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新兴船主(中)
万历二十九年年)的正月一过,尹峰的第一艘船在福州开建,设计载重700吨。同时,曾家的船也开建了;他们听从了尹峰建议,也开始造船;不过他们造的是传统福船型商船,载重300吨左右。曾家的船有尹峰的十分之一股份,而尹峰的船则是和贝尔纳多合建的,尹峰占股份大头,7成;余下的三成是贝尔纳多的,船主将是尹峰。他打算通过新基督徒的关系网在澳门申请到葡萄牙商船航线许可证,这样方便于来往澳门和马尼拉及南洋各地,不用受明朝官府的辖制。
尹峰一行人乘着海风来到台湾-东番的魍港,接收到曾家商行在江南收购的生丝绢帛,再起程前往日本。一切都很顺,因为中途和葡萄牙中日贸易舰队一起走,足有20艘船,排列成两路纵队,连倭寇海盗的影子也看不见。
农历九月间,果阿号和澳门的中日贸易舰队一起由日本平户返航。船上满载着日本白银,由于前一年的生丝缺货,今年日本人愿意以五倍价格买下所有丝产品。这让贝尔纳多以及曾家、尹峰都达到了数钱数到手抽筋的程度。
果阿号和中日贸易船队刚到澳门外海,就见港口中船只稀少,有葡萄牙战船在游弋;海岸边葡人的市政卫队与海关雇佣的武装黑奴来来往往,戒备森严。
原来,荷兰舰队来了。
年9月27日,明朝万历二十九年九月初二日,荷兰海军上将雅克.范.纳克率领战舰“阿姆斯特丹”号和“戈乌达”号以及一艘双桅小船,来到了澳门港口。荷兰人派出两批侦察兵坐小艇上岸,和澳门市政卫队生了激烈冲突,结果一个也没能回到海面上去,总计20名荷兰水兵全部被俘虏。这期间,荷兰海军上将还和广东税使李凤交涉了一番,因不是《皇明祖训》和《大明会典》所载的朝贡国,被明朝官府拒绝通商。
月9日,荷兰人失望地离开了中国海岸。但澳门方面的葡萄牙人不知道荷兰人是否真的离开了中国,所以一直保持着高度戒备。
澳门中日贸易舰队司令立刻下达战备命令,所有船只都动员起来。澳门中日贸易舰队司令这一职位是非常吃香的,在葡萄牙想得到这个职位的人得花十几万金币,这是明码标价的。争夺这个职位的人仍是很多,因为每趟中日贸易跑下来,司令个人所得常常是职位价格的几倍。
不仅仅是收益惊人,中日贸易舰队司令曾经同时是澳门最高行政长官,管辖澳门葡萄牙人的一切事物。曾经,因气候原因,不同年度的几只中日贸易船队齐聚澳门,几个司令为争夺澳门管辖权差点打破头。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595年,西班牙国王允准蠔镜的葡人居留地享有自治权后才结束。当然,紧急时刻,中日贸易船队司令还是得参与澳门防御任务的。
贝尔纳多的叔叔安东尼奥.迪亚斯.德.卡塞雷斯曾经是澳门议事局的市议员,卡塞雷斯家族在澳门的成员中,只有贝尔纳多是安东尼奥.卡塞雷斯最亲近的侄儿,因此按规定卸任的长老以及市议员的儿子可以担任城市的治安官,贝尔纳多就成了治安官。每年治安官的名单共列有24人,每月由其中的2人值勤。
澳门全城回响着教堂的钟声,只有在生重大事件时才会这样。凡有重大事件生,澳门议事局可召请前任的市议员以及主教、教士和市民们一起来开会讨论,这种会议叫做全市大会。现在澳门就在召集全市大会,贝尔纳多等人一下船就赶往会场。尹峰不是葡萄牙人,只能先回贝尔纳多家等消息。
贝尔纳多的家和当时其他澳门葡人一样,是一幢四层的带吊楼阳台的西班牙式建筑,带有一个花园。底层住着10多名黑奴,卡塞雷斯家族的成员都在楼上居住。尹峰无聊地在花园里散步,半天才看见贝尔纳多匆匆返回,脸色很难看。
“怎么回事?”尹峰忙问。
“他们要处死所有荷兰战俘。”
“为什么?”
贝尔纳多心事重重地叹口气,说道:“因为,他们是异教徒。”
荷兰人是新教徒,葡萄牙信奉罗马天主教。
尹峰有点惊讶,想到欧洲中世纪因为宗教的名义曾杀死了无数的“异教徒”,不由冷笑道:“实际上,这是为了警告荷兰人吧:不允许他们插手中国对外贸易?怎么,还要请宗教裁判所参与吗?”
贝尔纳多惊疑地看了看尹峰:“不会的,明天就将行刑。我也是天主教徒,您不理解我们。”
他顿了顿,叹口气说:“尹,我知道你是个有基督徒一样正义感的人。但是,请你以后不要再提宗教裁判所的名称,这个名词在我家是不允许提到的,特别是在我叔叔面前。”
宗教裁判所是新基督徒的死敌。当时,在果阿、在秘鲁、在墨西哥,到处有宗教裁判所迫害新基督徒或犹太人的事件生。
尹峰第一次看到贝尔纳多对于自己身份认同的怀疑。以前两人也交谈一些欧洲的现状,每当尹峰谈到犹太人的话题,贝尔纳多就会顾左右而言他。这也很好理解,当时的欧洲犹太人正在兴起“融入”和“同化”的思潮,以融合到欧洲各国的当地民族中去为目的,不再强调犹太人的宗教和民族特色。然而,到17世纪时,欧洲各地反犹风潮照样此起彼伏,最后犹太复国主义思想才因而崛起,改变了犹太人的历史。
第二天,20名荷兰人有17人被处死刑——绞刑。活着的3人在临死前紧急宣布改宗:改信天主教了。如此,他们才留下一条命,澳门议事局决定把他们送到马六甲的葡萄牙爪哇省总督处,另行处理。
这一天,李旦的两艘船也由马尼拉来到澳门交易。他告诉尹峰,荷兰人在来澳门前,顺道攻击了马尼拉,因兵力不足被西班牙人打退了。这也是他的船这么迟才返回中国的原因。鲁石头的船只也修缮一新,改装了带帆竹的布帆——这是尹峰的建议,尹峰向他借船去崖州一趟,为自己的船找水手。
西北风已经吹到东南沿海了。尹峰在船头静静立着,眼前就是崖州的大蛋港了。曾棋即将向朝廷乞骸骨——要求致仕回乡了,随着曾家即将拥有自己的船只,他们的经营中心将转移回泉州。尹峰也将离开崖州,可能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踏上的第一片6地,也是他开始财的地方。
其实这两年来,他在崖州城住的日子不到半年,但他内心一直把这里当做“家”。在与那些海盗海商共事时,他还是很怀念和疍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的。
他这次执意要回崖州招募水手,是想把大蛋港的疍民们全招到手下。潜意思中,这些疍民是他最愿意信任的人,他的第一批手下也必须是自己能完全信任的。
麦伯很快被说服了,他在海边召集了全村的男人们,把尹峰的意思说了。
这几年,疍民们的日子过得稍微好一点,也亏得尹峰的帮忙,曾家商行收购珍珠时不再狠刹价钱。但疍民的习惯是有多少钱化多少钱,除了已上岸定居的疍头麦伯家,那些分下去的买珍珠所得的银子,基本上几个月就被花得一干二净。然后,他们又过上了朝不保夕,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
尹峰保证每名船员每年可得40两银子的工食银,年底可以拿红包,五年后可以随意辞工。而且承诺万一哪位水手在海上出事身亡,将给家属200两银子的抚恤金。
下面的疍民水手们面面相觑,各个哑口无言。不为别的,他们只是被这些数目吓住了。每年40两银子,这笔收入已经过了州府衙役皂隶们的年薪3倍以上。更别说200两的抚恤金了,这些疍民可能老少几辈子赚的钱加起来都没有200两银子。
当下,就有多位疍民小伙子报名。他们都认识尹峰,知道他为他们出头出气,帮他们赚钱,而且还是麦伯家的恩人。所以,疍民们也信任尹峰。
仅仅3天,尹峰就招满了自己商船所需的名水手,都是在报名人群中精选的小伙子。他们个个都是精熟水性,都有出大海的经验。这些人中包括麦大海,麦老伯狠狠心,让大海也跟着尹峰闯世界去。其实,大蛋港疍民渔村有近一半的人和麦家沾亲带故,这批水手中麦家的亲戚起码占了三分之一以上。
另外,尹峰招募水手的消息传了出去,这天晚间却来了个不之客。
尹峰由州府回来,把自己写的《东西洋行纪》送给郑知府大人,并请他为书题名作序。知府大人欣然为之题名,并写了序,还请尹峰书出版后,再送他一部。
尹峰回到自己院子时已经很晚了,还没等他推门,就现有个黑影似乎是蹲在他的门口。
“谁!”尹峰吃了一惊,后退几步。
那个蹲着的身影站起身,慢慢回过头来,月光下一张苍白的脸冲着尹峰苦笑。
尹峰又后退了几步,没好气地说:“怎么是你?你还有完没完?”?
第17章 新兴船主(下)
面色苍白的汉子,就是那位几次三番在崖州小巷偷袭尹峰,千方百计想要打尹峰闷棍的无名氏。
“兄台这是想干嘛?还想打我一棍?”
尹峰更是苦笑不得,这人先是某明其妙追着自己打闷棍,现在又突然要投奔自己,难道自己穿越后真的带上了“王八之气”?
他绕开跪着的汉子,推开门走进院子,看看那家伙还在地上跪着,笑着摇摇头:“还在地上跪着干嘛,进来吧。”
这家伙叫林晓,字光泽,原是崖州防御千户所的军户子弟,本朝初年开始世代从军已8代。到他这一辈,他家已是千户大人的佃户了,除了还有军籍,其余一切和军队完全无关。他家三兄弟,只有他不安与务农,从小好勇斗狠,长大混迹在一班衙役隶吏中间横行乡里。总算林晓还有点良心,崖州又方,乡里乡亲的也不好意思下毒手祸害人家,所以恶名不彰,属于还可以挽救的不良青年一流。唯一的毛病是好面子;在疍户采珠的那天,在海边沙滩上他和一般衙役驱赶殴打一众疍民,尹峰为搭救一被打倒的老人,出手打翻了两个衙役,其中一个就是他。他决定要报复,找回面子。
来,林晓是要把尹峰弄到州府大牢里吃点苦头的。没想到尹峰忽然成了州判曾棋甚至知州大人面前的红人,衙役班头因为曾岳替尹峰送礼赔罪,也警告林晓不得报复尹峰。觉得丢了面子的林晓两次偷袭尹峰不成,最后一次只他一人前来,因为他的同伙也拒绝帮忙了。
袭击尹峰的事不知怎么被衙役们知道了。这两年,尹峰的出洋生意总带着衙役班头们的股份,他们不愿得罪财神爷,就在一年前把林晓踢出了衙役的队伍。不愿回家务农的林晓在崖州城内外游手好闲地游荡了一年,天天被家人骂得狗血淋头。
所以,他现在来向尹峰负荆请罪,请求跟着尹峰去出洋。
既然是可以挽救的不良青年,尹峰也就收下了他。第二天,尹峰身后就多了一个跟班。
之所以要接受这样一位前衙役的投靠,其原因很快家喻户晓,至少是那些被招募的疍民水手们有着切身体会。
几天后,筹备着要连续5年出洋的疍民们被召集在海滩上,他们的雇主尹峰站在礁石上,面对他们重申了待遇问题,并且当场放了10两银子作为安家费。就在水手们兴高采烈之际,尹峰宣布要对他们进行训练——军训。
麦大海在人群中听着尹峰的喊话,怎么也不明白什么叫做“军训”。
为了能适应大海船上的团体合作,也为了到时对付海盗倭寇,所有人都得进行操练——军训。于是,接下来几天,麦大海和多名疍民水手在大太阳低下,开始了没完没了的齐步走、转弯、立定、向左转、向右转,向四面八方转……多人被分为10队,有尹峰亲自督阵把关。鲁石头手下的两个最能打的汉子和林晓——前崖州衙役,加上令人恐怖的黑人马加罗,他们负责监督一切细节。事先,尹峰已经对林晓等人进行了临时的紧急培训。
林晓在监督指导工作中热情高涨,身先士卒奋不顾身,用手中的木棍不厌其烦纠正这疍民们的错误动作。
虽然已经快十二月份了,但是海南三亚可是热带地方,在太阳底下站上两个时辰,还必须一动不动,那不是谁都受得了的。
疍民们看着和他们一样笔直立在礁石上的尹峰,为这每年40两银子工食银,为了家人能过上好日子,都拼了命一样努力地站直身子。
今天的立定时间特别长,林晓自己都受不了了,偷眼看看尹峰,却见他仍然纹丝不动站在礁石上,锐利的眼神正好向他射来。林晓一哆嗦,立刻挺直身子,以无比的勇气继续和太阳作战。
续续有人晕倒了,但无人敢放弃。尹峰通过这些天的严苛训练,成功在这些年轻的疍民水手中树立了权威。不过尹峰知道,要把这些平时只有散漫惯了的渔民训练成有纪律、遵守次序的水手,就这么几天功夫是不够的。
后,在尹峰出“解散”命令时,只有三分之一的水手还站在那里。
虽然训练近乎残酷,但尹峰给大家的伙食绝对保证丰盛,为了保证他们的体力。这几天,崖州的最大酒家每日要准备150份的伙食送到海边,忙得不亦乐乎,赚钱也赚得手软,掌柜的看见尹峰就和看见活财神一样。
没人理解尹峰为什么要这样做,鲁石头的想法是尹峰要立威,林晓则私底下嘀咕这“军训”和大明军队的操练没有什么关系。他是军户子弟,虽然不再当兵,但童年时期还是看过本地卫所军队的操练和校阅。在他记忆中,老辈们口述中最精锐的边兵每日操练不过半天,京营操练每年春操、秋操总计半年,每10天才一次会操。向尹峰这样连续十多天全天操练这些疍民水手,那是闻所未闻的。而且,这都是什么样的操练啊!!
什么齐步走,腿必须绷成一条直线;一切行动听口令,甚至还很过分的要求大家在太阳底下笔直站立大半天……如此等等。到了最后几天,尹峰甚至要求大家在齐步行进中听到命令就立刻卧倒,无论是在沙滩、礁石、海水还是石板路上,都必须立刻卧倒。有犹豫不决者,尹峰立刻会示意前衙役林晓挥着棍棒上前,现场纠正错误动作。谁也没法出怨言,因为尹峰就在他们面前,身先士卒按照口令动作。休息时间,尹峰也亲自给受伤者包扎伤口上药什么的,所以操练时疍民们虽然把他视作了恶魔,恨得牙痒痒;但操练一结束,他们面对这个脸皮很厚,假装什么都没生过似的家伙,又没了脾气。
鲁石头看着忽然间变成了魔鬼状的尹峰,实在是忍不住了问:“老弟,你到底在做嘛事啊?这样的操练有嘛用?”
尹峰淡淡一笑:“看着吧,这些操练到时候会救他们的命。”
鲁石头摇摇头,表示不相信。
训练过程中有多名疍民水手中途退出,尹峰还是给他们5两银子安家。最终有90名疍户青年坚持了下来,麦大海也咬牙坚持下来了。他阿爸对他说了:尹峰说什么,你就跟着做。
尹峰在20天成训练过程中,把自己拍军旅题材电视剧时的那些体验经历统统拿了出来。他也不忘做思想工作,每天晚上都要走访水手们的家,跟他们讲操练的意义。虽然没几个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但至少那些疍户都明白了;尹峰确实是在为他们着想,为他们以后在大海船上可能会遇到的困难做准备。
90名水手太少了,按尹峰和那些老船匠的估算,仅仅操纵尹峰设计的船舵,风浪小的时候需要10人转动舵杆;遇上大风大浪,起码得20人以上才能掌好舵。没办法,那个时代的中国还没有舵轮的设计;尹峰依样画图,也没法设计出一组转轮来控制尾舵,只好采用当时通用的舵设计方案了。
朝传统造船方法就是在河岸挖个船坞,然后封上出口抽去水,在这片河滩上建船。福州的几个老船匠都是参与建造封舟的老工匠;虽然没有成文的图纸数据公式,但一切船样模型、船体结构比例什么的都在他们脑子里。16世纪到17世纪,全世界的造船匠技艺基本上来自世代相传的诀窍以及一些经过实例考验的设计,而且都是由造船匠以及他的家族所继承。第一本关于造船的综合教材要到在17世纪末的英国才出版。
当时的造船匠一般很少做计算,要等到17世纪后期第一位船舶设计师——英国的安东尼.迪恩爵士出现,才能通过计算预先知道造船所需材料的重量和船的容积,以及排水量和吃水深度等。尹峰自问也没有这种功夫,他只是借助穿越者的优势开了金手指而已。他们看到尹峰的图纸时,第一反应也是不可能!但是,尹峰也没法解释如何能行,他实际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只好说在西洋确实见过这种船型。
经过几个老人一番研究,在沙地上画了一番后,他们有了造船的把握。只是,船体的结构使传统中国船的榫卯结构不适用,特别是还要放上大炮做武器,必须用大量的铁钉固定结构。木材必须去东番北港找;北港就是明朝官方对台湾魍港的称呼,只有台湾深山原始森林才有上好的千年木材;一些支撑承力部位,用上了广东的铁力木。由于船舷侧面开有炮孔舷窗,所以还得用大量铁条固定船身。
由此,船的造价飙升到4两银子,比那朝廷的“封舟”造价都要贵了。
尹峰咬咬牙,定下了价格,付了三成的定金。这一年,他只去福州的造船厂看了两回,相隔半年左右,还是现了这船造的出奇的慢。船匠们却是越来越多,几乎全福建的船匠都来看过这个场地。6月里曾家的船已经造好,就取名叫“好字号”,但尹峰自己的船还是一副躺在河滩上的龙骨。
曾家好字号船已经去官府申请出洋的许可了,以曾岳为船主,尹峰为管事,水手都泉州招的。
尹峰的婚事在年初定下后,尹峰声称父母死于万历二十七年五月,他八月间来到了崖州。按大明的规矩,为父母守孝三年,三年后才能结婚。所以,他只能在明年,万历三十年2年)成家。大爷曾柯称赞他有孝心,并在大年初一宣布了婚事在明年五月举行。一直到今天,尹峰除了知道了曾家二小姐的名字外,根本还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
在他带着90名水手回到泉州后,刚刚安排好水手们的居住地,就被匆匆赶来的李旦的兄弟李华宇拉住了。因为他负责在大6给李旦揽货,常年在泉州居住,尹峰就委托他在照看造船事宜。
“你的船,造好了。”
尹峰蹦了起来,手舞足蹈,李华宇忙按住他说:“先别高兴了。汪爷说了,这船太重,当初挖船坞时没想到会这么重,吃水这么多,如今大约会开不出船坞了。”
汪爷就是船匠的头目,负责给尹峰造船的船匠老大。
尹峰的船主梦被浇了盆冷水。
他连家也没回,把黑人马加罗派回去报信,自己连忙跑去福州沿海。心急火燎,但到了现场才现问题没那么严重。
因为他要造的船,其结构造型都是在本地船匠经验范围外的,所以一开始造船时船坞挖太浅了,现在水深不够,船浮不起来,也就出不了船坞。不过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造船匠们把桅杆拆了,甲板上部结构能拆的都临时拆掉,去掉了一些压舱物,减轻了船体总重量,再雇了几只渔船在前面拖拉,终于使它开出船坞。
等装好了所有部分,竖起了三根桅杆,本地造船业有史以来第一艘中西合璧的大海船正式开始航行了。尹峰志得意满地立在船头,心中阵阵狂吼的冲动。这是他的第一艘船,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花去了他五分之一的家产,也是他海上冒险史的正式开始。
他把这只船命名为“新兴号”,理所当然成为了船主。
几年后,尹峰才知道这膄船的问题。新兴号是按军民两用设计的;作为货船,它的船舱因为船舷的炮位而浪费了不少可以储物的空间;而作为战船,它的船体结构是不适用于舰炮连续轰击的。这种中西结合式船的设计应该是失败的,当时的西方造船业已经在设计制造中,明确区分了军民用船只的不同制造流程。
好在,这膄船足够大,载重相对一般福船也是足够大了,所以尹峰还是很满意的。?
第18章 家事心事
又是一年的除夕将近了。
闻得倭寇警讯,好字号匆匆返回月港。让曾家的人不放心的还有尹峰;这家伙新船一下水就去了东番魍港,说是去训练水手。实际上,除训练水手外,他是去接受果阿号运来的一批武器装备。这是尹峰委托贝尔纳多的关系,在暹罗国买来的50枝火绳枪和2门12-18磅铜制滑膛主炮,4门6磅的青铜炮。年初定这些货时,贝尔纳多要的价格几乎花了尹峰一半的家产,幸好他的家产今年还在不断增加。
东亚能生产火器的国家中,葡萄牙和西班牙人都对卖给民间的火器严加管理;中国的火器,尹峰想都没想过要去买;不仅是官府管得严根本买不到,而且是当时的明朝火器相对西方已经落后了。
后,还是学习过葡萄牙殖民史的尹峰想到了;可以找泰国-暹罗买火器。暹罗国都当时有葡萄牙人居留地,作为在此定居的条件,葡人为暹罗国王提供雇佣军,并教会了暹罗人生产各种火药枪炮。因此暹罗人成了枪炮和火药的著名生产者,就连日本德川幕府缔造者德川家康也在年和8年向暹罗国王定购火枪和火药。
没几个人知道,法国大革命中,在1789年7月14日攻克巴士底狱之役中使用的两门大炮,就是17世纪暹罗国王送给法王路易十四的。
相对而言,暹罗国能生产火器知道的人不多,而且管制较松,比较容易买到。
总算在那个大航海时代,金钱的魅力无穷,所谓“金令司天,钱神卓地”,这批武器成功买来了。虽然大炮的数量严重不足,但对付一般海盗倭寇什么的应该没什么问题了。现在问题是有了武器,没人会使用。
鲁石头的海盗船差不多已经从良,跟着李旦跑买卖了,而且他的船上也没人精通火器。李旦的几条船都是传统的福船型,从没想过要在船上放上大炮作战,因此他的人也不能指望。所以,只有等来年贝尔纳多给他带来大炮教官了。所幸林晓小时候玩过千户所的快枪,和火绳枪火原理一样,好动而且脑子灵活的林晓玩了一阵后搞懂了火枪射。
尹峰在东番魍港沙滩上继续操练他的水手。这回是拿着木棍模拟火枪射击训练,搞得是所谓三排射的阵型。由于船上空间狭小,这种队形训练在船上不得不变成立定齐射训练。有时训练在魍港沙滩上搞,在魍港居留过冬的海盗和渔民们没人对此感兴趣,大家都认为这是在玩花架子。偶尔有当地土著打渔路过,很是好奇地围观一番。
尹峰慢慢把诸如每天蛙跳次,做50个俯卧撑和50次负重下蹲,晚上睡觉前练倒立和仰卧起坐50次等等变态操练项目拿出来时,那批疍民水手对此已经完全麻木,人人都是高度紧张听着口令,条件反射地做动作。
实话如果这批水手不是受尽苦难的疍民,不是常年在海上搏命的渔民,没有尹峰每年40两白花花银子的诱惑,没有尹峰每日不惜代价地大鱼大肉补充营养,说不定这些水手早就逃跑了。林晓就已经开始后悔了:干什么不好,非得跟着这个疯子老大出海。
正当尹峰玩操练小兵游戏过瘾的时候,早已回泉州准备过年的李旦的手下,以及曾家的仆人都搭载一艘走私商船来到魍港,倭寇突然又出现在福建沿海的消息也传遍了整个魍港。曾家的人特别嘱咐;要尹峰赶紧回家过年,大老爷给他的捐纳的例监身份已经拿到批文了。
大明朝重文轻武,重视科举的传统,是有着无比深厚社会基础的。曾柯虽然嘴上自称商人之家,但无论如何,他们家已经是出了举人的官宦人家了。这样,尹峰的平民商人身份就很成问题了;在当时官绅人家中,门当户对的观念是深入骨髓的。
为了门当户对,曾家人中最喜欢尹峰来当妹夫的曾岳想到了捐纳。他自己出钱,权当感谢尹峰的救命之情。
朝廷早在景泰年间就有“纳粟入监”之令,如今万历皇帝矿监税使满天下,捐纳入监的事很普遍了。起初只准在学生员即有秀才身份的才能“纳粟入监”,现如今是谁都可以“纳粟入监”了,例监开纳已成为常制,只要你有钱就可以得到监生头衔,搞得如今的太学里,十分之七的监生不是例监就是纳贡。
刚好现在福建兵备道要整顿兵力出征倭寇,曾岳通过关系出了笔钱,作为水师的兵饷,顺利为尹峰卖到一个例监头衔。尹峰没想到回到古代,居然还成了靠赞助多少钱而入大学的阔佬子弟,无奈中也只好向社会现实低头;再说了,曾岳如此做,确实也是在帮助他。如今他的社会地位勉强可以算作士人等级,和曾家联姻也不成问题了;并且,行走在外经商,也多了一层政治身份的马甲用以保护自己。
……
婉儿百无聊懒地坐在院子里的梅花树下,梅花正在盛开着。少女眼睛看着梅花,心里想着心事。马加罗跟着尹峰去了大海对岸的东番,婉儿连唯一可以作弄的对象也不在眼前。马加罗正在学说汉话,黑番鬼那笨嘴笨舌的样子,是婉儿在漫长等待日子里唯一的娱乐活动。
这里的人们都说女人不能上海船,可婉儿从小就是渔船上长大的,现在离海那么近,却再不能去海上抓鱼了。这使婉儿患了严重的思乡病,另外加上对某个没心没肺的男主人的相思病……
这一年里,婉儿只看到尹峰三次,总共服侍他的时间不过一个半月。其余时间,婉儿只是打扫屋子,洗涤衣物,然后无聊地等着天黑。一个月前,尹峰回到泉州,竟然连家都不回,径直去了福州外海的造船场。
从今年三月份开始,曾家大院的二小姐,她未来的主母开始派出小丫头来联系她,让她进入曾府的后宅陪她说说话。大约每个月都要叫她去几回。大多数时候,她只是看着曾家二小姐伏案看书写字,然后回答二小姐一些无聊的问题;有时也拐弯抹角谈到尹峰,但仅限尹公子现在何处,在做些什么。她的神色总是那么淡淡的,似乎没有什么事可以让她激动。这让出身大海之上,生活虽然艰苦,但性格开朗的婉儿很不喜欢。
想到这里,婉儿心里别扭得很,挥手折断了一根花枝。
“我是个丫鬟啊!”她叹口气。
倒是小姐身边的那个小丫头蕊儿娇小可爱,年纪不过十来岁,口齿伶俐,总是来这里和婉儿说说话。
这时,小院门外传来了一阵声响,她听到了马加罗古怪的汉语音:“小心,小心点。”然后是一群人乱哄哄的声响。婉儿的心猛地抽紧,她听到了尹峰的声音。
婉儿立刻跳着去打开大门,门外一大群仆人正在抬两只大木箱,她一下子在人群中找到了尹峰。
尹峰这一年主要在澳门台湾之间跑,在澳门待得时间最多。但因为这两个月的“军训”,人变得又黑又瘦,眼下刚刚从月港码头坐马车赶回,胡子拉杂,头蓬乱。
婉儿心疼地皱着眉头,张了张嘴,只说了一句:“少爷回来了。”
尹峰向她笑着点点头,继续和曾岳讨论刚才的话题:“……山岳兄大可放心,这两座自鸣钟可是我特意在澳门定做的,报时的时候,将有福禄寿三星依次出来。大爷一定会满意。”
曾岳说:“另一座钟就到京师去卖掉,家中正月里派人去京师接二哥回来,正好顺路一齐去。此次春闱不中,二哥说是要在京师游学苦读,来年必中。呵呵……”
明代会试的一般情况是在乡试之后的第二年二月举行,地点设在京师,由礼部主持,因而也称会试为“礼部试”或“礼闱”,又因为在春天举行,故又称其为“春闱”。
曾二哥就是新科举人曾山,今年正月他赶赴京师参加会试,结果什么都没中。他不愿去国子监坐监,期满后选官,最多不过是地方的学官。他也不愿去吏部参加考试出仕,那样最多也不过是出任地方推官、学官。所以他就在京师闽商会馆住下了,说是要在京师游学,来年会试接着考。
他俩进入尹峰的院子,指挥着一群仆人把一只箱子抬入当做库房的后厢房,另一只箱子被放在院子里拆封。尹峰亲自指挥仆人们,忙忙碌碌半天才把一人多高的自鸣钟装好。
早是公元1580年,传教士罗明坚将自鸣钟传入中国。利玛窦年来到京师时,在呈给万历皇帝的献礼中,就包括了两件自鸣钟。利玛窦在北京住宅开设私人钟表展览会,轰动了在朝的翰林学士,高官显宦,督抚司道,一时门庭若市,争相观瞻,花巨资购买西方自鸣钟。
所以,尹峰在年初时突奇想,在澳门葡萄牙工匠处定制了三座中国风格的自鸣钟。其外形设计成飞檐挑梁的中式建筑,报时的小人都是一些吉祥的中国神仙。为了给自己的船报上官府的引水——许可证,一座钟已经送到了福建税使太监高寀处。
其余的自鸣钟,一座是送给曾家拍马屁用,另一座打算运到北京去卖个高价。
婉儿躲到了一边,偷眼看着尹峰,心情越来越好;高兴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少爷回来了。
……
曾家大院的后院有一片空地,早年大爷曾柯从江南经商回来,附庸风雅要把这里搞成一处亲水园林,但因地方局促导致园林格局小了点,加上高墙围着,象是个带池塘的大号天井。最后,曾柯放弃了把这里整成园林的计划,于是,这里就成了内宅的后花园。
曾棋的二女儿曾婧,小名靓儿,自小丧母,为曾棋的正房抚养**。虽然遭受了不少的冷暴力,但总算还是成长为亭亭玉立,知书达理的少女了。和母亲一样,她有着只会给她带来麻烦的美貌。
如今她已经许配给尹峰,等着明年办婚事。这对于她来说是命运的转折点,但她本人是丝毫没有权力来影响婚事进程的,所能做的就是等着,等着。
现在,她就在池塘边石亭中坐着看书,不过什么都没看进去。大母向来反对她看杂书,虽然曾家是商人之家,但是现在得向官宦人家看齐,因此“女子无才便是德”是大母一直强调的原则。她能看到的书也只有女四书之类的东西了。
丫头蕊儿急忙跑来,气喘吁吁说:“小姐,姑爷回来了……”她看到曾婧不善的眼神,吐吐舌头,笑着说:“是尹公子回来了。他还送给大老爷一座什么西洋自鸣钟,会自己报时,还有……”
曾婧打断了小丫头的话:“别说了,你想去看西洋货,自个去就是了。”她转回头,继续伏案看书。
碰了一鼻子灰的小丫头蕊儿吐吐舌头,缩手缩脚转回身,一溜烟跑了。
曾婧此时满脑子都是母亲临死前的话:“商人子,薄幸人。”
……
尹峰并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老婆正在腹诽全体商人,他此刻正忙着年终盘账。他现在俨然已是曾家商行账房总管,背着手走来走去,监督着一干手下算账。不过他脑子里在开小差,计划着要去泉州福州各地寻找铁匠,打造一些火器;他觉得自己的商船上,武器装备依旧不够。实际上按照“新兴”船的武器配置,如果仅仅是在东亚沿海航行,应付一般零散的海盗倭寇已经是毫无问题了。
但是,尹峰的船是要驶向更远的大洋的。那里有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英国人、法国人的船,所以,他认为还得加强武器的配置。?
第19章 风云初起(一)
狂风吹过海面,巨浪混合雨水猛烈袭击着海边的沙滩、礁石。大海似乎是要把底翻上来,无数的大浪卷上沙滩。
他们已经在此等了整整两天了,夏季的台风也没完没了刮了两天,今天早晨才开始慢慢减弱风力。
他走近40多岁的沈有容,看着这个执军纪甚严的骁勇战将,犹豫了一下说:“士弘兄,如此大风,那伙倭寇应该早就远去广东一带了把?”
沈有容字士弘,武举出身,曾经在蓟镇戚继光手下做过小军官,后来在刘家口以所部29人对朵颜部骑兵3人,以鸟铳射杀70余骑,阵斩6人,一战成名。可惜他为人太过正直,甚至上书言国事边事,虽然战功卓著,但一直不得升迁,最后不得不辞职回乡。4年前,福建巡抚金学曾非常诚恳地再三延请他来福建,于是他就成了浯屿水寨钦衣把总。
他长年在北地边关第一线作战,习惯了步战,忽然成了掌管水师的军官,还是不太习惯的。而且,浯屿水寨前任把总是吃空饷出了名的,所谓水寨战船居然只有规定数额五分之一。沈有容下了大力气整顿,颇有成效。但是兵可以征调,战船却没法从其他地方搞来。所以,这次出航追击倭寇,一半以上的战船都是买来的商船充数。
闻得同僚的询问,沈有容皱皱眉头道:“应该跑不远。倭寇的八幡船耐不得风,此刻一定也在哪处海岛避风。待风停了,我的船一直往南追,张兄的战船可在附近搜索一下。”
张万纪吸了口气,无言地退回。没什么好说的,这沈有容言下之意就是:他是一定要追击到底的,你张把总就自己看着办吧。张万纪心想:真是个死不回头的牛脾气,难怪在北边干了20多年军伍,还是个把总而已。
风又刮了一整天,在晚间终于停了。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空气格外的清爽。水兵们纷纷上了船,解缆升桅,准备开船出海,继续追击倭寇。
作为先锋的二号福船由沈有容亲自坐镇,先出了马公港,现在的风向是西南向,战船要往南出澎湖湾,就得戗风而行。忽然,沈有容的一名亲兵在船头大喊起来:“大人,大人,船,一只船!”
沈有容大步奔到船头,立刻看到澎湖湾东南边一处小海湾里,距离水师船队大约3里地左右的海边,停泊着一只十五六丈长的大船。他忙问一边的向导——渔民郭义:“这是什么船?”
渔民郭义没有马上回答,反复看了一会说:“大人,看外形不是倭寇的八幡船。”正宗“大和型”倭寇船常挂八幡大菩萨旗,所以一般叫它八幡船。
“这艘船起码是两千料的,看样子是西洋番人的商船。”一名亲兵犹疑地说。
“他们船上的桅杆还没竖起来,啊!”他叫了一声,沈有容疑惑他,郭义紧张地趴到了船舷上,用吃惊的口吻说:“他们的桅杆竖起来了,竖的很快啊。他们一定也现我们了。”
沈有容转头向那奇怪的船看去,却见这艘船已经迅竖起桅杆,并正在迅展开他们的帆。郭义吃惊地说:“这只船很古怪啊,竖起桅杆的度很快,张开帆也这么快。我所知道的最好水手也做不到啊!哦!他们的帆像是我们鸟船的快帆!”
沈有容极目张望了半天,觉得这船确实有古怪,在觉有水师船只出现后迅起锚张帆,往外海驶去,摆明了不想和大明水师打个招呼。这艘船应该和福建水师船只同时在澎湖湾避风,双方相隔不过五六里地。
“下令,追上去巡缉!”
旗兵用旗号通知了水师船队所有船只,连铜山把总张万纪的船也列队转向。
由于必须往南驶出澎湖湾,所以追击者和被追击者都是面临侧风,必须戗风而行——作之字形运动。但是那只古怪的大船上,三根桅杆既有悬挂横帆也有纵帆,使调动船帆迎风的工作简化了很多,所以这艘船虽然比水师船队任何一只船都要大,但在行驶中出奇的灵活。
在澎湖湾口,古怪的大船已经慢慢和水师船队拉开了距离。一到外海,由于运动范围可以更加扩大,这艘船忽地在主桅顶上拉开一面三角帆,加快了度,企图以更大的之字形航线甩开追击者。
在无垠的大海上,船与船之间的追逐游戏可以旷日持久,持续几天甚至几十天。
,一根筋的沈有容铁了心要追上这艘怪船,整个战船队也就不得不跟着指挥官死追。
古怪的不中不洋的大船上,船主尹峰站立船头,和他的船长——原葡萄牙托马尔号商船二副在崖州疍民渔村被他劫持过的船员,巴雷托船长的侄儿小巴雷托——一起观察着前方海域。新兴号船的直库林晓从船尾跑来,乐呵呵地说:“那帮子水师船不顶用,被我们越甩越远了。”
当时的中国船员职司等级与西方各国不同;每艘船的船主以下,有财副一人,为船主的副手、书记官,商业上的财务总管;
再下总管一人,统理船务,相当于船长或大副位置。另外有管理船上武器装备和作战训练者为直库,上墙桅者为阿班,管理下锚司椗者有头椗、二椗,管理缆绳和帆布的有大缭、二缭,司舵者为舵工,头目两人随时更代值班。
重要的是管理指南针的向导,所谓的“司针者”叫做火长,理所当然是船上拥有特权的重要人物。
眼下总管船长就是小巴雷托,他还负责培训所有水手;直库就是林晓,还负责战时组织水手作战。另外,为训练炮手,贝尔纳多通过自己的关系网,在暹罗国买火器时,顺便雇来了一名葡萄牙雇佣兵;雅克?范?德?库特雷。
尹峰并不知道,在葡萄牙历史上,这是位葡籍雇佣兵中的传奇人物。他从里斯本出,1592年9月到达果阿,然后再到马六甲。库特雷在马六甲呆了近十年,直到3年才返回果阿,他在自传中说自己到过许多马来亚的贸易中心,从彭亨开始,然后是柔佛、阿育他耶、柬埔寨、马尼拉和苏门答腊,几乎所有东南亚的重要海港他都去了,并且不断和各种敌人作战。本来他是要回国写回忆录去的,现在被贝尔纳多雇佣,来到了尹峰的船上做火器教官。
尹峰的船上装有绞盘,他把17世纪后期在欧洲才开始普及的绞盘装置,提前了近百年装到自己船上,所以新兴号竖起桅杆和拉起缆绳的度很快。
他走向船尾,雇佣兵雅克正在船尾的12磅铜制主炮边观察着海面。
“库特雷少校,我们的炮能打到他们的船吗?”尹峰用葡萄牙语问他。
雅克无论何时都要保持全套的军官装束,他对雇主点头以示敬意,缓缓地说:“以这门炮的射程,应该可以打到领头的那几艘容克船。只是,距离太远,风浪还是太大,这么远距离是没法瞄准的,除非万能的上帝亲自开炮,大约才能打中他们。”
尹峰看看身边的林晓和麦大海,苦涩的笑笑:“我们的船上满载了日本出产的倭银,倭刀,硫磺什么的。官兵上船一查缉,就会现我们犯了“通倭”大罪。”
“那如何是好啊!”有人插话,尹峰一看,是杭州丝绸行会会头张玉宇,以在杭经商的福建商人杨才莆等几个搭船去日本经商的货主。早在一年前,他们就被尹峰鼓动着,也加入了“通倭”的行列。
尹峰摇了摇头:“无妨,我们的船快,官兵追不上我们。我担心的,是我的新兴号由此可能会被福建水师注意上。”
……
正如尹峰所说,新兴号的船比福建水师船队要快,两天紧张追逐的结果,是沈有容已经快看不到怪船的帆影了。他气得猛砸船舷,但无济于事,那艘船还是越行越远。
到第三天早晨,海面上风向变为西北风时,尹峰的船已经完全在官兵的视野中消失了。
尹峰的船在10天后,顺利回到澳门,所有人都了财,次“通倭”圆满成功。
在进入澳门港口时,小巴雷托船长对船主尹峰说:“阁下的船是我在中国见到的最好的船,这种绞盘设计和中西混合式船帆,都是出自您自己的想法吗?”
虚荣心暴涨的尹峰脸红了一下,忙说:“哪里哪里,这是我和我们国家的造船工程师一起努力的结果,……”
沈有容的战船也在广东福建交界海域,和倭寇船队偶然遭遇。憋了一肚子火的水师官兵主动向倭寇的八幡船进攻,击沉几艘船,其余的倭寇船一轰而散,向东北方向的东番逃跑。?
第20章 风云初起(二)
八月,得胜而归的浯屿水寨把总沈有容,为了准备跨过海峡远征东番,带领几名亲兵来泉州城置办一些军需物资。他之所以要亲自来置办物资,是因为他不相信上级——福建都司的军需部门,这些部门通常都会以次充好,或顺手牵羊。
他抬头看去,满街的人都往北城门一带跑去。转回头,看见铁器铺老板也伸长了脖子往热闹处看。沈有容笑了笑问:“老板,这是怎么回事啊?”
沈有容好奇地问:“曾家是什么人家,竟如此大的排场?”
铁器老板叹息一声:“军爷不中左所的吧?难怪不晓得哦!”他凑近沈有容,表情夸张地说:“城北曾家可了不得,去年刚刚出了一个举人老爷的!最新奇的是他们原先是商人,本来在行内没没无闻,前几年忽然大起来。每年年关,大伙都见到他们家白花花的银子几十车的往家里拉啊!”
沈有容鼻子哼哼一声,冷笑道:“这样的人家还出举人?不过是商人冒充斯文人罢了。”
铁器铺老板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一般满脸羡慕看着热闹的人群,一边继续说到:“他们家也算是官宦人家了,有人在广东做官的。其实,最稀奇的还是这次的新郎……据说是由西洋番人地界回来的,白手起家,点石成金啊!最近还买了个太学里的监生头衔的……哎,军爷,怎么这就走了……哎,您慢走啊……”
沈有容本人是武举出身,对于科举有着自己的看法,本能的排斥所有用钱买官买监生头衔的行为。他头也不回地走开了,几个正在看热闹的亲兵也不得不跟着走,一边走还一边回头。
城北,鼓乐齐奏,一处戏台上南戏班子的助兴表演即将开始,人群拥挤,人头攒动。尹峰披红挂彩站在院子门口,不断向来宾鞠躬施礼。
沈有容不知道,他几个月前在海上追击两天两夜,最终追丢了的那艘怪船的船主,就在他身后步处。
尹峰的婚礼按当地习俗搞得轰轰烈烈的,有名的梨园戏是重头节目,曾家一口气开了三个台子,请了三家戏班搬演戏文,引得泉州城半个城市空巷,全去看戏了。
梨园戏是用泉州方音搬演戏文的古剧种,它以泉州古乐"南音"用作唱腔,故又称"泉腔"或"下南腔"。由于方言的限制,只搬演在泉州府属和漳州府属各县及厦门等地;以尹峰的方言水平,基听不懂的。
夕阳西下,浯屿水寨的码头边。
福建水师的仿葡萄牙式多桨快艇——蜈蚣艇慢慢靠上栈桥,沈有容当先走上岸去。一名亲兵迎面跑来,把几锭银子递给他,脸色甚是难看。
“何事?”沈有容捏着总计四两银子,疑惑地看着自己的亲兵。
“巡抚宋大人派林主簿送来,说是赏给大人您的。”亲兵犹豫了一下,咬咬牙继续说:“林主簿说,南澳总兵的弹劾,宋大人已经替大人您驳回了,只是大人的叙功……”
沈有容顿时脸色铁青,大手一把抓住佩剑,冷哼一声。
此次追剿倭寇,一直追到广东地界,一战击沉倭寇船只2艘,斩倭寇级10颗,同时抢回被倭寇夺占的广东南澳水师战船一艘。就是这艘战船,给沈有容带来了麻烦。因为广东海道方面已经把这艘船说成是“与倭寇交战,重创而沉”,同时还阵斩倭寇20级,作为一场胜利已上报兵部;可如今沈有容也不和广东同僚商量一下,径直把夺回广东战船的事上报了。
塘报来往之间,世人皆知广东水师船只被倭寇掠去之事了。
这下广东海道、南澳水师等方面可就被戳破牛皮了,恼羞成怒之下纷纷移文上奏攻击沈有容杀良冒功,斩杀广东水师官兵冒充倭寇,夺水师船只充作倭寇船只。
,沈有容在海上辛苦颠簸月余,追杀倭寇不但无功,反而有过了。幸好,有巡抚金学曾力保,沈有容才没有遭难,只是杀敌的功劳全为上级文武官员夺走了。最后,他所得到得奖励,就是这4两银子。
沈有容抬起头,把4两银子轻轻抛给亲兵,叹了口气,淡淡地说道:“把这些银子拿去,到我书房再取20两银子,让伙房给弟兄做一顿好吃的,今晚大打牙祭。”
完,他转身走向兵营,夕阳下他的身影在栈桥上拖得很长很长……
年底,朱运昌调任福建巡抚。沈有容在完成一切准备工作后,要求出击倭寇。这段时期,逃到东番的那批倭寇不断突袭福建沿海,甚至造成了海澄县月港的出海船只因此减少,造成了税收也因此减少。税使太监高寀正在逼着福建各级官府完成税课,巡抚朱云昌因此立刻同意了沈有容追剿倭寇的请求。
沈有容得到朱运昌的命令之后,先派遣向导——渔民郭义、郭延兄弟两前往东番侦察。10天后,郭家兄弟的渔船回到了水师营寨,报告这批倭寇正在魍港岸上准备过冬。
实际上,兄弟俩顺便也通知了在那里准备过冬的中国海盗私商们,官兵要来围剿倭寇了,赶紧闪人啊。
沈有容于十二月十一日下令;前往近海巡逻。
现在是腊月十二,没几日要过年了,根本不是出海的日子,无论官兵还是操船的舵工船师,都是很不情愿在这个时候出海的。所以,沈有容只好说是去近海巡逻,先把大伙骗出海再说。
这一年,月港出海的船确实比往年少了。但曾家的好字号船拿到了官府的出洋许可证,航马尼拉航线成功,除了带去大批生丝及陶瓷外,还有幸成为天使的坐船:海澄县丞王时和、百户于一成与小民张嶷往吕宋机易山查勘金矿事宜。很多拥有船只的商家想搭载他们,经过曾家的斡旋,加上曾家的船是新船,县丞王时和选择了好字号为坐船。曾岳和曾景山都陪同前往,顺便打探一下吕宋的商业行情。
尹峰仍旧在跑澳门-日本航线,虽然在琉球群岛附近也遇到了零散倭寇,但他的新兴号船大度快,还带有大炮,根本没把那些零星的海盗船放在眼中。当然,也没有不开眼的倭寇硬要往上撞。
在日本平户,各国商人一般不能轻易上岸游玩。现在这里已经有近千的中国商人常年居住,还有不少葡萄牙人。本年为日本庆长七年2年),正是德川家康在关原合战胜利后,对各大名强力推行大改易、大移封的时期。不少的失势的大名属下武士成了浪人,纷纷出海成为海贼,这才导致中国东南沿海的正宗倭寇突然多了起来。
这些日子,日本方面对来访的各国人士防范十分严密,尹峰在日本平户待了一个多月,一步都没能离开这个人工岛,只好远望日本山川风景,在无聊中收集了一些日本产的小玩意:日本和服,褶扇和灯笼等纸制品,用来讨好家里的女人们。
想到自己的家,尹峰不由得头痛起来。
自己老婆曾婧确实是个美女。
婚之夜解开她的束胸,尹峰现自己老婆不但有着天使的面容,还有着姣好迷人的身子。尹峰从回到这个时代开始,一直在努力融合到这个时代的社会生活中去。结婚,也是他为了努力融合到这个时代而做出的妥协。
他接受了现实,也想着去做一个这个时代的好丈夫。不过初夜的狂欢后,他越来越觉得老婆曾婧似乎有问题。她可以在床上、在内宅履行这个时代妻子应尽的一切义务,但平时绝对不会对尹峰和颜悦色,永远给人一种淡淡的“相敬如冰”的感觉,拒绝尹峰的一切嬉戏调笑,似乎不愿在感情上与尹峰有任何交流。
苦闷的尹峰到底无法摆脱自己所受的时代影响,对这个冷美人毫无办法。一个月没到,两人就处在一种微妙的冷战关系中。终于有一天,他喝醉了酒倒在了麦婉儿的床上,然后顺理成章和婉儿成就巫山**的好事。事后,他非常心虚地看着老婆曾婧把婉儿领走,然后,婉儿又被打扮一番送了回来,于是,他就有了个小妾了。
尹峰不知道曾婧心里在想些什么,也没法去问她。
来,他和杭州丝业行会、李旦等人合股开办的泉州丝织作坊已经开张,有着很多事务要忙:而且,他的船员也已经训练完毕,日本方面的商务关系年初就已联系好;最重要的是,他的第二艘船又开始建造了。
各种事物千头万绪,杂事繁多,而且他对这个时代的日本也没什么好观感,他完全有理由不用亲自出海了。
但是,他还是出海了,因为家里太闷了。到了日本他才知道,这里也很闷。
今年的日本商人来交易的也不多,一直等到西伯利亚来的北风吹到了平户港,尹峰的船才装满了倭银和其他货物,终于可以返航了。
同时,福建水师把总沈有容率领的24只战船,顶着西北风出海了,目标是东番北港。船队一直快到澎湖列岛海域,沈有容才向士兵船工们明确了真正的目的地。事以至此,全体船员无可奈何,况且在这猛烈的西北风下,想转头回大6都很困难了。?
第21章 风云初起(三)
福建水师的24艘战船在越来越猛烈的西北风中,困难地接近了澎湖湾。
天公不作美,船队还没来得及进入澎湖湾马公港避风,这黑压压的风暴就追上了他们。一时间昏天黑地,人们面对面看不清对方眉目。船队顿时飘散,船与船之间完全充斥了风暴与黑暗,互相之间失去了联系。
陈第虽然年逾花甲,但他听说是要去打倭寇,老夫聊少年狂,一口答应下来。这是位文武双全的能人,名将俞大猷曾亲口夸他:“子当为名将,非一书生也!”沈有容请他出山,就是想借重他的海上作战经验,此刻,陈第的经验挥了作用。
他立刻冷静地要求沈有容下令坐船立刻向岸边靠拢,并命人敲锣打鼓,号令能听见锣鼓声的船向自己坐船接近。实际上这也是很危险的,在一片黑暗中两船完全可能相撞。
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半天功夫已经雨收风止了。沈有容这才现,跟着自己在此处避风的只有5艘船。而他的避风处狭窄的海湾,地势险峻,出口处甚至两船不得并行。
等了三天,只有三艘船前来汇合。沈有容实在没了耐心,聚集起8艘船开出了这处狭窄的海湾。他高兴地现,有6艘战船正在外海游弋,寻找他的踪迹。另外的船只,可能永远也无法来会合了。
现在他手头又有了14艘战船,400名战兵。沈有容毫不犹豫要继续远征东番,他的那批士兵可不干了。沈有容好说歹说,连威胁带利诱,加上仍然刮着西北风,船只难以撤回大6,他的远征船队总算继续出了。
天后,船队终于看到了布满翠绿色植被的台湾岛。在临近魍港——北港的海域时,沈有容大声喊着号令,命令船队排列成两路纵队,慢慢驶向魍港。但是,当船队刚刚进入内海,就听见了港内出了一声巨响:“轰!”
“是大炮!”一名亲兵大声喊。
“难道倭寇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到来?”沈有容皱着眉头说到。
“不对,听着炮声,这起码是几门千斤**同时射,才能出的响动。倭寇的船上可没有大炮啊!”老将陈第说:“一定是倭寇在与其他人作战,无论如何,沈将军,这是我们的机会啊!”
港内方向又传出一阵火器射的声响。
沈有容立刻出命令,全体准备作战,船队保持队形慢慢进入港内。
幕让他们无法相信自己眼睛的战斗场面呈现在水师官兵们眼前。
沈有容更加吃惊,他看到了那艘半年前自己曾经拼命追击过的怪船,正在港内缓慢地转着圈,和围在周围的7艘倭寇八幡船正打得热闹。
怪船浑身长刺一般,船体上打开了不少舷窗,不断从船身各个部位射出火枪子弹和佛郎机炮的散弹,烟雾弥漫中还不停有箭矢飞出。围在周围的八幡船因为相对怪船矮了许多,要跳帮登船很困难,必须靠上对方船体攀爬上去才行。但是,怪船不停地原地打转,而且不停地用火枪火炮射击,倭寇们被对方火力压制住了,即使靠上了船体,战斗人员也没法出舱爬上船舷。
没错,这是尹峰第二次在魍港遭到正宗倭寇袭击。
他本来想来台湾停靠一下,联系一下从吕宋回来的李旦。但是,他没想到华人海盗私商们早早接到了官兵要来的警讯,都纷纷往沿海各个岛屿躲风头去了。此地只剩下了过冬的倭寇海盗和日本商人,以及大约百余名无家可归的汉人流民。日本人在魍港一带本来就专横跋扈,和汉人番人冲突不断,忽然间汉人海盗和私商一起走了,倭寇们一下子没有了制衡的对手,毫无顾忌地违反了一切海盗港口的规矩,不但到处屠杀土著平埔族,而且连续几次吃窝边草,把来魍港补给或避风的商船给劫了。
尹峰的新兴号正是一根特大号的窝边草。
来也是为了避风,新兴号驶入了魍港内海。幸好这次没有过于靠近海滩,船就下了椗。在突然遭遇倭寇袭击时,舵工麦大海一斧头砍断系椗的缆绳,迅转舵掉转了船头。老雇佣兵库特雷少校在船尾开了一炮,巨大的千斤级重炮射出的12磅铁弹由领头的倭寇八幡船桅杆上方掠过,落在海滩边的海水中,激起了数丈高的水花。由于离倭寇船太近,船尾重炮也没法调整俯仰射角,这种距离开炮只是为了震慑一下对方。
倭寇确实了一会呆,不过马上明白了这种重炮的局限性,倭寇划桨手拼命划桨,所有倭寇船只都努力接近新兴号,越近越安全。
尹峰在设计这艘船时,本来就是当做军民两用船来设计的,左右船体上各开了十五个舷窗用来射大炮。虽然他只有4门6磅青铜炮,但从澳门搞来的佛郎机炮有8门。这些都是澳门市政卫队退役报废的武器,尹峰全给收购过来。
当倭寇们企图靠上新兴号船体右舷时,船舷下部的船体上突然出现了十几个舷窗,打开的窗户内伸出了四个黑洞洞的炮口,还有无数佛郎机小炮和火绳枪。倭寇们挥舞刀枪正在兴奋中,只有几个机灵的家伙立刻趴到了船甲板上。
四门6磅炮同时开火,“轰”的一声巨响,新兴号的船身一震,似乎向左平移了几寸。无数的铁砂石子呈扇型射出,硝烟夹杂着呼啸声,猛然爆的惨叫声,一大片倭寇被弹雨扫倒。最靠近新兴号的那条八幡船受创最重,甲板上聚集的几十名倭寇被一扫而光,象下饺子一样纷纷落水,留在船上的只有满甲板的断肢血污。
7条倭寇八幡船上,站在船头的人几乎同时被杀,其余的人运气好的只是一点擦伤,比较倒霉的家伙不是已经落水喂鱼,就是躺在甲板的血污中痛苦地扭动惨叫。一名身穿甲胄的倭寇头领被打断了左手臂,跪在甲板上用右手倭刀撑着身子,抬起满脸是血的头颅,用失神的眼光看着新兴号高大的船身。“呯!”,一声枪响,他的天灵盖爆出一片血水,脑门被火绳枪子弹打中,身子一歪,倒在了甲板上。
兴号船头上,尹峰拍拍林晓的肩膀:“光泽老弟,不错啊,你的枪法越来越好了。”
林晓放下火枪,一边动作麻利地装弹药,一边笑着说:“这算什么,这么近距离,打不中才怪。”
不是所有人都象林晓那样自小好勇斗狠见过血的,疍民水手们虽然经过了尹峰地狱魔鬼般的训练,但何尝见过这种血腥场面。这两年来,虽然每日有葡萄牙老兵库特雷负责训练,把他们当做水兵一样往死里训,但一般海盗根本不敢惹他们这条拥有大炮的怪船。
水手们一时间忘了射火枪和弓箭,都在那里呆呆地看。
“毕竟是第一次啊!”尹峰嘀咕一句,大声对林晓说:“快去指挥鸟铳队开火,不能让倭寇缓过气来!”
还是迟了,那些在日本国内久经征战的浪人武士迅做出了反应;没有受伤的铁炮手、弓箭手纷纷集中起来,一齐向新兴号射;7条船纷纷散开,拉开一个大的弧形,企图包抄尹峰的新兴号,使他的火炮无法集中射。
尹峰让麦大海操纵船不住地打转,并慢慢向外海方向移动。
库特雷少校在甲板下船舱内指挥炮队,把佛郎机炮分到左右舷两边各4门;甲板上,尹峰命令50名火绳枪手集中到船中央,站成一个的小方阵,另14名火绳枪手去船尾保护舵工。他准备重拾在果阿号上施展的故技,放倭寇们上船,然后再用火枪收拾他们。另外有10几名弓箭手在船舷边游动射击。弓箭手不是短时间内能培养出来的,这些疍民水手的弓箭水平不敢恭维,但骚扰一下还是有用的。
由于舷窗开口小,双方的船都在不断运动中,倭寇们以铁炮射击压制火炮的企图没有成功,枪子打得船舷上火星木渣飞溅,但新兴号水手只有几人受了点轻伤。而一旦有八幡船靠近,不是被猛然横过来的新兴号船身撞开,就是被佛郎机炮的散弹打得死伤惨重,无法起跳帮攻势。
而且,倭寇船只分散包抄导致他们的火力也被分散。倭寇的火力本来对付新兴号就不占优势,现在这种情况更加严重。而且,船队的分散也导致无法集中兵力,只有零散的几名倭寇不要命地上了新兴号甲板,马上被严阵以待的水手们用火绳枪打死。
尹峰眼见得自己一方占了优势,越来越兴奋起来,挥舞着转轮火枪,不顾黑人马加罗的一再劝说,总是要站到船舷边上去。不巧的铁炮子弹刚巧打中了他的肩头,他翻身倒地。
“船主受伤了!”,水手们出惊呼。
这时候可不能动摇士气,尹峰咬咬牙,在马加罗搀扶下立起身,大声喊:“我没事,弟兄们,到船边以小队为单位开火!”
尹峰被子弹击中的一瞬间,忽然明白了一个问题:这次倭寇并没有拥有能压制己方的火力,必须改变打法。于是,平常训练中10人一个小队,三叠射的战术挥了作用。尹峰的火枪手们纷纷来到船舷边,冒着倭寇的枪子主动射击敌人。连续的火绳枪射击迅压制住了倭寇,硝烟弥漫中倭寇们纷纷中弹倒在甲板上,或者落入海中。?
第22章 风云初起(四)
交战到这个时候,倭寇们在新兴号面前没有讨到一丁点好处,反而已经死伤过半。一艘离开战场较远的倭寇八幡船忽然被一枚六磅炮弹击中船身,卡啦卡拉一阵响,中弹的船上桅杆翻到,船体歪斜,船上的人纷纷落水。
但是,他们现在就是想跑也来不及了。内海海口方向,14艘明朝福建水师的战船排成一横列,正在鼓噪着向他们压过来。
倭寇们绝望地四散奔逃,纷纷把船上的金银珠宝、丝绸锦缎等赃物抛下水,一来减轻船重可以跑快点,二来希望明军水师会被财宝吸引,他们可以乘机逃跑。
明水师的士兵们多少有点动心,但是毕竟畏惧沈有容严格的军纪,没有人敢去海里打捞财宝,坚持驾船追击逃跑的倭寇。一枝枝火箭射中倭寇八幡船的桅杆帆布,不少倭寇船只转眼间成了燃烧的火炬。
海面上的战事毫无悬念地以大明水师的胜利结束了。
然后,明军在番汉街外沙滩登6,开始扫荡倭寇村的战斗。几股烟雾迅在村里腾起,火光闪动间,还是有几个浪人武士在抵抗。
自从明军水师接手了战事,新兴号就束手旁观了,毕竟人家是正规军吗。
尹峰统计了一下伤亡情况,全船130名水手、商人有39人受轻伤,4人重伤,无人死亡。
船长小巴雷托忽然又出现了;在开战的那一刻,他就失踪了;战斗一结束,他又神秘出现。站立在船头的尹峰看着他一脸诚挚的笑容,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
“阁下,这些应该是你们国家的海军吧?”
尹峰回答:“我想应该是的。那里有一杆战旗,上面的字说明了这是某位沈姓把总的战船。”
“把总?”
尹峰叹口气说:“相当于少校或上尉吧?我不能肯定。我能肯定的是:他们在防范我们。有5艘船一直在海口方向游弋,应该是想挡住我们的撤退路线。”他回过头,笑着对小巴雷托说:“为了和他们打交道,得先给你升职。”
直在观察官兵打倭寇的林晓忽然说:“这批官兵很能打啊。我可听说福建水师有大半是在吃空饷的……”大明军队到这个时代,已经腐朽堕落到众人皆知的地步了,只比未期的那些军阀部队好一点而已。
沈有容也一直在注意这条怪船。等到的扫荡完成,他指挥两艘船向新兴号方向驶来,决心要会会这条船的主人,退休老将陈第也跟着。
尹峰自从来到这个时代,还没遇上过什么明朝官方的历史名人。崖州知州和州判曾棋都是地方志史料中记载过的人物,但仅此而已,其他任何史料上都不曾记载这两人。
李旦,袁进等人在专业史学研究者眼中算是历史名人,但在一般大众中基本是无人知晓的。尹峰倒是很想结识一下利玛窦这等世界闻名的历史人物,无奈去南京拜会的时候,人家早就去北京了。并非尹峰不想结识一些名人,只是他一直是在商界混日子,在明朝的这个时候,商人虽然可以买官纳捐,骄奢淫逸,但在社会政治的整体结构中始终是处在最底层的。尹峰虽然有例监身份,但仍然是无法混入上层主流社会,根本无法和什么高层人士结识——除了贿赂他们的时候。曾棋等人虽然是亦官亦商的身份,但他们一般在社交场合都是以官绅面貌出现,没有人会以自己的商人身份为荣。所谓官商结合,拥有主动权和自由选择权的只是官僚阶层,商人不和官“结合”就容易倒霉,而“官”可以随意选择自己的商人伙伴。
…
尹峰现在面对的沈有容,就是一位真正的历史名人了;次收复台湾,两次赶走荷兰人夺回澎湖,这些功绩使他在尹峰那个时代小有名气。问题在于他好像非常不信任商人。
尹峰也知道陈第:《东番记》的作者,文字音韵学家,当代驴友——徐霞客的前辈,俞大猷的学生,戚继光的部下。一个人有这么多的身份和经历,即使放在尹峰的时代,那也是有着成为名人机会的。这位可是当年学生时代的尹峰崇拜对象之一。
巴雷托出面在船长舱接待了大明福建水师把总沈有容和陈第一行,双方在诚挚友好气氛中进行了交谈。同时尹峰非常称职地履行了自己的任务,为宾主双方进行了全程翻译。沈把总感谢澳门佛郎机夷人能够主动协助大明水师消灭倭寇,并且希望向船主贝尔纳多先生转至谢意。
尹峰为新兴号办了两套“牌照”,其中包括澳门评议会出具的许可证,以及月港督饷馆颁的引水证书。当然,都是通过合法的部门获得的,只是在月港这头多花了点钱而已。
沈有容半信半疑,尹峰还是很尊敬他们的,并没有说什么太多废话,直截了当说明了新兴号是怎么遇上倭寇海盗的,对于北港一带是海盗窝的事实并不忌讳。沈有容突然插嘴道:“你们的船是在福州造的吧?”
尹峰顿时一头的冷汗,一时间有点呆,不过马上反应过来:沈有容并不是迂腐的文士,是久经沙场的军队将领,在人情世故方面虽然差一点,但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糊弄历史名人并不是那么好玩的事。他如此问,就是一定已经了解过相关情况了。
尹峰想起了半年前在澎湖列岛海域和水师船只那次赛跑经历,心里已经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笑了笑说:“沈将军明察秋毫啊。之所以在福州建造船只,只是因为本地人工便宜,而且距离澳门近,交货方便。澳门番人的船大多在大西洋或果阿建造,开到澳门就得花大半年时间,确实不方便。”
陈第很感兴趣,出声问道:“大西洋、果阿是什么地方?比马六甲还远吗?”
尹峰对他更加尊敬,深施一礼说:“学生就是由黑番居住的地方回来的,就是三保太监最远所至的比剌,澳门番人叫莫桑比克,比起果阿离大明更远,果阿则是马六甲再往西,属天竺地方。”
张燮的《东西洋考》并未记载马六甲以西的地方情况,这些地方对于当时一般的明朝中国人来说完全是盲区,因而陈第听得一串地名有点头大:“这大西洋到底在哪里,我到是听闻有大西洋来的西儒利玛窦氏,有一张舆地山海全图,可否有大西洋的所在?”
“学生未见过此图,不过我到是也有一张世界万国地图。”
“真的?现在何处?可否一观?”陈第眼睛一亮,站起身来。边上的沈有容觉老将陈第开始沉迷到学术问题中去了,不得不咳嗽一声,提醒一下他。
尹峰再次深施一礼:“学生久闻先生大名,现在泉州居住,平日俗事缠身,改天还望能赴连江拜会先生,到时将把地图双手奉上。”陈第连声说好,如果不是沈有容催促,他是很希望与尹峰探讨一下题的。
陈第作为一个学者和旅行家,身处海外贸易中心的连江一带,家中也有人出洋经商,对商人并不排斥,否则也不会去写《东藩记》了。沈有容就不同了,他是纯粹的军人,深受儒家思想灌输的军人,正宗武举出身,对商人没什么好感。
实际上,对于尹峰和新兴号船,沈有容依旧半信半疑,但对方在法律手续上总归没有什么破绽,而且刚才毕竟也帮助他打败了倭寇,他也无意深究。临走时他对尹峰说:“通倭毕竟是朝廷明令禁止的。望贵船主以后还是收敛一点,毕竟你们帮助过我,我不想今后大家见面难堪。”
回到自己船上,沈有容仍旧在观察新兴号。陈第问:“这船在福州建造,你是如何知道的?”
沈有容把半年前追击新兴号失败的事告诉了他。事后,他曾叫人画下船的形状,到福州各船场找人打听是否知道这种船,本意是想问问这船有什么特别之处,却意外地打听到这船就是在福州建造的。只是,那些老船匠谨守行规,坚决不肯透露船主的名字,而且告诉他:这船是跟根据一张图样建造的,造完船后这图纸就被船主收回了。
东番之役,福建水师“斩级十二,而投水焚溺无算,救回漳泉渔民三百余人”,这批漳泉渔民也包括了百余无家可归的流民。近年来最大的一股倭寇被连根拔掉了。随着日本德川幕府的建立,日本国内局势也暂时稳定了,此后十年再没有大股倭寇出现了。在明军登6修整的时候,台湾土著平铺族的一个酋长大弥勒“扶老携幼,竞以壶浆、生鹿来犒王师,咸以手加额,德我军之扫荡安辑之也”,他们很感谢官兵打跑了滥杀的倭寇,邀请沈有容去他们的寨子做客。随行的陈第将一路见闻记载下来,在第二年整理写成了《东蕃记》,是尹峰原时空中最早的台湾史料之一。不过,这个版本的《东番记》多了点新兴号的记载。
沈有容立此大功返回福建,等待他的却是福建都司衙门向他索要战利品,说是倭寇抢掠多日,总该有不少财宝吧?结果,“总府方索宝,而本将又复忌功”,要没有朱运昌在上面给他顶着,恐怕又不免得咎。最后的结果竟是上报捷闻时,沈有容排列在立功人员名单最后一个,只得了六两赏金。还好,比上回多了2两银子。?
第23章 枪伤与家事
在关于东番之战所有的奏捷文书和塘报中,都提到了新兴号的参战。虽然,沈有商船被倭寇围攻,官兵乘机打垮了海盗,但是他私下里向巡抚朱运昌请令,要查一查尹峰的底细。巡抚大人并不认为这样一个商人有什么可疑的,本地有的是拥有船只的出洋商人。
待沈有容退下后,朱巡抚展开桌上一份文书;这是关于泉州曾家为水师官兵从倭寇手中解救自家商船新兴号事,自愿捐纳报效军饷2两银子的报告。朱运昌大略看完,随手批复:福建都司可以自行决定这笔费用的用途。
不过,此时的尹峰正在病痛中煎熬,时常不省人事,没空去关心这些烂事了。
尹峰在除夕夜前一天回到了自己家。他是被抬下船的,因为肩部的枪伤作,尹峰在战事结束的第二天就起高烧。伤口感染炎使他左手臂肿的粗了几乎一倍。
这个时代治疗火器伤的方法,全世界都还在摸索中,更别提什么治疗细菌感染了。尹峰这次可算吃了苦头了,心里一直在后悔不该那么冲动张扬。曾家来接船的人见状大吃一惊,连忙派人向曾家报信。
婉儿惊惶地冲出大门,正好看见尹峰被人抬下马车。她不管不顾地拨开人群,看见尹峰正在昏迷中,脸色铁青,双眼紧闭。婉儿忍不住死死抓住尹峰的手,嚎啕大哭起来,众人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这些都是新兴号的水手,还有麦大海在内,林晓和黑人马加罗,都是尹峰的手下。婉儿再怎么说也是老大的女人,大家伙拉也不是,劝也不是,都往麦大海这里看:你是他哥!
麦大海为难地犹豫了一会,不知怎么办才好。幸好,这时夫人曾婧出来了,带着一帮丫鬟仆人,一声令下接过了尹峰,抬入了内宅。
尹峰受伤重病的消息一传开,曾家的老少爷们从对门过来了;各位和尹峰合股做生意的商家们来了,新兴号的水手来了。一时间尹峰家门庭若市,来来往往的不是富商大贾,就是尹峰的部下、商行的伙计、账房先生,还有曾家的亲戚。
第三天,李旦的结义兄弟许心素和李华宇也赶来了,本来是要向尹峰报账——李旦和尹峰合开的丝织作坊今年生意不错。
李旦如今人在马尼拉过冬,许心素和李华宇就是他在国内的代表。
尹峰正在让林晓扯开包扎的伤口,已经炎脓肿的左肩正在流出污血和脓水,散出阵阵恶臭。
许心素虽然年轻,才16岁,但从小就是海盗窝长大,对这种血腥伤口毫不畏惧。李华宇则是文人派头,虽然也不过18岁,但稳重和气,见过的血腥场面不多,见到尹峰的伤势不由得倒退了一步。
尹峰此刻还能保持清醒,他身边此时只有跟班林晓,马加罗。他努力支起身子,对两个年轻人说:“李老大说你们都见过血?”
两个小伙子不明所以,一起点点头。
“好的,拿起那把匕,在蜡烛上反复烧烤。”
林晓脱口而出:“船主,不成啊……”
尹峰打断了他的话:“你干不了,就让这两位小兄弟试试!再迟几天,我的小命就要完蛋了!”
尹峰已经彻底失去对这个时代治疗枪伤的信心。
曾柯从中左所(厦门)请来一位据说全福建水师最好的军医——实际当时军队中军医极少,每个卫所才有一名军医,平均一万名士兵才有一位。而且当时医生地位尚不及士兵,平常在军营也是可有可无的人物。
这名姓郑的军医也没多少治疗火器伤的经验,一边翻看《行军方便方》,一边用冰片、回香加上烧研蚌壳为粉,涂在尹峰伤口,再开了点内服的清火药,就算完事了。他根本不会动手术,也从没动过外科手术,可是尹峰的肩头还有一粒枪子在肉里啊!光用些外敷的药有什么用啊!
,乘着女人们去庙里烧香为他祈福,尹峰决定,在自己脑子还清醒的时候,自己救自己。
林晓死活不愿动刀,马加罗怎么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尹峰正在着急上火的时候,李旦的两个小兄弟来了。
许心素小心翼翼拿着那把精致的阿拉伯匕——这是澳门一个葡萄牙商人送给尹峰的——一遍又一遍用白酒洗着。
“一切按我说的做,先拿白酒洗一下刀。”尹峰半依在床头,深吸一口气,喝了一口酒,继续说:“用酒倒在我伤口上,冲洗掉血和脓水!光泽,你按住我,我如果挣扎,你一定要按住我!”
林晓面无人色地点点头。
术很不顺利,尹峰咬紧牙关、浑身冒出一层层虚汗,许心素颤抖着手拿着锋利的匕,在划开的伤口中寻找枪子,然后他手一抖,把已经生锈的弹丸挑了出来,连带割掉了尹峰一块肉,鲜血喷涌而出。尹峰身子猛地一挺,大喊一声晕了过去。
林晓吓得赶紧给尹峰脸上泼冷水,一边还骂许心素:“小子你他妈想杀人啊!”
尹峰猛地吸了口气,醒了过来,农历正月的冷水还是很有效的。他此刻已全身上下湿透了。
“小子,快给我包扎,想让我血流干吗!”他有气无力地对呆在一边的许心素说:“记住,先用白酒洗伤口,明白吗?”尹峰长出了一口气,自己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下面得看自己的运气如何了。
许心素一个激灵,忙放下匕,赶紧为尹峰包扎伤口。这个倒是难不倒他,他以前在海盗船上也赶过这些活。房间的一角,李华宇已经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此时,许心素和李华宇,林晓等人看着尹峰,几乎就是用一种崇拜的眼光了。这种用刀割开伤口疗伤的举动,几乎和戏文里的关公刮骨疗毒差不多了。
尹峰实在太虚弱了,终于又晕了过去。在漫长的黑暗中,他似乎觉得自己还在海上,海浪不断晃动着他的船。
等他再次醒来,眼前是自己老婆曾婧姣好的面容正在关切地看着他。两人的眼光不期而遇,曾婧立刻挪开了眼神,站起身,淡淡地说:“夫君醒了,我这就给你叫婉儿来服侍您。”
尹峰叹了口气,这个相敬如冰的老婆是他的无法解决的难题。当初答应娶她是为了现实的利益,也为了她传说中的美貌,感情是谈不上的;而现在想和她谈谈感情,却像面对着一个冰人。婉儿是否是对他感恩多于感情,尹峰也没什么把握。
尹峰能和番人夷人打交道,可以海外贸易做得风生水起,在面对倭寇海盗时能冷静迎战,……但是他承认,自己在家庭生活感情事业上一败涂地,莫名其妙就败了。
不过,他终于活过来了。
那天曾婧回家,看见满地血水,昏迷的尹峰,以及那把匕,差一点吓晕过去。她逼着林晓说出事情原委,不好意思责怪李家的两个小伙子,只能把林晓赶出了大门,并且说万一老爷醒不过来,就拿他去报官。
曾家的人都过来了,曾岳、曾景山在他床边守了一夜。早晨他的烧退了,虽然人还未醒,但呼吸缓和了很多。婉儿坚守在床前又是一天一夜,才被曾婧命令回屋休息。
尹峰又在在床上躺了一个月,然后才慢慢恢复了体力。这期间他已经开始干活:出海时不用想了,今年由贝尔纳多负责新兴号去日本的交易。他和几个合伙的商人商议了丝织作坊的扩大问题,并且拿出了自己从澳门搞来的一些图样,要让丝织作坊搞来样加工。
麦大海来的时候,报告说他的第二艘船建造顺利。
他的身体能坐起来的时候,他叫人把一张方桌锯短桌腿,放在床上,他又要开始画设计图。这次,他想把“飞剪船”做出来。
在他被家中女人们允许下床走路的时候,已经是五月份了。这大约是这几年里,他在家休息的最长一段时期了。
他走出房门,贪婪地呼吸着室外的空气,看见曾婧正在院子里桃花树边修剪花枝。**的头妆下是明媚的眼睛和白皙的脸蛋,淡蓝色的长裙,贴身的交领长袖短衣,束身的长带着坠子。尹峰想到她长裙下柔软的身子细长的腿,立刻有了推倒她就地正法的冲动。
但他不敢动手,其实也是不愿到时面对这个冰冷的脸蛋。
他只好自嘲地笑笑:“看样子,我身体确实恢复了!”
曾婧回过头,淡淡地说:“你出来了。”
尹峰点点头,没话找话地说:“这几天,怎么没见四哥和景山来啊?”四哥就是曾岳了。
曾婧继续整理花枝,慢条斯:“一个月前他们已经去月港,出海去吕宋了。”
“哦!”尹峰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他立马转身闯入后院婉儿的房间,婉儿正在那里梳妆。尹峰用手势止住她问,急忙说:“把那些手稿找出来,我有用!”?
第24章 紧急
尹峰由原时空带来的文稿一直委托婉儿收藏,嘱咐她一定要秘密收藏,连夫人都不许知道。婉儿把这些手稿看做尹峰对她信任的象征,也是尹峰对她怜爱的象征。这是她和尹峰两个人共同的秘密,任何人都没法和她共享的。
尹峰翻看着属于历史类的那部分手稿,没多久就现了自己要找的那部分,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一**坐到床上,紧张思考着该怎么办。他很后悔自己的疏忽:几年来生意越做越大,依靠和葡萄牙人的关系做得顺风顺水,却忽略了历史的走向,所有海外谋生的中国人的命运转折点正在临近。
他借着历史潮流大趋势顺势而动,给自己赚到了一份不小的家业。自己的命运确实改变了,现在他基本算是在明朝的中国站稳了脚跟。但是,没有他的出现,曾家可能一直到现在还是在国内市场上搞搞长途贩运,小打小闹;曾岳、曾景山兄弟现在在马尼拉,这无疑是他这只无足轻重的历史潮流小蝴蝶造成的,许多人可能就此会额外添加到马尼拉大屠杀的死亡名单中去。
去年,好字号船成为海澄县丞王时和坐船去马尼拉时,尹峰正在日本平户。他的婚礼上曾岳、曾景山缺席还让他感觉遗憾。这两兄弟是他来到这个时代第一批结识的朋友,现在又成了亲戚。
他站起身,吩咐婉儿收藏好手稿,立刻去曾家见大爷曾柯。
曾家兄弟是一个月前走的,由月港到马尼拉,顺风顺水一般15到20天可到。由此看来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在巴里安市场做买卖了。现在是农历五月初,马尼拉华人被屠杀开始于西历8月份,现在赶紧去马尼拉把兄弟俩带回来,还是来得及的。农历六月份后,季候风风向会转变,正是从马尼拉返航的时机。
没人相信他的话。
大家知道干系腊人是吕宋统治者,但他们干吗要杀华人?难道不是华人给他们带去大批货物?吕宋的所有种植庄园,加工工场,不都是华人在打工吗?那里的土人都是懒鬼!
马尼拉城的理、餐饮、服装等所有商业服务行业,不也都是华人在经营吗?
曾家的人也不相信干系腊人(西班牙)会无缘无故屠杀华人:“不就是皇上派了个使者去查金矿吗?和我等商人有什么关系啊?至于要把我等唐人都杀光吗?”
尹峰无法解释,此时的西方文明和中华文明之间的差别与互相之间的误读,恐怕与外星人和地球人之间的区别差不多。他只能说是澳门番人出于好心通报他的。
他拿出自己写的《东西洋行纪》,告诉曾柯澳门番人和吕宋的干系腊人是在一个国王统治下的。和一般国内的商人一样,曾柯没有兴趣了解这些。他不是李旦那样出过洋见识过世界之大的商人,如今曾家的海外贸易一直是曾棋和曾岳主管的。
未了,曾柯说:“你且好生将养身体,我这就派人去月港打听一下,看有没有从吕宋回来的船。”
私地下,他多少有点担心,连忙派出几批仆人,分赴泉州、海澄等各个港口打听消息。
尹峰赶去了隐蔽在湄洲湾南岸一处海湾的造船场,他的第二条船正在建造中。督工是曾家最小的一个男孩,曾岳的弟弟曾瑞。他每天拿着尹峰的设计图纸去做督工,晚上再收回图纸。由于这艘船按欧洲全装备帆装样式建造,还是中西合璧软硬结合式横帆,加上了船头支索三角帆,顶桅帆上还挂有月亮帆和支索帆,在船之两侧还有外伸帆桁,即所谓翼帆杠,可挂翼帆——这种帆装设计是当时中国造船业前所未有的,制造难度也是前所未有。在高薪和技术创新刺激下,福建全省有不少老船匠都来这里参观学习,导致一年半过去了,整个工程才完成90%左右,不能指望用它去马尼拉了。
尹峰现在没有船,新兴号去了日本,现在已经过了出海的季节,想出洋的商船都已出去了。再过两个月,就是各家商船回航的日子了。各处港口显得很冷清,停泊的都是渔船和一些跑近海岛屿做走私买卖的小商船,再大胆的水手也不敢用这些船去吕宋的。
尹峰失望地离开船场,曾瑞以为他对进度不满意,连忙跑来说:“峰哥,最迟下个月,我一定让船下水……”
尹峰忙笑着拍拍他肩膀——他这个习惯动作使很多人不太习惯,但他并不自觉。“没关系,慢慢来,质量可是最要紧的。”他刚说完,远远望见船场方向一大批船匠正在向他这里看,赶紧转身闪人。眼下,本地船匠已经把他当做神一般的大师看待了,他不太受得了他们无穷尽的追问,所以只好赶紧走人。
夜晚的泉州城仍然很喧闹,城内已经从嘉靖大倭寇时期的萧条中恢复过来,繁华堪比江南苏杭。一连几天瞎忙,一无所获的尹峰无心搭理身外的一切,身心俱疲地打开自家院子大门。家里似乎有人来访,上房灯火通明。
他推门进去,意外地看到是老将陈第在屋子里,曾婧在一边恭敬树立,曾柯在陪着陈第。他万万没想到这位老先生会主动拜访他。
“你老如何会亲自登门?学生这几日在寻找可以出海的船只,真怠慢您老了。早该知会一声,学生定会扫席相待……”尹峰客套话还没说完,陈第打断他的话道:“老夫为你的地图而来。”
陈第仅仅是出于旅行家的爱好,想看看尹峰所说的世界地图。
不过,尹峰在他这里意外解决了自己的面临的问题。老将陈第有一本家侄儿,是安海出洋商人,去年年底他的商船遇风毁坏,被迫在晋江修理,错过了出海季节。尹峰毫不犹豫把得自马加罗主人的世界地图借给了陈第,并附上地名翻译。
送走陈第,曾柯仍在屋里坐着,招手让尹峰坐下:“峰儿,去吕宋的船还未有回航的。我想知道,你的消息是否确实?”
“**不离十,其实吕宋的西班牙人,就是干系腊人早在万历二十一年就已经对马尼拉的华人动过手了,只是那次被杀的华人不多。”尹峰所说的就是潘和五起义,当时西班牙人征华人奴工去做炮灰,攻打菲律宾南部摩鹿加岛穆斯林;华人反抗西班牙人的虐待,以潘和五为一举杀死西班牙驻菲律宾总督达斯马里纳斯及所有西班牙士兵,夺走船只逃到了越南。为了报复,西班牙人烧毁巴里安华人区,驱赶华人,也杀死了不少华人。
“早知道就不该让他去!”曾柯顿足道。
曾柯口中的“他”当然是他的亲生儿子曾岳,曾景山这个养子,曾柯想来是不会太担心的。尹峰摇摇头,把这个念头排除出脑海,安慰曾柯道:“现在去接回四哥,应该还来得及。我明天一早就去晋江口……”
曾柯点点头:“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峰儿,我把家中的仆役给你派10个,还有多带金银,万一有事可以用钱开路。想来这天下万国之人,没有不爱财的吧?”
晋江口的那艘船不大,长不过八丈,两桅而已,典型的方形船头,是最传统的福船型海船的一种,因为两舷各装备两支长划桨,形同飞鸟翅膀,被称为鸟船。中央船舱用茅草盖顶,内舱空间还算大。船刚刚维修好,船主陈杰对尹峰也略有闻名,待他很热情。
“陈兄,你的船员呢?”急切着想尽快出海的尹峰问道。
“船员?哦,船工舵师都是在本地雇佣的。只是这个时节,好的船工都出海去了,可不好找啊!”
尹峰差一点破口大骂,没有船员,仅仅有条空船,能干什么?
他压下心中虚火,问陈杰:“你的船作价多少?”
“你不是借船吗?”陈杰一时间有点愣,急忙心算了一下:“原价加上此次维修的费用,大约800两银子。”
尹峰心里暗骂:就这破船,最多400两银子!不过他没有犹豫,直接对身后的曾家仆人说:“小六,你带陈先生去商行,从我的户头上取800两银子给他。”
陈杰又在愣,尹峰没有理他,赶紧去自己的造船场。他在那里通过造船匠们的关系,一下子招了30名水手,其中一些人是造船匠的子弟。尹峰身边还有新兴号的10名老水手,是从崖州招募的疍民,这批最早跟随他的人都已经成为能杀能打的老手了,本来是新船造好后用来作为新水手的班头,现在只能先从船场抽调出来了。
人员和船只都就位了,但老天爷却不作美。一连几天大风大浪,暴雨倾盆,最关键的是风向不对,天上吹的全是东南风。尹峰再次着急上火,加上身体未完全复原,连日奔波劳碌,使他不住流鼻血,嘴角全是水泡。
婉儿劝他休息一下,他根本不理。曾婧想劝说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第25章 马尼拉城(一)
海面上,刮东南风的日子越来越多。这给人希望,去马尼拉的人们常常就是乘着这初起的东南季风返回福建的家。
农历六月初,第一批由马尼拉回来的四艘商船回到了海澄县月港。尹峰立刻派人去打听情况。
虽然这些商人都赚饱了钱回国,但带来的消息却不能算是什么好消息。
“据去年留在涧内过冬的人说:上年皇上的钦差来过吕宋后,马尼拉城里的干系腊人士兵已经越来越多。而且,今年干系腊人到处收购唐人的铁器,说是要打造兵器征讨南边的摩洛人,但很多唐人(华人)都在怀疑干系腊人的用意。左右不过是猜忌我等唐人人多势众,不留寸铁给我们,怕我们成为天朝军队内应!”某位商人说着,拿起一些西班牙银元,掂量着说:“真是天晓得,我们的皇上怎么会有空去打吕宋啊,哈哈。过了今年就该没事了,朝廷军队不出现,干系腊人也没理由总提防我们。我们觉得事情不会再糟了,干系腊人不会把唐人都驱走的,离开我们唐人,那些他加禄土人什么都不会干;干系腊人除了收税也什么都干不好。唐人都走了,他们可不都得饿死?哈哈!”
尹峰对于这位商人乐观的说法只能报以苦涩的笑。今年在巴里安的华人太多了,这几位潮州商人和泉州去的商家来往不多,不认识曾家兄弟,所以尹峰还是没法搞清曾家兄弟的现状。
尹峰买下船至今已经过去10天,海面上不是风向不对就是台风袭来,海浪滔天因而无法出航。眼看着时间一点点流失,尹峰也越来越急躁。他来来回回在晋江港口和泉州城跑,面色一天比一天阴沉。
曾家的人也听到一些传闻,和尹峰的事先警告一对比,开始有点倾向于相信尹峰的话:马尼拉会出事!但是,周围所有的商家都不相信,认为最多是把唐人赶走而已,几年前干系腊人就这么干过。
到这个月月底,有更多的船从马尼拉回来。终于有人带来曾岳兄弟的书信:今年马尼拉生意一般,他们带去的货还没全部脱手,正准备在马尼拉过冬,继续做买卖。这让尹峰大失所望,焦急程度又上升了一个等级。
曾家只能算刚刚挤入富裕程度中等的商家范围,那些拥有船只的大商家常常是招揽散商装货,自家仅仅是派出养子或家丁、家生奴仆一类的人物出洋贸易,毕竟出洋贸易风险太大。曾家还没成为这样的大商家,自己的儿子还是得亲自出海去贸易。这次还赔上个养子,确实让曾柯等人也十分着急。
但是尹峰的焦急,不仅仅为自己的亲友,更多的是为自己的疏忽。他完全可以让曾家躲开这次危机,但现在只能看着惨剧不可逆转的生在自己眼前。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实力,根本无法阻止马尼拉的屠杀生,但是眼看着亲友赴死,这是他不能接受的。况且,新闻工作者的正义感仍然在他身上残存着:虽然这种正义感来自学校教育,踏上社会后已经被社会现实磨灭了许多,但多少还在他尹峰身上保留着,否则他也不会成为个自由摄影师了。他沉没在心底的使命感、责任感被唤醒了。
他没日没夜地等待风向转变,一宿一宿地失眠。
他并不知道,在曾婧眼中,他的形象正在变化:他为曾家子弟担心的程度过了任何人,这样的人不会是薄情寡义的。她开始主动关心尹峰,和颜悦色地问寒问暖。可惜,尹峰此刻完全没心思去注意她态度上的微妙变化。
他才复原的身体也处在崩溃边缘,躺在床上养胖了的身子一下子瘦下来,胡子拉碴,脾气也变得急躁,还少见地责骂了几名丫鬟仆人。
这天深夜,失眠的尹峰坐在院子中央石凳上,无意识地绞着手,看着黑沉沉的天空呆。
有人轻轻给他披上一件长袍,他捏住一只小手轻轻说:“还没睡吗,婉……”
不对啊,渔家女的手怎么会如此娇嫩光滑?他一回头,吓了一跳,赶紧放开手。曾婧一时无语,红着脸低下头,心想:幸好是晚上,这家伙看不见自己脸红。
两人默默相对一会,微风吹拂过院子,梅花树出轻轻的沙沙声。
尹峰忽然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靓儿,……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不过这一切都是命运作怪。我如能从吕宋回来,一定会给你个交代。”
他抬起头,看着乌云正在被西北风吹散的夜空,月关朦胧透出了云层。“风向变了,我得走了。”
他大步走到门口,不知所措的曾婧张口结舌接过他手中的纸,看着他头也不回出了门,半天才反应过来,赶到门口,冲着即将消失在黑暗小巷处尹峰背影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口。
尹峰给贝尔纳多留了封信,一式三份。一份让曾家的仆人拿着等在月港,另一封通过走私商人送往日本,最后是派人从6路送到澳门贝尔纳多家里。内容都一样:希望贝尔纳多在接到这封信后立刻想办法去马尼拉,因为他的生命有危险,需要帮忙。
同样内容的中文信则是给林晓和麦大海的。
农历六月底,尹峰带着马加罗,乘着短时间的西北风,终于出海了,目的地:吕宋的马尼拉城。
毕竟日子太晚了,季候风的风向已经开始转变。本来顺风最多15天的马尼拉之行,在尹峰强行开船后,变成了噩梦。
先是西北风只刮了两天,然后的风向因西北太平洋的台风而变化莫测。鸟船“福星号”——为讨个彩头而命名的——大多数时候是在和侧风、逆风做殊死搏斗,一连几天地戗风而行,几乎把全体船员都累趴下了。当时以风帆为动力的船虽然可以逆风行驶,但得靠船员熟练地一刻不停操作风帆,无论东西方,这种戗风而行只能是短时间内可以维持的,时间一长船员的体力根本吃不消,船上的桅缆系统也会出问题。
福星号刚过了台湾岛,一次飓风就袭击了福星号,船上的指南针几乎是在乱转。人力完全无法对抗大自然的威力,大家只能看着四周围的一片黑暗,连老针师也迷路了。
两天后,一根桅杆折断、船舵丢失了的船只在海面上慢慢地航行着,因为这里四周围全是蔚蓝色的大海,只有一点点北风在轻柔划过海面。针师把一片木头从船头放下海面,再跟着木片流动方向,从船头到船尾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后,最后几乎是漫步走着从船头到了船尾。船主尹峰脸色很难着他,老针师林爷无可奈何地看着他。
这是测船的传统方法,人通过跟着木片从船头漂到船尾的度,推算出船:眼下的船,几乎就是闲庭漫步的度。老针师按照经验判断,从方向上来说,现在船的方位应该快到笔架山(菲律宾的卡拉延岛)一带了。但是,四周围仍然是一片苍茫大海,丝毫看不见6地的踪影。
连几天,福星号都是以这种龟爬一般的度向东南方向行驶,船上的水和干粮迅减少,船员们怨声载道。
同一时刻,在泉州某处港口,李旦的海盗学徒袁进搭乘曾家好字号商船由马尼拉返回登6了,带回一批银子。袁进和曾家的仆人二仔一起赶往泉州城北曾家大院,去拜访尹峰。
尹峰家的仆人告知主人去吕宋了。
“妈祖娘娘保佑啊!峰大哥这时候还去吕宋作甚?”听说尹峰刚刚去了吕宋,袁进惊叫起来:“干系腊人怕是要动刀杀人了!”
正在院子里的婉儿闻言大惊,抓住袁进不停地问情况;当曾婧出来时,婉儿已经是面无人色了。?
第26章 马尼拉城(二)
就在袁进回国的前一天,巴里安市场区冲进来大批的干系腊人士兵、倭人武士和邦邦牙土著,以收缴金属器具为名,大肆洗劫了一些商铺,杀死了几名潮州商人。华人奋起反抗,几名倭人武士被杀死。巴里安华人总管黄康出面安抚众人,并代表众华人去向总督陈情;他回来时声称总督大人保证合法商人的安全,并要求大家把所有的金属器具都买给干系腊人,黄康甚至愿意替干系腊人高价收购华人切肉小刀。
他派袁进来通知尹峰,明年先不要去马尼拉,等情况明朗后再去不迟。这是他的一番好意,可惜尹峰就在20天前已经出海了。袁进也带来曾家兄弟的近况;他俩现在都还安好,都待在巴石河北岸李旦的住处。
而这个时候,尹峰的全体船员正在全体轮班划桨,拼命在海面上赶路。尹峰亲自来到底舱,加入到4人一组的划桨行列中去。这一举动使船员们的怨言少了好多。
没人理解他的行为:这个季节出海去吕宋已经是很疯狂的举动了,而且船上不带什么货物,只带了几桶火药和刀具,这简直是在浪费船的运载能力。中国帆船在同等重量情况下,载重量向来比西方帆船要多,而现在整个货舱几乎是空荡荡的。这也是老针师——火长肖老头不断叹气的原因。按当时的行规,他本来可以夹带一定量的自己货物上船的,但出前尹峰几乎是把他从床上拖起来的,所以他几乎就是空手上船。
尹峰的船员中,骨干力量还是那10名海南疍民水手。他们无条件服从尹峰的指挥,而且吃苦耐劳扎实肯干,使其他人心服口服,无可奈何跟着苦干。
4天的长距离划桨使所有人体力耗尽,使船上的水、粮食也迅耗尽。终于在只剩下最后一瓢水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处6地,一条大河的入海口。海口岸边有一处村庄,河面上有几艘土著人的独木舟在游荡。
登船靠近了,河口处村庄边的码头上围拢了一堆土著。不远处,一些土著女人正在水中光身子洗澡,一边还向福星号张望,丝毫没有羞涩的意思。
刚刚脱离困境的船员们不禁兴奋起来,小伙子们纷纷唱起闽南老家男女求爱的对歌,还有人向船主尹峰请求:“船主,我们浑身臭汗,让我们下去洗个澡吧!”
尹峰没好气地说:“你不怕这里的土人割了你的那玩意?这里的土人可是喜欢割人头的!”
土人中走出一位高个子,赤着上身,皮肤比周围的土著要白皙很多。他用流利的闽南话喊:“你们是生理人吗?”
尹峰正在为如何与土著沟通伤脑筋,这就蹦出一个会说中国话的土著来了,不由得喜出望外。
船只停靠在码头边,尹峰下来拱手道:“我们是大明的商人,兄弟是……”
“我是华族人,和你们一样。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土人青年好奇地看着“福星号”说:“买卖季节已经过去了,你们怎么来这里的?”
尹峰脑子里一亮,上下打量这个土著青年:“你是华族?哦,这里是彭家斯兰?”他立刻想到,面前的年轻人可能就是30年前林凤船队的幸存者后裔。
尹峰来到的河口就是笔架山(卡拉延岛)对面吕宋岛的仁牙因湾安戈河口(中国叫玳瑁港)。当年的林凤在攻打马尼拉失败后,撤退到此设立堡寨;后来再次被西拔牙人赶走时,留下了一部分人退往河流上游的深山,和当地乙峨罗人混居通婚,他们的后裔被当地人称为华族。
华族在当地人心目中是最好的工匠和农民,这个混血华裔青年似乎在这个寨子还颇有声望。当下,他帮着尹峰等人安排好了粮食和水的补给,并联系村里的工匠帮忙修理受损的船舶。
在村寨长老的高脚屋内,土著们热情招待尹峰一行。大伙都叫华裔青年为大安,他问尹峰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去马尼拉:“现在涧内乱的很,天天都有干系腊人来抓人捣乱。”
尹峰有点好奇:“你为何如此清楚马尼拉的现况?”
“前几天有个生理人来到这里,在此做买卖,等一下天黑后,他回寨子后,你们可以问问他。他可是刚从马尼拉来的。”
晚间,一个挑着货郎担的小个子生理人回来了。他40来岁,脑袋上剃着西式短,穿着中西结合,脖子上挂着十字架。这是个生理人基督徒;西班牙人曾禁止华人参与本地零售贸易,但是没有任何民族的人能像华人那样吃苦耐劳——华人能起早摸黑挑着担子,躲开西班牙人监视,从小路出去走街串巷,上山下水,买卖任何细小的针头线脑,薄利多销,一个铜子一个铜子地不厌其烦赚钱,而且愿意贷款给土著买商品,挤垮了所有的其他民族零售商。最后马尼拉城内的大部分零售行业全归了华人掌握,连犹太人新基督徒也不是华人的对手。西班牙人只好规定只有基督徒生理人才能离开巴里安市场60里外交易。这位名叫张卫的中年汉子在吕宋待了十年了,走遍了北吕宋的几乎所有山地部族,当地土著都熟悉他。
“你们真是不要命了,这个季节还敢来吕宋!”张卫的一边喝着土酒,一边对尹峰等人说:“我就是怕马尼拉会出事,才躲到这里来的。这里的土人都认识我,万一干系腊人翻脸,他们会保护我的。”
“你是说,干系腊人会对付我们唐人?”老针师——火长肖老头小心地问,他一直不相信尹峰的话。
“说不好,去年马尼拉城内走水,干系腊人就关闭城门不让我们唐人进去帮忙灭火。如今,马尼拉城已经加固过了,城头还添加了几门大炮,那炮口就对着涧内。这里本来有干系腊士兵的哨卡,现如今士兵都征调到马尼拉城去了。已经有不少零散住在外面的唐人被杀了,现在大伙都不敢单独出去了。我也是这里几个土人朋友保护下,坐着他们的独木舟来的。”
“不会是土人干的吗?”乙峨罗——华族混血青年大安插嘴道:“马尼拉附近那伙邦邦牙人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邦邦牙人那么听干系腊人传教士的话,即使是他们杀的人,那也是干系腊传教士怂恿的。”张卫非常肯定地说,他转向尹峰说:“还有一事,我几日前离开马尼拉时,马尼拉的干系腊人已经封港了,你们想去都不成了。”
尹峰吃了一惊:“什么,封港?难道贸易商船也不能进入了吗?”
“唐人的船都不许进入马尼拉湾了;其他国家的可以。不过,这个季节还会有什么船来马尼拉?其实就是在防范我们唐人的船。”
“马尼拉附近还有哪处海岸可以登6?”
张卫皱着眉头反问:“年轻人,你为什么非得要去马尼拉?”
“去救人。我的兄弟在巴里安。”
张卫眼神一亮,上下打量了一下尹峰:“我无看见过你这样赶着去送死的人。我在吕宋待了十多年了,看到过干系腊人是怎么杀我们唐人的。”
“所以我得救出自己兄弟。我无法管所有唐人的生死,只能尽力挽救自家兄弟的命了。”尹峰毫不犹豫地说,他拿出几锭银子:“您是这里的地头蛇,一定有办法把我带到马尼拉城下。我可以付你钱,多少你报个数。”
“疯子!你定是疯了!”张卫犹豫地接过银子,一边还在摇头。
“我也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可我还是得去。”尹峰自己也信心不足了,感觉自己的此行一定不会顺利。他没想到西班牙人居然会封港,这使他开船进港然后带着人回航的计划泡汤了。
……
福星号登6仁牙因湾安戈河口(玳瑁港)的第5天,船修好了,带上了充足的补给,向南方的马尼拉继续行驶。船只紧贴海岸线前进,这一带的海岸线都是连绵不断的悬崖,偶尔有土著的独木舟出现。
两天后,越过一处小河入海口,眼前出现一片平坦的海滩。
“这里是八达雁海滩,前面那座高山我们唐人叫大仑山,翻过山往东南走,没多久就能看到马尼拉王城。”小商贩张卫介绍完毕,然后说:“当心,山里可能会有邦邦牙人,他们可是干系腊人的帮凶。”
尹峰带着马加罗和两个疍民水手下了船,踩着海水上了岸。
他留下8名疍民水手控制福星号船,因为那些泉州临时招募的水手有着不稳的迹象。他们在玳瑁港就鼓噪着要回家,不愿继续南下马尼拉。尹峰许诺了加2倍的工食银,这些水手才同意继续前进。?
第27章 马尼拉城(三)
福星号船白天将躲在八达雁北边河口内,晚上将在这一带海滩边游弋,时刻准备接应尹峰一行人。如果两个月后尹峰还未在海滩上出现,他们就可以自行返回。
四个人总计带着一把转轮火枪,一把匕,一把斧头作为武器。
马尼拉在西班牙人占领前只是土邦的府,一座坐落在湖边的小城市。西班牙人来到后,顺便带来了美洲贸易线路,他们用大帆船把中国商人从拥有先进生产技术,当时的‘世界工厂’——中国运到马尼拉的大量价廉物美的商品运往其美洲殖民地及欧洲,再把赚到的巨额利润从美洲运回马尼拉购买中国商品。由此,这项贸易不仅使许多西班牙人和中国商人财致富,同时也促进了马尼拉的展,从而又引来成千上万前来谋生的拥有技术的中国工匠和贫苦流民;他们在马尼拉从事各行各业的生产和经营活动,为这座新兴的殖民地城市提供所需的一切商品和服务,以赚取西班牙人手中的银钱寄回国养家。一时间,东西方不同文明的交融产生了令人惊异的奇迹:马尼拉在短短三十余年间拔地而起,变得非常繁荣,以致许多西班牙人都相信它很快就会变成东方的罗马。对西班牙人来说,马尼拉物质生活实在是太丰富了,还能接触到神秘的东方古国,这是他们在欧洲、美洲及任何其他地方都无从享受的。难怪许多闯荡世界各地的殖民者一来到这块并没有什么矿产资源的远东殖民地后,却再也不愿离开。
……
下山又走了一天左右,在树林中遇到不少他加禄土著,但他们对这小群生理人没什么敌意,也没人搭理他们。华人来到吕宋岛后,最早与之往来贸易的就是他加禄人,所以一般他加禄土著对华人是还算友好的。把华人叫做“生理人”的最早就是他加禄族土著,西班牙人占领吕宋后,也把华人叫做“生理人”了。实际这也是华人的自称:闽南话里“生意人”的音就是“生理农”。
绕过了马尼拉城东部,现在,一条泥土大路横在他们的面前,路的一头延伸200米左右可见一处居民点,其中附带着一座高耸的教堂。在大路另一头的西侧,有一座庄园式建筑,此刻有不少的西班牙人在庄园门口聚集。尹峰等人就在大路另一侧的树林中,打算找机会越过大路进入居民区。
“这里应该是比农多了,生理人基督徒的村子。那处庄园不知是怎么地方,哪来那么多西班牙人。”尹峰看了一下手中的简易地图。忽然他想到个问题:这地图虽然画的很简陋粗鄙,但是地点方位基本是准确的。张卫作为一个普通小商贩,如何能画出这样的地形示意图?
“有人过来了,很多人。”马加罗趴到一处岩石上正在观察四周,他眼力很好,一眼看到了比农多村庄内走出一长队人。尹峰等人也站到岩石上张望了一番:一大群衣着简陋的华人被无数西班牙士兵、土著辅助兵包围押送着,走出比农多居住点,走向西边的庄园。
这群华人由大路上过来,势必路过尹峰等人躲藏处。大路两边巡逻押送的西班牙士兵和土著仆从正在接近这块岩石。尹峰等人焦急地四处张望,还是黑人马加罗眼神好,指着庄园以北说:“那里有一处灌木丛,去那里躲躲吧?”
四个人来到这处低矮的灌木丛,这才现这是一处范围很大的沼泽地沿岸地域。灌木丛南边米左右就是那处聚集了很多西班牙人的庄园,庄园和沼泽地之间是大片人工种植的甘蔗地。甘蔗已经收割,只有几处零星的半截甘蔗杆立在地里。
尹峰听小商贩张卫说过,马尼拉的很多甘蔗庄园都是西班牙人雇佣华人在种植的。
这里的甘蔗地已经收割过了,西班牙人把这些华人弄来干什么呢?
他们趴在灌木丛中,从树木缝隙中看着那队华人被押入庄园,被驱赶着进入一座仓库大棚。大棚屋的大门正好对着尹峰等人的方向。华人们拥挤着进入大棚内,西班牙士兵在几名军官带领下,分散包围了整座大棚屋,众多土著仆从举着长矛和弓箭跟在西班牙士兵身后,一些人举着火把。
等所有华人被驱赶入大棚内后,里面的几百华人已经人挨人挤成一团了。大门被关上,几名土著推着一辆堆满木材的大车堵在了门外。
门内华人出一阵阵喧闹:“不是说检查户籍居留证吗?干什么要关门?”
“放我出去……”
名40多岁的西班牙军官全副武装,迈步上前,举起一把手枪从棚屋窗口往屋内“呯”的放了一枪。大棚内混乱的喧闹声猛地停止了。
这是个讯号。
包围在大棚四周所有的西班牙士兵一起举枪,向大棚射击;土著仆从兵纷纷向屋内投掷火把,顿时浓烟四起,大股火苗由棚屋的窗口突然冒出;这说明,棚内事先就放置了引火物。伴随着火苗和浓烟的,是无数凄惨绝望的哭号。一个尚未冒出火苗的窗口,一名剃着短的中年华人趴到窗口凄厉地用西班牙语大叫:我是基督徒!)
那名最先开枪的西班牙军官抬手一枪,把这名生理人基督徒打得仰面倒下,立刻一阵火焰由窗口升腾出来。
有身手敏捷的华人从窗口跳出来,但没等落地就被火枪打死,或者被土著的弓箭射中,要不就是被长矛刺死。有人惨叫着爬上窗子,浑身上下带着火苗,在窗口就被长矛刺中,向后一仰,直接跌回越来越猛烈的大火中去了。
“噼噼啪啪”不断的枪声响起,大棚的屋顶“轰”地窜起一团大火,大棚内非人的惨叫达到了**。西班牙士兵们兴奋地开着枪,土著热情地射箭、捅长矛,毫不留情地杀死一切企图逃离火海的华人。火焰在棚内越来越猛烈,一名西班牙军官拎起一小桶火药,从冒出火焰的窗口中扔了进去。
“轰”,大棚的所有窗口猛然冒出一大团火焰,措不及防的几名士兵燃着了帽子和须,引起了其他士兵的哄笑。在笑声中,地狱一般的棚内,绝望垂死的惨叫声一下子低落下去,渐渐趋于无声,只剩下木材燃烧时的噼噼啪啪声。
不久,轰隆一声,大棚在火焰和浓烟中倒塌,火光中再没有任何活动着的生物。
尹峰吸了一口气,闻到一股浓烈的烧焦的味道,不由咳嗽了几下。转回头看看自己同伴,他们象是中了魔咒一般呆呆看着不远处生的屠杀,各个脸色惨白,几乎忘记了呼吸。
这3年马尼拉华人大屠杀的开始。
尹峰深吸了口气,把紧紧抓在手上的转轮火枪放回怀中,把几名呆的同伴一一拍醒。黑人马加罗颓然坐到沼泽边泥地上,一边画着十字,一边喃喃地说着:“魔鬼,魔鬼,上帝啊,这是魔鬼!”
两名疍民水手都是尹峰由海南带来的年轻人,这两年跟着尹峰打过倭寇,见过阵仗杀过人,可也被这种**裸的屠杀吓住了。他们看着尹峰,大口喘气,明显魂不守舍,眼神飘忽。
实话尹峰也被吓住了,以前最多从电影上看过大屠杀场景,现在可算是真实再现了。太过真实的场景却使尹峰一时失去了现实感,他像看电影一般看完了全程,然后才感觉毛骨悚然,背后全是冷汗。同时,他感觉心头怒火夹杂懊恼,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也涌上了心头,堵得他几乎不能呼吸,使他感觉自己的能力还是太弱。
他明白:自己还是来迟了,巴里安的华人们被屠杀的命运已经不可扭转地到来了。
“怎么办?”他无意识出了声,深深吸了口气。其他人一致抬头,呆呆看着他。如果曾家兄弟的悲惨命运不可扭转,他也不希望毫无意义地把眼前几位部下的小命再搭进去。
他看看两名水手,其中一人是麦大海家的远方亲戚,叫麦小六,才17岁。马加罗脸色很难看,还在不住地在胸口划十字。
“大家看到了,这里马上要变成屠宰场了。我不想把你们的小命也葬在此地……”尹峰叹了口气:“我身负家人重托,是一定要救人救到底的。”
麦小六咽了口口水,艰难地找回了自己声器官:“船主,……为什么,那些……干系腊人要把唐人全杀光吗?”
“为什么?”尹峰冷笑着说:“因为我们唐人赚了太多的钱,因为唐人不是基督徒,还因为我们唐人和土著人结婚生子……”
两名水手难以置信地望着尹峰,以为他在开玩笑。马加罗抬起头,用葡萄牙语说:“西班牙人是魔鬼!”
“无论如何,已经到了这一步了,我们也无能为力了。”尹峰自言自语,心里盘算片刻,决定还是先到比农多找到李旦后再说。
“老马!”他叫着马加罗的中国称呼,用请求的口气说:“你能帮我去一趟李旦大哥的家吗?这里的西班牙人也有着很多黑人奴隶,你出现在大街上不会引人注目。”他指着比农多方向:“眼下,比农多的情况不明,好在李旦船主也认识你,如果他还在比农多,就请他帮忙打听一下曾家兄弟的下落吧。”
马加罗点点头,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尹峰曾答应他会为他赎身,只是一直未遇到马加罗的法律意义的主人——和利玛窦一起去了北京的巴拉得斯传教士,因此,马加罗与他的关系一直是似友似仆之间。
,众人往回走了一段路,尹峰等人暂时躲在沼泽地边的森林中,马加罗出去探听情况。
尹峰等人在林子里席地而坐,沼泽地飞来的蚊虫肆无忌惮叮咬这他们。天色渐渐暗下来,蚊虫更加猖狂地起了攻击。看来这个汇合的地点选择错误了,尹峰等人无可奈何抱着头向马加罗走的方向狂奔一阵,离开了沼泽地边缘。
这里是密林和大片甘蔗田的交汇处,树木稀疏,杂草丛生,不远处就是通往比农多的大路。尹峰等人趴在草丛中,一边啃着干粮,一边沉闷地等待着马加罗返回。?
第28章 马尼拉城(四)
这里是巴石河以北的一条支流的岸边,李旦在吕宋岛的家就在这里。这是巴石河北岸教堂所在的敦度村,也是华人基督徒聚居区比农多的中心地带。这栋带花园的西班牙式楼房有四层楼高,顶层是个瞭望台,李旦一家就住在这里。附近还有一些巴里安富商的中式或西式住宅,甚至还有土著风格的高脚屋。站在李旦家屋顶瞭望台,可以看见巴石河南岸的巴里安华人区,也可以看到紧靠华人区的马尼拉王城。
昨天的屠杀已经家喻户晓,所有巴里安的华人一时间都被惊呆了。然后,一场大逃难开始了。早在一月前,就有避祸的华人在北边叫做通多的沼泽地上建立起了避难所。现在,所有在巴里安的华人都想着离开马尼拉城越远越好,离干系腊人越远越好。于是,通多的避难所名副其实成了大家的希望所在。
立在李旦家顶楼的是尹峰和李旦两人。
马加罗找到了李旦,同时现比农多暂时还安全,西班牙传教士、教堂的神父都去了附近的马奎那庄园——就是那处对300多华人进行集体屠杀的庄园,主人是西班牙军队上尉马奎那。
尹峰一直等到天色渐黑才进入比农多,来到了李旦的家。这时,马奎那庄园大屠杀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华人聚居区:有三名华人临时躲进了大路边的丛林拉屎,结果不但逃过了一劫,还把消息迅传遍了巴石河两岸华人区,以及通多的华人临时避难所。
李旦家也在做最坏打算,在不计成本地买掉仓库的商品后,正在收拾所有能带的细软。“李大哥,你们也准备逃到通多去吗?”尹峰连忙问道。李旦已经告诉了他现在的情况,并且很惊讶尹峰能这个时候来马尼拉。
“事情已经很糟了,昨日屠杀唐人一事只会使事情变得更糟。虽然我是基督徒,可谁知道干系腊人会做到哪一步?”李旦看着尹峰,指着那河面上逃难的人群苦笑道:“你看,人人都在争先恐后往北走,就你还想着往南面走。曾家兄弟也可能就在这些人之中啊!”
尹峰也苦涩地笑笑,看着阳光下慌乱的巴石河河面,过了一会才说:“我已经让马加罗带人去对岸探听消息了。你说的对,现在就该走了,一起去我的船吧。”
几个比农多的居民从李家花园边路过,带着包裹细软,行色匆匆加入到逃难人群中去。
李旦叹口气,看着花园里忙碌的家人仆役,摇摇头:“今年我36岁了,我在此地辛苦经营了十年。十年啊!我刚到马尼拉时身无分文,现在已经算数一数二的唐人商家。马尼拉城里还有我一半的家产,还有无数欠着我的货款未还的干系腊人。还有,……”他看看院子里正在忙乱的家人,忽然下定决心似的说:“这些家人,涧内还有我的多伙计,我不能抛开他们一走了之!”
叹了口气后,李旦拍拍尹峰肩膀:“既然你来了,我想托付你一件事。如今世上,像你这样不要性命搭救朋友,重情仗义的汉子不多了,我相信你。”
尹峰摇摇头:“过誉了,我只是求个心安而已。”
李旦当然不知道他能事先知道马尼拉屠杀,以为他还是在谦虚:“在我面前你就别客气了,虽然我们只是商业伙伴,但有这两年的交往,你是我现在最信任的人。”
他走下楼梯,示意尹峰跟着来。
微风吹过,走廊的细纱窗帘随风飘起,拂过尹峰的脸颊。李旦推开二楼房间的门,一个穿着西班牙式白色衣裙的少女站在屋子中间,紧身束腰的长裙显露出苗条身材;清丽的脸蛋上大眼忽闪着,带着微笑,迎着李旦弯腰道个万福:“大哥……”
尹峰揉揉眼睛,这样的洋装中国美少女忽然出现在17世纪初的中国人家庭中,几乎使他差点怀疑是否又穿越回去了。李旦回头看着他,对他惊诧的表情很满意,会意地笑了笑:“这是舍妹丽华,芳龄17,在这里生活了10年,学的和那些干系腊洋婆子一样了。”
尹峰张大了的嘴赶紧闭上,咽了口唾沫,忙点头致意。
尹峰的惊奇在李旦看来是正常反应:中国女性在吕宋岛是非常稀罕的。
当时闽粤华人比较忌讳带女人上船,而且当时一般中国女性都处在封闭的家庭中生活,出来闯世界的华人也不可能带家眷,因此巴里安华人区极少有华人女性存在,性别比例严重失衡,甚至因此导致很多同性恋现象出现。
同性恋现象在明朝的中国是比较普遍的,中国传统文化也并不特别排斥;西班牙人则不同,罗马天主教极力反对同性恋,而西班牙是当时欧洲各国中宗教情绪比较强烈的国家,因此马尼拉大主教唐.米格尔.德.贝纳维德斯神父经常性在教堂弥撒时以此攻击生理人。
这位主教大人也是主张对生理人采取严厉手段的最积极提倡者。
尹峰的脑子在历史资料中打了个转,忽然想到了个问题:李旦在泉州有个家,虽然他家世清贫,但现在已经家财万贯,没理由把自己妹子带到吕宋岛来,和干系腊人生活在一起。
李旦叹口气说:“万一,万一,……你就带着丽华走,带她回泉州。这就是我的托付。”
尹峰一时间不知道是喜是忧,表情很是古怪。
李旦正在和丽华小声说着什么,尹峰注视着他们:很明显,洋装少女对待李旦如同对待父亲一样尊敬。
忽然,巴石河方向传来一阵火枪射击声,随即传来一阵阵尖利地哭喊和吼叫。
尹峰一惊,转身跑上顶楼,李旦也跟了上来。
在巴石河北岸,一大群逃难的华人散乱地向北行进,传来枪声的是东边马奎那庄园方向。几名西班牙军官骑着高头大马,领着十几个西班牙武装人员出现在那里。一群邦邦牙弓箭手跟在后面,在接近华人人群后,开始拉弓射箭。西班牙军官指挥人马挥剑冲向华人,赶得人们四散奔逃,留下了遍地的死者和伤者。
那些西班牙人也有平民装扮的武装人员,大约是西班牙种植园主一类的殖民者。
在尹峰肉眼力不能及的树林边,衣衫不整的曾岳和一名曾家仆人逃到一颗树下,筋疲力尽一**坐在草地上,仆人焦急地四处张望了一会,也气喘吁吁地坐下:“老爷,干系腊人往河滩方向去了,我们该怎么办?”
曾岳从携带的包袱中拿出几锭银子,然后又塞回去,把包袱交给他的仆人。他喘息着说:“这个你拿着,干系腊人追来了,扔银子给他们,或许能逃得一命。我得去找景山,你自己先去通多吧。”
仆人惊慌地说:“老爷,这,您要干什么?”
曾岳苦笑说:“还有小三子他们没逃出来,这趟赚的钱还在景山那里,我不放心啊!”仆人摇头:“这如何使得,不能这样,老爷。我去找景山老爷,您快去通多吧!李老爷
的人应该已经到那里了。”
曾岳推了他一把说:“别啰嗦了,快逃吧,你腿脚快,也许有一线生机,别管我了。我是跑不动了啊!”他眼中滚出泪水,绝望地躺在草地上,仆人在一边绞着手不知所措。曾岳的绝望不仅仅为了此次损失的十几万两银子的货物,也不仅是为了刚才在河边失散的曾景山,更多的是为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到泉州了。几年来,他一直坐镇好字号商行,出外奔忙的都是曾景山和尹峰,这几年曾家的生意全靠这两人在外面打拼。曾岳实际是个好强的人,只是生性沉稳,外人看不出来而已。今年尹峰受伤生病,他坚持要顶替尹峰的位置来吕宋做生意,也是想向家中老一辈证明自己的才能。
尹峰的内疚感,以及坚持要来吕宋救人,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曾岳顶替了他的位置。
巴石河上还是继续不断有人渡过河来,他们和被西班牙人赶回来的人们汇聚在一起,形成慌乱无头绪的一大群人,惊恐万分地在河滩上乱窜,不时有人被邦邦牙弓箭手射中,惨叫着倒下。
枪声再次响起,骑着大马的西班牙军官出现在河滩边上,有一名他加禄人跟在他们身后,高声向慌乱中四处奔逃的华人大喊着什么。他会说汉语,但口音很重,大约的意思就是要生理人们停止参加叛乱,立刻回到巴里安去。华人们就没人听他在说些什么,仍旧在河滩上四处逃避西班牙人的马队。那名领头的西班牙军官勒住马,抬手一枪,“呯!”地一声把一名刚刚上岸的华人男子打翻在河水中,一股殷红的血水冒出河面。
尹峰又有那种不真实的看电影的感觉冒出心头。太荒诞了!太肆无忌惮了!自诩基督徒的文明的西班牙人就是这样对待其他民族的人民的。
这些是他的同胞,如此被人当做畜生一样随意虐杀,不由一股怒火涌上心头。他转身就要下去;唯恐天下不乱,死都要亲临现场的记者天性又冒出来了。李旦对他容易正义感泛滥的性格早有准备,一伸手拉住了他,拦在他身前说:“你又想干吗?你救不了他们!”幸好他曾经干过海盗,力气足够大,否则不一定拉得住人高马大的尹峰。
尹峰睁大了眼睛瞪着他,喘了口气,冷静了下来。
这时,被逼急的华人们拿着竹棒、木棍,河边的石头,树上折下的枝条,在一名黑大汉带领下,冒着箭矢和枪弹聚集起来,不断有人中箭中弹倒地,但一旦有人领导了,华人们就不再没头苍蝇一样乱跑了。许多被逼急了的愤怒的华人青年跟着黑大汉,手执树枝石块冲向西班牙人,一边还在大声喊道:“乡亲们,就这么几个洋鬼子,杀了他们!冲啊!”?
第29章 马尼拉城(五)
下子,河滩一带聚集了近两千多华人,纷纷不顾一切地冲向西班牙人和他们的土著仆从军。几名邦邦牙人刚才射箭射得太顺手了,前进的太靠前,没想到华人们突然反击过来,顿时有几人被石块木棍砸得头破血流,脑壳崩裂,死的很惨。
尹峰叹了口气,看了看同样舒了口气的李旦,苦涩地说:“只要有个领头的,我们还是能有机会的。”
“国家朝廷不能保护自己子民,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都是无能失职。”尹峰咬咬牙说。
“朝廷当我们是贱民来着,收税的时候会想着我们,平时哪里有空保护我们?”李旦鼻子里哼了一声:“否则,我何必把自己脑袋剃了?”
尹峰看看他的板寸头,无奈地笑了笑。
李旦是罗马天主教徒,教名安得里.第提斯),在法律意义上他已是归化的西班牙公民。
西班牙人规定,所有信奉了天主教的生理人都必须剃,搞成西班牙式的短,所以生理人如果想长期在吕宋岛贸易,想在吕宋岛结婚生子,就必须剃受洗礼成为基督徒。这也是李旦常年不回泉州的原因之一,因为他脑袋上的头在泉州会过于引人注目。有时他就中途在东番待上几个月,等头长了才回泉州。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尹峰和官府打交道的时候并不多,普通老百姓平日打交道的都是士绅乡宦、地主豪强、或者生员秀才,收税的时候是胥吏衙役代表着官府出现,而大明朝廷和官府都是很遥远虚幻的存在。在这离开祖国几千里的吕宋,这个时代的华人们根本感觉不到自己国家的存在,他们做任何事都不会有什么国家实力为支持。所以,近代以前的海外华人就是一盘散沙,无数分散的力量有限的个体华商在和以国家实力为后盾的西班牙、葡萄牙、荷兰、英国殖民者搞竞争,因此华人华侨虽然给列强的殖民地带来了经济繁荣,但照样会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世界各地被屠杀。华人再是勤劳肯吃苦,也是挡不住屠刀和枪炮的竞争的。
尹峰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只要能从吕宋岛逃出生天,他要改变华人的命运。这种一盘散沙,任人宰割的现象,不能再出现了。仅仅是为了自己家人朋友,甚至仅仅为了身为海外华商一员的自己,也必须改变历史的走向!
……
晚间,马尼拉总督唐.佩德罗.德.阿古纳派人出通告,要求所有的生理人都必须停止逃亡行动,回到巴里安市场区去;同时,所有西班牙人和土著人也暂时不许进入巴里安市场区。明日,唐.佩德罗总督将偕同**官及马尼拉主教来到巴里安,听取生理人代表的请愿和陈情。
大早就是乌云压城,沉闷潮湿的空气中几乎可以挤出水来。李旦的宅院中站满了人,都是他的伙计以及生意伙伴。李旦装束整齐,全副西班牙式的服饰打扮,迈步下楼。尹峰跟在后面,也是一副西装革履的打扮,只是脑袋还是中式型。昨夜,麦小六等两个水手扶着马加罗返回了李旦的家。马加罗被人打的头破血流,是被巴里安的华人打的。
华人们几个月来连番遭受干系腊人和土著、倭人的骚扰抢劫,神经都处在高度紧张状态。黑人马加罗刚出现在市场区,还没来得及开口打听什么,就被人当做干系腊人的奴仆而被拒之门外。昨日一伙西班牙殖民者进入西区抢劫,闻得马奎那庄园集体屠杀事件后惊怒不已的华人奋起反抗,乱战中倒霉的马加罗正好路过,被当做干系腊人的帮凶也被打了,多亏及时赶到的麦小六等人把他救了下来。
,他们还没开始寻找曾家兄弟,就不得不带伤挂彩而回。
今天,尹峰只好留下马加罗,自己带上两个水手去巴里安找人。
巴里安市场区西部,靠近马尼拉王城的一处空地上,一排桌子摆放在中央,马尼拉总督唐.佩德罗.德.阿古纳和**官安东尼奥.莫尔加坐在中央位置,一些西班牙官员分坐两边,几名西班牙军官站在后排。周围是上百名全副武装的西班牙士兵,另有百余土著邦邦牙弓箭手散布在外围街区。
在他们面前,聚集着巴里安华人区的近百名华人代表。他们大多是基督徒生理人,衣着中西结合,脑袋上大多是板寸头。
身材矮小瘦削的现任巴里安华人总管黄康看起来大约50岁左右,满脸忧色站在最前方;他身后是第一任巴里安华人总管施源,精明干练的样子,头花白,虽然脑袋已是西式短,但身上穿着的是中式长衫;李旦在靠后的位置站着,低着头比较低调,虽然他在华人区算是很有势力的人物,在这些前辈华人领袖面前还是有着后辈的自觉。
声喇叭响,一名传令官身着礼服来到广场中央,大声喊着:“马尼拉总督唐.佩德罗.德.阿古纳大人驾到!”
众生理人同时弯腰鞠躬,尹峰则转身离开了会场。
尹峰陪同李旦来到巴里安后,立刻开始找人。
他当然早就知道,这类请愿和谈判在3年的马尼拉有过好几次,根本毫无意义,屠杀照样生了。机易山事件后,吕宋岛的西班牙统治阶层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一个大帝国的皇帝会轻信类似“树枝上长金豆”这样的童话故事。他们怀疑中国皇帝派出的使者是在侦察吕宋岛的虚实,长久以来对谜一样的中华帝国的好奇心由此造出了无数的谣言:诸如中国皇帝将派几千艘战舰和十万大军来攻打马尼拉之类的。
年中国人来吕宋的不多,但加上去年在巴里安“压冬”华人总数已过3万。而常年居住在马尼拉的西班牙殖民者从来没有过一千。华人数量上的巨大优势使西班牙人对华人人数增加十分忌讳,生怕万一真的有中国皇帝的舰队来到,这3万多人都会是内应。因此,年初开始,马尼拉城开始加固城防,并且在巴里安市场区和马尼拉王城之间挖出了一道护城河。这些工程的施工者都是华人劳工,甚至费用都是华商集体出资的。
巴里安总管黄康极尽全力在西班牙统治者和华人之间周旋,要求华商们宁愿吃点亏也要配合西班牙人,希望能消除西班牙人的怀疑情绪。然而,他的努力毫无作用,马尼拉大主教贝纳维德斯神父公开在星期日教堂礼拜仪式上攻击生理人的性行为,攻击生理人是异教徒,攻击华人的一切。
中国舰队即将来攻打的消息又传遍全吕宋岛。实际上有人怀疑:中国舰队来袭的谣言就是这个大主教捏造传播出来的。贝纳维德斯神父公开说:大明使节看到了马尼拉的西班牙人很富有,皇帝就会贪图张嶷许诺给他的金银来征服马尼拉。
,西班牙人开始在巴里安抢劫和殴打华人,一个月后,受到西班牙人鼓动的“日本町”的倭人也开始闯入巴里安公开抢劫杀人。部分华人开始逃亡,在马尼拉北部的通多沼泽地里建立避难所。
事情就是这样,抢劫杀人和逃亡交替生,越演越烈,,持续几个月后终于生了比农多的马奎那庄园集体大屠杀。实际上这场屠杀后华人和西班牙人之间已经没有任何信任感可言了。尹峰没有西历农历日期对照表可查找,具体日期虽然不太清楚,但是对华人的全面大屠杀确实迫在眉睫了。
尹峰从李旦那里打听到了曾家商行的所在,无心理会生理人毫无意义的请愿,让李旦的一个手下带路,和麦小六两人径直去曾家商行所在的巴里安西区。
个巴里安是个拥有4500个商铺的大市场,经营的商品从丝绸到针头线脑,所有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其中建筑物以木制、竹制的中国式建筑为主,间或也有一两幢西式洋房。中心区还是规划的十分整齐的,虽然历经多日骚乱,有些门面有着火烧破坏的痕迹,但街道上仍然还算干净。不过,开张营业的店铺很少,大部分商铺门口都挂着西班牙文和中文书写的“贱价大甩卖”之类的招贴。虽然平时这些商铺卖出的东西,在西班牙人看来有时简直便宜的不好意思买,但现在店家都是真正的想“贱卖”掉一切货物,能拿到多少货款就拿多少,然后就离开巴里安逃命去。
越走近东区,被毁坏的各种商铺越来越多,有几处已被火烧成废墟。本来这里的建筑格局就较乱,小巷七弯八拐如同迷宫,街上行人更加显得稀少,偶尔遇上的行人也都是些带着细软包裹逃难的商户,他们三五成群疲惫地向前走着,许多人都在痛哭、哀叹。
很多地方的商铺大门敞开,里面空无一人,满地狼藉,依稀还有些血迹残留。尹峰的心头越来越沉重,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
曾家好字号商行的铺面终于看到了。
商铺的半边门面已经被大火烧烤过了,里面人头晃动,总算还有人在!尹峰深吸了一口气,快步向前进入了大门。?
第30章 血与火及屠杀(一)
曾家商铺里已经打扫干净了,只有几张椅子放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一名端着木盆的年轻伙计被尹峰高大的身影吓了一跳,手一松水盆落地,水花四溅。他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尹峰的脸已凑到他面前说:“你们东家在那里?”
曾景山昨日和曾岳在巴石河北岸被冲散,然后非常倒霉地被西班牙人马队撞翻,还被马蹄踩断了左腿骨。曾家的伙计仆人拼死救回了曾景山,只好先回巴里安找人医治。巴里安仅有的一个跌打医生也是泉州府人,这几天已经忙得不可开交,直到今天才来给曾景山治伤。
尹峰没时间和曾家的人多解释,留下麦小六照顾景山,自己赶紧去找李旦想办法。按照原先的历史进程,时间越来越紧迫,西班牙人对巴里安华人区的全面进攻已经迫在眉睫。
请愿和陈情已经结束,包围广场的西班牙士兵正在整队,李旦和几位生理人基督徒小声议论着走向广场外。总督大人要求他们去劝说通多的叛乱者立刻投降,并在此前提下保证巴里安所有华人的生命财产安全——先必须先结束叛乱!”一名年轻的西班牙军官叫着李旦的教名:西语:请等一下)
这名军官高个子,略显瘦削的身材,有着明显的贵族气质,趾高气扬地走到李旦面前。其他几名生理人基督徒非常知趣地退开几步,转过头去交头接耳:“这个是总督大人的侄儿托马斯吧?”
“就是他,花花公子一个,到处借钱,欠了我们唐人一**债啊!”
李旦和托马斯很快结束谈话,黑着脸拱手道别,托马斯趾高气扬而去。虽然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这次请愿可谓毫无意义,华人们要求约束西班牙人、土著、日本人的抢劫行为,惩办比农多庄园集体屠杀凶手,总督大人只是模棱两可地答应会去查办。他反复要求的是华人必须离开通多避难所,回到巴里安;所有生理人基督徒必须把货物和财产搬入马尼拉城。总管黄康勉强答应会劝说华人服从这些条件。
尹峰回到李旦家中时,有李旦的家仆请他去客厅,主人正在等他。
李旦脸色铁青,若有所思地立在窗前,看着远处的巴里安。尹峰拱手施礼,还未说话,李旦已回过头,淡淡地说:“峰兄,准备走吧。西班牙人就在这几日要动手了!”
尹峰并不吃惊,只是点点头:“李大哥,你……”
“我不能走,比农多到处有他们的眼线。”李旦苦笑一下:“我们唐人是一盘散沙,有不少人甘愿为干系腊人卖命的。而且,巴里安和王城还有我的伙计,来不及了,……今夜,你就带丽华走。”
尹峰有点为难,把曾景山的情况告诉了李旦,并且问:“为什么要今夜走,这么着急?”
李旦招手让他一齐站到窗前:“等一下,你就明白了。”
马尼拉王城方向,一辆西式马车在两匹马拖带下,顺着大路进入了比农多区,在路口一个拐弯向李旦宅院奔来。马夫是个黑人奴隶,在门前勒住马停下车,两名西班牙士兵下了车,抬着一只箱子走进李宅。
李旦在窗前看着,脸色铁青。
西班牙人把箱子交给了李家仆人,递给一封信,然后转身就走。
李旦冷笑:“马尼拉总督大人欠了我一大笔钱,他的侄儿也是。方才在巴里安,总督的侄儿托马斯告诉我;如今形势紧张,为安全起见,可以把丽华暂时让他来保护。呵呵,平时这个托马斯三天两头往我这里跑,就为的是丽华啊!瞧啊,为此他们吧这箱子拿来了,全是银子,全是我应该得到的银子。我敢肯定,没多久总督大人的士兵就会来抄我的家了。你放心,我已经向吕宋的皇家法官上告了总督大人一家的欠款案,我不会有事,最多住几天大牢。”
尹峰叹气,心里想着:按照原先的历史,李旦确实不会有性命之虞,但他在西班牙人的大牢里一关就是近5年,还当过在战舰底舱划船的苦役犯。
……
晚间,乌云仍然密布天空,空气闷热异常。
李旦宅院出来几个仆人,形色匆匆向巴里安方向走去,在巴石河边上了渡船。
几个黑影在街角闪了一下,又隐没在黑暗中。尹峰带着李丽华和马加罗等人,有意先走向巴里安方向,使监视李宅的华人基督徒失去了警惕。
……
圣.弗朗西斯日是西班牙人纪念方济会创始人圣方济各的宗教节日,现在是圣.弗朗西斯日的前一个礼拜,也就3年的九月二十六日。
巴里安市场区有的商铺虽然还开着,但华人们根本无心做买卖,都聚在一起恐惧地谈论着。不断的有人携带包裹细软走过空荡荡的市场,离开巴里安,往巴石河方向走去。那些有固定店铺、有无法携带的财产,舍不得家财的商人和工匠们满脸忧色地看着行色匆匆的人们。偶尔有一两个西班牙人的黑奴或者土著人来到市场,店主们给他们的价格便宜的使他们不好意思拿货,华人店主还要问:“够了吧?这里还有……”
马尼拉城内,所有生理人开的商店都关门了,养尊处优的西班牙人平日里轻易可以卖到的各种食品、衣物、装饰品全部消失了。这使得西班牙人非常怀念起生理人来。这几天,再也没有便宜的食物可以享受,甚至连理师、清洁工都消失在马尼拉了。西班牙人在吕宋,基本就是靠着华人的商品和服务活着的。
两个西班牙兵士在马尼拉王城大街上走着,看着两边紧闭大门的商铺。街道上冷冷清清,只有一些黑奴和土著在匆匆行走。
前面的十字路口围聚着一群人,都是黑奴和土著,正在喧哗中:“圣母玛丽亚,……”“上帝保佑!”
“难道是真的吗?”……
“他们在干什么?”两个士兵对望一眼,赶紧举着长矛快步上前驱赶人群:“该死的黑
鬼,不许聚集在一起,走开……”
人群呼啦一下散开,显露出中间的一名胖胖的黑女人。她正跪在十字路口中心位置,仰望天空,似乎沉浸在迷惘中,嘴里念念有词。
黑女人并不在意周围的情况,自顾自地跪在那里。士兵皱着眉头用手推着她:“嘿!黑婆娘,你在干什么?快起来,……”
黑女人没有害怕,反而凑近卫兵,神色紧张地说:“长官,生理人都被杀了!我看见看见马尼拉被大火笼罩,到处都是火,很大的火,到处是血!”
胖胖的黑女人快地说着,眼睛眯缝起来,摇头晃脑,神色古怪。两个士兵各自后退了一步,面面相觑。
“……帕西格河全部都是尸体,河水都被染成了红色!上帝啊,保佑我们吧!”说完,黑女人忽然清醒了,左右看了一下,旁若无人地向城西方向走了。
两个士兵着实被她吓了一跳,半天没反应过来,围观者一时间也都默然无语。半响,一名士兵跳了起来大喊:“黑婆娘,这是你说的吗?难道是说圣灵的启示吗!”
“巫婆!巫婆!当心宗教裁判庭!”另一个士兵小声地说,一边四处张望。
其时,西班牙人的宗教情结和迷信程度是很严重的,也是宗教裁判所动用火刑杀人最积极的国家。来自非洲的黑奴虽然信了基督教,但常常保留着本民族的巫术习俗,降神附体之类的把戏很多。很难说明这个黑奴女人为什么会突然在大街上胡言乱语,但她的话和眼下马尼拉城外的紧张局势非常切合。
,两个迷信的士兵回过神来后,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马里奥,你听懂了吗?她的意思生理人要造反了!”
马里奥吸了口冷气,忙说:“你去抓那个黑婆娘,带她到总督那儿去,让她对总督说说她看见的,我去找军官们报告。”
很快,黑女人的预言传遍了全马尼拉城,而这个黑女人是哪家的奴隶却无人知晓,就此消失了。全城顿时一片恐慌,如果说明朝皇帝的大军舰队不过是远在天边的谣言,那么巴里安生理人的威胁则是近在眼前的。所有西班牙人都忘了,这几个月里是什么人在威胁生理人的生命安全。
体西班牙军队在马尼拉总督命令下,全副武装集结在军营里。比农多、基亚波殖民区的传教士和西班牙人也都开始聚集在教堂前,分武器和编排队伍。
巴里安剩下的华人听到了这样的消息,明天以前,所有华人都必须交出财产离开吕宋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