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学校开学的第二天便是星期五,中午的时候,邮递员抱着一大叠报纸送到了办公室,可是却没有任何信件。看着邮递员离去的背影,芳华有些落寞,从自己寄信到现在,已经整整两个月了,为什么承的信还没到呢?即使内心有着失落和担忧,却又和以往那般不同,这次芳华更多的是担忧承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所以没能及时给自己写信。
这样的担忧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强烈,眼看着九月就要过去,芳华决定,如果月底之前还未收到承的回信,就打算托人找米长胜探探消息,至于托谁去?思来想去,芳华最终打算找金善英。
九月的最后一天,送信的邮递员不知为什么姗姗来迟,芳华上完课,就在宿舍等待着,心里莫名的焦虑,便拿出诗词读了起来。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金善英手中提着东西准备回去,路过芳华的宿舍,听到芳华吟诵的这首《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站到门口笑着明知故问道:“这般忧愁是为谁啊?”
芳华见是金善英,脸微微一红,合上书本问道:“你要回去了吗?”
金善英点点头,“下午没课,家里头种的晚稻快要收割,回去看看要不要帮忙。”
芳华本想跟金善英说能不能帮忙去问问承有没有给家里写信,可是想想今天邮递员还没来,索性等下个星期再问,“嗯,路上注意安全!”
待金善英离开后,芳华粗略地翻阅着手中的那本古诗词,已然没有什么心思继续看下去,起身走到宿舍外的长廊上,对着校门口一阵张望,又踱步回自己的宿舍,就这样来来回回好多趟,便听到操场上有人在叫自己。
“芳华,有你的信!”
芳华喜出望外,小跑着到了操场,叫她的那位老师正跟邮递员说着什么,见芳华来了,邮递员把手中的信递给了芳华,为什么会有两封?芳华道过谢,满腹疑虑地看了看两封信的地址,一封来自南京,这肯定是承的,还有一封是从县城寄来的,除了大哥芳华想不出其他人?
回到宿舍,芳华先拆开了承的那封信,里面有两张没有折叠在一起的信纸,芳华先展开上面的那页信纸,信上寥寥几行,是承的战友写的,初看时着实把芳华吓了一跳,还以为承真的出什么事情,才需要战友代写,不过还好,信上说承外出执行任务,委托他帮忙寄信,因为忙碌一时疏忽给忘记了,特写此信表示歉意,落款是一九八三年九月八日。
再展开承的那封信,落款则是一九八三年八月十七日,承在信中说因为这段时间任务繁杂,没有时间及时写回信,这次自己又即将出发执行一趟任务,来回数月,只能在匆忙中回此信,还望谅解,在信的最后,承告诉了芳华她在信中询问的那首曲子,是首来自英国的民谣,叫做《绿袖子》,芳华看得出来,这封信承写得很匆促,可是即使如此匆忙之下也要给自己写封回信的承,让芳华心中满是涟漪。
把信又看了又看,芳华心里头像吃了蜜一般,小心翼翼地收好承的信,芳华才把从县城寄给自己的那封信拆开,落款果真是大哥罗芳生。
这是罗芳生第一次给芳华写信,信里并没有太多对芳华的关切,而是很直接地阐明,上次到家里的那个向绍强,那次见面之后表达了对芳华的好感,希望芳生能帮忙撮合,芳生特意写此信就是为了劝导芳华,在信中芳生说因为师傅很喜欢他,得知他有个妹妹后,就有了结成亲家的意思,那日带向绍强回家,就是让他来见见芳华的,更重要的是,向绍强人品不错,和自己相处几年也算是了解,加上师傅家开着理发店,家庭条件优渥,也想找个吃国家粮的儿媳,两边都算知根知底的,希望芳华好好考虑下,免得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看完大哥的这封信,芳华不禁觉得好笑,整封信里没有只言片语是对自己的关心,从头到尾也没有一句征询意见的话,就因为大哥的师傅对他好,所以作为亲妹妹就必须跟他师傅的儿子处对象吗?尤其最后那句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深深刺痛了芳华的自尊,性格一向温顺的芳华其实也有自己掘强的一面,先不说自己看没看上那个向绍强,就独独这一句,把芳生内心对自己这个妹妹的轻视就体现的淋漓尽致,越是这样,芳华越是反感,心中有团怒火开始升腾,直接拿出纸笔,给大哥回了几个字:“你那么喜欢,自己嫁了便是!”
然后拿出信封写上地址,把信纸放进去,封口粘贴上邮票,一气呵成地做完了后,心中的怒火才渐渐停息,继而涌上来的是满腹的心酸和委屈,因为自己是个女儿,从小爷爷奶奶便不是很喜欢,而深得爷爷奶奶宠爱的大哥,在儿时对自己这个妹妹也是欺负多过于关顾,就是自己读的这些年的书,也是娘用绝食逼着父亲最终同意的,虽然娘经常对自己说,自己能读书还是靠父亲的开明和通透,可芳华心里清楚,如果没有娘的以死相逼,自己和村里的其他姑娘一样,也只能是个睁眼瞎。
芳华紧紧地捏着手里的信封,想着自己这样给大哥回信,想必一定会惹恼他,要是二哥在就好了,可是二哥又在那里呢?
芳华的二哥叫罗芳辰,比芳华大一岁,性格脾性跟罗芳生截然不同,从小也跟芳华最亲近,在家中排行第三,本也该是家中最有出息的一个,读书成绩一直很优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高考的时候连续两年失利,后来罗正洪觉得太过丢人,坚决不允许他继续复读,一气之下,罗芳辰离家出走,这一走就是两年多,到如今都杳无音讯。
冷静了许久,最终,芳华又把信封小心地撕开,取出那页写满怨气的信纸,即使自己心中有太多的愤慨,可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去惹恼大哥,重新取出信纸,给罗芳生回了一封简短的,语气也缓和许多的信,告诉他觉得向绍强和自己并不合适,希望他另择佳偶。写好了给大哥的信,芳华又提笔给承写起了回信。
“米承同志:
你好!
时隔数月没和你通信,最近还好吗?不知现在你是否已回到部队?非常感谢你在匆忙中还给我写回信,让我在期盼中不觉得这个夏季过于漫长。虽然这个暑假,发生了”
写到这里的时候,前面那些压抑的委屈又涌上心头,泪水莫名地砸落在信纸上,芳华很想把现在心中的不安、委屈、焦虑和愤慨都一一的告诉给承,可是却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身份去诉说。是朋友吗?那么说这些似乎就是逾越了朋友的界限。是对象吗?却又从未挑明过。芳华擦干泪水,只能书写着日常的问候。
周末,芳华没有回家,而是选择了留校,她害怕大哥还给父母写了信,用父亲施压要她就范。
去乡公社把写给承和大哥的信投递后,在回学校的路上,芳华碰见到了刘际远老师和他的爱人,两个人手上都提着东西,应该是去供销社买东西回来。
芳华礼貌的打着招呼,但神情黯然而忧伤的样子引起了刘际远爱人的注意,关切地询问起芳华来,芳华连忙用其他的理由搪塞道:“我刚刚在公社广播里听了一首曲子,有点忧伤,所以,”
听到芳华脸上表露出来的黯然是因为一首曲子,刘际远笑了起来,问道:“是什么曲子,说来听听?”
“是……”芳华一时语塞,突然间想起承信中说的那首《绿袖子》,连忙回道:“好像叫《绿袖子》。”
“《绿袖子》?”刘际远点点头笑着说:“这首曲子确实挺忧伤的!”
“真的吗?有什么典故?”刘际远的爱人在一旁好奇地问道。
刘际远发挥着自己万事通的特长,开始娓娓道来:“当然有典故,这是一首英国民谣,相传是英皇亨利八世所作,讲述的是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位姑娘,却又不知该如何跟她表白,最终错过了她,是一首很忧伤的爱情民谣。”
一旁的芳华对这首曲子背后的典故先是诧异,而后又有些顿悟,想起了那日承去部队的种种,再想起承给自己寄的梅花和菩提叶,难不成这些也还有一些典故在里面吗?
“刘老师,那送梅花和菩提叶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芳华小心翼翼地问道。
刘际远想了想:“梅花的意义应该就是我们中国人常说的那些,至于菩提叶所表达的寓意还挺多的,在佛教里,菩提是圣树,菩提叶自然也表示着神圣,根据叶片的数量也有不同的含义!”
听到菩提叶果真包含着特别的寓意,芳华因为一些额外的期待而变得有些激动,声音也有了些轻微的颤抖:“那三片菩提叶,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三片啊,菩提叶中第一片代表信仰,第二片代表希望,而第三片,则代表着爱情!”
在这一刻,芳华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剧烈的跳动的,似乎都要蹦发出来了,连忙谢过刘老师,朝学校飞奔而去。见芳华这么急躁地回去,刘际远的爱人多多少少有些猜测,笑着拉住刚想叫芳华的刘际远,“哎呀,别人小姑娘有急事,让她先回去嘛!”
冲回宿舍,芳华有些颤抖地拿出承寄给自己的梅花和菩提叶,轻轻地抚摸,细细地端详,然后开心的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把梅花和菩提叶轻轻地捂在自己的心口,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那个在苍茫雪地里,对着自己微笑的身影,芳华觉得,之前所有的不安、忧愁和焦虑在这一刻,都化为了对承最甜蜜的思念……
《十七》
这一次的任务,承他们虽然完成的很圆满,但也很艰辛,等再回南京的时候,都已经接近十月中旬。看着道路两旁,即将被秋意染黄的高大而沧桑的梧桐,坐在副驾驶的承,思绪不知不觉又飘向了远方。
回到部队后,宿舍的战友很自责地跟承坦白,对于那封被迟寄了二十多天的信,承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很感激,如果没有战友的帮忙,想必那封信现在还刚躺进金陵城的邮政局。只是不知道芳华,在收到那封迟来的信后,有没有及时给自己回信,也不知道现在的她,一起都是否还顺利。
就在承还打算按照自己的步骤,等待一个成熟的契机的时候,芳华的那封来信把承的心弦彻底拨乱,虽然芳华在信中如往日般的只是问好,可细心的承还是发现了,信上那些被泪水打湿过的痕迹让他如坐针毡,芳华只在信中一笔带过地说暑假发生了一些事情,却没有说明是什么事情,但承知道,这些没有说明的事情,应该让芳华伤心的落泪了。承猜测不出芳华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伤心却不愿意与自己说,可是细想下,也能理解,自己又不是她的什么人,该以什么身份让芳华能够给于信任的倾诉呢?
十一月的风带着深深的寒意,席卷着整个乡村,转眼小雪将至,又一年的冬天已经到来。这一个多月,芳华一直都在学校忙碌着,尽力避免着回家。
那日给大哥回信后,大哥陆续又来了几封信,从最开始还算耐心地跟芳华分析与向绍强处对象的好处,到后来的责骂,再到如今的要她好自为之,芳华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愤慨和委屈,而是很平静的拒绝再拒绝,直至大哥没辙,到如今的彻底放弃,芳华为自己的胜利而心情愉悦着。
这周的星期五,农历十月十四,便是芳华二十岁的生日,芳华期盼着如果生日那天能收到承的信,该多好,那将是自己二十岁最好的礼物。不知道是不是芳华诚心的期盼感动了上天或是邮局,星期五的这天,邮递员不仅准时抵达,还给芳华送来了一封不同以往的信,这次的信封要比以往的大一些。芳华很欣喜地接过信,看到芳华那喜形于色的样子,金善英给崔玉使了使眼色,也跟在后面回了宿舍。
一到宿舍,金善英就催促着芳华赶快打开看看,她和崔玉都好奇,是什么东西需要这么大个信封。芳华把信封拆到一半,对两个人说道:“如果是信的话,你们就不能看!”
“知道,知道!”金善英笑着答道。
把信封彻底打开后,芳华从里面取出了几片黄色的梧桐树叶,至于信,肯定是不能拿出来的。见是梧桐叶,崔玉有些糊涂,“芳华,你那个亲戚是什么意思啊,春天给你寄红梅,这次怎么又是梧桐叶?”
听到春天芳华还收到过红梅,金善英赶忙问:“除了红梅和这梧桐叶,他还给你寄了什么?”
芳华把抽屉打开,从日记本里取出了红梅和菩提叶,“还有这个!”
金善英看了看这些东西,轻笑起来,问道:“那个绿色的叶子是夏天寄的,对吗?”见芳华点点头,金善英又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如果只是单单一枝春天的红梅,芳华或许还只当是普通的问候,可当知道了菩提叶的寓意,和这春夏秋不同的问候,芳华的脸微微红了起来,没有回答。金善英却显得格外高兴,笑着说:“不愧是喜欢读诗的人,比我们这些直套的人,有意思多了!”
一旁的崔玉被彻底弄糊涂了,不知道芳华和金善英两人在打什么哑谜,急忙问道:“你们两说的,我怎么都不明白!”
金菊英笑着扯了扯崔玉的长辫子,逗着她说:“谁叫你当初不教语文,也不肯多读读诗书,怎么能理解什么叫做春红夏绿和秋黄呢?”说着,还俯下身在芳华耳边轻轻说道:“恭喜,好事将近了!”然后,不顾脸越发红润的芳华和一脸迷茫的崔玉,哼着歌回去了。
崔玉依旧茫然着,指了指已经离开的金善映,又看了看一脸通红的芳华,什么春红夏绿秋黄的,怎么不说明白就走了呢?刚想开口问芳华,却不料她先开了口:“你下午不是要回去吗?”
听到芳华的提醒,崔玉才猛然想起,上午跟王传清约好一起结伴回去,这会儿只怕他都已经等在校门口了,赶忙冲进里屋收拾起来。
待崔玉提着东西如风卷残云般的离开后,宿舍又恢复了该有的宁静,芳华端坐在桌前,心里充满着激动和期待,缓缓地打开了承寄的来信。
芳华:
你好!
展信佳!不知你最近可好?也不知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似乎让你伤心难过,作为你的朋友或者说笔友,我本没有资格对此进行打探,可是于我心中,你本就不是普通的朋友和笔友,你似乎不愿启口的事情,已让我坐立难安,所以,接下来我要说的这些话,也是我内心早已想说的,如若对你有所冒犯,还请原谅!
虽然我们见面不过五次,通信也屈指可数,可细算起来,从我们相逢到现今,却也有二百六十三天。时间就如人们所说是白马过隙,转眼一九八三年就将离我们远去,在这八三年年尾,我在此阐述自己的所思所想,希望这不算漫长的二百六十三天,会让我不显得太过唐突,而惊吓了你,如我言有所失,再请原谅!
还记得腊月二十五的那天,跟你的相遇,你穿着一件红色棉袄,如一枝冬季的红梅,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再到后来,我们一起在酒席上再遇,无论是而后的漫步雪林,还是一起背诵的诗篇,那一天你的每一句每一言,到如今,我都还能清楚的记起,其实那一日回家,我就从心底盼望着,如能与你再次相见,该有多好。
再到后来,我去舅舅家拜年,在水井边看到摇摇晃晃挑着水的你,或者陪着父亲去你家喝酒,看到坐在火塘边被火焰映红了脸庞的你,都让我无比的欣喜,那天我鼓起勇气,问你要到收信地址的那一刻,我就在心底默默的跟自己说,米承,这是你最好的新年礼物。所以,那次分别后,每次赶集我都会去,即使我知道,其实你们村赶的都是外乡的集市,可就是带着那么丁点儿的期盼我愿意尝试,只为能够在川流不息的人潮里和你相见。
你应该不知道,那次得知你们学校开学,我特意赶了过去,可是因为前几天阴雨连绵山路难行,等我赶到你学校的时候,你已经上完课了,当听说你已经回去,我便顺着你们学校下面的那条近路追了去,脑海里是满满的懊悔,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能早点出发,早点赶到你们学校,作为无神论者,在那一刻我甚至都开始祈求,祈求神灵保佑,能够再跟你见一面,好在,上天没有辜负。
后来你邀约我去学校食堂吃饭,为此,我回去整整高兴了好几天,也就此期盼着,回部队那天,如果还能再见到你该多好。直到返回部队的那天,当我远远看到你从学校门口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幸运之神对我是如此的眷顾,能够让我愿望成真。
很抱歉,我语无伦次地在这里诉说了这一些,可这确实是我心中所想,却又一直不敢说出口的话。你上次来信,问我那天吹奏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其实回部队那天我就想告诉你,那首曲子叫做《绿袖子》,讲述的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姑娘说不出口的爱,就如同不怎么勇敢的我。所以那次你写信询问《绿袖子》的时候,我也万分期待着,如果你还可以问问红梅和菩提叶该多好,也许那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把那些隐晦的暗示跟你阐明,而不是缩头怯尾,在自己心意面前如此踌躇胆怯的我,让你见笑了。
那次给你寄去红梅,其实我也猜测的到,当初的你应该也有些疑惑,为什么我要从南京给你寄枝红梅,那是因为我无意中读到《点绛唇咏梅月》,便想着用一枝红梅寄相思,却又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只好用《赠范晔诗》来掩饰。而关于菩提叶,是因为曾在一本书上看过,菩提的树叶代表神圣,也有着寓意,一片是信仰,两片是希望,三片是爱情,在我心中,爱情和你,也已经变为我神圣的信仰,而这,便也是我一直不敢说出口却无时无刻不在期盼希翼的事。
或许你可以笑话或者批评我,怎么如此胆小和怯懦,也确实,作为一个男人,在感情里我确实显得拖拉和胆怯,只是一切源于,我是真的害怕,害怕让你恐慌逃离继而连这普通的信件也不肯写给我。
现今,我把这些心声都写给你,再用这几片象征着忠贞的梧桐叶相赠,用金陵城充满诗意的深秋向你问候,就是想向你征询,我以我的春红夏绿和秋黄相邀,你可否愿意与我冬日白首共余生?
这是我第一次给异性写这样的书信,当然,这一切都是我一厢所愿,现在是一个新的时代,所有的感情都源于自由,所以也请你不需要有太多的负担,遵从自己的内心,也不要因为我的这些话,因为不好拒绝,而勉强迁就委屈了自己,于我心中,更希望看着你灿烂的笑着,而不是将就后的强颜欢笑,你快乐我亦快乐!
最后祝愿,愿你永远健康平安,天天幸福快乐!
………………………………………………………………承
………………………………………………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七日夜
芳华慢慢地合上信,即使早已经猜测到了,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心中也不免欣喜万分,直至喜极而泣。轻轻拿起那枝红艳的妖娆而美丽的红梅,又忍不住含着泪笑了。
二十岁生日这天,是芳华人生中的最美好,而这所有的美好,都源于两个两情相悦的人,彼此都没有辜负……
《十八》
接下来的这几天,芳华总是带着笑容,悦目娱心,春风满面。看见芳华神清气爽的样子,金善英不问也猜的出原因,于私于情都觉得很是高兴,替芳华高兴,也替自己高兴!
这天星期三,学校把学生老师们一起捡来或者上交的野生山茶籽整装起来,然后叫来了几个家中有板车的乡亲帮忙,一起送到立学校不远的那个村落的油坊,这山中野生的茶籽油榨出来的油可不是一般的好,市面上也是有价无市,价格更是一般菜籽油所不能比的,听说很多城里人都会想办法来山村里头买一些回去。所以,学校每年会把榨的油一部分送到食堂,一部分卖了作为学校的资金使用。因为芳华这天只有一节课,学校便叫她和其他几个没课的老师跟着食堂的刘师傅一起去油坊,看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
刚进入这个依山傍水的村落,远远的就闻到那种醇厚、绵延而浓烈的香气。这个村落的油坊坐落在村的东南角,可以说是村里占地面积最大的房子,油坊因为有些年月,纯木的房子显得颇为古老,经过岁月和烟熏的洗礼,四周的墙壁早已经变得漆黑油亮。一进入油坊,那一阵阵扑鼻的油香,越发显得厚重而浓烈,油坊内热气腾腾,烟雾缭绕,即使在这大白天点着大瓦的白炽灯,光线依旧幽暗而昏浊,在这寒意萧瑟的冬日里,依稀可以看到几位榨油工,居然上身只穿着沾满油渍的短袖,下身穿着单薄的麻布长裤,裤腿上因为淳厚的油渍而显得光亮,他们正紊而不乱,手脚麻利地进行着榨油作业。
见是学校的过来榨油,油坊里一位年约六十,留着花白的短胡须,穿着一件已经被油渍沾染着片片斑驳的短白褂的男人笑着连忙上前打招呼,学校食堂的刘师傅笑着递上一根早就卷好的草烟问道:“熊师傅,什么时候可以轮到我们?”
被称为熊师傅的正是这家油坊的大师傅,他笑着说:“就可以了!”说着,招呼起其他的工人,大家到门口七手八脚的把油茶籽从板车上卸下抬了进来,然后师傅们干净的菜籽倒入一口老旧的大铁锅内,不停翻炒,等茶籽都炒熟了,师傅又将炒熟的茶籽倒入一个大大的石磨盘里,进行碾茶籽,直至茶籽都碾成粉末后,就放进大锅里蒸,然后将蒸过的粉料装入大木桶里冷却降温,师傅便将粉料铲到有稻草的铁箍里压制成一个一个圆形的油饼。那一个个被稻草包和铁圈裹的严严实实的油饼,被排进榨床里,夹紧后两头再加上木塞,等待着开榨。
这些工序看似无聊,可是芳华和其他的老师们却饶有兴趣的观看着,最终都是为了等着最后的工序榨油。住在油坊附近的孩子或者大人,知道油坊又要开榨了,都围拢了过来,本就热闹的油坊更是变得人声鼎沸。
见大伙都来看热闹,熊师傅显得很高兴,笑呵呵叫来榨工中一些身强体壮的,一起整齐有序地排好队,摩拳擦掌后抓住从油坊大梁上垂下的粗大的麻绳,绳子下垂系着一根乌黑透亮,又粗又长的枕木,这便是榨油的榨锤。伴随着老熊喊出的浑厚高亢的榨油号子,榨工一边响应地哼呼着,一边踩着悠悠的步伐,“嘿”“嘭”的敲撞声,沉闷而有力。
随着一声声的号子声,浓浓的油香扑鼻而来,把围观的孩子们馋的,老熊见孩子们馋的不行,就让其他人把红薯切成片,舀起一些刚刚榨出的新油,连同油渣一起炸了一些红薯片分给孩子们,把孩子们高兴的一个个眉飞色舞的。
待到都榨完后,听闻学校不要油渣子,村里的一些女人们带着自家的瓢盆就跑来分油渣子,芳华正帮着老师们搬油,一个女人拉住芳华,给她手里塞了一瓶拿罐头瓶装好的油渣。“罗老师,这个油渣你也捡些,这可是好东西,洗头发油亮油亮的!”这个女人芳华认识,是她班上一个学生的母亲,芳华笑着接过后连声道谢。
等到大家带着新鲜出炉的茶籽油返回学校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下来,芳华拿着那罐茶油渣子轻声地哼着歌,准备回宿舍,就在宿舍一个偏僻的拐角处,芳华听到有人在说话,而他们说的正是自己,仔细听了听声音,像是金善英和王传清,芳华并不是真的想偷听什么,而是他们说的内容芳华不得不继续偷听下去。
话说上周五,王传清跟崔玉一起结伴回去的路上,偶然听崔玉说这天就是芳华二十岁生日,这让王传清颇为懊丧,要是自己早点知道,给芳华送点东西该多好。
对于芳华,王传清觉得自己是喜欢的,至于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的,自己也估摸不清楚。先不说芳华是学校女老师里面长得数一数二的,大大而明亮的眼睛,端正俊俏的五官,白皙的皮肤,就连她扎的那两条极为普通的麻花辫,在王传清眼中,也比旁人要漂亮许多。
当然,王传清自认为并不是以貌取人的人,能吸引自己的,除了芳华出众的样貌,自然还有别的。比如那次学校组织大伙儿一起去学校后山给食堂砍柴,王传清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的手割伤了,同组的芳华连忙撕下一块布给自己包扎的时候。又或者是那次芳华从自家带来地萝卜,主动给自己分的时候,反正这些细小的情节王传清也记得不是很清,只知道自己就是喜欢上了芳华。
想到芳华二十岁生日自己也没能送上什么,而这边乡村里头过二十的姑娘,家里应该就开始忙活着准备说媒了,王传清心中有些急,昨夜奋笔疾书后,终于写好了一封自己还算满意的情书,本打算吃完晚饭的时候去芳华的宿舍找她,谁知她上午就跟着刘师傅去油坊帮忙了,于是自己正在芳华宿舍门口踌躇着是偷偷的塞进去还是当面给她的时候,被金善英给截胡了!
金善英一把拉着他就往宿舍的拐角处走,王传清有些恼怒,连忙把信装进自己的口袋,怕她看见,这要是传出去,要是芳华答应了也罢,要是没答应,自己脸应该都没地方搁了。
“你拉我到这里来做什么?”王传清的口气有些不怎么好。
“你在芳华宿舍门口磨蹭什么呢?”金善英这是明知故问,王传清那封放进口袋的信她早就瞄见了。
“没,没什么,只是路过!”王传清有些心虚地敷衍着。
可性子直接又有些泼辣的金善英才不吃他这一套:“你是不是想给芳华送情书啊!”
王传清目瞪口呆地看着金善英,半晌说不出话来,继而脸开始红了起来。
“怎么,你口袋里难道不是给她的情书?”金善英乘热打铁地问道。王传清缓过神来,不想也不知道该怎么接金善英的话,干脆转身想走,却被金善英叫住了。
“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心思了,芳华早就有对象了!”
“你胡说!”被金善英看穿了也就罢了,可是她凭什么说芳华早就有对象了!
“我骗你做什么,俗话说的好,宁拆十座庙,不坏一堂亲。你这信要是送出去了,让芳华的对象怎么想?”金善英不紧不慢地劝说着。
对于金善英说芳华早就有对象,王传清自然是不信的,可是自己又拿不出什么强有力的反驳证据,只好闷声闷气地说:“只要她们不公开,不结婚,我就有追求的自由!”
“哎哟喂,王传清,还真看不出来,平时斯斯文文的你,怎么这么犟呢?”对于这样的王传清,金善英也算是要刮目相看了。见王传清闷声没有说话,金善英继而说道:“就算你不管她有没有对象,死心塌地地一定要追,那她家里头的那种情况你总该问问清楚吧!”
“什么情况?”王传清没好气地问,心里却觉得金善英这就是要跟自己硬对着作梗。
“她娘有精神病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吧?”
“那又怎么了!”芳华娘有精神病的事情,无论是她村里的还是外村的,只要认识她家的人都知道,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那你知道那病是怎么来的吗?”金善英对这个一根筋的榆木脑袋也是没办法了。
“好像听说是芳华她有个姐姐出意外了。”这个事情都已经好些年了,王传清也是隐约听村里人谈起过,具体的也记不清楚了。
“这只是引子,真正的原因是芳华的嘎婆也有精神病,所以她娘才有,明白了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听到这个消息,王传清有些傻了。
“你也读过这么多书,书读傻了吗?精神病是有遗传的,你都不知道?”金善英没好气地说道,自己怎么喜欢上了这么个木脑筋。
这个消息深深地震撼了王传清,怎么可能呢?芳华不是好好的吗?王传清把手伸进口袋,紧紧攥住那封没有送出去的信,一时之间无法接受这个信息。
“怎么,不信啊?”见王传清久久没有说话,金善英叹了口气,继续解释着:“你可以回去问问你嗲嗲他们,芳华的娘在结婚前是不是都好好的,只是后来遇到了她姐姐的事,才被刺激成了精神病。我本不想在背后说芳华的这些烂嘴巴(当地人有种说法,背后说人坏话会烂嘴巴)的话,可是我也是为你好,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如果不信,你明天自己问问我们万事通的刘老师,他最懂这些。”
说完,金善英转身就回去了,留下王传清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虽然金善英说可以去问刘老师,可是自己又该用什么借口去问呢?更何况,精神病会遗传的事情自己也曾在书上看到过,只是自己一门心思地想追芳华,没把这早些年看过的东西放在心上,也没仔细地想这一遭。
王传清缓缓地从口袋里拿出信,心情很是郁结和沉闷,即使自己真的很喜欢芳华,可是在这一刻,自己又不得不动摇,芳华娘经常在家里发疯的事情,自己也是早有耳闻的,家里面老人们常说,讨坏一堂亲,害死八代人,就算芳华现在好好的,那要是万一呢?万一跟她娘一样,那,这一切的后果都是自己无法承受的。
王传清为自己感到有些悲哀,好不容易实心实意喜欢上的姑娘,却因为残酷的现实,不得不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借着宿舍那头长廊的微弱灯光,王传清把攥在手里的信看了又看,虽然不忍,到最后,却又不得不狠心地撕了个粉碎,连同自己那还没来得及表露的感情一起,撕成再也无法粘合的碎片!
看着王传清那有些颓丧和落寞的背影,芳华抱着油渣罐的手紧了又紧,脑海里禁不住反复回想起金善英说的话,心底也有些情绪在涌动,如果,金善英说的都是真的,那自己又该怎么去面对承?
想起娘每每发疯的时候的样子,还有嗲嗲那无奈悲伤而显得越发苍老的神情,芳华开始有些害怕,害怕有朝一日,自己和承也会变成那样……
《十九》
回到宿舍的时候,崔玉正在里屋看书,听到动静赶忙走了出来。瞧见芳华的脸色和神情都有点不对劲,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怎么这么晚?”
“没什么,”芳华轻轻地说道,然后把手上的那罐茶油渣递给崔玉:“这是别人给我的茶油渣,你不是一直喜欢用油渣洗头吗?”
“太好了,谢谢!”崔玉很高兴地接过,看了看芳华,感觉她确实没什么事,又进自己的里屋去了。
芳华拉过椅子,有些颓败地靠坐着,脑海里在胡思乱想,却又一时理不清头绪。如果金善英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自己就不能害了承,可是如果她说的并不是真的,或者,即使是真的,自己却并不一定会疯呢?这样岂不是要悔恨一辈子?芳华其实很想去问问刘老师,精神病是不是真的会遗传,可是问了又能怎么样呢?就是会,刘老师大概为了安慰自己也会有所隐瞒。芳华思来想去,与其自己在这万千头绪里理不出个所以然,不如跟承坦白,如果他不介意,那么自己就不能轻言放弃,如果承也跟王传清那样,自己大不了一辈子不嫁了。想到这里,芳华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心中已经思考给承怎样回信。
第二日一早,在宿舍的长廊上,芳华看见了金善英,像往常一般对她微微一笑打着招呼,与她并肩走的时候,芳华轻轻地在她耳边说:“你喜欢王传清对吗?”见金善英微微一愣,继续微笑地说道:“现在我们都知道彼此的秘密了,可以做真正的朋友了对吗?”
金善英诧异地看着芳华,心头有些忐忑,昨天自己跟王传清说的话,芳华一定是听到了,顿时感到懊悔和愧疚,轻轻地回道:“芳华,我昨天,对不起!”
芳华依旧微笑着,“你说的又不是捏造的,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我昨天真的是,是一心急就口不择言了!”
“我知道,你喜欢他,所以才会跟他说那些话,其实我要谢谢你,如果他真的跟我说了什么尴尬的话,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知道的,我这个人脸皮薄。”
听芳华这么说,金善英的眼圈开始红了,越发觉得愧疚,“芳华,你放心,昨天的那些话,绝对是我金善英这一辈子唯一说过的对不起你的话!”
“好,我相信你。”芳华带着笑意的眼睛纯净而明亮,每个女孩都有着自己的小秘密小心思,只要不是出于恶意的中伤,为什么不选择原谅呢?
十二月的中旬,南京居然飘起了雪花,悠悠扬扬地落在房顶上,落在草地上,慢慢的,把大地染成了白色,整个世界一片苍茫!这样的雪景,让人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冬日,坐在宿舍的承拿出芳华寄给自己的映山红和樟树叶,陷入了沉思,从给芳华寄出那封信后,承心中一直忐忑着,虽然告诉自己,有些等待需要心平气和,可是因为太过在意也太害怕失去,心就无法真正平静下来。
这是承第一次喜欢上一个姑娘,也是承第一次写可以称之为情书的书信。虽然也自以为地感觉芳华对自己应该是有好感的,甚至是有点喜欢,可是世间男子这么多,自己只是这万千人中最普通的一个,米承又何德何能被她所青睐呢?承轻轻地叹了口气,把映山红和樟树叶又放回到信封里。其实,承一直是个挺自信的人,只是在一份自己过于在乎的感情里,很多人往往都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贬低到尘埃里。
就这样,等了一日又一日,芳华的信依旧没来,承不是一个喜欢死缠烂打的人,在没有得到对方回应之前,承始终觉得,自己的喜欢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别人的拒绝也应该是别人的事,承尊重自己的内心也尊重别人的选择,所以,如果芳华真的拒绝了自己,那么也绝对不会做出任何让她为难的事情。就在承等到都快放弃的时候,芳华的信就这么带着一路的冬雪寒霜的来了。怀着激动又不安的心情拆开这封信,当拿出信封里的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承深深地舒了口气,不安随之而去。
展开信,当承看到芳华对自己的称谓从米承同志变为了承,不由得露出了笑容,脑海里浮现出李叔同《晚睛集》中的一句话,世界是个回音谷,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承:
你好!
收到你来信那天,刚好是我二十岁的生日,也是我们从腊月二十五相遇的第二百八十五天,更是我这二十年来,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我本就不是一个很善言辞的人,所以无法用太多的言语来表达自己的心境,我想说的就是,你所记忆深刻的也是我所铭记于心的,无论是那天在集市上的相遇,还是那日在雪林中的诗篇,或者是你在火塘边说的故事,又或是你在教室后披着落霞的余晖,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所听过的最动听的言语,你所吹奏的每一首曲子,也是我所欣赏过的最迷人的音律,你所矗立的每一个地方,更是我所领略过的最美丽的风景。
阅读你那封来信的时候,我激动而欣喜,更觉得这世间最美好的事情,就是没有彼此辜负的心意。所以,你在信中说想用你的春红夏绿秋黄相邀时,我很想大声的告诉你,我真的很期待,期待在每一个冬日,我们一起漫步在雪地里,让飞雪染白了我们的头发,就这样,一路携手直到岁月的尽头。可是,有些美好的感情不能辜负,同样,美好的人也不应该被欺瞒。
所以,承,我不想对你有任何的欺骗,彼此坦诚是对你对我最基本的尊重。因此,我要跟你坦白,坦白你所不了解的,我的家庭。
我的父母你都见过,可是你不知道的是,我的母亲原本是一个富农的女儿,后来因为成分不好,嫁给了当年给她家做过工的父亲,我的家里原本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就在十年前,我的姐姐因为意外去世,从此,我的母亲就疯了,时而正常,时而疯癫。医生说,那叫做间歇性精神病。
从我有着真正相对完整的记忆开始,我的记忆里面有很多很恐怖的画面,有母亲发病时候对我的撕咬,有爷爷奶奶拿着木棍对母亲的殴打,有父亲含着泪的劝阻,有家里满目的狼藉,有母亲痛苦的惨叫……,这些记忆伴随这我的成长,直到现在都没有消磨。
我曾美好的设想过,我要带我母亲去看病,我也曾跟我父亲提过,可是父亲说,如果我的母亲能治好,那么我的外婆就不会疯死了。开始我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直到有人告诉我,我母亲的精神病并不是突发,而是遗传了我的外婆,她的那种精神病,是会遗传给下一代的,你知道吗?我很害怕,害怕自己也会变成我母亲那样,疯疯癫癫的时候,谁也不认识,留给父亲的,是无奈的叹息!
承,我告诉你这些,就是不想欺骗你,虽然我现在好好的,可是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这样的我,好像已经没有资格跟你应约冬日的承诺了!
最后,我随信寄来的几片银杏叶,是因为你用春红夏绿秋黄相约,那我也该回赠你属于我的春红夏绿和秋黄,即便,我们的承诺只能到这里戛然而止,也没有关系,因为,我们在彼此心中,亦是美好!
承,很感谢在那个冬日和你相遇,也很感谢你给我寄来的最好的生日礼物,愿你永远快乐,健康平安!
………………………………………………芳华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看完信,承最初的喜悦已经消失殆尽,他不知道芳华居然有着这样恐惧的过往和心理负担,此刻,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肆意翻腾着,那个念头是如此的坚定和执着……
《二十》
就快要过阳历年了,公历的一九八三年即将过去,冬日里的风也一天比一天冷冽。
十二月二十六日这天,是***诞辰九十周年,又是元旦来临,学校在乡公社的礼堂里举行了一场演出,乡公社周边的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赶来看,整个公社显得热闹纷繁。
芳华她们准备的节目表演完后,便下来坐到观众席的长木靠椅上,旁边一个留着长长麻花辫的大姐从自己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包用透明小塑料袋包装,塑料袋的一面印着一块正方的蓝色,上面有几个字五香瓜子,然后递给了芳华,这个大姐芳华并不认识,这么贸然地接别人的东西似乎不好,芳华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那位大姐,而那位大姐见芳华半天没接,直接把五香瓜子塞到芳华手里:“小姑娘家的,给你就拿着,这看戏不磕点瓜子淡味。”周围其他的几个大姐也跟着说:“快接着,她给我们都分了!”
芳华连忙道谢,这种包装的瓜子芳华见过,在供销社里还卖两毛一包,并且一包只有一手窝,比起散装的五香瓜子,还算是金贵的货,可是这位自己并不认识的大姐就这么给了自己一包,这并不是说这位大姐有多富足,而是这山村里头把老祖宗留下的,人和人之间要分享和互助的观念已经铭记到个骨子里,所以没有认识和不认识,只有乡里和乡亲。
等节目表演完大伙儿都散了后,崔玉拉着金善英过来找芳华,然后指了指站在礼堂一角,边织着毛衣边跟学校一位老师聊天的女人说道:“芳华,我们一会去供销社也买些毛线吧!”
看着那个熟练地织着毛衣的女人,芳华有些羡慕也有些心动,可惜自己连编织针都没摸过,“我从来都没织过,不会啊!”
“哎呀,很简单的,学学就会了,”金善英鼓励后继续怂恿着:“给自己给别人织条围巾也行!”
听金善英这么一说,芳华内心越发的蠢蠢欲动,即便自己跟承以后真的没什么了,可是至少他给自己送过书,这么想来也该给他回送点什么比较好,被说动了的芳华便跟她们结伴去了供销社。
这大冷天的供销社也显得很是冷清,见芳华她们来了,正在烤着炭火的老熊连忙起身,笑呵呵地打起招呼。
“熊伯,你在烤红薯吗?这么香。”崔玉灵敏的鼻子一进来就闻到了烤红薯的香味。
“可不是嘛,来来来,外头冷,先进来烤烤火,来吃吃我搞的新花样!”
崔玉兴奋的拉着芳华和金善英就往货柜后面钻,柜架后面,老熊正在一个烤火圆盆上架着一个糍炕(当地烤糍粑的工具),而糍炕上放着的是一片一片厚度适中的红薯片。
这是崔玉几个第一看到这样的烤红薯,很是新奇,不禁好奇地问:“熊伯,你怎么这么烤红薯呢?”
“这样烤多好,又容易熟,吃起来又斯文,来来来,上面的都熟了,你们一会儿尝尝,是不是比烤整个的还香。”说完,老熊弄来几个小板凳,让三个姑娘围坐起来,一起吃他新搞出来的烤红薯片。
崔玉伸手去拿的时候不小心烫了下,连忙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嘴里念叨着:“好烫好烫!”把芳华她们逗的呵呵直笑。
“看把你急的!”老熊慈爱地笑着,从一旁柜子里取来一个铁夹,给她们一人夹起一片:“快尝尝。”满眼期待地等待着夸奖。
三个姑娘尝了后连连称赞,可把老熊高兴的,又切了几片往上烤,才开始问正事:“你们几个今天想买点什么?”
被这些新式的烤红薯吸引了的几个人这才想起来的目的:“我们来买毛线的,有吗?”
“当然有,前几天才和你伯娘去县城里进的货,我现在就给你们拿过来看看。”说着,老熊起身,去另一头货柜里取来一些毛线样品。
这样颜色各异的毛线,让三个姑娘爱不释手,摸了又摸,还往脸上轻轻地蹭了又蹭。
“熊伯,这个怎么卖?”芳华拿起一卷藏青色的毛线问道。
见芳华拿的颜色如此老沉,崔玉拿起一卷红色的递给芳华:“拿那么老气横秋的颜色多不好,这个红色的才适合你!”
芳华有些尴尬地看了看崔玉,笑着说:“深色的耐脏些。”
“我也准备买这个颜色,再说了,织好了如果自己不想戴,给家里兄弟也挺好的!”没等崔玉开口金善英插嘴进来。
“你们不是织给自己的呀,我还想着我们一人织条红色的围巾一起带呢!”崔玉略感失望。
老熊带着笑意静静地听着,而后建议到:“你们如果织围巾的话,毛线用的不多,可以买两个颜色织好了换着带。”
“那一般织条围巾要多少线?”芳华咨询着。
“看你们织的长短,一般二两到三两就够了!”
“这些价格都一样吗?”金善英指着袋子里的样品,问着她们最关心的问题。
“都一样的,一块八一两!”这个价格在毛线里面算是比较中上的。三个人商讨思量后,最终每个人买了两种颜色,而老熊也给她们每个人送了几根织毛衣的针。
回去的路上,崔玉一直念叨着,该织什么样的花样好,金善英笑着打趣道:“你还是老老实实织平针吧,就你,还织花样,别最后织出个四不像!”
“你怎么每次都打击我!”崔玉故作生气地嘟囔着,作势要去打金善英,两个人就围着芳华在哪里嬉笑打闹了一路。
回到宿舍后,崔玉提着她新买的毛线兴高采烈地去找别的老师求取编织经验,金善英则帮着芳华卷毛线团,见崔玉出去了,金善英轻声地问道:“你跟承怎么样了。”
芳华微微愣了下,继续低头卷着毛线团,沉默了一会缓缓开口:“我把你那天说的事情告诉他了!”
“啊?”
“我的意思是,你那天说的关于精神病会遗传的事情,我觉得不能瞒着他,他应该知道我家有这种病史!”
“哎呀,你跟他说什么呀,我那也都是瞎说的!”
“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他都应该有知道的权利,我不想欺骗他。”
“唉!”金善英轻轻叹了口气,“都怪我!”
“这没什么怪不怪的,你说的都是事实,告诉他也是我自愿的,我不想等以后他知道了,再反悔,对我们都不好!”芳华这么决定确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放心,承不是那种人,他那个人啊,我打小跟他认识,知道,倔的很,只要他认定的人,认定的事情,就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要是喜欢一个人,那绝对是奔着一辈子去的,别说你会不会得精神病,就是个缺胳膊少腿的,只要他喜欢上了,也照样不在乎!”金善英信誓旦旦的样子,不禁把芳华惹笑了。
“其实不管他最后怎么选,我都应该会高兴,如果我们就那样算了,只要他好我会替他高兴,如果他不在乎那些,我会替自己高兴,并且会加倍对他好。”芳华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但是笑意里透着丝丝的伤感,如果承真的不再跟自己联系了,那时候的自己,应该会难过的哭泣,毕竟有些事情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金善英盯着芳华,心底越发为那日的话而懊悔,只能继续安慰着:“放心,不会的!”
入夜,芳华拿着已经卷好的毛线团发着呆,过了半晌,从抽屉里取出那本原本打算送给承的日记本,现在,她决定用这本日记本来记录关于承的点点滴滴,就算以后再也不能给他写信,她想把自己对他的思念都记录到这本本子里,直到自己老去。
《二十一》
周五气温骤降,寒风呼啸,大雪也纷纷而至,好在天黑前,芳华赶到了罗家仁村,到家的时候,母亲正在灶屋做着饭,却不见父亲的踪影。
看着已有两月不见的母亲,芳华心中的愧疚感油然而生,却又说不出任何肉麻或者致歉的话来,反倒是刘腊梅,见芳华回来了,笑着问:“还在生你哥的气啊?”
芳华默默地帮着母亲做着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轻轻地问:“嗲嗲呢?”
“你嗲嗲到你正阳叔家买肉去了。”刘腊梅一边用高粱穗扎成的炊帚刷着锅,一边回着,对于上一个问题,见芳华不肯回答,索性也就不问了。
“现在这么早就杀年猪了吗?”一般村里杀年猪不都是要等腊月里吗?
“不是杀年猪,是你正阳叔家里的几头猪前几天不知道怎么的就发瘟了,请人来打了针,结果还是没用,今天下午只得杀了,所以大伙儿都去他家买肉,也让他家少损失点!”
芳华点点头,大家乡里乡亲,能帮点是点的道理芳华打小就明白,见灶屋一旁几个大木桶里都浸泡着糯米和高粱,芳华有些惊喜地问:“娘,明儿家里不会是要打糍粑了吧。”
“可不是,你哥来信说,要家里今年早点打糍粑,他师傅要给他家亲戚带些。”
娘俩正说着,罗正洪提着一个猪腿和一大块肉深一脚浅一脚的回来了,在门口抖了抖一身的风雪,走到灶屋门口把猪腿和肉递给刘腊梅:“先放到灶屋去,吃完饭再腌上。”
刘腊梅一边接过应许,一边问:“正阳家的肉都卖完了吗?”
“大的卖得差不多了,两个猪脑壳他们自己留着,那头小的和脏器之类的都丢了。”
“你没少他钱吧?”
“没呢,大伙儿都给市面的价格买,正阳见犟不过,给每户多剁了一些肉。”
“哎呀,干嘛多要一些肉,他受这个灾本就亏得厉害。”别人无缘受了这样的灾,还要多给一些肉,刘腊梅觉得很过意不去。
“这是他的一个礼,你也知道他脾气犟的狠,不要,只怕他都不要我们买肉了!”罗正洪说着,又忍不住卷起一根草烟抽起来。
芳华把饭菜端到堂屋,开始给父母盛饭,跟刘腊梅念叨完的罗正洪进堂屋看了眼芳华,又把话题扯到芳华身上:“你哥来信说别人给小向重新介绍个对象,听说在粮食局上班的。”
见芳华无动于衷,罗正洪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别人在粮食局那么好单位的姑娘都不嫌弃,不知道你当时嫌弃个什么劲。”
“我没嫌弃,我只是觉得我们不合适,或者说没缘分。”芳华忍不住解释着。
“你拇指大个人的,知道什么叫合适,什么叫缘分啊?”
芳华没再作声,端起自己那碗饭,夹好菜直接回自己房间了,让罗正洪气的直跺脚,唉声叹气道:“真是不知好丑,看你以后能给我找个乘龙快婿回来。”
“孩子有孩子的想法,要是芳华真的觉得不合适,总不能让她熬着一辈子吧。”刘腊梅走过来劝解着,罗正洪有些无奈地叼着烟,从一旁的柜角取来一瓶白酒,准备小酌几杯来解闷气,真是女大不由人。
第二天一大早,芳华就起床跟母亲忙活起来,在灶屋刚把土灶的火烧好,大锅加足了水,准备架起木甑子蒸糯米的时候,村里的一些人都相续地过来了,这是村里的习俗,每次谁家打糍粑的时候,村里人就会一起过来帮忙,年轻的男人会帮忙打,女人们会帮忙做,大家其乐融融好不热闹。
罗正洪正指挥着村里几个壮实的小伙把放在屋后,用来打糍粑的石槽给抬了出来,别看几个小伙长得粗壮,可是要抬起那足足几百斤的石槽也确实费了不少功夫,抬出沉睡了快一年的石槽,罗正洪打来一盆清水,拿起一把高粱穗子细细的清洗起来,灶屋这边村里的几个大婶子也过来帮忙,刘腊梅便让芳华出去,去取家里种的花生和买来的一些柑子招待大家。
芳华端来花生柑桔的时候,瞧见村里的几个孩子围坐在屋门的坪场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嗲嗲已经在坪场上烧起了一个火堆,孩子们正围着村里德高望重的罗俊兴要他讲糍粑的典故。
见自己没什么可帮上忙的,芳华干脆在坪场上招呼起大伙儿,顺便也听听罗俊兴说的故事。
罗俊兴吸了几口旱烟,摸了摸自己白白的长胡须,咳了咳,这些都标志着罗俊兴要开始讲古了,几个等着做糍粑唠着嗑的婶子也赶忙围拢过来,大伙儿认真地听他娓娓道来。
“相传糍粑的来源是在春秋战国时期,吴国大夫伍子胥自刎之前对自己的亲信说,我死后,如国家有难,百姓受饥,在相门城下掘地三尺,便可找到充饥的食物。后来越国勾践举兵伐吴,将吴国都城团团围住。当时正值年关,天寒地冻,城内民众绝粮危在旦夕之时,人们想起了伍子胥生前的嘱咐,便暗中拆城墙挖地,才发现城墙地基都是用熟糯米压制成的砖头。”
“太爷爷,那些转头就是糍粑吗?”一个小孩子好奇地问道。
“是啊,这是伍子胥在建城时,将很多糯米蒸熟压成砖块放凉后,作为城墙基石储备下来的备粮荒的。从那以后,大伙儿每到年底,便用糯米制成像当年“城砖”一样的糍粑,以此来纪念伍子胥。”听罗俊兴讲完,大家连连称赞,年年吃着自己打的糍粑,居然还有这些典故。
正当大家就这糍粑的典故积极讨论的时候,灶屋那边传了一声叫喊:“糯米蒸好一甑子了,可以打糍粑咯!”
听这么一叫喊,孩子可高兴了,都笑闹着跑去灶屋要糯米饭吃。给每个孩子分了一小团糯米饭后,两个壮小伙抬着木甑子出来,把糯米导入石槽中,几个听古的大婶赶忙到堂屋口,在一块又长又的木板上抹了层茶油,等候着做糍粑。
两个小伙搓了搓手,抓起打糍粑的大木锤,一声吆喝后,狠狠地朝着石槽砸了去,木锤在米团里“噗哧噗哧”发出声响,两个人就这样围着石槽你一锤我一锤的倒捣起来。
等到石槽里的糯米都被捣烂的差不多了,两个小伙便同心协力将石槽里捣烂的糯米团从槽窝里抟成团,用木锤将糯米团举到半空,“啪”的一声又砸回进槽窝子里,就这样来来回回几次,待到浓稠的糯米团将木锤越粘越牢,无论如何使劲,糯米团就是不肯松劲的时候,两人便用木棍交叉旋转,将米团扭成一个麻花形的大面团往那块抹了茶油的木板上一扔。
女人们便开始忙碌了,先给自己双手也抹了抹茶油,然后将糯米团扯成一个一个小圆团,再不停地摁扁,直到摁成银盘似的圆饼,芳华带着几个孩子们也一起帮起忙来。
罗正洪将最先做好的一个糍粑乘着软糯,先供奉到了堂屋的天地国亲师位,然后再把第二个糍粑给了村里最年长的罗俊兴,老人家很高兴,虽然岁数大,牙口不怎么好,但是这软糯的糍粑还是很喜欢。
见孩子们搀着,罗正洪又让芳华她们扯几个糯米团再分给孩子们,大家伙就在这并不算宽敞的坪场里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孩子们的嬉笑,女人们的打趣,男人们卯足劲的打糍粑声,交织缠绕在这个冬日里,即使是风雪后的寒冬,这人与人之间最质朴的最纯真的相处,都让这个寒冷的冬日分外的温暖!
《二十二》
从生疏地一针一针小心翼翼到熟练地织完整条围巾,芳华一共花了将近两个月时间,当新学期开学,芳华带着那条织好的围巾返校,得到了崔玉和金善英的一致好评,就连教她们编织的老师也赞叹不已,直夸芳华的心灵手巧。
芳华很高兴地把这一切都记在了日记本里,这年冬天,下了几场雪,织好的围巾因为漏针重拆了几遍,只要感觉能跟承扯上关系的,芳华都事无巨细地记录着,只是自从那次自己给承寄信后,便再也没有收到承的来信,即使心中早已经有了预测,可难免还是有着深深的伤心和失落。
一九八四年正月二十三这天,虽然已经立春多日,可是一场倒春寒来得就是那样的突然和猛烈,先不说风吹得就如同三九里的寒风那样冷冽,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天空居然飘起了雪花,到了第二天,山上屋檐都已经积起了一层皑皑的白雪,映衬着村落边房前屋后早春里偷开的几树桃花,着实的好看。
虽说是星期六,可是因为新开学事务繁杂,加上遇上这样的天气和难得一见的景致,老师们除了几位住在近边的回了家,其他都选择了留校。
在食堂里一吃过早饭,崔玉就兴致勃勃地拉着芳华和金善英一起,打算去附近的村落里看雪后桃花,并且还要求芳华和金善英戴着当时一起买的毛线织成的围巾,可是芳华自己那条并没有织好,自然是拿不出来的。
“你不是已经织好一条了吗?就戴那一条。”崔玉一边取出自己那条被织得有些歪扭的红色围巾,一边给芳华建议着。
“我不冷,就不戴了。”那条是要送给承的,自然是不能戴的。
“那多不好,我们一人戴一条,然后一起去看桃花,多好看。”
“你看,我织好的那条颜色又和你们的不一样,等我那条红色的织好了,冬天再一起戴,不是更好吗?”
崔玉想想觉得也对,也就不再强求着芳华也带着围巾,等金善英一过来,便拉着她们兴高采烈地出发了。三个人踩着薄薄的一层白雪顺着学校门口的那条泥胚公路走去,走到那条潺潺的小溪边,一边跟着崔玉和金善英搭着话的芳华,脑海里不由得又想起去年和承在这里相遇的情景,只是晃眼一年已经过去,时光流水都不似从前,芳华不由得又有些伤感起来。
朝着村落远远的望去,巍峨的青山下是古朴的村庄,木屋青瓦上有着白雪的痕迹,映衬着村里三三两两盛开的桃花,如同一幅山水田园画,让崔玉感叹不已,玩性大发的崔玉又拉着两人走过吊桥,顺着蜿蜒的山路,去看春日里山中的雪景。
就这样硬生着被崔玉拉着,沿着蜿蜒的山路走去了十来里路,看着不远处的一个村落,金善英有些哭笑不得,“早知道,我就收拾好东西直接回家了。”
“前面那个不会就是你们村吧?”崔玉有些尴尬地笑着问。
“你说呢?”想到都快要到村口了,金善英干脆当机立断:“反正都到这里了,干脆,你们一起跟我回家吃中饭再回去!”
“这怎么好?”两个人觉得这刚过完年的,什么都没带就去别人家里吃饭,太没礼数了。
“哎呀,这有什么关系,我们还分什么跟什么啊!”金善英不听两人的分辨,不由分说地推搡着两人朝自己村走去。
“这真的不好。”芳华觉得这样很不妥当。
“怎么,你俩还怕我把你们卖了不成?”金善英才不管这些礼不礼节的,都到家门口了,不去家里吃顿饭才叫没礼节。两人犟不过金善英,只好跟着她朝村里走去。
金善英所在的村叫金坪溪,整个村子被高耸的群山环绕,村子就坐落在山和山之间狭长的山谷平地中,那条蜿蜒清澈的小溪从村前流过,因为住在这里的人家都姓金,又有着平地有着溪流,金坪溪的名字因此而来。
金善英介绍着自己村子名字由来的时候,崔玉不禁好奇地问:“那公社所在的村子为什么要叫狮子石村?他们明明又不姓师也不姓石?”
“崔玉,难道你一直没发现,快进入狮子石村的时候,他们村口的那两座山,一座像雄狮,一座像母狮吗?这就是他们村名的由来。”芳华耐心地和崔玉解释着。
“原来是这样,我每次都没注意,下次我得好好看看,到底像不像。”崔玉一个人走在前面,自顾自地说着。
金善英和芳华相视一笑,突然想起什么,对前面的崔玉说道:“崔玉,你喜欢龙爪花(彼岸花)吗?”
“当然喜欢,怎么了,你们这里有吗?”龙爪花虽然自己村边也有,但是极少,能碰到也是运气,那植物喜阴湿,有花无叶,有叶无花,长相很是独特,崔玉挺喜欢的。
“你要多少有多少。”说到这个金善英有些得意,龙爪花和兰草花一样,对环境要求挺高的,可是在金善英的村子,每到夏季,四周环绕的青山中岩壁角,村口流淌的小溪边,甚至乡亲们耕作的田埂旁的水渠里,红的黄的,一大片一大片的龙爪花会争相开放。
听到金善英这么一说,崔玉高兴地催促着:“快走快走,我们今天挖点回去种。”
到金善英家的时候,金善英的父母正在屋前的坪场上推着石磨磨着豆子,见金善英带着同事回来,连忙放下手里的活,热情地招呼起来。
被金善英父母请进家的时候,在堂屋的火塘边,芳华看到一个年约五十多,头发已经花白,但是挺慈眉善目的妇人正坐在哪里烤火,芳华和崔玉不知道这位是金善英家的谁,一时不知道该开口称呼什么。
“快叫姑姑!”金善英小声跟芳华和崔玉提醒着,然后又在芳华耳边轻轻说道:“她就是承的姑姑。”
听到金善英这么说,芳华一时愣住了,被金善英用手肘轻轻提醒后,才晃过神来打起招呼:“姑姑好。”
见两个不认识的年轻姑娘呼喊自己姑姑,米长芬很是高兴,笑呵呵地说道:“你们好,你们好,大家都好,”说完还不忘又夸赞下,“这两个姑娘长得真俊秀,好看。”
金善英听闻后,拉着芳华崔玉坐到米长芬身边,笑着问:“伯娘,她们两个长得俊秀,那我呢?”
“你呀,你这个泼天泼地的跟个猴子似的,没她俩秀气斯文。”
听到米长芬这么说自己,金善英一点也不恼,干脆挽着她的手继续笑着问:“伯娘,那她俩,你喜欢不?”
“当然喜欢,这么俊秀的姑娘,谁不喜欢。”看着米长芬的表情,应该不是客套和敷衍。
“伯娘,你喜欢就好,你现在坐着烤火,我带着她们去帮忙磨豆子去。”说着拉起芳华和崔玉去了坪场帮忙。
金善英父母本不肯让芳华她们帮忙,来者是客,怎么有让人帮忙做事的道理,可是豆子要磨,饭也要做,总不能让着客人饿着肚子。
“哎呀,嗲嗲,你跟娘去灶屋忙,豆子给我们磨,你就不用跟她们客气了。”
“对啊,金伯伯,你们去忙你们的,这些交给我们吧!”本来这新年刚过去人家里什么都没拿就很不好意思了,这又要耽搁别人的家务事,芳华更觉得太过于叨扰,总该做点什么比较好。
“是啊是啊,伯伯伯娘,放心教给我们吧,我们也经常在家里磨豆子做豆腐,保证做好。”听崔玉这么一说,不禁把金善英的父母都逗笑了,这么说来,不让这几个小姑娘做,反而更像是不放心,怕她们把事情做坏似的。
“好好好,那我们去忙别的,你们磨累了就休息,别逞强知道吗?善英,不能让两个老师累着了。”笑着叮嘱完后,金善英父母这才去灶屋忙着做中饭。
见金善英的父母走了,三个人到一旁的水盆里洗了洗手,便开始忙碌起来,推磨舀豆滤渣,三个人分工协作很是娴熟。
崔玉边舀着豆子边问:“善英姐,为什么你叫里面那位是伯娘,却让我们叫姑姑?”
听崔玉这么一问,芳华有些紧张地瞄了瞄堂屋,生怕被里面听到,金善英会意地看了眼芳华,笑着说:“她是我本家伯伯的堂客,我当然得叫伯母,而你们,又不认识我本家伯伯,还是叫姑姑合适些。”
这个解释无可厚非,崔玉点点头,认真地舀起豆子来。待豆子都磨好后,金善英又带着两人去溪水边挖崔玉心心念念的龙爪花,回来的时候,中饭已经做好,虽说都是家常菜,却也丰富,连带磨好的豆子煮成的豆浆,金善英父母还给每人留了一大碗。
吃完饭回去的时候,还不忘给每人带了些自己做的咸菜,种的橘子,虽是初次见面,却又如同对待自己孩子般,让芳华和崔玉觉得连吃带拿的,越发不好意思。
回去的路上,崔玉因为拿到了自己喜欢的龙爪花,喝到了一年到头难得的豆浆,一路上自己走在前头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很是兴奋,看着崔玉高兴的样子,芳华不免的也被逗笑。
金善英看着前面独自高兴的崔玉,轻轻撞了撞芳华,小声地问道:“承给你回信了吗?”
芳华神情瞬间有些暗淡下来,轻轻地说:“没有。”
金善英没有再问什么,心中却嘀咕起来,怎么会呢?承不是那样的人啊?难道承并没有喜欢上芳华?可是那次瞧见的两人,承那神情分明就是喜欢,那为什么就是不回信呢?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金善英确实也不好再过多细问。
走过古老的绳索吊桥,穿过宁静而又朴实的村落,当走上那条因为化雪变得泥泞的公路后,金善英使劲地拉了拉芳华,指着那头远远的校门口问道:“芳华,你快看看,校门口那个是不是承?”
一路上都时有时无地沉浸在自己回忆中的芳华,首先映入脑海的反应是怎么可能?却又有些渴望和期许地抬头张望去,远远的,一个背着行囊的人正站立在学校门口,像是在等待着什么,那挺拔的身影,巍峨的身姿,即使过去了一年,也依然如同从前……
《二十三》
芳华就那么呆呆地看着远处的身影,脑海里反复重复着一句话,“承回来了。”即使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才回来,只是在这一刻,芳华感觉有东西在内心翻涌着,而后,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慢慢的在自己的眼眶凝结。
因为崔玉和金善英还在身旁,芳华强忍着没让眼泪落下来,迈着有些迟钝的步调,一步一步地朝着那个身影走去。
承在学校门口等的有些焦急,学校里除了芳华和金善英他谁都不认识,好在食堂的刘师傅还记得他,告诉他芳华一早跟着学校几个老师出去了,应该没有回家,于是,承在学校门口一等就是几个小时,现在眼看着都过三点了,芳华却还没回来,承一边担心芳华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一边又担忧自己要送给她的东西该叫谁转交。
“承!”见芳华迟迟没有开口,金善英终于忍不住先叫喊起来。
承闻声看去,对着那三个越走越近的身影微微一笑,而后目光坚定地锁定在走在最中间的芳华身上,一年不见,她跟自己思念中的印象依旧如故,只是那两条长长的麻花辫似乎又长了不少。
“真的是你啊承,你怎么回来了?”金善英兴奋地问着。
承的微笑很是绚烂,“有些事情要办,就请假回来了。”
承回答的时候,目光总是不自觉的又落回到芳华身上。而芳华依旧带着点羞涩,又有点顾忌一旁的崔玉和金善英,眼神飘忽躲闪后又不舍地看向承。
金善英会意地拉起崔玉,对承和芳华说道:“我们还有点事情先回宿舍了。”说完,拉着还一头雾水的崔玉疾步地离开。
“他是谁啊?芳华怎么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崔玉这是第一次见到承,不免有些好奇。
“还记得给芳华寄信的亲戚吗?就是他,我们就不要耽搁他们说话了。”
“原来是他啊?”崔玉小声惊呼起来,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不知道跟着芳华在说什么的承。
金善英她们已经走远,承看着芳华的眼神变得更加柔和起来,见芳华像初见那般羞红着脸,承满目温柔的眼中也开始夹杂起点点腼腆,最后竟然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见承笑了,芳华越发的有些羞涩,脸也越来越红了,这半晌芳华都没有开口跟承说一句话,除了当下的羞涩,激动和丝丝的不安,还有那冗长而漫无边际的思念,都让芳华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言语来表达。
承说自己这次回来要办事情,芳华自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更不敢期许和奢望承是不是为自己回来的,那断了两个月的书信已经让芳华失去了信心和希望,可是,就在自己以为不可能的时候,承却这么突然的出现在了自己面前,让自己心中湮灭的希望又死灰复燃。
大概是因为从来就没有真正舍得过,所以又何来真正的放弃过?对于承,芳华心中确实有着太多太多的不舍得。
承静静地看着芳华,如果人的记忆可以永不消退该多好,这样的话,芳华每一个灵动的表情,他都能铭刻到心底,也永远都记在心底,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褪色。想到自己还要赶路回家,承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从行囊里取出一个布袋递给了芳华。
“送给你的。”承面带微笑,声音温和,这是承特意在南京给芳华买的。
“这是什么?”与其说这是个布袋,更应该说这是一个手提袋,用一块好看的花布做成的一个袋子,袋子口缝在两个木制的手环上,简单又好看,而袋子里似乎还有着东西。
“里面有一本诗集,还有一条围巾,就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芳华红着脸接过,轻轻地咬了咬嘴唇,不敢看承,很小声地说着:“你送的我都喜欢。”
承的笑容更显得灿烂,这是芳华第一次当着自己的面,用着最清楚的表述来给予自己的回应,“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回来吗?”
“为什么?”芳华的声音变得更加轻小。
“如果你同意,我想跟我嗲嗲说我们俩的事。”这就是承特意软磨硬泡地请假回来的目的。
芳华诧异地看着承,半天才反应过来,“跟你嗲嗲说我俩的事?你是?”
“我想让我嗲嗲去你家提亲,我想娶你!”这一刻的承没有丝毫的腼腆,那坚定的直接让芳华从诧异变为了震惊。
芳华怔怔地看着承,有些不敢相信:“你回来就是为了这个?”
“对,只为了这个。”当然,还想回来见你,这个有些肉麻的话承还真的有些不好意思当面说。
芳华看着承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承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回应自己的那封信,他不仅没有嫌弃自己,他还……
芳华由最初的震惊转为欣喜,眉目中开始变得流光溢彩起来,而后又化为深深的感动,眼泪终究没能忍住。
见芳华哭了,承一下子变得慌神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句话说的不对,或者是不是这样的行为太突兀,惹芳华不高兴了,“芳华,我,我是不是做的不对?我,我应该写信跟你商量的,可是我,我没写信是我不对,可是我是……”
承因为慌乱而突然的结巴又把芳华逗笑了,芳华抹了抹眼泪,撒了个小谎:“我是前几天不小心着凉,有点感冒了!”
听说芳华感冒了,承又又担心起来:“那吃药了吗?现在好一些了吗?”
“嗯,”芳华点点头:“已经好多了。”而后又想起,昨天下雪,虽然乡里开通了一趟去县城的班车,可是好像下雪天是不开的,那承岂不是,“你是什么时候到学校的?”
“中午的时候。”
“你坐车回来的?”中午的时候就到了,难道班车又开了?
“下雪没车,就走路回来的。”承笑着,很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芳华却有些心疼起来,从县城到乡里,几十公里的路,中午就到了,那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的?芳华自然不知道承的火车是半夜一点多到达县里的火车站,从县里火车站回县城还有十来里路,因为下雪又是半夜,已经停运了,承就匆匆在火车站旁一个井边洗簌了下,一路从火车站走了回来,整整一夜没睡,为的就是能在中午前赶到学校,这样如果芳华没回去,就可以早点见到。
“那你是不是还没吃饭?”芳华有些急切地问道。
“吃了点干粮。”听到承只吃了点干粮,芳华更急了,不过这个点学校食堂中饭早就没了,晚饭还没开始,承一会还要走那么远的路回家,可怎么办,对了,芳华突然想起自己还带了些糍粑。
“你快跟我去食堂。”说着,芳华提着布袋转身朝食堂走去,承想着这个点食堂还有饭吗?不过还是带着笑意,老实地跟在芳华身后。
把承安置在食堂烤火,芳华飞奔着朝宿舍跑去,金善英和崔玉在宿舍正瞎聊着等着芳华,见她风风火火地跑来,有些奇怪,莫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芳华把柜子里的一摞六七个糍粑,桌上喝水的陶瓷杯还有大哥过年带回来的麦乳精一并带上,又火急火燎地出去了,把金善英和崔玉看得一愣一愣的,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到了食堂后,芳华就忙活着找来糍炕给承烤糍粑,等待的功夫又找来热水先给承冲了一杯麦乳精,承看着递过来的陶瓷杯和那一摞的糍粑,不禁笑了起来:“你是怕我吃不饱,所以把一摞都带过来了吗?”
芳华微微红着脸,把杯子塞进承阳手里:“快点喝吧,胃饿坏了就麻烦了。”
对于芳华的关心,承很高兴,心里头也是暖暖的,边喝的时候还忍不住偷偷地又看几眼芳华,一旁做饭的刘师傅会意地看着两人,满脸笑意。
第一个糍粑烤好后,承分了一半递给了芳华,芳华开始不肯接,承小声地说:“你不吃我也不吃。”
芳华瞄了瞄一旁的刘师傅,才接过糍粑轻轻咬了一口,对于刚刚这种像是在打情骂俏的话语,芳华嘴角忍不住洋溢起笑意来。
承确实是饿坏了,一连吃了三四个糍粑,吃完的时候还不忘轻声跟芳华说道:“按照以前的说法,那家小伙吃了谁家姑娘的饭,就是谁的人,从去年算到现在,我已经吃了你两顿饭了。”
承的潜台词是我现在都吃了你两顿饭,早就是你的人了,现在想赖也赖不掉了。这些芳华当然听得懂,如果说前面那句话只是类似打情骂俏,那现在这句,则是明目张胆的。
芳华的脸更红了,小声地带着甜蜜反驳:“我怎么都没听人说过?”
承没有再作声,而是满脸笑意地看着芳华羞红脸的样子,如果以前在芳华面前的自己总是腼腆害臊,而现在,这些在旁人眼中有些不知羞臊的话,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说出来,也是觉得理所当然。
因为对于自己来说,芳华早已是心里认定的人,虽然回去以后跟嗲嗲说起,恐怕会遭到反对,可是不管怎样,只要芳华愿意,为了她,无论是多大的困难和阻挠,自己定会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二十四》
依依不舍地送别了承后,芳华提着东西甜蜜而欢喜地回宿舍,路过操场的时候却与迎面而来的王传清相遇。
自从那次跟金善英谈话后,王传清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着芳华,一是自己看着芳华多少会有些伤心和难过,二是那些事都已经被金善英知道了,回避着也是为了避嫌,免得尴尬后还被人说闲话。
而芳华呢,那天以后一直假装着什么都不知道,见王传清几时几回都有意回避着自己,干脆也乐得自在。只是这次迎面撞上,再互相回避已然过于刻意,只能淡淡一笑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匆匆擦肩而过。
王传清微微转身,用余光扫过身后那匆忙而行的身影,心中不由得有些感慨,刚刚芳华跟一个小伙从食堂出来,又在校门口说话的情景他都看在眼里,那个小伙他多少也有些印象,像是去年跟芳华在食堂吃饭的那个,难道他就是金善英所说的芳华的对象?虽然知道自己心中不应该思虑这些,只是不知为什么,心底还是泛起丝丝酸味,止都止不住。
食堂还在做着饭,王传清假意踱步到了食堂,有些零碎地跟正忙着做饭的刘师傅打探起来,刘师傅笑眯眯地看着王传清:“王老师,你是问刚刚跟罗老师说话的那个小伙吗?他呀,好像是罗老师的什么亲戚,听说连夜走路回乡没吃饭,罗老师就让他先来这里烧几个糍粑充饥的。”
王传清悻悻地笑了笑,然后又自觉无趣地走出食堂,脑海里记起去年芳华好像也是说是个什么远房亲戚来着,难道芳华的对象真不是他?可不管是不是,王传清总觉得自己心底始终不是个味儿。
匆匆回到宿舍的时候,金善英居然还在那儿,跟崔玉坐在芳华的床边正等着她。见芳华回来了,也顾不得一旁的崔玉焦急地问道:“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芳华有些害羞地笑着,看了看金善英和崔玉,想着毕竟事情还没有订下来,就这么告诉她们似乎有些不妥,思虑了半会儿才说:“他就给我送了点东西。”
“是什么呀?快给我们看看!”崔玉也急切地催促着。
“就这个。”芳华把手中的布袋递了上去。
两人连忙拿过布袋,把里面的诗集和围巾都拿了出来,“《繁星集》?这是什么书呀?”崔玉拿出一本手工装订的书本好奇地问道。
芳华因为满脑子都沉浸在欣喜中,根本没把承送的东西拿出来看,当时承说里面有诗集和围巾,还以为是承买了一本诗集给自己,可是被崔玉这么一拿出来,才赫然诗集是一本手工装订的手抄本。
芳华急忙从崔玉手里拿过诗集,整本诗集都是用牛皮纸装订而成,而纸张上的字迹显然是承的,原来,承给自己手抄了一本诗集。
“这,这只是一本诗集,因为买不到,所以就抄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啊,我就说外面怎么还有这样的书卖呢?”崔玉笑呵呵的又好奇起金善英手中的围巾:“善英姐,给我看看那条围巾。”
金善英把围巾递给了崔玉,便拿起装围巾和诗集的布袋,摸了摸后又仔细地看了看木手柄上雕刻的花纹,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呀?”芳华被金善英突然的笑意弄的有些不好意思。
“我听说他们大城市的人送东西,都时兴用个什么包装,不仅好看,又显得有档次,可是我承弟弟呢,你看他送的这个包装,多实在,用个手袋来做包装,明面上只送了你诗集和围巾,实则是送了你三样东西,可真会持家打算,一点都不浪费,要是今后谁跟了他,得少操多少心哪。”
金善英的话让芳华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脸又微微红了起来。
“等等,善英姐,他不是芳华的亲戚吗?怎么又成你弟弟了?”崔玉虽然在仔细揣摩着那条用红纱线钩织的围巾的针法,耳朵却没落下她们的谈话。
“他是芳华远房的亲戚,但也跟我算是沾亲带故,你今天在我家叫姑姑的人,就是他的亲姑姑,这么算下来,当然算是我弟弟了。”
“真的吗?那他年纪多大?是那个村的?在干什么?”听到芳华的亲戚又是金善英的亲戚,而今天自己叫姑姑的人居然是他的亲姑姑,怎么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崔玉更觉得好奇了。
“你小姑娘家的打探这些干什么?”金善英看着崔玉警觉地问道。
崔玉眨眨眼有些莫名其妙:“没什么啊?就是觉得巧的很,你看,他跟芳华是亲戚,跟善英姐你也是亲戚,跟你家的那个姑姑也是亲戚,他怎么是那么多人的亲戚啊?并且还都跟我认识。”
金善英和芳华被崔玉逗笑了,金善英忍不住起身敲了敲崔玉脑袋:“你个傻丫头,我们这里是多大的地儿?不用说远,我们这公社十来个村,往上数五代,那家不是沾亲带故的,还什么那么多亲戚,不信你回家问问,说不定你也跟人家是个拐角亲戚呢。”
“哎呀,善英姐,你说就说,你敲我头干嘛呀,我都要被你敲傻了。”崔玉故作生气地瞪着金善英。
“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我不敲打敲打,怕你稀里糊涂看不清事儿。”说着,金善英还作势要去再扯扯崔玉的辫子,被崔玉一下子逃开,躲到芳华的身后。
“善英姐,你怎么老喜欢扯我的辫子,你自己不是也有吗?”
“我的没你的长啊!”说着又要上来扯,惹得崔玉惊叫连连。
“好了好了,食堂饭快熟了,你们就别闹了。”芳华笑着连忙帮着崔玉阻挡起金善英来。
“好吧,姐姐今天放过你,等我回宿舍取碗一起打饭去。”
待金善英笑意吟吟地离开后,崔玉这才敢趴到门框上对着金善英大叫道:“你就知道欺负我。”
“崔玉,你这是被谁欺负了呀!”
“对呀,要不要我们帮忙啊?”操场上准备去打饭的几个男老师听到崔玉的叫喊,都大声地笑着打趣地问道。
“那你们就上来帮忙呀?”金善英已经取好饭盒,靠在走廊栏杆上对着操场上的几个男老师叫喊道。
见是金善英,几个男老师顿做鸟兽散,抱着各自的饭盒朝食堂飞奔而去,惹来崔玉和芳华一阵笑。
待到入夜人静的时候,里屋的崔玉也已经进入了梦乡,时不时传来她偶尔的梦呓。芳华这才拿出承送的红围巾,轻手轻脚地走到一面悬挂在墙上的小圆镜前,小心翼翼地给自己围上。
细细端详着镜子里,被红围巾映衬的脸色红润的自己,恍惚中,似乎又看到今日承在校门口,没有了以往的腼腆跟自己说的那番话,不由得又喜上了眉梢,回过神后,发现镜中正没有羞臊地带着甜蜜的笑意的自己,芳华瞬间羞红了脸,笑着拿起垂下的围巾,把头埋进了那条温暖的红围巾里,半晌都不敢再抬起来。
《二十五》
承赶到家的时候,长胜两口子正准备回房休息,虽然承在年边给家里的来信上说因为一些事情过完年便会回来,可真当这么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家,长胜两口子还是被吓了一跳,疑虑着莫不是在部队出什么事情了,怎么允许连续两年都请假回来了?可是见承满脸疲惫的样子,便没有多问什么,而是张罗着做了些吃的,吃过后便催促他洗簌下早点休息。
等承阳休息去了,罗华英坐在火塘边衲起鞋底来,因为忐忑满脸心忧地看着长胜,“你说承阳他是不是在部队犯了什么事情被处分了?”
“怎么会,承就不是那种会犯事的人。”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可是心底却是没了底,长胜有些燥闷地拿出烟丝,再摸卷烟的白纸时,却发现已经没有了,起身从堂屋一角的木柜抽屉里取出大张的白纸,放在八仙桌上,在昏黄的灯光下故作镇定地用剪刀裁剪起来。
罗华英心中还是担忧不已,米家祖辈都是农民,百年来都在这山沟里头繁衍生息,如今两口子拼命地供家里几个子女读书,就指望着他们能有些出息,不用回来过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眼看着承就要有出头之日了,可最后又化为泡影,心里头难免有一些纷乱的猜测。
见罗华英脸色忧郁有些唉声叹气的,长胜安慰着:“你们妇人家别遇到点事就哀怨不已,你也先去休息,等明天问问他就清楚了。”
罗华英想想觉得也是,要是真有什么事情,该来的还得来,这么瞎操着空心也没用,还不如等明天问个究竟,便放下手里的活,起身先回房了。
裁剪好纸,长胜坐回到火塘边,慢慢腾腾地卷好一支草烟,夹起火塘里的一颗火粒把烟点燃,然后重重地吸了一口,抬头看着堂屋中央神栊上的天地国亲师位,也深深地叹了口气。
夜渐渐深沉,芳华坐在桌前,翻阅着承送给她的诗集,在诗集的扉页,承写着一段话,解释了这本诗集他为什么会取名叫做《繁星集》。
“本想给你买一本诗集,可是那些优美的诗歌却总是无法集中在一本书册上,思来想去,便觉得手抄一本才能如愿,这里现有的每一首诗歌,都是我所欣赏和喜欢的,它们就如天空中的繁星,点缀过我的人生,我将它们一一摘抄给你,取名为《繁星集》,就是期望它们也能带给你璀璨和美好,诗集的最后我留有很多空白,也是希望你能把你所喜欢的诗歌摘抄上去,待到岁月长久,给我们,给后辈,也算是一份美好的记忆。”
芳华娇羞地笑着,带着点疑惑翻到诗集的后半部分,果然,厚厚的一本诗集里至少留有三分之一的空白,芳华又翻到第一首诗歌,便是去年两人一起背诵的《箭与歌》,细心的承还用小字把作者的介绍生平也摘抄在了最下面。
芳华把诗歌一首一首地轻声地读着,当读到第六首林徽音的《笑》的时候,发现他把那几句“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水的映影,风的轻歌。那是笑诗的笑,画的笑,云的留痕,浪的柔波。”特别用红笔描写,像是在划重点一般。
再翻到后面,芳华甚至都发现有些诗歌整首都是红笔写的,而这些诗歌,都是描写和歌颂爱情的,无论是余光中的《等你,在雨中》,或者是徐志摩的《雪花的快乐》,芳华翻阅着,直到空白的地方,本以为后面都是留白等着自己摘抄,却不想在诗集的最后一页,承已经摘抄上了叶芝那首经典的《当你老了》,芳华轻声而又细致地读完,既感动又甜蜜,拿起笔,在这首诗歌前一页,摘抄起罗伊克里夫特的《爱》:
我爱你,
不光因为你的样子,
还因为,
和你在一起时,我的样子。
我爱你,
不光因为你为我而做的事,
还因为,
为了你,我能做成的事。
我爱你,
因为你能唤出,
我最真的那部分。
我爱你,
因为你穿越我心灵的旷野,
如同阳光穿越水晶般容易。
我的傻气,我的弱点,
在你的目光里几乎不存在。
而我心里最美丽的地方,
却被你的光芒照得通亮。
别人都不曾费心走那么远,
别人都觉得寻找太麻烦,
所以没人发现过我的美丽,
所以也没人到过这里。
……
摘抄完毕,芳华轻轻地吹着气,等到字迹的水墨彻底干了后,才把诗集小心地合上,放入了自己的抽屉里,连同那本日记本和承写的书信。
躺在床上,芳华依旧激动的睡不着觉,脑海里还想着,承说要告诉他嗲嗲,要他去提亲,不知道顺不顺利呢?
一大早承就爬起来了,轻手轻脚地打扫好堂屋,又把坪场上的一些落叶杂草扫到屋前的那棵苍老的梨树下,便挑起水桶,去村里唯一的那口水井去挑水。
米家村也是一个依山而建的村庄,是乡公社里最边远的一个村落,如果说其他的村子是环绕在青山中,那米家湾村简直就是环绕在原始森林里,从村口到村里,再到村后的高山,到处都是参天的古树,六十年代老虎横行的时候,曾一度到村里叼人,乡公社各个村的老人们一给孩子说起陈年往事,说到公社的谁谁谁被老虎叼走了,几乎都出自米家湾。
那条蜿蜒而清澈的小溪,并没有从米家湾的村口流过,而是在村前的那座大山边上绕道从别处而来,所以村里头那棵不知道究竟有几百年的老板栗树下,用长满青苔的青石板堆砌起来的那口古井,便成了村里唯一的水源。
虽然天色很早,可是井边打水的人可不少,见承回来了,都惊讶地打起招呼来。
待承挑着水离开后,村里头几个在井边洗菜的大婶们便开始议论起来。
“你说承怎么回来了?不是说提干了吗?”
“听说没提成。”
“怎么就没提成呢?”
“好像听说承生了一场大病,错过了!”
“哎呀,可惜了,那承就这么从部队回来了?”
“不知道啊!”
把水挑到灶屋的时候,承发现母亲已经在灶屋忙碌着,本想帮忙,却被罗华英止住,让他快去堂屋,嗲嗲找他有事情,想想不放心,又把承叫住,试探地问道:“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在部队出什么事情了?”
知道了母亲的担忧,承赶忙解释:“没呢,我回来是为了一些私事,”然后又走到罗华英的身边,轻声地说道:“娘,我是看上了一位姑娘,回来想跟你们说说,帮我去提亲。”
听承这么一说,罗华英紧绷的心一下子放轻松了,脸上立刻喜笑颜开,“哎呀,那你快去快去,快跟你嗲嗲说说,这么好的事儿!”
“娘,那你先忙着,我跟嗲嗲说好了,再过来帮忙。”
“要你帮什么忙,等跟你嗲嗲说好了,你就去你承好哥家,他家过年的时候酿了酒,打点酒来给你嗲嗲好好喝几杯。”这么大的喜事儿罗华英心里头高兴的狠,连刷起锅来都有劲多了,就好像承马上就要娶媳妇了一样。
《二十六》
在屋里的火塘边,米长胜正坐在那里吧唧吧唧地吸着草烟,眉头带着深深的忧思,承进来后看见父亲这样心中也有了些忧虑,镇定后带着笑意坐到火塘的一侧,小心地问:“嗲嗲,你找我?”
长胜看了眼承,眼色深沉而忧重,把那根快吸完的草烟捏进火塘的灰堆里,开门见山道:“说说,你这次回来到底是什么事?”
承见父亲这么明直着问,也就不好弯弯绕绕的,只能开诚布公地说:“我喜欢上一个姑娘,回来就是想告诉你和娘,能不能帮我去提亲。”
听这么一说,长胜心里倒是暂时松了口气,可又不像罗华英那般听到儿子想找媳妇了,就高兴得都忘了问是那家的姑娘,反而感觉到承能专门为这个事情请假回来,却又不在信中提前说明,那他看中的姑娘肯定不是外头的,如果是本地的姑娘,又会是谁呢?
“你看中谁了?”长胜很谨慎地问道。
承观察了下父亲的脸色,搓了搓手假装烤起火来,声音平静地回答:“就是,罗芳华。”
承一说完,长胜是满脸的不可置信,声音也明显高了几个度,“你,你说你看中的谁?哪个罗芳华?”
“就是四太爷家的。”承看着脸色忽变得阴沉的父亲,心中的忧虑也越来越重。
“我不同意!”长胜瞪了眼承,说的斩钉截铁。
“嗲嗲,我是真心喜欢她的。”承急切地想跟父亲解释。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我就是不同意。”长胜脸色越发阴郁,态度更加的坚决。
“嗲嗲,芳华你也知道,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对于四太爷家你也算知根知底的,为什么就不能同意呢?”承保持着平静继续耐心地跟父亲沟通着。
“芳华是个好姑娘,我承认,但是她好不代表跟你就合适,就是因为太知根知底了,所以我更不能同意,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背着我们跟她好上了?”长胜语气严肃中带着训斥。
“没有,只是我自己喜欢上人家了。”
“那好,从现在开始,你就给我去喜欢别的姑娘,最好别去招惹人家,免得以后说不清。”说着,长胜艴然不悦的起身准备离去。
“嗲嗲,”承有些急促地叫住准备出去的父亲,心里却伤心难过着,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爱情能得到家人的理解和支持,可是现在父亲的态度已经摆明,对于这场爱情,即使自己再不想惹父亲生气,也不得不和家里起争执了,承深思片刻后咬咬牙继而说道:“我是真心喜欢她,除了她,我不会娶别人的。”
“你!”米长胜怒不可遏地回头看着承。
在灶屋的罗华英听到声音不对劲,急忙跑过来,看到两父子似乎在呕着气,有些水里雾里的,“你们爷俩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
“你问问你的好儿子。”长胜愤愤地说着,想想自己就这么出去了,万一承一根筋地跟着自己出去吵,让村里其他人听见了不好,只能又走回来。
“到底怎么回事。”罗华英拉着承阳,不解地问道,怎么好好的一个喜事就闹起来了呢。
“娘,我喜欢上了罗芳华,希望你和嗲嗲能够同意。”承跟母亲解释着,想获得母亲的支持。
“你说什么?”罗华英怔怔地看着承,“你,你喜欢的是你四太爷家的罗芳华?”
“是,我很喜欢她,我想娶她。”
“这,这!”罗华英看了眼又走到火塘边,烦躁地吸起草烟的米长胜,跟承劝解道:“承,听娘的话,你不能喜欢她。”
见母亲也跟着反对,失望从心底慢慢凝漫开来,继而延伸到了眼底,“为什么?”
“你看,按照辈分,我都得叫她姑姑,你们两辈分差这么多不合适。”罗华英轻声地解释着。
“可是娘,辈分那本就是可有可无的。”
“你说的轻匡,那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我跟你娘叫芳华姑姑,那以后该叫你什么,你这是想爬到你爷老子头上了是吧!”米长胜手指着承,语气里充满着怒意。
“嗲嗲,我们公社十几个村,这么几百年来互相通婚,辈分早就乱了。”
“好,那我们就不说辈分,你娘和你四太爷家都是亲戚,一个大本家下来,大家沾亲带故的你也不怕被人笑话,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你不懂?”
“就算我们家跟他们沾亲带故,那也是几代以外的旁系,国家法律没有规定不能结婚处对象。”承语气也变得急冲起来。
“好,好,我供你读那么多年书,就是让你用国法来压我是吧?”米长胜越发气到不行。
见米长胜很是生气,承语气又缓和一些:“嗲嗲,我不是存心要气你,从小大的我也从不敢忤逆你,可是结婚是一辈子的事情,我总不能跟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熬一辈子。”
“你拇指大的人,知道什么叫喜欢,什么叫不喜欢,结婚生子是一辈子,我不给你扯舨清楚了,只会害你一辈子。”
承看着怒气冲冲的父亲还有一脸欲言又止的母亲,心里已然明白他们用这些有的没的搪塞阻挠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们不同意,是不是因为芳华的娘有精神病的事。”承觉得这么藏着掖着不挑明说,是无法说服父亲的,还不如自己先挑明了。
“你都知道?”米长胜之所以不好言明着说,就是顾忌四太爷一家的脸面,也不想在背后拿别人的痛处戳,可是,这个混小子都知道这些厉害关系,却还,一时间,米长胜更是气不打一处:“你都知道你还想去招惹人家。”
“即使她娘有精神病又怎么了,她不是好好的吗?”
一旁的罗华英连忙拉住承,苦苦劝说到:“你不知道,当年你四太奶结婚前也是好好,后来就疯了,你四太奶的娘也是这样,现在芳华确实是好好的,那以后万一呢?”
“这种病是可以用药物控制的,再说,芳华也不一定会有。”承急切地跟罗华英解释着,多么希望母亲能理解自己。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她也跟她娘一样呢?你怎么办?”米长胜指着承大声质问道。
“就算真的有这么个万一,我也要娶她,好好的对她一辈子。”见父母被气的不行,承又自责又无奈,却又只能倔强而又坚决地应对着。
“好,好,儿宝宝,你翅膀骨硬了,跟你老子能对着干了是吧。”米长胜快被气昏了头,一把拉住承,把他拉到堂屋,指着堂屋中央神栊上的天地国亲师位怒叱道:“在老祖宗面前,你给我跪下。”
承伤心地看着父亲,又看了看天地国亲师位,缓缓地跪了下去,跟着来的罗华英焦急地劝着父子俩:“你们爷俩有话好好说。”
“这怎么好好说,那精神病是会遗传给下一代的,我一个庄稼人都知道,他这个读书的会不知道?”米长胜愤愤不已。
“我在南京的时候都问过了,那种也是看机率的,不一定会。”承努力地跟父亲解释着。
“你说不一定就不一定,那万一呢?要是有个万一,芳华没得,你们孩子呢?那就会害得一个家鸡犬不宁,六畜不安,你这一辈子也就毁了!”俗话说的好,讨坏一门亲,害死几代人,长胜是决然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头上。
承自然知道父亲怒气冲冲说到底都是为自己好,可是,作为父亲的他却不会理解,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在这个事情上,承不想让步,于是不由得说出了彻底激怒父亲的话来:“如果那样,我就不要孩子。”
“你,你再说一遍,你当着老祖宗的面再说一遍。”米长胜火冒三丈,声音几乎要掀开屋顶了。
承本不想顶撞惹怒父亲,可是事到如今,如果自己态度不坚决点,按照父亲的脾气,事情就没回转的余地,看着气急败坏的父亲,承带着深深的自责,眼中也凝漫起了泪水,仰起头看着供着祖先名册的神栊,倔犟开口说道:“我这辈子只会娶罗芳华,否则,我只会孤独终老终身无后。”
“承,你说的这是什么气话呀!”罗华英连忙拉住承,不准他再说下去,这在祖宗面前起这种誓,可是要不得的。
“你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是吗?来拿这个要挟我。”米长胜已经暴跳如雷,拖起墙角的一个板子,就朝承背上打过去。承重重挨了一板子,咬着牙,没让眼泪掉下来。
“长胜,你这是干什么呀!”罗华英哭着拉住了米长胜,不让他再打了。
“让我打死这个不孝子,供你读书,送你参军,就是让你回来威胁你爷老子是吧!”
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住在周边的几户都赶了过来,连忙帮着罗华英拉住了米长胜,看着跪在神栊前的承,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长胜,你这是干什么?”说话的叫米久德,六七十岁,本家辈分里是长胜的叔叔。
“是啊,承也这么大了,父子俩再有什么也不能动手啊!”几个赶过来的婶子伯娘不知道这爷俩具体闹的什么事,也不好细问,只能劝解着。
长胜把板子重重地扔在地上,走到一边蹲起,生着闷气,罗华英抹了抹眼泪,也走到一旁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米久德看了看长胜两口子,走到承身边,想拉他起来,可是倔犟的承就是不肯起来。
“久德叔,别拉他,就让他给我跪着!”长胜没好气地说道。
见父子俩都犟着,米久德叹了口气,又劝起米长胜来:“你们爷俩有什么事好好商量,都这么大的人了,你动什么手。”再说,承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一直听话孝顺,这次怎么爷俩就闹起来了呢?不过长胜不说,自己也不能多问。
“你们这是怎么了?”周六放学,从乡中学放学回来的承安,承欢,承笑三兄妹,看着堂屋站了一圈人,很是不解。
见承安兄妹回来了,要是长胜不听劝再动手,也多了几个拉架的人,米久德赶紧跟其他人说:“大家都散了吧。”
“爷俩有话好好说,可不能再动手了。”等众人散去,米久德再次嘱咐长胜后才离去。
大哥怎么突然回来了,可是为什么又要跪着呢?三个孩子面面相觑,承欢胆子大些,走到承身边想拉大哥起来,却被长胜叱喝:“谁都不允拉他,就让他给我跪着。”
承欢被惊吓了一跳,伸过去的手又缩了回来,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承安他们,使眼色要他们帮忙求情,两兄妹立刻领会过来,都围住米长胜求起情来。
“承欢,”承叫住弟弟妹妹们:“你们还有功课,做自己功课去。”见弟弟妹妹不肯动,继而劝到:“是我惹嗲嗲生气了,该罚,你们快去,听话。”
三兄妹又走到母亲的面前,拉了拉母亲的衣角,罗华英自然知道这父子俩都是一个犟脾气,长胜被气成那样这一时半伙儿气是无法消的,而承呢,自小孝顺,这次这么惹怒长胜心里应该也是很自责的,再加上在那个事情上还扭着,就算长胜真让他别跪了,只怕也不肯起来。
罗华英劝说三个孩子去做自己的事情,又把长胜劝离堂屋,看了眼跪在神栊前的承叹了口气,希望着僵持的父子俩能冷静冷静,再好生商量。
《二十七》
从上午到晚上,承不吃不喝就那么倔强地跪着,罗华英虽然劝了几次,结果爷俩都是各犟着各的,像是都想犟赢对方一样,罗华英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从心里来说,对于芳华那孩子,罗华英是喜欢的,虽然跟自己是一个本家,辈分又在自己之上,按照老祖宗的规矩婆媳是不能一个姓氏的,只不过罗华英小的时候,因母亲给县城一地主家做奶娘,于是跟着母亲在地主家待过,跟着少爷小姐们熏陶了一些新思想,所以那些过于陈旧的观念,罗华英倒是能想得开,只不过关于芳华娘精神病的事情,在心底还是有些介意的。
只是想起承今天在祖宗面前发的誓,心中又不禁膈应起来。罗华英虽然不信神佛却信祖宗,那在祖宗面前立誓再违背便是大逆不道,今天承能说下了那样的话,就断是认定了芳华不给自己留后路了。
一晚上,罗华英是唉声叹气的,而长胜因为今儿气的够呛,吃完晚饭一早便回房睡觉去了,见长胜回了房,罗华英这才走到堂屋,劝承起来吃点东西,不过承这撞了南墙都不肯回头的性子,依旧跪在那里一动不肯动。
“你就这么喜欢芳华,非娶她吗?”入夜天凉,罗华英取来件大衣给承披上,满脸忧愁地问道。
“娘,我从没想忤逆你和嗲嗲,惹你们不高兴,但是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如果娶不到她,那对我来说一辈子都是煎熬。”承面容有些憔悴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惹母亲伤心他也很愧疚,只是他不能让步。
“可是儿啊,你要是选了芳华,万一她真的有什么,你这一辈子不也得熬吗?”罗华英心疼地劝说着。
“娘,如果真的是那样,我也愿意,我也认,就算以后真的有什么,我都是心甘情愿的。不过娘,你放心我真的都问过医生了,那种几率不大,四太奶不也是被刺激了才那样的吗?”
见承心意已决,罗华英再次叹了口气,“你跟你嗲嗲一样的倔,现在能说通他的只有你姑姑了。”
承惊讶地看着母亲,片刻后是满脸的欣喜:“娘,你是同意了?”
罗华英看着儿子,满是心疼:“你都这样说了,我能不同意吗?只是这个家我做不了主,最后还得是过你嗲嗲那关,还有芳华,她知道你喜欢她吗?”
承思虑了下,才缓慢开口:“自从去年喜欢上她了,回部队后就一直给她写信,你也知道她脸皮薄,被我缠不过……”
承没有继续说下去,这结果罗华英自然也猜的到,看来这两孩子应该都是互相看对眼了,再阻拦下去也是棒打鸳鸯,只是自己想的明白,长胜却不一定。
“明儿,我让承欢他们回学校的时候去趟金坪溪,把你姑姑请来,看你姑姑能不能说动你嗲嗲。”
“娘。”承欣喜之余,眼泪也不知觉地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我和你嗲嗲都去睡了,别真的犟着不吃东西跪一夜。”说着罗华英也回自己房了,待罗华英一离开堂屋回后屋卧房后,承欢三姐弟捞起火塘上烤熟的糍粑,再在糍粑里夹上家里的咸菜,就给承送了过来。
刚刚三个人都偷听了母亲和大哥的对话,虽然理得不是很清楚,但多少也猜了个大概,原来是大哥想找媳妇了,只是找媳妇这么好的事情,嗲嗲干嘛发这么大的火?
三个人劝着承把糍粑吃了,然后又劝起承回房睡觉,无奈承执拗着还是不肯,不过交待着三个弟弟妹妹明天回学校顺路去趟金坪溪,把大姑姑请过来说情,承欢三个人连忙点头答应,商议后决定明早吃过早饭就启程返校,好早点报信让大姑姑过来替承解围。
次日大清早的时候,还没等长胜起来,承欢姐弟三个就提着书袋咸菜启程返校,罗华英自然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只是叮嘱着他们注意安全。
姐弟三人疾走着赶往金坪溪,在进村的时候碰到了周末回来的金善英,她正挽着一篮子菜准备去溪边摘洗,见承欢三人这么急匆匆的,不免好奇地问:“承欢,你们三个怎么来了?”
“善英姐,我姑姑在家不?”承欢急匆匆的样子,让金善英更觉的奇怪。
“伯娘在家。”听到大姑姑在家,三个家伙就火急火燎地准备往村里窜,却被金善英给拦住了,“你们什么事情,怎么急躁躁的呀!”
“哎呀,善英姐,你快让开,我们急着找姑姑救人。”承欢焦急地说着。
“救人?救什么人?你们家出什么事情了?”金善英越发好奇就越不肯让。
“我哥哥被嗲嗲给打了,我得找大姑姑赶快去救我哥呢。”
“你说什么?承被你嗲嗲打了?”
“哎呀,回头再跟你说。”说着,承欢三个人敏捷地闪过金善英,飞奔着朝米长芬家跑去,金善英看着那几个急促的背影,也没心思洗菜了,跟着后面想探个究竟。
一到米长芬家,承欢拼尽自己看别人演阳戏(辰阳本地的一种地方戏剧)所学的一切技能,哇的一声就哭开了,把米长芬着实吓了一跳。
承欢添油加醋地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跟米长芬说了一通,自己眼见的,耳闻的,加上自己胡编瞎造的,听到米长芬的耳朵里就是长胜不知道是那根筋不对,又是打了承,又是让承不准吃喝地罚跪了一天一夜,今早承面色都已经不成样子,自己再不出面,承就要被打死了。
米长芬当然知道这里面有承欢夸大的成分,不过承可是她侄儿侄女里头最心疼的孩子,也是最懂事孝敬的孩子,不说他从部队回来就会来看望自己,就是平日在部队里,也经常给自己写信问候,还时不时给自己寄些大城市才有的新鲜糖果,这么好的孩子,长胜居然不光打他,还让他跪了一天一夜,这倒春寒阴冷潮湿入骨三分的,也不怕把孩子折腾病了。
想到这里,米长芬坐不住了,喊来了自己的大儿子金善泽,把自家有的炒米给承欢姐弟三装了一布袋子,然后又装了一布袋炒米让金善泽提着陪自己回趟米家湾。
看着任务算是完成了,姐弟三心中的石头也落下了,姑姑已经出发回米家湾,三人都有些畏惧姑父,谢过了姑父留吃中饭的好意,也准备回学校,路过金善英家的时候,又被拦住了。
“承欢,你知道你哥为什么被你嗲嗲打了吗?”金善英心中有些疑虑,承好歹也是成年了,这好端端的到底是什么事情要动手呢?
“具体的我们也不知道,昨天回家的时候我嗲嗲已经动手打我哥了。”虽然昨晚偷听了哥哥和娘的谈话,但是具体是什么事情自己依旧弄不清楚,要真是关乎哥哥取媳妇的事情,这话自己可不能跟刚才和姑姑说的那般瞎编乱造,要是真让旁人误会了,害哥哥娶不到媳妇就糟糕了。
见问不出个所以然,金善英这才让开放行,让姐弟三回去,心里却嘀咕琢磨着,承嗲嗲平时最拿这个儿子为傲,怎么就动起手了呢?想到前天承还好好的跟芳华有说有笑,难不成承这次莫名被打被打跟芳华有关?
《二十八》
米长芬赶到米家湾的时候,罗华英已经做好了中饭,见她们母子俩来了,赶忙招呼着吃饭,无奈米长芬哪有心思吃饭,直奔堂屋,见承还跪在那里,满脸委屈面色憔悴的样子让她心疼不已,气得又回火塘屋,一把夺过长胜刚盛好的饭,往桌子上重重的一放,骂了起来:“你是怎么当嗲嗲的,孩子都快被你折腾病了,你还有好意思吃饭。www.uu234.net”
说完还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的抑扬顿挫,还继续骂着:“要是我承有个什么三病两痛的,你对得起祖宗吗?你这是在掏我心肝哪。”
长胜一脸尴尬地看着自己的这位大姐,自己自小丧母,从小都是大姐拉扯大的,所以对这位姐姐又尊敬又畏惧,平时最怕惹她不高兴,现在见姐姐哭哭啼啼的,米长胜尴尬到不知所措,给罗华英使了使眼神,让她劝慰下。
“姐,好了好了,别为孩子的事伤神了,走了这么远的路,你和善泽先吃点饭吧。”罗华英刚说完,米长芬越发生气起来。
“吃什么吃,你们要是让承这么跪着,你们就都别吃饭了。”
见自己大姐发了话,加上承也跪了一天一夜,长胜只能去堂屋,叫承起来,一起吃中饭。
姑姑既然来给自己做后盾,承也不好让父亲太为难,顺着这个台阶承便起来去火塘屋吃饭,心中也在思量着怎么让姑姑帮忙说服父亲。
见承肯起来吃饭了,米长芬这才端起碗,而长胜两口子也才敢一起吃。
边吃饭,米长芬边问起事情的缘由,听闻承是喜欢上个姑娘,就因为长胜怀疑对方可能会遗传精神病,不仅阻止甚至动手打了承,还罚跪一天一夜,威严而护短的米长芬又对长胜愤愤地教训起来:“就因为怀疑,就出手打孩子,按照你的说法,那家中有精神病的正常孩子,都没资格结婚生子了?”
“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万一!”长胜唯有在米长芬面前会有些唯唯诺诺,就怕一个不小心惹怒了大姐。
“万一万一,凡事只把万一想在前头,那什么事情都不用做了。”米长芬脸色沉郁地看着长胜。
长胜一脸菜色,不敢看米长芬,更不敢继续反驳。看长胜不做声,米长芬又问起承:“你是读书人,你说说精神病会遗传吗?”
“姑姑,我在南京已经问过医生了,这种几率很小很小。”承赶忙解释道。
“你看,你这不是瞎操空心吗?难不成人家南京的医生还不如你懂?”
长胜动了动嘴皮子,最终把话又吞回肚里,看着承的面色微怒却不不敢过于显露,怕万一被姐姐瞧见,逮着又是一顿好骂。
“说说那姑娘,是做什么的?”米长芬关切地向承问着自己想知道的信息。
“姑姑,她是我们乡里的老师。”
承喜欢的姑娘居然是位老师,这让米长芬很高兴:“老师好啊,吃着公家粮,又知书达礼的,多好。”
“姐,承以后是要在部队提干的,说不定以后还会留在南京。”米长胜在一旁提醒到。
“提干怎么了?提干就不能找我们本地姑娘了?我们本地姑娘比外头的差哪里了?”米长芬明显没理会长胜的真正用意,把话转弯抹角地拐到正合承心意。
“姐,我那是这个意思,我是……”
“那你是什么意思?”米长芬直接把长胜的话堵断,“你那话不就是瞧不上本地姑娘吗?”
“我地姐喂,你莫乱猜,我的意思是承以后也不一定会回我们这地方,这以后两个人分开也不是个事儿。”长胜急忙解释着,这个误会要是传出去自己瞧不起本地姑娘,只怕要被人戳脊梁骨骂势利。
“嗲嗲,真那样家属是可以随军的,再说,我还没提干,要是提不了我还是得回来的。”承知道父亲刚刚的解释也不是内心真正的想法。
不过他的话引起了长胜的警觉,“你是什么意思?”
“嗲嗲,你想想,芳华虽然只是代课老师,但她过一两年就可以转正,而我只是一个当兵的,提不了干回来就只能和你一样。”承解释的意思很清楚,在父亲心里一定要论个配得上配不上的,那么配不上人家的,只会是他米承。
“你怎么就提不上?”米长胜有些急了。
“我可以不申请提干的。”承说的是心平气和。
米长胜听的却是心惊肉跳气急上火,“你……,你这是放着你大好的前途来要挟我?”
“嗲嗲,我这不是要挟你,我说的是实话,部队提干可比代课老师转正难多了,并且竞争大名额少,我总不能年年申请占名额。”
“这……?”这一刻长胜有些懵,他还真没考虑过,万一承提干不上怎么办。
“哎呀,所以说孩子有孩子自己的打算,你种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操那么多心做什么!”米长芬借机劝说道。
“是啊,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的事情我们就不要做太多干涉了。”罗华英也跟着劝说起来。
米长胜没再做声,只是有些郁闷地端起碗往嘴里猛扒了几口饭。米长芬可没打算就这样放过,继续念唠起来:“承从小到大很少让我们大人劳心,他说话做事都是有分寸的,所以他看上的人自然也不会差,你这个做嗲嗲的人这样搅和着,也不怕被人笑话!”
把米长胜说的更加无言以对,米长芬来了个趁热打铁,非要长胜就地表态,承的事情到底打算怎么办。
米长胜放下饭碗,拿出烟丝卷起两根草烟,给金善泽递过去一根。
一旁的承放下碗,讨好的用火钳从火塘里夹起火粒想给父亲点烟,却被长胜直接无视掉,承有些许尴尬地看着父亲从自己口袋掏出火柴点上烟,悻悻然地放下火钳又端起了碗,知道父亲还是生着气。
米长胜深深地吸了几口烟,有些无奈地对米长芬问道:“姐姐,你说怎么办吧?”
“按我说,承不是特意请假回来想要你提亲吗?这样,你就看个好日子,把亲给提了,承也不小了,早找媳妇你也早抱孙子。”米长芬这会儿饭也吃完了,正拿起罗芳华端出的橘子,边剥皮边提议着。
“这不成。”米长胜一口回绝。
“怎么,你还打算一根筋地反对下去?”说着,米长芬的脾气又上来了,把刚剥了一半的橘子往桌上一拍。
“姐姐,你看你怎么又生气了呢?我不是还没说完嘛!”对于这个姐姐,长胜真的是又惧怕又无奈。
“那你说说。”米长芬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她想看看这个弟弟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承也说了,他还没提干,这么说来还是我们米家高攀人家了,所以,免得被人说我们的闲话,还是等承正式提干了我们再去提亲也不迟。”米长胜这打的是拖延战术,承要正式提干少说也得一两年,这一两年事事都在变,谁知道那时候罗芳华是不是已经找到好人家嫁了呢?难不成他米承还敢去抢亲?
米长胜打的小算盘自然瞒不过在坐的其他人,承有些急了,如果这时候不定下来提亲,芳华家里肯定会给她找对象的,毕竟女孩不比男孩,这山村里谁家有过二十的姑娘,媒人就会络绎不绝踏破门槛来说媒了。
米长芬把承的焦急都看在眼里,没等承开口,便对长胜说道:“我们等得了,别人姑娘能等吗?还等承正式提干,你怎么不说干脆等那姑娘都结婚生孩子再去提亲呢?”
“哎呀,娘,你看你说的。”一直默默听着的金善泽见舅舅脸色猛的阴沉,想让自己娘打住。
“我说错了吗?”米长芬瞟了眼长胜,根本不把那满脸阴沉放在眼里,继而毫不留颜面地继续说道:“我这是话糙理不糙,你舅那脸色也是我戳穿他算盘摆给我看的。”
米长胜本来还生着闷气,被大姐这么明了子拖到台面上,一时间被弄的哭笑不得,“没错没错,姐姐,那你说怎么办?”
“要我说,这是孩子的事,孩子也这么大了,自己做得了主,看承怎么打算。”米长芬把话语权夺回给了承。
承思量了片刻,觉得真的就这么去提亲似乎是不太妥,再者也不能不顾全父亲的颜面,不如找个折中的方法,“姑姑,我想请你帮忙挑个日子和嗲嗲去他们家说说,先定下来,等我提干了就正式请媒人提亲,可好?”
“这样当然好。”对于承这样的提议,米长芬和罗华英自然是没得说,都看着长胜,就等着他的表态。
看大家都不说话盯着自己,再说这样的结果也算是承做了让步,米长胜便不好也不敢再反对下去,即使心中多少有些不乐意,也不得不点头同意。
《二十九》
见长胜终于点头答应了,米长芬并没喜形于色,直接吩咐起罗华英,要她去拿老黄历本,打算就此敲定个好日子,在承收假前一起上门去说亲,免得长胜那根筋不对又变了卦夜长梦多的。www.uu234.net
“我说姐姐,何必这么急呢?”米长胜虽说无奈,却也只能使眼色让罗华英去取黄历本。
“怎么不急,在承回来这段时间不把事情敲定,你还打算等到什么时候,再说了,要是你这个当嗲嗲的人为儿女的事情稍微能讲点理,上点心,还能至于轮到我这个老婆子来忙活啊!”米长芬又是一顿训斥,把长胜说得心里头只懊恼自己多什么嘴。
取来黄历本的罗华英把本子递给米长芬,替长胜解起围来:“姐姐说的是,姐姐也是懂这些相风水看吉日的,今儿姐姐你就选个好日子,赶明儿个帮承去说说。”
米长芬点点头,走到门口借着光亮认真翻起手中的老黄历来,其他几个人都自觉地默默地围坐在火塘边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米长芬才算是敲定了个日子,走到火塘边坐下,跟长胜两口子商量起来。
“这二月宜嫁娶的日子还真不少,二月初二还是二月十五,两个日子你们自己再斟酌的看看选一个吧。”说着,米长芬便把手中的黄历递给了长胜。
长胜拿过黄历,根据大姐说的两个日子也仔细斟酌起来,“胄星造作事如何,富贵荣华喜事多。埋葬贵临官禄位,夫妇齐眉永保康。”长胜念着黄历上关于二月初二的解说,念完,又仔细看起二月十五的日子,“角星造作主荣昌,外进田财及女郎。嫁娶婚姻出贵子,文人及第见君王。”
长胜就这么翻来覆去思量了一会儿,觉得两个日子都不错,不过对于二月十五的日子似乎更中意些。
“就二月十五吧,嫁娶婚姻出贵子,文人及第见君王。寓意多好,就选这个。”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是当日去,还是提前一天去?”米长芬来这么大半天了,这会儿才算露出个笑脸。
“路远,还是提前一天去,就住在他舅舅家,我们这好事都是赶早不赶晚的。”罗华英在一旁建议道。
“那我们就十四的中午出发,你们两口子也看看这些天要准备什么东西。”
“好嘞好嘞,我们知道。”罗华英满口答应着。
见日子都已经敲定下来,承面露喜色,又有些急躁地问:“那天我要去吗?”
“你,看把你急的,我们去说亲,你去像什么话。”米长芬被逗得笑了起来,见承高兴自个儿也高兴。
“姐姐,他也得去,要准备的东西,得他自个儿挑着去,自己说媳妇,怎么能劳累长辈呢。”罗华英笑意盈盈地打着趣。
“也好,到时候你就待在你舅舅家,等我们去说。”
“一切都听姑姑的。”承喜笑颜开,突然想起自己从南京还给姑姑带了些好吃的糕点,又起身跑去自己睡觉的里屋取。
承给父母弟妹们和姑姑都带了一些东西,回来的时候因为那个事闹的都来不及拿出来,这下一股脑的都取了出来。
承拿出其中两盒回到火塘屋递给米长芬,这是南京特色的糕点,香甜可口软糯适中,姑姑应该喜欢。
“一盒就够了,你们家姊妹多,留给承欢他们吃。”米长芬只接过其中的一盒。
“这两盒不一样的,姑姑,你就拿着,承欢他们我都带的有。”说着,承把另一盒也塞进米长芬的手里。
“哎呀,又要你花这些钱干嘛,平时就经常给我寄东西的。”
“都是应该的,姑姑你就拿着吧!”
米长芬满脸慈爱地笑着,没有再继续推托,让金善泽把两盒糕点装进布袋里。
闹腾了这么久,已近下午两点,事情算是圆满的解决了,因为家里还有事情,米长芬推辞了长胜两口子留吃晚饭的好意准备回去,只是回去之前一再交代承,要先提前去跟人家姑娘打声招呼,好让她心里有个谱,免得到时候去说亲显得太唐突,并且再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一定来金坪溪找自己,自己一定会给他做主的。当然最后这句话实则是说给米长胜听的,怕他又临时变卦。
米长芬就这么絮絮叨叨地交代了一遍又一遍,把一旁的长胜弄得哭笑不得。
“姐姐,你就这么不放心我吗?”
“能让我放心是最好的,谁叫你从小就不让我省心呢。”
“好,你就放心,你交代的我一定做到,二月十四我和承就去金坪溪接你去说亲。”
得到了长胜的保证,米长芬这才算真的放下心,又去堂屋给天地国师亲位上的列祖列宗作了几个揖,才拉着金善泽回去。
长胜父子俩把米长芬她们一直送到了村口,回家的路上,长胜没怎么搭理承,自个儿走在前头,承在后面默默地跟着父亲,知道他心中还是有些不爽快。
“你们爷俩这是到哪里啊?”问话的正是米久德,他穿着一件盘花扣的白色粗布汗衫,外面披着一青色的外套,手里拿着一杆长旱烟,身后则跟着一条大黄狗。
“今儿我姐回来了趟,刚刚到村口送下她。”长胜挤出满脸笑意地回道,今天被姐姐训斥的够呛,怕不小心把这个本家叔叔惹恼再被训斥了。
米久德吧嗒吧嗒地抽几口烟,看着长胜的样子,又看看他身后跟着的承,心中已经猜测到长芬回来肯定是为了昨天的事,便开口问道:“父子俩和好了?”
“和好了,和好了。”长胜忙不迭的回答,生怕一个不是又被数落。
“和好了就好,父子俩有什么事情好商好量的,动什么手。”米久德把烟杆往手上拍拍,拍去多余的烟灰,又从挂在裤腰带上的烟袋里取出烟丝塞上,不紧不慢地劝说着。
“久德叔说的是。”长胜态度谦卑的样子让米久德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叔公这是要去哪里?”见父亲和叔公说完话了,承带着笑意才敢插话问候道。
“我去前山巡巡,听承良几个上午砍柴回来说,有人偷偷的在前山放了几个套子,在这二三月入春时下套子,不知是谁干这缺德事,我得去看看把套子都取了。”劝君不捕三月鲫,万千鱼仔在腹中。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望母归,这入春时分,不能捕杀的又何止那些鸟那些鱼,可是些个人就是看着眼前的利益做些缺德的事情,想到这里米久德只叹气。
“叔公,那我跟你一起去吧,万一有什么事情好有个帮手。”承自告奋勇地要求一起去,一是前山山深路陡的叔公一个人去不放心,二是回去也不知道该跟父亲说些什么。
“好哇,有你帮忙,那事情就要利索多了。”米久德很是高兴,刚刚想让承良陪自己去,那小子砍了担柴就嫌累,不肯跟着来。
“叔公,那你等会儿,我先去家里取把柴刀,顺道再砍担柴回来。”说着,承朝家飞奔而去。
看着承奔跑的背影,米久德用手中没点的烟杆敲了敲长胜的肩膀,“这么好的儿子你也舍得打,要是我们家承良有承一半懂事,我都得给祖宗烧高香。”
长胜有些许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三十》
这前山其实是个连绵的山脉,好在不算太高也不陡峭,承拿着柴刀走在前头,时不时清理一下被杂枝荆棘遮掩的小路,这二月虽已入春,但是一场倒春寒让林中鲜有鸟鸣,倒是在小路两旁参天的古树上,时不时有几只小松鼠在跳来跳去,到处觅食。m.www.uu234.net
就因为米家湾周围古树多,自然野鸡野兔野猪之类的野味也是很多,来打猎的人除了米家湾本村的,还有其他村甚至其他乡的,所以那个下套子的人深究起来还真不知道是谁。
两人一路走一路探讨着,在山和山之间的一处崖壁旁,米久德坐下点起旱烟抽了起来,而那条大黄狗听话地蜷缩在他身边,爬了这么久的山,身体也不比从前了,感觉有些累了。
承则从一种藤蔓植物上摘下两片大大叶面光滑的叶子,把叶子卷成漏斗状,接了一些崖壁上木质水渠留下来的山泉水喝了起来,清凉可口的山泉水把一身的倦意都消散了。见米久德也抽完了一杆烟,又接了些山泉水递给了他。
“叔公,这崖壁上的水渠是谁修的?”这个问题承一直很好奇,小时候砍柴的时候这水渠就有了,在这高高的悬崖上修一条木板搭建的水渠下来,应该很困难吧?可是问了父亲他也不知道。
“这个水渠啊,是我们以前的先人修的,在我小的时候就有了,具体是谁我也不知道。”米久德喝完水,又忍不住掏烟袋装起烟丝。
“那时候就有了?在这么高的悬崖上修这么一条水渠,该有多难!”承抬头望着崖壁上的水渠有些感慨。
米久德吧唧吧唧地抽了两口烟,听到承的感慨,不禁笑了起来:“以我们先人的智慧和胆识,这小小崖壁上的水渠算什么。”
承听闻后也笑了起来,附和着说:“也是,我们祖先长城运河那么大个的都修的了,还有什么修不了的。”
“这就对咯,我们的祖先是这个,”说着,米久德伸出一个大拇指,继而说道:“我们的祖先庇佑恩泽着后人,我们这辈也不能给他们丢脸。”
“叔公说的是,我都记住了!”
对于承的谦逊,米久德很是喜欢,抽完那杆烟,起身拍拍屁股两人又继续朝承良说的地方前进。
又走了约莫二十多分钟,两人终于来到承良说的地点,这个地方位于另一座山的山腰处,因为平时来砍柴的人不是很多,茅草和荆棘丛生,自然也是野生动物们经常活动的地方。
承让米久德找个平坦的地方坐着休息,自己则小心翼翼地在周围开始寻找别人下的套子。
“小心点,别被夹到了。”见寻着了一个,米久德叮嘱着准备解套的承。
“晓得,我会小心的。”这是那种铁质的尖口猎夹,一旦野生动物被夹到,不是腿断就是丧命,好在要解下这个套子并不是很难。
陆陆续续,承在这周围又找到两个其他的钢丝套子,庆幸的是找到的这几个套子都是空的,大概是这套子也没下多久就被发现了。
“走,我们再到其他地方转转。”米久德起身,又带着承去了另一个有可能下套的地方。
在一条岔路口,米久德突然停了下来,盯着一处茅草丛生的地方用手示意承别出声,而身边的大黄狗竖着耳朵也警觉地看着。
过了好一会儿,大黄狗突然朝茅草丛冲了过去,一只灰白色的大兔子也从茅草丛里蹦了出来,见是只兔子,米久德连忙叫住大黄狗,不让它继续追赶。
“还好是兔子,要是野猪就麻烦了,那东西伤起人来跟老虫(老虎)一样狠。”米久德弯下腰用手安抚着因为不能去追而呜呜直叫的大黄。
“这山里还有老虫吗?”在小时候,这边山里老虫叼人的事情,承多少还是记得的。
“现在老虫没有了,野猪倒是挺多的,去年的时候,我跟你嗲嗲一起上山挖葛根,还被野猪给抢了。”
“是吗?我还没听我嗲嗲说起过,叔公你能说说吗?”承有些新奇地探问。
米久德笑着示意边走边说,原来,去年的时候长胜和米久德到山上挖葛根,好不容易挖了几十斤,准备再挖一处就收工回家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窜出一头长着大獠牙,目测有两百多斤的大野猪,米久德和长胜两人被吓得够呛,手忙脚乱地找个棵就近的树爬了上去,然后就眼睁睁看着那头大野猪把辛辛苦苦挖的葛根给吃的不成样了。
“就那次,我跟你嗲嗲吸取了个教训,以后挖葛根,得找个树杈放着,不然,那都是给野猪挖的。”
承被逗笑了:“村里现在都不打野猪了吗?”
“当然打,那家伙生崽能力又强,还经常喜欢带着一些小崽们祸害庄稼,所以村里现在还会组织围猎,还有一些外乡人也会来我们这边赶野猪,就是我年纪大了,这山头追到哪山头的跑不动了,就等他们年轻人去赶场伙。”
对于围捕野猪承虽没有参与过,但是父亲参加过几次,所以也有耳闻,以前村里一起围捕的时候,村里的劳力几乎倾巢出动,然后把野猪围在一个山头,枪法好的拿着火铳守在野猪可能窜逃的路口,每次围猎来的野猪,全村按户都会分点,虽然累人也着实好玩。
“叔公说那里话,你还硬朗的很,等过几年我回来了,你再教我怎么围猎。”承说的兴致勃勃。
“好,你们当过兵的枪法都不差,等你下次回来,我再教你。”
“叔公,这可是说好的,下次等围猎季节回来你可得教我。”
两个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的兴致盎然,在米久德后面说的那个地方承并没有寻得套子,见天色也不早了,就地砍了担柴,便挑着往回赶。
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发麻,承洗了手进了火塘屋,母亲正在盛饭,承主动跟父亲把今天进山的情况简单的汇报了下,好在父亲没有继续摆脸色不理不睬,只是面无表情地询问了下情况,这让承在心底长长地舒了口气,看了眼给自己使眼色的母亲,便立即明白这个下午,母亲应该也在给父亲继续做思想工作,并且已经奏效。
承陪着笑意详细地回答父亲的询问,而后又主动给父亲陪不是,并且又分析了找芳华不比找城里姑娘差的种种原由,顺便还把芳华夸赞了一番。
长胜没有吭声,就那么静静地听着,扒完了一碗饭后,对承不咸不淡地说道:“你从南京给我们带回来的糕点,家里留两盒就行,其他的给你舅舅家带两盒,还有就送给你四太爷家。”
见承有些愣神地看着自己,长胜把碗递给罗华英,示意她再盛一碗,叹着气继而说道:“现在木已成舟,我还能说什么呀!去你四太爷家的东西至少也是要拿的出手的,还有,你看看这两天先去乡里跟芳华姑,芳华,先去打声招呼,再就便去供销社挑挑去她家的东西。”
“好嘞!”承见父亲的态度真的转变,高兴的简直要眉飞色舞,把承的喜悦都看在眼中的罗华英也不禁笑着摇了摇头,这大概就是老人们常说的,儿大不由娘吧,不过,只要孩子们好,也就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