第四十六章 商议
那个驿丞还没有回来,顾小年当然不会傻乎乎地站在这等对方。
与周青的一番争斗,自己消耗不小,毕竟是全力施为,《休命刀》的每一次挥击时消耗的内力不说,光是体内煞气的流转就足够让他的身子疲惫不堪。
顾小年总会留几分余地,对自己更是这般。
他将周青在腋下夹稳了,快速从房上下去,寻了自己的马,一拍马臀便朝巨鲸帮码头而去。
他们交手的消息想必很快便会传开,一直没有出现的持剑男子或者是隐藏无踪的赵熙年等人想必也会知道,但顾小年已经不在乎了。
他已经探知了事情的真相,现在要做的便是告诉陈晟和方显等人,只要捅到了上面,以后再发生什么,就跟自己无关了。
即便事关太渊王府,可涉及到了这个地步,就算太渊王是皇亲国戚,那也脱不了干系。
不过一炷香左右,顾小年就到了码头。
此时江边已经起了秋风,他来不及奇怪自己不过是离开了几个时辰,码头上怎么多了一些练家子,就直接纵马到了寨子。
门口的人自然是认得他,又见他马蹄飞快,知道是有急事,想起陈晟吩咐过的,连拦也没拦。
顾小年在昨天会客的大堂外下马,索性拎着周青就往里冲。
陈晟早在二楼看到了一路纵马来的顾小年,又见他马背上有人,心中自然大喜,不等他到跟前便直接下楼来迎了。
顾小年见他,便将死死瞪着自己的周青丢到了地上,笑道:“此人便是池烟县捕头周青了。”
陈晟眼中可见赞赏,此时瞥了眼地上脸色苍白的周青,自然也就看到了两人身上的鲜血。
“你受伤了?”他问道。
“没,对了,”顾小年一拍额头,指着地上的周青说道:“他被我劈了一刀,还没止血。”
陈晟不在意地摆摆手,弯下身子在周青身上出指连点几下,但本来轻松的表情微不可查的一变,然后狐疑地看了眼站在一旁的顾小年。
“这点穴手法,有点意思。”陈晟心中暗道。
丹田中内力运行于指上成真气外放而出,随后便将周青身上被空禅指点住的穴位冲开,接着又在周青一脸灰败的表情中,以自身真气打穴,却是重新将周青封禁住。
他这不是不相信顾小年,只是时间过去这么久,他怕周青有什么秘法可以冲穴。不担心周青会逃走,只是害怕对方自尽。
毕竟,此番能不能破案,还要看能从此人嘴里撬出些什么。
顾小年脸色如常,只是心中果然一声,这陈晟还真是先天境界。
陈晟站起身来,招手唤过门外一个汉子,让他去通知还未离开的方显等人。
“劳烦顾兄了。”陈晟冲顾小年抱拳一拜。
顾小年连忙回礼,嘴里说道:“陈兄客气了,此番全是侥幸。”
陈晟笑了笑,也不坐,就这么一眼瞄着趴在地上的周青,等着方显他们。
……
不多时,方显三人大步走来。
“周青。”
三人俱是看到了堂中地上的身影,彼此相视,脸上既有感慨又有放松。
“还是先由顾兄说说吧。”陈晟招呼手下去上茶,这才返身坐下,面带微笑地开口。
顾小年也不隐瞒,便从自己跟踪周青到了客栈说起,主要是说的自己偷听到的关于周青和那驿丞所商议的事情。
至于战斗只是几句带过,不过对驿丞后来去追巨鲸帮的人还是给陈晟提了提,毕竟这些人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但没想到的是,陈晟只是一愣,随后便笑了,“顾兄多虑了,想必待会儿便有好消息到来。”
顾小年先是不解,但转而便心中一动,莫不是那十多个精壮汉子里有高手?
方显听他说完,脸上带了些痛惜之色,他看着周青,不解问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周青此时浑身乏力,又被陈晟以真气封了穴道,虽然可以说话,但肯定是没有咬舌自尽的力气的。
他没有回应,索性闭上了眼睛。
方显眼里闪过一丝痛苦之色,这是他青河郡的精英捕头啊,而且年不过三十岁,以后不是没有希望成为先天境界的。
他们青河郡统共才有几个先天?
官府这边就只有掌管郡城驻守职责的都尉魏璨是先天一流强者,只不过少有人知罢了,所以才一直会有人认为六扇门的陈陵是‘青河郡第一高手’。
至于其他的江湖势力,像巨鲸帮的老帮主江放这般半步先天就已经是顶天了。
所以,周青的前途自然不小的,起码在这青河郡之中,未来完全有望成为武道第一人,而不必像那些江湖人似的还要躲避打打杀杀的,是站在阳光下的先天强者。
只不过现在,对方已然从贼,别说是前途,此次案后,周青是必死的。
“看来是真的了。”李文和抚髯一叹,对于周青这个‘好苗子’他当然不陌生,作为被寄予厚望的菁英捕头,他也曾与对方结过善缘。
但现在看来,搞不好这善缘在案后还会成为自己的拖累,若有人故意使坏,被上面的人追究起来,自己说不得还要受牵连。
陈晟摇摇头,轻轻拍了下桌面,打断了众人的思绪,说道:“此案到了现在,已经可以结案了。想不到幕后黑手,竟然是太渊王府。”
“这样如实上报吗?”李文和有些犹豫地问道。
蔡金沉声道:“不这样上报还能咋办?夜长梦多,要是城中余党反应过来,把尾巴都处理了,仅凭周青一个人证,根本做不了什么。”
顾小年暗自点头,李文和之所以犹豫是因为忌惮太渊王府的势力,毕竟后者在这太渊州可是说一不二的,想要不承认甚至翻案都易如反掌。
而蔡金的顾虑很简单,周青是青河郡的捕头,差人,若是太渊王府那边将周青知道的尾巴都处理干净,周青的供词他们就可以说成是青河郡破案不利,故意以手下捕头来顶罪,以此渎职破案。
所以现在最珍贵的便是时间。
方显此时却是看向端坐首位的陈晟,“陈大人怎么看?”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众人看过去,却是几个精壮汉子以绳索捆着一人快步走来。
陈晟直接站起身来,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
第四十七章 案破
来的人虽多,但进来的只有一个,或者说是两个。
顾小年眼里闪过一丝意外之色,因为被眼前壮汉夹在腋下的,正是先前在客栈去追杀那几个巨鲸帮探子的驿丞。
陈晟上前拍了拍精壮汉子的臂膀,冲顾小年等人说道:“他们都是随我同来的大理寺同僚,这位是周晁。”
壮汉也就是周晁将怀里崔泽一丢,朝顾小年和方显等人抱了抱拳。
顾小年自然也是抱拳回礼,同时心里暗暗惊讶,在自己突然像是多出的对气机的‘感应’中,对方一身气息沉重如渊,绝不下于陈晟,而且能擒下这明显在后天三重中都是高手的驿丞,难倒也是先天境界?
陈晟倒是没多耽搁,直接问道:“此人是谁?”
“崔泽,太渊王府门客之一,归外府大总管‘病虎’楚禅手下。”周晁说道。
随后略作斟酌一番,他再次开口,“与诸位猜想一样,他们的目的便是挑动青河郡江湖势力与官府之间的关系,已经造成了不少小势力之间的摩擦,各地已有死伤。这是外府下的命令,波及整个太渊州。他们此行总共二十四人,后天三重有六人,也就是说,除了崔泽和这周青外,还有四人潜伏在青河郡各处。”
“外府大总管楚禅?”陈晟眉头微皱,他当然知道对方是谁,作为大理寺中人,必然是要对江湖或是隶属朝堂的一些有名有姓的武者有所记忆。
而这楚禅,就是太渊王府招募的高手。
府分内外,这楚禅曾是六扇门的通缉犯,早年做下灭门惨案,后来被太渊王周胤揽入麾下,掌管外府,负责的便是太渊王府一般对外的一切事宜。
此人只与江湖人打交道,且心狠手辣,一身实力更是先天一流。
周晁看了眼堂中的顾小年等人,略一犹豫后,还是说道:“另外,赵兴也是他们杀得,只不过是误会。起先只当他是寻常上任的郡守,没有请示太渊王府,而楚禅也并未告知他们赵兴的身份,因此等他们杀了人,见到了名册,才知道闯了大祸。这件事崔泽等人还未上报太渊王府,但名册现在也不在他们手里。”
“这样,”陈晟皱眉道:“那名册在谁的手中?”
“风满楼,秦钟。”周晁说道。
“风满楼?”
此话一出,不只是陈晟,就是顾小年和方显等人都是一愣,风满楼虽是江湖势力,但它只关心各路风媒,目的是赚银子,从不参与江湖纷争。
可现在听来,难不成其中还有隐情?
周晁说道:“其他州崔泽没说,但在这太渊州之中,风满楼就是太渊王府的眼线,两者常年合作,关系密切。这一次,无论是赵兴一行的具体路线,还是各位捕头离开府衙时的情报,都是风满楼透露的。再就是,那个数次出手的蒙面人,就是风满楼的人。”
陈晟听后暗自沉吟,顾小年却是压下心中惊意,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坐在高楼窗前八方不动的身影,只是没想到对方如此胆大包天,在此案中竟然扮演了这么个角色,甚至公然派出杀手。
一旁方显说道:“风满楼作为江湖风媒,素日立场一直是不偏不倚,但此前竟然将官府封锁的消息公然诉于早报,明显便是为了在民间引起舆论了。”
李文和点头,“此类存在,若是为恶,必然祸害无穷,舆论向来是看不见的杀人刀。”
“风满楼的事情暂且一放,他们走不了。”陈晟说道:“他们消息素来灵通,说不定此时已经上报太渊王府。既是如此,此案已然可以了结。事不宜迟,我这就写明此案经过,由周兄亲自送往神都。”
“是。”周晁晓得其中利害,肃然应下。
一旁的顾小年倒是有些好奇,没人生下来就是软骨头,像崔泽这种卖命给王府的人,要说被周晁擒下就把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全吐出来那是不可能的。
而看这崔泽虽然被细绳捆着,但看样子身上的伤势应该不重,只不过对方脸色惨白的吓人,紧闭着双眼,身子偶尔还会打摆子,饶是如此,对方也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这让顾小年心中暗想,莫不是这周晁用了大理寺的手段?
要知道,擅长刑讯的人,有太多惨无人道的方法可以让一个人外表看不出任何伤势而口吐真言,只是看周晁身强体壮且一脸憨厚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是个刑狱酷吏。
周晁见顾小年看他,偏头过来,冲他咧嘴笑了笑,有些憨厚,带着庄稼人的那种老实。
顾小年同样笑笑,心中却是凛然。
此人必是先天境界无疑,那种憨厚外表下的冷酷,顾小年在府衙大牢的那些老狱卒身上见到过。油滑而又无情,尤其是对待犯人时,甚至比不上对畜生友善。
陈晟很快写完,轻轻吹了吹,随后看向方显三人,“三位捕头,不妨署上尊名。”
方显一愣,随后感激一笑,上前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蔡金李文和两人同样如此。
写上名字,若是太渊王府有心报复的话,他们三人必然首当其冲,但不署名,他们作为此案的办案捕头,一样要承受怒火。
可这是写给上面的折子,是呈报给大理寺卿的,甚至因为涉及到太渊王府,极有可能会上达天听。届时,他们三人名字自然是被上头知晓,起码是有了眼缘。
那样的话,很可能会保住性命。
就像是之前顾小年想得那样,他们三人在此案了结后,无论案情结果如何,会作何处理,他们总是要被下狱的。
只不过此举是多了几分生机而已。
陈晟将写好的折子放进密袋中包好,郑重交到了周晁手中。
这是存放贵重文书的密袋,上面有蜡封,还有一定的密记,若是中途被人拆解后就无法复原,这样收到的人自然明白。
“多带几个兄弟从陆路走,巨鲸帮的船肯定是出不了太渊州的。周兄,此事干系重大,万望保全。”陈晟嘱托道。
周晁接过后用力点头,“大人放心,下官一定亲手交给傅大人。”
傅清书,当朝首辅傅承渊的长子,也是现任大理寺卿,掌管大理寺。
说完,周晁略一抱拳,便直接大步离去。
堂中,陈晟唤过同来的大理寺中人,让其将周青和崔泽带下去看管起来,尤其是周青,身上的刀伤还是要赶紧处理一下的。
第四十八章 返程
周晁前往神都已经过了三天。
这个时间,若是中途无碍,他已经到了京城甚至是办妥了差事,并且踏上了归程。
顾小年他们一直在巨鲸帮等着,外面的江湖事他们也有所耳闻,听说确实还有几方江湖势力产生了摩擦,但还算安稳。
毕竟,在这个地方,一家独大的还是巨鲸帮,再加上方显这些府衙来的捕头都聚集在池烟县这,明眼人都知道出了大案,即便是有心想要浑水摸鱼,也是顾忌颇多,以免成了出头鸟。
没有谁是蠢人,尤其是混江湖的,要是没脑子的话早就被人埋了。
太渊王府那边也没有动静,风满楼的蒙面人更是没有出现,就好像一切平息了一样。或者说,就像是从未发生过似的。
傍晚,月华如水。
房里没有掌灯,顾小年盘膝坐在床上,周身隐有乌光流转,与外面透进的点点月光交融,让他的面容看起来有些晦暗莫名。
他一直在修炼,案子已经告破了,后续的事情将由陈晟负责,这是个对权势同样执着的人,对方一定会处理好。
所以顾小年才真正沉下心来,修行武道。
方显送他的那幅刺绣还在身上,这终究不是简单就能像文字一般复制出来的东西,顾小年想着,若是自己毁去的话,未免可惜。当然,这几日来,他已经从上面看出了些许名堂。
这应当是一篇不俗的轻功法门,前世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说法,所以他与方显所领悟出的轻功有些不同,即便是出处同源。
因为顾小年下盘不稳,他走的不是绝大多数练过桩功后的武者的‘沉’路线,而是‘飘’。
以‘登仙剑章’的气为根本,御风而行,飘然自动。所以他从刺绣中领悟出的轻功更显潇洒,注重灵动,随心所欲,就是一个‘快’字。
他比方显的天赋要好很多,领悟力更是强出不知多少,这就是命,初时不通武道,一旦涉猎后便如同读书人写文章那般才如泉涌,一发不可收拾便是天赋异禀。
这几天,白天方显三人就会不遗余力地教导他关于武学方面的东西,晚上的时间就留给他自己,让顾小年自行领悟,反思白日的不足。
独行很难走远,除非是真正得天独厚的大气运之人,可以崛起于草莽,孤身斩龙。不然的话,只有同道之间彼此扶持才会走的更远。
现在的顾小年就像是多了三个师傅一样,即使是短短的三天,也让他汲取到了不少知识,不只是关于江湖,也有关朝堂。
他知道方显三人的用意,却没有说出来,如果有机会,他会试着改变结果。
虽然陈晟是先天强者,但对方从未指点过顾小年,甚至自从三日前周晁离开后他就极少在帮内现身,谁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只是与他同来的那些身着黑衣的大理寺中人也是一副戒备的样子,整天神秘兮兮的样子。
府衙里同来的那些捕快衙役们倒像是放了三天假,虽然只局限在码头周围,但此时都晓得厉害,虽然还不清楚案件的真相,不过正是因为这份未知,才让他们心中警惕,哪怕是在帮中枯燥,也都在忍着。
毕竟,像这般闲适的日子可不多见,等回到了郡城,除了巡街就是值守,那只会更加乏味。
也有不少人犯了毒瘾,想要偷偷溜出去买逍遥散,也有的心火难耐,想去花街柳巷玩耍一番,但蔡金的拳头可不会留情,对于犯了瘾的直接在午时吊起来暴晒,只是不缺了水。
而对于那些一心想要释放激情的衙役捕快们,蔡金更是将他们拉到了校场,整天操练,一个个的就再也不胡思乱想了。
顾小年正调养着内力,耳朵忽地一动,他睁开眼,看向房门处。
‘笃笃’传来几声敲门声,接着便是那个婢女小蝶在问,“顾捕快在吗?”
“何事?”顾小年问道。
“我家公子让您前往大堂一叙。”
“知道了,多谢。”
顾小年听得小蝶走远,这才收功起身,将绣春刀挎了,推门出去。
……
方显等人已经在大堂里坐着了,灯光透亮,只不过此时坐在上首的却不是陈晟,而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顾小年心中一动,感受到对方身上不怒而威的那种气势,以及气机变化间隐隐透露出来的虚弱,他便有些猜想,此人应当便是那位巨鲸帮的老帮主,‘铁掌’江放了。
江放眼中还有些疲惫之意,此时伸手示意顾小年就座,“这便是小顾捕快吧,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顾小年抱了抱拳,嘴上自然客套几句。
他不认识对方,但既然江放对他和颜以待,那顾小年自然不会失了礼数。
方显见此,暗自点头,自己果然没看错这小子,不骄不馁,遇事不卑不亢,的确是个练武的好苗子。不说别的,单是这份为人处世的态度和心境,就超出常人许多。
陈晟姗姗来迟,不过面带喜色,身边还跟着一人,风尘仆仆的周晁。
“此番劳累周大人了。”江放站起身来,朗声抱拳。
周晁先是看了眼陈晟,这才抬脚上前,“老帮主客气了,这是应该做的。”
众人坐下,陈晟示意周晁,后者点头,随后看向堂中诸人,沉声道:“傅大人在知晓此案后,便立即动身进宫,具体事宜我也不便多讲,只不过好让各位知道的是,在我动身之时,傅大人亲言,陛下会派出一位特使来亲办此案。所以,有关此案的一切便到此为止,无论是风满楼还是太渊王府,都与咱们无关了。”
这么一说,让他们心里因为‘托了这么几天,太渊王府的人早就反应过来把尾巴处理干净’的担忧就消失了,既因为上头接手了,也因为此事已经有了定论。
顾小年看了眼方显,后者正与李文和二人交换眼色。
既然周晁说到这了,那就代表着,这件案子已经结束了,事关太渊王府之事已经上达天听,就不再是他们这些小捕快小捕头能参与的了。
“那咱们明早便回衙门吧。”方显说道。
他的语气里有些不易觉察的萧索,因为听周晁的意思,明显那位傅大人和圣上将署名上的他们三人忘了,也可能是,根本就没有记着。
他们的命运还是没有改变,当然,这还是要在那位特使大人带来旨意后才知道。
顾小年嘴唇动了动,但只是心中一叹,没有多说。
反观陈晟,眼中隐含喜色,应当是周晁给他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第四十九章 风满楼
竖日清晨,青河郡的捕快衙役们便自觉集合了。
他们在吃饭时知道了今日要回府衙的消息,不少人脸上都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因为他们外出好几天了,虽然只是隔着百里多地,但毕竟是离家许久。
而也有些人难免忧虑,他们还不知道案子已经破了,所以想着此番回去少不了要受一番训斥,若是郡丞大人发火,搞不好还要扣他们的俸禄例钱。
喜忧参半吧,不过也无可奈何。在码头集合的众人都是,此时安静地坐在马背上,开始欣赏起清晨的江边美景。
呼着号子的纤夫们正在将船拉进码头,或是将船推出去,装货卸货的劳力早就开始忙碌了。
方显三人已经牵马过去,顾小年却被陈晟唤住了。
“顾兄,此次一别,他日便是神都再见了。”陈晟说道。
顾小年面带微笑,“陈兄话可别说满了,说不定小弟还攀不上北镇抚司的大门呢。”
陈晟笑了笑,虚点他一下,说道:“此番破案,顾兄功不可没,甚至都已上达天听。周晁可是跟我说了,顾兄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哦?”顾小年倒是颇感意外,不过自己的名字能出现在当今圣上的眼前,心里要说没有激动是假的。
他看着从昨日就喜意不断的陈晟,笑道:“恐怕陈兄平步青云更快一些吧。”
“哈哈。”
两人相视一笑,陈晟说道:“此番回大理寺复命,应当便是大理寺少卿了。”
顾小年一愣,随后恭喜道:“此次陈兄谋断破案,理应高升。”
陈晟摆摆手,但脸上的笑意却是掩不住的,眼前年轻人的恭贺他能听出真诚,更何况即便是现在有人故意在他眼前拍马屁他也会当真,因为他为大理寺少卿这个位子已经努力太久了。
权势,一直是他陈晟的追求,他练武,就是为了更好地坐稳自己的位子,不然的话,考取功名就够了,何必还要再吃练武的苦?
顾小年看着江边的方显等人,随后冲陈晟抱拳道:“陈兄,这便告辞了。”
陈晟沉声道:“若有一日,顾兄来神都,请一定通知兄弟。”
“会的。”顾小年说道:“保重。”
“保重!”
陈晟看着拍马行远的众人,目光却牢牢锁定在那道有些瘦弱但挺得笔直的身影上。
身后,周晁走来,看了眼远去的背影,问道:“大人何以对那顾小年另眼相看?”
“因为他聪明,也因为他危险。”
“少年人多有聪慧之处,这点下官明白,可危险?”
“呵,”陈晟轻声一笑,眼底隐含深意,却没有解释什么。
一旁,周晁目露疑惑,倒是没有多问,但在心里却是对顾小年这个人更加留意了,因为他相信身边这个年轻男人的眼光和判断。
……
青河郡城,西坊市,风满楼。
往日本该是有些热闹的这幢楼此时却有些诡异的安静,大门紧闭,里面没有客人,更没有四下走动的风满楼中人。
风满楼的六楼,是存放机要之处,案牍、书架比比皆是,上面放满了书籍、案卷等资料。这些都是作为江湖风媒的必要之物,收拢了来自青河郡各地的志载和隐秘。
书桌环绕之中,有一方案几,上面一壶新茶,两个茶杯,杯中有茶水,热气氤氲。
只不过茶案在的地方实在阴暗,只有从四周环绕的木架中穿过的点点光亮,两道身影就这么相对而坐。
一个是秦钟,另一个却是在池烟县出手的那个神秘的持剑男子。
“秦戮办事不利,罪该万死。”持剑男子涩声道。
秦钟摇摇头,话语平淡,却多是无奈,“不怪你,怪在为兄,做了半辈子的风媒,却是忘了谨慎。”
“不,是属下急功近利,如果在杀赵兴之前再确认一下的话,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秦戮低着头,语带悔恨。
“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已经没用了。”秦钟看着眼前的茶水,缓缓说道:“王府那边刚刚递了消息过来,神都不日便会有特使前来调查,让咱们自己想办法自保。”
“混账,楚禅这是不打算管咱们了?”秦戮抬头,面色一下凶狠。
“楚禅?”秦钟露出个古怪的笑容,“这次他自己都自顾不暇了,想必现在应该是被软禁起来了吧,等那位特使来,就将他献出去。反正,这些事情都是他经手的,太渊王府的其他人也不知道。”
“兔死狗烹,这些杂碎。”秦戮咬牙切齿,语带杀意,“他们想让咱们死,大不了就鱼死网破!”
“别傻了,鱼死网破?恐怕咱们连太渊州城的城门都进不去。”
秦钟端起茶杯,淡淡道:“这件事本该是天衣无缝的,只是运气不好,谁能想到赵兴就是刚好从神都那边的乱子里跑出来的杂鱼,还让咱们碰上了。先是锦衣卫,接着又冒出了大理寺,时运不济啊。”
“对,还有那个小子。”秦戮脑海里一下想起那个有着让自己很不舒服的眼神的小子,说道:“早知道就该一剑杀了他,没想到这中间让他给坏了事。”
“是叫顾小年吧。”秦钟笑了笑,随后笑意敛去,“他是有几分小聪明,但钉死咱们的,却是大理寺的陈晟。”
“这个一心往上爬的狗官。”秦戮闭了闭眼,脸上颇多无奈,“楼主,请直说吧,现在还有没有办法弥补,属下死不足惜,但咱们风满楼的招牌和其他弟兄,可不能因为小的一个而毁了。”
“已经毁了。”秦钟脸上有种死寂的平静,如同被案牍挡住的黑暗一般,“神都的大当家递了话,‘太渊州的风满楼坏了规矩,那些人是死是活,只问江湖’。咱们啊,现在已经是孤魂野鬼了。”
秦戮的身子开始颤抖,扶在案上的双手抖得将茶杯都晃倒了。
“咱们,只能死?”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没有生气。
秦钟点了点杯沿,将茶水饮尽,“不死,事儿没完。”
“那我也要先去杀了那个小子!”秦戮猛地抬头,双眼血丝密布,满是疯狂。
秦钟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说什么。
秦戮见此,缓缓起身,脸上的疯狂也随之渐渐隐没。他走向窗边,俯瞰着窗外半个西坊,轻声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这是咱们江湖风媒的箴言。楼主,小的就先去了。”
话音落下,人影无踪,只有窗外凉风阵阵。
案牍深处,秦钟面色晦暗,薄唇紧抿。
第五十章 刺杀
熟悉的石板路,沿街炊烟袅袅,不大的小孩绕在墙下玩耍,老人坐在门槛上咧嘴看着,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顾小年背着手,静静朝巷中的院落走去,那是自己的家。
他们从巨鲸帮离开后,方显三人又在池烟县处理了一些事情,这才回的郡城。
此时已是傍晚,夕阳西下,顾小年刚刚从府衙回来。
没有任何意外,青河郡城的都尉魏璨,以及郡丞林奕早就等在了那里,四周还有军卒。
方显三人下马后,便将此案经过一一阐明,随后便在林奕复杂的脸色中束手就擒,任由周遭军卒在他们身上上了枷锁。
这是来自上头的命令,包括魏璨在内,即便府衙的上下众人都明白此事未免下作,但也没有办法。因为他们官小,地位低,无论是在官场,还是在江湖,他们总是要当替罪羊,或者是被大鱼吃掉的虾米。
他们是要用来平息怒火的,这是一个交代。
当看到方显三人被下了官帽、腰牌和雁翎刀时,在场诸人就连林奕的脸上,都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意,谁也不能保证,若是太渊王府的人不满意,他们是不是还要有弟兄跟着下狱。
朝廷拿了太渊王府的人,就要让太渊王府满意,所以遭罪的便是负责此事的府衙中人。
谁让太渊王是镇守的四位王爷之一呢?
就算他是大理寺一直在查的人,那也没有丝毫办法,有些事情只能存在暗处,永远也摆不上台面。
顾小年脸色平静,对于这个结局无论是他还是方显三人都早有预料,且这也是方显他们选择的。不然的话,看当场时魏璨那明显是想放他们走的样子,他们三个后天三重就此逃走根本不是难事。
可以后呢?
方显没有家眷,但蔡金和李文和有,他们三人可以亡命江湖,即便是背着朝廷的通缉也无所谓,可他们的家人不行。
世上或许存在桃源之地,可一定不是在他们被朝廷抓到之前就能找到的。
就算是那些名门大派,也只敢在暗地里搞些小动作,一旦正面对上朝廷,他们只能服软。
方显他们的选择不能说是最好的,却是最恰当的。
他们的死,换来此次同样参与案件的其他人的活。
即便,方显的麾下六十余人全是死在太渊王府的人手下。
……
顾小年不再多想,反而想起了应该还在家里等着自己的那道倩影。
柳施施,当初自己从府衙离开的急,只是托人来知会了她一声,说句实话,毕竟是住在一个院子里这么久了,多日不见,要说没点想念是不可能的。
这是一种古怪而止不住的情绪,顾小年摇摇头,心想是不是自己两世都未谈过恋爱的原因。
家门已在眼前不远,顾小年的脸上露出些许放松和温暖,连日来紧绷的心弦终于放下了,没有什么比出门多日再看到家门更容易松懈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抹剑光从巷角而来,那里,原本闲散地站着一个丝毫不起眼的人。
顾小年一时间寒毛倒竖,心神惊到了极点。
“竟然有人要杀我?还是偷袭。”
“是谁?有些熟悉。”
剑光很亮,从出手伊始,这便是刺眼的剑光,没有偷袭的鬼祟,反而给人一种堂堂正正的浩大,如同宣泄的大江,决堤而出。
但正因为此,出手之人伺机而动,在他气机最松懈的瞬间出手,避无可避。
“开什么玩笑!”顾小年强行扭转身子,但还是能感受到一抹冰凉刺入体内。
就像是曾在前世的电视上见过的,薄薄的刀锋进入处理好的光滑的鱼身,那种感觉,充满美感里带着刺骨的寒冷。
顾小年体内的煞气于瞬间爆发,就像有一双铁手,死死地抓住了刺进体内的长剑。
秦戮猛地睁大了双眼,他从手中的长剑上感受到了如坠寒渊般的阴冷,也看到了眼前少年人那张依旧苍白,却在平静下深藏的狰狞。
这是什么样的眼神啊,秦戮脑海一怔。
顾小年牙关紧咬,左手直接点出,风声凌厉,指尖上幽光流转。
强烈的生死危机在秦戮心中炸开,他咬破舌尖,便看到了戳到胸前的那对剑指。
“不好!”
千钧一发之际,多年来的江湖厮杀经验让秦戮清醒过来,此时唯一的规避便是弃剑后退。
作为一名专注于剑的剑客,失了剑,就像是去了半条命。
但他没有办法,长剑如被铁钳捏住,若是不暂时舍了这半条命,那他丢的便是整条命。
顾小年的剑指落在了空处,但体内煞气已然迸发,刺在肋下的长剑被他反手抽了出来,剑身雪亮,眨眼便被煞气笼罩,涌上一层乌光。
“先天?不对,不是先天。”秦戮瞳孔先是一缩,随后心神稍松之余便是不解与惊讶,眼前的小子,几天前明明还是个自己一剑就能刺死的废物,现在,却有手段夺了自己的剑?
顾小年当然认出了眼前的中年人,虽然对方没有蒙面,但无论是剑法还是眼神,都与池烟县的那个持剑男子一模一样。
也就是,来自风满楼的那个杀手。
长剑一甩,顾小年直接欺身而上,他不懂剑法,却知道如何运气
世间千招万式,威力最甚的不外乎都是以内力为基,所以,他此时斩出的剑,便是以体内煞气为根基,使出的却是休命刀的刀法。
秦戮眼含杀机,目光冰冷,身形连动,不时躲闪着从各个角度劈切而来的剑势。
他能看出这是以剑行刀,正因为这是刀法,而对方手里的是剑,所以自己才没死。
他已经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了,从自己弃剑的那一刻开始,自己就已经失败了。
刺客不是死士,他们每一次刺杀必然要将目标琢磨透,不只是对方的武道境界和所会武学,甚至是习惯,而是一切。
可现在,他所拘于的还是以往几次与顾小年相遇时的经验和感官,甚至对于对方武功大进都没有任何耳闻。
之前追杀赵熙年已经让他浪费了搜集的时间,所以这才导致了此次行动的失败。
“不过,这样也好。”秦戮想着,眼里带了一丝解脱,“死在他的手里,如此一来,太渊王府的那些杂碎,应该不会为难其他弟兄了吧。”
顾小年眼中杀意恍如实质,对于这种想要自己死的人,他绝不会留手姑息。
第五十一章 对手是谁
‘噗’
长剑透体而过,顾小年几乎与秦戮贴在了一起,他虽然不知道对方刚才为何没有躲这一剑,但也无所谓了。
只是一瞬,顾小年便迅速抽身爆退,嘴角因伤时运气而溢出一缕鲜血,但脸色平静,看着眼前身形踉跄的中年人。
秦戮胸前透体而过的是自己的那柄长剑,大片的鲜血浸透了身上的长袍,吧嗒吧嗒地落在地上,可他的眼中隐有解脱之意。
他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好像有什么要说的,但双眼渐渐无神。
顾小年沉默着,他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这是死在自己手中的第一个人,且一定不是最后一个。
他看着倒下的身影,脸上无悲无喜,心中没有一丝因杀人后而有的起伏,相反的是诡异的镇定自若。
本该有的惊慌反而是麻木,顾小年抬手在自己肋下点了两下,将血止住,这才轻轻拍了拍脸,慢慢朝家里走去。
在这出门的几日里,连番的生死之斗几乎让他习惯了这好像是真正江湖的生活,处处危机,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杀人。
但他的血还是热的,这一点顾小年心里很清楚。
庆幸的是方才那柄剑上没有淬毒,或者说,即便对方是杀手,但也有身为剑客的尊严。就如同李文和曾经说过的那样,这是一个诚于剑的用剑者,心高气傲,却偏偏因数次暗中出手而失了磊落。
顾小年在家门前的几步外顿住步子,余光转动,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很浅,却恰好能让他听到。
他看过去,一个穿着皂色长袍的中年人慢慢走来,有些闲庭信步,就像是并不着急的登山客,在看着沿途的风景,只不过此时对方所看的,是自己。
人到中年,尤其是武道中人,往往目光比之年轻人会多一些沉稳,可眼前走来的身影,目光灼灼,如同还未完全落下的那抹残阳。
顾小年轻声一笑,“原来是秦楼主。”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秦钟。
不再是那个坐在窗前好似八方不动的风满楼楼主,现在的秦钟给顾小年的感觉,就像是一个迟暮的老人,偏偏想要再抗争一番。
都说江湖中最危险的有三种人女人、孩童、老人。
女人不用多说,江湖儿女,女子本身就是最好的武器,漂亮的如刮骨之刀,杀人无形,谁也不知道她们身后会跟哪些人有牵扯。
小孩儿也需要小心,在江湖上行走,旁门左道不计其数,说不定哪个小孩模样的人便是活了不知多久的老怪物。这类返老还童的秘法虽然弊端不小,但不是没有,而触及到这种生命的禁忌的功法,往往歹毒之中威力煊赫。
至于老人就简单许多了,除去老一辈的江湖名宿外,就连普通的老人其实都是值得注意的。因为他们已经活的够久了,生死度外,万一拼起命来,年轻人肯定是要吃亏的。
因为年轻人还有大把的青春要活,而这些老人已经行将就木了,以命换命,肯定划不来。
现在的秦钟,他的外表没变,可他的内在已经不同了。
失去了本来的精气神,现在对方身上只剩下了一股气,不是那种刻意的压迫,而是一种决绝。
顾小年皱了皱眉,他有些不明白,就算是自己参与了此次破案,可自己跟风满楼并没有打过什么交道,自己只抓了周青这个太渊王府的人,这风满楼也不至于派杀手来杀自己才是。
就像是现在,杀手死了,秦钟亲自来了?
还有,这种一看就是要跟自己拼命的架势是怎么回事?
“秦楼主,这似乎没什么必要吧。”顾小年淡淡道。
倒不是他怂了,实在是因为自己现在已经受了伤,虽然杀方才那人并不费劲,可对方的偷袭确实让自己受创,此时再跟这个不知深浅的秦钟交手,他没有把握。
毕竟,他对持剑男子还是有些熟悉的,起码知道对方用剑,还知道对方用出的剑法。而对于秦钟此人,他没有半点了解。
除了方显所说的,对方也是后天三重的境界之外。
“秦戮虽是心中求死,但我也没想到,他在你手上竟然没撑过几招。”秦钟说道,“虽然事先没有查清你的底细,却也不是身死的理由。”
顾小年暗自警惕,绣春刀因为是证物所以被收在府衙,所以他并没有兵刃,方才的那把剑还插在地上那人的身上。
而现在离家门不过几步远,这个时间柳施施应该回去了,但顾小年想的却是对方不要出来,因为他看出眼前的秦钟就像个疯子似的,这种人连命都不要了,所以对其他人的生命自然也不会在意。
秦钟却忽地笑了,“你现在是不是在想,我也要跟你拼命?”
说着,却是不等顾小年回答,他便淡淡道:“我想活下去,就只好杀了你,将你身上的那件东西献给太渊王府,想必能让一个病秧子在短短几日就成为二流武者的上乘武学,王爷应该会感兴趣的吧。”
顾小年挑了挑眉,原来这秦钟打的是这个主意,不过确实,自己的确是有些引人注目了。
江湖上不是没有可以让人武道速成的法门,但这无一没有副作用,或者是极其罕见的神功秘法,几百年都不一定在江湖现世。
但珍贵是肯定的,所以秦钟才会想得到自己身上的功法,就算有弊端也无所谓,只要能保住他的性命就够了。
“可说道拼命,你还不够格啊。”秦钟轻轻一笑,随后看向不远墙角下缓缓站起的那道有些佝偻的身影,淡然开口,“无名老丐,暂且这么称呼你吧,还不打算出手么?”
顾小年愣了愣,看向那个待在这儿不知多少年的老乞丐,这秦钟的话是什么意思?
“看来你倒是下了一番功夫。”
老乞丐有些晃悠地走过来,脸上褶皱犹如老树皮一般,且双目浑浊,身形邋遢,头发乱糟糟的夹着不少杂草,与那些破庙里的乞丐并无两样。
甚至,还很老,就算是认真饬一番,也不如坐在门槛上咧嘴看孙子的那些老头体面。
这是个像是被岁月打蔫了的老农,没有半点富贵气,更没有一点点江湖人的意思。
顾小年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既然秦钟认为这老乞丐才是他的对手,那就是自己看走了眼。
所以,对于一个不知深浅的陌生人,他自然是要万分小心的。
第五十二章 先天亦是蝼蚁
秦钟瞥了眼顾小年,没理他,反而看向走来的老乞丐,“十九年前,你与顾山海来到此地,像条狗一样在顾家门口守到了现在。没有人知道你们的来历,让我更加好奇的是,托了南镇抚司的兄弟,竟然都没能得到顾山海的一切生平资料。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如果你不多管闲事,好好待在风满楼,那你还能活着。”老乞丐听他说完,神情未变,只是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好似许多年未曾与人说过话一般,带着一点像是铁线磨合般的刺耳。
秦钟不在意地笑了笑,“活着的方式有很多,我只不过是在追寻更好的方向。”
老乞丐摇了摇头,“每个人都有好奇之心,可若是想要行动就要有与之匹配的实力,虽然你隐藏了先天境界的实力,但很遗憾,就像是你方才说的那样,拼命,你还不够格。”
秦钟眯了眯眼,他在心里已经高估对方了。
且不说对于一个神秘的对手应该保持警惕,单是对方是与顾山海同行而来之人就足以让他提起万分的戒备。
因为顾山海是锦衣卫苍龙七宿中的心宿总旗官,是先天一流的境界,那么,眼前的老乞丐就可能也是这个境界。
就像是他说的,秦钟对于眼前的老乞丐自然是下过一番功夫调查,因为他们风满楼本身就是靠挖掘秘密生存的,说不定街头巷尾不经意的一件小事,就是某位大人物一直想得知的秘辛。
尤其是,在得知青河郡城里竟然还有一位锦衣卫之后。当他知道了顾山海的身份,就对这个与之同来的老乞丐更加好奇了。
无论是对方十九年来的行为,还是身份,都让秦钟好奇。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顾小年。
他当然不会以为此时顾小年跻身二流是靠自己修行而来的,也不会是一朝顿悟,唯有的可能便是这老乞丐暗中教授对方武道,不然的话,就算是那些能让人武道速成的功法,那内力也不可能同样浑厚。
除非是类似‘灌顶’的秘法。
秦钟咧了咧嘴,“老人家说话还是不要这么狂妄的好。”
老乞丐好笑地搓了搓牙花子,然后也不多说,只是朝秦钟勾了勾手指。
“找死。”秦钟眸底深沉,整个人于原地瞬间消失,只留下了脚下崩溅开来的碎石。
“风满楼的‘连环步’倒是有点意思。”
老乞丐随意抬手,便招架住了从左侧挥来的拳头,后者脸色不变,脚下一踏,身形如同一阵清风,转瞬便又从另一个方向一拳打来。
拳声阵阵,两人交手,只是一个‘快’字。
秦钟的拳快,配合着自身这种近身的腾转挪移步法,让他出手更快,拳上隐有白光流转,那是外放的真气。可即便如此,老乞丐仍能不慌不忙地招架,如同信手拈来,丝毫不见慌乱。
两者接触,只有真气相撞时的闷响。
顾小年可以清晰看到的是,这老乞丐竟然在秦钟的攻势之下,脚步都未曾挪动一丝一毫。
“你的‘追风拳’倒是不错,但还是太软了些。”
老乞丐‘呵呵’一笑,有种老痰卡在喉间的感觉。
“不好!”秦钟瞳孔一缩,脚步连动时就要抽身而退。
但老乞丐眼中精光闪动,一直格挡的左掌化拳,好像微风般不带一丝烟火气,却犹如电闪一般落在了秦钟的胸前。
秦钟的‘连环步’没能让他躲开这看似软绵绵的一拳,本该摸不到他衣袍的拳头如同跗骨之蛆似的,竟然就这么‘追着’砸到了自己的身上,且直接撕碎了自己的护体真气。
‘噗’,秦钟口中吐血,整个人直接砸到了一旁的院墙上。
“追风拳,怎么会?”
秦钟艰难爬起,他的胸前只是有一点凹陷,不知道的只会以为是衣袍被风吹拂的自然褶皱,但他的后背,却是炸开了一团血花。
鲜血浸透衣衫,背后墙上好似印上了一朵寒梅。
“这是什么拳法?”他开口,有气无力,难掩虚弱。
老乞丐看了看自己干枯的手掌,“追风拳的拳意,再加上一点透体之劲。”
“竟然还能这般。”秦钟有些自嘲一笑,追风拳的拳意便是‘快’和‘准’,精准于敌手避无可避,只能硬抗,而快于让对手应接不暇,即便是挡下一拳,后续已经不知有多少拳落在身上了。
他本就是用‘追风拳’的好手,可没想到,本是一直自诩的拳法被对方尽数挡下不说,甚至还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追风拳已经失传,只有我风满楼有功者才有机会习得,你是从何得来?”
秦钟暗自服下一枚丹药,以内力运化,嘴上却在问道。
其实这也不算是他在拖延时间,因为他问的正是心中所疑惑的。世人武者多练拳脚,而这篇‘追风拳’就是一门高深的拳法,又已经在江湖绝迹,孤本存于神都风满楼,他想不通对方是从哪学来的。
“做个糊涂鬼吧。”
几乎是在老乞丐话音落下的瞬间,秦钟整个人便骤然掠起,脚尖在墙上这么一踏,竟然直接向远处飞奔而去。
“还是怕死。”
老乞丐摇摇头,右手前伸,原本枯瘦的手臂猛地胀大几圈,如同皮包骨头般的手掌也迅速血肉饱满,如同恢复了健壮之年。
“给我回来!”
一声沉喝,强烈的劲风从掌中传出,风声呼啸而凄厉,但身处一旁的顾小年能听到,却感受不到一丝风力。
而且,他伸手探了探四周,原本傍晚时的秋风好像也止息了。
已经掠出百米外的秦钟整个人像是被无形大手抓住,身形一顿的同时,被吸摄着向后急速而来。
‘砰!’
路面青石板被砸出道道裂纹,尘土四溅,而地上的秦钟身子呈现不自然的扭曲,就好像是被强大的外力揉捏了一下似的,浑身瘫软在地,只有嘴里在汩汩地向外冒血。
他的脸上带着痛苦之色,血流不止,可双眼一直死死盯着面无表情的老乞丐,那里面满是骇然和惊惧。
“你,你是...”
话没有说完,秦钟的气息便骤然萎靡下去,眼中失去了神采。
顾小年就这般看着,看着一个先天一流的强者死在了自己面前,死的有些简单,也太过轻易。
老乞丐微不可查地嗤笑一声,随后转身看向顾小年,一双老眼里只有浑浊,映出少年人的身影。
四下寂静无声,没有风,也没有听到声响而出来看热闹的街坊。
只有傍晚下的炊烟还在袅袅升起。
第五十三章 心存猛虎
顾小年在今天才觉得自己窥探到了武道的大门。
这才是真正的武学。
四周的气机变化不会出错,他想着,这种能影响到环境的武功,他听都没听说过。
在某一刻,顾小年甚至想着,是不是自己曾想过的那种可以‘一剑截江,一刀断山’的武功是真实存在的,毕竟,方才这老乞丐伸出的一掌,变化与威力就真切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或许,武者之间的战斗就是要这么简洁明了的,出手即分高下,眨眼便有生死。
四周的天空灰蒙蒙的,此时已进十一月份,天气更冷,天色更晚。
顾小年脸上浮起浅笑,略有些忐忑地看着眼前的老乞丐,视线避开对方那看起来浑浊得有些恐怖的双眼,问道:“老前辈若是没有指教,小子这便先回家了。”
“家?”
老乞丐的表情动了动,姑且算是有些古怪吧,他的个子不高,要比顾小年矮大半个头,此时微微仰视,眼神像是野兽,“你知道自己的家在哪?”
顾小年嘴唇动了动,他下意识想要说些什么,但想了想,只是抬起手指,指了指对方身后的木门。
青砖黛瓦,那座小院便是家。
老乞丐沉默,四周便重新刮过了凉风,顾小年的鼻尖触碰到了那丝丝血腥气,甚至还有些温热,这让他微微皱了皱眉。
“算了,老夫的使命也完成啦。”
老乞丐的身形好像一瞬间更佝偻了一些,苍老的脸上却出现几分轻松。
“没想到你还是通了武道,不过这样也好,就不需要老夫继续在此守护了。《休命刀》是集大成的上乘刀法,虽然不知道你如何能以孱弱之身催发煞气,但想来也是自身机缘所致。由此看来,你倒有几分福报。”
他声音很缓,能让人听清楚并记下每一个字,“你的天资领悟不错,在武道上到能别树一帜,但没有名师指导,没有高深的内功心法,却是走不远的。今日老夫便要回大少爷身边,以后的路你就自己走了,现在,你在武道上有什么需求,可以说出来,老夫或可满足一二。”
顾小年咂了咂嘴,将对方所说的在心中消化了。
“您老所说的大少爷,是我哥顾昀?”他问道。
老乞丐瞥他一眼,淡淡道:“你们身份如有云泥之别,还是莫打听的好。”
顾小年抿了抿嘴,这话什么意思,自己和顾昀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什么叫身份有云泥之别,难不成两人的兄弟身份还有假不成?
心有腹诽时,他却忽地一愣,转而目光落到眼前老乞丐脸上。
这是他第一次与对方相视,目光凌厉,带着少年人的锋芒。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开口,似有觉察。
老乞丐不在意地咧嘴笑笑,露出缺了牙的黑黄牙床,然后顾小年便如遭巨锤轰击,整个人瞬间崩出了十多米外。
“噗,”顾小年在地上翻滚几周,张口吐出一口鲜血,血液暗红,明显是受了内伤。
老乞丐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身形如风,如同缩地成寸一般,眨眼便没了踪迹,只剩余音未散。
“有句话老夫憋了十九年,那就是你的眼神很让老夫讨厌,没有实力就忍着,别有什么心思。今日之惩,好自为之。”
顾小年慢慢爬起来,头上的发略有狼狈,额前几缕披散下来,遮住了眼睑。
长发乌黑而干净,没有一点油垢,就像是他的眸子一样,黝黑的眸子里,澄澈透寒。
“咳咳,”他低咳几声,将嘴里血沫吐净,这才拍了拍身上,尘土飞扬,被风吹着散去。
虽是内伤,但也没生死相斗时那般下的狠手,可正是这种不在意的随手一击,更让顾小年难受。
两人的差距太大了,大到对方的态度完全是一种俯视,一种看待蝼蚁一般的不屑。
“狗屁的云泥之别,去你大爷的好自为之。”顾小年握紧了拳头,他没有被打倒,反而对力量更加渴望。
如果自己现在是武道宗师,或者说是传说中的天人境界,这老家伙还敢这么说?
牙给他打碎。
至于所说的什么眼神,顾小年只是摇头,隐忍不是要一辈子忍气吞声,人若是没有进取改变之心,还修的什么武道,活着也就没多大劲了。
“今日之事,没齿难忘。”
顾小年看着对方离去的方向,心中杀意凝聚,周身隐有乌光一闪即逝,好似煞气感受到了心意一般随之反复。
……
天色已经开始黑下来,顾小年运转了几番内功,觉得起码看不出很狼狈了,这才抬脚走向家门。
在经过秦钟尸体的时候,他脚步顿了顿,眼中光芒闪动,好像想到了什么。
先是小心地四下看了看,这才快速蹲下身子,伸手在秦钟身上四下拍动,有点像是在亵渎尸体。
但实际上,也确实是在摸尸。
秦钟是青河郡风满楼的楼主,又是隐藏实力的先天强者,自然有不少好东西。风满楼的话,顾小年是不会再去的,但说不定这秦钟身上会随身携带点有用的宝贝呢?
武功秘籍自是好的,灵丹妙药也不错,他可是记得清楚,方才秦钟受伤后,可是取了枚丹药吃了的。
至于摸尸此举是否有欠妥当,这当然是肯定的,顾小年还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怎么说这都是对死人不敬,实在是有些没品。
但秦钟不同啊,这是想要杀了自己的人啊,对方想杀自己没杀成,难不成自己还不能在他身上拿点战利品了?
开玩笑,顾小年没有浪费时间,摸到几样东西后便快速起身,将东西收到了怀里。
至于这具尸体他倒没想着挪到别处,真当四邻街坊是聋子?他们早就听到了打斗声,只不过现在没出来罢了。
反正也隐瞒不了,索性便放在这,让巡夜的衙役收了吧。
秦钟本来就是此案要死的人,只是时间早晚而已,更何况,此时他死了,倒是对太渊王府有些好处。
因为这不是他们派人灭口的,就让这个知情者消失了,倒是省了些功夫。
顾小年摇摇头,敲响了自家大门。
门自然是从内锁住了的,他没有意外,然后便听到了门内传来的脚步声。
“是谁呀?”门后柳施施的声音,温婉动听,带着一点少女的清脆,更多的却是一种温软悦耳。
顾小年的心一下子就静下来,他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脸颊,这才应道:“是我。”
门扉轻启,露出那张清新俏丽的面容,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清冷,平静的眸光便落在了门外少年的脸上。
“回来了?”
“哎,回来了。”
第五十四章 柳施施
柳施施方才应该是在吃饭,碗筷还未收拾。
“吃了吗?没吃的话我再去做点。”柳施施问道。
顾小年摆摆手,“在衙门里吃过了,我去烧水。”
说着,他便直接转向厨房那边,堂中只余柳施施一人坐在桌前,细细嚼着饭菜,眸光平静,有些出神。
顾小年烧了水,倒在了厢房的大木桶里,撒了点沐浴用的植物粉末,搅了搅,这才脱个干净,泡了进去。
热水浸过脖颈,顾小年枕在木桶沿上,热毛巾盖住脑门儿,闭上了眼睛。
连番几日查案,又是不时死人的案子如何不让他这个菜鸟紧张,本来在回来后心神刚刚放松,冷不丁又被风满楼的人刺杀,真真是让顾小年疲惫了。
说实话,查案时他慌得要死,刚才被偷袭更是被吓个半死。
他摸了摸肋下那泡在水中的伤口,心想着,人在江湖,哪有不挨刀的道理。
这一次是那持剑男子没有在剑上涂毒,但以后呢?谁能保证以后碰到的敌手不会用什么下三滥的招数,若是想要杀一个人,涂毒下药根本就是江湖上常有的手段。
伤口还有隐约的刺痛,但血肯定是不出了。顾小年本是以空禅指止血,然后想着回来再涂点金疮药,反正是外伤,对于武者来说不算什么。
但现在看来,这煞气似乎还有别用,起码,这伤势的恢复确实喜人。
煞气,本就是污秽之气,自然也能吸收这份浑浊。
站在化学的角度来说,伤口不被污浊的细菌感染,自然就恢复地快了。
他掬了捧水,拍了拍脸颊,不知怎的,现在泡在热水里,浑身热热的,脑海里竟然浮现出柳施施那宜嗔宜喜的娇颜来。
房间里热气升腾,顾小年觉得有些燥热。
“难不成那剑上是涂了药的?”顾小年脑子里乱想,整个身子慢慢下滑,将头也沉在水里。
片刻的憋气,强烈的窒息感一阵阵地在冲撞他的脑海,思维滞缓,再无那种胡思乱想。
“呼!”
他猛地从水里站起,大口穿着粗气,抹了把脸,果然是这种要死的情况下,心神才能平静下来。
什么旖旎涟漪,通通消散。
顾小年重新坐在木桶里,双目闭合,内气蛰伏,‘登仙剑章’兀自运转,体外竟蒸起层层热气,分不清到底是热水的缘故还是他自身散发出来的。
尝过武道之鲜,就再也看不惯其余诱惑。就算是曼妙绝伦的女色,哪有武功来的有趣?
更别说,武道可以让他在遇到危险时活下去,女人能么?
当然,也能。
不过,顾小年深知笨鸟先飞的道理,自己比不上那些江湖名宿在武道之路上修行的时间长,所以才要靠勤奋努力来弥补。
虽然武功的高低、内力的浑厚与否,不能用修炼时间的长短来完全区分,但绝大多数是靠这个来区别的。
就像是验证艺术是否成功的途径是商演一般,这不是唯一的方法,却是最直观的方式。
……
木桶里原本散发着淡淡的天然植物香气,并且清澈的水开始变得浑浊,不是被污垢搅浑,反而像是有一种污浊的东西混在了里面。
混在了水中,将它给染浑浊了。
顾小年身上白色的热气底下,是一层诡异的乌光,就像是披着天边的乌云,又像是一件遮雨的蓑衣。
而水中,则是体内能量,也就是内力挤压提炼后排出的体内杂质。
这是‘气’的杂质,是煞气中原本具备的污浊之气。
也就是没有用的‘能量’。
人体虽是烘炉,可以容纳污垢,那秽物多了自然不行,所以它才会自我调节。
武者,练气生力,用后世的话来说,那就是体内存了一股先天上本不属于自己,却可以为自己所用的能量。
就像是人后天使用的工具一样,同是一块胚胎,只有雕琢过后,才是最适合自己的。
而这雕琢变好变强的过程,就是修行。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什么都是这样。
房间里热气蒸蒸,外面却是凉月如水,白色的水汽透过门缝钻出去,飘散在走廊上。
柳施施站在厢房外面,双手扶在围栏上,就这么看着那飘出来的水雾在月光下变淡,然后消失。
眉如远黛,眼似深山,她的眼睛很亮,似乎比今晚的月亮还要亮。
身子向前微微探着,展现出玲珑的曲线身姿,只不过此时无人欣赏。
一头秀发如瀑,就这么随意披散着,落在肩上,好像所承担的被黑夜还要深沉。
轻轻仰头,月光皎洁,她的脖颈修长白皙,美人望月,却只有一声轻叹,辗转绕梁,余音不散。
……
黑夜过去,黎明升起。
顾小年推开房门出来,看着清晨薄薄的雾气,抻了个懒腰。
“咦,这么晚了,没去衙门当值吗?”柳施施从房中出来,便看到了正对面站着的身影。
“啊,衙门里出了点事,这两日我轮休。”顾小年说道。
其实也算不上是隐瞒,方显三人被下狱之后,他们这些跟着去办案的衙役捕快们都被下了封口令,毕竟事关太渊王府,虽然没给他们禁足,但此时接管了他们平日工作事宜的却是郡城的守军。
那些军卒担当起了巡视街头的任务,至于府衙里的那些文职工作,自然还是那些人来做,毕竟不是所有捕快和衙役此次都参与进来了。
但一下子三位捕头都被革职,不说是群龙无首,府衙里委实也有些人心惶惶的样子,尤其是那些文官,只是听了从千方百计里打听出的一点点只言片语,就已经要吓破了胆子。
不过他们也只能在暗地里骂骂方显他们这些人了,觉得自身完全是被殃及池鱼,但明面上却大气都不敢出。因为全权接管此案的大人物不日便要莅临青河郡,没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幺蛾子。
至于太渊王府,众人心里已经将它忽略了,因为没有人会认为朝廷会真的拿太渊王府开刀,所以这位大人也不会去州城,而是来他们青河郡。
如今天下,朝廷独尊,靠的便是众人的拥护,文武百官,皇亲国戚,每个人背后都牵连甚广。
所以,对于太渊王来说,朝廷只需要对他进行警告就足够了,这是一种均衡和默契。
柳施施听到顾小年所说,只是浅浅一笑,“那小年不如跟我去医馆帮忙吧。”
明眸皓齿,笑靥如花,连阳光似乎都暗淡了几分。
看着沐浴在晨光下的身影,顾小年一时愣神。
第五十五章 秀气
自那日清晨柳施施邀请之后,顾小年就这般随着对方在回春医馆打杂。
当然,原因还是因为案子一直没有一个交代,也就是上面的人还没有过来。
所以就这么拖着,包括方显三人也是,就这么蹲在了大牢里。
顾小年隔三差五就会过去看看,给他们带点酒水什么的,事实上,这仨为了属下才下大狱的捕头在里面肯定是受不了亏待的。
而随着日子过去,巡街的又变回了原本府衙里的弟兄,他们这些人本就没受多少牵扯,再说若是因此就不再启用他们,让旁人怎么想?
呵,因为查的案子涉及到了权贵,所以他们这些差人就要被革职?
既然现在已经让方显三人承担了,那其余人就不必同样承受,更何况这些衙役捕快里虽不乏也有走关系托人进来的,但绝大多数还是有才干的,怎么说也都是从郡城里经过考验筛选的不是。
这段日子,顾小年除了帮柳施施打杂之外,更多的还是练功。
方显给他的那方刺绣是一篇上乘的轻功法门,这点眼力顾小年还是有的。
一方绢布上,尽处绣着几朵梅花,再就是一个青袍男子的背影。
其余的,是大片留白,可能是雪,毕竟梅开在冬春时候,踏雪寻梅是才子佳人常有的意境。也可能是单纯的留白,在绢布上故意没绣上其他东西,引人遐想。
但不管怎样,看似平凡无奇的刺绣在聚精会神地沿着针脚细细揣摩时,脑海里就难免会生出些玄之又玄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就那么存在着。
所以,这才更显不凡。
能将自身武道绝学以这种形式存留的必然是武道高人,那所留的功法也肯定不会寻常。
在顾小年的领悟里,留白便是无边无际的大雪,尤其是那一袭青衫,似乎比那耀眼的寒梅还要刺眼几分。
这是他看此刺绣心中领悟出的一点意思,没有具体的内功运行法门,更没有具体的关于如何收力使力的诀窍,但就这么意会了,让顾小年通了轻身功夫,提纵更胜以往,轻身好似飘雪人间。
只要他想,内力一转,真气流通四肢百骸,他便可以施展无名轻功,腾转挪移、飞檐走壁只是等闲。
也因这,顾小年才对神秘的江湖更加忌惮,因为谁也无法想到在这个江湖里有多少世外高人,就像这方刺绣,上面的这种类似‘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醍醐灌顶明神通’的法门,就弥足珍贵。
除去佛门和道门之外,顾小年还没听说过哪方势力有此手段,就算是朝廷,都没有这种秘法。
因为这是一个门派的底蕴,可以传承绝学,保证它永不断绝。
说不定街上小贩卖的木刀木剑等玩物上的某些纹路就是顶级的剑道绝学,而巷子角落里的一块瓦片上的斑驳可能就是某种武道传承。
这些谁都说不准,却是在这岁月长河里最珍贵的东西,这不只是智慧,还是一种类似薪火的意韵。
这是轻功,也是顾小年最下功夫熟悉的,不是练,是熟悉。熟悉它的感觉,在需要施展的时候,便会更加纯熟。
因为它是保命的功夫,又偏偏只能靠‘悟’,而非实质的招式。
另外,还有那日从秦钟身上摸来的东西。
没有‘追风拳’的拳谱,在顾小年的意料之中,却也难掩心中失望,当然,也没有那份引起此案的名册。
这么珍贵的东西,想来秦钟也不会随身携带,肯定是放在了机密之处或是给了可以信赖的人。
至于追风拳,秦钟也说过这是失传的拳法,只有神都风满楼总楼才会赐下,那他身上没有拳谱是应该的。
而对方当时服下的丹药只剩了一个空瓶,除此之外,倒是还有一本武功秘籍。
折花手,是百多年前的一位江湖女子所创,讲究的是手上功夫,是擒拿的一种手法,也是类似拳法掌法这种近身的手段。
算不上很厉害,但它却是一篇练手的法门,包含了药浴、揉捏穴位、保养动作等等。除了那些手上擒拿招式以外,这看起来更像是养生的功法,不过在顾小年看来,这‘养手’的法门却是比上面的那些手上招数还要重要。
因为对于一个武者来说,手实在是太重要了。
拳脚功夫、兵刃,杀人、活命哪个不需要手?为何会有‘断手断脚’和‘挑断手筋脚筋’之说,就是因为这是除了杀死武者之外最残忍的手段了。
而且,顾小年早就有心想练暗器,这‘折花手’可谓是帮了他一个大忙,再搭配上蔡金给他的那篇古方,就算是最高深的暗器手法,他也可以学会。
毕竟,暗器一道,一看眼力,二看手力。这个手力可不单纯指的是手上的力道,还有灵活****性等等。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没有一双巧手,练啥暗器也白搭。
……
医馆药房里,顾小年一边拿药杵捣着药,脑海里一边观想‘折花手’的手法,内力调动,双手自然就用上了。
毕竟是女子所创,他的双手本就白皙,此时施展起来更是秀气,再搭配着他那张年轻清秀但满是认真的脸,倒是更显柔气。
起码,在挑放草药的柳施施是这么认为的。
她‘扑哧’一笑,见顾小年看过来,便连忙转过头去。
顾小年挠了挠头,他当然知道自己用起这手法来太过秀气,又不是对敌那般施展,只是一点招式,让人看见了自己肯定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但也没办法,总不能不练了不是。
“小年来了十多天了吧?”柳施施一边挑拣草药一边说道。
顾小年点点头,“十四天了。”
“衙门里是出了什么大事吗?”柳施施随口说道:“因为你最近看着没有以前那么忙了。”
顾小年低了低眼帘,倒不是不想跟她说,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将案子的事情告诉柳施施肯定是不行的,若是不小心走露了风声,自己和她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顾小年不想让柳施施牵扯进来,虽然自己心底还对对方有所怀疑,可毕竟相处了这么久了,要说没有感情是假的。
人在理性之余更多的是感性,他不是木头,不是只会为自己考虑。
“是出了一点点事,不过很快就会好起来的。”顾小年抬头,面容爽朗,“很快了。”
“这样,”柳施施点了点头,然后嫣然一笑,“那就很好啊。”
“是啊。”顾小年笑了笑,开始捣药。
第五十六章 神都来人
此时临近午时,街上的行人不算多。
天气凉飕飕的,回春医馆因为其特殊性,所以来这瞧病拿药的只是零星半点的人。
就像是顾小年在这十多天,来的病人也不过两手之数。
医馆里除了一个老郎中一家三口外,就是柳施施这个学徒了,虽说是学徒,但她出身医药世家,瞧病的手段甚至比这老郎中还要高出许多。
再就是,最近多出的一个帮工,顾小年。
他捕快的身份肯定是都知道的,这回春医馆本就是朝廷的产业,老郎中也说不得什么,而且顾小年眼勤手快的,安静又不惹事,所以在这虽然待得时日不长,但也学了几手老郎中的看伤本事。
江湖中人,在外行走不会点看伤治伤的手段还真不行。
顾小年这边捣好了药,正捏着一根银针研究老郎中教他的针灸医理呢,外面便走进了一道身影,径直朝他这边过来。
头前的阳光被挡住,顾小年没抬头,“看病还是拿药?”
“你就是青河府衙捕快顾小年?”来人的声音有些厚重,说话时虽是官话,却带了点地方口音,只不过顾小年没出过青河郡,听不出具体。
他微微皱眉,事实上,虽然他没抬头看,但对方身上若有若无的一丝血腥味他还是闻到了。再就是通习武道之后,得益于‘登仙剑章’,耳聪目明是寻常,更多的是多了些‘奇异’的感觉。
就好像是佛家所说的心识一样,也就是通俗讲的第六感,除去常规感官之外的,不需要顾小年刻意去听,去看,就可以感知到附近的一些东西。
比如气息、一些细小的动静等等。
正是这种感知,先前让顾小年感受到了陈晟和周晁身上那种隐隐的压迫,判断出他们是先天境界,而现在,眼前的来人身上给了自己同样的压迫感。
这也是个先天强者。
可什么时候,自己眼前的先天武者这么多了?
顾小年抬起头来,看向对方,“正是。”
眼前的人长得很壮实,比周晁还要高大壮硕几分,身穿一袭黑衣,被浑身肌肉撑的略显紧绷,但更能表现出一种张力,那是带着侵略和压迫的张力。
“此人或是出身行伍。”顾小年看着对方那张黝黑硬朗的面孔,心中暗道。
眼前壮汉的双眼虽然平静却隐有锋锐之意,像是故意而为,想要给别人心理上造成一种压力。
“随某去一趟府衙。”他开口说完,竟直接转身往外走。
顾小年将手里的针收了,随后走到药房跟柳施施打了个招呼,后者没有多说,只是让他自己小心。
走到门外,那壮汉已经坐在了马背上,此时淡淡看了顾小年一眼,直接驱马而行,偏偏马速不快。
顾小年皱了皱眉,但一想这或许是从神都来的人,便只好快步跟着朝府衙而去。
他没有马,之前骑的马是衙门马房里的,除了外出办案时可以报备取马之外,平时肯定不能直接牵出来用。
而前面那人的坐骑明显不是衙门马房里的,因为那明显是战马,就算是青河郡的守军,都没有这等健壮神骏的战马。
除了神都那位被朝廷委派的大人物到了之外,顾小年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原因。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对方的实力是先天。
……
这不是去府衙的路,顾小年停下了脚步。
他在这里生活了近一年,更别说还有前身的记忆在,只是一个青河郡城,不说犄角旮旯,但只要是能去人的地方,他都门儿清。
因此,去府衙有几条道,怎么走,顾小年肯定是有数的,可现在前头那人领的路,明显不是去府衙那边。
虽然还是在西坊市不会错。
骑马之人勒住马缰,马蹄踢踏几下,他回头看过来,浓眉皱起。
“不是去府衙么?”顾小年淡淡道,“这路好像不对吧。”
此时凉风阵阵,路上几无行人,就算是有,也是匆匆经过。
马上的段旷有些不耐,而且面前这小子的平淡语气也让他心中不爽,只不过是一个郡城的小捕快,竟然还敢跟自己这般说话。更别说对方还只是个二流武者,虽然在这个年纪还算少见,天资许是不错,可在武道一途上,年纪大小从来都不是可以放肆的依仗。
武之一道,看重的只有实力。实力强的就算是三岁小儿,那众人也要尊称一声前辈;实力弱的就算是耄耋老人,别人也不会对其有什么敬意。
世道凉薄,弱小便是原罪,要想活得好,要么有拳,有么有权。其余的,只能承受。
段旷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先天,本身又不是什么好人,更别谈好脾气,所以在听到眼前小子竟然敢质疑自己的时候,他就想出手教训教训对方。
但一想到那位的吩咐,他心头的火气便瞬间凉下来。
他是知道轻重的,不然也不会被从军中选出来,成为那一位的属下。
“不说是去府衙,你也不会跟段某过来,不用那么小心,若是想对你不利,你早就死了。”
段旷夹了夹马腹,淡淡道:“跟紧便是。”
顾小年暗自握了握拳头,他虽没跟对方交过手,但先前也从方显等人嘴里听到过关于先天武者的只言片语。
单是那真气外放护体的手段,就不是后天之流可以破开的。
运用内力打出的力道是有限的,威力同样如此,除去一些奇门秘技之外,极少有武学可以让后天境界的武者于正面格杀一位先天高手。
当然,这里也是说的正面对敌,若是下毒、偷袭暗杀等各种手段迭出,就算是普通人都有机会杀死武道宗师,这个不一样。
而顾小年哪怕身怀‘登仙剑章’这等诡秘的上乘功法,又有机缘将体内内力转为煞气孕养,但他很有自知之明,除非生死之际,不然的话,他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情。
比如跟一位行伍出身的先天高手来一场生死斗。
心中思量不过是眨眼而过,顾小年收拾心情,抬脚跟上。
段旷没有刻意纵马,所以他倒是无需以内力施展轻功就能缀在后头。
等两人过了长街,拐进旁边的那条街上时,顾小年便恍然记起了这里是何处。
街上空无一人,两旁店铺民宿俱都紧闭门窗,看上面灰尘分明是久无人烟居住的样子。
而不远前的一处院落里,几棵高大的梧桐树亭亭如盖,遮住了大片的光阴。
第五十七章 初见
那些近二十米的巨大梧桐粗略看去得有七八棵,树冠交织在一起,就像是巨大的伞盖,斑驳了墙皮的墙体院门显得很渺小。
顾小年看了眼下马后同样肃然而立的壮硕男子,心下有些惊疑不定。
他当然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因为这是几乎可以当做青河郡标识的东西,凰栖居,当今圣上还未登九五之位时避难的地方,更是那位千岁大人崛起的地方。
这里是绝对的禁地,不说那些成倍在此每日每夜巡逻的军卒,单是长街的一侧,就是都尉魏璨的住所。这位青河郡唯一的官府先天强者,守卫的还有此地的颜面。
要说此地重要,是因为它具有非同小可的意义,不只是对于当今圣上,就连那位九千岁都是如此。可要说它不重要,那也有道理,因为这里毕竟只是一处普通宅院,最多就是稍微大点,是类似一个多人租住院子的地方。
但就像前世那些名人故居,风景名胜一样,它的意义不在于所能产生的作用,而是一种价值,因为后天而证明了的精神意义。
所以,有名气的江湖大盗不会来这里自找没趣,而没有实力的宵小也没有胆子过来搞事。
但不管如何,这里都是一处禁地,除了每年不时过来的厂卫缇骑之外,其余人就算是郡守都没有资格进来。
可现在,看身边这领路人的意思,是那位被朝廷派来的大人就在里面?
顾小年心里有些发怵,他脑海里莫名想起了《水浒传》里豹子头林冲被陷害的场景,那时的林教头可是带刀误入白虎节堂啊。
难不成,这家伙也是想陷害自己一下?
“进去。”段旷招呼了一声身边的顾小年,当先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顾小年也不犹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管他是谁呢。
院子里一条窄窄的石板路,上面还有些青苔,但院落收拾的很干净,种着不知名的野花,再就是那几棵梧桐树。
几间青砖黛瓦的木制民宿,虽然有些老旧,但看起来更显古韵,关键是很干净,连蛛网都没有。
段旷没有领他进屋,反而绕到了屋子一侧的小路上,穿过一些刻意种植的灌木等野植,眼前才豁然开朗。
顾小年用手摘了摘衣袍上沾上的草屑枯叶,抬起眼来便愣住了。
这里应该不是方才的那个小院,看起来更像是凿通了隔壁院墙,因为眼前的环境风格明显一变,地面上全是上了年月的青石板,看出来是很久没有清理了,青苔遍布,很是潮湿。
但四周有新堆砌的墙壁,把眼前这方天地正好圈起来。
一个不是很大的池塘,四下边缘留出种满了馥郁芳香的花草,明明已经立冬后了,这些花草却依然茂盛,没有半点枯萎的意思。而池塘里的水算不上清澈,上面水波粼粼,似是被风吹动。
但其实内里自有泉眼流动,这不是一潭死水,因为左侧墙下开了一个流支,池水从中淌出。
可让顾小年愣住的,不是眼前的环境,虽然幽深,又不是什么珍稀的好景色。真正让他愣神的,是那个坐在一方暗红大椅上持杆垂钓的身影。
四下肃立七八人,俱是一身黑衣,此时领路的段旷也束手站了过去。
顾小年站在原地,他有些不知所措,该上前还是就在这等吩咐?
实在是这站着的几人身上气势过于恐怖,竟然全都是先天境界,而且当引领自己来的那人站过去后,他们身上的气机就好像汇聚到了一起似的,宛如一尊卧伏的大龙,那种恍如实质的压迫感,让顾小年隐隐有些喘不过气来。
倒是那个垂钓的身影。
顾小年暗自调节内力,气息逐渐顺缓平稳,那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年纪挺大的老者,因为从侧面看,对方的头发有些花白,黑色部分也是色泽暗淡,只不过对方的侧脸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迷雾,看不真切。
“来了么,过来吧。”那人开口唤了声。
声音倒可以说是和气,只不过说话连字时带着气音,显得语气有些稍促,但让人每个字听的都很清楚。
顾小年知道对方是叫自己,没理站着的那几个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的家伙,便径直走了过去。
段旷一直在注视着他,此时终于有机会细细打量这个小子了。
步伐很稳健,但也只不过是普通人那样,一看就是没有练过桩功的样子,走起路来一点也不扎实。这种武者,别说是站在悬崖绝地动手,就是面对一般的危机或是在房顶上交手时往往都会被吓破胆子。
因为练桩就是练力,有力才有胆,出手才有势,不然的话,软绵绵的跟那些柔弱书生似的,也配叫武者?
不过不得不说的是,眼前小子虽然长得像是小白脸,可双眼平静中自有一种神采,眉眼间莫名有种坚忍之意。
这让段旷有些不舒服,只是因为这种眼神看起来是对什么都很平淡,可隐藏的一股傲气,让人想要将之生生给他压下去。
他这边还在暗自打量,那边的顾小年已经走到了池塘边上,躬身束手在垂钓之人的身侧。
也就是这时,他才看清了这位‘老者’的模样。
灰白的头发只是用一根好似树枝般的发簪束着,暗红色的锦袍外罩着一件大氅,将他整个人包裹在这张椅子里。
他的肤色是健康的麦色,眉毛略有些细长,与发色同样灰白,但眉下接着便是一对狭长的眸子,因为对方一直看着水面的缘故,顾小年看不透对方的眼神,可里面没有半点浑浊之意,反而干净透亮。
对方的面容并不显老态,只是中年样子,眼角也有鱼尾纹,脸上也有浅浅的皱纹,但很难想像的是,对方竟然有这么一双眼睛。
因为这几乎是只有新生的幼儿才会有的纯净眼神。
他无须,鼻梁恰到好处,不显阴翳,却也不失威仪,一双薄唇此时微微抿起,倒是添了几分凉薄。
而这些综合到了一起,却让顾小年感受到了一种淡漠,不是对自己的淡漠,而像是对所有一切的不在乎。
可偏偏的,对方握着鱼竿的手很用力,修长的手上指节分明,此时可以看到微微凸起的筋络。
“看出什么了。”他开口,是在问,语气却不带起伏。
顾小年连忙抱拳躬身,没言语。
对方必然是神都来的大人,自己只是一个无名捕快,别说自己还有目的,就算是平白相见,自己也万万不能失了礼数。
第五十八章 千岁
顾小年此时该如何答话?
对于这些地位尊崇的朝堂大人来说,像他这种斗胆的打量眼神,已经是很放肆没有规矩了。
因此,顾小年只是沉默以对,因为他相信对方叫他过来,应该不会是想要教训他才对。
垂钓之人忽地一声轻笑,意味莫名,“案子是你破的?”
顾小年连忙抱拳道:“是大理寺的陈晟陈大人统筹全局,小的只是听命行事。”
“陈晟,年纪不大,官瘾倒是不小。”
手里钓竿抖了抖,这人手扬了扬,顾小年这才发现竹竿上只是绑着一根钓线,并无鱼钩,更被说是饵了。这样的话,如何能钓到鱼?
他低着头,将偷偷打量的目光收回,看向脚下,也就看到了眼前之人那双干净的官靴。
不同于寻常的那种白底黑色的靴子,此人脚蹬虽是官靴样式,却是金纹银边,料子一看就是不凡,上面干干净净,连半点灰尘也无。
可看四下环境,不说踩了青石板上的青苔,单是走过灌木时袍子的下摆和靴底总会有些草屑的,但眼前人的靴上并没有。
顾小年心中凛然,这是何等的功夫,一羽不能加?
“听说太渊王府商谋的事情是被你撞破的。”椅上的那人开口。
顾小年额头隐隐见汗,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心生紧张,这不是被边上那八人的气势所趁,反而有种在小时候做了错事面对老师时的感觉。
他开口,声音略带干涩,“全凭陈大人运筹帷幄。”
顾小年当然想要升官发财,在这个世界上,权和拳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可现在,他却是想要快速离开这里。
因为隐隐的,内心似乎升起了一股警兆,在面对眼前这个不明身份之人的时候。
对方未必对自己散发出了杀意,可在顾小年的心里,心神下一刻仿佛就会不堪重负似的崩溃,他想去外面大口喘气,呼吸新鲜的空气,而不是在现在这个沉闷的环境里。
“你想当官吗?”
在顾小年心神摇曳的时候,耳边忽地传来这么一句。
“这,”顾小年定了定心神,他该怎么回答,想?这是肯定的,可这么说的话,会不会不太好,毕竟从对方先前的话里,不难听出他对陈晟并无好感,听听,官瘾两个字,哪能是表扬。
可说‘不想’呢?
这肯定不是自己心里的想法,而且这么一说,自己近在咫尺的官途说不定就没了。虽说锦衣卫是世袭罔替,可若是有朝廷里的大人物从中干扰,他未必真能去了北镇抚司。
而且,自己在这件案子里确实是有功的,对于朝堂中人来说,功劳是什么?是升官发财啊。自己这么回答,可能就将这功劳抹去了。
“想!”刹那的犹豫之后,顾小年眼神微闪,斩钉截铁地说道。
“呵,”眼前人笑笑,身子向椅子里蜷缩的更深了些。
“这池里的鱼啊,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狡猾,就是不上钩。”
他的声音很轻,好像在自言自语一般,“还想着再喝一碗鱼汤啊。”
没有钓钩和鱼饵的钓竿如何能钓到鱼?顾小年低着眼神瞥向脚边的池塘,池水隐有绿意,尚有浮藻,微风吹动时,水波粼粼。
他抿了抿嘴,内力一动,整个人便跳了进去。
“嚯,”坐着的中年男子似乎是被吓了一跳,不过脸上的表情却是似笑非笑。
池边八人原本都是面无表情,肃然的不成样子,此时竟然齐齐一变,有些不屑,有些震惊,也带了些羡慕。
羡慕此人竟能有如此机会,在这位面前表现一番,而且看样子,还讨了欢心。
溅起的池水在半空中诡异停住,椅上的那人随意挥了挥手,池水便重新落了回去。这些顾小年当然是没看到的。
水滴落下出声,然后池中一道身影猛地顶开水浮了上来。
顾小年抹了把脸,另一只手里牢牢抓住了一条小臂长短的鲫鱼。
水有一人深,但虽是冬时,这里池水竟冰凉刺骨,哪怕有内力护持,可毕竟未能外放成真气,护不周全。而顾小年本就身子虚弱,虽然自通习武道,‘登仙剑章’一直在改善他的体质,可这是需要日子的,现在的他,还是被冻得直哆嗦。
顾小年没用内力施展轻功跃出来,而是奋力游到池塘边上,爬上来,将鱼双手托持住,只是躬身。
“你的野心也不小嘛。”椅上身影向后仰了仰,眼皮耷拉着,斜睨着微颤的身影,“说罢,想要什么。”
“小的不求升官,只求大人高抬贵手,赦免小人几个长辈。”顾小年躬身说道。
“长辈?”那人眉毛微动,“你家里还有其他长辈?”
顾小年一愣,不过想到对方出身神都,说不得知道顾山海是自己的父亲,此时只是疑惑自己家世而已。
“是,是衙门中对小的颇多照顾的三位捕头。”他将方显三人被下狱之事禀明,只是如实所言。
对方肯定是知道方显他们为何下狱的,若是他再多言,空口无凭的,这属于诬蔑,若是传到太渊王府的耳朵里,肯定是祸事。
“将你这次的功劳抵消,换他们仨活命,你觉得值么?”
头顶上传来淡淡的话语,仿佛带了点冷笑,“你不是要到北镇抚司承袭你父的位子么,本来这次还可以高升的。”
顾小年咽了咽唾沫,手里的鱼还在扑棱,但他的手很稳,就像说出的话一样,“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小的认为值得。”
“这话倒是有点意思。”椅子上的那人终于直起了身子,他一手持着钓竿,一手撑住下巴,说道:“抬起头来。”
顾小年听着了,心里略有忐忑,不过还是慢慢抬首。
脸色稍有苍白,眉清目秀,少年焕然。
这是两人第一次对视,彼此似乎都有刹那的失神。
“你可知本督何人?”坐着的那人脸色淡漠,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仿佛有什么在蛰伏着。
顾小年被他冷淡的目光刺得有些难受,此时闻言,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小的不知。”
此言一出,身边那八人眼中都是杀机一闪,显然是动了怒气。当然,是不是故作姿态,这个就不好说了。
反观坐在椅上的身影倒是笑了笑,轻声道:“本督魏央,之前不知道没关系,现在,你知道了。”
第五十九章 求,跪?一身冷汗
顾小年真真是愣住了。
有人或许对魏央这个名字有些陌生,但若是说魏央便是魏轩,那这世上恐怕没有人不知道。
他是大周朝除了神皇女帝之外最位高权重之人,身为司礼监大总管,又是东厂厂督,领锦衣卫指挥使之职。
这些身份,无论哪个放出来,跺一跺脚,都能引发朝野震荡。
但他能走到今天的原因,不是因为他的权势,而只有四个字,简在帝心。
他‘央’的名字便是女帝陛下亲赐,这份信任,才是他如今权倾朝野的依仗。
当然,至于更多的,顾小年不知道,以他的身份和阅历,唯一知道的就只有朝廷让知道的,其余的,无从得知。
现在,他的脑海里好似有惊雷炸响,让他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这等人物就这么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他怎么会在这儿?
又怎么能在这儿?
顾小年懵了,他虽然从前世穿越而来,又在这个神奇的世界走上了武道一途,可他两世为人,都是普通人来的。
毕竟,前世的他虽然对米国总统不陌生,可那也只是在电视上见的,别说是像现在这般与大人物面对面,就是说句话,都是没机会。
而现在,这个世上权势最重的人之一,就在眼前,还跟自己客套了一番。这没让顾小年感到受宠若惊,反而有些浑身发凉。
自己方才有没有失了分寸?
有没有说过不该说的话,有没有冒犯对方等等,实在是眼前之人太具传奇性了,凶名在外,威势赫赫。
光是被这位九千岁下令抄家的就有多少,再就是那些刺杀反被杀的江湖人,以及那些人背后的江湖门派,哪个不被灭了满门?
光从传闻中来听来看,眼前这人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他打个喷嚏,厂卫的缇骑就会出动灭门,跺一跺脚,整个神都都要颤一颤。
就像只是一直听鬼故事觉得只是个吓人的故事,可若是在漆黑的夜里真有一个狰狞的厉鬼出现在你面前,谁不害怕?
真的能像平时吹的那样还上去跟对方聊聊?别扯淡了,不尿裤子都是轻的。
顾小年嘴角一扯,露出个难看的笑容,他的脸色有些僵硬,却是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魏轩看他样子,忽地笑了,他向后靠了靠身子,说道:“想不到本督竟如此可怕。”
说完,他蓦地转头看向一侧如雕塑般静立的八人,“你们说,本督真有这么可怕?”
段旷等人一听,齐齐拱手,直接双腿跪下,原本身上凝聚的压迫气势瞬间消失,甚至跪下的动作熟练,卑躬屈膝之中,带着很明显的奴才相。
魏轩轻哼一声,却是鼻音发出,四周的空气似乎都更冷几分。
他看着顾小年,目光突然凌厉,像是寒冬里的刀子入怀。
“你是求本督,为何不跪?”
声音虽然带着那种特色的气音,语速连贯,可更显冰冷,因为或许是心绪有了起伏的缘故,短短的话语里带了一种尖锐,那是阉人独有的声线。
寒冬天气里,即便是午时,顾小年的鼻尖上都冒出了一层汗珠。
躬身是因为彼此身份差距,可偏偏,体内有一股气,就这么撑着他,让他虽是躬身,腿弯却是笔直。
此时,顾小年目光转动,看了眼此时几乎是匍匐在地的八人,他暗自咬了咬牙,单膝跪下,双手却是将鱼托的更高了些。
“呵,”魏轩意味莫名地发出个音节,然后道:“你就是这么跪的?”
顾小年没说话,但就只是单膝着地,哪怕脸颊上已有汗水滴下。
在这个世上,跪谁?天地君亲师。
顾小年虽然不是官,但他身为捕快,也是吏,朝堂官府之中,除了当今陛下之外,他不用双腿跪任何人。
如果他没有这个身份,只是一介白衣,见官那是要跪的,此时魏轩在前,肯定是要双腿跪拜,但事实并非如此。
所以,顾小年没有动,‘登仙剑章’已经自行运转,他的内力竟然在此时急剧消耗着,可偏偏,他只是保持着这个动作,其余的连动也没动。
他心中骇然,唯一的缘由,恐怕就是眼前这位千岁大人的手段了。
对方应该是愤怒的吧,在对方的眼里,自己已经是不敬了。顾小年想到,说不定,下一刻自己头顶就会落下一只手掌,然后就送自己去见顾山海了。
他心中自嘲一声,两世为人,自己还是童子身啊!
蓦地,头顶一热,果然落上了一只手掌,温热,宽厚,顾小年的心里却是霎那冰凉一片。
要动手吗?要反抗吗?
顾小年低垂的眼帘眯起,眸子里幽深一片,就算是明知要死,起码也不能死的窝囊才是。
但就在他要拼死一战的时候,头顶上的手离开了,好像只是随意抚摸了自己一下似的。
“男人的头,女人的腰,本督摸了你的头,是不是折辱了你啊。”
身前,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顾小年能看到的,只是那双雪白的靴子和袍摆。
“督主手掌温厚,犹如仙人抚顶,小年只觉通体顺畅,恩典还来不及,如何谈得上折辱。”
一旁跪着的段旷闻言,身子不由一颤,自己原本以为这家伙只是看起来像是那些无用书生一般,没想到此人行径竟然也与那些表里不一的书生一般无二。
同样的在面对富贵或是生死时,便没了风骨。
那边,魏轩显然也是一愣,但神情瞬间恢复如常,他轻笑道:“你不适合江湖,倒很适合这大周官场。”
顾小年心下擦汗,嘴上却是说道:“小的愿为朝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下月初一,北镇抚司衙门,别耽搁了。”魏轩忽地开口,前后言谈变化之快丝毫不显生硬,却是有种无情之感。
顾小年自然不会再抖什么机灵,此时只是点头应下。
良久无言,日头都开始渐渐西沉,他却是一直这么单膝跪着。
体内煞气流转却是在抵消着那仍未消散的神秘力量,气力消耗的厉害,顾小年又是双手托举着条鲫鱼,此时全凭心里的一股气撑着。
对方没说话,他便不能退下,因为方显等人是生是死还没定下。
“怎么还在这儿。”
不知又过了多久,身前终于传来一声淡问,语气没有起伏,就像是喝水一样平淡。
顾小年嗓子发干,他咽了口唾沫,涩声道:“鱼。”
“赏你了。”魏轩开口,“本督乏了,退下吧。”
“是。”
顾小年应了声,缓缓起身,身子因保持长久的动作而有些晃悠,但还是轻轻向后退去。
同时心里猛地松了一口气,方显三人,没事了。
第六十章 尊严与鱼
在顾小年转过身,要抬起手擦擦脸上的冷汗时,身后蓦地传来一声低语。
“已经很久没人敢忤逆本督了,你就不怕,把命留在这儿?”
顾小年看着身前的灌木丛,还有半人高的不知名枯植,他手里还握着那条此时已经干死的鱼,手上有力,指头都隐隐陷进了鱼身里。
“怕,生死不由己的时候,当然会怕。可这并不是理由,小的不跪,可能会死。但若是跪了,小的命是带走了,但尊严就留在这了。”
顾小年轻轻一笑,摘下粘在衣袍上的植木种子,说道:“若是跪久了,就真的站不起来了。小的认为,相比较起来,生死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尊严?嗬嗬,嗬嗬。”
身后的魏轩如同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竟然舍了钓竿,捧腹大笑起来,笑声渐大,他探身看向此时仍跪在地上的段旷等人,说道:“他说的还真像是那么一回事啊,哈哈。”
他笑的有些干涸沙哑,声线更是渗人。
段旷的身子颤的更厉害了,他知道身边的七人恐怕比自己还要不堪,但他还是头按在地上,哪怕牙齿咯嘣打颤,也不言语。
因为他深知眼前这位的恐怖,喜怒无常,他可以在顾小年面前装出先天境界的气势,也可以拿捏身份,但在眼前人这里,永远只能跪在脚下。甚至是说,能看到对方的鞋尖,已经是造化了。
但同样的,他对顾小年也是怨恨起来,什么叫‘跪久了就站不起来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东西,竟然在此大放厥词,不知怎的,他越想心里便越是怨恨。
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想过,顾小年的一番话对他们而言,真的只是听听而已吗?他未曾发觉的是,自己这只是被戳到了痛处,有些恼羞成怒罢了。
他们没有说话,魏轩的笑声逐渐低沉下来,他歪着头,斜眼看着站着的那道看起来有些倔强的背影,开口道:“你是第二个跟本督说‘尊严’二字的人,本督是阉人,你跟我说这个,你觉得好不好笑?”
顾小年咽了口唾沫,对方的话就像是一道阴风,吹过耳畔,让他浑身冰凉。
是啊,一个太监,究竟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爬到魏轩这个地位?听听,阉人,这是别人对他们的称呼,可从来不是他们的自称。
魏轩虽然从龙有功,又救得当今陛下的性命,但朝堂诡谲,他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尊严?或许早就是奢侈的东西了吧。
顾小年心中不知怎的,竟然一声轻叹。
他说道:“小的听过一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督主是成大事之人,小的只是个小人物,能守的东西就只有这么一丁点儿了。”
“唔,”魏轩饶有兴趣地点头,“咱们东厂还缺个人,你要不去补个缺儿?”
顾小年眼角一跳,咱们东厂?
他心里一慌,摸不准对方这是说笑还是打算来真的,若是来真的,那......
“这话是谁说的?”身后那人轻声一笑,忽地说了句。
“一位前辈。”
“教你武功的那人?”
“……”顾小年微微沉默,随后道:“是。”
魏轩猛地后躺在椅上,甩了甩袖袍,颇有些不耐烦的样子,“滚吧滚吧,屁大的毛孩子,还跟本督讲道理。”
顾小年眼帘微低,低声道:“多谢督主。”
身后一声似笑非笑,“要说尊严,无权无力,只是些穷书生气。”
顾小年脚步未停,他握紧了手里的那条鱼,大步离开。
池边,魏轩向后陷在大椅里,黑色的大氅将他整个包裹住,就像是一只疲惫了的黑天鹅,也像是飞累的了渡鸦。
身旁,环着八个跪伏了半天的身影。
“都起来吧,在外人面前,像什么样子。”他淡淡开口,手里拿过一旁的钓竿,向上猛地一提,银光透亮的丝线上,正连着一条肥大的鲫鱼。
……
出了这凰栖居的院子,站在梧桐树的荫下,顾小年这才抬袖擦了擦汗,还活着。
压力太大了,在面对这个人时。
体内已经稳定下来,内力只剩下了一丝,让他身子隐隐有些发虚。
他心中惊骇于对方究竟是什么武道境界,竟然有如此手段,凭空消耗掉一个人的内力,而且两人甚至连接触都未曾,这实在是超出了顾小年的想象。
不过转念一想,魏轩是这个世上有数的大人物,想来他既然能走到如此地步,自身没有与地位相匹配的实力是不可能的。
顾小年摇摇头,不管怎样,现在的结局就是最好的了。既守住了自己的坚持,又保下了方显等人的性命,那就没什么遗憾了。
至于功劳,他也没有多想,以后立功的机会还有,再说便是。
回去的路上顾小年走的很慢,手指掐在鱼身里,沾上了一些血丝,而且鱼身干干的,拿着有些不适。
他没有丢弃的意思,就这么慢慢走回了家。
……
太阳落山了,堂中的桌上只有炖的一条鱼。
顾小年换了衣裳,安静地坐在桌前,看着炖的有些发黑的鲫鱼,拿起了筷子。
门外,柳施施刚刚回来,她洗了手,看到了堂中场景,“哎呀,你怎么还亲自下厨了?”
顾小年回头看她,笑笑,“没什么,今儿个得了条鱼,想要自己试试厨艺,柳姑娘还是去做饭吧。”
柳施施脸上带了些不解,在顾小年回过头用筷子夹起鱼肉的时候,她看了眼桌上那盘炖黑的鱼,那不只是酱油放多了,还糊了。
她深深看了眼如常吃着鱼肉的顾小年,抬脚向厨房走去。
桌旁,顾小年眉头微皱,筷子有条不紊地一下下夹着。
他不会做饭,更说不上什么厨艺,哪怕是自己认真炖的鱼,依旧很难吃。不光糊了,还很咸,是他两世为人迄今吃过最难吃的鱼。
但顾小年还是一口一口地认真吃着。
他嘴上说得堂堂正正,大义凛然,但实际上,今天他卑躬屈膝,不管原因是为了什么,早就失了尊严。
一条鱼被糊了大半,本就剩不下多少,顾小年将筷子放下,他吃完了。
堂里没有掌灯,他的目光幽幽,忽而咧嘴一笑,露出惨白的尖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