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唇舌争锋
走着走着,不知是哪里来的冷风吹熄了手里的灯笼,傅妧投在地上的影子被月光陡然拉长,把她自己也惊了一下。
半空里一滴水珠坠下,正正落在她的眉心,顿觉一线凉意顺着鼻梁滑了下去。
抬起头只见头顶的树影飘摇中,有个似曾相识的白衣身影。月光为他的身形多添了一丝朦胧,那双隐藏在额发后面的眼睛也越发深邃起来,不可见底。
傅妧忽然扬唇微笑,笑容妩媚,一双眼睛却忽闪忽闪,流露出如女童般的好奇。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可以在皇宫里来去自如?”
她话音未落,面前陡然白光一闪,随即腰间一紧。她尚未惊呼出声,整个人已被那白衣人用一根衣带提了上去,稳稳落在他对面的树枝上。
他的脸忽然靠得很近,隔着他覆面的丝巾都可感觉到温润呼吸:“叫一声好哥哥来听,我就告诉你?”
语声轻佻,自是风流。
傅妧的眸光闪了一闪,仿佛是为了配合她低头的动作一般,脸颊上也恰到好处地攀上一抹红晕。
她回答的声音极轻,几乎与树叶的窸窣声混作一处,白衣人凝聚耳力,才听到那三个字是:“划不来。”
他眸底笑意更浓:“你若叫得好听,就算教了你这样的本事也无妨,已经很上算了。”
傅妧凝视他片刻,才笑道:“你先放开我的手。”她语声忸怩,若是旁人听到了,定然以为是对小情人幽会时的撒娇之语。白衣人不置可否,只将她的手抓至面前,细细端详。
月光下看的分明,她修长纤细的手指间,赫然有一枚银色长针。
“同样的伎俩,用两次有意义吗?”他语气中难掩轻蔑,“更何况,这等雕虫小技,对我来说根本是无用之功。”
“哦?”傅妧意味深长道:“那阁下今天白天何故走得那样快,现在……”她睫毛微低,目光在对方扣住自己手腕的手上来回扫了扫。
见对方不语,她趁胜追击道:“若说起同样的伎俩,你不也是?”她下巴轻扬,点了点对方右手袖间探出的一朵莲花。那莲花显然也刚摘下不久,方才暴露了男子所在的水滴,大约就是自花瓣上滚下的。
男子轻笑出声:“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个很有意思的姑娘?”
傅妧微微颔首:“足下是第一个,那么……是否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你希望我是谁……南楚二殿下元灏,还是……许则宁?”
听到他口中说出的第二个名字,傅妧脸色骤变。白衣男子眸间闪过一丝玩味,右手闪电般伸出,准确地钳住了傅妧的另一只手。
“生气了?”他啧啧道,看着她指间的三枚银针。月光恰好透过树冠的缝隙照落,映出针尖上的幽紫。
傅妧已经冷下脸来,一字字道:“你究竟是谁?”
“你总会知道的。”说话时,男子已轻巧地用衣带将她放下地去。不远处,有巡夜侍卫经过,皱眉低喝道:“什么人在这里?”
待他们近前,傅妧忙拿出腰牌供他们检查,赔笑道:“奴婢是浣衣局中的宫女,因睡不着出来走走,一直在浣衣局中,不曾出去过。”
为首那侍卫见她身上穿的确是浣衣宫女服色,腰牌也没有问题,这才冷哼一声道:“以后没事不要出来乱走!”说罢,他便带领其余人继续巡查去了。
傅妧再抬头看时,只见树影飘摇,那个白衣的身影早不知何处去了,唯留一朵半开的莲花,在枝梢微微颤动。
清风吹过,那枝莲花便自树梢飘落,恰恰落在傅妧面前。她凝视那朵花片刻,倏尔伸出脚尖,踏上柔嫩的花瓣,反复踩踏。
世人都说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她听来却只觉讽刺。出淤泥而不染,表面看上去是夸赞,实际上却仍不肯忘怀其出于淤泥的本质。一边赞扬一边揭开疮疤,世人这般矛盾言行何其多哉!
就像她一样,就算得回了傅家长女的名头,仍摆脱不了受人摆布的命运!而这一切,都是源于她的出身,人生于世,最不能凭自己意志选择的就是出身,她的一生倘若因此而注定,怎么能甘心,怎么肯甘心!
那朵莲花已经在她的踩踏下残破不堪,她这才目不斜视地走开。
那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许则宁……自从入宫一来就笼罩住她全身的无形压力,在今夜史无前例地更重了,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计划,是否……太轻率?
第17章 挑拨事端
傅妧一整晚都未曾睡好,第二天一大早,平日里伺候她的那个小宫女却慌张来报,说是皇后宫中的首领太监凌喜来了,点名要见傅妧。
傅妧心口一跳,不知道皇后这回又要出什么招,便匆匆洗漱了过去,出门前又检查了一遍腰间的针囊,这才觉得有了几分底气。
凌喜见了她,倒也没有什么异样,只用平和的口气道:“傅姑娘,收拾了东西跟咱家走吧?”
傅妧警惕地看着他:“去哪儿?”
“咄!”凌喜竖起了眉毛,“看你这样子,敢情咱家还会坑了你不成?”
傅妧也知道自己刚才反应过激了,于是便低眉敛目道:“公公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来的,自然是不会了,奴婢方才失言了。”
凌喜这才哼了一声,少不得把来意交待清楚:“皇后娘娘想着你在这儿也历练地差不多了,终归是要去服侍公主的人,娘娘打算把你带在身边亲自调教几天,”略顿了顿,他又道:“这可是天大的恩典。”
“您说的是。”傅妧淡淡应了一句,皇后哪里会安什么好心。是怕她继续住在这里勾搭她的儿子,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还差不多!
傅妧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不过是将来时带的衣裳打了个包袱,便跟着凌喜走了。
正在池边洗衣裳的秋容看到他们,手里的衣服不由得滑了下去。
察觉到她的目光,本来就要走出院门的傅妧回头看了她一眼,秋容立刻别扭地转过头去。她这样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因此傅妧并不在意,她有种预感,秋容并不会甘心就此在浣衣局中熬过一生的。如果她甘心的,当初也不会听别人的来陷害她了。
再次踏入凤池宫,气氛却全然不同。
高居上位的皇后看着她下跪行礼后,和颜悦色道:“起来吧,你们四个总算都到齐了,将来同在公主身边,可要好好相处。”
四名少女齐齐应是,皇后又对傅妧:“傅妧,上次本宫一时生气发落了你,心中也十分后悔,你不会埋怨本宫吧?”
“傅妧不敢。”她淡淡道。
皇后脸上浮起明媚的笑容:“本宫知道你是个懂礼的孩子,凌霜,待会儿别忘记把本宫预备的一点心意送到妧儿的房间去。”
凌霜答应着出去了,傅妧则立刻感到了其他人投来的凛厉视线,皇后此举杀人不见血,只不过言语间亲热些,便引发了其余女官的嫉妒之心。
然而,却有一个圆圆脸蛋的女孩子,没有像另外那两人一样投来嫉恨的目光,而是好奇地看着傅妧。
皇后的目的已然达到,便打发她们下去了。傅妧跟着小宫女去了自己的房间,屋子收拾得很是整洁,还有一架屏风将内室和外室隔开,比她在浣衣局的住处要好得多了。
她还没来得及坐下,房门便被推开了,方才在大殿上见过的另外两名女官皮笑肉不笑地出现在门口。
“傅姐姐,冒昧来访,你可不要见怪啊!”身材较为高挑的少女率先开口。
“怎么会呢?”傅妧只能这样应了一句。
短暂的寒暄后,傅妧已经知道了她们的身份。刚才说话的高挑少女名叫王栾,是威武将军家的庶女,虽然父亲手握兵权,却因为一个庶出的身份硬生生要低人一头,所以被送来做女官。
另外一个矮胖些的何芳倒是嫡出,只不过父亲官位太低,为了仕途通畅,上杆子送了女儿来做女官,借此表表自己的忠心。
已经确定了这两人的身份,刚才表现友好的那个圆脸少女,便是詹御史家的庶女詹芳春了。
傅妧之前调查时已经知道,詹芳春并不是在御史家长大的。她不过是詹御史当年赶考路上一夜春风留下的女儿,后来因为娶了正室夫人,便将这个女儿一直寄养在别人家里,只付些银钱照管罢了。
若不是这次朝廷遴选女官选到了詹家,恐怕詹芳春这辈子也没有机会认祖归宗了。
傅妧正自出身,却听到何芳说:“皇后娘娘赏了什么珍奇玩物,姐姐也不让我们开开眼界?”
傅妧敏锐地捕捉到她和王栾互换的眼色,当下淡淡道:“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王栾见她推脱,言辞立刻锋利了许多:“方才娘娘也说了,咱们要和睦相处,傅姐姐不至于连一点赏赐,都要藏着掖着吧。”
何芳听了这挑唆的话,便也跟着嚷道:“不过是些赏赐,还怕咱们没见过,要抢了去么?”
傅妧脸色一沉,这两人,分明就是上门寻衅的。来得这样快,可见皇后刚才那番话没有白说。
第18章 似曾相识
傅妧一贯秉承的原则是,别人怎样待她,她就怎样回应。如今何芳在王栾的怂恿下出言不逊,她的脸色当时便沉了沉。
见她冷了脸,何芳不知怎的有了些怯意,然而又不愿意在王栾面前表现出怯懦,便硬声道:“听说还是大家子里出来的小姐,原来也这样子没见过世面。”
傅妧看了她一眼,脸上却忽然换了笑意:“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何芳是个没眼力见的,听她这样说以为是她怕了自己,便冷哼一声道:“那还不快拿出来给我们看看,或许……”
“我的意思是,”傅妧打断了她的话,“皇后娘娘身份尊贵,赏赐自然是非比寻常,怎么可以让随便什么人都能看呢?”
何芳还没反应过来,王栾已经听出了这话里的鄙薄之意,当下扯了扯何芳的袖子。
傅妧嘴角微勾,脸上的笑意越发加深了:“天色不早,两位还是请回吧,若真的想看什么赏赐,不妨让皇后娘娘赏你们一份,拿回去自己慢慢欣赏,放心,我是不会腆着脸去门上讨着看的。”
说完这番话,她脸上的笑意便倏然消失,变脸之快,让对面坐着的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门外却忽然传来了清脆的击掌声,竟是詹芳春从外面走了进来。
“傅姐姐说话真利索,听着让人畅快极了。”她步伐轻快,脸上也带着甜蜜笑意,竟似全未听出刚才三人的剑拔弩张。
詹芳春不仅脸蛋生得圆,连眼睛也是圆圆的,看上去天真无害的样子。
她亲热地挨着傅妧坐下,傅妧虽然对这样突如其来的亲热很不习惯,但总比对着王栾和何芳那两张愚蠢的脸要好得多。
那两人见她只是和詹芳春说话,再也坐不下去,胡乱说了一声便走了。
她们走了,傅妧的眉眼平静了些,詹芳春却是个识趣的,当下便道:“姐姐必然也累了,芳春就不打扰姐姐休息了。”
傅妧也无意挽留,但为着礼貌起见,总要送她一送。她所住的这个房间大约是皇后有意挑选的,离皇后的寝殿要近得多,且只有她一人住在这里,詹芳春等人都是住在较远的地方的。
刚送了詹芳春回来,迎面就看到一头戴金冠的男子及一列随从向这边走来,傅妧忙避在一边福身等着他们走过。宫里的几位皇子她都是见过的,眼前这人眉眼陌生,必是太子元洵无疑。
她一直是低着头的,然而那些人走过时,却有一缕极熟悉的味道飘入鼻端。
闻到那种味道,傅妧顿时一惊,然而面前走过的都是太子的人,她不敢抬头。
直到最后一个人也走过后,她才小心地抬头张望,然而在那众多男子背影中,也看不清楚究竟有没有她熟悉的那个人。
傅妧皱紧了眉头,暗暗下了决断,她一定要想办法出宫一趟才行。一来是因为今天闻到的那种味道,似乎是她很熟悉的一个人的。
那是师傅最喜欢的熏香,并非市面上常见的品种,而是他自己配置的。
傅妧知道,自己的师傅虽然隐居山村,却实在是个奇人。只是,无论如何,师傅都和宫廷扯不上关系,宫里怎么会出现和他用着同样熏香的人呢?
原本她在傅家时,师傅还常常和她书信相通,但入了宫后,书信就不得不断了。进入皇宫后发生了太多事情,纵然傅妧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却仍然难以应对这么多的突发状况。
更何况,皇后显然比她之前遇到的另一个对手都要沉着冷静,且有着杀人于无形的本领。
傅妧觉得,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如何避过别人的阴谋算计,但宫里的人和事都太复杂,她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计划。
只要见到师傅,他一定能替她理清头绪,并指出一条明路来的,傅妧坚定地想。
还有一件事也是她放心不下的,那就是孤身留下傅家的母亲。从前傅妧还在府里时,家中的仆妇下人已经颇有不敬之处,如今他们显然是笃定自己不会再回去了,还不知道要怎样肆无忌惮!
之前在傅家的那些日子里,她孤立无援,只能和母亲一道逆来顺受。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她手上已经有了和傅家谈判的筹码,尽管那筹码还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是,她已经没有耐心了。
她迫切地需要暂时离开这个步步杀机的环境,让自己冷静一下。
傅妧知道,皇后是不会轻易让元灏和自己在一起的,那么,她从现在开始,必须要为自己和母亲准备退路了。
第19章 因病出宫
自从在凤池宫住下后,日子倒是一直过得风平lang静。然而,这样的平静,还是很快就被打破了。
四人中,先是王栾出了疹子,紧接着住在她隔壁的何芳也被传染了上。自从上次的巫蛊事件后,皇后对于出疹这件事便感到本能的厌恶,便下令让王何两家将自家女儿接回去静养。
四位女官一下子少了两人,便只有傅妧和詹芳春轮流当值,一下子变得辛苦许多。
这日傅妧正在为皇后端茶,却不慎踩住了自己的裙摆,茶杯一歪,热茶便泼在了袖口。傅妧下意识地拉起了袖子,旁边的一名宫女登时惊呼一声:“娘娘,您看!”
皇后皱眉看去,只见傅妧手腕上除了被烫红的痕迹外,还有些明显的红点。
凌霜上来检视一番,便坚定回道:“娘娘,是出了疹子。”
皇后的脸色一下子拉了下来:“怎么接二连三都是这种事,快去通知傅家,让他们来接人!”
凌霜答应着正要去,皇后却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这几个丫头是一起来的,平日里也总在一起,索性连詹家的丫头都放回去,待避过了这阵子再进来!”
也无怪皇后这样生气,出疹子在宫中本就不吉利,若是平常宫女出了疹子,早就被打发到北宫去了。更何况上次的巫蛊一案,虽然被皇帝极力压了下来,但是那两个小太监却死的莫名其妙,事后也没有查出什么。
皇后自然是不相信鬼神之说的,但自己宫里接二连三有人出疹子,也确实古怪,索性打发了出去眼不见为净。
只有傅妧知道,王栾与何芳是真的出了疹子,而她自己,不过是在手臂上抹了有刺激性的草药罢了,那些红斑过两天自然会消退。
这说起来,倒还要多谢王栾与何芳了。自从上次傅妧羞辱了她们之后,她们就怀恨在心,时时处处挑衅报复。最近的一次,竟是买通小太监将傅妧骗到了北宫去关了一夜。
北宫里关的都是犯了滔天大罪的宫嫔或身染恶疾的宫女,其中大部分已经因为长期幽禁而发了疯。傅妧在那里的一间空屋子被关了一夜,耳边听到的都是些鬼哭狼嚎的声音,若是心志稍有不坚定,恐怕也会被刺激得精神失常了。
对方如此心狠手辣,她也只不过是小小还以颜色罢了。上次莲妃为了陷害皇后宫中的内监,特意从宫外弄了些出疹子的人用过的衣物茶杯什么的,傅妧当时悄悄藏了一件衣衫,并穿着它去拜访了王栾与何芳,还故意亲近。
自然,她是已经服下了预防的药物,另外两人却如她所愿染上了病毒,终于一前一后发作。
而她只需要用同样的借口,就可以出宫几日。
然而,暗藏着欣喜走出凤池宫的她,不曾注意到皇后眼底暗藏的杀机。
终于走出皇宫的大门,如意料之中,傅妧并没有看到傅家派来接她的马车。
她伫足张望片刻,终于选定了一个方向,迈步走去。入宫不过短短十四天,却漫长如永不完结。如今乍然走出那重重宫墙,心下却不免有做梦般的欢喜,纵然欣喜,却仍觉得悬在半空,并不踏实。
在宫里那样小心翼翼的走路方式已经养成了习惯,即使已经出来了,身体还本能地遵循着之前的规则,落步无声。
傅妧无奈地笑笑,可以加快了脚步,身后却陡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只手便按在了她肩上。
傅妧瞬间心生警惕,右手下意识地抚上了腰间的针囊。
元澈见她并不回头,肩颈处却瞬间僵硬起来,知道是自己吓着了她,忙收手出声道:“是我,元澈。”
傅妧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三殿下……”
“怎么没人来接你?听说出疹子是不能见风的……”元澈疑惑道,他听说皇后放女官出宫,立刻把消息告诉了皇兄。只是他那位皇兄,明明就担心的要命,偏偏还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傅妧眉目间却闪过一丝黯然之色,连元澈都知道她因病要出宫暂避,那个人怎么会不知道?
他知道,却还要避嫌不肯来,让她不得不要怀疑,那天他说的那句“万事有我”,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情势所迫?
元澈见她低头不语,便识趣地不再追问,只到街上雇了马车。他本想送她回去,谁知却在街角看到了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当下便吩咐车夫送傅妧回府,自己却迎着那几个可疑人物走过去。
他不知道的是,马车才刚拐过街角,傅妧便递了一块银子给车夫,冷静吩咐道:“出城。”
第20章 元氏兄弟
元澈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站在书案前的元灏连眼皮也不曾抬一下,便开口道:“她走了?”
元澈的小把戏被兄长识破,便提气一跃,跃过矮几时伸手在上面捞了个梨子,这才站到元灏对面,一边打量着他正在画的画,一边含糊不清道:“你这么挂心,为什么不自己送她回去,宫里耳目多,在宫外想避开他们还不是容易的事吗?”
见元灏仍然镇定落笔,元澈撇了撇嘴,决定下点猛料:“今天我可是在街角逮住了几个鬼头鬼脑的小太监,不知道是谁派去监视她的。”
元灏的笔重重一顿,纸面上顿时多了点污渍。
见他失态,元澈登时笑道:“你看,明明就是在担心她,还要在这里故作镇定,皇兄,母后平时那么疼你,你干脆把话挑明说了,说不定……”
他的话还没说完,元灏已经淡淡道:“你不懂。”
元澈费力地吞下口中食物,过了片刻才正色道:“我不懂不要紧,若她也不懂,可就麻烦了。”
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元灏的笔再次在纸上一顿,笔端墨汁在纸上迅速晕染开来,乌黑一片。元澈见自己的话已经达到效果,便不再多说,将啃得差不多的梨核顺手丢出窗外,窗外却陡然传来一声吸气声。
元澈耳力灵敏,当下便合身自窗口扑出,揪出了在窗下偷听的元泓,教训道:“怎么连你也鬼鬼祟祟听起壁角来了,知不知道这种事做多了就不是男人了?会变成太监!”
元泓被当场揭穿,倒还十分镇定,只撇嘴轻轻吐出两个字:“乱说!”
元澈顿时来了气,揪住他的耳朵便向屋内走去:“做错了事还这个态度,跟我去找皇兄评评理去!”
他们还没走到门口,元灏却已经匆匆跑了出去。元澈还没反应过来时,手里的元泓已经挣脱了他的掌握,径自走进了书房。
“怎么向母后交待?”静默了一会子,元泓略显稚嫩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元澈这才回过神来。他回头看时,只见原本摆放在书案上的东西摔在地上。
砚台、笔架、书籍纸张……大约是元灏之前走得太急,连衣摆带下来这么多东西都没发觉。
看来,皇兄这次是真的动了情……元澈心道。虽然在这件事上,他一直是表示支持的,但是想到母后的态度,阴影便悄悄攀上了他明朗的脸孔。
“绝对不能让母后知道!”他突然大声道,几步跨到元泓身旁,抓住他的肩膀叮嘱道:“你不准向母后告密,听到了没?要是被我知道了,一定把你吊起来打!”
面对他的威胁,元泓只是眨了眨眼睛,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三皇兄,你再大声点,院子外面的人还听不到。”
元澈脸红了一下,作势在元泓面前挥了挥拳头,压低了声音道:“我可是说到做到的,小鬼头,你可给我记住。”
元泓不以为意地扬起了眉毛:“这样子掩耳盗铃有意思吗?当年皇兄和那个宫女不也是……”
元澈忽然变了脸色,语声也一下子严肃起来:“那件事不许再提,听到没有?”
那件事,当年差点毁了皇兄,如今他好不容易才重新对其他人敞开心扉,若是旧事重演……
元澈不敢再想下去,只是揪着元泓的耳朵逼他发誓不会将这件事说出去。元泓最后终于受不了了,皱眉道:“好了,我不说就是了,能放手了吗,三皇兄?”
见他神情认真,元澈这才放了手,出去叫人来收拾这地上的一片狼藉。
在他身后,元泓却轻轻叹了口气,这个三皇兄,思路一向都是这样简单的。二皇兄对那个名叫傅妧的女子一片深情,早在他亲自送傅妧回浣衣局时已经尽人皆知了。
若不是如此,母后也不会将傅妧重新召回凤池宫,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
三年前发生那件事时,他才只有八岁。但是母后在那件事上的雷厉风行,却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脑海中。
或许,上次和傅妧说话时,他不应该故弄玄虚,而是径直将当年的事和盘托出。虽然他年纪还小,并不能了解女人的想法,但是从母后的表现来看,元泓想,这世上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希望恋人的心目中还有别人的影子的。
想到这里,他撇了撇嘴,这样的武器,应该足以打败那个外表柔弱内心倔强的傅妧吧?
真的很想知道,她在听说了当年的事情后,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如果她这次还能回来的话……
第21章 乔装出城
出了城门后,傅妧便下了马车,又给了车夫一些银子,命他赶车去一个附近的城镇找人,自己却闪身躲进一个茶棚,捡了个隐蔽的地方坐下。
果然,马车走后不久,城里便有人追了出来,一路尾随着马车去了。
傅妧却并没有急着马上就走,待见到第二拨行色匆匆的人也过去了,她才付了茶钱,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了。
之前在车上,她已经换了外袍,如今穿的是件普通布衣,脸上原本精致的面纱也换做了粗布方巾,若不是熟悉她容貌的人,根本看不出于之前是同一个人。
为了对付她,皇后还真是煞费苦心,算上之前被元澈打发走的人,一共三批,果然是要置她于死地了。
出城时她特意给盘查的官兵多塞了些银子,让他们仔细盘查后面的人,拖延了跟踪者的脚步,她这才得了机会偷偷下车。
那辆马车不过是个障眼法,不会有人想到,刚才上车时还衣着华贵的宫中女官,刚一出城就变成了烧火丫头。
虽然她几乎已经可以确定,用自己来代替傅萦进宫这件事已经是傅家和皇后之间公开的秘密,但想来傅家也不会多此一举地将她的身世告诉皇后。
毕竟,遗弃妻女已经不仅仅是不光彩了,在南楚律法中还是重罪,当年平原侯便是因此获罪下狱。虽然这其中也有皇帝存心打压平原侯势力的原因在,但如今的傅家不也是如日中天么,有这么个话柄存在,始终都是阻碍他们进一步飞黄腾达的隐患。
更何况,她娘已经被傅家攥在手心里当人质了,她曾经居住过的那个小村,更不会有人在意。
于是,傅妧加快了脚步,终于在午后来到了那个熟悉的村口。村民们此刻都在各自的田地里忙活的缘故,因此村子里格外寂静,只有几个顽童在一处沙坑里玩着沙子,偶尔发出格格的笑声。
位于村子尽头的那处小院,傅妧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找得到。推开篱笆编成的院门,就看到娘亲曾经喂养的小鸡仍在日头下啄着地上的米,而院子一角摆放的水缸底,她小时候养的乌龟也在慵懒地伸展着四肢。
一切仿佛都还没有变,少的只是那个每次听到她回来就摸索着推开门微笑的娘亲。
傅妧的眼底有些酸涩,她还未及抹去眼角泪水,就听到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她愕然抬头,努力眨去眼底的泪,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以为自己看到了娘亲。
然而当视线再度清晰的时候,倚门而立的却是那个清瘦少年,脸色比她离开时尚要苍白几分,眼下已有浓重的阴影。
“则宁哥哥……“傅妧低低地叫了一声。
许则宁看着眼前的少女,苍白瘦弱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笑,尔后轻轻伸展开双臂。傅妧提起裙子跑过去,如ru燕归窝般投入他怀中。
她来势凶猛,许则宁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揽住她肩膀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
傅妧肩膀抽动,多日积存的委屈终于化成泪水,此刻在许则宁怀里尽数宣泄而出。待她哭得够了,许则宁才放开她,柔声问道:“怎么,可是……受了委屈?”
“那还用说?”傅妧抽噎着答道,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脸,问道:“师傅呢?”
许则宁讶然地睁大眼睛,反问道:“你没有在宫里见到师傅么?”看到傅妧茫然地摇头,他拧紧了眉毛:“你去傅家后,师傅很是担心,恰好那时候太子殿下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亲自来请师傅去做幕僚,师傅挂心你,就应了。”
傅妧皱眉道:“太子?他请师傅去做什么?”
看来,那天她嗅到的那股熟悉的味道,果然是和师傅有关。只是,以幕僚的身份,是不能进入内宫的,如此想来,大约是太子和师傅之前在一处,沾染了他身上的熏香味道。
许则宁淡淡笑道:“以师傅的才学,理国治世都绰绰有余,更何况是给草包太子做个幕僚。”
傅妧发现,对于师傅去做太子幕僚的这件事,无论是她,还是许则宁,都并不觉得意外。
因为师傅在他们眼中,实在是个无所不能的人。虽然看上去不过是普通书生的模样,又住在这荒山野岭里,他却有着种种古怪的习惯,和村民们格格不入。
比如熏香,比如制药,又比如,读各种稀奇古怪的书,最重要的是,他似乎格外关心京城里的事。
在教导他们的过程中,他常常会提出些朝堂上的事,比如哪里受了洪灾,或者是那家权贵做出来什么不体面的行为,然后让他们说出自己的见解和应对方法。
这样的人会进入那个权力斗争的中心,似乎再正常不过了。
第22章 则宁哥哥
只不过许则宁一向平和待人,傅妧少见他如此刻薄,嘴角不由得也带了点笑意,促狭道:“那位太子殿下,怎么惹到你了?”
许则宁顺手在她额角敲一下:“你怎么从宫里跑出来了?”
提到皇宫,傅妧的脸色登时黯淡了少许。她本来是想来找师傅的,谁知道这样巧合,师傅竟去了太子那里,这样的话,想见一面就不容易了。
许则宁知道她的性子,受了委屈是从来不肯对人说的,因此也不强求,只轻松道:“来的正好,我中午做了水晶汤圆……”
他还记得她小时候最爱吃的点心,然而傅妧已经没有吃点心的心思了,看到则宁转身要往厨房走,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许则宁愕然回首,苍白脸颊上竟浮起了点点红晕,傅妧却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只急急道:“则宁哥哥,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傅妧却盯着他的眼睛道:“则宁哥哥,你要发誓,一定会帮我做到才行!”
见她说的郑重其事,许则宁大步走到院中,对天竖起三指,朗声道:“我许则宁对天盟誓,但凡阿妧所要所求,必倾全力而为,若违背誓约,甘愿身入炼狱尝尽百苦而亡!”
说罢,他回眸微笑,日光在他的睫毛上镀上一层金色光辉,看起来格外温暖。
傅妧亦回之以微笑,语声似珠落玉盘,玲玎声中透出骨子里的清冷:“我想把娘亲送走。”
许则宁虽然面上仍保持着镇定,但语声中不免有些诧异:“阿妧,傅家不会肯放人的,你……打算怎么做?”
“这个你不用担心,如今我已经乖乖进宫,傅家的人必定会放松警惕,一定会有机会的。”
见她自信满满,许则宁便不好再说什么了。更何况,他与傅妧也算是一起长大,他知道她的性子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
于是,他只保证道:“无论你要我做什么,只要说一声就是。”
傅妧点头,捋起袖子给他看:“我是假装出了疹子才出宫避一避的,有这个传染病在身上,傅家人对我一定也是避之唯恐不及,傅家可不像皇宫里看守那样森严,我带着小灰回去,有什么事让它给你送信。”
小灰其实是一只普通的麻雀,但是师傅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将它驯养得十分有灵性,能充作信使之用。而且麻雀这东西常见,和普通的信鸽比起来更具有隐蔽性,傅妧刚回傅家时,他们经常用小灰来互通消息。
听得她这样说,许则宁仍然不放心:“阿妧……这么大的事,是不是要让师傅知道,再做定夺?”
傅妧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才道:“本来我就是想来找师傅商议的,可是……”可是师傅去了太子那里,以她的身份,是根本无法通过太子见到师傅的。
许则宁自然也明白她的顾虑,当下便坚定道:“你放心,我会想办法和师傅联络的,只是,在那之前,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见她低头不语,他的声音不免多了些急切:“阿妧,我答应过你的事绝不会反悔,如今我只求你答应我,千万不要着急,可以吗?”
傅妧抬头与他对视,只见他一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满盛着的都是担忧,当下心头一软,便点了点头。
得了她的承诺,许则宁心头一松,忽然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傅妧知道他的病见不得风,便忙扶着他回屋休息。许则宁服下药丸,闭目休养了片刻,才睁开眼睛道:“你出来的时候也不短了,还是快些回傅家去吧,免得惹来什么祸端。”
傅妧本想留下照顾他,然而见他坚持,也只好走了。
相处多年,她知道这位则宁哥哥的脾气,最不愿自己成为别人的负累。更何况,她照顾得了他一时,却终究都是要回去的,剩余的时间里,他依然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这座小院里。
走出门口,傅妧脸上强作出来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
当年,如果没有强出头把他带回家来,他的人生,或许会比现在平静许多。虽然他可能不会读书识字,可能仍旧病痛缠身,但是他不会有像现在这么多的烦恼和担忧。
一想到自己可能会把他卷入到更大的风波中,傅妧就觉得不寒而栗。她没有忘记,那夜的神秘人口中,曾清晰地吐出过许则宁的名字。
想到这里,傅妧坚定了一个信念,她必须让娘和许则宁尽快离开这里。
第23章 小巷遇袭
傅妧一手提着装着小灰的鸟笼,一手提着许则宁坚持要她拿走的食盒,那里面装了她爱吃的水晶汤圆。
虽然他笑称自己是心有灵犀,梦到她要回来,才特意做了汤圆。但看看厨房里准备的那么多糯米粉她就知道,许则宁一定是每天都会做这道她最爱吃的点心,等着她回来。
想到那个病弱少年在厨房里的样子,傅妧就觉得莫名的心疼。
许则宁原本是个弃婴,被好心的村长捡回来抚养,只因他天生体质虚弱,无法胜任农活,且每逢春秋都要犯咳疾,因此被村长之妻百般责骂,两个兄长也镇日地欺负他。傅妧的母亲沈氏天性良善,很是同情这可怜的孤儿,便常叫他来陪傅妧玩耍,两个孩子也算是做个伴。
就因为这个,傅妧母女二人也受了那村长之妻不少指桑骂槐的气。好在后来师傅来了村子里,傅妧求着师傅给了那村长家一些银钱,正式收了他做弟子,这才少了些麻烦。
师傅来了之后,曾试图配制出改善则宁体质的方子,但苦药灌下去不下几十副,却总没有效果。许则宁自己对此倒是一笑置之,并不在意。
从前有沈氏煮粥煲汤地照顾着,他的气色尚且十分衰弱,如今傅妧瞧着,他的身子是更差了。她不是不知道,自己那样的要求无异于是将他卷入到这一场争端中来,只是……她也是无可奈何,除了师傅和则宁哥哥,她根本没有其他可以信赖的人。
“则宁哥哥,对不起……”她喃喃自语,努力加快了步子,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
午后还很晴朗的天气,这时候却忽然刮起了风,浮云将夕阳掩去大半,天色登时便暗了下来,看样子是要下雨的样子。
街上的小贩们已经开始乱着收摊回家,傅妧纵然疲累不堪,也只好加快了脚步。傅家大约一早就接到了她要出宫回家一日的消息,延捱到这个时辰回去,已经不知道要受到怎样的训斥了,若再弄得一身狼狈,更是成了傅府的笑柄了。
为了抄近路,她拣了条小巷钻进去,起初也未觉得异常,然而在出巷时,眼角余光却瞥到巷尾人影一闪。
傅妧这厢脚步略一停顿,对方也隐匿地无影无踪了,但傅妧只要一动身,总能看到不远处有几个模糊的人影吊着后梢,显然是在跟踪她。
傅妧懊悔自己大意也来不及了,她走上的这条路颇为僻静,离热闹的大街有些远,倘若身后那些人有恶意,她根本没有逃到大街上的机会。
事已至此,她只能尽量让自己定下心来,保持着步伐的平稳,走向下一条小巷。
她身形方动,后面也传来了连续不断的脚步声,听上去还有些加快的趋向。傅妧的精神顿时高度紧张,手心里有些汗腻腻的,食盒有些打滑。
显然她的伪装并不成功,才走到巷子中段,已经听到身后人一声唿哨,随即凌乱的脚步声便肆无忌惮地响起,看样子对方已经不打算继续跟踪,而是要在这里动手了!
她虽然随身携带了淬毒的针囊,但因未修习过武功的缘故,根本不会发暗器的手法,所以像上次对付那白衣人似的,只能诱敌近前方能出手。但这一招在这里却用不上,对方人数太多,根本不是她能应付的情况。
果然,还没开始就注定了要一败涂地吗?傅妧绝望地想着,转身将手里的食盒狠狠砸出去,希望能延缓一下追踪者的脚步。
她刚刚挥起食盒,手腕处却陡觉一股柔和力道传来,让她不由自主地随着那股力道的牵引抛出了食盒。
效果非同凡响,普通的木制食盒竟被她掷出了十几步的距离,准确地在冲在最前面的敌人脚下爆开,水晶汤圆连同汁水泼了一地。汤汁是用冰糖熬制的,十分黏腻,为首那人登时打了个趔趄。
更离奇的是,他身后的四五个汉子竟像是被绳子牵引着一样,齐齐乱了脚步,互相撞作一团。饶是有一两个没摔倒的,也被撞得头晕眼花,登时停滞了脚步。
傅妧来不及惊讶,转身就跑,眼看跑出小巷就能到了大街上,谁知身后已经有人追了上来,狠狠一把揪住她的头发。
傅妧头皮一阵疼痛,硬生生刹住脚步,耳边只听得利器破空的呼呼风声,刹那间心如死灰,只好引颈就戮。
原来,百般算计,千般不甘,总是敌不过这天意无常。
倘若阎王要她三更死,她不过一介女子之身,手无缚鸡之力,凭什么去改天逆命?
生死关头,果然是连绝望都来不及!
第24章 出手相救
利刃当头落下,却在最后关头偏得一偏,傅妧只觉头皮一松,回头看时却见袭击自己那人也是一脸惊愕,手里抓着一把断发。
那人一击失败,虽然困惑,却还是为着完成任务,挥舞着手里的短刀又要冲上来。
傅妧想要后退,怎奈方才已经吓软了腿,竟是有心无力,只像待宰猎物一般呆立着动弹不得。然而这一次他已经没了机会,半空里一抹银光闪过,直直没入他眉心。与此同时,一股大力自傅妧腰带后面传来,拖得她不由自主后退两步。
傅妧只听得极轻微的“扑”的一声,那人的身子犹在向前冲去,全身的骨架却像是突然软了一般,登时向一边歪斜过去,最后扑通一声摊开四肢摔在地上。
傅妧定睛看去,只见那人眉心破开了极细微的一个血孔,但并未有大量的血渗出,乍看上去只像是一颗红痣一般。
她这厢惊魂未定,耳畔却有戏谑笑语响起:“不急着感谢你的救命恩人,倒盯着那死人看个没完?”
这个声音她记得,那种刻意装出的低沉喑哑,正是那数度出现的神秘白衣人的。
她正想轻蔑地说一句“又是你”,但出口时却变作了:“小心!”因为那群人见同伴死了,一个个都红了眼,各抽刀剑砍来,白衣人却是两手空空,让傅妧不得不替他和自己的小命捏一把汗。
“算你有良心!”他陡然凑上来在她耳边道,嘴唇触到她的耳垂,虽然还隔着他脸上的丝巾,但傅妧仍不争气地红了脸。
下一个瞬间,白衣男子已经自她身侧掠过,徒手迎上手持刀械的对手。渐暗的天色中,他的身形如同鬼魅,瞬间便掠过了半条小巷。在他身后,那些歹徒的尸体横了一地,每个人都是一模一样的木然神情,眉心皆留下了血点。
而瞬间连取数人性命的罪魁祸首,却在巷口止步回眸,轻声道:“我叫颜子潇。”他的声音虽轻,却像是自耳边传来的,傅妧的回应是高高扬起的眉毛,和明摆着不相信的口气:“这是真名?”
颜子潇愣了片刻,瞬间掠至她身后,不满道:“喂,你对救命恩人还这般质问,小心一会儿真正的恶人来了,没人帮你。”
傅妧哼了一声,揪着断发道:“你既有那般好本事,为何要砍我的头发,而不是断了那人的手?”
颜子潇却猛然退开一步,警惕道:“你又想怎么偷袭我?”
傅妧微微嘟嘴,歉然道:“人家前两次不知道你意欲何为,自然是要防一防的,何况我那点小伎俩根本就没有用,你男子汉大丈夫,兼以英雄盖世,还会怕我这么个小姑娘么?”
说到最后一句,已隐约挑衅。只是那颜子潇才不肯上钩,只故作苦恼道:“我师傅曾经说过,这世上拿着刀的敌人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软语温存的女子,美人毒,蚀骨杀人于无形中,最是可怕。”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又道:“至于断发之举,实在是……在下有洁癖,不喜鲜血横飞的场面,若是沾到衣袍,洗起来委实麻烦。”
傅妧心下恼火,在口舌方面她说不过这个家伙,不如在战况胶着时趁早撤离战场,于是她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颜子潇却追了上来,故意作出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从宽大衣袖里摸出一把折扇在手里敲着,殷勤道:“傅姑娘,夜黑路远,让小生送你一程?”
傅妧假笑一声,指着前面的路口道:“颜大侠,过了路口左转就是戏园子,那里自有祝英台等你唱楼台会。”
她话音未落,衣袖却突然被颜子潇抓住,迫不得已停步。彼时正是晚霞满天,颜子潇一点点俯下身来,双眸熠熠生辉。
傅妧顿时感到连呼吸都不顺畅了,那一瞬间忽然心跳如擂鼓,周身的血液像是被点燃了似的,疯狂地在血脉中沸腾。
颊边陡然一凉,面纱随即飘落,但颜子潇却并未如预料中做出什么冒犯之举,反而丢下一串铜钱,从路边的卖花女篮子里抽了一朵花。
傅妧只觉鬓发一紧,抬手去摸时才发觉发间多了鲜花。颜子潇用花枝将她的断发卷起插到发髻里面,巧妙地掩饰了那一簇断发。
颜子潇后退一步端详了一下,才笑道:“可惜……我偏偏喜欢采路边的野花。”
傅妧还未体味出他话中的讽刺之意,他已经纵身跃起,长笑而去。
这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只见漫天晚霞的映衬下妙龄少女俏然而立,微红双颊上眼眸亮如灿星,七分羞涩三分薄怒,便是十分绝色。
第25章 傅家众人
注意到周围人赞叹的目光,傅妧忙不迭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面纱,重新戴上时掌心无意间擦过脸颊,才惊觉脸颊火热,想来已经红得透了。
进了傅府后,傅妧非但没有丝毫轻松之感,反而感到些许如同皇宫般的压抑感。
抬头只见一年老嬷嬷正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傅妧立刻知道那种压抑感是从哪里来的了。
那人是傅展的夫人韦氏的陪嫁刘嬷嬷,在傅府的地位已经相当于半个主子,仅次于大管家傅义。自小傅妧就没少受她欺负,如今她在这里等着自己,显见得今天也不好过了。
果然,刘嬷嬷走上前道:“大小姐,老爷有话和您说,大爷和夫人打发我来这儿等您,请吧!”她枯如鸡爪的手一伸,脸上的表情十分丰富,像是在等着看好戏。她口中的老爷是傅家现在的家主傅麟,大爷自然就是傅妧的亲爹傅展了。
他虽已年过四十,但因府中事物一概由父亲傅麟做主,因此不能被称为老爷,因为年纪的缘故又不能再叫少爷,因此下人便以大爷称呼。
傅妧看了刘嬷嬷一眼,故意在伸手时一撩袖子,露出臂上的红点来。刘嬷嬷登时记起,她是因为什么才被放出宫来的,当下便捂着鼻子离她远了些。
还未进去已经看到满满一屋子人,严阵以待的样子,连二叔一家都在。见她站在门口,二婶尹氏笑着起身招呼道:“妧儿可回来了,来,快进来。”
她声音甜的有些发腻,韦氏的脸色却越发难看了下去。本来在两房的明争暗斗中,她就屡屡败给自己这个妯娌,如今傅妧给长房丢了脸,尹氏却越发要在全家人面前卖弄她的体贴乖巧,怎能不让她气闷?
韦氏看了一眼傅展,对方微微点了点头,她这才清清嗓子,皱眉道:“傅妧,今个儿一早宫里就传出话来说你要回家,怎么到了这个时候才回来?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还提着只灰不溜秋的鸟!”
傅妧早就想好了应对,当下故作困惑道:“回大娘的话,妧儿在宫门那里等了半日,也不曾见到来接的马车,要一步步走回来,自然是延误了时间。”
韦氏脸颊一热,随即硬生生忍住了,怒道:“胡说,本夫人一早就打发了马车去接你,根本就不曾看见过你的影儿!”
其实韦氏确实没有派马车去接她,一来这个小妮子她怎么看都不顺眼,二来也是怕她一入宫就忘了本分。因此公公傅麟将这件事安排给她时,她表面上应了,忙着去安排马车马夫,背地里却让孙嬷嬷去交待了车夫,在城里随便遛两圈就好,回来便推说没有接到人。
傅妧向前走了一步,微微仰起脸,一双眼睛无辜地睁大:“妧儿在东华门一直等到午后,怎会没看到?”说着,她有意无意将目光投向了傅麟。
韦氏见她看向傅麟,便抢先道:“爹,这妮子满口扯谎,昨儿个您吩咐了之后,我就立刻派人去马房安排人去接她,这您是知道的……”
傅展在一旁帮腔道:“是啊,爹,昨天玉珍为了这件事可是忙活了半天。”
“好了,”傅麟淡淡道,平静的眉目看不出任何表情,“叫车夫来。”
韦氏立刻向孙嬷嬷打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而去,不多时便带了车夫刘四进来。傅妧认得他,当初傅展去接她时赶马车的就是他。
刘四既已到了,韦氏立刻开口问道:“刘四,本夫人派你去接大小姐,你为什么一个人回来了?”
“回夫人的话,小的按您吩咐,日头没出就在宫门外候着了,但一直没有见着大小姐。”刘四按照之前孙嬷嬷教他的对答,规规矩矩说道。
韦氏立刻面有得色地看向傅麟,等着他发话。
傅妧却跌跌撞撞向前走了两步,对傅麟道:“祖父若是不信,大可以去问皇后娘娘宫中的凌霜姑姑。”见傅麟并不做声,她又回头对刘四道:“我明明在西华门等了你半日,都没看到你的人影,你会不会等错了地方?”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眼神也颇为凄惶,像是落入陷阱的猎物,只能束手就擒却还不甘心的模样。刘四不敢看她那样无辜的眼神,微微错开了目光,低声道:“回大小姐,小的可是一直在西华门等着您的,半步都没有离开过……”
说着,他又抬头向韦氏央告道:“夫人,小人不敢撒谎,您可要为小的做主啊……”
那一瞬间,他看到眼前少女的眼神却突然起了变化,从刚才的凄惶无辜瞬间变得锐利无比,令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
第26章 初露锋芒
韦氏的脸色微微变了,然而不等她开口,傅妧已经向刘四再度逼近一步,冷然道:“你可记清楚了,确实在西华门等了我半日?”
“……是……”为了将谎话说的更实在些,他又补充道,“小的一步都没有离开过,但凡出来的宫女小的都仔细看了,并没有大小姐您在内啊!”
“刘四!”韦氏已经明白了傅妧想要做什么了,情急之下竟起身喝止。
正堂顿时安静了下来,韦氏看到尹氏脸上毫不掩饰的笑意,登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旁的傅展脸上也是红一阵白一阵,弟弟傅云脸上一副看好戏的神情,让他更加恼羞成怒,当下狠狠瞪了一眼韦氏。
刘四说错话并不要紧,他本来就是个粗使的下人,就算误将东华门说成西华门,也是有可能的。但是,韦氏在这大庭广众下喝止刘四,显然是将自己也拖下了水。
她立刻狠狠回眸看向傅妧,后者刚才还在咄咄逼人地逼问这刘四,这时却怯懦地低了头不再说话,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尹氏轻咳一声,娇声道:“看来,这事是有眉目了。”
傅云向妻子递了个眼色,语声中也带了些事不关己的笑意:“你又不知道内情如何,在这里乱插什么嘴?”
“是,夫君说的是,”尹氏接口道,“妾身是没有大嫂那样‘知情’……”说着,她的眼神有意无意瞟向了韦氏,更是火上浇油。
韦氏当着公公傅麟的面,自是敢怒不敢言,尹氏说了那一句后也是见好就收,一时间堂上倒静默了下来。
傅妧却在这个时候开口道:“大约是这车夫没去过皇宫,又许是天气太热了,他一时昏了头,分不清东西而已,妧儿相信,这件事和大娘没有任何关系。”
二夫人尹氏冷哼一声,一副很是不以为然的样子。
傅妧却接着说道:“不过是一件小事罢了,妧儿既然已经回来了,还请祖父、父亲和大娘饶了这车夫算了。”
她越是表现地落落大方,韦氏就觉着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呵斥她道:“怎样处置轮不到你说话,看你那样子,哪里像是个大家子小姐,在外面抛头露面,分明是让人笑话我们傅家!”
傅妧低下头,声音里带了点委屈:“大娘说的是,一切都是妧儿的不是……只是,妧儿身体有点不适,可不可以先回去休息?”
她之前还疾言厉色,如今却一味柔顺,韦氏虽觉着不对劲,却本能地要和她作对:“越发没大没小了,祖父父亲都还在这里,你就想回去偷懒!”
“母亲!”就在这时,柔美的少女声音传来,傅妧抬起眼睛,只见一个美貌少女走了进来,正是韦氏的女儿傅萦。
“没人去接姐姐,已经很委屈了,祖父和母亲就看着姐姐一路走回来辛苦的份上原谅她的过错吧?”傅萦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
傅妧不禁在心里冷笑一声,她何尝有过什么过错?分明是韦氏有意要整治她,如今被傅萦这么一说,倒像是一切的错都在她身上似的。
然而对方已经说了做了,她只有用同样的虚情假意来回敬她。
傅妧亲热地握住了傅萦的手,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多谢妹妹帮我说话,姐姐真是惭愧。”
傅萦愣了一下,刘嬷嬷却猛然扑上来拉了她一把,将她和傅妧隔开。“我的小姐啊,这个小……大小姐是出了疹子才回来的,你可不能碰她!”
傅萦顿时花容失色,韦氏怒道:“傅妧,你明知自己有病,还去亲近萦儿,究竟安的什么心!”
“好了!”傅妧还没来得及回答,傅麟已经出了声,顿时,堂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傅麟的目光自儿子儿媳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傅妧身上时,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个孙女,从前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毕竟是早早就离开了傅家。这次回来,唯一引起他讶异的,就是她竟这样爽快地答应替傅萦进宫这件事。
然而那半个月来他着意观察,发现她确实是木,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若真是这样,倒也说得通,毕竟是生长在乡村的女孩子,才十几岁大,哪里懂得人心险恶。确定了这一点后,他对这个孙女,便再也没有任何研究的兴趣了。
身为九门提督,他在官场上的世界要比区区一个傅府大得多,根本无暇在一个孙女身上多花工夫,除非她有可能给傅家带来利益,就像傅萦那样。
然而,今天看着傅妧,他却隐约觉得,自己之前可能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第27章 不欢而散
只不过是寥寥几句指鹿为马的话,就先逼得刘四露出马脚,随后又让韦氏自乱阵脚。虽并算不得是什么高明手段,却因很好地掌握了韦氏的性格的缘故,一击得胜。
傅麟最后看了她一眼,便自顾自起身离去,从头到尾,除了传唤刘四来对证之外,他对整件事根本不置一词。
只是在出门时,他吩咐管家道:“这样办事不力的奴才,傅家不需要。”
这样的宣判,无异于是狠狠打了韦氏的脸,连傅萦也怔住了。
刘四顿时抖如筛糠,连滚带爬地扑到韦氏脚下,哀嚎道:“夫人,小的可都是听您吩咐做事的啊,现在出了事,您可要为小的说句公道话啊!”
韦氏又急又怒,对孙嬷嬷道:“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叫人来把这狗奴才扔出去!”
两名家丁立刻上来抓住刘四,刘四情急之下竟伸手抓住了韦氏的裙摆死死不放,当着小叔两口子和傅妧,韦氏的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
傅展看到妻子在弟弟弟媳如此丢人,当下对韦氏怒道:“看看你都是怎么管教的下人,真是丢人现眼!”
韦氏脾气泼辣,当下命人拖走了刘四,便反驳道:“我不过是个妇道人家,整日里围着家事打转,你平时当甩手掌柜不算,现在还要帮着外人来踩我的脸!”
傅展紧张地看了弟弟弟媳一眼,竟有些结巴:“什么……什么外人,都是一家人,你也注意注意自己的分寸!”
韦氏不顾女儿的劝阻,尖声道:“还不是你自己窝囊,就知道在女人窝里打滚,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要来招惹我,免得还要看你养下的下贱种子,无故的恶心!”
她的话说的这样难听,傅云夫妇只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心里却在偷笑。
傅展知道和这泼妇一吵起来就没完,今天他的颜面也丢得够多了,当下硬着头皮和弟弟搭讪了两句,便拂袖而去。
尹氏平常对傅妧这个侄女也没有什么好脸色,今日借着她的手狠狠打了嫂子一嘴巴,心情格外畅快,便对傅妧过来道:“好孩子,今儿个算你运气,没白白受了冤屈。”
傅妧低眉顺眼地站在她面前,低低地说道:“多亏有婶娘主持公道,侄女感激不尽。”
她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目光也是怯生生的。尹氏看了她这副样子,早把刚才她是如何逼问刘四的情景忘了个干净,便要邀她过自己那边的小院去吃饭。
韦氏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当下恨恨咬牙,傅萦好说歹说,才把她劝走了。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盛情邀请,傅妧只是一味推辞,尹氏这才想起她是有病的人,便不再强求,只嘱咐她有什么需要的派人来找自己就是。
傅妧表面上应了,内心却在冷笑。从前她乖巧听话时,这些人没一个对她们母女伸出援手,如今见她敢去反抗韦氏的权威,这才想起来要拉拢。
可惜,已经晚了。如今区区一个二婶的帮助,她已经不需要了。
目送傅云夫妇离开后,傅妧一个人站在正堂里缓缓抬起头,目光在扫过韦氏刚才坐的椅子时,陡然变得冰冷而锋利。
想到刚才傅展和韦氏互相怨怼的模样,她就忍不住想笑。这对虚情假意的夫妻,一直在别人面前装作恩爱模样,如今为了她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竟然也能当着全家人的面吵起来,可见私底下,他们的嫌隙也很深。
曾经打着相爱的幌子来拆散别人夫妻的时候,可曾想到有一日,你们也会互相埋怨?归根到底,你们选中对方的缘由根本就不是爱情,而是自己的利益。
仅仅是互相埋怨还不够,我要的是,你们的自相残杀,谁都不会放过!
转身的时候,充满杀意的声音就这样在她心底幽幽响起。
轻轻推开房门,坐在桌前的妇人并没有回头,而是专注于手上的活计。那妇人的一头长发都已白了大半,若不看脸容,已与老妪无疑。
那张曾经也端庄秀丽的鹅蛋脸上,一双眼睛却黯然无光,隐隐浑浊。
傅妧看得分明,她手中正在做的是绣鞋,虽然上面绣的花案有些歪斜,但针脚却依旧细密,一如从前娘亲给她做的那些衣衫。
“娘……“她努力稳住嗓音不让它发颤,一边尽可能快速地跑过去,握住沈氏的手。
沈氏愣了一下,才慌张道:“我手上有针,莫要扎到了你……孩子,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进了宫要好几年不能回来么?”
傅妧蹲下身子,将脸轻轻贴在沈氏膝上,低语道:“娘,我回来了。”
第28章 母女相见
进宫之前,傅妧唯一一个要求,便是让傅展配合她说了这个谎言。因此,沈氏一直以为她是入宫陪伴公主,过几年出宫后还能许配个好人家。
她一直认为,自己当初离开傅家的决定害了女儿,让她只能在山村中长大,失去了攀附一门好亲事的权利。
因此,对于那个谎言,她原原本本地相信了。她是那种天生良善的女子,一生中唯一一次任性的决定,便是带着傅妧离开傅家。之后数年颠簸流离,她盲了双眼穷困潦倒,女儿却一天天长大,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当初的离开是多么轻率。
沈氏摸索着将手里的针线活放到桌子上,拍了拍女儿的手道:“去见过你父亲和祖父了吗?”
听娘提起他们,傅妧好不容易才压抑住心底的怨气,尽量用平稳的语声回答道:“已经拜见过了,娘,我们不说这些了,让我帮你洗头,好不好?”
沈氏推辞道:“你好不容回来,最要紧是歇一歇,我在这里很好,举动都有人伺候……你吃过饭了没?”
她才刚问出口,傅妧腹中便已咕咕作响……母女两人愣了一下,才齐齐笑出声来。
沈氏笑着起身,摸索到房间角落的柜子,打开柜门后招呼傅妧过去:“这是晚饭后送来的点心,我还没有吃,你先点心点心。”
傅妧依言走过去,在看到那碟点心的真容时,喉间顿时哽住了。
那碟点心上面已经长满了白色和绿色的绒毛,不知是放了多久了,可是娘刚才明明说过,这是晚饭后才送来的。
他们分明就是欺负她娘的眼睛看不到,才故意那些发霉长毛的点心来敷衍。那一瞬间,心底的怨毒如利剑出鞘,倘若给她一把刀,她此刻会毫不犹豫地拿着它冲出去,将这府里上上下下杀个干净。
“怎么了?”沈氏半天没有听到动静,下意识地侧头询问。
“……没什么,”傅妧费力地挤出这几个字,伸手将点心端出来,故意发出夸张的吸气声音,“好香。”
沈氏眼盲,自然是看不到,女儿在说出好香二字时,美丽的脸庞是何等的扭曲。
沈氏摸索着在床边坐下,微笑着拍了拍身边的地方,“快过来,坐下把它都吃完……从前家里穷,买不起点心给你吃,你从前不是一直说,希望能把点心当饭吃么?”
傅妧的眼眶热了,然而她还是轻轻应了一声:“好。”之后就大把抓起盘中发霉的点心,往口中送去。
送来的点心尚且如此,可想而知他们平日里都给母亲吃些什么饭菜了。
然而,当着娘的面,她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情绪,只能尽力扮演着女儿的角色。有时候,她真的很庆幸娘是看不见的,这样就可以不必亲眼看到她们所背负的苦楚。
今天的所见所闻,让她越发坚定了内心的打算,一定要让母亲尽早离开傅家。
终于,一盘点心见了底,口中的滋味形容不出,就算是苦涩,也是木木的。
之后,她自己去厨房烧了热水,提回来帮母亲洗头。打开发髻就闻到一股怪味,想想也知道,这屋里的丫鬟仆妇都是经韦氏之手派过来的,谁耐烦去伺候一个盲眼的妾室?
察觉到女儿捧着自己的头发发愣,沈氏越发的局促起来:“这天还不热……我身子又懒怠,这几日没叫她们帮我洗头……这屋里的几个丫头都还勤快,真的。”
勤快?从傅妧走进这间屋子时,就没看到过半个丫头婆子的影子。不过眼下,她也不希望那些人来打扰她和母亲短暂的相处时光。
傅妧从后面抱住沈氏,将下巴轻轻放在她颈侧,用撒娇的语气说:“我只是……想你了。”
沈氏愣了愣,脸上才露出一个笑容,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傅妧知道,母亲是怕她去找那些丫头理论。
从前的傅妧,或许年轻气盛,但现在不会了。
她用胰子洗干净母亲灰白的长发,一点点用布巾拧干,然后用木梳反复梳理,十指探入发间,轻轻按摩头皮。沈氏一开始还强撑着与她说话,过不多时便已在躺椅上沉沉睡去。
傅妧取过薄被盖在她身上,在屋子里点一支安神香,然后便轻轻地走了出去。
沈氏所住的这处院子虽然小了些,但也有给下人睡的房间。傅妧看着对面那两间黑漆漆的屋子,握紧了双拳。
这院子的主人还没有睡,这些奴仆们却早早地去歇息了,果然是不把她们母女放在眼里么,以为这府里有韦氏做主,便可以随心所欲地怠慢一个瞎了眼睛的姨娘。
如果是这样,那她们就错了!
第29章 主动谈判
傅麟的书房里仍然灯火通明,门口的侍卫见到傅妧到来并没有阻拦,傅妧便已经知道,傅麟那只老狐狸或许正在等着自己来。
今天在正堂上的那一出戏码,她知道一定会引起傅麟的怀疑。她原本可以将事情做的更绝一些,让韦氏在众人面前更加丢脸,但她没有那样做。
毕竟,明面上的剑拔弩张固然爽快,但躲在暗处看着对手不知所措的样子,才真正让人快意。
过早地引起对手的警惕,对于根基尚浅的她来说并不是好事。这是她和莲妃打过交道后,得出的结论。
但是,面对傅麟,太刻意的掩饰,反而会弄巧成拙。傅妧是有自知之明的,纵横官场多年的傅麟,绝对是傅家最精明的一个人。他今天将书房的大门向她敞开,绝不是要看她如何韬光养晦的。
傅妧打定了主意,一路上握紧的双拳渐渐松开来。推开门扇时,她的表情和姿态都已无懈可击,无法让人从外表窥探出内心的情绪。
傅麟正坐在太师椅上看书,并没有抬头。傅妧也不慌张,神态自若地走到他身侧,拿下灯罩将烛花剪了剪。剪子的尖锋离开烛芯的瞬间,火苗登时一盛。
待四盏灯都一一剪过烛花,室内立刻明亮许多。这时,傅麟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书,花白浓眉下一双锐利的眼睛审视地看着傅妧。
“祖父,”傅妧并没有行礼,语气甚至也没有平常那样恭敬,而是平铺直叙道:“傅妧想与您做一个交易。”
傅麟不愧是纵横官场多年的老狐狸,面对骤然间性情大变的孙女,神情和目光都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丝惊讶。
他的沉默似乎也在傅妧的预料之中,丝毫不能阻止她说出下面的话:“我可以向您证明,对于傅家而言,我会是比傅萦更加有用的棋子。”
“那么,你想要什么?”傅麟终于开口。
“让我娘过上真正安定的生活,再也不许任何人欺辱她,在她身边伺候的人,我要亲自挑选。”
傅麟没有应声,反而将话题挑到了别处。“你似乎忘了,你已经是公主的女官了,事关两国联姻,就连二殿下,恐怕也没有办法。”
他提起元灏,显然是对宫中发生的事也了如指掌。
傅妧淡淡笑了:“要嫁去北燕的是公主,她身边的女官是谁家的女儿不一样呢?”
她微微前倾了身子,目光灼灼:“对于傅家来说,只要能和二皇子联姻,是我还是傅萦,又有什么区别呢?关键之处,只在于二殿下的选择而已。”
傅麟重新垂下目光,仿佛漫不经心般道:“单凭一张嘴,是没办法令人信服的。”
当啷一声,一枚玉佩被毫不爱惜地丢到了他面前的书桌上。傅麟的目光落到上面,终于带了少许讶异。
南楚皇宫中的规矩,每位皇嗣出生时,皇帝都会亲赐一枚刻有他们名字的玉佩。
虽然玉佩的样式大同小异,但皇帝对子女也是有偏心的,像眼前的这一块,显然是以上好的翡翠制成,质地细腻不说,那绿色显得十分凝重,在跳跃烛火的辉映下,竟像有光彩在玉佩内缓缓流动一般。
翡翠的质地要比一般玉料坚硬许多,然而雕刻这枚玉佩的人也是鬼斧神工,那一个“灏”字如此复杂,他却能雕琢地流畅自如,线条纹路间不见丝毫崩坏的地方。这样的玉饰,绝不是可以仿造的。
南楚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给皇子选妃时,皇子的随身玉佩便是定礼的一部分,只有正妃才能享受这样的荣耀。如今这块玉佩在她手中,便是说明元灏有意……不,是已经许了她正妃之位了。
傅妧的声音幽幽响起:“祖父对翡翠玉石也颇有研究,应该知道这样的名种翡翠,有个极好的名头,叫做帝王绿。”
她刻意在最后三字上加重了语气,傅麟不可能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是什么。
然而老奸巨猾如傅麟,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和她讨论下去。
他故作不经意道:“关于你母亲院子里伺候的人,你可是已经有了属意的人选了?”
“没有,所以希望祖父重新招募一批家奴,让我在其中挑选。”面对他的试探,傅妧答得爽快。
短暂的静默后,傅麟轻咳一声,管家傅义立刻出现在门口,躬身低首道:“老爷。”
“去觅几个丫头婆子来,让阿妧挑选,记着,要府外头的新人。”
“是。”傅义恭声道,又将身子转向了傅妧,以同样的恭敬语气道:“不知小姐几时要见到人?”
傅妧眉毛轻扬,只说了两个字:“现在。”
第30章 杀鸡儆猴
傅义的办事效率果然高,无怪能在傅府做二十几年的管家,不过半个时辰后,院子里十几个丫鬟婆子已经在傅妧面前一字排开。
傅妧逐一细细打量时,傅义恰到好处地在一旁道:“小姐请放心,这一批人全是从府外找来的,直接由小的管束。”
傅妧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是为了告诉她韦氏是无法指使这些人的,她大可以放心将娘亲交由她们照顾。她福一福身,柔声道:“多谢。”
傅义倒怔了一下,才连声道:“小姐说哪里话……小的怎当得起。”
傅妧微微一笑,随便指了两个丫鬟并两个婆子,“就她们几个吧。”
目送她带着那几个丫鬟婆子去了,傅义这才回转身来,恭敬地站在傅麟面前,等待着他的下一个指示。
傅麟合上手中的书,淡淡道:“你对傅妧今天说的话,有什么看法?”
他们谈话的过程中,傅义一直都在门外,说听不到是不可能的。他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依小人愚见,这位大小姐说的话虽然不像是假的,但是二殿下的婚事,怕是还要皇后娘娘做主。”
傅麟哼了一声:“还有呢?”
傅义赔笑道:“小的见识短浅,哪里还能看出别的来?只是……大小姐终究不是在府里头长大的,总归不如萦小姐和老爷亲近……”
“这算什么,”傅麟冷然道,“萦儿和二殿下来往已久,殿下始终对她不冷不热,傅妧才入宫几天,就能将他的玉佩拿到手,单凭这一点而言,手段已经比萦儿要高明得多了。”
傅义见主子已经这样说了,自然不敢反驳,只顺着他的话道:“老爷说的是,大小姐委实好手段。”
“不过,”傅麟的脸色沉了沉,“若是她想仗着一点小聪明和我玩花样,那就大错特错了,你给我盯紧那个小院子,一举一动都要来汇报。”
“是。”傅义答应着退下了。
之后那几天中,傅妧偶尔发现有人在外窥视,也故意装作不知。她知道傅麟多疑,不可能凭那天的寥寥几语就相信她,但是傅麟却不知道,她本来也没有指望能让他相信。
新挑选来的丫头婆子,傅妧亲手调教,至于之前在院子里伺候的那些下人,却不仅仅是被赶出去那样简单。
在新来的下人面前,曾经伺候沈氏的那四个奴仆都被绑在院子里的条凳上,每人挨了五十个板子。
傅府责打下人用的板子并不是普通的木板,尾端上按了铁钉,这五十板子下去,已经要了她们的大半条性命。得到消息的韦氏气冲冲地来问罪,却被在这里监督行刑的傅义不冷不热地挡了驾。
傅义是傅府的管家,又是傅麟身边的心腹,韦氏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公然得罪他。
毕竟,在这个家里,是没有人敢反抗傅麟做出的任何决定的。
院子里惨叫声不断,傅妧却置若罔闻,只将母亲的日常起居事宜都交待给新来的下人。那些下人看到如此美丽的小姐手段却如此狠辣,一个个眼神中都带了敬畏之感。
更何况她们之前已经得了傅义的吩咐,一切都要听从小姐的命令,自然是将沈氏伺候地妥妥帖帖,挑剔如傅妧,也摘不出什么错处来。
眼看着快要回宫时,元灏却忽然造访傅府。
上次与傅妧深谈后,傅麟对此事已心中有数,对傅妧的能力不免又多了几分信任。他与元灏寒暄几句,便借故遣散了众人,只留下傅妧与他说话。
傅妧还未来得及开口问他的来意,元灏已然上前握住她的手道:“阿妧,我们的事,母后已经同意了。”
这倒是个晴天霹雳,傅妧一时间也愣住了,半晌才道:“真的?”
元灏难掩面上的欣喜:“这样一来,你可放心了?”不等她回答,他便一连串地说了下去:“那几个女官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过几天母后便会接你们回宫,到时候她会让父皇找个机会赐婚的。”
听到“赐婚”二字,傅妧不由得脸颊绯红,低下了头。
元灏只觉生平所愿此刻尽偿,心中无比的畅快甜美,连即将到来的远行也不能影响他的心情。
然而他还是先向傅妧交待道:“这几天我不能来看你了,父皇交待了一件公务,要我出京一趟,你且静心在家里准备嫁妆吧!”
他又笑道:“若不是父皇交待差事下来,如今宫里忙得人仰马翻,我也没有空出来告诉你这件事。”
傅妧心中虽有千百个疑问,但见他行色匆匆,便也只有笑着送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