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正面交锋
那是傅妧所走过的最为屈辱的一段路程,她的人已经虚弱至极,脚下软绵绵的半分力气也用不上,只能任由那些小太监抓住自己的双臂架着走。
大约是得了那老宫监的授意,左右的两个小太监根本就不曾使出力气来,而是任由她的双膝拖在地上。走的又是宫里的石子路,磕磕碰碰,膝盖早就火辣辣地疼起来,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偏生周围还有不少看热闹的宫人,流言蜚语吹进耳朵里来,无疑是精神上的再一次凌辱。
傅妧索性闭上眼睛,直到那两个小太监松了手,她才睁开眼睛,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
这里并不是凤池宫,而是整座皇宫里最高的望月楼,专供赏月之用,白日里少有人来。傅妧咬牙跟在老宫监身后爬上高高的楼梯,终于到了最高一层的时候,后背衣衫已被汗水浸透。
为着赏月的缘故,最高一层是个亭子,周围并没有什么遮拦的东西。高处风大,虽然天气已然转暖,但刚出了汗的身子被风一吹,登时寒意入骨,让傅妧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皇后屏退了众人,站在亭子边缘的扶手旁对傅妧招手道:“你来看。”
无论是神情和语气,都没有从前那般的疾言厉色,皇后是侧着头的,下眼睑微微耷拉,显出些老态来。傅妧迟疑着走上前去,不知道她打算给自己看什么。
她刚刚走到皇后身边,对方就伸出手来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拉着她靠在护栏上,指着乾元宫的方向。
傅妧放眼望去,只见乾元宫的正殿前,一个淡金色的身影直直地跪着,再仔细看去,那人正是元灏无疑。
想到那夜在瑶华宫时他失望的转身,傅妧立刻掉转了目光,淡淡道:“我不明白皇后娘娘的意思。”
“呵!”皇后冷笑出声,“没人比你更明白了,你说,你到底在灏儿身上用了什么狐媚功夫,让他从昨晚一直跪到现在?”
傅妧心口一跳,嘴唇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我不知道。”
皇后的手指扣得越发紧了些,傅妧的手腕被她捏得生疼,却挣脱不得。
“你不知道,那么本宫便来告诉你,我的那个傻儿子为了留下你来,去求了他的父皇,被拒绝后就想了这么个愚蠢到极点的法子,在那里长跪不起!”
听到这话,傅妧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甩开皇后的手后退了一步,咬牙道:“与我何干?”
在她沉溺于药力中被人凌辱时,他不曾出现过;在她被人奚落鄙夷时,他转身不顾而去;在她昏睡的两天中,他亦没有一句问候,如今只因他为了自己跪求皇帝,她就应该感激涕零不成?
不错,她是有一点感动,只是那些微的感动,远远抵不过这些天来她受到的伤害!
皇后却扑上来再度抓住她的手臂,恶狠狠道:“你知不知道,他选择为了你这样做,会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们母子之前十几年苦心经营的一切,将因为你而毁于一旦!你,当真是他命中的魔星!”
傅妧迎上她的目光,冷硬道:“倘若在我入宫之初,他为了我如此,我或许会感动,但现在,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话虽如此说,心底的酸楚还是一点点漫上来。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若他早些去求了元恪,哪怕是早些在皇后面前表明态度,那些可怕的事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想到这里,她以同样凌厉的目光回瞪皇后:“若不是你用那些下作手段,他根本也无需如此。”
“放肆!”皇后怒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还不是妄图攀附皇子博得权势的女人!傅家送你进宫不过是偷龙转凤之计,本宫为着大局着想才没有揭穿,你倒真把自己当成傅家的正经小姐了,竟妄想我的灏儿!”
傅妧轻蔑微笑:“那么尊贵的皇后娘娘,为何不杀了我断了他的念想?难道……”她微微眯起眼睛,“你是在怕杀了我,你的儿子会和你反目成仇?那样,你想让他坐上皇位的抱负就会落空了,是不是?”
皇后放开她的手,摇摇晃晃地后退了一步,一瞬间像是老了许多。
傅妧冷然道:“皇后娘娘,从你设计陷害我的时候起,局势已经不在你的掌控之中了,而我,同样是无能为力。”
她举步欲走,皇后却突然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傅妧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皇后缓缓跪下去,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
第47章 不慎摔伤
“你能做到的,”保持着这样屈辱的姿态,皇后的声音却平静了许多,“只要你随北燕太子走,就能断了灏儿的念想。”
见傅妧不出声,皇后又道:“从成为皇后的那一天起,本宫最在意的就是尊严,身为国母的尊严无人可以侵犯,但是现在……”她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恳切,“我已经抛弃了皇后的身份,是在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来恳求你,求你放过灏儿。”
傅妧哑口无言,面对存心算计她的皇后,她可以毫无惧色地反驳,但面对这样一个为了儿子来恳求自己的女人,她无言以对。
良久,她才淡淡道:“倘若这番话让公主知道了,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同样是一母所生,为了兄长的前程,皇后娘娘竟然鼓励别人去纠缠公主的夫君……”
皇后吃力地站起身来,以同样的平静口吻答道:“她的伤心不过是一时,这世间的夫妻情意本就不牢靠,就算没有你,萧衍身旁也会有别人,但不会有人能撼动她成为北燕皇后的命运。”
“但是,陛下一直偏心皇长子元洵,元洵向来又视本宫为仇敌,倘若灏儿争不到皇位,我们母子四人的下场可想而知。”
“于你而言,就算陛下留下了你,本宫也绝对不会让你成为灏儿的正妃,但若你肯去北燕,本宫甚至可以要求北燕太子将你纳为侧妃,其中利弊,本宫相信你自会权衡。”
“所以,如果你对灏儿曾经有过情意的话,请你成全他。”
说完最后一句,皇后便漠然转身,径自下楼而去。傅妧在原地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才再度看向元灏长跪的背影。
他的肩膀一如记忆中宽阔,傅妧只看了一眼,就决然转身向楼梯走去。
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对元灏不过是初见时的少女情怀萌动,后来的利用要远远多于情动。然而,真的到了要分道扬镳的时候,才能意识到,原来是那样不舍。
傅妧木然地走下长长的阶梯,眼底的泪渐渐涌上来。她正待抬手拭泪,脚下却突然一滑,整个人便滚下了楼梯。
傅妧眼前一阵阵发黑,周身都像是散了架似的。周围的宫监婢女不少,然而他们都只是站得远远的在看热闹,没有一个人肯上前搀扶。
“看她那笨样子,走个楼梯都能摔个狗吃屎,还说是什么大家出来的小姐,我看连个烧火丫头都不如!”
“看着生得也不算美,怎么就得了北燕太子的宠幸了?”
“嗨,宫里不都传遍了,人家是靠着媚药才能爬上太子殿下的床……”
往后的话越发污秽了,傅妧只装作听不见,咬牙坐起身来。才刚撑起身子,周围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那些窃窃私语都听不到了。
傅妧愕然抬眸,只见一只手已伸到面前。再抬起头,面前那人逆光而立,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出高大的轮廓。
额上似乎有什么液体滑了下来,傅妧眼前陡然一红,恍惚间低低叫出一个名字:“元灏。”
面前那人却弯下身子,毫不费力地将她抱起,语声微愠:“苦肉计做到你这个份上,还真是亏本。”
傅妧努力眨去眼中的血水,终于看清面前男子的脸容。
萧衍将她抱到不远处的凉亭里放下,一旁的南宫慕云早已递过来蘸了水的干净布帕,傅妧伸手接过,便要往额头上按。萧衍却皱眉打掉她的手,不耐烦道:“你自己能看得见伤口么,不把周围的灰土清掉,你这张脸是不想要了?”
他夺过傅妧手中的帕子,一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另一手拿着帕子小心地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血迹。
傅妧疼得皱眉,然而伤在额上,皱眉的动作牵动伤口,越发疼得火烧火燎。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嘲讽道:“太子殿下何等尊贵人物,为我这样卑贱的婢女治伤,岂不觉得有**份?”
萧衍看她一眼,下手的力道却重了些,疼得她咬牙切齿。
“你也只剩这一张脸可看一二了,若是留下什么疤痕,被别人知道本太子睡过毁容丑女,那才真是大跌身份。”看到傅妧龇牙咧嘴的神情,他手上的动作放柔了些,口气却十分不屑。
傅妧冷笑一声:“以色取人的肤浅之辈!”
这本不是傅妧的说话风格,她其实和萧衍不过数面之缘,根本不曾熟稔到这般。然而不知为何,她说话时不知不觉便有些针锋相对,倒似与他打过无数嘴仗一般,顺理成章般自然。
萧衍却不怀好意地往她胸口溜了一眼,慢悠悠道:“该有的全都没有,不看这张脸还能看哪里?”
第48章 遣送回家
傅妧登时觉得有人在心里点了把火,一直烧到脸上来。还没等她想好措词,萧衍已经起身带着南宫慕云走了,根本不给她反击的机会。
回房后第一件事,便是揭开镜子上的盖布仔细瞧了瞧额上的伤口。虽然刚才表现的那样满不在乎,但身为女子,哪里会不重视容色?好在那伤口并不大,只略有些深,血倒已经止住了,伤口周围清理的也算干净。
傅妧正想叫秋容去医官处讨些伤药来,却忽的想起之前秋容被皇后身边那老宫监命人带了去,心下登时一沉。
她略想了想,便找出件干净里衣来撕成布条,先将额上的伤裹了起来。
不管带走秋容是否由皇后授意,但看之前那老宫监满脸的猥琐,便知秋容的处境不会好到哪里去。然而现在若是去求皇后,无异于是应了她的要求,眼下心里尚割舍不下,委实是进退两难。
然而,未等她做好决定,已有人找上门来。
来的是宫中的首领太监王袁,见他推门进来,傅妧心中一凛,登时站起身来警惕地看着他。
王袁是跟在皇帝身边的人,眼界自然不同些,只淡淡看了傅妧一眼,便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傅姑娘,陛下吩咐安排人送你回傅家,你且收拾一下罢。”
这话来得突然,傅妧倒愣了一下,见王袁转身要走,这才急急开口问道:“王公公,请恕傅妧愚钝,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王袁连头也没回,只微微侧首道:“陛下的旨意,咱们做奴才的只有听着照做的份儿。”说了这一句,他便走了,稍微便来了两个宫女,帮着傅妧收拾行装什么的。看那架势,竟是不让她再回来了的意思。
其间,傅妧有心想问问她们,对方却像是已经得了嘱咐,无论她怎样旁敲侧击,不是说一概不知,就是当做没听见。
她们收拾得很快,不过是些随身衣物,其余东西都是宫中赏赐下来的,不能随意带走。因此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包袱便已收拾妥当,傅妧无从拖延,只好被她们一左一右搀扶着送上了马车。
坐上马车,傅妧心中仍有一丝畏惧。上次离宫时的经历还历历在目,如噩梦般扎根在记忆深处,时时刻刻挑战着她故作的镇定。
不过好在这一次并没有发生任何意外,马车顺利地停在了傅府门口。
和上次离开时的阵仗一样,傅展和傅云两房连同底下的仆婢等都在门口迎接。傅妧刚走下马车,就听得韦氏阴阳怪气道:“下贱胚子就是下贱胚子,归根结底还是种不好,做娘的刚唱一出夜奔,做女儿的就爬到男人的床上去了。”
傅妧登时抬头冷冷地盯着她:“你有胆子就再说一遍!”
“呦!自个儿不知道检点,脾气倒是见长,”韦氏恶毒地眯起眼睛,“做下伤风败俗的事,无怪要……”
傅妧已然怒极,扬手就是一耳光过去,却被傅展一把抓住了手腕。
“你自己做的好事,嫡母说你几句也是应该的,还想反了不成?”
“够了!”威严苍老的声音响起,傅麟在傅义的搀扶下走过来,花白浓眉下一双如鹰隼的眼睛将在场众人都打量一番。
“若是想闹,就回屋关起门来闹,在大门口拉拉扯扯,还嫌被人看笑话不够多么!”
见傅麟发火,众人登时都没了声儿。傅麟这才将目光转到傅妧身上,声音放缓了几分:“怎么,才隔了几天回家来,连声祖父也不知道叫了?”
傅妧心中怒犹未息,半晌才敷衍地福一福身,低声叫了一声“祖父”。
傅麟转过身,淡淡抛下一句:“跟我到书房来。”
见傅妧跟在傅麟身后去了,韦氏这才嚷起来:“爹最近是怎么了,怎么对那个小贱人另眼相看!”
傅展瞪她一眼:“爹的是非也是你能乱说得的?”
韦氏这才住了口,半晌又不甘道:“可是……眼看着二皇子就要行冠礼了,爹不好好帮萦儿这个正经孙女儿操心婚事,倒对那小贱……小妮子的事这般上心,想想真是闹心。”
傅展虽然也心有疑虑,但面上又不能表现出来。尹氏却巧笑道:“大嫂虑得是啊,萦儿这眼看着也要到十五岁了,若是再不许亲,可就要……”她并没有再说下去,然而言语中的揶揄意味是谁都能听出来的。
韦氏气得红了眼,尹氏也不甘示弱,两个女人登时吵在一处。
那厢傅妧跟在傅麟身后进了书房,抬眼看到东面座椅上坐着的中年男子,登时便怔住了,一声“师傅”已然冲到嘴边,却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第49章 玄嵇师傅
傅麟一直在留意打量她的神色,半晌才悠悠开口道:“阿妧,还不过来拜见玄嵇先生?”
傅妧依言上前,低眉敛目道:“傅妧拜见先生,先生万安。”未得对方允许,她便一直保持着低头的姿态,直到听到另外两人发出笑声时,才略带疑惑地抬起头来。
傅麟拈须微笑:“先生所言不虚,老朽从前真是错看了这个孙女了。”
玄嵇微微颔首,不卑不亢道:“并非傅老眼光不济,不过是时运所趋,令鸾凤困于山岭,不得展翅之机。”
傅麟不再与他寒暄,只淡淡道:“你们师徒也是许久不见,自有些话要说,老夫便不在此打扰了。”说罢,他便扬长而去,将书房留给了傅妧与玄嵇。
待房门关上,傅妧眼中警惕之色稍减,这才开口道:“师傅,你怎么会来这里,你不是在太子那里做幕僚吗?”
玄嵇眉间微拢,语声中含了淡淡的责备:“知道为师就在宫中,却不设法见面详谈,就知道擅自行动,还在这里说嘴?”
傅妧一向很敬重师傅,如今听他责备,自是不敢回嘴。然而听得他说出“擅自行动”四字,登时勾起那日的回忆来,陡然间诸般悔恨涌上心头,眼前便是一黑,不自觉地向后踉跄了一步。
玄嵇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凝神细诊了片刻,才皱眉道:“你中了毒?是……”
傅妧平静接口道:“是媚香。”她沉住气将入宫后所遇之事一一道来,只说到那放置金钗的锦盒中香气古怪,便停了下来。后面的事一来她难以启齿,二来也不是应该说与师傅听的。
玄嵇眸光微沉,欲言又止。傅妧一再追问,他才缓缓道:“那并非是普通的媚药,据你所言,你只嗅到了香气,如此一来,事情就糟了。”
傅妧听得他语气沉重,微带了疑惑道:“师傅,我不明白,还能糟到哪里去?”
玄嵇不答,却自袖中取出针囊,取了一枚长长的银针,撩开傅妧的袖子,在她小臂上看准了穴位扎下去。
待到拔出银针时,只见那针已然变得毫无光泽。仔细看去,原来上面附了一层极淡的黑色,虽像是中毒的样子,却并不分明。
玄嵇叹息一声收起银针,半晌才道:“果然是金风玉露,此物虽有媚药的功效,严格起来说,却应该称作媚毒。”
傅妧皱眉问道:“师傅的意思是,我中了毒?”
“不错,”玄嵇颔首,“你所嗅到的香气,名为金风,此物取自海**有的荀草,能使人意乱情迷,但普通媚药功效只在一时,它却长期蛰伏在体内,能令女子美貌不衰,却也留存了毒性。”
傅妧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才抬头问道:“师傅,我会死吗?”
玄嵇闭了闭眼睛:“如果三年内不服下解药,就会渐渐衰弱而亡。”
傅妧垂眸沉思片刻,过后竟露出一个明丽笑容,语声中却有些许惆怅:“还要等三年那么久啊……”
“你在胡说什么?”玄嵇眉间丘壑拢起,“自海疆的浮屠国覆灭后,中原再不见此毒,但却并非是无解之毒,所谓金风玉露,金风为毒,玉露便是解药的药引……”
他低声自语片刻,猛然抬头道:“北燕!当年浮屠国国破,倘有药方流传,定然是被收入北燕宫中了……”他眸间涌上喜色,“熙华公主下月便要出嫁,你随她前往北燕,一定有机会找到解毒的法子的。”
傅妧眸光一黯,只低声说了句:“师傅……我并不想去北燕……”
玄嵇立即敏锐问道:“是为了元灏?”
“不是!”不知为何,傅妧下意识地否定了,又补充道:“我娘和则宁哥哥死于非命,我现在连仇人是谁都没查清楚,怎么能走!”说到血海深仇,她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冷硬起来,满目涌动的都是浓烈恨意。
“错!”玄嵇断然道:“就算你留在这里,能找出仇人吗?”
“我……”傅妧一时语塞,表情却依旧倔强。
玄嵇却步步紧逼:“退一步说,就算被是找出仇人,可对方是天潢贵胄,比如说皇后,甚至是皇帝!就算你留下来,又凭什么报仇?”
“……师傅,你的……意思是?”傅妧被他话中的暗示惊呆了,语声断续。
“为师不过随口说说罢了,”玄嵇放缓了语声道,“你细想想,皇帝此次放你出宫,便是有应允二皇子的意思,但若二皇子娶了你,必然与皇位失之交臂,那时候你一个无权无势的王妃,又拿什么来和仇人斗?”
玄嵇最后叹息一声:“为师言尽于此,一切在你斟酌,我不宜常来看你,万事小心。”
第50章 不胜凄凉
玄嵇走后不久,傅麟就再度进来,显然之前并未走远。
傅麟在方才玄嵇坐过的位置上坐了,闲闲问道:“阿妧,你与玄嵇先生是何时相识的,怎的上次未听你提及。”
傅妧收敛了心神答道:“不过是幼年时同居一村,曾跟师傅读过几日书罢了,师傅他是山野草莽之人,孙女愚钝,以为无需刻意提起。”
傅麟冷哼一声:“好一个山野草莽之人,若是随便一个山野草莽之人都能被太子殿下亲自请去做幕僚,岂不是天方夜谭!”他眼眸微眯,语气虽放缓了几分,怒意却是不减,“仅仅教过几日书的先生,会大张旗鼓地跑到提督府来探望女学生?”
傅妧慢慢抬起头来,目光清凌:“祖父想问什么,直问便是,何苦这般大费周章?”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改变,傅麟非但没有生气,眼中反倒多了几分赞赏。他沉吟片刻,却并没有再向下问,只淡淡道:“时候不早,你且回房歇息罢,待会儿晚饭到正厅来吃,”略微停顿一下,他意有所指地看着傅妧:“既然生在了傅家,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傅家的人。”
傅妧并没有再说话,只福身行礼后便走了出去。
那餐饭倒是吃得超乎寻常的顺利,或许是有傅麟在座的缘故,韦氏并不敢造次。尹氏八面玲珑,各色人都照应得到,乍看上去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然而傅妧手中扶了饭碗,却怎么也吃不下去。
娘亲在傅府里住了这些时日,却从不曾光明正大地上桌吃一餐饭,甚至是在她死后,灵位也不能在傅氏祠堂里占一角席位。
说什么一家人,不过是由利益拴在一起的罢了,她们母女就是因为利用价值太低,所以才会落得这个下场!
想到这里,她重重将筷子一放,登时惊起一桌的人。
看到父亲不悦的脸色,傅展忙低声喝道:“傅妧,你这是做什么?好好的吃顿饭,也要扫大家的兴么?”
韦氏翻一个白眼,正待补上两句奚落的话,傅萦却在桌子下面悄悄拉了拉她的衣摆。
“祖父、父亲,妧姐姐的脸色不大好,大约是车马劳顿的缘故。”她语声轻柔,态度温婉,十足的大家闺秀气派,再加上善解人意这四个字,堪称完美无瑕。
傅妧只冷冷看她一眼,半点感激都懒得装。韦氏那样莽撞善妒的脾气,却教出个这样知书达理的女儿,在旁人看来只不过是讶异,在她看来却觉得可怕。
傅萦越是表现的落落大方,她的城府就越深,说的难听些便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傅妧宁愿和心机外露的秋容结盟,也不愿和傅萦有任何牵扯。
“我没事,就是不想吃,”傅妧的口气略有些硬,“先告辞了,你们慢慢吃。”
她不顾傅展沉下来的脸色,径自离席而去,傅展却少不得还要忍气吞声地向傅麟请罪:“爹,是我教女无方。”
傅麟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便重新端起饭碗。在剩下的时间里,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傅妧在房间门口停下脚步,犹豫良久,却始终不敢伸手去推开门。因为推开这扇门后,再也看不到娘亲坐在桌旁替她缝补衣物的身影,而是满室荒芜。
从前只觉这间屋子太小,位置和朝向都不好,如今只是少了娘亲,屋子却陡然地空旷起来。在这里度过的一个下午,漫长地如同一生一世,也是因为如此,她才像逃走一般选择了去正厅吃饭。
只是她还是想错了,在这间屋子里面对负罪感的煎熬,也好过对着那些衣冠禽兽吃饭。
她深吸了口气,伸手去推房门。然而,她的手指才刚触上门边,门就猛地朝里打开了。傅妧心口一跳,眼前却空无一人。
打开的门兀自晃悠着,仿佛在提醒她,刚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梦,而是真实存在着的。
傅妧下意识跨过了门槛,只见前面的小圆桌上,一包打开的点心静静躺在那里。那一瞬间,傅妧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听到身后传来的关门声,她连想也没想就回身一头扑在那人怀里。
那人的身躯僵硬了一瞬,随后便抬手揽住她的肩膀,略带调笑的声音在傅妧耳边响起:“这大约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想不到你竟这般思念于我。”
语声低沉,分明是男子的声音,傅妧大惊之下疾步后退,待看清面前人那标志性的白色丝巾时,才皱眉叫出他的名字:“颜子潇?”
第51章 公开秘密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来做什么?”傅妧怒气冲冲地质问道,借以掩饰自己方才的失态。
颜子潇却毫不客气地走到里间,在床上躺下后双手抱头,一条腿跷在膝盖上,懒懒道:“当然是好心来看看你了,喏,”他朝桌子的方向努了努嘴,“还给你带了点宵夜来。”
傅妧忍住气回头看了一下桌子,无奈地闭了闭眼睛。
是她自己太傻,以为人时候魂魄有知,娘亲还会再回来陪她,看到一包点心就那般失态,白白让颜子潇看了笑话。
她压抑着怒气走到床边,冷冷道:“起来。”
这是娘亲睡过的床榻,被褥上仿佛还残留着娘亲的味道,怎么能让这个男人用他的气味腌臜了去?颜子潇却显然没有半点自觉,仍大喇喇地躺在那里,一副等她来拉的样子。
傅妧眸光一沉,心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半夜三更私闯民宅,不怕跌了您的尊贵身份么?”
颜子潇的目光闪了闪:“我不过一介江湖贱民,有什么身份……”
他的话还未说完,傅妧已经出声打断道:“说起来是我太过愚钝,到现在才想起来,颜子潇的名字倘若倒过来念,可不就是……萧、子、彦!”
最后那个名字,她一字字说出,眸光雪亮。
对视片刻后,对方终于收敛了那副吊儿郎当的神气,重新坐起身来,浅笑道:“不算太晚。”说着,他便抬手揭去遮挡了真实面容的丝巾,露出属于北燕太子萧衍的脸容来。
只不过短短片刻之间,他已经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虽然还是一样的白衣装束凌乱额发,那双眼睛却似幽深了许多,只抬眸间周身的孤傲气质便自然散发,全无“颜子潇”半分的痞气与随和。
傅妧冷笑道:“太子殿下说这句话,不会觉得太讽刺吗?你一直留着那么多破绽,不就是为了让我揭破你的身份么?”
萧衍微微侧首,“愿闻其详。”
傅妧却一时哑口无言,那些所谓破绽并非虚言,只是她从前并未看破罢了。那个明显是在暗示自己的假名姑且不论,单是那夜他与南宫慕云前后脚出现,已经足以证明问题了。
彼时她先是因娘和许则宁的意外乱了心神,后又被近在咫尺的残酷杀戮蒙昧了心智,是以根本无法确定,最后抱住自己的人是否真的是他。
直到刚才,她一头撞进他怀中时,那夜关于他的记忆才闪电般涌上心头,瞬间贯穿了所有的细节,直指真相!
那夜缠绵中,她虽被媚药控制了心神,那些细节却清晰地刻在脑海中,想忘都忘不掉。
拥抱时的感觉,皮肤和头发上的气息……那夜的记忆不可抑止地涌上心头,傅妧脸颊顿时泛起些许潮红,忙收敛心神。
萧衍嘴角挑起一抹微笑,伸手便去拉她。
傅妧却像是受了惊吓那般向后一闪,后腰撞到桌子上,隐隐生疼。从头至尾,她都用警惕的目光盯着萧衍,如临大敌。
萧衍却笑着晃了晃手里的丝巾:“要不,我再把这个戴上?”
话音方落,傅妧已冷然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面前这个男人,不仅有着俊美的外表和高贵的身份,还有深不可测的武功和城府,这世间之人所奢望的一切,他几乎都拥有了。
这样的人,对于她这种既无出身又无本事的小角色本应不屑一顾,甚至于从不放在眼里才是。然而,为何他一再出现在她面前,又屡次出手相帮?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萧衍起身站到她面前,语气三分正经三分玩味:“若我说,是因为你的美丽,引起了我的注意,你待如何?”
傅妧眼眸微眯,语气中多了几分狠绝:“容貌这种事,姑且不论能否长久,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毁去。”
萧衍微笑击掌“不错,就是这样的态度,才是你的真面目。”
傅妧眉间微蹙,不懂他在说什么。萧衍也无意解释,只继续道:“那位南楚二殿下,可曾留意到你的表里不一?”
傅妧耐住性子道:“你究竟想说什么,太子殿下?”最后那四字,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却没有激起萧衍的丝毫不悦。
两人默然对视片刻后,萧衍终于开口:“我之所以这般大费周章,不过是想为自己找个合适的盟友,不知傅姑娘……意下如何?”
他浓眉微扬,眼眸亮如晨星。被他那样的目光所注视着,傅妧一时间只觉脑海一片空白,满心涌动着的怒意瞬间就化作了疑惑。
他……这是什么意思?
第52章 有意轻薄
面对她的目瞪口呆,萧衍嘴角的笑意越发加深了,他欺近前来在她耳边轻声道:“现在好像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话音未落,他已经伸手勾住她的纤腰,身形一转,傅妧便被他压到了榻上。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原本挂在钩子上的床幔倏然滑落,掩住了两人的身形。
陡然被他压在身下,傅妧又气又急,挣扎这想要坐起身来。然而她那点微末力气,在他面前根本丝毫作用都不起,她还未开口说话,萧衍已伸过手来掩住了她的口,轻轻“嘘”了一声。
他的神情有点严肃,似乎是在紧张倾听着什么。意识到这一点,傅妧才放弃了挣扎。
只听得房门吱呀一声,紧接着便有迟疑的脚步声响起。傅妧登时心跳如擂鼓,倘若被人发现她和萧衍这般情态,传出去不知要有多难听。
随着那脚步声离床榻越来越近,傅妧就越是心慌,一双眼睛焦急地看向萧衍。
幸而那人在床边停了下来,迟疑道:“大小姐?”
傅妧听出了她的声音,是傅萦的随身侍婢素雨。萧衍见她神情有变,这才放开了手,身子却仍牢牢地压住她,显然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傅妧狠狠瞪他一眼,才清了清嗓子道:“什么事?”话一出口,才惊觉声音有些颤抖,看到萧衍含笑的眼神,更是令她气闷。
幸而素雨并无留意,只在外恭敬道:“回大小姐,二小姐见您晚饭时胃口不好,特意让厨房熬了点燕窝粥来……”
她话没说完,傅妧已经不耐烦道:“我不饿,你拿回去吧!”
萧衍撇撇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撒谎。刚才这片刻工夫,她腹中已经不知咕嘟了多少次了,显然是很久没吃东西了,却还这般嘴硬。
“可是……大小姐,您若是不肯吃,二小姐会认为奴婢办事不力的……”
傅妧听到素雨那般无辜的语调就觉得头疼,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教人听着就心头火起。“好了,你放下吧!”傅妧粗声粗气道。
“大小姐,那您一定要趁热吃了啊!”听到托盘被放到桌子上的声音后,素雨的脚步声才渐渐远去。
傅妧耐着性子听到关门的声音后,才板起面孔道:“太子殿下,请问,您能起身了吗?”
萧衍将手肘支在她头侧,故作思索状道:“我没觉得现在这个姿势有什么不好的啊?”他这般嬉皮笑脸起来,活脱脱便是当日那个在大街上也要调戏她的颜子潇,十足一个登徒lang子,哪里还有身为北燕太子的半分庄重?
傅妧忽然忍不住讥讽道:“说起表里不一,阁下才是个中高手,傅妧自愧弗如。”
萧衍原本散漫的眼神却集中了起来,灼灼目光一寸寸在她脸上流连,自微乱的额发到挺秀的鼻梁,最后停留在她微启的唇上。
从前几次见面,他的眼睛都被凌乱的发丝挡去了神采,而他是北燕太子时,她因身份所拘,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打量他。虽然上次有了肌肤之亲,但彼时身处黑暗,根本看不清楚彼此面目。
因此,这倒还是傅妧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打量他。
此刻他眼睑低垂,越发显出浓黑的长睫来,令他脸上带了点温柔的神气。傅妧顺着他的目光低眸看去,登时脸红了些,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
原本还针锋相对的两人都沉默了,封闭的空间里温度似乎上升了好些,有种暧昧的气息在四周流转,分明看不见摸不着,却格外撩人。
看着她紧张无措的样子,萧衍忍了许久的笑意终于迸发出来,他笑着起身下床,不多时傅妧便听到窗子一响,想来是他已经从窗子走了。
她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自从意识到颜子潇和萧衍是同一个人后,和他相处所感觉到的压迫力就更大。萧衍此人,与其说是表里不一,不如说是难以捉摸更贴切些。
傅妧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位高权重的强国太子,如何能换一身衣服就换一张面孔,在两个身份间游走自如?还有,自小在深宫中长大的北燕太子,是如何学来那一身功夫的?在众多关于北燕太子的传闻中,提到过他精擅骑射,却从未有提及过他有一身如鬼魅般的工夫的。
这个人身上又太多谜题,根本不是她所能理解和掌握的。想到刚刚他说的“结盟”,傅妧叹了口气,希望那只是他的一时戏言吧。
南楚皇族的那些争斗,她已经应付不暇,更遑论是人地两生的北燕……
她撩开床幔下床,脚还未沾地人已经愣住了。萧衍根本不曾离开,正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喝着那碗燕窝粥,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第53章 父子谈判
傅妧刚刚放松些许的心弦又再度绷紧,忍不住脱口而出道:“你还不走?”
萧衍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对面的凳子,淡淡道:“方才我的提议,傅姑娘好像还未答复。”傅妧登时拧紧了眉头,如今的萧衍眉目淡然,一本正经的样子,显见得并不是在开玩笑。
与他针锋相对斗嘴时,也不曾觉得有什么难以启齿之处,如今见他恢复了身为太子的威仪,倒觉得有些无言以对,因此沉吟半晌无法开口。
与此同时,南楚皇宫却是另一番情景。
乾元宫外,元灏仍保持着跪拜的姿势,眼睛望向殿门的方向。站在廊下的王袁叹了口气,上前再次劝说道:“二殿下,您好歹给老奴个面子,傅姑娘老奴已经亲自送回家了,陛下那边您也要体谅则个,何必急于一时呢?”
对于他这番劝说,元灏恍若未闻,只再度扬声道:“儿臣元灏,求见父皇!”
乾元宫内没有任何回应,王袁无法,只好低声道:“老奴再去给您通报一次,二殿下,事先说好,这次无论成与不成,您都先回去好不好?”
元灏对这话不置可否,只颔首道:“有劳王公公。”
王袁叹一口气,便自行进殿去了。过不多时,再度出来的他竟是满面喜色:“二殿下,二殿下,陛下召见。”
元灏这才长吐一口气,按着地面想要起来。然而他跪得委实太久,周身血脉已经凝滞,幸好周围几个小太监一拥而上才扶住了他,七手八脚地搀到殿内去了。
元恪屏退了众人后,才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神色漠然。
父子两人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元恪叹息一声:“你说希望傅家的那个丫头不去北燕,朕已经答应了你了,你还想怎样?”
元灏敛衣下跪,抬起头一字字道:“儿臣希望求娶傅氏为正妃。”
元恪凝视他良久,开口时说出的却是全不相干的话:“你可知道,父皇为你们兄弟四人取名时,可有什么用意?”
他虽用了发问的语气,却并没有等元灏回答,而是自顾自说了下去:“除了洵儿外,你们兄弟三人同是一母所生,名字也是一脉相承,如今你再过数月便要行冠礼了,为父打算为你取字为翊之,你以为如何?”
听起来像是闲话家常的一句话,元灏却脸色骤变,半晌才低声应道:“翊者,辅佐拥戴之意,父皇的苦心,儿臣……明白。”
最后二字,他费了好大力气才说出,语气沉重。
元恪却微微眯起了眼睛,意有所指道:“你在兄弟三人中为长,自然是要替父皇好好教导弟弟们的,澈儿莽撞、泓儿年幼,你……”
元灏立即接上去道:“父皇放心,教导弟弟们明理,儿臣义不容辞。”
元恪这次却久久没有说话,元灏眼眸微抬,眼底一片清明,语声中却带了些沉痛的意味:“父皇若是不信,儿臣尽可以发个毒誓来,让父皇和皇兄放心!”
元恪脸色一沉:“又何至于此了!你我父子说话,又拉扯上你皇兄作甚。”
元灏闭上眼睛磕下头去,咬牙道:“儿臣不敢……”
殿内又静默了片刻,元恪终于开口道:“既然如此,你且回去好生歇息,婚事上面父皇自会与你做主。”
元灏却抬眸道:“儿臣既然肯这样说了,是绝对不会食言的,也求父皇一句,她……若非正妃之位,儿臣是不肯委屈她的。”
元恪叹息一声,这时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眼中终于有了些父子温情:“痴子!”见元灏紧紧盯着自己,他终于吐口:“一切都依你便是了。”
得了这样的许诺,元灏亦松了一口气,然而眼中却殊无欣喜,反平添了几许沉重。他再度叩首后,便离开了乾元殿。
他还未走几步,道旁已有一名宫监如鬼魅般突然冒出来,躬身行礼道:“二殿下,皇后娘娘请您走一趟凤池宫。”
甫一走进凤池宫的大殿,皇后便急匆匆自玉座上走下来,端看了一眼元灏疲惫的神情,便狠狠一耳光抽过来。
她腕上带着沉重的金镯,手指上也有戒指护甲等物,这一耳光抡过来,元灏的半边脸登时红肿了一片。
皇后怒道:“为了一个女子,你竟连大好前程也肯舍弃!”
见元灏只是默然不语,她又道:“本宫一生所筹谋的,都是为了你,如今竟因为一个女人自毁基业,你可对得起我这个母后吗?”
元灏漠然与她对视片刻,良久才撩袍下跪,一连磕足九个响头后,便转身不顾而去。
皇后痛急攻心,脸色已然变得蜡黄,眼中也满是恨意:“元恪,你……好狠!”
第54章 大婚前夜
五月繁花盛开的时节,皇城外十里红帐迎风飘摇,足见盛景。
那十里红帐,不单单为熙华公主的出嫁而设。今年的南楚皇室,可谓是双喜临门,除了与北燕的联姻而外,二皇子元灏也将于同日迎娶傅氏女为正妃。
虽然太子元洵尚未大婚,但皇帝元恪一向甚为宠爱二皇子,因此倒也不算太突兀。傅氏一族虽不曾跻身南楚四大望族之列,但其家主傅麟时任九门提督,也算是位高权重。只不过传闻那位傅家小姐并非嫡出,而是庶出,倒令人有些意外了。
随着婚期将近,关于傅家小姐的更多传闻流出,起初只不过是街头巷尾的小议,到最后竟有了沸沸扬扬之态。一向对爱子的事十分上心的皇后,对于这桩婚事却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甚至称病不出,也从某一程度上证实了传闻的可靠。
而一向以仁义宽厚治天下的皇帝元恪,这次却采取了雷霆手段,下令将传播流言的民众一律抓了起来,或判苦役或判流刑。此举弄得皇城内一时人心惶惶,为即将到来的两桩喜事也蒙上了阴暗的色彩。
入夜后的傅府十分安静,为着明日傅家小姐出阁的盛事,家中仆婢们忙活了大半个月,如今都已早早睡去,准备明天早起。
二更前后,却有一个黑影悄悄潜入了傅家的庭院,轻轻敲了敲傅妧房间的窗子。
窗子刚打开,元灏便低声笑道:“从明儿个起,你就是我的正妃了,怎么还捎信让我今天来看你,可是想我了?”说话间,他已经利落地从窗子翻了进去,双脚甫一落地,看到面前盛装的少女,眼神便有些发愣。
傅妧已穿上了大红嫁衣,长发亦挽作了新嫁娘的发式,连妆容都一丝不苟。她本生就极好的容貌,如今这般俨妆,越发显出秀眉如黛,明眸若水,所谓眉目如画,大抵如此。
见他发愣,傅妧嘴角微勾,眼睛里带了点憧憬的神色:“好看吗?”
元灏茫然地“啊”了一声,这才忙不迭答道:“好看,好看。”
傅妧看到他少有的慌乱样子,翩然抬袖掩住笑意,红色衣袖衬着雪白肌肤,眉眼弯弯,不胜妩媚。
元灏只怕自己情难自禁,忙错开目光道:“明天一大早就要起来重新妆扮,你还不睡?”
傅妧垂手向前迈了一步,几乎贴上了他的胸膛。元灏只觉她抬头时发丝擦过自己下巴,不由得心旌摇荡,极力克制着才没有伸手把她拥入怀中。
“就这么不想见我么?”傅妧的语声中微含了幽怨。
“不是!”元灏终于恢复了镇定,柔声劝慰道:“我恨不能日日与你厮守,怎会不想见你?只是明天大婚的仪式极为繁琐,我怕你支撑不住,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后天,还有一生一世那么久的时间能说……”
“一生一世……”傅妧茫然重复了一遍,不知为何眸间竟涌起了淡淡的哀愁。
元灏见她今日不同于以往,还以为她是因为大婚在即而有些紧张,因此只温言安抚。他兀自说着,傅妧却猛然抬头,颤声道:“娶了我,很可能让你错失皇位,倘若果真如此,将来你会不会后悔?”
她的问题如此尖锐,元灏不禁皱了皱眉,语声也冷了几分:“是谁和你这么说的?”对上傅妧执拗的眼神,他叹了口气,只道:“这些不是你该想的事情,你只要想着如何做好我的妻子就行了,这些俗事你无须在意。”
傅妧凝视着他的脸,良久才收敛了目光,低低地“嗯”了一声。
话说到这里,元灏无端地有些心烦意乱,又不好当着她表现出来,于是只让她好好休息,自己转身就要走。
才刚迈出一步,傅妧却追了上来,不顾一切地从身后抱住了他。
元灏一愣,正想抬手放到她手上,她却闪电般地抽回了手。元灏愕然回首,只见她已换上了温婉笑容:“快些走吧,被人知道就不好了。”
“……好,”元灏回给她一个微笑,“你快点休息,明天我希望看到一个像天仙下凡一样的新娘子。”
“好。”
翻窗而出时,不知为何,元灏竟觉得心里有点空,仿佛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傅妧看着他的衣角消失在窗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退去。身后,萧衍的声音幽幽响起:“若是舍不得,我们之间的约定,随时可以中止。”
“不用。”傅妧冷冷转身,目光坚冷如铁。
萧衍脸上却扬起了赞赏的笑容:“不错,这样才有资格做本太子的盟友。”
第55章 十里红妆
天色终于大亮,护送熙华公主出嫁的车队已停在了乾元宫正殿前的广场上。元盈着大红嫁衣,和萧衍在一众皇族成员的簇拥下走出殿门。
他们已然依照南楚规矩举行了婚礼仪式,亦拜别过南楚帝后,或许是因为不忍看着女儿远嫁的缘故,皇帝和皇后都没有再出来相送,只命了几位皇子率领宗亲前来。
元盈的姑姑裕安长公主拉过她来低声道:“此去北燕不下万里之遥,切记谨言慎行,万事以大局为重,切莫如在家时这般任性了。”
若在平时,元盈最烦听的就是这些劝诫之语了,然而如今离别在即,心中自有万般悲戚,能多听亲人说一句话也是好的。
元盈哀哀地拉住裕安长公主的手,鼻子一酸,眼泪已经滚下来沾湿了嫁衣。
裕安长公主忙伸手作势要接住她的眼泪,笑道:“盈儿这次掉下来的金豆子,姑姑可要好生接住才是,不过,流几颗就够了,再要多了就哭成小花脸了。”
元盈勉强笑笑,又不甘心地回头张望,似是在盼着母后能出来再见一面。
裕安长公主见她神情企盼,心中不免也有些酸楚,忙强笑道:“来,让姑姑帮你披上盖头,咱们可是要赶着吉时出城的。”
元盈知道皇后是不会再出来了,当下心中黯然,任由裕安长公主摆布着披上盖头。
“好了,”裕安长公主慈爱地看着侄女,回眸在几个侄子身上一扫,“你们几个,谁来背妹妹出门啊?”
元盈却伸手扯了扯长公主的袖子,小声道:“姑姑,盈儿要二皇兄来背。”
妹妹出阁时由兄长背着出门是南楚流传已久的习俗,皇族中却只有备受宠爱的公主出嫁才能得到这一殊荣。只是论起嫡长来,这本应是元洵的分内事,如今元盈却点名要元灏来背,无异于是没有将元洵这个长兄放在眼里。
裕安长公主深悔失言,她本是看元盈郁郁寡欢的样子,极力想活跃一下气氛,所以才开了那个玩笑。如今元盈这么一来,却实实在在扫了元洵的面子。
元洵的脾气本就孤僻些,有有点小心眼,往往一个无意之举便能得罪了他。裕安长公主从前怜他幼失所怙,每每多加照拂,然而今天是元盈远嫁,她小小年纪背井离乡,长公主亦不忍拂了她的意思,委实是进退两难,不好转圜。
谁知今天元洵却一反常态地笑道:“盈妹妹是今日的主角,一切自然要依她的意思来才是。”他语声温和,一派落落大方之态。
裕安长公主这才松了一口气,元灏得了兄长这样一句话,才拱手道:“多谢皇兄相让。”
元洵道:“你和盈妹妹自小亲厚,倒是我这个做长兄的平时里没对妹妹尽到什么心意,如今若是连她这小小要求都不肯玉成,岂不让别人笑话我计较这些虚礼,反伤了兄妹情分?”
他这话里倒带了些刺,元灏只作不觉,谦恭道:“皇兄说的是。”
元澈素来粗心,这一番对答听在耳中,倒不觉有什么不妥,反倒是元泓的神色凝重了些,看向元灏时目光中多了几分担忧,隐约还有一丝埋怨。
元灏蹲下身子背起元盈,一步步走下玉阶。
元盈将脸颊轻轻贴在他的后颈上,低低叫了一声:“二皇兄……灏哥哥……”
“嗯?”元灏感觉到她语声中的依恋情绪,心不由得柔软了许多。他一向对妹妹疼爱有加,从前无论她怎样嚣张跋扈,他都只觉得是小孩子家天性使然,并不觉有什么不妥。然而自出了傅妧的事后,他才开始重新审视元盈所谓的“任性”,对她在心理上疏远了许多。
如今他已如愿以偿地即将大婚,而妹妹却要嫁到那北方蛮夷之地去,心中不免愧疚。
元盈却突兀道:“我还是讨厌她,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便妄自尊大,不过……”她停顿了一下,才勉强道:“灏哥哥,恭喜你大婚。”
元灏弯起嘴角,良久才回应道:“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将来有机会,我会带着阿澈和阿泓去看你的。”
元盈“嗯”了一声,揽住他脖颈的手又收紧了些。
不同于长公主和族中女眷,元洵等四兄弟一直骑马送元盈出了皇城后才回转来。看着元灏若有所思的样子,元澈不由得揶揄他道:“马上要做新郎官的人了,还拉着一张苦瓜脸做什么?”
元灏勉强笑一笑,心里那种沉闷感却无论如何都驱赶不散。元澈只当他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婚典而紧张,便拉了他往寝宫去,催他赶紧换上吉服预备成亲。
落后几步的元泓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表情渐渐阴郁下来。
第56章 代嫁新娘
不同于元盈仓促的送嫁仪式,身为南楚第一个大婚的皇子,元灏的婚礼可谓是繁琐至极。一天下来,连元灏自己也觉得疲累不堪。
因着婚期仓促,且元灏尚未行冠礼,宫外的亲王府邸尚未落成,因此新房就布置在了御花园西北角的一处宫苑。
那处宫苑废弃已久,用作皇子新房自然是简陋了些,但好在是在内宫里,除了皇室宗亲外无人能来闹新房,倒清静了不少。最后一拨儿宗亲们也被元澈拉着走了,元灏终于得空到内殿来。
元灏挥挥手将上前伺候的婢女仆妇都打发出去,自己解开领口的两粒扣子,拿起茶壶倒了杯茶喝下,才觉喉咙中的酒气稍缓,人也清醒几分。
坐在床边的女子一直不曾出声,珠冠前面长长的珍珠面帘垂落,遮挡住了她的容貌。唯见一抹玉颈低垂,不胜娇羞之态。
元灏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微笑,倒了一杯茶端过去,柔声道:“这里没有别人,不必这样紧张。”
隔了半晌,她才终于接过了茶杯,以袍袖遮面饮了一口。
元灏不禁笑道:“从前你那般爽朗的性子都跑到哪里去了,还是今天累昏了头,嗯?”一边说着,他一边伸手去接她递回的茶杯,但见她宽大袍袖下露出的葱白指尖,情不自禁便握了上去。
她却似受了惊吓似的忙抽回了手,茶杯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这动静非同小可,在门外候着的宫女忙都跑了进来,要收拾地上的碎瓷。元灏不禁皱眉道:“谁让你们进来了,都出去!”
皇子已然如此发话,那些宫人自是只有听命的份儿,然而床上那女子却忽然颤抖了起来,下了床便跪倒在地,低声道:“二殿下请息怒。”
“你怎么又这般……”元灏一句话未说完,酒意却猛然清醒了,她的声音……根本不是傅妧的声音。
元灏心中一乱,上前扶起那女子来,连声音都有些颤了:“阿妧,是你吗?”
那女子不敢应声,身子却越发地抖了起来,如秋风中的枯叶一般,不胜柔弱。
元灏面色一变,猛然扬手挥开了她遮挡容颜的珠帘,只看得一眼已然心惊不已。面帘下的那张脸,眉眼间与傅妧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只是少了眉间的那份风骨,便只是个普通的美人而已,而不是他魂牵梦萦的那人!
他猛然将这女子推开,怒道:“你是什么人,为何会在这里?”
刚才还抖如筛糠的女子这时反倒镇定下来,不卑不亢地屈身行礼道:“回禀殿下,民女傅萦。”
“傅萦?”元灏眼底迸发出浓浓怒意,“你们把阿妧弄到哪里去了?”
傅萦一手撩起面帘,抬起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睛,带着几分茫然道:“殿下说的可是民女的长姐?”
“不错,今日是我与阿妧成亲的日子,她在哪里?”元灏压抑着怒气一字字道,眼中已涌起浓浓杀气。
面对他充满怒意的注视,傅萦半低了头道:“长姐身为公主殿下的随嫁女官,已然随公主去了北燕,此事人尽皆知,殿下何故……”
“你说什么?”她的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已经被元灏拉了起来。他扣住她肩膀的手那样用力,傅萦忍不住痛呼出声。
“你说,她去了北燕?”
傅萦眼底已涌上了泪,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伤心,“殿下,傅萦不明白,我才是陛下下旨为您明媒正娶的妻子,您为何要这般待我?”
面对她声泪俱下的控诉,元灏却一个字都没有听到心里去,只是狠狠将傅萦往旁边一推,便发足向殿外奔去。
傅萦跌坐在地上,脸上凄楚神情一点点褪去,嘴角甚至还勾起了些微笑意。
那厢元灏刚推开外殿的大门,抬头看到静立在不远处的人影时,顿时握紧了双拳,迎着她走上前去。
皇后扬眉道:“皇儿,今天可是你和傅家小姐的大婚之日,何故……”
未等她说完,元灏已直截了当打断道:“阿妧在哪里?”
皇后的目光渐渐冷漠,语声也十分冷硬:“我以为,你这个时候应该关心一下正在内殿等你的王妃,而不是别人。”
“母后!”元灏的声音猛然拔高了,“我在问你,你究竟把她送去了哪里?你是不是逼她去了北燕!”
皇后冷然道:“今日随你的皇妹出嫁的所有人,都是心甘情愿去北燕的,并没有人逼迫她们!”
“你胡说!”元灏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究竟是不是我的母后?”
皇后的表情颤动了一下,仿佛也在极力压制住内心的情绪,半晌才以同样激愤的声音答道:“正因为我是你的母后,才不能容许你继续胡闹下去!”
第57章 无可奈何
元灏最后看了她一眼,迈开大步向外走去。皇后的眸光陡然一寒,锐声道:“来人!”随着她的命令,数十名侍卫已冲了进来,牢牢拦在元灏身前,硬生生将他迫回了殿中。
元灏目光一冷,陡然回身自壁上摘下长剑,唰地一声拔剑出鞘,一字字道:“拦我者死!”
见他们没有丝毫反应,元灏心下一横,挥剑便向前刺去。他本意只在震慑他们,因此只用上了三成力道,谁知斜刺里却忽然扑过来个人影,硬生生用双手握住了剑刃。
鲜血滴落在大红的嫁衣上,将那衣裳染得越发鲜艳,傅萦却抬起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凄然道:“殿下请息怒,一切都是我的不是……”
元灏见她受伤,眉间怒意收敛了几分,只沉声道:“让开!”
皇后却抢上前道:“你今天若是要走,不妨先把我们都杀了,也好过等元洵登基后我们母子四人死无葬身之所!”
元灏慢慢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死灰:“说来说去,为的还是那个皇位……”他的声音猛然拔高了几度,势若颠狂,“我不明白,皇位就那样重要,比我一生的幸福都重要吗!”
“何谓一生!如今你身为皇子养尊处优,才有资格奢谈幸福,若他**兄长登基,而你身为阶下囚,能保住性命便是奢望!”
“母后!就算皇兄登基,又……又何至于此!”
皇后看了看左右侍卫,冷然道:“你们且退下,守在殿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傅萦知机道:“母后,儿臣也回避一下……”
“不必,”皇后皱眉道,“你已经是二皇子妃了,与灏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些事你现在知道了也好。”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皇后才走出大殿,紧绷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而在她身后,高大的殿门关上后就再没有打开,没有人再从里面走出来。
仿佛是应和着殿内的怒吼声,漆黑如墨泼的天幕上陡然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随之而来的便是轰隆隆的雷声。
积蓄了一天的大雨,终于在电闪雷鸣中到来。
当接到消息冒雨而来的元澈走进大殿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触目惊心的情景。满地的瓷器碎片上,一把染血的长剑横卧其上,而瘫坐在一旁椅子上的元灏,面色青白如鬼。
“哥……你这是怎么了?”
元灏没有回答他,内殿的方向却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元澈循声望去,只见身着大红嫁衣的女子正怯怯扶墙而立。
虽然已经听说了事情的大概,也知道对方的身份,但乍然看到这样一个陌生女子出现在这里,元澈仍不免惊讶。沉吟片刻,元澈还是点了点头,因不知该如何称呼她,便这般含糊了过去。
傅萦微微颔首,脸上有种怯生生的表情,“要不要喝茶?”
元澈制止不及,待她双手捧了茶杯端过来时才看到她双手都裹着厚厚的纱布,里面血迹隐约。
“这……”
他还未问出口,傅萦已经低眉道:“是我自己不小心割伤的……二殿下他一时伤心过度,我自知是没有资格劝他的,还望三殿下你开解一下他,姐姐她……一定是有苦衷的,绝非是外界传言那样……”
“传言,什么传言!”元灏却猛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如凶神恶煞般揪住傅萦的衣领,“你说,是什么人在说她的坏话!”
“哥,哥,你冷静一下!”元澈好不容易才将他拉开,“你这是怎么了?就算其中有什么误会,你找傅姐姐问清楚就是了,何必在这里对……对不相干的人发脾气!”
“……找她问清楚……”元灏忽然凄楚大笑起来,手指狠狠抓着自己的头发,哑声道:“她自己选择离开,我又要到哪里去找她问清楚?”
“不会的,”元澈大声道,“傅姑娘绝非是那样无情之人,就像……像这位傅小姐所言,其中或许另有隐情呢?”
元灏却推开他的手,一边撕扯着身上的吉服一边向内殿走去。
元澈看着他颓唐的身姿,不由得压低了声音问傅萦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父皇的旨意不是……”说到这里,他也是无以为继,女子闺名不可为外人所知,圣旨上说的是傅氏嫡女,若有人存心钻这个空子,却也是无可奈何。
傅萦并未在意,只道:“姐姐性情孤僻些,在家中与我并不亲近,我实在不知她为何做出这种决定……代嫁也并非……非我所愿,只是……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傅家遭难……”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断续,显出无限的凄楚来。
元澈沉吟片刻,便一跺脚反身向外冲去。
第58章 刻意刁难
因着突降大雨的缘故,原本应在日落前感到松阳城的送嫁队伍,便中途在一个小镇停了下来。小镇仅有的一处驿馆委实太小,因此随行的将士们不得不冒雨在驿站的庭院里搭建帐篷,还有大部分将士驻扎在了镇外。
带的伞也不够,大部分都被宫人拿去护持元盈了,当傅妧和秋容两个人好不容易互相搀扶着走进驿馆的大厅时,两个人身上几乎都湿透了。
看着詹芳春带着婢女正走上楼梯,傅妧也跟了上去,谁知刚走到楼梯口,便被元盈的教引嬷嬷拦住了。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人,上面是公主休息的地方,是你随便能上去的吗?”那李嬷嬷上了年纪,颇有几分倚老卖老的神气,说出话来十分刺耳。
秋容上前辩道:“詹姑娘怎么就能上去?我们姑娘同她一样是随嫁女官,怎的不能住?”
李嬷嬷冷哼一声:“詹姑娘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自然和你这种下流胚子不同。”
她说话的声音极大,大厅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站在这里的大部分是元盈从宫里带来的宫人,登时便三五一群凑在一起议论起来。听着她们议论,李嬷嬷倒不去制止,只带了轻蔑的神色斜眼看着傅妧。
傅妧给了秋容一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说了。待秋容闭了嘴回到她身后,她才开口道:“那么请教嬷嬷,我应当住在哪里呢?”
她说话的态度不卑不亢,倒让李嬷嬷心里越发地不痛快,当即向外摆了摆手:“那里的帐篷不有的是!”
驿馆太小是事实,因此元盈带来的大批宫人中,是要有一部分和将士们一道住在帐篷里,但那也仅限于做粗活的宫监而已。傅妧身为随嫁女官,若与宫监和士兵混住在一处,不知道又要引起多少风言风语了。
秋容看到傅妧面色凝重,终于还是忍不住辩道:“那里住的都是太监和侍卫们,怎能让姑娘和他们混住一处?”
李嬷嬷冷冷瞟了她一眼,恶毒道:“怎么就不能一处了,敢情秋容你是忘了上次的教训了,不怕告诉你,嬷嬷手下的那些个小太监们可清闲得很呐!”
秋容的脸色登时变得惨白,身子也开始发颤,傅妧看在眼里,又想起当日将秋容从皇后宫中带出来的情景。
自秋容被那老宫监带走后,已经是第三日了,那天傅妧是去给皇后一个答复的,她提出的唯一条件便是请皇后放了秋容。
她知道,带走秋容或许并非皇后的授意,而是出于那老宫监发泄私愤之举,秋容被囚的那三天里,日子会很不好过。虽然对皇宫里那些龌龊手段略有耳闻,但她还是低估了那些无论生理和心里都残缺不堪的太监们的恶毒。
秋容的身上遍布的淤痕并不算严重,真正让傅妧心惊的是她在看到那些太监时眼中流露出的恐惧。那是真正的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是宁可一死也不愿面对的决绝。
李嬷嬷显然对那件事了如指掌,当即又笑道:“傅姑娘嘛,好歹也有个女官的名头,这么着吧,那边的柴房倒是还能睡下一个人,至于秋姑娘,只好委屈你去帐篷里和小安子挤一挤了。”
见秋容的脸色越发白了,李嬷嬷又凑近一步,在她耳边道:“你放心,小安子虽然手艺比不上林公公他们,总归能让你受用的。”
听到这般龌龊恶毒之言,傅妧的脸色也变了变。她上前一步将秋容拉到自己身后,冷冷注视着李嬷嬷,强压着怒气道:“既然如此,便让小安子去柴房,我和秋容在帐篷里挤一挤就是了。”
她这般忍气吞声,也算是给了李嬷嬷台阶下,倘若就此罢手,倒也是个解决办法。无奈那李嬷嬷年老昏聩,一心只想着给傅妧没脸,竟不依不饶道:“公主安排了老奴管事,你又算什么东西,敢来指使起我来了?”
傅妧眸光一寒,一字字道:“你这是在故意为难了?”
李嬷嬷压低声音道:“就算是,你又能怎样?”
傅妧看着面前那张遍布皱纹的脸,每一个褶子里都透出恶毒二字,硬生生咬紧了牙关,努力压抑住想要将她挫骨扬灰的念头。见她不说话,李嬷嬷以为她是怕了自己,便又上前一步,讥讽道:“怎么,看你这眼神还想吃人哪?”
傅妧眼眸微眯,右手下意识地探向腰间的针囊……
就在这时,身后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既然如此,本太子不介意和傅姑娘分享一个房间。”
第59章 人前做戏
三分轻佻五分风流,剩下的两分是仿佛与生俱来的霸气,这般的先声夺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萧衍。
萧衍从另一条楼梯上走下来的这片刻工夫,大厅里刚才还在议论纷纷的人都识趣地闭上了嘴,周围顿时一片寂静。傅妧无意中瞥到二楼厢房的窗子推开了一条缝,便是计上心来。
周围众人一概跪拜见礼,唯有她翩然而立,如飞蝶扑花般落到萧衍身侧。
“奴婢已被大雨淋湿,唯恐脏了殿下的屋子,还是不要了,多谢殿下美意。”说话间,她已福身行礼,素指如兰花般绽放在腰侧,连那侧颈屈膝的姿态也优美至极。
未等她屈下身子,萧衍已经伸手在她肘下一托,甚至还稍微用上了些力道。于是在众目睽睽下,傅妧便踉跄一步,跌进了萧衍的怀抱里。
傅妧眸间闪过一丝恼意,她本来只是想与萧衍打情骂俏一番,让躲在二楼偷看的元盈生气。这番心思萧衍不会看不出来,他这般添油加醋,必然也是故意的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抬眼瞪他,萧衍却只含笑望着她,手却在她的腰上加了点力。
他们二人这一番对望,在旁人看来便是天生一双璧人。傅妧的头发衣衫虽都已被大雨淋湿,却丝毫不见狼狈。沾了水的乌发贴在两鬓,越发勾勒出一张欺霜赛雪的面孔。
她的眼睛生得极美,睫毛因沾了雨水的缘故显得越发黑亮,勾勒出眼睛完美的轮廓。眸中的些许恼意尽被微微上扬的眼尾遮掩了去,配合着她扬眉的动作,端得是媚骨天成,与萧衍站在一处,便是相得益彰。
二楼忽然传来了清晰的瓷器破碎声,窗子也砰地一声关上了。傅妧目的达到,便想站直身子,谁知萧衍却没有打算放手的意思。
“殿下……”
在傅妧微有愕然的目光中,萧衍只不管不顾地揽了她转身向二楼走去。待转过身避开众人视线时,傅妧才回肘在他腰间一撞,压低了声音道:“你要怎样?”
萧衍淡淡道:“不是没地方可睡吗?本太子的床让你半边……”
他的声音并不算小,傅妧登时觉得脸颊微烫,捣向他腰间的手肘又加重了几分力道。萧衍对她的意图了如指掌,当下轻轻侧身避过她的手肘,傅妧便因使岔了力而险些失去平衡,再次撞上萧衍胸口。在旁人看来,竟是傅妧在投怀送抱一般。
“狐媚子……”当着萧衍的面,李嬷嬷连大气也不敢出,如今见他们走远了几步,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声。
她话音未落,只见已走上了一半楼梯的萧衍冷冷回眸,方才的温和笑意尽数散去,眸中散发出的寒意如剑刃一般。李嬷嬷虽然也曾跟在皇后身旁伺候,并不算是没见过世面的,但被他这样一看,心下不免恐慌,腿脚一软便跌坐在地上。一众宫人见李嬷嬷尚且如此,便纷纷告退离去,各去忙各的了,大厅内便只剩下他们这寥寥几人。
就在这时,驿馆外却忽然传来刀剑交击的声音,南宫慕云正待拔剑出去查看,却有一个身影直直地撞了进来。
乍看到那人身影时,傅妧心口不免一跳,下意识地背转了身子向楼上逃去。然而手肘处陡然一紧,衣袖竟被萧衍拉住了。
“三殿下冒雨前来,可有要事?”萧衍一手将傅妧拉回身边,一边彬彬有礼道。
元澈看着依在萧衍身边的傅妧,眼睛里像是要冒出火一般。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傅妧是那种为了向上爬不择手段的人,所以看到伤心欲绝的兄长时,才会不顾一切地策马前来想找她问个清楚。
然而现在却不必问了,她和北燕太子那般亲密的神态,已经足以证明问题了……
元澈咬一咬牙,便要转身离开,萧衍却几步从楼梯上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拦在元澈面前,笑道:“难道三殿下赶着前来,就是为了和我手下的侍卫较量一下的么?”
这句话他虽是含笑说出的,内里蕴含的质问意味却不言而喻。
元澈本就在气头上,当下也不答话,举步便要硬闯。谁知他连换数种步法,萧衍却始终挡在面前。
能做到这点并不算稀奇,元澈自知武功并算不得十分高明,江湖上高手众多,能拦住他的大有人在。可怕的是他根本连萧衍的步法都不曾看清楚过,就这样生生落于下风。
他惊异未毕,萧衍却逼近一步倾身道:“倘若今日是你皇兄前来,我或可相让,既然是你来了,不妨带给元灏一句话,当初不思争取之时,他已经输了。”
第60章 仍不甘心
元澈还未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肩头陡然一阵大力传来,他身不由已后退几步,直到退出大门后才勉强站稳脚跟。
他纵然莽撞,也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代表南楚国体,更何况妹妹元盈是要嫁到北燕去的,自己若是执意将此事闹大,势必会让元盈在北燕的日子过得举步维艰,倒不如就此离去。
此事既然已经无法挽回,父皇母后那里也都走不通,不若就此撂开手不再去管。
他虽是如此劝慰自己,但回宫不过忍了两天,到底还是去了元灏那里,连同萧衍让他传的那两句话,都一并说与了他。
他兀自义愤填膺,元灏却只仰在躺椅上闭目不语,无人能窥见他宽大的袍袖下,双手握紧了拳头又松开,是怎样的无奈。
元灏见他那般颓废模样,不由得心头火气,上前便要揪他起来:“不过是一个见异思迁的女子,就把你弄成这副样子,你若说句话来,我便是拼了性命也去北燕把她给你抢回来,也好过看你这样子自暴自弃!”
元泓却不知从哪里冒了来,只淡淡道:“你若是想让皇兄振作起来,就不该几次三番地提起那个人来。”
元澈一时语塞,半晌才道:“你才十二岁,老实地玩儿你的泥巴去,别在这里掺合。”
元泓的面色阴了阴,反唇相讥道:“你虽然大我五岁,做起事来还不如十岁幼童稳重,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他们兄弟俩是斗嘴斗惯了的,元澈虽然年长,却素来莽撞,处事之风虽没元泓说的那般幼稚,却也好不了多少。元泓虽少年老成,但毕竟年仅十二,尚未脱少年人争强好胜的稚气,因此两人每每碰到一处便是争吵不断。
元灏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子,忽然起身就走,与刚端着茶盘进来的傅萦撞了个满怀。在傅萦的惊呼声中,茶壶茶杯碎了一地,茶水亦污了她的衣裙,元灏却恍若未闻未见,径自不顾而去。
元澈看他是往凤池宫的方向去的,登时顾不上和元泓吵嘴,跳起来也追着去了,临走前还丢下一句:“还不帮你皇嫂叫人来收拾!”
元泓皱一皱眉头,傅萦已浅笑道:“四殿下不必介怀,这里我一个人收拾就好,我也用不惯那么多丫鬟。”
说着,她已蹲下身子去捡那些碎瓷片。她的衣袖略微撩上去了一点,露出的手上还包裹着纱布,右手手腕还有一处明显是刚被热茶烫到的红痕。
元泓的目光中没有任何同情的痕迹,眉头反而拧得更紧了。
他刚向外走了两步,却又回头道:“二皇兄他……不喜欢女子的性情太过忸怩,你若是想博得他的青目,这种苦肉计还是少用为妙。”
一直低着头收拾残局的傅萦抬起头来,带了点茫然地笑意问道:“四殿下,你说什么?”
“没什么,”元泓淡淡道,“不过是希望你与皇兄夫妇和睦,这样皇兄也好把精力多放些到政事上来。”
傅萦嘴角的笑容又绽开了些:“多谢四殿下记挂。”
元泓只含糊地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个女人时,他总觉得有些别扭。或许是因为她表现的太善良太无辜了吧,总会让人觉得奇怪。他可不会相信,能走进这座皇宫的人有几个是善良无辜的。
更何况,还是这位有能力代替姐姐嫁做二皇子妃的,傅二小姐。
而傅萦这个时候也在反复思索着元泓刚刚说的话,片刻后,她举起手中的茶碗碎片,若有所思地笑了。
而这个时候,元灏已经闯入了凤池宫的后殿,正歪在榻上让宫女捶腿的皇后看到他急匆匆地进来,眉心登时拢起了淡淡折痕。
待她耐着性子听元灏说完后,目光已经阴冷下来。
“本宫以为你这两天已经想明白了,没想到你还是如此执迷不悟。”皇后的声音并不大,却从内至外透出浓烈的失望来。
元灏坚定道:“儿臣已经答应了母后,会全力去争皇位,儿臣现在要求的只是能见她一面。”
见皇后沉默不语,他又道:“倘若母后愿意为儿臣遮掩,儿臣感激不尽,母后也知道此事若是让父皇知道了,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吧?”
皇后注视他良久,终于叹息一声,起身从柜子中拿出一方锦盒。
“去罢,母后自会对你父皇说,是让你替母后送这样东西给盈儿的,”元灏伸手去接锦盒,皇后却没有立刻放手,而是盯着他的眼睛道:“你答应母后,这是你最后一次任性。”
元灏目光闪动,终于应了一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