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致命一击
广告公司是周林联系的。
张云起去省城里津市的第二天,就拿着策划方案和广告公司的经理商讨了足足一上午,对方才算跟上了他搞这档美食节目的想法和思路。
广告公司的动作很快,立即找到临时演员和拍摄场地搭建摄影棚,并且按照张云起的意思,把摄影棚设计成了一个简单但在这个年代却足够有创意的现代厨房饭厅。
第一期节目拍摄的时候,张云起去了。
下面的观众席上足足有六七十号人,全都是街边拉来的家庭妇女,一张大团结一个,也有那么几个请来当托的临时演员,都是待会儿要上台品尝菜品和背台词的,所以贵了那么点儿,100块一人。
大厨是从里津市大饭店请来的,以前也上过一些美食节目,片酬很贵,一期1000,为了显示自己专业,他穿着白大褂配白高帽,导致导演有时必须得把镜头故意拉远,要不他那顶标新立异的帽子就出境了。
主持人是一个从上到下都贼鸡儿美的姑娘,湘南广电一个地方频道的主持人,不怎么出名,平时也接一些节目拍摄、公司年会宴会主持人之类的私活,她面对镜头微笑道:“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收看《每日美食》。现如今,随着人民生活的日益美好,老百姓越来越富裕,人们的饮食观念也在发生转变,以前大家想的是怎么填饱肚子,而现在,人们想的是怎么把菜做的更好吃、更美味,于是,就有了我们这档以介绍做菜方法、畅谈做菜体会为主要内容的知识性、趣味****性的栏目——《每日美食》,我们的节目会以专业厨师现场烹饪,主持人与现场观众边聊天边介绍的创新形式,每期介绍一道居家常吃的家常菜的做法,而今天的首道家常菜,我们请到了著名的湘菜大师孙美成来掌勺,孙大厨好!”
孙美成抬头挺胸,那张如弥勒佛般的脸灿烂笑着挥了挥手:“主持人好,现场和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好!”
主持人接着问道:“孙大厨,今天你准备给观众们带来一道怎样的家常菜呢?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我今天带来的这道家常菜在湘菜系里的地位举足轻重,在湘南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不爱,它就是辣椒炒肉!”孙美成似乎是上节目的老鸟,一点也不怯场,张云起写的台词他念得十分生动有大厨的范儿:“辣椒炒肉,作为我们湘南人每家每户必吃的招牌土菜,它的炒法非常简单,都是一些平常吃的食材,属于特别适合家庭烹饪的家常菜,至于独特之处,那就是我的这道辣椒炒肉和传统湘菜厨师做的辣椒炒肉有点不同,口味也有区别,风味更加独特,鲜辣浓郁,回味无穷,特别我们下饭下酒。”
主持人嚼吧了一下红润的小嘴巴,一脸期待的表情:“听孙大厨这么一讲,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相信台下和电视机前的观众也都已经迫不及待,那么,现在,就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请孙大厨上灶开火!”
食材早已准备好,都是寻常家庭烹饪的食物,肥瘦相间的梅花肉、尖椒、大蒜、生姜以及各种调料,孙美成一边切菜一边讲解:“切猪肉是这样,最好先用刀把肉筋拍碎,然后顶刀切片,顺着纹理来,这样就会更加入味。当然,如果家里有冰箱的观众,可以先把猪肉放速冻里冻硬点,这样切会更均匀更薄,省得老了。切好之后呢,我们可以放点料酒抓匀,能够去除腥味并且增加肉的香气。”
主持人适时的接上话茬:“孙大厨,据我所知,现在我们湘南一带煮菜烹饪用料酒的普通人家比较少,那么如果家里没有料酒又该怎么给肉去腥呢?”
“没料酒没事,可以用啤酒、黄酒之类的代替,也可以放点老姜丝搅拌,去腥效果也不会差。”孙美成边说边往切好的猪肉里添加调料:“这个时候,我们可以往里边放一点点盐和味精、酱油、少量淀粉浆一下,淀粉就是普通淀粉,玉米淀粉。大家千万不能用生粉,生粉滑油的时候容易粘锅。”
“那这个加淀粉有什么作用呢?”
“这个淀粉可以让肉的口感更加滑嫩,直接干煎的话,肉质会很硬很柴,发黑……”
两个人这样一问一答,巴拉巴拉了一大堆,但不算乏味,毕竟不是简单的打广告,里面还是有很多言之有物的做菜小科普的,而且简单又实用。
当然,这种一边做菜一边普及烹饪知识的美食节目,如果搁在后世,那自然是烂大街了的。后世火爆的美食向小视频的特点大多都是时间短、节奏快、黑背景、全程看厨具,少人声。但在94年,这种美食节目却是史无前例的,因为国内类似的首款美食节目《天天饮食》要到99年才出现,现在还新鲜的很,这些简单的厨艺小科普,就连请来当观众的家庭妇女们都听得很起劲,有人还拿着笔记本在记。
“记住,我们炒肉的时候,一定要掌握好火候,具体怎么做呢,肥肉小火煸炒,逼出油变成金黄色后,立马加瘦肉大火爆炒,这个速度一定要快,这样才能让瘦肉鲜香嫩滑口感不柴,肥肉也能够肥而不腻。”孙美成边说边把肉给搅开,在锅里加少量油炒肉,煸炒至稍有金黄色、肥肉稍焦时,立即乘出,随后锅里烧热油,炝香葱姜蒜,下切好的尖青椒煸炒,加一点盐。
旁边的主持人见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笑着问他:“孙大厨,这是来到了添加调料的关键环节了吧?”
“是的,我们炒的是家常菜,用的调料也都是一些很不普通的基础调料,但味道绝对过得古,霸得蛮!”孙美成炒至辣椒出味倒入肉片,放盐、生抽、味精,随即举起一瓶桌子上的一瓶罐头讲道:“现在我们要加入一种关键调味品,放这个,这个菜的风味能得到升华。”
主持人十分配合的露出惊讶和好奇的神色,凑过来问:“这个关键调味品又是什么呢?”
“这个是我们湘南的一种特色调料品,龙景园牌豆豉辣酱。”孙美成拧开罐头盖,拿勺子打了两勺放入锅内,一边炒一边卖力讲解起来:“放了这个,风味会更加的独特,增辣增鲜,特别下饭下酒,对我们湘南人的胃口。”
“哦,这么神奇吗?”主持人伸手举起龙景园豆豉辣酱罐头对着镜头左看右看:“这个豆豉辣酱市面上不多见吧,孙大厨,观众朋友去哪里才买得到呢?”
“不是,这个龙景园豆豉辣酱现在我们湘南很多商场卖店都有的卖,价格不贵,1块5一瓶。”孙美成一顿爆炒,立即乘菜出锅,嘴巴也不闲着:“就我个人的烹饪经验来讲,这个豆豉辣酱在烹制美食方面还是非常有作用的,它不仅可以用作各类家常菜的调味品,学生也可以带到学校佐餐,那些喜欢吃蛋炒饭炒粉的人就更加有口福了,添加一点这个龙景园豆豉辣酱炒饭炒面,味道相当霸得蛮,瓷实的很。”
“呦!听孙大厨这么一讲,这龙景园豆豉辣酱,还真是居家旅行上学必备美味呀!像我这种经常加班熬夜的人,晚上回家老是自己下面条吃,但手艺可就有点儿不好意思在观众面前说了,孙大厨,你说,如果用这个龙景园豆豉辣酱拌面条吃,味道又会如何呢?”
“主持人问到点子上了。”孙美成呵呵笑道:“我们湘南人怕不辣,每次在早餐店吃粉的时候,习惯性的往里面添油辣子,但那个油辣子是死辣、干辣的,缺乏鲜度和浓香味,而这个龙景园豆豉辣酱不仅具备了油辣子的辣度,还弥补了它的缺陷,就是鲜香。所以它不但可以往米粉里面加,还可以和白粥稀饭面条一起吃。”
“听孙大厨这么讲,这个龙景园豆豉辣酱还真是一款万能的佐味神器呐,看来回头我也要买几瓶这个豆豉辣酱用来拌面才行。不过言归正传,现在,让我们一起来品鉴一下这道新鲜出炉的辣椒炒肉。”
说着话,主持人俯身在盛出来的菜上嗅了嗅,随即十分陶醉地笑道:“孙大厨不亏是我们里津市知名的顶级湘菜大师呀,这么一道简单家常菜,仅仅是添加了一点龙景园豆豉辣酱,就做的如此色香味俱全。当然,好看不如好吃,味道究竟如何,还得让我们请几名观众上台来亲自品尝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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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旬小满前后的这一夜。
一夜未眠的不止于初见,还有初大鹏。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彩票,假彩票,彩票,假彩票……
一直到公鸡打鸣,天空还是冰冷的铁青色,晨曦未露,初大鹏就从床上爬了起来,那时候,初见已经起了床,和往时一样,她早早去井里挑水把家里的水桶打满,然后在小院子里搓洗衣服,而蒋凤正在灶台上煮面条,见他披了一件衣服一言不发要出门,比划着手“啊啊啊”了几句。
“不吃了!”
初大鹏不耐烦摆手,离开院子。
来到市体彩中心时,天光尚早,远没有到上班时间,他买了两个肉包子,蹲在左面墙壁下守了足足个把小时,直到看见一名女人走到体彩中心门前开门,立马就窜了过来,那名女工作人员给吓了一跳:“这位老叔,你、你这是干嘛?你有事情吗?”
“我来领奖!”初大鹏整个人堵在门口处,瞪圆了眼珠子语气又急又冲:“我昨天在西邻广场刮彩票中了特等奖,回头你们体彩中心就打电话说我的彩票是假的,中奖作废,他妈的,这到底凭什么?凭什么呀!”
女工作人员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这个土老帽样式的家伙大清早跑来的目的,每期彩票就那么一位特等奖中奖者,她想不知道也难,更何况,这个老家伙伪造彩票的光荣事迹已经在市体彩中心内部传得人尽皆知。
当然,彩票伪造的详细情况,她一个普通职工没权力知晓,上面领导也不让职工们议论外传此事,反正呢,估计领导的想法是昨天这人披红挂绿坐着桑塔纳在市里沿街宣传了一下午,已经为体彩中心做足噱头,现在既然查出彩票是假的,直接取消奖品就可以了,领导们大概是不想把他中奖彩票系伪造的事情宣扬出去的,因为即便这桩事是市体彩中心占理,证据确凿,但很多不明就里的小老百姓可未必会这样想,他们只会觉得这是一桩天大的彩票丑闻,必定会影响到体彩中心以后的彩票销售,因此不把事儿厘明白,市体彩中心是不会轻易公开处理的。
眼下上面领导不想公开处理,而且提交省体彩中心检测的最终结果也还没出来,那就没法对这个伪造彩票的老家伙太强硬,女工作人员耐着性子说道:“这位老叔,彩票的事情我这边也还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不过目前我接到的信息是,您中奖的那张彩票昨天经过检测已经确定是假的,这个检测结果出错的概率几乎为零,而且昨天晚上我们市体彩中心的同事已经把彩票送到省体彩中心验证,我看您还是先回去,等下一步通知吧。”
初大鹏一下子语气激动起来:“你们说假的就是假的?啊!?那以后谁中了奖你们就调换一张假彩票,都可以算是假的吗?这还有天理了吗?叫你们领导出来!今天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女工作人员的语气半软半硬:“抱歉,老叔,今天我们主任有事出差了,不在,而且我一个普通职工也没办法给您解决这个事情,要不这样,您留个联系方式,等主任回来了,我跟他汇报这件事情,再联系您。”
“联系个屁!”初大鹏不是什么有远大见识的人,但也知晓这样单位职工的嘴就是骗人的鬼,只想着推脱责任,不动点狠的,只当你是个屁!
这样想着,他直接四仰八叉躺在了市体彩中心大门口,一副地痞流氓死乞白赖的不要脸相:“我管不了那么多,反正今天你必须把你们那什么主任叫来,把奖金和桑塔纳给我,要不然,我这辈子都赖在你们这里不走!”
女工作人员就没碰到过这样的无赖,好说歹说都没用,被纠缠的烦了,讲道:“您也别为难我了,这事情根本不是我一个普通职工能解决的!明白告诉你吧,上面既然认定彩票是假的,伪造的,那这个奖你就别想了,绝对不可能发给你,再怎么闹都没用!”
“好,好,再怎么闹都没用是吧,奖金就是不给对吧……”初大鹏盯着居高临下满脸厌恶的女工作人员,胸腔起伏,血液直冲脑门,那张脸扭曲得变了形,随即,一声不响地,他从地上爬了起来,在女工作人员骤然紧缩的瞳孔中,猛地冲出门,沿着大门口墙壁旁竖着的一根电线杆子爬了上去!
女工作人员心里“咯噔”了一下,立时跟了出来,看到初大鹏沿着电线杆一口气爬到了顶楼上挂着的广告牌上,离地足足有七八米高,当时她人都吓傻了,这人要是在体彩中心门口跳楼自杀,那还不得闹得满城风雨,她赶紧喊道:“老叔你快下来,有事好好说,你赶紧下来呀!”
初大鹏一手抱着摇摇晃晃的广告牌,一手指着女工作人员喊:“叫你们领导来!这事情要是现在不给我解决,我,我就跳下去死在你们体彩中心门口!”
女工作人员急的跳脚:“我说了领导还没有来上班,老叔!你看这样行不行,你现在下来,只要你下来,我立马就帮你联系,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当面打电话和我们主任讲!”
初大鹏已经完全听不进也不想听女工作人员的话,他扯着嗓子对着人来人往的大街喊道:“冒得天理呐!快来人呐!体彩中心谋财害命呐!拿假彩票换真彩票,私吞彩民的奖金!要把我逼上绝路,大家来评评理呀……”
来来往往的市民们看到这一幕,忍不住驻足,没一会儿,市体彩中心门口就聚集了一堆看热闹的人。有人问:“你爬那么干嘛呀,活着不容易啊老哥,有啥想不开的呀?”
“就是,有什么事下来好好讲嘛。”
“老哥,体彩中心咋吞你奖金的呀?”
“小敏,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时,一辆桑塔纳出现在了市体彩中心门口,但大门已经被围观群众堵住,车子进不去,过了片刻后,车窗摇下,露出一张白净狭长的中年男人的面孔,他扫了眼人群,对女工作人员喊了一声。
“肖主任,你来了!”背脊冒冷汗的女工作人员看到桑塔纳上的中年男人,立时松了口气,跑过去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汇报了一遍。
中年男子听她讲完,抬眼瞟了瞟挂在楼顶广告牌上要死要活的初大鹏,才夹着公文包从车里走下来,他拨开围观群众,对初大鹏讲道:“我是市体彩中心的主任肖立军,初大鹏,你的这件事情我给你处理,你现在下来,我们去办公室好好商量一下。”
初大鹏“呸”了一声:“下个屁!就在这里商量,让大家一起来评评理,昨天我在西邻广场摸奖中了头等奖,8万块钱现金加一台桑塔纳,没成想,高兴了半天功夫没有,他们这群体彩中心的王八蛋就说我的彩票是假的!中奖结果作废!大家来给我评评理,这算哪门子的事?我正常摸奖中奖,凭什么他们说假的就是假的?如果彩票是假的,现场就有公证,为什么当时不说?”
听到这番话,顿时间周围的人议论纷纷起来,九十年代彩票火遍中国大江南北,在场的人都有过摸奖的经历,里边的道道大家多少懂一些,当时就有人抱不平说:“这位主任,人家中这么大一个奖不容易,凭什么说不给就不给了呀?”
“对呀,你们总要给人家一个合理的说法吧?要是按你们这种搞法,市体彩中心迟早倒闭,中奖了不算数,谁脑阔被板板夹咯还去摸奖?”
“他妈的!太黑了,就会欺负小老百姓!”
“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讲一句。”莫名其妙成了众矢之的的肖立军心里实在窝火,本来因为担心初大鹏伪造彩票的这件事会影响市体彩中心的声誉,他不想闹大,如果初大鹏不上门来闹事,这桩事情私下解决也就罢了,但初大鹏竟然跑到体彩中心要跳楼自杀,引得群众议论纷纷,把矛头对向他和市体彩中心,那么这桩缠麻事就必须得厘个清清白白。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昨天上午,这个初大鹏在西邻广场中了特等奖,当时在现场工作人员检查后确实没有发现彩票有问题,但后来经过市体彩中心的验证,他中奖的那张彩票是假的,而且为了防止搞错,我们非常慎重,连夜把彩票送到省体彩中心进行检验,今天上午,省体彩中心就给了回复,初大鹏中奖的彩票的草花k’是由‘草花2’涂改而成,系伪造的假彩票!因此,此次中奖结果作废。”肖立军为了维护体彩中心的声誉,态度倒是十分耐心诚恳:“大概情况就是这样,各位,我们随后会召开新闻发布会,披露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并且会拿出彩票伪造的检验证明!给所有彩民们一个公平公正的说法!”
初大鹏听见这话,整张脸上的肉都在颤抖,他一口浓痰朝着肖立军吐了下去:“姓肖的,你他妈胡说八道!你们说的那张‘假彩票’我根本就没有见过,绝对不是我昨天买的那张!”
肖立军掏出纸巾擦掉西装上的浓痰,也不恼怒,然而他显然是证据确凿,语气极硬:“各位市民父老,彩票的信誉,就是我们体彩中心全体工作人员的饭碗和生命,我可以以人头担保体彩中心没做假!而且,我们的工作人员同时也调查了这个初大鹏的个人情况,他住在红山弄棚户区,是当地一代有名的地痞流氓无赖,成天混迹在赌场,没少作奸犯科,干这种诈骗的事情!”
一听到“红山弄”这三个字,众人都露出恍然的神情。那地方可是市里面最有名的贫民窟,而贫穷往往又是滋生肮脏的温床,那里网罗着数不尽的贫穷的劳苦大众,还有形形色色不务正业的小偷小混混,整天不着家的酒鬼赌鬼色鬼。
这个初大鹏,大概也没什么好德性。
前面围观的小老百姓眼瞅着他要跳楼自杀,本来是有几分同情的,都是劳苦大众,活着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谁家碰上这样式的倒霉事,还能够忍气吞声呢?因此,刚才有不少人替他讲话,但是现在,看起来这家伙也不是什么好鸟儿,讹上了这姓肖的。
初大鹏从没有想过,他以前那些“光辉履历”,会在这个时候给他致命一击。面对着地面上那些笑着看热闹的人,他张了张嘴,却感到百口莫辩。
犯了错的人,难道就不配当人了吗?
他看着西装革履仪表堂堂谈吐掷地有声的肖立军,突然感觉了一丝绝望,是的,他是地痞无赖流氓!但是,该他的钱,他就算争了这条命也要拿回来:“姓肖的,我最后问你一句,八万块奖金和桑塔纳,你到底给不给我?!”
“我没权利给,也不会给!”
“那我今天就从这里跳下去,死在体彩中心门口!”
肖立军刚得很:“初大鹏,讹上体彩中心不依不饶了是吧,我在这里奉劝你一句,你拿那张假彩票领奖是诈骗行为,是要负刑事责任的!体彩中心现在没报警,但是不代表以后不会!像你这种地痞无赖诈骗犯,我还真就不信了,成!你要死在体彩中心门口是吧?那有种你就跳跳看!你要是不跳,我就报案让警察来抓你!”
初大鹏被激得一股热流直冲脑门,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像打摆子一样颤栗,但是,他扒拉在摇晃的广告牌上往下面看了一眼,空白的脑子就一阵眩晕,双腿发起软来。
下面的一些人见到这一幕,像看笑话,带着哂笑,还有人顺着肖立军的话起哄:“要跳就快点跳呀!”
“带把的你就跳啊!”
“这老小子怕就是一没卵的软蛋,真没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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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七月份书评活动正在举行,大家多多参与,有两万.asxs.币拿的,而且很简单,基本上参加书评活动的书友都能分到.asxs.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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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狼来了
很久以前,有个孩子,在山上放羊。
有一天,山下的农夫听到他在山上大喊狼来了,便纷纷拿着锄头和镰刀跑上去打狼,结果他们却连狼的影子都没有发现,于是十分生气地训斥了他一顿。
第二天,他又喊狼来了,农夫们又冲上去帮他打狼,结果又没有看到狼。第三天,他再喊狼来了的时候,已经根本不相信他的农夫们都不理睬他,于是,他和他的羊都被狼给吃掉了。
近来,初大鹏就时常地想起这个故事。
他念的书不多,也不懂什么大道理,但知道这个童话,初见每周末放假在家就会给她妹妹初心讲一些简单的故事,这个故事他听了去了,他还记得当时初见对初心说:“这个故事就是告诉我们,做人要诚实守信,千万不能撒谎。”
当时初大鹏只觉得这故事幼稚,逗弄小孩子的把戏,但后边转念一想,又很疑惑,因为他知道狼群在发动大规模袭击之前,总会先有那么一两只狼进行试探性进攻,见到风吹草动就迅速跑开。这也就是说,前两次农夫们跑上去的时候,狼群可能已经被吓跑了,放羊的孩子根本就没有撒谎。
小孩百口莫辩,一直到被狼吃掉。
现在,初大鹏便是这样的一个感觉。
市体彩中心肖立军是那只狼,围观哂笑他的人就是农夫,他百口莫辩,或许,只有被狼吃掉,从楼顶跳下去,他才不是诈骗犯。
初大鹏是不敢跳的。
顶着烈日熬了许久,他终究还是从剧烈摇晃的广告牌上爬下来,哂笑声自然更大了,仿佛再烈的太阳都穿不透这满世界的恶意,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甚至他的婆娘、他的女儿、整日待一起的张六顺老哥,还有那些个吃干抹净的亲朋好友都不相信他,只叫他去坦白,张嘴闭嘴便是,“大鹏呀,你莫再糊涂哩!做个清白人。”
清白人!
呵呵~初大鹏不想挣扎了。
那便做个他们眼中的清白人吧。
但自那以后,他也不跟着张老汉下乡去云溪村了,只是张老汉挂念不下,来红山弄找过他好几次,苦口婆心叫他一起下乡工作,不过初大鹏已经不乐意听那些大道理,也不愿意再为那些大道理而活,只是清醒的时候,实在痛苦,满心满脑都是彩票。这时候,酒精的好处便显现了出来,整日的酒在他四肢百骸里流淌,醉生梦死,再没有那些烦恼事,要不,就是去麻将馆麻痹自己。
麻将馆不是什么安生的好去处,自打张云起给初大鹏安排工作,他当了云溪村农作物专业种植合作社的农资运输员之后,有了正经事,便极少去了,如今重操旧业,每每他一到麻将馆,所有赌徒便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初大鹏,好久没见你来了!听说你中了彩票?”
初大鹏不回答,找了个位置坐下,只对牌友说:“打牌!打牌!我有钱。”便掏出三五张皱皱巴巴的大团结拍在牌桌前。
有人却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那张彩票一定是伪造的,假的!”
初大鹏睁大眼睛说:“关你他妈的臭卵子事!”
那人呵呵笑:“事到不管我事,不过我听说你伪造彩票搞诈骗,前几日还跑到市体彩中心跳楼,闹得满城风雨,你咋不跳呢?”
初大鹏涨红了脸,额上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我只是爬了下杆,跳什么楼,胡说八道……彩票本来就是真的,我没骗人……我要自己的钱,算什么诈骗?”接连便叨叨絮絮起来,什么“肖立军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什么“那群畜生猪狗不如!”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麻将馆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后来的日子里,他们问的次数多了,初大鹏却突然转了性子,不再气急败坏地争辩什么了。没酒喝的时候,他总是一副颓唐不安的模样,脸上笼着一层灰色,也不做声;有酒喝的时候,那张青脸便只摆着一副麻木无谓的模样,倘若那些个赌徒们纠缠问他:“大鹏,你是不是搞假彩票中的奖?”
醉醺醺的初大鹏便不住点起头来:“是呀是呀,我搞假彩票中奖,嘿嘿!还是特等奖呢,八万现金加一台崭新的桑塔纳!你大鹏哥厉害吧?”
这番话又一次引得众人哄笑起来,醉醺醺的初大鹏也跟着笑,甚至连他自己都已经觉得他就是个诈骗犯。呵!可不是嘛,想想以前干的那桩桩件件偷鸡摸狗上墙扒瓦的事,活生生的骗子哩,这么想着,他便全身轻松起来,仿佛是用曾经的罪孽,洗涤了现在那颗在良善普通人和地痞混混之间游弋不定的心,喝酒也香,打牌爽利,连手气都好,一路赢!
然而,整日整夜赌通宵达旦的打牌和喝酒,也不着家,折磨得他人已经不成样子,蓬头垢面,满嘴腥臭,那双猩红的眼珠子吊着黑黑的眼袋,像病痨鬼似的。
麻将馆老板难得好心肠,也或许是担心闹人命,劝他回家休息好了再来,这时候初大鹏就嚷嚷什么“老子有的是钱!”,“那群畜生猪狗不如!”诸如此类的话,引得众人又哄笑起来,麻将馆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一直到这天的周五,初见出现在这里。
她是放学后专门来找初大鹏的。
麻将馆里的牌友们都知晓她,初大鹏的闺女,模样长得顶漂亮,成绩也是顶呱呱,要说红山弄里能冒金凤凰,那大概非这个女孩莫属了,但这也叫他们实在稀奇,初大鹏这么一个死了没人埋的吊门汉,竟然培养出了这样一个出彩的姑娘。只是,这个姑娘大概是瞧不起这种地方的人的,进门后,便一声不响的直接走到初大鹏身前,盯着他那又黑又瘦已经不成样子的脸,说:“我妈叫你回家。”
初大鹏只看了初见一眼,便把精力放在了手中的字牌上,叫喊着牌友们继续打牌,似乎把他女儿的话当成了耳边风,只是最后,他还是对着空气讲了一句:“你回家!以后不准来这里!”
初见见他这般样,倒没再劝他,而是伸手夺了他的字牌,直接扔在地上,初大鹏气得照着牌桌“嘭”地擂了一拳!便站起来要打初见。
初见盯着他:“你打。”
初大鹏高高举起的手臂,轻轻放下了。
旁边的几个牌友们见他这般窝囊样,又哄笑起来,说什么“大鹏可真孬哩”、“连自己娃娃都不敢教训”之类的调笑话。
初大鹏涨红了脸,嘴里骂了句:“笑个屁!”便连忙将初见拉出门外,然后盯着她看了两眼,好声好气的讲:“我晚点就回,一定回,你先回去吧,以后不要来这种地方了,这没一个好人。”
说罢,初大鹏转身要走,只是刚挪了两步脚,他就迟疑起来,像有什么心事,过了一会儿,他又回过身,凑到初见近前,压低了声音问:“你讲,一个人干了坏事,是不是一辈子当不得人了?”
初见呆住了。
这时初大鹏已自顾自摆起了手,那张乌青的脸同时显现出颓唐来,随即,他从口袋里拿了两张皱巴巴的大团结塞初见手里:“你去上学吧,我等下就回家。”顿了顿,又讲:“你要好好念书哩,莫管我这样式的人。”话一出口,他似乎是脸上躁得慌,便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麻将馆。
一直到深夜,废寝忘食打牌的初大鹏才带着满身的酒气再次从麻将馆里走出来,他也不知道她那个闺女什么时候走的,但永远不要她来,在路边的商店买了一瓶枝江大曲,也不要东西垫巴肚子,就这么边往家里赶边喝。
走到红山弄一条三岔路的路口时,有一段百来米的上坡路,路有些陡,也没有灯,两日没合眼的初大鹏走得实在吃力,他又喝了不少的酒,心口跳得厉害,满身的虚汗,于是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他喘了会儿粗气,抬眼看着天空,在寂静无人的深夜里,看到了满天星星点点的光,光里仿佛有无数的彩票、羊、农夫和狼!
他端起酒瓶大口大口往肚子里灌酒,那辛辣的感觉捅入喉咙里、胃里,犹如刀割,浑身燥热,神智都模糊起来,直接倒下了冰冷的地上,满心满脑的烦恼事和那漂浮在天空上的彩票忽然烟消云散了。
这时候,突然有一辆摩托车经过,街头无灯,路面乌漆嘛黑的,行驶到近前,司机才发现路中央躺着一个人,吓了一跳,连忙调转龙头才堪堪避开。
骑摩托车的是个青年,气得他停下车往初大鹏身上吐了一口浓痰:“哪里来的酒鬼,找死啊!”
初大鹏摸了下脸上的浓痰,随即醉眼朦胧地望了眼轰着油门远去的摩托车,过了会,他扔了空酒瓶,手脚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正要起身。
“嘭”地一声响起!
三路口上坡处,急驶而来一辆面包车,毫无征兆地撞向初大鹏。
尔后,一道黑影冲向天空,伴随着一声闷响,摔在几米远的马路上。
大概十多秒钟之后,面包车里走下来一个青年人,腿脚打颤,脸上毫无血色,战战兢兢地走到初大鹏身前,他看着初大鹏俯躺在地上,身躯曲卷,粘稠状的血污沾满全身,吓得他舌头打结:“你,你没事吧?”
“没,没,没事……”
“大,大哥你等着!我马上打急救电话送你去医院!”
司机见人还有气,便清醒了一些,现场没监控,他不敢破坏现场直接开车把人送去医院,于是立即跑到旁边的电话亭报警和拨打120急救电话,随后又连忙跑回来,伸手慢慢地把初大鹏曲卷的身子翻过来仰卧着,左手托起他的脑袋,让下腰部靠在地上。
这时候,他就发现初大鹏腹部处在不停地往外流淌鲜红的血,整个身下的路面都给染成了黑红色,他整个人都给吓懵住了:“我,我已经打急救电话了,大,大哥你坚持住!挺住!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司,司机……”这时候,初大鹏竟艰难地向那六神无主的司机抬起沾满鲜血的手掌。
“大,大哥,你挺住!你不能死啊!你要死了我可咋办呀!”司机伸出一只手握住初大鹏的手,他吓得都要哭了:“大哥,你,你有什么事吗?你不要吓我……”
“你,你,你说,一个人犯了错,是不是就一辈子当不得人了?”
“大哥你说啥,你不要胡想,什么一辈子当不得人,犯了错不要紧,可以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不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吗。”心乱如麻的年轻司机完全听不懂初大鹏的话,只当他被撞的神志不清,便这么顺嘴一答,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初大鹏那因为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讲不清是什么滋味的笑:“你、你听我说……”
“大哥,你,你说什么?”
初大鹏的声音已是极微弱,年轻司机连忙俯身侧耳,才听到他断断续续地说:“不,不怪你,我,我有一个女儿,叫,叫初见,是市一中高二的第一名成绩,你,你找到她,告诉她,我……我对不起她母女,求你,找,一定找到,她她……”
年轻司机的一颗心仿佛坠入了深渊,声音里夹杂着充满了恐惧的哭腔:“大哥,亲哥啊!这话还是你自己跟你闺女说吧,你闺女还是个高中生呀,你可千万不能让她这么小就失去爸爸呀!你要坚持住,救护车马上就来了,马上就来了!没事的,不会有事的,你相信我,你挺住!你闺女成绩那么好,市一中第一名,肯定是清华北大的料子,你马上就能享福了!你就算为了她也要坚持住……”
初大鹏似乎已经完全听不到司机的声音了,身体躺在冰冷的土地上,四肢摊开,面朝着那布满了星星点点的光的苍穹,脸色白的像纸一样,只有那张颤抖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着:“还,还有,彩,彩票是真的,但,但不要,不要了,我们平头百姓,争、争不过……好,好好读书,照顾好妈妈和,和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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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暴裂无声
临近晚自习结束时,天空飘起了雨。
仲夏的雨总来的突然,铺天盖地的,暴裂无声的。
这样的天气,这样一个一只脚即将踏进兵荒马乱的高三的时候,在教室里参加晚自习的学生却并不多。市一中在学生管理这一块向来松懈,对于自由散漫的学生来说,相较于那些为了拼成绩把学生当成劳改犯一样高压管理的封闭式学校,这里堪称天堂,还没有进入大学,就已经能够体会到大学的悠闲生活。
江川市一中确实有这个资本。
它网罗了全市最多最顶尖的学生,也网罗了全市大量家庭条件相对优异缴纳高昂建校费的普通学生,学校用这一大批普通学生所带来的资源,倾注和供养金字塔顶端的少量头部学生,每年的高考成绩就足以笑傲江湖,至于那些成绩不好的普通学生,只要不闹事,全部放养,大抵是爱咋咋地吧。
其实走到这个高二下学期的尾巴上,绝大多数学生的成绩歪好几乎已经定了型,虽也有高三奋起直追成绩陡然拔尖的,但终究是少数。总而言之,这时候,成绩好的学生会更加刻苦努力,成绩差的学生便开始放纵玩耍,尤其是那部分没有父母看管一个月只回一次家的寄宿生们,平时上课睡觉,晚自习就混迹在租书店、桌球厅、游戏厅里,晃荡着那无处安放的青春。
156班,这天晚上来教室里参加晚自习的大多是读寄宿的女生,位置僧少粥多,大家可以随便坐,有些爱讲小话的女生都是三五几个人聚在一起,聊天吃零食顺带看看书,小日子过得实在悠闲,有些用功刻苦的学生则是独自一人选个偏僻的角落,隔绝干扰。
初见就是这样,坐在僻静的角落里。
有的时候看书做题目,有的时候看着窗外的大雨发呆,有的时候,她心里会想她那个因为一张假彩票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继父有没有回家。不过既然答应了她,大概是回了吧。这样,妈妈就不会担心了。
初见想着这些,看着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上,摇了下头,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忍不住记起下午去红山弄麻将馆的时候,他对她神神叨叨说的话:“你讲,一个人干了坏事,是不是一辈子当不得人了?”
晚自习下课铃响后,参加晚自习的同学三三两两离开教室,她们沿着屋檐快跑回了宿舍,很快,教室里只剩下了初见一个人,那时的天空黑的深沉,教室里全部的灯都亮着,苍白的灯光照在她那看书的身影上,风夹着雨丝从门口灌进来,带来了冷意。
一直到接近十点半的时候,教学楼即将断电,初见才收好课本,锁门离开教室。
一路下楼,来到门口时,遇见了林子昊。
他大概也是没有带伞,在教学楼门口的屋檐下躲雨,戴着耳机,一只手抄在裤兜里,看见她走过来,神情却并不显得意外,只是下意识把另一只手上的烟扔进垃圾桶里,才取下耳机笑着对她说:“刚下课呀?”
初见点头。
两人没有再言语。
站在门口的屋檐下,等雨变小。
身边的女孩,似乎让林子昊有点不知道该干什么,一向在女生面前极有风度的他,身体有些僵硬,眼睛直直看着天空,拇指大的水柱仿佛贯通了天地,雨流狂落,雨点噼里啪啦打在地上,升腾起一片水雾,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许是忍不住,他侧头看了身边的女孩一眼,微低着头,暖色的灯光映在她清澈的小脸上,让他忽然想起了法国电影《心动的感觉》里面的苏菲·玛索,他心脏跳动的厉害:“我爸马上开车来接我,到时候一起回家吧。”
初见摇头:“谢谢,不用了。”
林子昊笑了笑,脸上看不出多少失落,把手中的耳机递给初见:“听会歌吧?下雨的时候听歌,感觉挺好。”
初见正要说话,这时,一辆本田雅阁出现在了路的尽头,几秒钟后,车子便劈开风雨来到教学楼前。
车窗滑下,露出一张中年人白净的脸,他的嘴唇旁边有一颗黑黑的大痣,眼中带着笑意:“儿子,上车。”
林子昊立时把单肩背包顶在头上,冒雨凑到车窗前,指了指后边的初见说:“老爸,这我同学,没带伞,你先送她回家吧。”
中年男人早就看见后面的漂亮女孩子,伸手摸了摸林子昊的脑袋,笑得别有深意,随后,他十分客气地对初见讲:“这位同学,你上车,我先送你回家。”
初见沉默了一下,礼貌地说:“不用了叔叔,等下我爸爸也会来接我的。”
中年男人听初见这么说,笑着点头:“那就好,那我们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家。”随即收回目光,叫林子昊上车。
林子昊勾着脑袋,脸上似乎带有几分少年气的不甘愿,中年男子只是无奈地笑,随即升起车窗,把他的视线隔绝于雨幕之中。
初见站在屋檐下,看着本田雅阁无声地滑入黑夜中,尾灯一闪,引擎轰鸣着离开。
那时的雨已经越来越大了,仲夏时节,本来燥热的空气忽然变得格外地冷。等到本田雅阁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路的尽头后,初见抬头看了眼黑黑的天空,她忍不住地想,省城里津是不是也在下雨。
把书包抱在怀里,初见抬起脚,直接踏进了雨水中,她脚下那双绣了一朵茉莉花补丁的白色布鞋瞬间就湿了,一股凉意,从脚底传到心间。
迎着大雨,穿过黑黑的校园。
跑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喘着气的初见突然停下了脚步,望向前面停在雨中的私家车,车窗是打开的,透过雨幕,隐约能够看到林子昊和林爸两个人。
林爸拍了拍方向盘,招手说:“闺女,这么大雨,你一个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听叔叔的话好吧,快点上车,我送你回家,等下感冒可不好呀。”
很多时候,拒绝别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当对方诚心实意为你好,而你又似乎没有其他选项。当然,你明白,每一份叠加的情谊都不会轻,所有赠送的礼物,早已经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本田雅阁穿行在深夜的江川街头上,初见看着窗外被风雨斩落的枝叶,想起了前几天刚看完的《断头王后》。
“对了,你住哪里?”
林爸把纸巾盒递给后面的初见。
初见礼貌地说:“红山弄,我叫初见,叔叔,麻烦你了。”
林爸应了一声好,他似是想到什么,无意地笑着说:“初见,你这名字应该出自纳兰性德的那首什么人生若只如初见吧?呵呵,好名字呐,这个初姓我记得百家姓里有,不过咱江川倒是挺少见的,初见,你爸叫什么,哪里人呀?”
初见沉默了下:“本地人,叫初大鹏。”
林爸点点头:“好,有机会认识一下。”
过了会儿,他伸出有些僵硬的手,打开车里音乐,是陈淑桦的《梦醒时分》:“你说你犯了不该犯的错,心中满是悔恨,你说你尝尽了生活的苦,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你说你感到万分沮丧,甚至开始怀疑人生……”
歌声中,本田雅阁穿过风雨交加的夜。
渐进红山弄棚户区的时候,林子昊看着车子转入一条泥泞的土路,土路的两侧,是一排排低矮破旧的瓦房棚屋,在黑黑的雨夜里,亮着昏黄到泛着穷酸的光。
林子昊是第一次来这里。
他从来不知道江川有这样一个贫民窟。
车子抵达初见家门口的时候,他看着那三间老得像上个世纪的瓦房,好像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初见为什么常年是市一中高二年级的第一名,但他想不明白的是,这样一片贫穷落后的土地,究竟是怎样养育出初见这样一个女孩的。
想着这些时,车子已经停下。
初见礼貌地向林爸和林子昊父子反复道了谢,才推门下车,只是她刚转身,黑漆漆的院门口忽然走出了一个打着伞的人影:“初见!闺女!是你回来了吗?”
初见抬头,看清对方是红山弄居委会的于大妈,怔了怔:“于奶奶,这么大雨你怎么不进去?有事么?”
于大妈“哎哟”了一声,忙不迭跑过来拉着初见的手说:“闺女,你才放学回来啊,出大事了!刚才你家来了两个警察,你妈和你妹妹都跟着他们去医院了,你妈妈跑到我家让我在这里等你,还让我告诉你,你爸,你爸出了车祸!好像伤得很重,送到医院的档口时人已经没……”
“轰”地一声!
一个奔雷从天上直砸了下来。
初见耳边轰然爆响,随后,是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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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大雨,冷。
本田雅阁在深夜的街头上,奔驰着。
雨刷器挂去前挡风玻璃上一层又一层仿佛永无止境的雨水,却刮不去车内的沉闷气氛,把车开得飞快的林爸一句话没讲,后座上的林子昊则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默默地看着旁边的初见,初见望着窗外,街边的灯映着她苍白的脸,雨水从发尖滴落,那副模样,美得让人窒息。
一路疾驰,车子很快抵达了医院。
初见下车时,对林爸说:“谢谢叔叔。”
“不用谢,快去看看你爸吧。”林爸脸上挂着笑,嘴唇旁边的那颗痣在灯下泛着光,他顺手从副驾驶位上的黑色皮包里掏出了六张百元大钞递给初见:“出了这么大的事,一点心意,拿着吧。”
“不用。”初见摆手,礼貌说:“谢谢叔叔,你们早点回家,我就先过去了。”便推开车门往医院大门跑去。
“初……”林子昊叫了一声,便起身要跟着一起下车起医院,但是,他的手被林爸一把抓住了,林子昊扭头:“爸,我想过去看看。”
“你现在应该想的事情是回家睡觉!”林爸扔了林子昊的手,点了一根烟,望着在雨中奔跑渐渐模糊的女孩,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怎么就死了呢,奇了怪了。”
林子昊莫名其妙:“什么死了?你说初见她爸?你认识她爸?噢!对了,她爸初大鹏搞假彩票中特等奖的事情,你不可能不知道。我说刚才你在路上怎么突然问初见她爸爸的名字呢,爸,那这就更应该去看了呀,而且明天是周末,不用上课,同学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想过去看看,关心一下嘛。”
林爸已经启动了车子,调转方向盘:“你理由倒是挺多的。”
林子昊立时道:“心里话。”
林爸笑了笑:“喜欢你这个女同学?”
林子昊表情愕然,随即那张俊秀白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好意思的神情:“没,没有,就是好朋友。”
林爸掸了掸烟灰:“你马上十八岁了,可不可以爷们一点?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喜欢……”
“可惜,人家不喜欢你。”
“你这话啥意思?”
林爸言简意赅:“意思很简单,以后离这个女孩远点。”
“为什么?”
“没那么多为什么。”
林子昊拧得很:“爸,你讲话能不能不要这么野蛮?”
林爸突然踩了一脚刹车,这小子给他妈惯坏了,不把话讲明白,大概是不会听他的:“傻小子,连老子都敢骂,翅膀硬了呀你,不过你也别那么拧,你爹过得桥比你走的路还多,难不成还会害你?很明显的事情嘛,这个女孩根本就不喜欢你,当然,我说这话你心里肯定不服气,要跟你老子较劲,成吧,傻小子,那我就让你服气一下。”
林爸掸了掸烟灰:“就刚才,那个初见坐在车上,按理来说,一个这么大点的女孩,爸爸又出车祸了,这应该是她最孤独无助最需要人关心的时候,在她亲近喜欢的人面前,会表现出脆弱的一面,但是,刚才她在车上有跟你透露过这方面的情绪吗?有跟你好好说过一句话吗?没有嘛,人家明摆了就是不喜欢你嘛,不过人家不喜欢你有错吗?没错呀,你又不是人民币,凭什么人人都喜欢你呢?但如果你老缠着人家,就是你的不对了。”
林爸扔了烟蒂,伸手揉了揉林子昊勾着的脑袋瓜子:“你的一些做法,让人讨厌咱先不提,伤钱咱也不提,你老子我还不缺这三瓜两枣,但伤心和伤时间呀!林子昊,麻烦你搞清楚,你还有俩月就得参加高考了,给你老子省点心吧,虽然你这么大了,我也不想反对你谈恋爱,但这俩月加把油,等你进了一个好大学啥好姑娘找不到?就这么着吧,以后离这个什么初见远点。”
林子昊语噎。
他甚至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清楚他老爸说在理,甚至字字诛心,但他的心里除了那说不清的萎靡情绪,还觉得哪里不对劲,如果他爸真是因为马上就要高考了而反对他追初见,那为什么在学校的时候那么热情地要送初见回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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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骗到手
来里津后,张云起天天守在摄影棚里。
广告公司按照他的想法,把《每日美食》搞成了一个系列片,一天拍一集,前期定了二十四集,每一集都有一名厨师烹饪一道家常菜,时长二十分钟左右。这玩意儿做的形式虽然是烹饪节目,但其核心还是广告,形式也很普通,放在后世自然是入不了人眼的,只不过在这年头还没有兴起有些创意罢了,所以有足够宽广的营销空间。
广告拍摄期间,张云起通过林诗予的介绍,顺利联系到湘南省电视台的人,洽谈广告投放的事情。
二十多分钟的广告片,根本不可能在国内电视传媒界首屈一指的湘南电视台的黄金时间段播放,而且联盛也没这个投放资金,但尿憋不死活人,穷有穷的搞法,张云起把目光投向早上下午和凌晨时分的垃圾广告时间。
那时候国内电视广告相对较少,而且基本上都往黄金时间段砸钱争得你死我活,早上和下午的垃圾时间几乎就没什么人看得上,也是随着保健品市场爆火起来,“专家义诊”行销模式的广告片开始大举进军省台的这些垃圾时间段,一个广告往往十多分钟,形式夸夸其谈,专家吹得神乎其神堪比仙丹,但就是这么假的玩意儿,在那个疯狂的年代却能在很多省级卫视堂而皇之的播出,消费者们也实在好骗,对那些仙丹神水趋之若鹜,九十年代的小孩子可就爽了,天天有得糖水喝。
现在一个想买,一个愁卖,广告投放合作双方谈得十分愉快,方案也很快定了下来,上午和下午以及晚上各播放三次,每次时长20分钟,白天的广告费为2万1小时,凌晨则是1万1小时,加起来,每天的广告费用为5万元。张云起直接签了一年合同,预付150万,剩下的按月结算。
搞定这茬,此行的事也办的差不多了。
第二天清早,张云起驱车前往白竹坡的高档住宅区,这几天接纪灵他来了几次,已经轻车熟路,在纪灵住的一栋复式楼前停车,走到门口敲门。
过了一会,门开了。
但是,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女人。
谈不上多漂亮,气质却是十足的好,穿着白色棉质的宽松家居服,一头浓密黑发高高盘起,摸了淡妆,那双眼睛和纪灵有十分像,在她的上上下下打量张云起的时候,张云起已经反应过来,礼貌地说:“小姑好。”
“好久不见,又长个了。”女人是纪灵的妈妈,前几次张云起来这没遇到,是因为她上班,今天周六在家,看见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张云起,那张丰腴秀丽的脸上倒没什么意外,也不像寻常母亲那样带有浓浓的警惕。
她只是望了一眼停在门口的奔驰s320:“听纪灵说,你这次来里津有工作上的事情办,办的怎么样了?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张云起总感觉到纪灵妈妈话里话外对他的审视味道极浓,尽管不显得那么经意,他笑着说:“办的差不多了,谢谢小姑,有需要一定找你。”
“那就好,找纪灵出去玩?”
“是的。”
“纪灵还没吃早餐……”
“路上吃路上吃,时间不早啦。”纪灵从客厅里蹦跳着走出来,她头上倒扣着一顶黑色棒球帽,白色纯棉背心搭配一条藏青色牛仔短裤,嘟囔的嘴巴里塞了半块面包,抱着两瓶牛奶,把书包和一瓶牛奶扔给张云起之后,取下嘴里的面包,在她妈妈脸上啄了一口:“妈我走了哈,拜拜!”
张云起还没讲话,纪灵已经拉着他跑去开车门,两人上车之后,纪灵的第一句话是:“我妈妈凶吧?”
张云起扫了眼还在门口的纪灵妈妈,笑:“挺和蔼可亲的呀。”
“嘿哟,小张同志嘴真甜!”
“诶,对了,有个事忘了,你跟你班主任请假没?”
“请了请了,罗里吧嗦的,小张同志,你现在是大老板了,要话少酷一点!”
张云起很配合地闭嘴,开着奔驰离开。
昨夜下了大雨,一向酷热的里津难得清爽,两人先是去了贾谊故居,青石板路两侧的民居尽显千年古镇风情,在岳麓山清风峡中的爱晚亭上,万山枫叶尚未落红,层林尽染的全是郁葱的碧绿色,张云起陪着纪灵走了很多她想走的角落,吃了很多她想吃的街头小吃,拿着相机留下了很多她想留的照片。
下午日落时分,驱车去橘子洲头。
当年张云起来里津读中专,游逛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橘子洲,原因无他,不要门票,名气也贼鸡儿大,只不过那时候的他只觉得这里实在无聊,绕着橘子洲头走了一大圈,足足十多里路走得鸡儿蛋化,却根本没有看到书里的漫江碧透,百舸争流;也没有看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更没有看到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看到的,全都是些稀疏平常却又不大叫得出名字的植物罢了。
时过境迁,再次来到这里,张云起站在横贯湘江江心的橘子洲头上,东临里津,西望云麓,景色还是那些平常的景色,心境却完全不一样了,倒攀不上那些文人墨客的感叹,只不过是曾经作为一个普通小老百姓,深受社会现实的毒打之后,忍不住想起那个在橘子洲头上立志闯出乡关的少年罢了。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纪灵是不懂这些的,她只是累。
疯玩了一天,脚酸。
张云起买了两个冰激凌,带着姑奶奶坐在江边的长椅上休息。
那时夕阳已经缓缓落下,天色向晚,红光沉于江中,江水染了血的颜色,江风很大,吹得林中树叶哗哗地响,吹得一个途径此处的女生的白裙翻飞,那一双又长又白的大腿从下往上一览无余,有那么一瞬间,满月的屁股若隐若现,看的张云起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纪灵凑过来:“这女生好漂亮呐。”
张云起深以为然地点头:“嗯。”
纪灵立时瞪大眼睛:“你说!我和她谁好看?”
张云起笑:“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呗。”
“你好看。”
“假话呢?”
“什么妹子?我没看到!”
纪灵笑得嘴巴弯成了月牙,像个小巫婆一样叽里呱啦起来:“小张同学呐,你说你在学校是不是天天这么哄初见的咯?然后……然后就把她骗到手?哼,等回了江川,我要告诉初见。”
张云起正要讲话。
这时,裤子兜里的bp机“滴滴”响了起来,他掏出bp机打开一看,屏幕上跳出了十个字:
“初大鹏出车祸身亡,速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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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静夜
凌晨时分,张云起抵达江川。
他把纪灵送回家之后,直奔红山弄。
那时的夜已经黑得深沉了,路两侧鳞次栉比的窗户里亮着模糊的光。风是闷的,涌着燥热空气,时有小娃娃的哭啼声,有低矮的平房大门敞开,老人躺在摇椅上摇扇纳凉。在1994年仲夏的这个酷热夜晚,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彻夜难眠。
到了初见家,张云起停好车进门,遇见了他老爸张老汉,正坐在小院门口纳凉,他见着进门的是张云起,便起了身:“老三,从省城回来了。”
张云.asxs.头:“这么晚了,爸,你怎么在这?”
张老汉叹了一声:“灵堂没升好,这一家子孤儿寡母的,连个顶事的男人也没有,大鹏婆娘都哭晕好几回了,你妈不放心哩,叫我一起过来守一夜。”
张云起拍了拍门沿上的土,坐在上面,见他爸手里拿着烟袋,便从里边抓了一把云溪村的土烟丝,用裁剪好的报纸卷烟棒,只是卷了几次,总卷不好,张老汉见了,便接过那管烟丝,三下两下卷了一根递给他:“年纪小,少抽点哩。”
张云.asxs.头说好:“什么时候下葬?”
张老汉吸着烟棒说:“尸体在火葬场冷冻室,赶明儿火化,升灵堂,定仙定了下周六入土。”
张云.asxs.点头。
张老汉道:“娃儿呀,你给分析分析,这大鹏那张彩票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我现在被搞糊涂了,那边市体彩中心一口咬死大鹏那中奖彩票是假的,还在市里电视专门开了新闻会,可是……如果假的,大鹏咋会这样反常哩?诶!现在还赔了命。”
张云起掸了掸烟灰,说:“爸,我不是事后诸葛亮,现在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你也不要多想,这是他自己的命,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情你们应该早点打电话告诉我的。”
张老汉又叹了一声:“谁说不是呢,只是那会儿大家都不相信大鹏,都觉得他那彩票是假的,就连他婆娘都劝他不要闹了,好好过日子,再说那会儿你在那边忙事,哪成想……会是这样。”
张云起道:“车祸是怎么回事?”
张老汉道:“这也是阴差阳错,这些日子大鹏天天呆在赌场里,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昨天半夜喝醉了酒,倒在马路上,就出了事,当时送到医院已经没气了,那些警察检查现场后,认定那个司机没有违规驾驶,大鹏全责,不过那司机倒还算心善哩,赔了1000块安葬费。”
张云起想了想说:“司机人放走了?”
张老汉点了点头。
“云起?”背后传来声音。
张云起扭头,看见初见出现在小院里。
他掐灭烟蒂,起身对张老汉说:“爸,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要不我送你先回家休息吧,今晚我守这里,你明天早上再过来,到时候总得跟这边居委会商议升灵堂的事。”
张老汉正要说话,张云起又讲道:“你年纪大了,熬不住夜,这里又没地方睡。”
张老汉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头:“那我就先回了,你妈在屋子里面陪大鹏婆娘,你大了,也懂事了,管顾着点,不要送了,路也不远,我自己走路过去,明天再来,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张老汉嘱咐了几句,背着手离开。
张云起和初见坐在小院门槛上,长久没有说话,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着她,这个女孩的那张看似平静的小脸上有些苍白。有那么一瞬间,张云起仿佛感觉回到了市一中88周年校庆的那一晚上,这个女孩16岁生日的那个深夜,在这个破烂的小院里,独自咀嚼着人间悲苦。
“刚从里津回来?”
“是呀,刚回来,在那边事情有点多,没来及给你买礼物,马上就要放暑假了,到时候我们去里津走走好不好?”
初见笑了笑,点头说好:“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下碗面条?”
张云起笑着点头。
面条做的很快,初见烧了小半锅水,打了两个鸡蛋,放下小半箍面条,软了后,加油盐酱油味精,便捞了出来,放上葱花,叫在屋子里和他妈妈讲话的张云起吃面条。
面条味道清香,张云起也着实饿了,只是听着屋子里断断续续的哭声,看着坐在旁边的初见,总没有滋味,他夹了一筷子面条,冲坐在对面安静的初见笑:“在想什么?”
“你不在的时候,想很多了。”初见抿了抿嘴,像自言自语:“你在的时候,就什么都不想了。”
张云起把面条塞嘴里,笑:“那就什么都不想了,都会好起来的。”
初见家里只有两间房,蒋凤和张妈睡一间,初见和初心两姐妹睡一间,好在天气很燥热,吃过面条之后,张云起找了把躺椅,点了蚊香,在小院的屋檐下睡。
睡的并不太好,蚊子很多。
只是连日奔忙太困了,没有多久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总感觉身边有人,又好像是在梦里,梦里的人像是初大鹏,一个面目模糊的司机受人指使开车撞死他!
天刚刚泛光,张云起就醒了。
他打着赤膊用井水冲了一把脸,倒水的时候,发现短袖挂在院墙下的晾衣绳上,一夜风吹,已经干了,取下来穿在身上,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初见身上的青草香味。
张云起驱车直奔联盛。
来到办公室后,他给李季林去了一通电话,叫他来办公室一趟。
到了上班时间,陆陆续续有员工找张云起签字,报销、出差、采购之类的,当然要达到一定的额度才能找他签,比如报销,达到500以上才找他签,只是外出这样长一段时间,积攒了不少。
全部签完后,李季林来了。
两人聊了聊在湘南电视台投放广告和引进生产线的事情,又汇报了一下上个月的罐头销售增长情况,临了,李季林说:“现在我们罐头厂的经营情况好转,黄市长打算24号来罐头厂考察,到时候可能需要你抽出时间陪同一下。”
张云.asxs.头:“我联系了一个湘南省报的记者,到时候邀她过来一起看看吧,能做个报道也好。”顿了顿,他又问:“老李,我们和市体彩中心是怎么合作的?”
李季林不知道张云起为什么突然会关心这种具体的业务:“跟我们合作的是彩票销售方,当初体育局帮我们打了个声招呼,彩票销售方的奖品成本压力也很大,对两边都有好处,算是一拍即合。”
张云起不清楚这里面的事:“市体彩中心的彩票销售全部承包出去了?”
李季林点头:“上面不想管事担风险,彩票也不是都卖得出去,容易亏本,他们就把售彩业务全部承包了出去,躺着拿35+1的收入。”
“承包人是谁?”
“林永强林总。”
“你跟这个林永强很熟?”
“只是认识。”
“约他一下,我想请他吃顿饭。对了,还有市体彩中心的领导。”
第四十一章 幸福
绿树浓阴,夏日长。
张云起已经一周零一天没去学校了。
踏着夏日的晨光,他再次来到班上的时候,看着一样的同学,一样的教室,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几分物是人非的感觉。初见没来,但班上的学生似乎都知道了初见父亲初大鹏车祸身亡的消息。
班主任王明榛找张云起聊了聊,关于他这么久没来学校上课的事。张云起如实说了。他不觉得有什么好隐瞒的,关于他的一些事,他没兴趣满世界找人宣扬装那些没点儿营养的逼,但是总会有人知道,作为班主任,王明榛未必就一点也不清楚,至少现在听张云起说了,他表情并不显得多么惊讶。
后面,张云起给初见请丧假,王明榛问他初见爸爸什么时候入土?张云起说下周六,王明榛点了点头,便不再说什么了,只叫他有空多把精力放在学习上,最近这段时间多安慰安慰初见,她比较信任他。
上午有语文课,王明榛没有和往常一样教案不带,光凭一张利嘴就在教室里天南海北胡吹乱侃,嬉笑怒骂皆是文章。
他给同学们发了一份现代文阅读,文章有些奇怪,苦涩难嚼,开头便是:“我登上一列露天的火车,但不是车,因为不在地上走;像筏,却又不在水上行;像飞机,却没有机舱,而且是一个长列;看来像一条自动化的传送带,很长很长,两侧设有栏杆,载满乘客,在云海里驰行……”
句句隐喻,仿佛梦呓。
拿它来做阅读理解,是为难这帮孩子。
王明榛靠着讲台,问:“你们有谁看懂了这篇文章吗?”
回应者寥寥。
当王明榛的眼光如往常时扫过张云起前面的初见那张空荡荡的座位时,他沉默了一下,便笑起来:“我不指望你们能看懂,但或许以后它对你们会有用。”
在后面的时间里,王明榛倚着讲台,从杨绛的这篇《孟婆茶》开始,散漫地与156班的学生谈起自由、理想,还有生死。
他说,那是一列通向死亡的列车,我们每个人终会登上它。
他还说,钱钟书和钱媛的先后离世:“在漫长的生命当中,生和死会逐渐交换位置,死亡变轻了,好似自由,而活着会成为沉重的事情。我希望,同学们离开学校走向社会后,背负着越来越沉重的人生往前走时,依然能如此刻这般,欣荣繁茂,勃发锐利,拥有感受幸福的能力。”
阳光灿漫,光影斑驳。
在那节语文课上,张云起偶尔抬头的间隙里,看到了一道阳光将教室一劈为二,光柱之下,有点点碎尘,那个头发花白边幅不整的老人就站在碎尘之中,不紧不慢、娓娓而言,每一粒碎尘都炫目地飞扬着,构成了他高中生活很难忘的一幅图景。
放学时,江川又下起了很大的雨。
从沿海逶迤而来的黑云遮住了这座城市上空所有的日光,大风掠过枝头,树叶纷纷飘落,或随水东流,或辗转成泥,青绿的生命一去不回。
张云起赶到松临楼时,快七点了。
李季林和王贵兵正在包间里陪请来的贵客聊天,市体彩中心主任肖立军和买断彩票销售权的林永强。
看到进来的张云起,李季林起身做了一番介绍。不过联盛是市体彩中心的供货商,买家是爹,卖家是儿子,更不要说市体彩中心还是体育局下面的事业单位,去年年底龙景园积压的罐头能够全部销售出去收回一部分资金,市体彩中心是帮了大忙的,请这样的爹喝酒,态度得端正,磕头烧香,不过肖立军和林永强看到这个久有耳闻的联盛大老板这么年轻,都惊讶的很:“张总,你可真年轻啊,今年多大呀?”
张云起笑着说17。
嘴巴边上有颗黑痣的林永强“呦”了一声:“这人跟人可真没法比,张老板,你十七岁就是身家好几百万的大富翁了,我儿子比你还大一岁,可这会儿只知道在学校里拿他老子的钱泡女学生呢。”
这句话讲得肖立军哈哈大笑,随后,他摸了下肚子说时间不早了吧,王贵兵立马转身吆喝女服务员:“茅台呢?快点!鲍鱼呢?快点!来条软中华,快点快点!”
酒桌上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话题要有多龌龊就有多龌龊,大抵是开门是衣冠禽兽,关门是不如禽兽。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喝酒谈笑的时候,张云起老是想起王明榛上午讲的那句话:“我希望同学们离开学校走向社会后,背负着越来越沉重的人生往前走时,依然能够拥有感受幸福的能力。”
一顿饭下来,五个人吃了两千六,这还是折后价。吃完饭到楼下的会馆里,沏上香茶,台面摆开,肖立军点上一根中华,一副大人物的派头,喊打麻将:“搓几局搓几局,啊,我们就是娱乐娱乐消磨时间,打小的。”
麻将没有五个人的打法,李季林看了下这个架势,没有上场,王贵兵顶上,他是牌场的老鸟,但这么多年下来也混得猴儿精,虽然不知道张云起请肖立军两人吃饭的目的,但有一点是明显的,他老板有事求人!肖立军这个老王八蛋要打得不是麻将,是秋风!
四圈下来,他偶尔胡了几个鸡屁股,肖立军放炮一律不抓,肖立军的炮却没少点,转眼四五千块钱就没了,但他脸不红心不跳,全程就看着肖立军**迭起疯狂输出。
张云起手气也不咋地,不过他的心思完全没在麻将上,往桌上扔了一个红中,笑呵呵地对对坐的林永强道:“林老板,最近你们闹了个大新闻呀,我听说有个人中了彩票,后边出了意外给车撞死了。”
林永强还没开口,肖立军往烟灰缸里“呸”地吐了一口浓痰:“别提这茬了,我在彩票这行干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他妈的,一个地痞无赖,伪造彩票诈骗巨额奖金,回头被查出来了,竟然还敢跑到体彩中心闹事跳楼,现在死了,耳朵算清净了。”
肖立军这番话说的粗俗的很,毫无作伪的痕迹。其实张云起直到现在也不确定初大鹏的那张巨额彩票到底是真是假,肖立军一口咬死初大鹏伪造彩票,甚至敢上电视台开新闻发布会。这么做,肯定是有底气的,而且以初大鹏这种人的秉性来讲,伪造彩票这种事他完全干得出来,但联系到后续他意外车祸身亡的情况,问题就不那么好解释了。
“伪造彩票这个应该是诈骗吧,当初咋不报警把人逮起来?让他就这样在外边嚷嚷,这不是败坏肖主任和体彩中心的名声嘛。”张云起说着话,扔了一张八筒,还没落地,肖立军啪地倒了牌,嘴里哈哈大笑:“张老板,名声可顶不了饭吃,看这里!七小对!”
“肖主任手气真好。”张云起爽爽利利地掏出三千二百块钱,他来的时候兜里就揣了几百块现金,搓麻将之前,王贵兵私下塞了一万给他,但打的这么大,又不能赢,万把块钱根本就经不起几个小时的折腾。
付了钱,继续下一轮,林永强搓着麻将看了张云起一眼:“谁讲不是呢,本来当初咱们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私下把奖金取消放那家伙一条生路,事儿过去也就过去了,毕竟这种事穿出去会影响到体彩中心名声和彩票销售嘛,可是天算不如人算,后来这事儿闹大了,初大鹏人也出了车祸意外死了,报警也没用呀,还不是只能这么着了。”
张云起扔了张麻将,掸着烟灰说:“林老板这么一讲,我倒挺好奇的,我记得你们体彩中心要中特等奖要分两轮吧,第一轮刮奖刮到草花k的一般会有好几个人,第二轮才是从信封里抽桑塔纳,那么也就是说第一轮刮到的草花k会有好几张,后边检查的时候,这几张中奖彩票都已经混在一起了,你们是怎么判定那张伪造的草花k就一定是初大鹏的呢?”
张云起这样盘根问底,已经不像是牌桌上随口提及的一个八卦,倒显得特别关心这桩事情,这引起了肖立军的反感,他扔了一张三条,表情不耐烦:“他中了奖不是他还能是谁?张老板,你说你怎么对这个破事这么有兴趣?这麻将到底还打不打了?”
张云起说不用打了,啪地倒了牌:“清一色绝章卡隆三条,一万二。”随后,他对脸色发白的肖立军笑着说:“他中了奖就是他伪造的彩票。肖主任,你这个逻辑,难道在警察那里也行得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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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要钱不要脸
1994年的6月,雨格外的烈。
在肆虐中国沿海的台风“尤美”刚刚过去不久,又迎来了更为暴虐的“潭云”,它那状如馒头的碎积云从东南沿海方向飞速移向内陆,势如跑马,与广东接壤的江川小城迎来了日夜的大雨,尽管时令已经来到了夏至,湖湘大地正处于最炎热磨人的酷暑之中,但夜晚的最低温度最终还是降至了25°左右。
在这样一个大雨纷飞的夜晚,已经搭起了灵堂和帐篷的初见家灯火通明,那破破烂烂的小院里,摆着七八张木桌,亲朋好友以及红山弄的邻居们便聚在这里替初大鹏守灵过夜,方式是精彩的,打麻将、扎金花,欢声笑语,热闹极了,不过里间的灵堂空荡荡的,穿着白色孝服的初见坐在棺材前边,时不时往火盆里烧纸钱,有些冷清,似乎带着几分阴森。
这样的景象会一直持续到天明。
凌晨一两点时,要给这些守灵过夜的人做饭菜。这几天心力交瘁的蒋凤熬不住夜,已经歇了,张爸张妈也都回了家,不过请了几个红山弄的人当帮厨做饭。
张云起离开松临楼后,没回家,直接来了这里,牌他没兴趣打,没什么事,陪初见洗菜择菜,还有聊天。
其实发生这样的事,张云起也不知道怎么开解初见,她不哭不闹,总沉默,话少,一声不做地承受着这一切,但或许这样才可怕,人在崩溃的边缘徘徊时,总是无声的。
初见看着屋檐下的雨忽然说:“小的时候,不懂事,每次红山弄有老人去世了,就高兴,因为这样子,就能有肉吃了。”
张云起和初见并肩坐着,笑:“是呀,我也是这样,每次我们村子里有老人去世,我们这些小孩子就高兴得不得了,不但有肉吃,还有戏看,又热闹,爸妈都要去帮忙,没人管我们,可以满村子里撒野。长大后,懂事了,很多人会觉得小时候的这种没心没肺是幼稚、愚蠢,我反倒觉得,这是死亡中的新生,悲喜交加,生死共存,应该是人生的常态。”
长久的沉默,初见见张云起的脸颊上挂了水,拿纸巾给他擦了擦,说:“云起,你这几天为了彩票的事情在找人么?”
张云起怔了怔,把择好的葱叶扔在塑料盆里,笑着道:“也没有,你别多想,事情不复杂,照着正常合法的程序走就行了。”
“走什么程序?”
“报警立案,警察会调查的。”
“报过一次警了,他们不管。”
这话叫张云起不大好回答,他当然知道初大鹏在城南区公安分局报过一次案,只是石沉大海,也一直没有立案。按道理来讲,报案之后,警方一般会在24小时之内立案,立案之后还要通知报案人,交给他报案回执。
与之相反,初大鹏伪造彩票的事情,义正言辞证据确凿的市体彩中心肖立国和林永强却没报案,他们的官方说法是当初担心这事情的舆论压力太大,影响到彩票销售。
张云起开始时觉得说得有点道理。
搁他他也要想方设法把事儿给捂住,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既然彩票是伪造的。私下把奖金收回,又让彩民们以为奖金发给了初大鹏就可以了。一分钱不用掏,市体彩中心又创造了一个一夜暴富的神话,保管下期的彩票销售额暴涨。
然而这里面有一个自相矛盾的问题。
如果市体彩中心没撒谎,那初大鹏脑袋给门板夹了吗?自己伪造彩票被人抓了现行,还要跑到公安局报案贼喊抓贼?寻死觅活跳楼自杀,临死之前,他还要留下遗言说彩票是真的,把自己的妻女陷入绝境?讲白了点,这些根本就不需要调查的细节,已经让真相呼之而出,轮不着他张云起化身摩尔摩斯寻找真相替这一家苦命母女要一个公道。
他不明白的是,市体彩中心和林永强究竟是哪里来的底气干这事,按理来说,如果初大鹏没有撒谎,真的中了彩票,那就算他们的心再黑,也不至于黑人家这么大一奖啊,奖金加车足足二十来万,94年的二十来万!搁哪个平头老百姓身上不得拼命?他们就这么有把握吃死初大鹏?
现在他出车祸一挂,倒确实吃死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厘不清的地方还是厘不清,但至少张云起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尤其是今天晚上在松临楼打麻将的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情,充分证明了肖立军和林永强也不是什么良善好鸟。
今天晚上在松临楼,牌局最多也就两个小时,两小时里肖立军一直在赢,但张云起一把就把他打空了。
领导嘛,出门打秋风,怎么可能带钱?当时他把赢的、口袋里的全翻出来,也不过七千多,他老脸涨得通红,说张老板,我就这么多了,剩下的改天给你行不行?要不我给你打个欠条吧,你哪天到来市体彩中心谈业务,只要到办公室招呼一声,马上给你。
这话里的威胁意味就浓了。
当时李季林忧心忡忡,不过他也看的明白了,张云起干的这事儿已经把姓肖的往死里得罪了,他今晚摆的这场酒局根本就不是求人家谈业务的。
事情也确实如此,连体彩中心的门都摸不着的张云起笑呵呵地对肖立军说道:“本来就是娱乐,欠条就不用打了,赌债嘛,不还也没有关系,当然了,肖主任是个讲究人,如果一定要还,我也不好驳了您的面子。这样吧,李总,回头你把体彩中心这边还没来得及付的货款算算,明儿去体彩中心找肖主任一并给结了。”
这话简直是撕破脸皮,肖立军心里怒不可遏,这时候八面玲珑的林永强连忙走出来灭火,他就算再蠢,也拎得清一个道理,张云起富得流油,怎么可能为一点赌债和卡他脖子的肖立军翻脸?这摆明了就是冲着初大鹏的事儿来的!那么这里面的问题就复杂了,但眼下有些话他不好讲,也不清楚张云起和初大鹏之间有什么干系,摆着笑脸道:“张老板,这个钱我出,我来出,现在时候不早了,要不,咱就这样散了?”
张云起充分展现要钱不要脸的本质:“行呀,那就让林老板破费了。”
肖立军还铁青着脸:“张老板,看来你们的罐头我是要不起了。”
“没问题,就照着肖主任的办吧。”张云起完全不鸟肖立军的威胁:“不过肖主任,龙景园是江川市第一家产权改制的国营企业,是黄市长亲自推的改革试点,与市体彩中心达成的产品销售业务,也是当初市政府让体育局为龙景园提供的政策支持之一,现在你打算中止这个业务,我是没意见的,不过总得让黄市长知道吧?正巧,现在龙景园罐头厂形势一片大好,业绩增长的很快,和省市各大电视台达成了合作,整个业务都已经铺开了,这个月的24号,黄市长要去龙景园罐头厂视察,肖主任,到时候我会替你把情况如实向他反映的。”
“这,这个,那……”被张云起反将一军的肖立军脸色苍白,说话都结巴了起来,但张云起已经没有兴趣跟他叽叽歪歪,招手叫王贵兵买单,起身道:“对了,还有那个中巨额彩票遭遇车祸离奇死亡的初大鹏,他是龙景园罐头厂的职工,现在这个事情在江川闹得沸沸扬扬,我觉得黄市长可能有兴趣听听。”
“咚”的一声响。
肖立军的心好像被锤子擂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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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光明的一半在黑暗里
张云起拍拍屁股离开了松临楼。
他来时良逊谦卑,走时已经目空一切。
这个目空一切,不是讲这个身家巨富背景强横的少年人多么气盛多么嚣张,而是指那种压抑的气氛,在无言的沉默中,肖立军目睹着张云起推门而去,过了许久,他才从烟盒里抽了一根中华,表情有着说不清的毛乱:“当初我让你担心点,你不听,看看!现在出事了吧。”
坐在麻将桌对面的林永强盯着肖立军那张苍白的脸看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胃里一阵翻滚,不过他表现的很好,立马站起来拿打火机给肖立军点燃那根中华,陪着笑道:“肖主任说的对,当初都怪我,怪我没仔细调查这事。”
肖立军听得心里一阵焦躁:“我就不明白了,这个张云起为他厂里的一个普通员工至于这样搞吗?上百万一期的订单都不在乎,这不是脑子有病吗?啊!撕破脸皮他能得到什么好处呀?哎!不过现在讲这些都没用了,想想下一步怎么做吧,张云起要真把这事捅到市长杨家荣那里,我俩都兜不住!”
林永强想了想,说道:“肖主任,你不觉得他这是虚张声势吗?”
肖立军一怔:“怎么讲?”
林永强分析道:“既然张云起要向杨家荣汇报,那又何必告诉我们?我觉得他是在试探我们,他根本就不确定初大鹏有没有伪造彩票。”
肖立军反应了过来,也觉得这话有些道理,他一拍桌子:“说的对!如果是这样,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林永强笑道:“我先找他谈谈吧。”
肖立军这才舒了口气,他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屁股道:“那行吧,老林,一开始我就劝你胃口不要那么大,事已至此,你要多做打算才好。”
“肖主任说的对,事情交给我来办,时候不早了,你还是先休闲放松一下吧,早点休息。”林永强笑笑,起身离开包厢。
尽管眼下的情形很不明朗,他也有很多疑惑的地方,但张云起拍拍屁股走人,他不得不操心晚上的节目,让松临楼的主管经理找了个18岁的公关经理,还亲自验了一下,长发垂肩,身材高挑,肌肤白嫩至极,说话嗲声嗲气的,是老牛爱啃的那款嫩草。
公关经理上去之后,伴随着天空上传来的隆隆炮声,林永强离开了松临楼。
那时的雨已经越下越大了,街头无人,到处都是枯烂枝叶,空气之中仿佛夹杂着一股霉味,林永强坐进车里,脸上的标志性笑容才敛去,他摇下椅子,点了一只中华,躺下去遥望着凌乱的街头,风雨之中的春风路上灯光闪烁,坚硬的天际线隐没在灯光里,一直到烟蒂烫手,他才拿起大哥大拨通了联盛总经理李季林的电话:“老李。”
“林永强?”电话那头李季林的声音带着几分诧异,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有事?”
“求你帮点忙。”
“什么忙?”
“跟我讲讲张云起这个人吧。”
“你真要听?”
“都到这时候了,不要消遣我了。”
“朋友一场,告诉你可以,但事先我得提醒你,这事回头我会跟张云起汇报的,他毕竟是我的老板,我的立场你应该清楚。”
“清楚,这还不算资敌。”
“现在的情况很敏感,今晚这个饭局之前,其实我也不清楚这里面的事情,送老板回去后才了解了一下,初大鹏这个事情,如果真是你做的,就我老板的为人,除了自首,你不会有更好的路。”
林永强的手被烟蒂烫了一下,他顺手扔出窗外,道:“我给你打电话不是为了听这些话的。”
李季林道:“你想知道他的背景是吧?别老盯着杨家荣了,知道市局纪重吧,这才是最硬的最能要你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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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了。
浓浓黑云在天空上翻滚。
大风如刀,雨流如柱,铺天盖地的,带着摧毁一切的气势。
也不知道为什么,林永强驱车劈开风雨赶往家里的途中,突然就想起了老家乡亲们操弄了半年的庄稼,这正是抓收成的时节,洪灾一来,都要遭殃了。
回到家时,客厅里还亮着灯,他妻子正在拖地,穿着素净的居家服,系了围裙,一副任劳任怨的居家中年妇女的模样,人长得是不太好看的,手大脚宽,皮肤略略有些黑,见他一身湿漉漉的从门口进来,便拿着毛巾一边给他擦身体一边唠叨了起来:“怎么这么晚才回家,还搞得一身都是水,车上不是给你备了伞吗?吃了晚饭没?砂锅里热着鸡汤,打一碗吃吧。”
“不用了,我在外面吃过了。”林永强笑着接了毛巾:“老婆,你早点休息吧,地等下我来拖,我先去洗个澡。”
草草洗了个澡,林永强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看见儿子林子昊的卧室还亮着灯,走过去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去,见林子昊还在书桌前复习功课,说道:“儿子,还没睡呀。”
林子昊点头:“还有个题目没做出来。”
林永强走进去坐在床上:“对了,有个事情我想问问你。”
“什么?”
“你们学校,有个叫张云起的学生?”
林子昊怔了怔,点头:“爸,你认识他?”
林永强笑了笑,尽管他发觉到林子昊脸上的表情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这个张云起和那个初见……”
“同班同学。爸,你没事了吧,我要做题目了。”林子昊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反感。小孩子,总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这时候,林永强就想起了张云起,一样的同龄人,城府和心机,天壤之别,更叫他感觉到滑稽的是,他这个儿子短短的几句话里面,充满了对张云起的敌意,而如今他和张云起也有过不去的坎,原因还来自同一个人,初见。
想到这里的时候,林永强五味陈杂,尤其是李季林说的那番话,让他感到绝望,尽管在肖立军面前把话说的极轻巧,事实上,眼下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起先没有谋面前,他以为张云起只是个混得很成功的商人,和他没有什么瓜葛,但今晚这一场酒,让他体会到了这个比他儿子还小一岁的少年人的能量有多大,他背后的力量,让这起争端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其实林永强心里很清楚,这桩事情只要一立案,上面下定决心追查,初大鹏伪造彩票事件查不查得清楚另说,也不重要,但体彩中心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指定被扒得一干二净!很多事情看似天衣无缝,但只要有心,能查出来的破绽极多,眼下,他也根本没有办法堵上这些窟窿。偏偏以张云起这个人在市里面的能量,推动这桩事情没有任何难度,他甚至不需要找杨家荣,只要绝对会挺他的纪重的一句话,就足以将此事掀个底儿掉。别说他,肖立军也不过是砧板上的鸡!更不要说,照李季林的**,城南区区长霍建忠,跟张云起关系也不一般。
在这样的情形下,想要捂住这桩案子,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滑稽的是,肖立军还想拿着体彩中心这个每期上百万的罐头销售渠道来要挟张云起。
这样想着的时候,林永强已经有点喘不过气来,过了半晌,他才伸手拍了拍林子昊的肩膀:“儿子,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林子昊搁下笔:“爸,你要说什么?”
林永强笑了笑:“你满十八岁了,马上高考了,也算是一个成年人了,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轻易的站在自己的立场去仇视别人,因为你不知道别人经历了什么。这个世界充满了偏见,但对和错从来都不是绝对的。”
林子昊懵住了,他还年轻,以他有限的阅历并不足以理解这番看似简单却深刻的话,但他能感觉到他爸爸的反常:“爸,你今晚讲话怎么这么怪呢,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没什么,可能是喝了点酒,嘴巴唠叨了点,不过这种大道理你也别当成耳边风,早点休息吧。”林永强摸了摸林子昊勾着的脑袋,离开卧室,把光明关在了儿子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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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空黑云笼罩。
上午的十点多,一夜无眠的林永强才从床上爬起来,他妻子上班去了,儿子上学去了,窗外依然下着滂沱大雨。
洗漱的时候,大哥大忽然响了起来,林永强过去一接,就听到了肖立军火烧菊花毛的声音:“老林,你在干嘛?打你十几个电话了!”
林永强道:“没听到,刚起床。”
肖立军立时炸了毛:“哎呀你怎么这时候才起来,出大事了!你知道吗,张云起跑到城南分局报案了!霍建忠亲自打电话这事,已经挡不住了。”
“我现在知道了。”林永强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也无所谓,因为城南分局立不立案不是关键,关键在于能不能搞定张云起,但现在还能搞得定吗?李季林的话让他感到绝望,肖立军的智商更让他绝望!
肖立军却还在电话里喋喋不休:“老林啊你到底是咋了,怎么突然好像变得对这事一点不上心呢?这可是要命的事儿呀。你不是说找张云起谈吗?这就是谈的结果?还是你根本就没去谈?”
林永强道:“还没去谈。”
肖立军气的要晕过去:“你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就你这个态度这事还捂得住?老林,我可告诉你,事儿都是你搞出来的,你给我的那些钱我可一分没动。”
这话叫林永强反胃,眼下的情形,他也没有必要也兴趣舔肖立军的屁股了:“动没动你心里清楚。”
“你这什么态度?”
“我的态度你还不明白?肖主任,这么些年来,我供你嫖供你赌还要供你全家吃喝拉撒儿子出国留学,这些钱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如果我要坐牢,你就是那个垫背的!”
“啪”地一声!林永强撂了电话。外面的雨在哗哗地下着,下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拿起话筒拨了一个号码,说道:“小军,你来我这里一趟。”
半个小时后,一个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的青年来到他家里,穿着一身黑色衣服,熟门熟路的样子,进门就说道:“哥,这么大雨,叫我过来干嘛?我嫂子做了好吃的吗。”
林永强递了一根中华给青年:“问你个事,今年中奖的那些人都是外乡人吧。”
青年点了烟来到沙发上坐下:“是啊,你都问过好几次了,咋了?”
林永强点头:“让他们走的越远越好。”
青年怔了怔:“哥,怎么了?他们的名字地址和身份证号码都是假的,安全的很,不可能查得出来。”
林永强摇了摇头:“这才是最要命的漏洞,中奖人所有信息都是假的,难道是鬼中的奖?”
青年变得机敏起来:“哥,是不是有人在查这事?”
林永强摆了摆手,随后,他从茶几上拿起纸和笔写了一个地址和名字:“小军,你去一趟红山弄,那里姓初的就这一户人家,你把这个女孩的样子记住,五六岁大的样子,是个痴呆儿,这种小孩最爱乱跑,她家在办丧事,人很多,不要让别人察觉到你。”
青年扫了眼纸条:“绑了她?”
林永强的脸色僵了一下:“别乱动,具体怎么做,今晚我会通知你。”
“懂了,我走了。”小军抄起纸条,正要转身离开,这时林永强又叫住了他,他侧头问道:“哥,还有事?”
林永强没作声,起身进了卧室,过了一会儿,他拿着几沓钞票出来:“这5万块钱你拿着吧,如果今晚你没有接到我的电话,就直接离开江川,换一张身份证,这事不要告诉任何人,走得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回来。”
“哥!这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有人在搞我们?”
“走吧!不要问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的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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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唰唰地下着。
满天黑色的云朵,潮水般向北涌去。
尽管全部的吊灯都亮着,但偌大的客厅里依然有一股讲不清的阴森,林永强躺在真皮沙发上的,像全身力气被抽空了一样,悬挂在墙壁上的圆头钟,滴答滴答,无情转动着,一直到临近4点半,他才爬起来,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离开家,驱车来到市一中,正对着大门的张记栖凤渡鱼粉店。
正在上课,鱼粉店里没有什么客人,老板是个大妈,格外热情,林永强点了一碗栖凤渡鱼粉,味道不错,很鲜美,很对胃口,有一股湘南人霸得蛮的狠辣劲。可惜的是,这是他第一次吃这种味道的鱼粉,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5点30分,市一中响起了放学的铃声。
学生撑着伞鱼贯而出,林永强并没有等多久,张云起就出现在了张记栖凤渡鱼粉店门口,看见他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不显得意外:“林老板,你来了。”
“出来聊吧。”林永强掏了张100块的人民币放在餐桌上,起身离开鱼粉店。
张云起看着他的身影钻进路边的一辆本田雅阁,从抽屉里拿了98块钱跟了过去,上车后笑着递给林永强:“鱼粉2块一碗,这是找零的。”
林永强接了钱,笑道:“你家鱼粉味道这么好,怎么不多开几家分店?”
张云起道:“事多,眼下精力不太够。”
林永强道:“我看张老板是做大生意的人,没时间浪费在这种小项目上也正常,有没有兴趣合作一把?我负责出钱,你只要技术品牌入股,也不用管事,盈利55分,顺带把这个张记西风渡鱼粉推向全国?”
张云起乐道:“林老板的这个想法挺不错的,但是眼下你和我的这个情况,想要实现好像有点不太现实吧。”
林永强掏了一根中华递给张云起:“其实都是张老板一句话的事,初大鹏的问题,我们可以私下解决。”
张云起问:“怎么私下解决?”
林永强道:“初大鹏的车祸是个意外。”
张云起又问:“然后呢?”
林永强说道:“你年龄虽然小,看事情却通透,是个明白人,虽然你时时刻刻抓住初大鹏车祸死亡这一点做文章,其实你心里应该清楚,我没有制造车祸害死初大鹏的理由。那只是一场谁都没有预料到的意外。”
张云起道:“那伪造彩票的事呢?”
林永强抽了两口烟,许久才讲道:“起初我以为是初大鹏伪造了假彩票,我也确实收到了一张假的中奖彩票,但现在他这么一死,我也不确定了。”
“你的这个‘自以为’代价有点大。”
“难道你觉得卖彩票很赚钱?很多事情都是没办法的办法。”林永强扔了烟蒂:“你知道吗,彩票发售金额的50%要以实物方式返还彩民,这其中的一小半给你的罐头刮去了,另外50%是盈利部分,其中35%要做公益金,国家拿15%,体彩中心拿8%,体育局拿12%;另外的15%,3%是彩票成本,1%是体彩中心的管理费,我这个彩票销售方,名义上可以拿到11%,但上上下下的一路都要打点,而且,彩票发行还有很大的风险,广告宣传费用、场租、雇工成本都是固定的,如果彩票销售达不到一定数量,我这个承包发行者是要赔本的。”
林永强又点了一根烟:“以这次开奖为例,市体彩中心发包给我的售彩总额度是3000万,连着卖了好些天,如果全部都能卖出去,我可以拿到330万,肯定有得赚。但实际上呢?只卖了850万元的彩票,我能收到的钱就只有90多万,刨除资金成本,宣传费用,场租这些固定成本,还有打点的钱,我根本赚不到几个钱,搞得不好,还要赔钱。这就是肖立军要把售彩业务承包给我的原因,他可以毫无风险的拿35+1的收入。当然,还有你,张老板,尽管你连市体彩中心的大门朝哪边都不知道,但你是市里面有名的青年企业家,只要杨家荣的一句话,就可以毫无风险的拿上百万罐头销售额。”
张云起并不清楚彩票销售里面的门道,耐心听完林永强这番话,点了点头:“你想怎么私下解决?”
林永强抽着烟道:“初大鹏中的奖我可以原数奉还给他的家属,联盛和体彩中心的罐头销售业务也不会终止,价格方面,由你定,如果张记栖凤渡鱼粉项目你有兴趣合作,我会报一个让你满意的价码,但初大鹏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你看怎么样?”
张云起道:“有诱惑力,也有魄力,但是太晚了,初大鹏的车祸是一场意外,但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这个道理林老板不会不懂;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这个道理,林老板也不会不懂。”
林永强掸了掸烟灰,一股无力感爬上心头:“我只是一个普通商人,没什么本事,就靠着给上面的人刮肉,顺带喝点汤,张老板,你不一样,前程远大,如果真要一竿子捅到底,我死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有很多人,会坐立不安的。”
“这跟我有关系吗?”
“你是要把人往绝路上逼吗?”
“是又怎么样呢?”
“你还年轻,别太气盛,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那你打算怎么咬人呢?时候还早,我可以给你分析分析,台面上的那些把戏你是玩不转了,肖立军也好,城南分局的人也罢,个个火烧屁股了怕是没空管你吧?那你还能怎么咬我呢?搞些下三滥的手段?说实话,我是不在乎的,但你是个理智的人,别越陷越深,你说我把你逼上了绝路,这不对,路是你自己选的,而且,你还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一个马上高考的帅气儿子,林子昊那小子除了嚣张点,还是不错的,你这当爹的,应该不想看到他出什么意外吧?”
张云起的声音很平静,但句句如刀,刀刀见血,戳得林永强喘不过气来,连声音都是沙哑的:“以你的能力,应该可以撤销立案,等我儿子高考后,我去自首,可以吗?”
“不可以。这周六初大鹏入土前,我要一个结果。”张云起推门下车,身影消失在了滂沱大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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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白鹤
1994年的夏天,仿佛都是雨,空气里夹杂着涩涩的腥味和霉味。
这样的天气叫林子昊有些厌烦。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尽管还有十多天就要高考了,却已经不大看得进书,课其实早已经停了,呆在教室里满脑子都是一个女孩,心里总有着一股莫名的躁动,想着要不要找时间去红山弄一趟。
放学后,林子昊和霍小光几个朋友撑着伞走出校门,挥手告别,正转身的时候,听见霍小光朝他叫唤:“昊啊,你爸来接你了!”林子昊扭头,就看到他爸爸的车停在街对面,于是走了过去,只是走到一半的时候,他看见张云起从他爸爸的车上走下来。
林子昊停下了脚步,他想不通他爸爸和这个张云起有什么勾连,一直到张云起走远,他才跑了过去,敲车窗:“爸。”
车窗很快摇了下去,露出林永强的那张脸,只是脸色死白死白的,有一股讲不出的颓唐,拿烟的手似乎在抖,林子昊从没有见过他爸爸这幅模样,问道:“爸,你怎么了?”
“没什么,可能是昨晚没休息好吧,放学了?”林永强的脸上勉强露出了一丝笑,随后拍了拍旁边的座位:“上车吧,今晚想吃什么?”
林子昊一上车就说:“南海渔村的海鲜怎么样?对了,爸,张云起怎么会在你车上?你认识他?”
林永强打着方向盘说:“认识。”
林子昊有些意外:“你怎么会认识他?”
林永强道:“你打听这个干嘛?”
林子昊说:“就是随口问问嘛。”
林永强笑着抽了两口烟:“要只是随口问问就好了,你和张云起的那点事儿,你瞒不瞒我,我都猜得到,你讨厌他,你看到他上我的车心里很不舒服,都是因为那个初见是吧?”
说到这里,林永强点了一根烟,但脸上的笑却有一股说不出的颓唐:“如果是以前,我会说这是你同学,你应该跟他搞好关系,和谐竞争,友爱相处。现在,我不想说这些废话,说了你也听不进去,小孩子嘛,倔,幼稚,能理解,不过,我可不可以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林永强伸手摸了摸林子昊的脑袋:“以前我是劝你离初见远点,现在,我求你离初见远点。”
“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这世上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你锦衣玉食,把海鲜大餐当家常便饭,暑假有时间你回老家看看,看看村里那些和你同龄的年轻人天天吃的是什么,在土里挖的是什么。但有人告诉过他们为什么生下来就是这样的命运吗?”林永强语气稍重了些,他只是不愿意告诉自己的儿子,张云起在江川的背景势力和身家不是他们惹得起的。都说地下地狱有十八层,地上呢?可能一百八十层也不止。这对一个小孩子来讲,或许太残酷了点,但林子昊还是小孩子吗?张云起比他还要小一岁。
林永强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心里五味陈杂,这个儿子,永远都是长不大的样子,内心骄傲又自负,看待问题片面简单又直接,张云起的沉稳和内敛,是学不到的,但18岁的少年人,也该学会面对现实了。
这样想着,林永强对一声不吭似乎有些情绪的林子昊说道:“你晓得吗?我一直想像其他家长一样,高考那天亲自把你送进考场,然后和你妈在校门外等你从考场出来,一家人一起庆祝。”
林子昊道:“这有什么?高考那天,到时候你和我妈一起来呀。”
林永强笑着掸了掸烟灰:“可能不行了,我要出一趟远门。”
林子昊怔了怔:“你要去哪里?”
林永强道:“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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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晚上,是初大鹏的升祭仪式。
张云起请了一天假,156班好些同学也请了假。班主任王明榛来了,纪灵也来了。那晚红山弄的礼堂里摆了好些桌,唢呐悲戚,气氛热烈。
开席前,杨伟磕着瓜子凑到王小凯跟前说:“以前老听别人讲初见家挺难的,这回过来,真是,都说不出口啊,哎……总之太不容易了。”
这时候胖子田壮壮神神秘秘地说:“我在学校里听别人讲,初见爸爸出车祸这事,和他中彩票有关,而卖彩票的好死不死的还是林子昊他亲爹,这事可真他妈蹊跷啊。”
凯子斜了他一眼:“咸萝卜淡操心。人不还有我们张老板吗?江川地界上,啥事儿不能摆平?”
张云起听到这话就蛋疼,他更不想这样的八卦在学校里乱传,对他影响不好,对初见更不友善,他敲了敲饭碗说道:“凯子,嘴巴别太碎了啊,你们最好是关紧点,别一点屁事就传的满城风雨。上菜了,吃饭!”
吃过饭,晚上升祭时,初见家的小院子里涌满了人,初见母女三人跪在灵堂前,念祭文的是红山弄的干部,他操着半土半洋的江川语调,歌颂着初大鹏的生平事迹,犹如鬼叫。
一直到后半夜,升祭仪式才结束,亲朋好友们都登上了临时搭好的牌桌,在欢声笑语和嗑瓜子打牌声中,送初大鹏最后一程。
隔天便要下葬。
尽管下着大雨,但路上仍涌着看不到尽头的乡亲,十六个人抬着棺材,在大雨之中挪着缓慢的步伐前行,棺材顶端站着一个骑白鹤的老人,在风雨之中飘摇,每一次换杆,一身素白的初见就抱着遗像,拉着懵懂的初心跪在雨中磕头,唢呐在泥巴路上凄婉地响着,唢呐一停,鼓和钹就响了起来,在延绵的浓雾大雨里久久地回荡。
出了红山弄,棺材便装进了车,直接拉到了王仙岭江川香山陵园。这是一个普通陵园公墓,一般以安葬小老百姓的骨灰为主,但只要有钱,也可以挑选墓穴落葬棺材。
下葬的时候,大雨稍歇了。
1994年的第二次大范围禁放鞭炮还没有波及到江川这座南方小城,一切都按照湘南农村一代土葬的做法。定仙掐好时间,抓着雄鸡在脖子上割了一刀扔进坟里,放过一挂鞭炮后,初见抱着遗像跳进去烧纸磕头,那时北方飘来的黑云在上空涌动着,濒死的雄鸡在墓穴里拼命挣扎乱跳,鲜艳的鸡血撒得满地,撒了初见一身,所有人就这么看着她,看着这个女孩连续喊了三声:爸,安息吧……
那是一道空灵的声音,在空旷森冷的墓园里回荡,没有难过,并不痛苦,也无仇恨,甚至让张云起感受不到爱憎嗔痴,人间喜怒。
棺材落下去的时候,初见已经跪在墓前泥泞的雨水里,抱着遗像,头磕地,她仿佛闻到了泥土的气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气息,有涩涩的腥味和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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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想做和要做
1994年仲夏6月中旬的每一个白天和黑夜,仿佛都是雨,仿佛都有梦,梦中的空气里夹杂着涩涩的腥味和霉味。有的人在拼了命漂白它,有的人在默默晾干它。
初见的生活似乎恢复了原有的平静,早上六点上学,晚自习九点半放学,规律得像一台机器,理智人林永强已经在看守所里,面对着“坦白从宽”四个大字拷问灵魂,即将奔赴考场的高三学生在欢声和哭泣中,终于要踏上他们自以为命运的终极一战,而张云起,张云起在努力赚钱和好好学习以及聊天打屁外带有事没事逗初见笑的青春时光里,迎来了4年一度的美国世界杯。
那段期间,除了陪初见这件重要事,张云起天天熬夜看球。其实较真起来,他充其量只是一个伪足球迷,真正上场踢球的次数屈指可数,记得第一次踢球,还是在云溪村的露天谷场上,足球是纪灵爸爸买的,印象中,那会儿纪灵老是双手捧着腮帮子坐在草垛上,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大又亮,笑得又甜又好看,看着他和几个穿着破烂衣服的小孩子追逐皮球,在蓝天白云下的泥巴土路上满世界疯跑,没有规则,没有胜败,也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累。
真正让他痴迷于足球是读中专那会儿,因为读中专比上大学时间还充裕,充裕得叫人一天睡十五个小时还能补个回笼觉,没有女朋友打不了洞的光棍可真是寂寞的要命,不找点能发泄旺盛精力的活儿,容易闹交通事故。大家伙儿抱不到球睡觉,只好抱足球睡觉。
记得前世那一届美国世界杯,整个湘南中专只有一台电视可以看直播,大家伙儿自带凉席铺,在地上占位置,上半夜复习功课,下半夜看球,看着看着天就亮了,凌晨带着未消的激情回去侃会儿大山,接着就去考试,那时间段正好赶上期末考试,手忙脚乱把试卷答完,懒得检查,接着回来看比赛。
那届世界杯的英雄与激情,后来都融入了青春的血液。罗马里奥的突破,巴拉科夫的中场阴谋,斯托伊奇科夫的王者风范,罗伯特巴乔在足球史上最著名的点球不进。印象最深的还是搭上国家队末班车的球王马拉多纳,他那两条短腿拖着臃肿的身体,在攻进希腊队一球后,对着摄像机怒吼,向全世界证明英雄没有迟暮。张云起记得那会儿他激动的神经都抽筋了,但是像所有的戏剧一样,世事无常,后来马拉多纳尿检呈阳性,被直接禁了赛,没有马拉多纳的阿根廷并不意外地被罗马尼亚悲壮淘汰,在洛杉矶的玫瑰碗体育场上,马拉多纳目睹悲剧,把头埋在妻子克劳迪娅怀中泪流满面,看得人心都要碎了。
真正让张云起成为狂热云球迷的,还是那只想爱又想笑的中国足球队。那时候的中国足球职业化的大幕刚刚拉开,老甲a一代还是青葱少年,中国足球最黑暗的十年还远没有到来,他永远也忘不了中国足球队在世预赛上所向披靡,首次杀入世界杯决赛圈,只是当时的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只三战皆输净吞9弹让“中柱”变成他这个中国云球迷歇斯底里欢呼的球队,会是中国足球的最后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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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世界杯开幕后的不久,雨歇了。
六月末梢,一个难得晴朗的日子,江川市市长杨家荣到龙景园罐头厂参观考察。
张云起为了看世界杯几宿没睡好觉,顶着困意陪同一杆子领导参观了整个厂区,主要是生产车间,罐装车间,还有豆豉辣酱系列新品罐头。场面并不美好,各个车间都在超负荷运转,天气又热又潮,风扇完全不顶用,豆豉辣酱味大呛人,工人们全都是汗流浃背,手忙脚乱,但一个个干得还算起劲。
杨家荣话比较少,只是看,偶尔会和工人们交谈,问工资条件,问福利待遇,零零散散地,他也向负责讲解的李季林问了几个关键数据,比如在岗职工数量,罐头日产数量,目前罐头月销售额等等,当听到李季林说现在联盛一个月销售额已经达到700万,去年拖欠职工的工资已经在这个月全部结清时,他点了点头。
一行人出门的时候,遇到几个工人在搬罐子,在烈日下面,他们戴着棉纱劳保手套把堆得几米高的罐子从太阳底下装筐运进屋里。或许是好奇,一个记者走过去问:“这么热的天气,为什么戴这么厚的手套工作?”
一个汗糊的眼睛都快睁不开的职工回答说:“不戴手套拿不了,烫到掉皮。”
座谈会是在联盛开的。
会上,张云起详细介绍了一遍目前联盛的经营情况和战略规划。
杨家荣看着他侃侃而谈,目光很有神,只是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不过从他脸上的神情来看,对于眼前这个成熟得过分的年轻人,他是认可的,当初把濒临倒闭的龙景园罐头厂和两百多号下岗待业的职工交给他,至少在目前来看,大概也是正确的。
等到张云起说完,杨家荣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讲道:“张总,现在的龙景园罐头厂已经是一家私营企业,也是市里第一家产权改制试点成功的私营企业,可以说有效实践了国家《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文件精神和实施‘一个确保、三个到位、五项改革’的方针,我今天来,两个目的,第一个是来取经的,学习你们的好经验好做法好思路,我看罐头厂改制大半年,在重组遗留债务和安置下岗职工以及市场营销等方面,取得的成效还是十分显著的,你也知道,现在市里的企业都亏损严重,如果罐头厂的改制模式能够推广起来,那也是为广大工人和老百姓做贡献。”
这个话题很大,张云起很难接。
如果能借助“龙景园产权改制经验”,盘活全市国营企业。那自然是责无旁贷的。
现在全国的菜市场上,每天都有等着菜贩子把烂菜叶扔掉之后,捡回家里去吃的下岗工人。以后会更多。
但是,有多大的能耐办多大的事,整那些虚的没用,他是人,有能力,也想为自己家乡的老百姓做点实事,不过他清醒地知道,由于中国公有企业的产权制度重组具有自发性和分散性,导致改制的方式也必然五花八门,不同的企业倾向于不同的改制方式,更重要的是,绝大多数企业在改制的目标、原则、程序等等方面缺乏统一性,所以想要复制龙景园罐头厂的改制模式在市里大面积推广,那是绝对行不通的,美好的愿望罢了。
当然,杨家荣有魄力,在全国国营企业产权改制的初期,要摸着石头过河吃这第一只螃蟹,那他就不能把话说的太死,产权改制涉及到企业相关主体如企业经营者、职工、债权人和产权收购者之间的利益博弈,没有行之有效的一套标准,但是可以根据不同情况,在具体的改制过程中,把握住重组遗留债务和安置下岗职工的可能性这两个最突出的制约因素,实现公有企业产权的多元化改革。
这样想着,张云起说道:“杨市长,龙景园罐头厂产权改制眼下虽然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但大面积推广这种企业改制模式,可能不太符合实情,不过一些有效的经验和办法还是可以总结的,我们这边会尽快写一份相关材料给政府报告。”
杨家荣听出了张云起话里有话,只是碍于场合,不好明说。这个年轻人还是比较有想法的。他点头认可,又讲道:“联盛能不能帮忙解决一部分市里的下岗待业工人?这件事很重要,现在龙景园罐头厂发展势头这么好,也需要招人扩大生产规模。”
张云起听到这话,突然就明白了杨家荣是打着参观考察的幌子,来给他制造问题的。
不论是70年代的知情,还是90到21世纪初的国企改革,在这两个下岗高峰期里,就业保民生永远是地方政府最要紧的问题,但接收下岗职工的这个要求对企业来说又相当为难人,当然,说下岗待业工人普遍素质不高、好逸恶劳那是污蔑,相反大部分国企职工都是技术能手,业务扎实,只是普遍年龄偏大,培养再就业成本高,联盛是运营公司,以营销人员为主,不可能要流水线工人,那只能往龙景园罐头厂塞人,但龙景园罐头厂一条破生产线24个小时满负荷运转已经塞了200多号职工,再招人,不太现实。不过他也能理解杨家荣目前面临的艰难处境,现在市里面包袱一大堆,财政根本平不起来,不谈撸起袖子加油干,给干部发工资都成问题,要不然杨家荣怎么可能看到龙景园有了起色,立马亲自赤膊上阵为下岗职工找他谈买卖。
张云起说道:“杨市长,现在龙景园确实需要招人扩大生产规模,但目前的这条生产线已经落后了,需要更新,如果引进两条先进生产线,到时候可以接纳至少300名通过面试的职工,不过引进了生产线,现在的厂区也容纳不下这么多人,所以我打算在云溪村建一个生产加工基地,我们在云溪村搞的股份制合作社项目是我们的原料供应地,可以第一时间将原料运到生产基地进行加工生产,至于现在的龙景园罐头厂,重新改造作为联盛总部。”
张云起继续道:“不过联盛也有难处,虽然我们每个月的销售额有700多万,但因为生产线太落后,损耗不小,每瓶罐头的净利润大概在20%左右,这小半年下来,总利润只有600多万,而且盈利的大头都投入到原料收购和广告营销搭建分销渠道上了,以前龙景园那一大笔历史遗留债务也都需要清还,尤其是供应商和拖欠职工的工资和下岗安置费,拖不了,这样下来,想要引进生产线再建一个生产加工基地,有点困难。”
“不能引进先进生产线,就不能接纳下岗职工是吧。”杨家荣知道眼前这家伙也是一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说了那么一大堆话,想要表达的意思只有一个,人他可以收,但引进生产线,要钱,建设生产基地扩大生产规模,还是要钱。
杨家荣敲了敲桌面:“如果我让银行给你贷款,你打算怎么做?”
张云起清楚在这种场合话说得太满,容易遭殃,他很诚恳地讲道:“杨市长,我给你举个例子吧,说说今年云溪村股份制农作物专业合作社的情况,今年开春,云溪村股份制合作社在联盛的主导下,以农作物种植基地+农户散种模式试点运行,我先不谈农作物种植基地的情况,就说说农户散种模式的经济效益,合作社一共有63户社员,在不破坏烟田和水田的前提下,利用旱地、水浇地、望天田这些经济收益较低的土地种植大豆,平均算下来,亩产大豆在300到400斤之间,取中间值,350亩,龙景园按市价收购,每斤大豆1.2元,每亩收入420元,云溪村每口人8.5分地,三口之家就是2.55亩地,一年额外收入就是1071元,当然,这只是保守的算法,实际上,云溪村股份制合作社的每户社员平均都有五六口人,加上村小组山上的开荒地,每户社员远不止2.55亩地,每家每户年收入不会低于1500元。”
张云起又道:“如果两条生产线到位,加工基地在今年内顺利建成,那么明年龙景园罐头厂的月销售目标不会低于2千万,预计从玻璃厂进购不低于1.5亿个玻璃罐头,从纸箱厂进购不低于700万个纸箱,需要原料不低于1100吨辣椒、1600吨大豆。单单大豆这一项,如果全部由合作社供应,那么可以惠及不低于1000户农户,每户农户额外年收入不低于1000元,解决上千名职工就业问题,帮助近万个农民解决温饱实现脱贫致富。杨市长,这就是联盛接下来想做和要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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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ls.特别怕某个书友突然跳出来喷我说里面的数据和价格乱写,实际上,查这些数据资料我费了很大的精力和时间。比如说大豆,可能有读者会质疑94年的大豆怎么可能要1.2块钱一斤?这么贵?那时候一个盒饭也就2、3块吧?事实上,这还是我查阅了大量资料后取中间值写的。我国的农产品价格一直相对稳定,没怎么涨过,94年大豆1.2块钱一斤,到了2020年,也不过3块多,原因很复杂,但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也是特别残忍的一句话:谷贱伤农,谷贵伤民。
第四十六章 呕心沥血
中国公有企业民营化是怎样的呢?
近来,张云起拼命回忆。
那天座谈会之后,他就把自己的精力投入到了给杨家荣的关于龙景园罐头厂产权改制盘活国有资产的报告上。
写这个报告是不容易的,原因在于他首先要充分说明或者是证明搞产权制度改革这条路子的正当性和必要性,毕竟从80年代中国开始改革开放以来,围绕着公有企业(主要是国有企业)改革的基本思路,一直是众说纷纭、争论不休。这里边最要命最敏感的话题,就是国有企业的改革是否必须要“动”产权。
从80年代开始,公有企业的改革是力图避免触及财产权的,政策制定者希望在不改变企业根本制度的前提下,聚焦于内部管理机制和激励机制来盘活企业。风行一时的“承包制”就是这种努力的集中体现。
这种思路有问题吗?
在2008年以前,绝对不对。那会儿大多数人都享受着产权改制将国有企业大面积市场化带来的红利。
在2018年以后,对错就见仁见智了。当人口红利消失,出口遭遇天花板,房地产搞不下去,外向型经济遇阻的时候,人人都喷“996福报”和“人民富豪”,人人都在缅怀人民企业人民当家作主的黄金岁月。
至于在90年代初期,公有企业改革不断试错改进的闯关过程当中,那就更没法判定对错了,因为在那个时候改革方向脉络是不清晰的,谁都不能笃定盘活企业该走产权改制这条激进的路子,还是聚焦于内部管理机制和激励机制这个相对温和保守的路子,但眼下雄心勃勃的杨家荣明显倾向于前者,要大刀阔斧推进江川市公有企业民营化改革,那么,他就要为这个方向在逻辑上立一个充分的论据。
张云起整理了后世的经验,给出的论据是: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中国国内市场的竞争程度不断提高,公有企业因其产权制度上的先天缺陷而无法适应激烈的市场竞争,公有企业的预算软约束对政府主管部门构成了日益沉重的融资负担,财政和国有银行无法在资金上为大批公有企业源源不断地“输血”,要“搞活企业”,只能指望民间资金,而要动员民间资金进入企业,不可能靠行政强制,只能靠保障民间出资主体权益的制度来吸引。于是,重组企业产权结构、导入适应民间投资主体需要的制度安排,就成为众多公有企业在发展甚至生存上的必然选择。
写到这里,张云起给出了核心论点:“中国公有企业的产权制度改革,是中国经济市场化和竞争化的必然要求,是市场竞争呼唤相应企业制度形态的体现。”
张云起知道,这个论点在这个年代会引起社会舆论的激烈反应,遭受非议,但他只能这么写,也必须这么写,哪怕是内心深处未必认同产权改制这条路子就是最优解,国家经济该往哪个方向发展,也并不是他这么一个屁民该指手画脚的,他更无心通过这种方式迎合杨家荣捞取个人资本,只是作为一个人,作为中华民族的十三亿分之一,除了这样做,他还能怎样做呢?
记得多年以前,他还在龙湾镇上读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初中班主任对他说,“你的路很清晰,中考状元高考状元一气呵成,进清华北大成为顶尖人才,为祖国的四化建设添砖加瓦。”
周末放假后,徒步走十多里路回到家,妈妈红着眼睛对他说,“镇上要缴提留,拿不出钱,把过年猪牵走了。”
这就是他曾经的生活。
也是数以亿计贫苦人现在的生活!
他穷过,穷到精神解离。
那些所谓公平,少年意气,他从没有机会去体验。这也养成了他性格最务实的一面,少谈一些主义,多干一点实事。
看看那些多年从事机械劳动而如今被抛弃的中年人,那些以厂为家而如今靠在菜市场捡烂菜叶过日子的妇女,那些因为父母下岗而不能接受教育的青年人……张云起是不愿意也没有权利去怜悯他们的,也绝不会愚蠢自大到认为自己能解救他们,只是现在有了这么一个机会,以未来的眼光审视这段跌宕起伏的改革浪潮,总结前世那些超前的经验,给决策者参考,让镜头稍微的注视一下那些被这个时代抛弃的人,他是没有不这么做的理由的。
基于大多数公有企业盘活应该走产权改制这条路子的核心论点,他以龙景园罐头厂为案例,又提出了四个核心议题,一是我国公有企业体制转型面临的主要问题和基本条件,譬如重组遗留债务和安置冗员的可能性这两个最突出的制约因素;二是产权改制的主要形式,譬如股份化改制、股份合作制、与外商合资、租赁经营、向职工转让部分国有股、破产重组等等;三是如何避免产权改制导致国有资产流失的问题,他提出了一个在96年之前根本就没有先例的主要做法,通过筹建国有控股空壳公司对下面的国企进行改制,从而针对优势产业防止国有资产流失遏制地方盲目发展商业地产;四是民营化的社会意义和展望,譬如重建基本的社会激励机制,奠定国家经济基础,改革经贸体制,实现市场经济,由此,论断中国将在21世纪初入世,成为世界第一制造业大国,外向型经济体。
这些在后世一一实现的展望,在90年代不可谓不惊世骇俗。张云起洋洋洒洒一路写下去,越写越精神,头发掉了不少,世界杯也没看了,题目很长很大,《关于中国公有企业民营化演变的若干基本判断和展望——基于江川市龙景园罐头厂创新盘活国有资产的产权改革之道》。
在他为了这份报告呕心沥血的时候,龙景园罐头厂倒是格外闹腾。
那天参加座谈会的人挺多,张云起准备在云溪村建设加工基地的构想,很快就传了出来,联盛的员工还好些,稳坐钓鱼台,都是小白领嘛,想想就能明白,肯定呆在总部,去那穷乡僻壤的地方咋开展业务啊?
龙景园罐头厂职工们的感受可就大不相同了,他们老板瞎折腾,要在云溪村搞新的加工基地,生产线肯定要全部转移过去,那么他们这些流水线工人肯定要去乡下务工,可大家都是城里人,在市里有家有口的,突然调到农村去工作,思想上是很难接受的。
当然,现在都是没门路的小道消息,没有个确切的搞法和通知,不至于人心惶惶,大家都还在观望着,再者说了,现在厂子里的效益着实不错,大家伙儿的小日子好过着呢,他们听传言,财大气粗的老板为了推广他们的罐头,眼不眨一下,直接砸了两三百多万,还在湘南卫视搞了一档美食节目,从早上到下午再到凌晨时间轰炸个不停,作为省级电视台里的佼佼者,影响力那真是最最拔尖的,还有,他们铺天盖地的地推广告也进驻了各个市县,厂里生产的罐头一下子就火了,销量蹭蹭见长。
罐头具体的销量,厂里职工们自然是不知晓的,但拉货的大货车在厂区排起长龙的热闹景象,他们真是好多年没见过了,实在太稀奇了,而且相较厂区,总部那边更加红火,洽谈业务的客户天天都爆满,天天都有好几场订货会,传言客服电话几乎就没休息过,一直处于忙线状态。
龙景园的产能已经彻底跟不上了。
这时候,张云起采取了两个应对办法,一个是让李季林加紧引进生产线,按照他的想法,没那么多钱,从国外引进不太现实,那就把主意打在国内一些效益不佳的大型国营罐头厂上,他们以前财大气粗,引进大型先进生产线,当效益不好或者是要转型的时候,自然得贱价大甩卖,第二个,就是让市县两级经销商交预付款。
联盛采用的是交互式两级经销商网络,不设大区级与省级经销商。
张云起这么搞出于三个原因,一是为了避免以后出现被经销商把持市场,反被经销商制约的局面,二是这是消耗类产品比较合适的市场进入模式,三是维持这个经销商网络的成本不高,一两名勤勤恳恳的普通销售人员,就能维持整个省域的经销商网络。
按道理说来,经销商和厂家之间的货款交易,一般都是厂家先把产品发货给经销商,然后经销商再给钱。现在产能吃紧,张云起不想这么干了。他要求所有的经销商都“现款现货,款到之后再发货”,或许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现在不一样了,因为厂商和经销商的关系永远是动态的对立和合作,生意不好做的时候,经销商是爹,产品好卖大家都有钱赚的时候,厂商指哪打哪。看看现在在龙景园罐头厂打地铺的经销商,别说让他们先拿预付款,叫爹也不是问题。
这么一搞,张云起兵不血刃收到了一大笔预付款,再加入杨家荣许诺的银行贷款,为引进两条先进生产线和建设加工基地备足了资金。
建设龙景园罐头加工基地的事宜也已经在协调研究当中。这件事情在杨家荣的指示下,得到了封阳县委县政府的高度重视。在90年代,招商引资从来都是政府的头等紧要事。
负责洽谈的还是由经验丰富办事干练的李季林主导,他带着牛奋和王贵兵和封阳县龙湾镇两级政府洽谈划拨土地,加工基地项目规划和扶持当地特色产业,带动农户增收等问题。这样一来,他可就忙得整日不着家了。
这一天下午,放学后。
张云起去大姐张秋兰家吃晚饭,他那个大外甥过三岁生日,在出校门不远拦出租车的时候,遇见了骑单车过来的李雨菲。
李雨菲停下车,对他说:“去哪?”
张云起说:“罐头厂。”
“那一起走吧,你来骑。”李雨菲从单车上下来,手拍坐垫,娇俏的小脸迎着夕阳,语气甜美,也简单直接,像在说一件寻常事。
张云起抓住车把手,跳了上去,李雨菲斜坐在后面,张云起双脚一蹬,载着手抱粉红色书包的李雨菲驶进了江川暮色下的街角,那时有风,成荫的香樟树一颗一颗地退过去,女孩的裙角蹁跹零落,落日余晖被切成一条条带暖色的剪影。
“你好厉害呀。”
“你说车技吗?”
“傻呢~我说罐头厂。”
“罐头厂怎么了?”
“现在生意真好。”
“这是你爸的功劳,我什么也不管。”
“谦虚你倒是很谦虚呀,张云起同学,龙景园有今天,龙景园所有人都要谢谢你,不过你把我爸压榨得厉害了点吧。”
“这话怎么说?”
“我妈妈在省城工作,我爸爸又这么忙,有时候很多天都见不到他,我现在放学都是一个人,吃饭,看书,睡觉,上学。”
“真好,生活挺规律的。”
“讨打,嘴巴好不老实,以前那个又乖又上进的中考状元去哪里了?”
“其实我也觉得我变化挺大的,可能是家里穷吧,穷怕了,不过说真的,雨菲,作为朋友,你说说现在的我好,还是以前的我好?”
李雨菲想了想,说:“以后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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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铺垫,还有几章,本卷结束。
第四十七章 镜中人
这一天是1994年的6月26日。
忌:诸事不宜。
宜:沐浴、塞穴、祈福。
客厅里传来女人的哭声,警察毫无感情的讯问声,林子昊坐在卧室里,盯着书桌上的日历怔怔出神,他突然有一个疑问,怎么也想不明白,不是说诸事不宜吗?为什么“宜”的一栏里又写着沐浴、塞穴和祈福呢?
或许,这和这个世界一样,看起来是这样的,其实是那样的。就像瓦尔扎内沙漠里的蛛尾拟角蝰。它的存在就是欺骗与谎言。
窗外有桂花。
窗内桂花香,沁人心脾。
他身前的书橱里,世嘉土星、超级任天堂和ps1游戏机以及各种游戏光碟占据了整整一层,更多的是盒装cd和正版磁带,书桌上,摆着电脑主机和装有老式crt显像管的电脑显示器,压在文具盒下面的是一摞厚厚的高三试卷,桌角那台索尼md播放机,是同龄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也是林子昊的心头爱。
床头墙上,贴着一张海报,是迈克尔·杰克逊在1988年格莱美颁奖典礼上跳舞的一个经典瞬间,《man·in·the·mirror》,中文名叫《镜中人》,林子昊还记得第一次听这首歌的时候,高明给了他一张小盘,盒子上的人有一个怪异的鼻子,卷曲的头发和过于苍白的脸,他戴上耳塞,按下md播放机play键,然后进入了这个镜中人的世界。
在后来的很多日子里,林子昊老是想,相由心生,镜中人的相之下,又是怎样的一颗心呢?
林子昊望了眼窗前的镜子。
这时楼下响起了警笛的呼啸声,带走了那些身着制度的警察,小区里聚集着看热闹的邻居,有两个嗑瓜子的人在狂笑,隔壁凉亭的下棋老人正互相对骂,客厅里的母亲哭着她那坐牢的丈夫。
林子昊知道,生活也好,学业也罢,本应该有的光鲜色彩,从这一刻起,全部都要褪去了,留下来的,是晦暗,是茫然,是绝望。
其实这一刻来的并不算早,在市一中见张云起的那天下午,他爸爸林永强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已经崩塌了。
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钱的买卖没人做。因为成本太大,爸爸不愿意眼睁睁地赔钱,于是打起了占50%金额的奖品的主意。中奖信封虽然是在公证处监督下密封的,但由体彩中心的主任肖立军保管,他在保管时用100瓦灯泡照信封,轻易就能找出写着“桑塔纳”的纸条,然后,爸爸会将前一期其他中奖者兑付过的“草花k”取来,交给事先找好的托,让托直接进入第二轮抽奖环节。
在第二轮抽奖环节中,他再拿出几个信封,其中一个信封里有“桑塔纳纸条”,他会暗示托去抽这个信封,从而骗取大奖,而真正抽中“草花k”的中奖者登台时,拿出的都是没奖的信封,那就怎么也抽不走桑塔纳。
这个骗局看起来天衣无缝,按理是不会出错的,一直到初见的爸爸初大鹏上台进行第二轮抽奖的那天出了篓子,肖立军记错了信封编号,工作人员拿出了含有桑塔纳的信封被初大鹏抽中。偏偏那天收上来的草花k中,在验证之后发现有一张是假的,肖立军笃定初大鹏伪造彩票,于是引发了后面一系列的事故。
对于林子昊来说,林永强的这个故事摧毁了他的全部信仰,他从来没有想过,他这个在他的生活当中无所不能且充满了睿智一直教育他积极向上的父亲是这样的一个冷血贪婪的人,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的那些超级任天堂游戏机、电脑、索尼md播放机和优渥的生活全都是建立在无数彩民的血汗钱之上。
他只是感到害怕,命运的无助和恐慌涌上心头,意识到了就要失去眼前的这一切,几乎是本能的,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追问他的爸爸:“那警,警察已经查到……”
爸爸说:“没有。”
他立即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哀求说:“爸,那我们以后奉公守法,不这样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还要自首?”
“因为张云起。”他那个爸爸又用锥子在他的心口上重重锤了一下:“我知道你讨厌张云起,你性格要强,又很高傲,不把他放在眼里,觉得他只不过是个普通学生。但是,这个世界有的时候并不是你表面看到的那个样子。子昊,你知道吗?伊朗的瓦尔扎内沙漠里有一种独一无二的毒蛇,叫蛛尾拟角蝰,它的皮肤可以伪装成岩石,尾巴上的活动鳞片经历了拟态演变,能够伪装成食物链底端的蜘蛛,跟真的一模一样,但是候鸟一旦飞过去扑食,它在分秒之中就会露出他残暴凶狠的一面,直接把候鸟生吞活剥。张云起,就是这样一条蛛尾拟角蝰。他看起来是个普通学生,实际上,不简单,能量大得惊人,他要替初见出头,给初大鹏讨一个公道。至于初大鹏的那张彩票到底是不是伪造的,现在连我也不清楚,但是,以前中奖的那些托的身份信息全都是假的,警方只要一调资料,就会露馅……”
“子昊,勾着脑袋干什么?不要哭,这样解决不了问题,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吗?因为早几天也好,晚几天也罢,你都要面对这个结果。我不想你看着我不明不白地去坐牢,然后变成一个满身戾气的人。是我造成了这个局面,除了我,你不要你恨任何人。因为这只会害了你自己。你长大了,应该像个男人一样看待问题了,我进去以后,家里的生活可能会很苦,你要照顾好妈妈,努力读书,不要像我一样,你要做一个有出息的人。”
窗外的雨,唰唰地下着。
满天黑色的云朵,潮水般向北涌去。
与林永强自首那天一模一样。
站在窗前的林子昊心里感到了窒息。镜子里的他眼睛猩红,充斥恨意,但是,他没有忘记他爸爸说的话。
自那以后,他开始学着洗衣服,做饭,节约花销,不再手脚阔绰毛乱用钱,不再去外面的餐厅吃小炒买永远只喝一半的饮料,一下课就在走廊上讨论哪个女生好看的日子彻底告别了他的生活,那些不该想也不该恨的人,从记忆里删除,放学总第一时间回家,学习比以前更努力了,常常熬到凌晨两三点……他默默地试图把灰暗的生活移入新的轨道,然而,生活之中依然充满了薄凉的味道。
警察来过之后,风声传了出去,常常有人到他家的小区里闹事要钱,有一天,十多个彩民冲进他家里,从头到尾砸了个遍,钱没有,值钱的东西全都搬走了,包括他心爱的索尼md播放机。
妈妈只是抹眼泪,他默默地收拾了锅碗瓢盆,晚饭熬了一锅白米粥,碗都被打碎了,他就拿着铁勺子直接在铁锅里大口大口吃,妈妈呆呆地看着他,满眼酸楚,后来,跟着他一起吃。
吃完饭后,窗外的夜晴了,有星星,他在满屋狼藉的客厅里坐了一夜,那些不该想也不该恨的人全回来了,脑海里是爸爸、初见,还有毁掉了他的一切的张云起。
天擦青后,他把昨晚吃剩下的白米粥热好,夏天天气热,冰箱被人搬走了,锅子里的白米粥冒着一股馊味,他拿着铁勺子一直吃到肚子撑住了,才把剩下的倒掉,重新熬了一小锅白米粥放在餐桌上,然后背着书包下楼去学校。
大清早的小区里已经有人在路上了,两个小男生,惊喜地指着他。他以为他们有事找他。
“他爸爸是诈骗犯!”他们笑。
浅青色的黎明,风把天刮净了。
几颗小银星星,弯刀一样的月亮,斜钉在天上。
林子昊转身回家拿了把水果刀!
来到学校,他直接去了高一156班。
张云起正在课桌前吃栖凤渡鱼粉,吃得满头是汗,满嘴是油。
“找我是吧?”张云起看见他,拿纸擦了擦嘴巴上的红油走出教室来到他面前:“有事?”
“你知道我爸为什么自首吗?”林子昊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知道。”张云起说。
“你逼的。”
“那初大鹏的死又是谁逼的呢?”
“他那张彩票是伪造的。”
“是不是伪造的,警察说了才算。”张云起明显感觉到林子昊身上带着强烈的报复气息,这家伙已经把他老子坐牢的事儿算在了他的头上,这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莽起来是不讲道理的,如果摆在台面上倒没什么,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张云起耐着性子道:“都是成年人了,看待问题还是尽可能理智一点。这件事到底谁对谁错,警察会给个说法。总之,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你爸现在自首了,只要坦白,把问题交代清楚,积极配合,要不了几年就能出来。当然,如果你认为这件事是我的责任,那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这次高考考个好成绩,读个好大学,混个堂堂亮亮出来,再来找我的麻烦。”
“你非要这么高高在上的教育我吗?”
“要不你来教育教育我?”张云起知道他那番颇费心机的话白说了,林子昊连掩饰自己的情绪都做不到,中午放学后,得让马史找个人把这个危险分子给盯住,他摆摆手,转身回教室:“脑子清醒点再来跟我谈吧,有什么问题也可以来找我。”
不管张云起这番话是真心还是假意,落入林子昊的耳里,只剩下羞辱,是那种不把他放在眼里还要施舍善意的羞辱!
他眼睛死死盯着张云起的背影,手握着兜里的水果刀,感觉到血液在沸腾!然而也不知道是残存的理智,还是性格的懦弱,那发抖的手怎么也抽不出来。时机却稍纵即逝。张云起已经坐回了位置上,他已经失去了出手的好机会,他拔腿就往楼下跑去。
那一刻,他感觉他这个懦夫连最后的一点尊严也没有了,他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余的!轻贱如空气,谁都可以践踏!但更让他绝望的是,在林荫道的转角处,他遇到了一个此刻最不想遇到的女孩。
女孩穿着白棉布裙子,马尾辫,脚下是一双运动鞋,白色的短袜,胸前抱着一本《瓦尔登湖》,就这么迎面走过来,盛夏的清晨格外宁静,天空上有光,光照在她的身上,皮肤和白棉布裙子仿佛是透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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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煜
这个夏天的清晨。
有青草味的雨露和三两颗梅子样的星。
初见起床了。
和往常一样,去井里挑了两桶水,把衣服洗了晾在院子里,妈妈煮好面条后,她用火钳扒开土灶里还有零星火苗的碳灰,放了两个没剥皮的生玉米进去,然后埋好慢慢煨。
初大鹏走了后,或许有些不习惯,但这个家里平静了许多,蒋凤天天带着初心在张记栖凤渡鱼粉店里工作,初见按时上下学。
当然,烙在这个家里的疙瘩依然在,初见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凌晨在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情形,躺在铁架子上浑身是血的尸体,哭的几乎晕厥的妈妈,从来不知道开口说话的初心竟然趴在旁边吃力地叫着爸爸。
凄风厉雨笼罩了这个灾难深重的家庭。
初大鹏遭遇车祸的第二天晚上,那些红山弄的亲朋邻居,初见平时称作婆姨姑嫂爷舅叔伯的,都在屋子里站着,翻来覆去说着那几句话:“人死了就活不回来了。”“再说老天爷要收人,皇帝老子他自己都没办法。”当时她跪在院子里烧了九斤三两纸钱,把纸灰用布袋装好后,给她的继父做枕头。院门上升着六堆大火,烟弥散,火光映着人的脸,在妈妈的抽泣声中给人一种非人间的感觉。
初见极度疲倦又极度清醒,那些天里,整日整夜无法入睡,就这么熬着,做她能做和不能够做的事,一直到张云起回来,他并不知道,见到他那一刻她心里有场海啸,可是她静静站着,不去让任何人知道。
那天从山上送葬回到土坯小屋,妈妈像是失去了悲痛的感觉,常常坐在院子里发呆。或许悲痛在极点上持续,就不再是悲痛。初见是不能和妈妈感同身受的。为什么这个赌徒和酒鬼会赚掉妈妈那么多眼泪呢?
她反复的想,想不起他的什么好来。
有一年,家里的猪杀了,钱被他卷走,藏在邻居家里打牌九,三天三夜不回家。家里没粮食了,妈妈背着年幼的她去喊他回家,他输得眼红,把妈妈一顿打骂,赶了回来,自己仍旧回到赌场,后来输到分文不剩,这才收手回来。
在她17年的人生当中,这样的事多到让她麻木。这个家庭曾经一度让她觉得,生活就是忍受,悲观是生活的基本态度,生活之中不会有长久的快乐。在很小的时候,她总喜欢一个人呆呆地看着天边的火烧云,在她对世界没有形成完整的认识之前,她一直想去很远的地方,寻找一些什么。
她觉得天边很远的地方有个温暖之处。
她想起了张云起。
浅青色的黎明,风把天刮净了。
几颗小银星星,弯刀一样的月亮,斜钉在天上。
初见吃过早餐出门前,用火钳扒开土灶里的碳灰,两个玉米已经被煨熟了,冒着碳火的香味,她用袋子装好带着出门。
昨天放学后,云起拉着她去逛街,在西门街遇见一个小贩在卖烤玉米,他跑过去买,边吃边咧着嘴笑,说已经好久没吃过老家的烤玉米了,他还说,读小学那会儿,每年暑假纪灵都会去他老家玩,跟着他一起偷偷跑到别人家地里扒玉米,在山上烤着吃。
来到一中,经过足球场的时候,跑道空荡荡的,云起今天没有来跑步,初见看了眼手里的烤玉米,好像有些冷了。
她抿了抿嘴,继续往前走,在一条林荫道上,有些意外地遇到了林子昊,她没有想过这个男生为什么会这么早出现在这里,她朝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正要走的时候,站在前面一动也不动的林子昊叫了她一声。
初见问:“有事么?”
林子昊沉默了一会,突然说:“对不起。”
初见没听明白:“什么?”
“你爸爸的事……”
“这个跟你没有关系,你不用多想的。”
“可是……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想法吗?”
“我明白。”
“我喜欢你。”
“我不喜欢你。”这句话初见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她直接越过了他。
“因为张云起吗?”林子昊声音沙哑。
“这个和你没有关系。”初见停下了脚步,片刻之后,她转身从书包里掏出了几张纸币,叠的整整齐齐双手递给林子昊:“这个钱给你。”
“什么意思?”
“上次大家让我请客喝饮料,我没钱,后来是你私下出钱请的吧?谢谢你,不过我不知道你花了多少钱,我现在只有这些,实在是抱歉,本来是想多攒点再给你的,还欠多少,你告诉我,等我攒够了就还你。”(注:本情节线索在第三十五章所愿)
林子昊的身体止不住发起抖来,他突然觉得他好贱好贱。然而很多时候,最伤人的,不是对方的绝情,而是心存幻想的坚持:“如果这笔钱是张云起出的,你会还给他吗?”
面对质问,初见有点不能理解林子昊的思维,她只是觉得,欠别人的情,就应当还。如果非要比较,那天不是他林子昊而是张云起,张云起是绝不会瞒着她私下以她的名义请大家喝饮料的。要这个面子有什么意义呢?她穷,请不起就是请不起,但她不会因为穷就觉得生活没有意义,可是眼前这个家境优渥的男生不会明白这点,他总是以自我为中心,总是高谈阔论,他不懂强行施舍给别人的尊严也是一种变相的歧视!他不明白她需要的只是一颗平等对待的平常心。
她对他说:“为什么你什么都要跟张云起比呢?你们根本就不是同类人。”
林子昊眼珠子泛起了红,其实这个男生在同龄人当中已经足够优秀,然而少年人的成长太缓慢了,他没有足够多的生活经验和成熟的眼光去看待问题,而眼前的女孩从小就在一条最艰难的道路上进行人生搏斗,对生活的认知已经达到了更深的层次,他根本就不能理解她的心思,他的对错因果总是很直接:“你喜欢张云起。”
初见点头:“是的,我喜欢张云起。”
林子昊握紧拳头,那张顶好看的脸变得扭曲起来,双眼猩红:“张云起到底那点比我强?长相?成绩?是的!不用你来告诉我,我现在知道他很有钱了,他年纪轻轻就开了公司,他认识很多当官的,但你是那种爱慕虚荣的势力女孩吗?你难道不知道吗?人家稀罕的是纪重的女儿纪灵!他就是个吃软饭的!没有纪灵这层关系,他张云起能有今天吗?你一个穷人家的女孩他会放在心上吗?!”
初见往树林上的天空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看着身前有些歇斯底里的男生,她的脸是苍白的,没有血色,声音却平静地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事:“然后呢?我还是喜欢他。”
林子昊笑了,笑的叫人打冷颤,他那锒铛入狱的父亲和崩塌的家境以及旁人的讥笑没有击垮这个骄傲的少年人,但这一刻,恶毒的花朵已经在他那绝望的内心深处肆意生长!
他忽然从兜里掏出一把水果刀,越过初见径直往他来时的原路走,声音嘶哑:“你知道吗?我什么都没有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你要干什么?”
初见以为林子昊想不开要自我伤害,迟疑了一下,立即跟着林子昊的方向追了上去,但林子昊走的很快,这让她心里越来越不安,虽然不知道林子昊究竟要干什么,但她加快了脚步。
穿过林荫道,上了她们那栋楼,有三三两两的人经过,初见冲着林子昊的背影喊:“你要干什么,你等一下!大家拉住他!”
楼梯上的人大多都有些莫名其妙,没有反应过来,林子昊一声不吭地往楼上冲,初见喘着气跟上去,来到他们那一层楼的时候,就看见张云起和王小凯正站在走廊墙沿旁聊天,面朝着外面,林子昊手揣在兜里,似乎怕惊动张云起,他一副平常人走路的样子,不快,但距离张云起的后背只有十多步的距离。
那一刻,初见的心跳仿佛停止了跳动,她终于明白了林子昊要干什么,她什么都来不及想,不顾一切冲过去:“云起!小心背后!”
张云起听到喊声和激烈的脚步声传来,扭头,一道反射着太阳的寒光刺入他眼睛里,然后听见一块破布被撕扯成两半的声音,紧接着,眼前出现了两个人影,挡在他身前伸手要抢什么的初见,还有手里拿着刀的林子昊。
那把刀已经插在初见的胸膛上。
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血液瞬间凝固!
那一瞬间,张云起的脑袋陷入眩晕状态,心凉到冰点,一种类似于打摆子的颤栗从身体内部涌出,几近崩溃:“我槽你妈的!我要弄死你全家!”
张云起一脚踹翻表情扭曲的林子昊,拦腰抱起初见,拔腿就往楼梯间狂跑。
走廊上,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男男女女呆若木鸡,蒙神了的王小凯反应过来,啪!啪!两个大耳刮子抽在林子昊脸上,指着田壮壮和杨伟喊:“看住他!”然后拔腿朝张云起的方向跑去,他认识张云起有两年了,他太了解他这个哥们的性格了,如果初见有事,后果没有办法想象。
这天的清晨,张妈和往常一样在张记栖凤渡鱼粉店里张罗着生意,生意很好,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卖了近百碗鱼粉,只是她正引着一个客人进门吃鱼粉的时候,意外地看见家里老三张云起抱着初见不要命地冲到马路中央,直接逼停一辆私家车,张妈一下子就慌了神,毛乱地跑出来喊:“老三,出啥事了!”
张云起没有听见。
他几乎是哀求着司机送他去医院。
私家车司机是个中年男人,半路上被人不要命的拦下车,本来满肚子火,但是看见张云起怀里抱着的女孩,脸色惨白,胸口处还插着一把刀,裙子上染的血迹触目惊心,他二话不说,立马叫张云起抱人上车,启动引擎,一脚油门踩到底,朝着医院狂奔而去。
张云起把初见平放在后车座上,空间狭小,他用一种奇怪的姿势半跪半蹲在初见前面,脱了体恤,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呲”地一声直接把体恤撕成两半,刀子不能拔,他不敢按压止血,他在刀子两侧各放一块布,可是血一直在往外流,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发现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不停地催促司机快点快点,然而时间慢的犹如刀割,焦躁和绝望像魔鬼紧紧攥着心脏,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父亲因他入狱的那个夜晚,那个15岁的少年,内心只有惶然和难以忍受的痛!
初见伸手握住了他发抖的手:“云起,不着急,不要着急,我没事的,你听我说,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报复林子昊,交给警察处理就好。”
张云.asxs.头:“好,你说了算,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初见惨白的小脸上露出了笑,淡然而温暖:“如果我有什么事,你要帮我照顾好我妈妈和妹妹。”
张云起摇头,不停地摇头:“这是你的事,你的事情,我做不到也管不了。”
初见伸手摸了摸张云起的脸颊:“你不要激动,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云起,你知道么,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喜欢你。”
张云起勾着脑袋,拿着撕成碎片的衣服反反复复贴在伤口两侧,鲜血染红了他发抖的双手:“我不知道,也不想听,你可以明天再告诉我你有多喜欢我。”
初见把张云起沾满鲜血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没有血色的嘴唇嗪着笑:“我不要明天,因为我等了太久了,久到都快要忘记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了,都怪我呀,总是瞻前顾后,总是怕失去,现在不怕了,因为现在喜欢你的程度,让我有勇气告诉你,我喜欢你,永远都会喜欢你。”
张云起看着眼前女孩蠕动的嘴角,那惨白的小脸和大片血红的裙子仿佛是生命与死亡的对照,一阵热流在眼皮底下打滚,他不知道他是怎样笑出来的,他的手指甲扣进肉里,用了全部的力气让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显得不那么绝望:“初见,你还记得你以前的名字吗?”
“赵煜,怎么啦?”
“煜是光的意思吧?”
“是啊。”
“我以前听过这样一句话,现在特别想说给你听,那句话说,有的时候,当我们在黑暗中去爱一个人的时候,我们的爱就像手电筒里的光,打在那个人的身上,让那个人在你心中成神。可是你知道吗?虽然光不在你身上,但是,你是光本身。”
张云起脑袋抵着初见的额头,攥着她冰冷的手贴在脸颊上,看着那双含笑的眼眸,再也忍不住的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煜,你是我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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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煜·终章
卷末感言:
不想剧透,不愿意剧透。
初见会活的好好的。
请相信我,彩虹总是在风雨后。
写这一卷之前,我已经想好了这么写了。如果真的是认真用心看了这本书,那你就会发现,从这卷的卷名【煜】开始,行文中就多有铺垫,百分之八十的情节,都是围绕着【煜】展开的,从人物性格,事件推动,如贵平县金坪矿区暴雨堵车事件,到初大鹏彩票事件,还有林子昊私下以初见名义给156班同学买饮料(此剧情在本卷第三十五章所愿,还有读者在本章说里错以为是张云起买的,当时张云起在里津市呢,充分证明了看书不认真。)
其实站在一个作者的角度来讲,我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揭露人物的真实性格。真实性格来源于压力。压力才能把人物逼向越来越困难的两难之境,迫使他们做出越来越艰难的冒险抉择和行动,逐渐揭示出其真实的本性,甚至直逼其无意识的自我,从而折射出人物与架构之间的弧光。这一卷,正是基于初大鹏好赌如命这一性格和从小养尊处优的林子昊性格极度要强,引发了后面一系列剧情,才会出现最后这一幕。
当然,这一幕未必是读者想要看到的,毕竟是网络小说嘛,开心是重点,爽死重点。我写不了很爽的小说,但是请放心,我会让各位老爷开心起来的。如果张云起的光此刻让你流了泪,下一卷,或许会甜蜜的齁死你呢。
下一卷:千岁寒。
明天更新。
第一章 枯荣
1994年的7月,当风卷着金色麦壳在阳光里飞舞的时候,美国世界杯已经落下了帷幕,高考结束的铃声消弥在少年人的欢笑和哭泣里,自望远镜发明以来,人类所能观察到的第一次大规模天体相撞已经在上演,21块苏梅克-列维9号彗星正以每秒60公里的速度向木星撞去,它就像一列奔驰在宇宙深处的长长列车,不间断爆炸了20亿颗原子弹。
科学家们说:它为人类更深刻地了解宇宙的奥秘,揭示地球上生命的起源及进化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然而,东方的那个半成以上都是文盲的民族还有10亿人民不懂得仰望星空,他们不信神,他们脚踏实地,他们默默耕耘在土地上,耕耘在这个生活逐渐富裕,全面消除文盲,爆发式推进准信息化社会,现代化一步一步朝人民走来,看得到光明和希望的年代里。
1994年的7月,怀揣着收获和希望,林诗予来到了云溪村。
她受张云起所托,写一篇关于龙景园罐头厂的报道,但是对龙景园罐头厂经过初步了解后,她改变了想法,决定写那个在文件资料里蒸蒸日上充满了希望的云溪村。
这时候的云溪村正处在一年之中最美好的时光里,气温不冷不热,瓜果粮食都已经成熟,沟道里和山峁上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绿色,前些日子下了暴雨,月牙河水比往年旺了许多,河道的某些狭窄处水流起波打浪,发着隆隆的声响淌过了七月的村庄,秋收也慢慢地拉开了序幕:采收烟叶、打红枣、割中稻、摘花生、薅黄豆……到处都是一派红火热闹的农村田园景象。
林诗予和《湘南日报》的摄影师抵达云溪村的当天,吃过饭,云溪村村主任兼合作社理事长张海军就带着她去了种植基地,种植基地在将军岭下,很大,相对连片标准化种植面积足有1200亩,农作物是封阳鼎鼎有名的方圆辣椒,眼下正是辣椒转色期,青青红红的辣椒满挂了枝头,合作社招聘的农户正在采收,采收一直要持续到11月份才结束。
张海军向她介绍说,这个辣椒种植基地是云溪村股份制农作物专业种植合作社的重点项目,采取“合作社+公司+基地+农户+土地分红+劳务所得”的复合型经营合作模式,生产的辣椒全部销售给联盛旗下的龙景园罐头厂。
目前,云溪村农户的收入分为四部分,土地分红、劳务所得、年底股金分红和基于龙景园罐头厂包销合同的散种黄豆销售收入,今年下来,扣除农户自种的烟草收入,68户农户全年的额外平均收入不会低于3000元,云溪村全体村民将在今年年底全部脱贫。
林诗予笑着赞叹:“全村人实现脱贫,张村长,你这个云溪村带头人居功至伟呀。”
张海军连忙摆手:“我算得了什么带头人,我们村能有今天,全靠云起那娃娃,他才是我们的带头人,大功臣!”
林诗予笑着摇头,心里有点怨念。
张云起那个家伙上个月骗她来做这个报道,当时说好了要陪她一起来的,回头人就不见了,听他爸爸张老汉讲,张云起现在天天在医院里陪一个叫初见的女孩,本来还以为他这个大老板为了联盛的宏伟蓝图在日夜操劳,没想到是儿女情长……
第二天,林诗予参加了由封阳县政府牵头,联盛和龙湾镇主导召开的建设龙景园加工生产园区协调对接会。
联盛总经理李季林在会上明确表态要为这一项目前期投资1000万元。他还将联盛未来的规划介绍了一遍,对接三条生产线,打造生猪养殖基地和灵乌鸭养殖基地,明年将在全国市场推出封阳坛子肉,江川灵乌鸭系列特色新品,让它和张记栖凤渡鱼粉一起,成为江川对外宣传的三张名片。
基于这一目标,龙景园罐头厂将立足于云溪村股份制农作物专业种植合作社,辐射龙湾镇18个行政村,42878名农民,以包销合同+散种模式面向全镇农民订购1600吨大豆和300吨花生,惠及不低于1000户农户,每户农户额外年收入不低于1000元,提供上千个就业岗位,带动餐饮业、运输业等周边配套产业发展,帮助近万农民初步解决温饱问题。
这一规划在一穷二白的龙湾镇不可谓不宏伟,在场的政府领导十分激动,不断强调政府层面会全力配合联盛,改善龙湾镇至云溪村的路基、设施,前期规划流转一块150亩的场地半个月内对接联盛,平整土地,建设生产加工园区,全力支持龙景园打造生猪养殖基地和灵乌鸭养殖基地计划。
林诗予把这些内容做了简要记录,接下来就是挨个采访,联盛的总经理和高管,封阳县县长,龙湾镇镇长,云溪村村书记,她听了很多对未来富有建设性的话,为民争利的初步构想,但这不是她非常想要的那个内核,虽然她也不清楚她具体要的是什么。
这次来云溪村采访打算呆五天,时间充裕,林诗予是土生土长的省城里津市人,做了省报记者之后也经常走南闯北,在农村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习惯。
那几天里,林诗予观察到的云溪村人和邻村的人不大一样,在邻村人眼里,云溪村那边的人像发了疯似的,起早贪黑采收烟叶,耕田插稻秧,应时抢收望天田的黄豆,把时间安排的满满当当,他们不光是把集体多年荒芜了的地畔地楞全部拿镢头挖了一遍,还跑到组里分的山上开荒,把开荒地整得像棉花包一般松软,边畔刮得像狗舔得一般干净,还施了家里的大肥。
他们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给来年种合作社计划到户的黄豆,一落了空闲,就往合作社的辣椒生产基地打短工,挣劳务费。
云溪村合作社是飞出山窝里的凤凰张云起在自己老家搞的,第一期只惠及68户村里人,穷闲的邻村人落不到这些好处,不免有些眼红,唠闲嗑的时候,一直对她感慨说不得了不得了啊,这样干下去,用不了几年,云溪村许多人家要发得流油呀!
每个人似乎都对云溪村的未来发展充满了希望。这是林诗予采访了很多村民之后的感受。然而,他们眼下过的日子在见惯了奢华生活的林诗予眼里并不算好,也很粗俗,他们活着似乎不是在享受,而是在承受,没明没黑在地里干活,能填饱肚子就已经心满意足,但是他们没有城里人的焦虑和不安,他们饱受沧桑的脸上,依然有着清澈的眼神。
林诗予不是悲欢主义者,她乐于进步。
有一天下午,她去正在规划出来给龙景园建设加工园区的土地采景,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一个中年汉子,汉子是个瘸子,拖着一车黄豆,可能是累了,脱了汗衫,坐在泥巴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抽旱烟棒。
可能是记者的天性,林诗予下意识就想跟他唠唠闲嗑,走过去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笑着问:“大哥,你这黄豆要送到哪里去呀?”
中年汉子可能也知道她是省城来的大记者,倒是有着拘谨,磕巴巴地说:“村,村里的合作社。”
林诗予问:“黄豆多少钱的收购价?村里的人一般能卖多少钱?”
“1块2一斤,能卖多少钱主要是看自己有多少地,云起那娃娃照顾咱村里人,有多少收多少,像我,3亩2厘地,能产一千多斤黄豆,估摸着有1300多块钱吧。”
这些数据林诗予清楚,聊这些主要是为了营造一个舒适的唠嗑气氛,她笑着说:“这个收入不低呀。”
中年汉子摆手:“这个不算啥,这只是一部分呢,咱村里的辣椒基地有我的地,能拿土地分红,我也入股了合作社,年底还有股金分红。”
他说起这个有些来劲,也不拘谨了:“我这腿脚不利索,村里头照顾我让我在合作社打扫卫生,每天上午和下午去一趟就成了,有劳务费领还不耽误农活哩!哎呀,讲起来这一年咱们村变化太大了!自打云起那娃娃搞了这个合作社,真是家家户户都有了奔头。”
林诗予笑:“那你觉得张云起怎么样?”
中年汉子吸了一口烟,笑呵呵地讲:“这个咋讲哩,村里你随便拎一个人出来,都能给他讲一车轱辘好话。我也一样!总之吧,云起那娃娃能为咱们这些家乡人干实事,一个人是歪是好,也看他干了多少实事,像一些领导干部那样,讲大话吹牛抢功劳,那不成,不能解决问题。往大点说,古往今来,哪个朝代是靠这些成事的?咱们中华民族可不信神哩!但是我就琢磨吧,咱们国家8亿多农民,你说不努力吧不干实事吧,个个起早贪黑在地里挖刨,一年下来还是吃不饱饭,这,这个叫啥……”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对对!就是这句话。”中年汉子不住地点头:“还是文化人有水平哩,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我们这些农民一辈子在土里种庄稼,却不知道挨过多少饿。”
林诗予问:“为啥呢?”
中年汉子咧嘴笑,一排白牙闪亮亮的:“这个哪里是我们这些泥腿把子想的明白的呀?我只晓得种地,但是,去年底云起那娃娃在合作社筹建大会上讲过一句话,我就觉得有些在理,他说,不能因为整个国家都在跑步前进,就忽略了这些被撞倒的人。”
林诗予许久没有说话。
时候不早,中年汉子把旱烟棒卷入脚底板踩灭,向她道了别,然后拖着一条瘸腿趔趔趄趄地推着架子车,拉着满地排鼓鼓囊囊的黄豆,前行在灼热的路上。路上那些往合作社送完黄豆回程的父老,像脱羁的老黄牛,脚步十分地轻快悠闲。大地无限延伸着,野草长满了坡头。
枯荣有时,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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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追星星的人
“吃完了?”
“吃完了。”
“好吃吗?”
“好吃呀。”
“以后天天给你煮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不好?”
“你忙,以后上学我给你煮。”
这是一个明媚的正午,阳光透过窗户前的香樟树照在初见身上,纤细柔软的女孩一勺勺吃着银耳羹,眸子里有两湾清水一样的光。
一直到吃完,张云起收起保温盒,初见笑:“回家啦?”
张云起也笑:“回家了。”
初见从床上下来,抱着衣服去卫生间。
马尾起落,纤纤细细,张云起看着女孩的背影,以前在学校里的时候,初见总是显得安静和沉默,这时候却不了,张云起感受得出她眼里的快乐,只是张云起还是心有余悸,那天发生的事情,一直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不断回放。
那天他抱着初见冲进医院的时候,人已经晕过去了,满身的血,几个护工熟练地打开担架接住了人,那一头细笔软直的长发被干涸的血迹粘在脸上。
他妈妈知道这事,带着蒋凤几乎是后一脚赶来的,当时蒋凤凑到前头一看,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凄厉地叫着!但是,那个可怜的哑巴说不出话来,只会“啊呀啊呀”地叫。在平车推进急救室前的那一刻,他妈妈拉着医生的胳膊哀求说:“您可一定救救她呀,她才17岁!她还要考清华北大的!”
哐当一声!白色的铁门关上了。
门上的红灯亮起,“手术中”三个字异常刺眼,过道的两排长椅上坐满了陆续赶来探望初见的人,有市一中的校领导、老师以及156班的同学,还有一些亲戚朋友。他们全都围着一身是血的张云起,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张云起靠在墙角跟里,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初见妈妈凄厉的叫声在拥挤的过道上回荡着,就像一把铁锤,一下,一下,砸在他胸口上。
时间就在这种窒息的氛围里静静流逝着,慢的犹如刀割,一直到透过窗户洒进来的日光变得恍惚,手术室门前亮了不知道多久的灯终于灭了,手术室的门打开,仅仅是开了一条缝,急救中心嘈杂的声音就像潮水般退去,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望向从那条缝里现身出来的主刀大夫。
满脸倦容的主刀大夫没说话,冲着外面的一大群人,缓缓地点了点头。
初见妈妈“哇”地又哭出了声。
后来,医生告诉他说,初见的伤口就在心脏部位,有3厘米深。值得庆幸的是,刀子扎进体内时发生了偏离,是侧着进去的,虽紧靠着心脏,但并未对心脏造成伤害,如果是正着扎进去,人就没了。
伤口缝合后,留院观察一段时间,初见错过了期末考试。这倒无所谓,关键是过了观察期后,没有再出现什么问题。
到了七月末,初见已经可以回家休养。衣物初见妈妈蒋凤都已经整理好,结了账,张云起开车送初见回家。
回的不是红山弄,是初见的新家。
新家位置就在张云起家住小区里,市教育局边上,一环内少有的几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房子是张云起私底下让王贵兵帮忙找人买的,老早就买了,86年的框架式建筑,两室一厅的楼房,78个平方,面积不大,不过是当前的主流房型,正好够一家三口住。房子精装修过,各式各样的家具一应俱全。不过初见直到现在才知道这事,大家想给她一个惊喜,她看着前面专心开车的张云起,问:“云起,省体彩中心真的给补发奖金了么?”
张云起笑着点头:“是啊,其实是这么回事儿,我哥今年国庆节应该就要结婚了,我准备送他一套房子和一辆桑塔纳,前段时间买房子的时候顺带就多买了一套。刚好,省体彩中心给你家补发了桑塔纳和奖金,我就跟你妈妈商量了一下,她觉得桑塔纳用不上,就按原价转让给了我。至于这房子呢,也是我按原价转给你家的。发生了这么多事,阿姨也想着红山弄住不下去了,而且那土胚老屋冬冷夏热,一到暴雨湿热的天气都是蚊虫,环境太差,摧残精神不说,对人身体也不好,你正要恢复身体呢。”
初见没作声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中午的饭菜很丰盛,也很热闹,张云起爸爸妈妈还有春兰小小都来了。
下午的时候,蒋凤和张妈去鱼粉店忙事。
初见在卧室里休息,几个小孩子在客厅里看电视玩闹,坐在沙发上磕着瓜子的春兰看见她二哥去了初见的卧室,撇了撇嘴巴。
初见的新卧室不算大,但布置温馨。
地板是木质的,天蓝色的床单,床头摆着一只一个人大的棕熊布偶娃娃,左侧是一扇蓝色窗户,窗户下有一张书桌,一整排的书橱里被各式各样的书籍塞得满满当当,窗前的香樟树叶繁茂苍翠,有风,映着光,带来一股清新的气息。
刚到家时,初见被几个小孩带着每个房间都看过一遍,然而第二次走进这间卧室时,还是有些发愣,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个温暖的家,像做梦一样,可是,尽管在家人面前表现的很高兴,妈妈也告诉她说买这个房子的钱是继父初大鹏中的奖金,省体彩中心已经宣布那张彩票是真的,但她总觉得不对劲。一个人最可怕的样子,大概是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馈赠吧。
初见摸了摸书橱里的书,都是崭新的,带着墨香,很多她都看过,喜欢的,她拿了一本坐在床头上看,翻了十多页,张云起就敲门进来了,她怔了怔,小脸就红了。
直闯女孩的闺房,张云起倒是一点也不害臊,他直接坐在床边上,盯着初见笑,初见抿了抿嘴,那双清澈的眼眸也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她忽然伸出手放在他的手心里,小脸变得有些认真:“云起,你早就准备好这套房子还装修好了的吧,我住院才十多天,不可能这么短时间装修好。而且,我不知道我继父那张彩票是不是真的,就算那张彩票是真的,市体彩中心应该不会这么快把奖金发下来的。”
张云起没想到初见还在想这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啥,他握着眼前女孩有些冰的手,过了一会儿,才笑着说道:“初见,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买这个房子吗?”
初见问:“为什么?”
张云起说:“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国人和老外有一个很不一样的地方,就是爱存钱,可能是很多人都穷怕了,惯性思维里觉得钱就是以后幸福生活的保障。幸福就像存款一样,可以以后拿出来用,但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人生的每一个瞬间,只要错过了那一刻,就会永远消失了,永远找不回来了。所以,现在就要幸福起来。”
初见红了脸,她轻轻“嗯”了一声。
张云起笑:“彩票的事情有点复杂,警方那边还在调查,不过从我得到的消息来看,那张彩票应该是真的,到时候奖金发下来,就一样了,你没必要为这些事情胡思乱想,我理解你的想法的,初见。”
初见抿了抿嘴,说好,过了会,她忽然又说:“云起,以后,你可不可以叫我煜?”
“为什么?”张云起问。
“因为……煜是你的光。”初见细声细气地说。
窗外有风,吹得香樟树叶哗哗作响,在投射进来的碎光里,张云起怔怔地看着眼前脸红的清澈女孩儿,那一刻,窗外的花草疯长,夕阳下坠,张云起感觉他的心都要融化掉了,他摸了摸她微微有些烫的小脸,笑:“煜,累了吧,要不要睡午觉?”
初见乖巧地钻进被窝里,又在被窝里晃了晃脑袋,嘴角带着甜蜜的笑:“不要,你给我讲故事吧?云起,住院的时候无聊你都给我讲故事的。”
张云起想了想,笑着说:“前段时间,彗星撞击木星引起很多人的关注,我倒想起这样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在很多年以前,美国nasa的一位工作人员偷偷修改了一条卫星轨道,导致150万公里外的太空中,一颗即将退休的卫星点火变轨,借助地月引力弹向更远虚空。当时虚空的深处,哈雷彗星正穿越76年轮回,向地球飞驰而来。欧洲、苏联、日本为此发射了8架探测器,组成浩荡的哈雷舰队。当时nasa削减预算,没钱参与,那名工作人员才偷了一颗老卫星观测哈雷,并且在1986年与哈雷相遇,成为人类第一个飞过彗尾的飞行器。”
“西方媒体因此掀起哈雷热潮,但是我们中国却反应很沉闷,在杭州,我知道有一个叫做吴晓波的年轻人,当年他参加高考,晚上想看哈雷彗星,他的父亲训斥他说:彗星重要还是高考重要?吴晓波失落地看了眼星空,回屋备考,并发誓一定要离开家乡。后来,他考进了复旦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现在又回到了杭州,写专栏。”
“在深圳,还有一个叫马化腾的年轻人,他用天文望远镜观测到了哈雷彗星,并写下观测报告,得了三等奖。那台望远镜是他父母花了七百块钱给他买的生日礼物,是他父亲四个月的工资。”
“你知道诗人西川吧,他那首著名的《在哈尔盖仰望星空》就是在那天写下的:在这青藏高原上,一个蚕豆般大小的火车站旁,我抬起头来眺望星空。”
“哈雷彗星缓缓划过苍穹,76年物是人非,但那时愿意远望星空的人并不多,只有偶然抬头的人,才能听到星辰间的旋律,西川望星那年,有一个叫南仁东的首都天文台助理研究员前往荷兰天文机构当访问学者,他级别不够,不能坐飞机,只能坐火车横穿西伯利亚,取道东欧,前往荷兰,一路海关盘剥,索要贿赂,没到荷兰,兜里已经没钱了,于是他在路边卖起了画,他画着许多陌生面孔,但心里装的一定是满天星辰。有一次,他去日内瓦的联合国世界知识产权总部参观,大厅内,各国都摆出了最骄傲的展品,中国的展品是景泰蓝花瓶,而美国的展品是一小块月岩,而且摆了几十年无人超越。”
“南仁东念念不忘星星和月岩,可是当年那些兴奋眺望哈雷的人,大多数都已经低下了头,忙碌繁乱人生。1993年年初,也就是去年年初,央视经济频道成立,去年年尾,《公司法》颁布,在这个时代,对普通人来说,没什么比钞票更有魅力,追星星的人已经寥寥无几。这倒也没什么问题,人是要吃饭的,不过我一直记得去年诗人西川写的一句诗:我无法叫大雨停住。”
初见问:“那对你来说,钞票有魅力,还是追星星有魅力?”
张云起想了想,笑道:“人小的时候都喜欢追星星,我也一样,但是我没那个条件,当然,可能这样说也不太对,有点把责任推给客观因素的嫌疑,还是恒心不够吧,也可能是以前穷怕了,总之,我要努力追钞票,这样,当身边的人想追星星的时候,就不会追不起星星了。”
初见许久没有说话,她把张云起的手握在手心里,抿着嘴说:“故事的后面呢?”
张云起说:“1993年,国际无线电科学联盟大会在东京召开,提议建新一代大型射电望远镜。南仁东开始在国内选址,筹建射电望远镜。工程名称很霸气,中国天眼。”
“因为贵州有大量喀斯特洼地,可省下挖掘成本,南仁东带着团队去了那里,翻越一座座西南大山,寻遍上百个山谷,大雨时常不期而至,山洪在索桥下咆哮,有时密林无路,他们就用柴刀劈路。大山中的村民迷惘地望着来客,最开始的传言是‘有矿了’,后来变成‘发现了外星人’,可能,山外的世界,对他们来说就是太空。”
“中国天眼有了落地之处后,南仁东开始四处推销他的天眼梦,他跑遍了中国大学,立项著书,频繁参加国际会议,上各大电视,那个满身风尘的老人,戴着墨镜,用吉林普通话向全国观众发问: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否孤独?”
张云起看着被窝里的初见,笑着说:“故事讲到这里,其实已经结束了,但是,也没有结束,因为我们这个国家还有无数追星星的人前赴后继正在续写着这个故事。中国天眼,一定会有建成的哪一天,它会以世界上最先进的射电望远镜屹立在地球上,倾听宇宙深处的旋律,寻觅那些星星藏在宇宙里的奥秘,成为走出星海的坐标。”
“好美的故事呀,云起。”
“煜也好美。”张云起摸了摸女孩儿的脸颊,女孩的眼睛里仿佛蕴着夏晚的露水,就要流淌下来,他笑着低头亲她的额头:“睡吧,说不定梦里会有浩瀚星空。”
“还会有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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