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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歌一片     遗珠记txt下载     遗珠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 16 章

    温兰也是吃了一惊,顾不得散落满地的东西,急忙追了上去。

    她知道春芳从前有个兄长,可惜十岁时便不幸淹死海中,家里就她一个女儿,所以与父母格外亲近,先前便时常有听她提爹娘如何如何疼她。现在忽然听到这样的消息,难怪她这么着急。

    出白龙城往南数里便是乐民寨。温兰还是第一次到这里。一路所见都是低矮破旧的棚房。到了春芳家时,门口已经围了十数人。温兰随春芳推开人进去,见里头也站了好些人,一个男人正躺在床上,微微闭着眼睛,地上一滩殷红的血迹。

    “爹,你怎么了?”

    春芳大叫一声,扑了过去。

    那男人睁开眼睛,面上露出笑容,一只手撑着床板坐了起来,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耽误了东家的事不好。爹没事,你快回去。”

    她听春芳以前提过,她父亲四十不到。但此刻眼前的这个嘴唇发青的黑瘦汉子,却已两鬓斑白,额头几道深深的皱纹,看起来年过半百的样子了。手指指节和露在外的膝盖关节处,明显肿胀变形。温兰知道这是严重风湿所致。此地的珠民,因长期在毫无保护的状况下下海,到了一定年纪,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有职业病。除了风湿关节变形,最常见的还有肺病、皮肤病和视力受损等等。

    春芳已经掉下了眼泪。边上一个中年妇人看着温兰,迟疑地问道:“你是……”

    她的脸廓有些像春芳,温兰估计她是春芳母亲,便道:“我姓李,谢原是我表哥。”

    春芳母亲一愣,立刻局促起来,慌忙去端凳子,要拿衣袖擦拭让座。温兰知道自己不坐的话,对方会不安,便拦住了她擦拭凳子的动作,坐了下去,道了声谢。

    春芳母亲难为情地道:“三娘子快莫折煞我一家了。前次要不是你和谢老太太借银子,春芳他爹还不知道会怎样,且更不提春芳在你家得了许多的照应。我寻思着去探望老太太亲口道谢,却又怕入不了门……”

    温兰忙客气一番。春芳在旁不停哭泣。

    春芳父亲伸手摸了下女儿的头发,苦笑道:“快别这样,让客人笑话。”

    温兰压下心中的同情之感,道:“没事。我和她在城里街上,正好听到大叔的消息。因从前时常有听春芳提及你,所以跟了过来看望下,希望没打扰到大叔休息。”

    春芳父亲慌忙摇手道:“三娘子快别这么说,你肯来这种地方,就是给我们脸面了……”

    “爹,先前到底怎么回事?”

    一旁的春芳又追问。边上立刻有人七嘴八舌,温兰很快也就明白了过来。

    ~~

    原来此地,珠民经世代采捞积累经验,知道了七八处多产珍珠的珠母海域。这隐龙滩并不在其中。且那一带,因了附近地势与海流的缘故,水深浪急,水底水情更是莫测,逢浪高时,便如海底隐有巨龙作怪,这才因此而命名,被珠民视为禁区。从前那被巨蚌夹脚而死的少年,水性也极了得,艺高胆大,闯的正是这片海域。

    春芳的父亲姓李,在十寨中以水性而闻名,被人尊为海鳅,真名反倒没人提了,在珠民众一向颇有声望。当年那少年被人目睹入了此片水域失踪后,正是他受少年家人所托,冒险下水费了许多的周折,最后才将少年尸身与大蚌一道打捞上来的。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李海鳅眼见族人仿徨无计,天天过来诉苦哀叹,心中煎熬难耐,便想起了从前的一件事。

    当年他潜下隐龙滩时,发现海底走如山势怪石嶙峋,在那溺水少年位置之下,隐约察到似有粱巨蚌粘附在岩石的另侧坳坑之上。只是后来上岸后,并未对旁人提及。到现在,渐渐几乎也忘记了此事。直到数日之前才想了起来,便生出了再去查探的念头。虽然自己如今远比不上当年年富力强,但重压之下,也只能勉力去试,否则乡民再这样超负荷被逼迫着驱赶下海,只会死更多的人。正好病也有所好转,考虑再三后,他便于前日找到东宝,让他与自己一道下隐龙滩试试运气。东宝应了下来。于是一行人开了珠船到隐龙滩,寻到当年的大概位置后,李海鳅便领着东宝潜了下去。在水下寻找了两天,反反复复,今天终于潜摸到了当年的大致位置。只是此处水深已达十余丈,对人体的心肺和心理都是一种巨大的考验。东宝虽年青,水下的功夫和经验却不及李海鳅,这样的深度已到极限,再无法下潜。李海鳅便让他先上,自己顶着巨大水压继续下去,终于找到了记忆中生有大蚌的那处所在。大蚌果然还在。只是不知道已经长了多少年的足丝与礁岩紧紧粘附在一起,便如一体。他当时的体能已经到了极限,根本无法将其撼动半分,只能先回去。不想刚一上船,胸口便一阵剧痛,开始接连呕血。直到被送回家中歇了许久,元气这才渐渐缓了过来。

    可能怀有大珠的蚌是找到了,有本事下去采的人,数来数去却只有李海鳅一人。可是他却成了这个样子……

    珠民们想到陆终的穷凶恶极,无不愁眉不展,屋里被一片愁云惨雾笼罩。

    “海鳅叔,都是我不好……”东宝面带愧色道,“明日我再下去。便是拼了命,也定要将大蚌弄上来。”

    李海鳅摇头道:“你已到极限,莫说根本无法继续下潜,便是做到了,也必定不利。咱们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你爹当年没了时,把你交托给我。叔不想你再有意外。”说罢看了圈周围的人,站了起来,道,“大家都散了吧。我没事。这是老毛病,吐几口血而已,死不了人。今天养好精神,明日我再下去,定能成事!”

    “爹……”

    春芳喊了一声,便被李海鳅打断,笑道,“爹真没事。你和三娘子回去城里吧,不用记挂我。”

    ~~

    夜半时分。

    这一刻,就在城东巡检司后宅里,温兰和春芳辗转难眠的时候,城北的太监公馆围墙外,忽然出现了一个身穿夜行服的蒙面人。月光之下,那蒙面人向墙头投出一根带了钩锁的绳索,人便踩着墙面攀援而上,转眼便消失在墙头上。

    黑衣人似对公馆里的地形十分熟悉,跃下墙头,立刻便朝后头安置贵客的院落奔去,那里住着此次奉旨南下的太监陆终。

    陆终今晚喝了不少酒,所以睡得死死,连门闩被刀刃插入挑开也丝毫未觉。黑衣人入了屋,轻轻拔出匕首,朝着床上鼾声如雷的陆终慢慢而去。到了床前,青锋一闪,刀刃眼见就要刺向床上人时,门口忽然袭来一只短小箭弩,朝着黑衣人的后心呼呼而来。黑衣人觉察身后有异,猛地侧身避过。短箭噗地一声,深深钉入床榻里侧的墙壁之上。

    黑衣人猛地回头,看见身后门外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个人,一身月白长衫,在夜色里极其显眼。立刻便认了出来,正是随这陆终一道的七政衙门千户卫自行。

    黑衣人反应极快,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匕首已经再次刺向仍呼呼大睡的陆终。卫自行却哪里会让他得手,长剑出鞘,人已如鹰鹞般卷入,剑锋抵住了黑衣人的匕刃。

    “你是何人,竟敢行刺钦使大人!”

    卫自行低喝一声。

    “穷凶之徒,人人得而诛之!”

    黑衣人应了一声,声音显得颇年轻。

    卫自行道:“我既奉命护卫他,他便不能死在我的眼皮下。”说话间,剑锋已经卷到黑衣人咽喉前。黑衣人猛地后仰避过,待要反手反击之时,后肩猛地一阵钝痛,用手一摸,竟已深深钉入一枚短箭,正是先前被自己避过的那种暗器。

    黑衣人一边手臂顿时失力,匕首也叮一声掉落在地。猛地回头,见卫自行手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长匣,暗器正是从这匣子里所发。

    这暗器有个名字,叫做燕子弩,乃是七政衙门武官配备的一种贴身武器,平时可暗藏于袖中,发箭时势如千钧,对手极难闪避。

    “卑鄙至极,竟用暗器!”

    黑衣人怒道。

    卫自行冷冷道:“能伤人的武器,便是好武器,何来明暗之分?”

    黑衣人料想今夜行刺恐怕难以成功了,立刻决定放弃,朝外飞奔而去,到了院中,已被卫自行追上,拦住了去路,喝道:“只怪你运道不好,今夜遇到了我,岂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剑光闪烁,剑锋跟着便到,眼见要刺入那受伤黑衣人的胸口,正这时,边上忽然奔来另一黑衣人,锵一声,那黑衣人以手中刀格开了卫自行的剑,力道之大,卫自行甚至觉到手臂微微一震。

    “有刺客——”

    院子口响起了巡夜士兵的喊声,脚步踢踢踏踏越来越近。

    后到的黑衣人一把抓住受伤刺客的手,带了便往另头墙边飞奔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卫大人,要不要追?”

    赶了过来的巡夜士兵问道。

    卫自行这才仿佛回过了神儿,收回凝视黑衣人消失方向的目光,哼了声,道:“你们追得上吗?还是看好陆大人罢!”

    ~~

    第二天一早,终于酒醒了的陆终知道昨夜自己竟遭遇了一场刺杀,刺客的匕刃最近的时候,甚至离自己的脖子不过数寸之距,又惊又怒,把人都召了来,雷霆大发过后,对着卫自行道:“幸好有卫大人机警。卫大人此次立了大功。咱家回去一定上禀皇上,叫卫大人露个好脸。只是卫大人,你可看清那两个刺客的样貌身形?”

    卫自行的目光扫过站一旁的谢原身上,仿佛在回忆,半晌,才道:“两人都是蒙面。那个后到的……身形瞧着仿似有些面熟……只下官一时却又想不起是谁……”

    陆终恨恨道:“卫大人你再仔细想。一旦想出来,是谁都要抓。竟敢行刺本钦使,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卫自行唇边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恭谨地应了声是。

    ~~

    “谢大人,你说昨晚刺客会是谁?”

    陆终气急败坏离去后,忍了许久的吴三春迫不及待地问起了谢原。

    谢原道:“不好说。”

    吴三春早把谢原当心腹,看了下四周无人,便压低声道:“管他是谁,真若成事了,给推到横海王那一伙人身上便是。朝廷对付海盗无力,必定不了了之,且这么一搅合,那劳什子珍珠不用捞了也说不定……”说罢咂嘴摇头,看着是有些惋惜的模样。

    谢原微微一笑,告退而出。

    一出太监公馆,他的神色便有些凝重起来,正慢慢而行,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道:“谢大人留步。”回头看去,见竟是卫自行。待他到了自己面前站定,二人寒暄了几句后,谢原道:“卫大人可是有事?”

    卫自行的目光从他腰间佩刀上收起,笑道:“我一来这里,便听说谢大人刀法无双,心生向往。谢大人若是有空,哪日可否与我切磋一二?”

    谢原道:“卫大人身居高位,下官不敢造次。”

    卫自行呵呵道:“谢大人不必自谦。其实我过来,另有一事,此事与你家表妹有关。”

    谢原蓦地眉头一紧,盯着卫自行,沉声道:“何事?”

    正这时,常宁忽然从后急匆匆赶了过来,大声嚷道:“谢大人,谢大人,你快去看看。三娘子要替李海鳅下隐龙滩!”

    谢原脸色微微变,猛地一把抓住常宁的臂膀,“你说什么?”

    常宁哎哟一声,却也顾不得被他抓痛,上气不接下气道:“一早李海鳅他们要上船时,三娘子忽然过去,说她水性不比李海鳅差,要替他下海去捞蚌。如今人都上船了……”

    谢原不等他说完,猛地转身便朝城外飞奔而去。

    卫自行微微目光闪烁,分不清其中情绪,脚下亦是毫不迟疑,也飞快跟了谢原而去。

第 17 章

    日头猛烈,海面的风力却正适合扬帆。采珠船载着十数人,驶近昨日发现大蚌位置的隐龙滩海面后,降帆停了下来,随波左右晃荡。

    船上的十数个汉子,默默看着此刻正站在船头举臂过顶做着拉伸的温兰,面上的神色仍是不敢相信。

    李海鳅亦觉匪夷所思。

    昨夜起,他便被胸口处的隐痛折磨得一宿未睡。到了现在,心肺处那种仿佛被钝刀割过的闷痛感还是未消。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下水者,他自然清楚自己的肺到了昨日那样的深度后,已经遭受到了致命的压迫而受损。今日再次下去,不过是在做一场赌博。赌双生蚌中剩下的那个里有另颗珠,赌自己能熬着活到再次浮上来——他也没有办法,只能这样。作为一个众望所归的领头人,不想看着乡民继续无谓丧命的话,他只能拿自己的命来赌,而且这个地方,也就只有他能下得去。然后就在今早,他与同伴再次收拾好了下海所需的物件,准备登船出发时,那个昨天到过自己家的年轻女子竟找了过来,对他说他不必下去,她可以代替。

    当时他听到这话的时候,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位谢家的小娘子是嫌好日子过得无聊了,这才过来寻自己开心的。自然婉拒。不想她却神情严肃,看不出半点玩笑的样子,跟着登上了这条船。

    李海鳅在确认她不是玩笑后,仍是不敢相信。深达十数丈的隐龙滩海底,水情变幻莫测,就算是当年那个年富力强的自己,也不一定保证能上下自如,何况是面前这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年轻女孩?他不敢强行阻拦她上船,但料想她过来的事,谢原必定不知,急忙派了人赶去叫他。

    李海鳅回头再次望了眼来时的海面,远处只见海鸟翔掠,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道:“三娘子,这下头水深,绝非你能想象。小人真的不是在玩笑。你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谢大人那里我怎么交待?”

    温兰停下动作,转身望着他,道:“李大叔,我只问你一句。你觉得以你今天的身体状况,下到这样深度的水下后,能保证回来?”

    李海鳅被海风吹打得如鱼皮般的那张脸上闪过一丝微微痛楚的表情,却强忍住了,声如洪钟地笑道:“三娘子,你这话说的,小人自然……”话还没说完,那种来自于喉底的想要咳嗽的强烈**再也无法抑制,弯下腰去,伴随一阵剧烈咳嗽,口鼻中再次不断涌出鲜红的血,淋淋地滴在了船板上。

    “海鳅叔!”

    东宝大叫一声,慌忙用力抚揉他胸口,剩下的珠民也纷纷围了上来,神色惊惶不安。

    李海鳅等这阵咳嗽过去,胡乱擦了下嘴角血迹,摆摆手,强作笑颜道:“没事,我没事,歇一会儿就好……”

    温兰皱眉道:“李大叔,你这个样子了,还怎么可能潜到这样深度的海底?潜到这样的深度,你的肺会压缩变小。不是我咒你,你觉得你身体里的这副肺腑还能再承受一次这样的压力吗?你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春芳想想。昨天她被你赶了跟我回去后,路上一句话都没说。早上起身,我见她一双眼睛肿得像桃。我说话难听,你别见怪。万一你要是这么没了,你让她怎么办?这样徒手下海采蚌,自然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实话说,我若不是看在春芳的面上,今日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李海鳅望向船头这女子,见她一改昨日初见时的温和模样,说话时带了一种斩钉截铁、完全不容人置疑的语气,竟叫他无法再次开口辩驳。呆愣半晌,嘴唇嗫嚅了下,低声道:“小人自然晓得,只是小人没法子。且水下情况变幻莫测,小人死不足惜,却万不敢叫三娘子担这样的风险……”

    温兰神色稍缓,这才道:“蝼蚁惜命,何况是人?我日子过得好好的,若没这样的本事,自然也不会强行出头送自己的命。就这样决定了。让东宝领路,我替你下去。”说完不再看他,只朝东宝招了招手。

    东宝如梦初醒,啊了一声,急忙到了近前,毕恭毕敬地看着她。

    温兰将李海鳅先前准备带下海去的竹篓缚在腰间,与东宝对好了水下手语之后,见李海鳅还是一脸犹疑的样子,朝他点了下头,道:“你放心。等我上来便是。”

    李海鳅知道这女子看似温和,实则意志坚强,知道自己是再也无法阻拦她了。感激、遗憾、担心,各种情绪在心中翻滚,微微张了下嘴,却说不出话来。

    “看,后头有船来了!”

    正这时,珠船上一人忽然叫道。众人转头望去,视线里果然出现了一艘渔船,正扯满了帆飞快而来。等渐渐近了,东宝喊道:“是谢大人,还有……那个姓卫的大官!”

    李海鳅松了口气,急忙对着温兰道:“三娘子且等等!”

    温兰早看见了船上的人。一怔。倒不是因为谢原的出现。她知道李海鳅先前便叫了人去通知他,所以现在见他追来,也不算什么大意外。意外的是与谢原同船的那个人。

    她听春芳提过,说下来催珠的,除了太监陆终,另有省七政衙门的人一道。没想到竟会是自己从前在半路遇到过的那个姓卫的。这个人认识自己,也知道自己姓温,现在这样被他遇到,而自己的身份已经摇身变成谢家的李姓表妹。如果他要揭自己的老底,自己立刻就会原形毕露……他会不会这么做?还有,自己到了这里,他居然也跟着出现。这完全只是一种巧合,还是另有目的?

    不过短短瞬间,温兰的脑子里便闪过了无数的念头。

    那条船渐渐靠近,两船相距不过数十米远了。谢原见温兰立于采珠船的船头,一副就要下海的样子,按捺不住心中焦急,朝着她大声吼道:“不要胡闹,快停下!”声借风力,传送出去老远。

    温兰迎着强烈的日头,微微眯着眼,看向站在谢原身边的卫自行。他一身金色官服,在阳光下耀目得刺眼,神情却与谢原迥然相异,一贯的自持中,似乎带了种难言的微微兴奋。等两船靠得再近些,温兰看得更清楚了——他的神情中,除了兴奋,似乎还有一丝期待。

    看起来,他并不像是要把自己老底揭穿的样子。

    这样就好。虽然还不知道他的心思到底如何,但目前看起来,这个人似乎并无与自己为敌的意思。

    温兰微微松了口气。见谢原还在不停喊叫自己,远远朝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后,在众人的注目下,取了自己携着的潜水镜戴上,又朝东宝点了下头,示意准备好呼吸后,便抱起预先备好的一块石头跃入水面,瞬间便不见了踪影。东宝见她已经下水,也顾不得谢原了,也立刻跟着抱石跳了下去。

    谢原眼睁睁目睹她下水,从自己眼前倏然消失,这一刻的惊怒,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等两船靠近,没等接甲,人便跳上了采珠船,怒道:“为什么不拦住她?此处水域深达十数丈,水底暗流莫测,她不知道,你们难道也不知道吗?”

    李海鳅认识他多年,却第一次见到他在人前显出这样的盛怒,颤声道:“谢大人,全是小人的错,没有将三娘子拦下……”

    边上一珠民见谢原动怒,急忙道:“谢大人,真不能怪海鳅叔。他一直拦着,三娘子却说他已经伤了肺,不能再下去了,又说她能到这样深度的海里……”

    谢原看了眼船板上的一滩血迹,又见李海鳅胸前亦沾了数滴,知道是他呕血所致,心知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过多责问也是于事无济。极力压下心中的怒意,看向碧波荡漾的海面,一语不发。

    “谢大人,你就放心吧。你的这个表妹,除了水下功夫,恐怕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她不是无知孩童,若没几分把握,又岂会自己拿性命玩笑?你还是与我一道,在这等着她上来便是。”

    身后忽然有人这样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说话的,正是跟着跳上珠船的卫自行。

    谢原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望着海面。

    他现在心情纷乱,根本无暇去细想卫自行话里的别意。他说的那个道理,他自然知道。但这样的时刻,所有的道理在幽深得能吞噬一切的大海面前,显得是那样苍白,没有半分的说服力。

    他再等了一会儿,在珠船边焦急不安地来回走动几趟之后,再也忍耐不住,正要下水去看个究竟,忽然看见前头不远处的海面上冒出一个人头,浮在水面仰天大口大口地喘气,不是别人,正是先前随了温兰下水的东宝。

    ~~

    温兰抱着坠石快速下降,借着周遭水压感觉到已经抵达水下二十米左右时,抛掉坠石,调整了下潜水镜,让里面进入大约三分之一的水。

    潜水镜是个好东西。人在水下,若仅靠双眼视物,看到的物体会呈出扭曲状,而有了它后,不但能在水底清晰视物,还能保护眼睛。而之所以往里入水,一是防止镜面在水下起雾,二是到了海底时,镜内保留适当的水能起到平衡水压的作用。习惯了,这样一点水并不会让眼睛难受。

    她微微仰头,等着东宝到了自己位置的附近后,便按照先前约好的手语,示意他领路。

    因为海水净澈,所以这深度的光线还很好。但或许是精神高度集中的缘故,东宝并未多留意她的眼镜,只是继续向下。

    深度渐渐接近三十米,光线也开始变暗。到达这样的深度,人除了耳朵不适,伴随体内氧气消耗殆尽,往往开始出现氮醉现象。温兰肺里的剩余空气还足以支撑她继续下潜。平衡了耳压后,她看了眼东宝,见他不住捏鼻,知道他也在鼓气平衡耳压,神情却现出几分痛苦。再下潜数米,一道不知哪里来的暗流袭来,将两人齐齐冲了出去,犹如断线的风筝。

    温兰稳住身形,到了东宝面前,见他表情痛苦更甚。知道他已经到了憋气极限,立刻决定让他上去。

    她踩水到了东宝身前,朝他握拳拇指向上——这是一开始与他约好的手语,告诉他让他上去。

    东宝勉力想再下去,却感觉到了自己肺部被火燎烧般的那种痛苦,只能朝她点了下头,伸出食指朝着左下方指了下,再也忍耐不住,立刻上浮而去。

    温兰凝神看向他所指的方向,见脚下大约再下去十米的海底,可见一处宛如指峰的海底山峦。那个大蚌应该就在这里。她不再犹豫,开始下潜靠近。

第 18 章

    温兰咬住舌尖,以痛感来刺激自己在这样的水下深度里保持住完全清醒的头脑,朝着东宝先前所指的方向继续下潜而去。越下去,海底的可见光线便越暗,四周忽然就像快要天黑的黄昏时刻,一片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自己的死静。温兰甚至觉得能听到自己胸腔里一下一下缓慢的心跳之声。

    听说,像李海鳅这样经验丰富的下海者,甚至能锻炼出一双在水下昏暗光线中视物并迅速判断目标物体所在位置的眼睛。温兰没这样的本事。她现在只能极力睁大眼睛,让一双瞳孔尽量吸收着来自海面的透过数十米海水折射而下的剩余光线,沿着高低起伏积满了沉降泥沙的海底孤独游弋着。

    非常幸运,她很快就看到下方那处指峰的凹背一侧,似乎多出了一团黑糊糊的椭圆状物体,等再靠近,发现果然是个粘附在岩石上的罕见大蚌。蚌面足有一米大小,犹如一张小圆桌,上面附满了藻苔,估计重达数百斤。此刻,蚌壳的口子正张开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缝隙,从里吐出一圈洁白的肥厚蚌肉,蚌肉随着周围暗流慢悠悠地张缩着,宛如扇子末端的一圈流苏装饰。

    温兰顾不得惊讶,立刻开始了采蚌的工作——她必须争分夺秒,最好一次性完成采摘。如果因为体内氧气不足不得不数次上下的话,就算完全排除任何水下意外的因素。深水里每重复一次上下,就是体力的大量损耗。随之而来,她的水下耐力与心理忍受力也将呈几何级地下降。而这两点,正是她强于别人的地方。

    温兰从随身携带的竹篓里取出一柄珠民用于水下采蚌的厚背刀,抵住大蚌粘附处的峰石侧,用力顶了下,触手牢靠,这才放心地靠了过去,用膝盖顶住石块的凹处,固定好身体后,从篓里摸出一张特制的网。

    这是李海鳅特意为了这个大蚌而编的一张网。网面可以罩住大蚌,收紧网后,网口连了一条足够延伸到海面的麻绳。绳的另一端,缚着一个用猪尿泡特制的浮标。如果一切顺利,松开这个浮标后,它将带着绳子向上漂到海面,珠船里的人看到浮标,只要将它捞起,收上相连的绳,就能将海底的大蚌捕上来。

    温兰准备好网后,用刀从后轻轻戳了下大蚌的壳。蚌受到刺激,立刻反射性地收回白肉,紧紧地闭合在了一起。温兰沿着大蚌,小心翼翼地兜住了整个蚌体,然后开始用刀去撬将蚌身与岩石粘附在一起的足丝部分。

    这个大蚌,估计至少有百年之龄,分泌出的足丝层层叠叠,石化后的效果如同502胶水。温兰撬了几次,只刮下一点白色粉末,大蚌纹丝不动。

    温兰开始感觉到发自体内的一种想要呼吸的**了。她再次咬舌,以痛感刺激自己的神经,什么都不去想,只是全神贯注地寻找着着力点。很快,将刀刃嵌入了找到的足丝与岩体间的一处缝隙,等插得够深,再次发力,蚌身微微地晃了下。

    温兰压下兴奋之意,继续撬已经松动的缝隙。再几次,足丝终于与岩面脱离,带着包在壳体上的网晃晃悠悠地掉落下去。

    温兰飞快收紧网口,摸出篓子里的浮标举过头顶,松开了手。浮标带着相连的绳索,如同一只生了长长尾巴的蝌蚪,开始笔直地向着光亮之处慢慢悠悠而上。

    ~~

    从东宝随了温兰下水到他浮出水面,其实也不过短短两分钟的时间。但以谢原的感觉,却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我表妹呢?”

    东宝被人一拉上采珠船,他立刻问道。

    东宝坐在船板上,一边大口喘息着,一边道:“我方才带她到了约莫十丈深的水下,我受不住了,她让我先上来,自己一人下去了。”

    “谢大人……”东宝看了眼他,看出他神色里是掩饰不住地焦急不安,忍不住小声安慰道,“你别急。我起先也不大信。只是跟她下水后,才知道她水性确实了得。你或可放心……”

    “还是小人下去找找看!”

    李海鳅按捺不住,起身准备要下海,被谢原拦住了:“不必了。她之所以下水,就是要替你的。现在你再下去,万一有个不测,她下水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李海鳅的神色现出了一丝愧疚,双手不安地在衣襟上来回擦动。

    谢原知道是自己刚才的急怒让这个汉子生出了愧疚,暗吁一口气,勉强压下心中的躁乱,望向李海鳅,和颜悦色地道:“方才是我一时着急,说话重了些,你莫见怪。东宝说得有理,咱们等她上来便是。”说罢转身再次到了船舷之侧,蹲了下去,默默注视着附近的水面。

    时间还在按着它的步调一分一秒地流淌而过,但以此刻这满船人的感觉来说,却慢得仿佛龟爬蚁行。生平第一回,谢原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恐慌。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正恐慌。头顶的日头很毒,他被日头炙烤的后背却一阵阵发凉,衣衫被沁出的冷汗津津粘住,额头也开始滴汗,汗水沿着他的脸庞不住滚下,渗入他生了满面的胡髯里。

    没有亲历过海上行船的人,是无法体会到狂风暴雨间与大海搏斗时,那种生灵在造化力量面前渺小到微不足道地步的那种感觉的。此刻的海虽不复狂怒,但人入其中,同样细微得如同一粒被吞噬的尘埃,无影无踪,留不下半点痕迹。

    谢原明白自己不该这样想,却再也忍耐不住了。霍然而起,正要下海一探,忽然看见前方水下数尺隐隐似有物体浮动,心猛地一跳,定睛再看,见冒出了一只绑着绳索的气囊。

    “浮囊上来了!浮囊上来了!”

    其余人也发现了,立刻兴奋起来,大叫声中划船靠近。东宝俯身下去一把抓住浮囊,七八只手便拽着绳索往上收。坠力越来越大,等绳索收到末,水下出现一个被网罩住的巨蚌,七手八脚将附满了藻苔的大蚌拉上船后,有人情不自禁欢呼出声。

    大蚌露出水面的那一刻,谢原的心跳从起先的快如擂鼓倏然停止,一顿之后,整个人便被一种强烈的失落和恐慌所攫住。他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方才大蚌出水的海面。片刻过去。那里除了随风翻涌的道道无穷碧波,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动静了。

    大蚌是从海底捞上了,谢家的表妹却没随之而上。从她下水道现在,时间已经过去半刻之久,从没听说过有谁能在水下憋这么久的气。

    船上的人很快就从捞上大蚌的兴奋中冷却下来,纷纷到了船舷之侧,紧张不安地探身下去。连先前一直神情笃定的卫自行,此刻也到了船头,俯身盯着海面,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谢原飞快甩掉鞋,抱起船甲上的一块石头便跳下了海去。东宝见状,急忙跟着跃下,剩下的珠民也纷纷下海。李海鳅刚站了起来,却被卫自行拦住,冷冷道:“你就留着吧!”

    谢原随了坠石的力量,在海水中笔直快速下坠,直到耳膜刺痛得无法忍受,这才抛开石头,睁开了眼睛,四顾之下,周围但见一片水雾茫茫,头顶上方还有七八个随了自己下水找人的珠民身影,而她却不知道身在何处了。

    他惯常行走于海上,水性自然也是了得。这一刻,却不知道是水深压迫五脏六腑,还是一种错觉,他只觉得自己胸腔处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住,脏腑几成齑粉。

    她没有上来,或许还在海底。他不敢想象让她一人孤独留在幽深海底的景象,用力再向下。一尺尺地下潜,胸腔里的气也一寸寸地短了,肋骨里要爆裂般地痛。他心知已经快到自己的极限了,海底却仍在下方。不愿就这样放弃,咬牙用力再次向下,侧里忽然一道暗流,将他整个人冲了上去。

    谢原浮上海面,短暂换气之后,再次潜了下去。每到七八丈深,体内氧气便耗至极限,只能上浮换气。

    海底就在他的下方不远处。仿佛只要他再努力一把,就能到达了。但是实情却是无论他如何努力,海底永远那样遥不可及。

    数次反复在深水里上下,对体力是一种极大的消耗。他已经感觉到了疲乏,胸腔处也迸裂般的痛楚。头上的珠民们因了体力不支,已经纷纷放弃,陆续爬回了珠船。他却不想就这样结束。

    最后一次上浮的时候,他已经做了决定。抱着坠石直接降底。这是节省时间的唯一办法。

    他知道这极有可能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不可挽回的致命伤害。但他必须这么做。

    他的表妹三娘,或许此刻现在就正在海底,闭着眼睛静静等着他下去带她上来。

第 19 章

    谢原从海面猛地破水而出,大口呼吸数次,抬眼看向采珠船原先停泊的位置,正要叫船上的人扔块坠石下来,却发现面前空空如也,采珠船连同整船的人都不见了。尚在愣怔之间,忽听见身后传来阵阵喊声,急忙回头,看见珠船正在那里,船上七八个珠民奋力划桨,朝着正南方向飞快而去。虽中间已经隔了三四十丈远,却也能感觉得到他们欢欣的样子。再侧耳听去,那呼唤声分明是在喊“三娘子”。

    谢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样子,绝对不会是坏事。而且他们口中喊的分明是表妹的名字,极有可能,是她在那边的海面上露头被发现了,所以他们才划船过去迎接——虽然还不清楚她怎么会在那么远的距离之外出现,但这对于原本已经怀了最坏打算的谢原来说,不啻是天降福音,只觉胸口阵阵发热,全身血液沸腾,先前的疲惫也一扫而去,立刻奋力挥臂划水,朝着珠船追赶而去。

    ~~

    温兰采蚌完毕,放浮了气囊之后,以足尖轻点岩体,借着反力,随了绳索用教科书般精准的身体姿态缓慢上去。浮至大约一半距离时,周遭光线变亮,随了水压逐渐减小,头顶的气囊也带着绳索开始加速摇摆上行。

    温兰正也要稍微加快自己上浮速度,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怪异的唧唧声。这声音在水下骤然听来,诡异非常。猛地回头,视线却被正从自己身后游弋而过的一群红甘鱼遮挡,影影绰绰只能看到大约十来米远之外的水中多了一团巨大的黑影。

    温兰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遇到了鲨鱼,但很快就排除了这个可能性。鲨鱼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她立刻想到了海豚。

    鱼群很快过去了,那团影子也朝她慢慢靠近。温兰看清这吓了自己一跳的不速之客后,终于定下了心神。

    向她靠近的,确实是一只海豚。

    因为曾经参与过一个救助海豚的国际绿色组织,所以温兰对海豚有所了解。等它靠近后,便认了出来。这是一只喜欢生活于暖海中的短肢圆吻豚。它的背腹和家族成员一样,上面黑灰,腹部白,额头却罕见地长了一圈雪白纹路,便如老太太戴了抹额,再配上下面两边黑豆般的一双小眼睛,表情立刻显得有点滑稽。它的体型虽然庞大,目测有一米五左右了,但根据这种海豚的正常体型,应该还只是条一到两岁的幼豚。

    不等温兰向它靠近,海豚继续朝她游来。大约心存戒备,最后停在了离她几米之外的水中,却继续朝她发出那种怪异的唧唧声,乌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温兰。

    这样的声音配上它的表情,竟让温兰生出了一种孩子遇到母亲时,因自己先前受到的委屈而向母亲撒娇的感觉,心中立刻生出了一种怜惜之意,正要向它表示下自己的友好,视线忽然定在了它背上的一处凸起上。

    她看到小海豚的背部突兀地耸出了一块异物。很明显,绝对不是它本身该有的。

    温兰估计自己还能在水下坚持片刻,没有犹豫,立刻朝它游了过去。等到了它身侧,终于明白它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了。海豚高而宽大的背鳍上,斜斜插入了一根木片,露在外的木片看起来有些腐朽,沾了绿苔,边缘呈不规则的破碎状。它的伤口处已经发白,受伤估计至少有两三天的样子了。看起来,像是这只海豚在经过渔船底部时,或许因为调皮,或许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让它擦着船底掠过时受了意外的伤害。

    海豚是种充满了人情味的动物。温兰和同事就曾救助过一只因为不幸丧子而陷入深深悲痛的海豚母亲,亲眼目睹它不吃不喝,只是不停将孩子尸体反复托出水面,仿佛这样它就能苏醒。所以对这种动物极具好感。很明显,这只海豚在受伤后无力自救,偶遇了水中的自己。它的智慧告诉它她能帮它,所以就用这种声音不停向自己求救。

    温兰急忙伸手,拍了拍它的额头安抚它,听到它回了痛苦的唧唧声后,正要探手过去将那块刺入它身体里的木片□,身侧忽然涌来一股挟裹着巨大力量的冰凉暗流,整个人立刻失了控制,随了这团暗流被旋转着带了出去。

    从海底的地势看,这里在经历沧海桑田变幻时,可能是由高山沉降所致,这一带也就分布了海沟。这种不规则的临时暗流很有可能来自于附近的海沟,因为水体与外部水体冷暖交汇产生了漩涡,而自己正好身处其中。抵抗犹如蚍蜉撼树。唯一能做的,就是护住自己。还算幸运的是,遇到这股暗流时,她已经处在水压相对安全的深度了。

    温兰蜷起身体双臂护头,等感觉到周围水体渐暖,水流也缓了下来,整个人已经气血翻涌头昏脑胀,睁开眼睛,一时连方向也无法辨别了。

    她现在已经快到憋气极限,肺部急切地渴望换气。但她更清楚,越是这种时刻,越不能气躁。许多像她这样的下水者之所以出事,往往并不是因为当时真的已经到了不可挽救的地步,而是无法控制急切想要呼吸的**和随之而来的惊慌,这才酿成了惨剧。

    §修复伤口,让它继续在属于它的世界里遨游。

    她帮这只海豚处理伤口的时候,它一直静静浮着不动。等木刺被拔出后,仿佛感觉到了背上痛苦的减轻,发出林轻快调子的唧唧声,绕着温兰打圈,不停用它的嘴去碰她的身体。她知道这是它向自己表示感谢的方式。但现在却没时间和它继续玩耍。因为自己下水时间不算短了,怕再不露头,上面的人会生乱。伸手再次拍了拍海豚的头后,立刻浮上海面,四顾看了下,这才发现自己被刚才那阵暗流带出去不算近的一段距离。那艘珠船,现在远远停在距离自己将近两百米外的海面上。

    温兰朝着采珠船上的人大声呼喊,用力挥动手臂,想引起他们的注意,可惜喉咙无力,发出的声音被迎面的海风吹得支离破碎。正想憋一口气再次出声,海豚忽然从水里高高跃起,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船上的人立刻被这声音吸引,终于发现了温兰的所在。

    莫说李海鳅等人,便是见识过温兰水性的卫自行,方才也以为她必定有难了。一船的人也没心绪查看大蚌里到底是否有珠了,气氛正沉重之时,忽见她出现在远处海面上,这种巨大的惊喜简直难以形容,这时刻,谁还会记得仍在水下的谢原?立刻分离划船往那里去,这才有了先前谢原出水时看到的一幕。

    温兰见船朝自己来了,正有些疲惫,索性不再划水,摘下面镜放回篓子里,整个人漂于水面之上不沉下去就行了。等船到了近前被人拉了上去,还在喘息的时候,觉到肩上被人披了件外衣,回头看去,见是卫自行,正面上带笑地望着自己,随口便道了声谢。

    李海鳅这个在水中讨了半辈子生活的汉子,从前哪怕是再苦再累,也不会留一滴泪。此刻却压不下满怀的激动,喉咙已是有些哽咽,颤声询问方才水下之事。温兰简单描述了经过,众人正惊叹,忽见船边又高高跃出那只海豚,仿佛不愿离去,围着珠船游弋。

    海豚自古便有救助溺水者的美名,当地也有过渔船因它在前领路而避开了暗礁的古话,所以在当地人心中极是神圣,以神鱼称之。现在见有神鱼靠近,纷纷下跪拜之。

    温兰见它不愿离去,想了下,便趴下去用手招呼。在边上人的诧异注视之下,海豚朝她游了过来,张嘴轻轻衔住她的手指,一派亲昵景象。

    温兰摸摸它光滑的额头,笑着挥手让它离去。小海豚叫了几声,终于沉了下去,消失在水面下。

    “三娘子莫非是龙女下凡?否则为何连神鱼都与你亲近?”

    珠民里有人脱口而道。

    温兰噗一声笑了出来,正要回话,眼睛溜一圈,终于发现船上少了一人。忍不住问道:“我表哥呢?”

    她这一问,李海鳅等人才想起谢原方才还在水下捞她,哎哟一声跳了起来,慌忙回头望去,见不远处海面上正有个人劈波斩浪而来,可不正是他?顾不得说别的了,急忙划船回去相迎。

    温兰见平日一丝不苟的谢原现在被人七手八脚拉上船,趴在船板上直喘气。被太阳晒得发亮的黝黑后背上,水珠沿着随了呼吸起伏的背肌不住往下滚落。偷偷看了眼此刻已经已经围到大蚌前议论纷纷的一堆人,见他们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并无人留意这里,忍不住便故意轻声问了一句:“表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谢原听到身前响起了她的问话声,迎着日头抬起头来。见她背对着太阳,发梢处不住往下滴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正直直地俯视着自己,正在等他的回答。

    按理说,他此刻应该很是生气。他觉得自己应该拿出长兄的气势,趁还在火头上,好好教训几句这个胆大妄为自作主张的表妹,至少要让她明白这样贸然下水的危险性。但实情却恰恰相反。从刚才他还在水里,看到她安然无恙坐在船上朝自己靠近时的第一眼起,所有的怒气便都消散无踪了。这一刻,在她这样的俯视目光之下,他甚至生出了一种想要回避的极度不自然感。

    他想了下,抹去面上和胡髯里的水珠,含含糊糊道:“日头毒,我便下去游了几圈。果然,凉快多了……”说罢用手臂撑起自己上身,从船板上一跃而起,几步便到了李海鳅等人的身后站定。

    温兰朝他宽厚后背微微翘了下嘴,拉了下身上的外衣,也跟着凑过去看。

第 20 章

    罩住蚌体的网已被解开,撇去上头缠着的藻苔后,整只大蚌便现出了它的真面目,湿漉漉地露在了日光之下。

    这只蚌,比十数年前出水过的那只还要大上许多。莫说珠民里年纪轻的,便是像李海鳅这样见多识广的,看清了这只大蚌,也是惊叹不已。

    “海鳅叔,这大蚌看着至少百年了吧?会不会已经成精?”

    东宝忽然冒出这样一句。

    温兰到此这么些日子,多少也知道,因受自然条件限制,靠海民众普遍迷信,认为海里有龙王,相应地,自然也就有各种精怪。连花草树木吸收日月精华年头久了都能作怪,何况是这种生于深海里的百年大蚌?

    东宝这么一说,刚才还显得很是兴奋的珠民们立刻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谁也不再说话了。一个正拿了刀准备撬壳的汉子也忙哧溜一下缩回了手。

    “两位大人,你们看……”

    李海鳅看向谢原和卫自行,表情也有点犹豫。

    谢原尚未开口,卫自行已从那汉子手上接过刀,道:“这样大的蚌,倒确实是生平头回见。你们不敢,那就我来。便真成了蚌精,也来找我便是。”

    李海鳅道:“是,是……大人与小人们自然不同,不畏邪僻……”

    卫自行一笑,到了大蚌前蹲下,将蚌足一侧转向自己后,将刀锋嵌入上下蚌壳间的缝隙,拗断连接蚌壳的一侧石化足丝后,对另侧也如法炮制。原本紧紧闭合的蚌壳立刻松动,接下来几乎没怎么费力便扳开了大蚌,用刀割开壳里的蚌肉,在众人屏住呼吸的注目之下,经过一阵仔细寻找,终于在一侧的内膜中发现了并排两颗珍珠。

    卫自行用刀挑出这两颗珍珠时,莫说边上一干珠民,便是温兰,眼睛也睁得差点没脱眶而出。

    珍珠一大一小。小的那颗堪比大颗龙眼,这便罢了,那颗大的,竟有婴儿拳头般大小。尤其罕见的是,两颗珠子都圆滚滚的,在阳光下闪着莹莹的光芒,叫人一刻也舍不得把目光挪开。

    温兰知道在她原先的那个时空里,迄今发现的最大天然珍珠长达两百多毫米,但它和排第二的那颗曾被乾隆收藏过的亚洲之珠一样,都呈不规则形状。现在捕到的这一颗珍珠,虽然尺寸要小,但天然便生成了这样滚圆的形状,真真是无价之宝了。

    卫自行凝视手上明珠片刻,又仿似不经意地看了眼温兰,见她一脸惊叹的模样,唇角飞快掠过一丝不觉察觉的笑。忽然转身面向大海,高高扬起一臂,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物被远远投掷而出,随了划出的如虹般的一道弧线,还没看清楚,那东西便坠入了碧蓝海面,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待他回转身时,摊开的手心里只剩下那颗小珠了。

    李海鳅等人目瞪口呆,温兰也是大吃一惊,呆呆望着卫自行——很明显,他居然把那颗足当稀世珍宝的大珍珠给扔回海里去了。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卫……卫大人,你这是……”

    终于回过神来的李海鳅结结巴巴地叫了声卫自行,后面的话却说不出来了。

    卫自行神情自若,将那颗龙眼珠子放入一只小锦囊中收起,这才道:“人心不足乃古训。今日上贡这样一颗巨大圆珠,难保下回不会再要一颗。若如此,再去哪里找?莫非到时还要三娘子替你们下海去?”

    这话一出,珠民们立刻恍然。

    意外采得这样一颗罕见的宝珠,于他们这些珠民们来说,其实并无什么大的好处。太监公馆虽也是按珍珠成色和重量向珠民收购所采的珠子,但吴三春向来贪悭,收珠时一贯会嫌弃珠子成色好压低价格。交这样一颗珠子上去,即便有额外奖赏,所得也是有限,却诚如这卫自行所说的那样,不定还是祸根。反倒像他刚才所为那样,把大珠丢掉,才是免除后患的法子。

    李海鳅感激道:“多谢卫大人考虑周到。小人们绝不会将此事透出去半点风声!”其余珠民也纷纷点头。

    卫自行看了眼站在外边始终不置一词的谢原,这才道:“这就好。你们也不必道谢。交上这一颗后,我自会替你们向吴直使多要些银钱,也算弥补方才被我丢掉那颗的所得。”

    李海鳅忙道:“不敢,不敢。这大蚌是三娘子所采,收珠所得银两,自然要归三娘子有所。”

    温兰心里虽还惋惜那颗刚见天日便被丢回大海的珠子,但也知道卫自行说的有道理。虽然还有点惊讶于他居然忽然会替这些珠民考虑,但无论如何,确实算一善举了。她自然更不会跟穷苦珠民们抢这卖珠钱,便压下心头讶意,道:“大蚌是李大叔你们先发现的。我也不过顺手之劳。钱我不要,你们到时候自己分了便是。”

    珠民们日子艰辛,全靠采珠后由太监公馆收购珠子维生。吴三春先前见限期急,觉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心急火燎把收购价格提高到了五十两。现在见温兰真的一分不要,心里自然高兴,一个个朝她作揖道谢,吆喝着扬帆返航。

    ~~

    谢原和卫自行原先同乘一船追来的,现在返航,那边船老大叫了几声,见那两个官儿也不知怎么想的,瞧着都没回来的打算,便也不叫了,自己行船跟着珠船走。

    温兰看了眼谢原和卫自行,见他两个还直直杵在那儿盯着对方,随手拿了顶竹笠戴头上遮阳,便抱膝坐到了船头,没片刻,身上衣服便干了。再一会儿,忍了许久的东宝终于靠了过来,好奇地问道:“三娘子,我方才见你下水时戴了个面罩,那是什么东西?”

    温兰回头,对他笑道:“这是潜水镜。戴上后在水下看东西更清楚。”

    东宝小心翼翼道:“能不能叫我试试?”

    温兰笑了下,拉过篓子拿出潜水镜,指导他戴上。东宝噗通跳入海,片刻后追上珠船爬上来,兴奋大叫:“真的!真的好使!”

    听他这么叫,剩下年纪小点的便也心痒了,纷纷要试,被李海鳅喝止道:“弄坏了怎么办?都消停点。”

    若在原来那个地方,这潜水镜自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到了这里,却确实是唯一了。温兰见东宝摘下来小心还给自己,便笑着接了过来。忽然听李海鳅问道:“三娘子,这东西你是哪里得来的?可还有?”

    这问题便不好回答了。温兰下意识地看了眼谢原,见他已经停止和卫自行的目斗,现在也正看了过来,目光里带了点疑惑。不禁踌躇。

    自己是冒充他表妹来的。李三娘是土生土长的海边人。自己若用舶来货作借口,他必定会疑心。

    “是我赠她的。三娘子在来此投亲的路上,曾与我有一面之缘。我见她水性过人,便赠了此物。原是海外之物。”

    一边的卫自行忽然这么插了一句。

    温兰看他一眼,见他正望着自己微笑。

    这样也好,算是解围了。温兰嗯了一声,不去看谢家那位表哥此时连满脸胡子都遮不住的惊诧表情,淡淡回过了头去。

    七政衙门手眼通天,这个姓卫的大官身为一省衙门指挥,有这样的海外稀罕之物,也是正常。珠民们见出处来源于他,哪里还会多想,立刻纷纷闭口不谈了。

    一路再无别事。珠船扯满风帆顺利抵岸。白龙城的人听闻深海里捞出了个比当年曾夹死人的那个还要大的巨蚌,一传十十传百,闻风赶来看热闹的人把个码头挤得水泄不通,又听同船珠民绘声绘色描述了谢家表妹如何勇闯深海,如何巧遇神鱼,还与神鱼结缘等一番经过,无不啧啧惊叹。众人看完了大蚌,便又争相挤着围观温兰,见她年轻貌美,听闻行三,没片刻,“三龙女”的称呼便不胫而走。

    温兰便如后世明星,得了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待遇,几乎寸步难行,最后被谢原带着才挤出了人堆,逃也似地被他送了回去。到了开在小巷一侧的门口,温兰拍了拍胸,吁出口气,回头对着身后的谢原笑道:“谢谢表哥。”见他不过淡淡应了一声,自己有点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便也不再说话了,扭头一脚跨进去正要关门,忽听他开口道:“今天的事,别告诉我娘。”

    温兰的手停在了门板上,抬头,见他盯着自己,神情有点严肃。知道老太太知道了会担心,他这么叮嘱也没错,便乖乖点了下头。

    “还有,今天你不要再出去。晚上等着我回来,我找你有话说。”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更加严肃了。

    温兰一怔。

    先前在珠船上,珠民们划船去接被忘在海里的谢原时,她已经听边上人说了他奋不顾身下去捞自己的事。虽然未必顶用,自己先前也忍不住一时兴起,稍稍戏弄了下他,但心里总是存了点感动的。所以现在虽不快于他这一副审问犯人的口气,面上却也没过多表现,只嗯了一声。

    仿佛觉察到了她的不高兴,他再看她一眼,脸色终于缓了些,说:“昨晚公馆里出了行刺案,今天在搜捕疑犯,所以我还有事。要是回来太晚,你就别等了,自己先去睡。”说完,也不等她回答,立刻转身大步而去。

    温兰目送他背影匆匆消失在巷子口,心情忽然好像又好了,见左右无人,便冲他去的方向,学他先前的口气,一本正经地道:“谢大人放心。你既吩咐了,小人便是拿火柴棍撑眼睛也会等你回的。”学完了话,自己也觉好笑,忍不住捂嘴笑了下,这才关上了门。

第 21 章

    钦使陆终昨夜遭遇刺客,虽则当时他睡得如同死猪,今天早上才知道整个经过,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震惊和雷霆大怒。考虑到刺客受了伤,所以今早开始,不但整个白龙城极其附近所在的几十处隘口有巡检司弓兵在对往来路人严加盘查,且城中数家医馆药铺也被一一询问有无可疑之人前来辽伤。闹腾了大半天,直到珠民们随了卫自行送来那颗大龙眼珠,陆终这才消停了下来,看过珍珠后,脸上终于露出丝笑。

    吴三春见真的竟捞到这么大的珍珠,燃眉之急顿解,自然也是大大松了口气。不但照原先所开的价,给了五十两银子,听卫自行说采这颗珠子不易,言下之意是让多赏些。虽有些奇怪似他这样的人怎的忽然肯帮珠民们说话,只他既然开口了,这个面子自然不好拂,再又加了二十两。李海鳅等人接过这前所未见的一大笔钱,连连道谢之后,回去各自分了不提。

    夜已深,至亥时末了。白龙城下永康寨尾的一处椰林里,谢原正带了一人往林子外疾步而去。

    林子里光线昏暗,四下除了树木被风掠过发出的沙沙声外,就剩不远处传来的阵阵海涛声了。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林子,面前不远处便是海滩,隐隐可见海边有人已在泊船等候了。

    谢原停下脚步,转身对着身后那人道:“公子请上船,到横海岛上后,但请安心养伤。”

    月光照在那被他称为“公子”的人的脸上。瞧着是个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的青年人,脸容清癯,此刻不知是月光的映照还是后背受伤的缘故,脸色一片苍白。他看了眼谢原,面上似乎浮出了一丝羞惭之色,低声道:“我……不该不听你劝,执意去行刺那狗太监。不但未得手,反倒差点连累了你……”

    谢原道:“公子不必自责。公子不过是想替珠民除恶而已,一腔热血。论起来,全是我的不是,迟迟未有决断,才叫公子以身犯险。幸而未有大碍,否则谢原万死难辞其咎。”

    那人听他这么说,神情终于松快了不少,随即恨恨道:“这狗太监和那姓卫的狗官,还有皇帝老儿,暂且再让他们逍遥几日。等着瞧,总有一天,我兆文焕要实现光复大昭的大业,替我兆家夺回这天下!谢原,想我大昭朝时,你谢家世代累出名将,天下谁人不知?可惜到你曾祖时,社稷动荡,你曾祖以身殉国,不幸死于叛贼乱箭之下,我大昭千秋功业也一去不返。你本就是名将之后,只不过隐姓埋名而已。如今你若助我成就大业,功成之日,不但你可封公拜爵,你谢家也必将重现当日的门庭显耀!”

    月光之下,谢原的神色很是平静,望着对面的人,缓缓道:“公子放心。先父当年送我去习艺前,便曾独自召我叙话,告知了祖先之事,命我继承祖训,等待恩主召用,以备他日光复大昭的大业。如今公子既找了过来,谢某自当万死不辞。”

    兆文焕微微吁了口气,微笑道:“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复国大业,诸多艰难,第一要紧的便是钱粮充足。好在这两年你逼退独眼龙,掌控了南洋航道,往来船税是项巨利。只我觉着,你如今收的船税嫌低,为何不提高些?航道既掌控于你手,只要你开口,船户绝不敢不应。”

    谢原眸光微微一暗,只很快,便恭声道:“公子如今有伤在身,宜先行把伤养好。别的事,待伤好后再议不迟。”

    兆文焕被他的话提醒,伸手抚了下肩头处,忍住疼痛,皱眉道:“也好。那我先去了。”说罢匆匆登船。

    谢原目送那船扯帆渐渐远去,直到在海面上缩成一个黑点,这才转身朝白龙城的方向迈步而去,眉宇却略显凝重,仿佛心思重重。

    ~~

    谢原回去的时候,已过三更了。想来她此时应该已经去睡了,所以在经过她住的东院前时,只是习惯性地抬眼看了下而已,不想却见院门还半开着。过去正要带上,再一眼,瞧见院子中间空地上放着的那张躺椅上竟有个人躺着,正是表妹李三娘。瞧着像是睡了过去。边上一张小桌放着盘吃剩的果子,地上燃了盘艾草压成的蚊香,红色的火头在夜风中一闪一灭。

    谢原立刻猜到她必定是在这里等自己回来,后来睡了过去而已。见地上蚊香快烧尽的样子,怕她会被蚊虫咬,忙轻手轻脚过去停在她身边,俯身靠近,低声叫她名字,见她眼皮子微微翕了下。

    温兰起先一直在等他回来,后来架不住困,躺在凉椅上便睡了过去,现在听见耳边似有人在叫自己,立刻便醒了过来,睁开眼见是谢原,一下放松下来,坐起来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低声埋怨道:“怎么这么晚?等死我了!”

    谢原听她声音里带着娇懒的浊音,又一副困乏的慵懒小模样,心里便生出了怜惜,怕吵醒了房里的马氏,急忙低声道:“都是我不好,回得太晚。你回房去睡吧。其实我也没什么事……”

    温兰现在是彻底醒了,看他一眼,嘟了下嘴,低声道:“说有事的是你。我等了一晚上,现在你又说没事。这叫什么事?行了,有话就说,省得下次又要我等你。咱们出去说吧,别吵醒姨母。”说完站起身往外而去。

    谢原只好跟着她出去,一直跟到井台边的那架花墙前,才见她停了下来。

    温兰转向他,笑吟吟道:“表哥,傍晚你不在的时候,春芳她娘送了块蚌肉来,说是最肥美的一块,又说蚌肉本就清热补肝补肾什么的,何况还这样老的蚌,反正听她意思最适合男人家吃。我便特意向姨母请教后,炒了一盘在厨房。你去吃吧?天热,过夜怕就坏了。”

    谢原有点窘,忙道:“不用……”

    温兰摇头,一本正经道:“一定要吃。我和姨母一口没动,特意留给你吃的。”

    谢原只好道:“好,好。我等下就去吃。”

    温兰点了下头。

    谢原看她一眼,正踌躇着怎么开口好,忽然见她一拍额头道:“哎呀瞧我的记性……”说完便转身往井台去,俯身下去提井绳,很快,再转过身时,手上便多了一碗荔枝,道:“这也是春芳她娘送来的。姨母叫我湃在井里等你回来吃。我挑了最大个的凑了一碗,诺,你吃吧。”说完递了过来。

    谢原再次摆手:“我不饿,不想吃……”

    温兰看他一眼,把碗放井台边,自己洗了下手,然后拣了个最大个的剥开,就着壳送到了他嘴边,笑眯眯道:“没事儿。咱们表哥表妹一家人的,不就吃个果子吗,有什么可害羞的,你赶紧吃吧,特意给你湃的。”

    谢原刚才确实觉着这样在她面前吃东西有点放不开,这才说不吃的。现在被她一语道破,脸便微微发热,又见那颗剥了壳的洁白荔枝经她手递到了自己嘴边,躲也躲不开了,只好张开嘴含了进去,顿时满口甜津津凉丝丝的。

    “好吃哇?”

    他见她睁大眼问自己,因嘴里还含着果子,说话不方便,急忙点头,唔唔了两声。见她一笑,顺手抬手,竟舔了下她刚才剥荔枝时流到手指上的汁水,心脏顿时砰地一跳,一不小心,咕咚一声吞下了整颗荔枝,喉咙下一阵憋闷,知道是被梗住了。

    温兰却没留意他了,自己顺手舔了下甜津津的汁水后,觉着手还黏腻腻的,俯身下去洗了,也就言归正传,站直了望着他道:“你找我要说什么?”

    谢原僵着一动不动,等完全吞下了那颗荔枝,这才暗暗呼了口气。稳住心神,组织了下自己想说的话,终于清了下嗓,看着温兰严肃地说:“表妹,按说你今天做了件大好事,帮了李海鳅他们,我本不该说这些话。只是不说却又不行。要是你觉着我说得不对,也希望你能知道,真的是为你好。”

    温兰其实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了,面上却没现出来,只嗯了一声。果然,听他接着道:“我记着你小时候水性也就一般,如今长大了,虽好过常人,只你毕竟是个女孩儿,怎么能这样不吭一声便瞒着我贸然下海?还是下到这么深的海里……”

    谢原说到这,想起早上刚听到她下去隐龙滩时自己的那种惊骇,口气不自觉地愈发严厉起来,“你可知道下海是件多危险的事?别说碰到鲨鱼海蛇,万一体力不支腿脚抽筋怎么办?撇去这些不说,深海下的暗流也能夺人性命!你今天这是命大才没出事,万一要是出事了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这些?”

    温兰知道这些话他估计憋了一天了,现在终于说出来了也好。加上他说的也确实有道理。自己虽有超人的水性,但下水之后,确实什么也无法保证。反正被他说几句也不会掉肉,所以低着头任由他说。

    谢原教训完了,见她低头一副老实的模样,心便又软了。放缓了声调,总结道:“总之,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无论什么情况,你都不能再这样私自下海。听见了没?”

    温兰乖乖应了一声。抬眼看他一下,见他两手背后站在那儿,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样子,一派严肃。心想他其实不过也就比自己大了几岁而已,不但留一把大胡子,还总爱摆出是自己长辈的模样,心里禁不住那种再次想逗他的念头,忍不住便笑嘻嘻道:“表哥,今天在船上时,我就听他们说了,你是怕我上不来了这才跳下去捞我的,什么天气热下去游几圈凉快,你可真是撒谎不眨眼睛!你老实跟我说,为什么这么不要命地下去捞我?”

    谢原万没想到这个表妹忽然又冒出这样一句,心里再次微微发窘,面上却极力稳住,淡淡道:“万一你要是出事了,我如何向我母亲交待?她把你当亲女儿一样疼惜,我自然也就把你当亲妹妹一样。”

    也不知怎的,温兰心里忽然就觉寥落,心想这个人确实没意思,顿时失了逗他的兴趣,哦了一声,收了笑,道:“好了,你说的话我记住了就是。我去睡了。”说罢抬脚便走。

    谢原见她方才还满脸笑容,一下便翻脸走人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定在原地不动。等她背影快拐过那道墙,想起白天的一件事,心中忽然一动。

    白天在船上的时候,卫自行抛出手中之物,旁人都觉是那颗大珍珠。因了背对自己,他虽见不到卫自行当时的手上动作,但抛出去的那东西,哪怕速度快如闪电,也没逃过他的眼睛。分明是一块白色的圆玉佩。也就是说,那颗大珍珠被卫自行自己收了起来。

    这种无关大体的事,他自然不会当场戳破。只是想起白日里卫自行与她相熟的样子,心里忽然便有点梗住。脱口叫道:“三娘!”

    温兰停住脚步,懒洋洋地回头看他。

    谢原踌躇了下,终于还是决定不把这事说出来,只是朝她走近了些,道:“表妹,你与卫大人似是相熟。我也不问你如何与他相熟的,只是想跟你说一声,他这个人不简单。你要小心些。”

    温兰盯他一眼,嗯了一声,转头去了。

    谢原见她拐过墙角,窸窸窣窣脚步声渐渐从耳畔消失,又听见院门吱呀轻声被关上,知道她真的去睡了。脑子里闪过她方才笑着喂自己吃荔枝时的情景,呆了片刻,心里忽然一阵烦闷。再又想起她炒的那盘蚌肉还在等着。虽则肚子不饿,只怕不吃明早坏了被她发现真的要生气,急忙自己过去吃了,一直到了下半夜,这才睡了下去。

22、第 22 章

    温兰昨天出来时,并未对春芳提过所为何事,只让她在家照管马氏。在老太太跟前,也只说出去买东西。直到傍晚时春芳娘过来,还前次借去的那二两银,忧心忡忡了一整天的春芳才知道温兰替自己父亲下海捞到了珍珠的事。长吁一口气的同时,对温兰又是敬佩又是感激,听到她让自己瞒着老太太,自然答应,叫母亲也别对老太太提。

    马氏虽觉外甥女昨日出去买东西大半天才回有些费解,温兰回来时,自然也问了几声,见问不出什么,也就作罢。到了今日一早,一家坐一起吃早饭时,忽地想起一事,念道:“常宁前些时候来咱们家不是挺勤快的,怎的这两天都不见他人了?”

    温兰看了眼坐对面的谢原,见他拿筷子的手一停,便笑道:“这些天事多吧,常领护想是忙,没事总来咱们家干什么?”

    马氏不言语了。过了一会儿,又道:“三娘啊,你年岁也不算小了,姨母虽舍不得把你嫁出去,只亲事再耽误下去可不行。常宁这孩子,我觉着还不错,他今年也十八了吧?正也是做亲的年纪……”

    “姨母,我不急的。”温兰放下了下碗筷,道,“再说,表哥不是还没成亲吗?于情于理,都该表哥先办了大事,才轮到我的。”

    马氏眉头微蹙,叹了一声,“别提你表哥了。如今姨母只记挂你的事。你只要嫁个好人家,姨母也就放大半个心。”

    “娘,表妹,你们慢慢吃,我吃饱了,先走了。”

    谢原看了眼温兰,放下碗筷,转身便匆匆而去。马氏也放下筷子,怔怔望着他离去方向,一语不发。

    温兰有点后悔自己刚才多嘴。其实她也早看出来了,这个表哥之所以一直没成家,必定有个隐情。而这个隐情,从老太太最近的样子看,肯定不是好事。自己刚才顺口便拎他出来当挡箭牌,怕是勾出了老太太的一番心思。心里顿时有点歉疚,忙安慰道:“姨母,表哥一表人才,人好,又能干,还有您时常行善积德,抱孙不过是迟早的事而已。”

    老太太面上露出丝笑,道:“倒也是……说起来,你表哥小时候可真的是个俊孩子,没人见了不夸的。只不过后来我眼睛坏了,他如今长成什么样儿便也不得而知了。你不知道,你表哥他小时候……”

    马老太太兴起,一个早上都在跟温兰滔滔不绝讲谢原小时候的事。什么他被送去南少林习艺,年底回家,她才发现他身上被捶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却硬是忍着一声疼也不嚷;又什么有一年遇上饥荒,一天一家人坐下来吃饭,这才发现锅里蒸好的两个玉米面饼不翼而飞。一问才知道是他见到个女人带着小孩到家门口讨饭,见他们瘦骨嶙峋,便把饼给送了出去。

    “我骂他,他便说,家里米缸里还有点粮,那母子却瞧着要饿死了的样子,怕我不肯给才一声不吭地拿了去,还说自己可以少吃点……”马氏回忆着往事,神情里满是怜惜,“三娘,你说,这么厚道的一个孩子,老天总不会不开眼,非要弄些磕磕绊绊来折腾吧……”

    温兰正要表示赞同,忽见春芳急火火地跑了过来,眼睛睁得滚圆,嚷道:“老太太,家里来客人了!是那个姓卫的大官!”

    温兰心里微微一跳,马氏也停了话,面上现出讶色,道:“你去跟他说,谢巡检不在后宅。要是前头巡检司里没人,那就是出去了。”

    春芳道:“我说了。可他说找的不是谢大人,过来是特意拜见您的。还带了好些礼呢。”

    马氏更是惊讶,咦了一声,站起来道:“我一个瞎老婆子,跟他无亲无故的,他特意过来见我做什么?”

    春芳道:“他人就在前堂等着呢,您过去不就知道了?”

    马氏想想也是。按下心中诧异,换了身见客的衣裳,温兰便搀着她到了前堂。一跨进去,见卫自行果然等在了那里,正负手在后,仰头在看挂墙上的几幅画轴,不过都是些遇仙采芝的寻常内容。只是今天他没穿官服,着一身寻常读书人的蓝衫,背影看起来顿时多了儒雅。听到脚步声传来,他转过身,与温兰四目相对,面上立刻现出微笑,大步迎了上来,对着马氏恭恭敬敬见了个礼,道:“卫某今日不请自来,若有打扰,还请老夫人见谅。”

    温兰扶马氏坐到了椅上,自己站她身边。马氏笑道:“哪里的话,卫大人能来,寒舍蓬荜生辉,且老身也不是什么老夫人,卫大人不必多礼。只是我方才听小丫头说大人特意来见我,却不晓得为了何事?”

    卫自行道:“卫某明日便要护送钦使大人离开此地,只是心中还有一事,若不趁此机会大胆言明,往后怕成遗憾,这才冒昧前来。若有不当,老夫人切莫见怪。”

    马氏更糊涂了,只好道:“卫大人有事尽管讲。只要老身能应,必定会应下。”

    卫自行看了眼温兰,朝她微微一笑。

    卫自行本就是个美男,形容英俊,似今日这样一身儒衫,又笑容可掬神采奕奕,全无温兰印象里的一贯阴狠之气,连她也不得不承认,若非自己见过些世面,只怕也要被此刻的他所倾倒。见他还朝自己笑,又想起昨日他的表现,投珠、替自己圆场,实在摆不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模样,不由自主地,便回了个笑容,

    卫自行面上笑意更浓,双眼微微闪亮,望着温兰,缓缓道:“老夫人,卫某今日上门,为的便是求亲。”

    温兰脸上的笑容一下冻住,猛地睁大了眼,马氏也是吃惊不小,脱口道:“求亲?”忽然醒悟过来,“你……你是说我家三娘?”

    卫自行仍是凝视着温兰,慢慢道:“老夫人所言极是。卫某行年二十有五,尚未娶妻。心中极是仰慕三娘子。因父母俱已过世,无人能代我做主,这才斗胆亲自前来求亲。若侥幸能得首肯,便行聘媒合婚之礼。”

    不但马氏呆愣住了,躲在门外偷听的春芳合不上嘴巴,温兰也是僵住了。

    她确实一直觉得卫自行对自己的关注有点非同寻常,但这样闪电式的求婚……这可真是做梦也没想到的事。

    “这……这……”

    老太太一时有点词穷。

    这可真是太巧了。刚早上自己还念叨了下外甥女的婚事,打算托媒人问讯,现在便有人自己上门毛遂自荐了。且来的这个,来头还不小……

    温兰终于回过神了。见卫自行还望着自己在笑。他鬓如裁,眉如墨,眼如描,透出一种说不出的风姿——女儿谁不爱男子俏?她也未能免俗。但现在,她却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清醒了,面上的笑渐渐消去,静静望着面前的这个男子。

    “三娘,你认得他?”

    老太太最后这么问温兰。

    温兰俯身下去,对着老太太轻声道:“姨母,我先前来这里投亲的路上,曾偶遇过卫大人,此后再无见面。”

    马氏哦了一声,显得有些为难。沉吟片刻,抬头道:“卫大人,承蒙你高看我外甥女,老身不胜感激。只是我把她当女儿一样看待,终身大事,不好潦草定断,可否容我再细想?”

    卫自行恭恭敬敬道:“那是自然。原本就是我冒昧在先。只是想叫老夫人知道,我求婚的心意赤诚如金。”

    马氏点了下头,又与卫自行闲聊几句,便客客气气地端茶送客。

    卫自行一走,马氏立刻抓住温兰的手,“三娘,你老实跟我说,你真就和那卫大人只是偶遇?”

    温兰道:“姨母放心,外甥女与他绝对没有私下往来过,确实只在双屏县偶遇过。也不知怎的,他就来求亲了。”

    马氏皱眉道:“这个卫大人既没娶亲,年岁也不大,方才听他说话,也像是知礼的人,原本是件好事,只是不知道根底,我心里没数,实在不放心。还是等你表哥回来,我先问下他的意思。他在外面走,知道得总比咱们女人家要多。”

    温兰应了声是,又陪了马氏半天,过了晌午等她睡午觉了,叮嘱了春芳一声,戴了顶凉帽便出去了,径直到了太监公馆前,报上名,叫守门的去叫卫自行。守门的正在上下打量她,忽听里头脚步声来,回头见正是卫自行出来,急忙见礼。

    卫自行早看见温兰,几步便到了她跟前,柔声道:“你怎的来了?外头日头这么大,怎不去歇个觉?”

    温兰盯着他,“卫大人,找个说话方便的地儿吧。”

    卫自行看她一眼,道:“随我来。”说罢引她往里去。

    温兰随他到了他住的庭院,顶上浓荫,四面来风,很是凉爽。

    卫自行望着她,微微笑道:“三娘,可口渴?我叫人送茶水来。”说罢抬脚要走,却被温兰拦住了。

    温兰凝视着他,淡淡道:“卫大人,咱们统共虽只见过两面,我却也看出了,你是个不简单的人。在我面前,您就不必迂回了。实话说吧,为什么要向我求亲?”

    卫自行一怔,很快,像是想起了什么,道:“你等等。”说完快步往里去,很快从屋里出来,停在了她面前,将手上的一个锦囊递了过去,笑容满面道:“你打开看看。”

    温兰狐疑地看他一眼。见他一副鼓励自己的样子,终于接了过来,解开绳子看清里头的东西后,顿时愣住了。

    这条精致的小锦袋里,竟然装了一颗滚圆的珍珠。分明就是昨天采自那个巨蚌里的那颗珍珠!

    “你……”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这不是被你……”

    她忽然住了口,立刻明白了过来。必定是他昨日转身时,已经换了手上的珍珠。扔出去的是别物。只不过他动作太快,这才骗过了身后人的眼睛而已。

    卫自行似乎被她这样的表情逗乐了,笑道:“不错。确实是昨天的那颗。我扔出去的不过是个圆佩而已。”

    温兰默默把锦袋递还给他。他却不接,只望着她道:“我昨天瞧你似是很喜欢这颗珠子,便顺道留了下来,本就是送你的。你拿去吧。”

    温兰顺手把珍珠从锦袋里倒了出来,举高看了一下,见圆润晶莹,完美无瑕。放下了手,微微笑道:“卫大人,你求婚在先,送珠在后,我本该感激才是。只可惜我天生胆小,你的这两种美意,只怕我都要辜负了。你不肯言明想要娶我的意图,我也不勉强。只想对你说,你我并非同道之人,无缘做夫妻。至于这珠子,堪称无价之宝,本该归皇族所有,我更消受不起。您也一道收回吧。”

    卫自行的神色随了她的话渐渐转为严肃,等见她再次把珠子递回,凝视着她,慢慢道:“为何皇族?现在的这个天下,就在一百多年前,还归兆姓人所有。而现在这些所谓的皇族,那时也不过是龟缩在西北一角靠在泥地里刨食的农人而已。只要你想,总有一天,这天下没有你消受不起的东西,何况区区一颗明珠?”

    温兰彻底惊住了。

    站在她面前说这些话的人,他的身份是朝廷七政衙门的一省指挥,天子最忠心的臣仆。但是现在,他却面不改色地在她面前说着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不用谢原昨晚的提醒,她其实一早也就知道,卫自行是个不简单的人。只是万万没想到,他竟会“不简单”到了这种地步。

    “你对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她压下心中的震惊,望着他道。

    卫自行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不是谢家的表妹。我也叫人去查过你。很奇怪,以我的耳目,竟然始终查不出你的来历。但这无关紧要。你对我而言,很是特殊。不只是因为我想娶你……”

    “你要相信我,”他见温兰似要开口打断自己,立刻道,“我想娶你,第一完全出于真心真意。从我见你第一眼时起,我便知道你和别的女子不大一样。过后我甚至时常会想起你,觉得与你共渡一生必定会是件很好的事。所以我登门求亲……”

    “那第二呢,老实说,我对这一点更感兴趣。”

    温兰盯着他,问道。

    “我果然没看错你……”

    卫自行微微挑了下眉,眼角处闪过一抹愉快之色,“在我告诉你这第二点之前,我先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23、第 23 章

    “一百多年前,在天下还归兆姓人所有的时候,大昭朝的最后一个皇帝昏庸无能,天灾**,民不聊生,就和现在的情形差不多。西北一个名叫沈德金的人趁乱兴兵,带了一群和他一样的泥腿子兄弟闯了出去。几年之后,他已经小有名气,手下也慢慢积聚了数万人马。有一次却因了轻敌,不慎陷入官军包围。就在危急关头,璃由裴延鲁所率的军队正路过此,打跑了官军,替他解了围。”

    “裴延鲁以白莲教之名起事,教众过十万,势力雄厚。沈德金便归附于他。他与沈亦一见如故,二人结为异性兄弟,起誓日后若得天下,必共享富贵。再几年过去,裴延鲁的大军打下了大半个天下,已经在南方称帝,大昭的江山风雨飘摇,而大军攻克京师也指日可待。而此时,沈德金早已非当年的那个西北泥腿,他开始暗中架空裴延鲁的势力。而裴却因了性格粗豪,迟迟没有觉察自己这义弟的异心。等惊觉过来,为时已晚,兄弟二人决裂。沈德金最后夺了大昭的京师,反戈转向自己从前的结拜义兄。”

    “裴延鲁祖籍岭南。此时身边亲信寥寥,只能带了剩下人马且战且退,一直退到南疆。遭遇一场大败后,为逃避沈德金的追击,最后只能上了一条大船,打算避走南洋。”

    “他当时虽境况窘迫,只毕竟,曾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也做了数年的皇帝。十几年下来,积聚的财富足以倾国。从前觉察到沈德金的异心后,便暗中派了心腹将这些年所得的财报全部藏匿。匆忙上船时,除了携带自己的国玺之外,还有一张存在密匣里的藏宝图。”

    卫自行一口气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了温兰一眼,见她双眼一眨不眨,显见是有些紧张,略微一笑。

    “依裴延鲁当时的想法,是先避走海外,日后或可东山再起。只沈德金又岂肯给他这样的机会?随他上船的一名副将早被收买。船行到玛瑙岛附近时,突然发难,逼迫裴延鲁交出藏宝图。裴延鲁岂肯就范?厮杀之时,舱壁不慎被击破,海水涌入,最后一船的人,连同装了藏宝图的匣子,一道沉海……”

    听到这里,温兰终于微微呼出了一口气。她也明白了。从卫自行遇到自己那一刻起,到现在,他关于自己的所有叫她费解地行为,一下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卫大人,我知道了。”她心平气和地打断了他,“你是想要我下海去替你找那个匣子。但是一百多年过去了,就算能找到匣子,里面的图怎么可能还能辨认?”

    卫自行道:“裴延鲁上船前,就曾考虑过海上行船的风险,所以特制了一个以精铜铸成的秘匣,绝无可能漏水。”

    温兰微微蹙眉,继续问道:“你方才说的那些,有一点我还不明。既然当时一船的人都沉下海里了,你又是如何得知这经过的?难道有幸存者?”

    卫自行眸光闪动,笑道:“不错,正如你说的,船上是有幸存者。那人姓方,亦是裴延鲁的手下。船沉没时,他抓住了一段浮木,最后侥幸遇到路过船只被救了下来。你还记得在双屏县时的事吧?那个丁彪,不过是个小地方的坛主而已,不足挂齿的一个小人物,我却亲自下去捉拿,你知道为何?”

    不待温兰应,他接着道,“我查访多年,得知他与当年那幸存者的后人有旧,这才亲自下去拿了他。果然从他口中得知了方姓后人的下落。这姓方的对裴延鲁忠心耿耿,不不,或者说,他是白莲教的忠心信徒。一百多年过去了,连他的子孙也还死死抱着信仰不放,所以方家一直留有那份先祖传下的海上更路簿,详细描绘当年沉船的方位所在。他们或是期盼有朝一日能凭此财富,让白莲教发扬光大。而这更路簿,如今就在我的手上。我向渔民探查过那一带的水深,因已靠近玛瑙岛,所以水下普遍深度,应该不会超过你昨日下去过的隐龙滩。”

    “卫大人,裴延鲁既然留有这样一笔富可敌国的宝藏,朝廷怎么可能全无动作?你的一举一动,只怕也瞒不住别人。你现在找到了我,要我下水去寻沉船宝图。请问你现在到底是为朝廷做事,还是在为你自己?”

    温兰想了下,又这样问道。

    卫自行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发问,略微一怔,随即低声呵呵笑了起来。

    “三娘,你果然很聪明。问到点子上了。从沈德金当上皇帝的第一天起,朝廷的七政衙门就一直在秘密追查两件事。第一是前朝兆姓子孙的下落。第二,便是裴延鲁留下的这笔巨大宝藏。我既向你求婚了,自然不会对你隐瞒。我确实有心想要隐下这更路簿。只是老实说,七政衙门里,绝不乏能干之辈。以我如今不过一省千户的地位,想要长久隐瞒下去,绝不是件容易的事。往后该如何,我还要见机行事。但有一点,想叫你知道,我对裴延鲁的宝藏,势在必得。”

    温兰望着面前这侃侃而谈的男子,想起他先前送自己珍珠时说的那句话,忍不住说了一句:“卫大人,你的心可真不小。”

    卫自行似乎并未在意她话里的微微嘲樊意,神情仍是自若,道:“三娘,这个天下,现在如果是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我生出这样的心思,自然理亏三分在先。只是你也看到了,如今的朝廷是怎样光景,百姓过得又是怎样的日子。既然皇帝无道,有能之人取而代之,还天下人一个清平世界,有何不可?”

    “人各有志,我亦理解。只是你为何这么笃定我肯帮你?”

    卫自行不语,只是凝视着她,忽然朝她伸手过来,轻声道了句“别动”。温兰一僵,还没来得及躲,他已轻轻掸去方才飘落到她头顶的一片落叶,然后微微一笑,一张脸顿时英气逼人,叫人看得简直不能挪开视线。”三娘,”他朝她缓缓靠近了些,低头望着她,低声道,“你肯为了李海鳅冒着生命危险下海,可见你心地善良。这个朝廷存在一天,珠民和天下无数像珠民这样的百姓就要过一天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上天赋你这样的异禀,你正是我寻了许久的人。所以我希望你能帮我。”他伸出了手,轻轻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他的指掌间,凉润如玉,带了种不食人间烟火般的不真实感。

    “你或许以为,我向你求婚,是为了达到利用你的目的。就像我方才说的,我确实希望你能帮我。但是有一点,不管你信不信,我必须要说。我想娶你,和我希望你帮我是两回事。事实上,从数年前开始,我就一直在寻访与你有相同能力的人了。已经找到的人里,或许没有像你这样天赋异禀的,但也未必完全不可能完成这项任务。我知道下水危险,如果你不愿做这件事,我不会勉强你,更不会因此而改变心意。似我这样的人,在旁人眼中,是朝廷的鹰犬,叫人闻风丧胆。只是人长久独处了,也会孤单。我与你虽只寥寥见过数次,但我却知道,你会是一个足以能够与我比肩的伴侣。你……往后可愿意陪我一道?”

    温兰微微仰头,怔怔望着面前的这个男子。他年轻而英俊。他现在正用他一双湛黑的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用温柔如情人般的声音与她低语。两人隔得这么近,她甚至闻到了他衣衫上飘来的一种淡淡的香熏气味……

    又一片落叶随了掠过的风从温兰头顶飘飘忽忽地落下,她像是被惊醒了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时候,她脑海里忽然竟想起了“表哥”的掌心。她记得那夜自己从他屋里爬窗出去,他在外接住她的时候,触到的他的掌心与卫自行给她的感觉完全不同——那个表哥的掌心,很是厚实,又很暖。

    她倏地从他的掌心里抽回了手,微微后退了一步。

    卫自行何等敏锐,立刻觉察到了她的异样。他没有再靠近,只是凝视着她,问道:“你怎么了?”

    温兰低头沉思片刻,抬头时,目中已清明一片。

    “卫大人,”她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晰,“谢谢你对我的高看。只是我恐怕无法做那个能够与你比肩的人。与你恰恰相反,我以为寥寥数次见面的印象绝不至于能让一个人决定自己一生的伴侣。我认为你首先是需要我替你做事,其次才是想要我成为你的伴侣。我过来寻你的目的,本来很简单。只是想对你说,我感激你的登门求亲,但不能接受。现在,我倒有了个新想法。我们不妨做个交易。”

    卫自行的面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但很快便笑了起来,望着她问道:“什么交易?”

    “你不用娶我,我可以试着去替你做这件事。但是有一点必须要让你知道,人不是鱼,不可能自由地下到任意深度的水下。沉船所在的水域情况现在还不明。所以到时候,会有三种结果。可能成功,可能失败,或者更糟的是,我可能永远都上不来了。当然,我会尽量避免最后这种情况的。如果是前两种可能,不管是成还是败,作为回报,我要你给我一个身份和足够我过好下半生的钱,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是个很大的问题……”

    温兰见卫自行难掩讶色,微微一笑,道:“正如你说的,我并不是真正的李三娘,想来也不可能冒充别人一辈子的。我很感激你没逼问我来历,但我能保证我来自哪里对你丝毫没有影响。所以我和你做这样一个交易。你觉得如何?”

    卫自行再望她片刻,见她神情平静,显见是当真的,惊讶之色渐渐消去,微微摇了下头,叹息一声:“你……果然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沉吟片刻,终于道:“你不愿嫁我,我虽觉遗憾,但自然也不会逼迫你的。好,我接受你的提议。明日我就先行离去。等把一切都处置妥当后,到时候我会来找你。关于下水,你需要什么,尽管对我说。只要能办到,我一定会弄到手。”

    温兰想了下,道:“这次不像昨日下隐龙滩采蚌,有明确的目标位置。你虽有更路簿,但也只能提供一个大概的区域。这个区域范围可能会很大,光是寻找沉船就可能要很长的时间。所以我需要一件水靠,能够帮助我抵御水下寒冷和普通的意外伤害。另外,这样深度的海底,可见度很差,如果找到了船,可能需要进入船舱寻找那个匣子,里头更是漆黑一片。所以必须要有照明设备。还有,我需要一种像是鸭蹼一样的鞋套,穿在脚上后,有助于我水下活动。我会画张图,详细说明制作方法,以你能力,应该不成问题。”

    卫自行立刻道:“没问题。至于照明,我先前便也想过这一点,夜明珠应当勘用。我会备好这几样东西。”

    温兰点了下头。低头看了眼还在自己手上的那颗珍珠,随手递了过去。

    卫自行面露无奈之色,道:“我留下,本就是想给你的。再说,也是你采上的。何必定要还我?”

    温兰笑道:“这颗明珠,堪称无价。被我这样的普通人留下,反倒可能会招致祸端。”

    卫自行一怔,见她神情坚决,只好接了过来,苦笑道:“那我暂时代你保管吧。希望有一天,我能亲自把它簪到你的发冠之上。”

    他话里的意思,温兰自然听了出来。只是微微一笑,道:“既说好了,那我就先走了,静候你的消息。还有……”她踌躇了下,道,“这件事,不要让我表哥知道。”

    卫自行立刻道:“无需你说,我也会如此。”

    温兰点头,这才转身而去。卫自行送她一直出了公馆,到了门口时,竟就这么巧,一抬头,温兰竟就看到谢原正下了马,瞧着是过来有事。三人一下便撞了个正着。

24、第 24 章

    温兰与谢原打了个照面,见他停在马侧,手上还握着马缰,目光已从自己的脸上转到了身边卫自行的身上,神色间难掩讶异,也不知怎的,心便咯噔一跳,似做贼被抓了个正着,眼角余光瞥见自己与卫自行似是靠得很近,下意识地便边上挪了一步。

    谢原终于收了目光,将马拴在一侧的停马桩上后,朝着公馆大门走了过来,停到温兰面前。再次看了眼卫自行后,问温兰:“三娘,你怎么会在这里?”声音听起来,倒是很平和。

    温兰还在想着怎么解释好,卫自行已经开口道:“我今早去过贵府,拜见了令堂,想向三娘求亲……”

    “我过来是辞谢卫大人的美意。话说完了,正准备回家。”

    温兰忙打断卫自行的话,接着说道。说完了,偷偷看他一眼。果不其然,看见他面上现出一种不可置信般的讶色,视线倏地再次转向卫自行。

    “没事了,我先走了。表哥你忙着……”

    温兰看了眼卫自行,见他也正望过来,用目色提醒他记住方才答应自己的事,低头戴上凉帽便匆匆迈步去了。后脑虽没长眼睛,却也仿佛能感觉得到来自于身后的四道目光注视。

    等温兰的背影消失,谢原终于回过了头,看向卫自行,皱眉道:“卫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卫自行哂然一笑。

    “窈窕淑女,好而求之。我因倾慕,故而登门求亲。”

    谢原冷冷道:“你不适合她。这次便算了。往后还望勿要扰她。”

    卫自行面上的笑也渐渐消去了,神色转冷。

    “谢大人,你的表妹,见识恐不在你之下,适不适合,她自会判断。我与她相识不久,如此求婚确实过于草率,她拒了我也在意料之中。只我既钟情于她,便不会轻易放弃。你的话,恕难从命。”

    谢原眉头皱得更紧,与卫自行相互望着对方,二人竟都有丝毫不让之意。半晌,卫自行忽然悠悠开口道:“谢大人,我到这白龙城虽短短不过半月,却颇有大开眼界之感。此城虽小,却是卧虎藏龙之地。霸海的盗匪,消匿的刺客,前朝的遗患,你方唱罢我登场。还有谢大人你,一身本事,却甘愿屈就当这小小一个巡检武官,实在是埋没。若非明日要护钦使大人离去,我倒真想在此多盘桓几日。”

    谢原面不改色,见卫自行盯着自己,淡淡道:“卫大人谬赞了。下官见识粗浅,只会几下粗陋拳脚,做这巡检之事,靠的也是凡事尽心而已,当不起埋没二字。似卫大人这样,才真称得上本事。护送钦使大人为要务。明日恐怕没机会开口,下官便在此先祝大人一路顺风。下官过来是寻吴直使有事,先去找他了。”说罢抬手拱礼,径直往里而去。

    ~~~

    对于自己离去后,那俩个男人又说了什么,温兰自然不清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回家后的整个下午里,温兰的一颗小心肝便一直跳个不停,仿佛就会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一样。

    她自然知道卫自行应该不会在谢原面前多说什么。只是这种感觉实在不太好。一直到了傍晚时分,从井里汲水给满院的花草都浇了个遍,又把边上的甬道也冲得干干净净,弄得一身是汗,这才终于压下了那种不安之感。

    天色开始暗下来的时候,谢原终于回了。

    温兰自然没告诉马氏自己去找过卫自行。马氏自今早卫自行离去后,便一直在等他。等了大半天,见他终于回了,还在吃饭的时候,忍不住便说起了卫自行来求亲的事。温兰看了眼谢原,见他目光正落在自己正夹菜的右手上,表情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老太太挺激动地啪啦啪啦说完了,半晌没听到儿子有反应,有点不乐意了,道:“原儿,那个姓卫的人,到底怎么样,你倒是吱个声。那人靠谱不靠谱?”

    谢原这才像是如梦初醒,抬眼看向马氏,道:“应或不应,还是以表妹自己的看法为宜。”

    老太太对这回答,显然很是不满意。刚才还只是随口说说,现在却是真的恼了,啪一声放下筷子,道:“我一双眼睛看不见,你表妹是个没见过外头世面的女孩儿家,就是我们娘儿俩自己没论断,这才问你的。你娶不了你表妹就算了,如今有人来求亲,说这话,不是等于白说?”

    温兰有些尴尬,正要出声调和下气氛,却见谢原也放下了筷子,看向自己,慢慢道:“既如此,我便直说了。卫大人出身世家,青年才俊,有着寻常人难以匹及的意志和才干,自然是女子的佳婿之选。只是这样的男子,往往又注重功利,或者说,志存高远,若成丈夫,妻子难免辛苦。所谓有失有得,就看她自己如何做想了。我看表妹是个极具智慧的女孩儿,她自己心中应早就有了决断。”

    老太太大约没料到儿子会说这些,愣了片刻。想了下,觉着又似有道理,转向了温兰问道:“三娘,你表哥说的也是。你的婚事,还是要合你自己心意为上。你觉着那卫大人如何?”

    温兰见对面的谢原的目光直直地看向自己,下午时的那种不安之感忽然又袭上心头,竟不敢与他对视,转而看向马氏,勉强笑道:“我对卫大人并无想法。”

    老太太哦了一声,像是可惜,又像是松了口气,道:“也好。咱们还是寻个踏实的人过日子好。我说常宁这孩子,怎么这两天都不见了……”

    “老太太,你还不知道呢。常宁他娘找媒人给他说媒了呢。说女方是邻县的,家里田地殷实。”

    正进来的春芳顺口便道,嘟了下嘴。

    马氏啊了一声,一脸失望,等回过了神儿,赶紧摸着寻到温兰的手,拍她手背安慰道:“三娘,都怪姨母没用,先前竟没抓紧这事,白白错过了个人。你莫急,姨母明日就叫媒婆过来给你再访信。”

    温兰知道她对自己一片关爱,心中感激,反劝了几句。等吃完了饭送她回了院,自己去收晾在井台边的衣物。抱了尚带着太阳余暖的衣物刚转身,冷不丁看见谢原就站在自己身后,吓了一大跳,抬起粱空着的手拍了拍自己胸口,埋怨道:“怎么不发一声?人吓人要吓死人的……”

    她还埋怨着,忽然发现有些不对。

    对面的谢原,正用一种安静却陌生的目光注视着她。

    温兰停了口,等着他开口——他看起来像有话说。

    果然,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慢慢地问道:“我的表妹三娘,她现在怎么样了?”

    温兰的心咚地一跳,血液仿似一下都涌到了头脸上,手心冒汗。

    看起来,他好像已经知道了她不是李三娘。但她知道,这必定不会是卫自行说出来的。

    温兰忽然觉得有点害怕,忍住想要擦汗的念头,紧张地望着他。再沉默了片刻,她终于苦笑了下,望着他轻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仿佛用浓墨重彩描绘出的一片暮色里,她看见对面那男人的眼睛里,瞬间被一种浓重的失望和隐忍的怒意所充斥。

    谢原盯着对面这个说完一句话就睁大眼望着自己的女子,强忍住心里的起伏,重复了一遍:“我的表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温兰咬了下唇,低声道:“她已经死了。”话说完,见他脸色一变,脚步微微一动,似要上前掐住自己的样子,慌忙后退一步,急急道:“你别误会,不是我害了她的。我是在双屏县的路上遇到了她……”

    温兰的舌头空前灵活,便似装了弹簧,很快就把偶遇李三娘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眼睛盯着地面道:“都怪我不好,因为当时也是走投无路,一时动了歪念,就……就……”

    “你就冒充三娘,到了这里?”

    她听见他压低声,用一种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的声音低低地替她说了出来。偷偷抬眼看了一下,手心顿时又开始冒汗了。

    他的眼睛睁得滚圆,神情仿佛一头就要喷火的龙。到这里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会现出这样的表情。

    “表……谢大人,”温兰吞了口口水,慌忙解释,“确实是我错了,不该冒名顶替过来,瞒了你们这么久。只是我当时确实没别的办法了。三娘她,我也替她收敛了……”

    “够了。”

    谢原忽然打断了她,猛地转过了身去。

    温兰怔怔望着他后背,虽然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却也能感觉得到他在做什么。看起来,他仿佛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

    暮霭一点点地加重,晚风吹得近旁那棵扶桑枝叶哗啦啦作响。

    她终于摊开满是冷汗的手心,在自己的衣侧慢慢擦干,对着他背影低声道:“你和你母亲都是很好的人。我不该一直这样骗你们,隐瞒着三娘的死讯。是我太自私了。我也没脸再继续待这里,我……我这就走……”说到最后一个走字的时候,她的声音已经带了丝哽咽。下意识地看了一圈四周。

    留在这里的时间虽不是很久,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好像已经把这里真当成自己的家了。

    谢原慢慢转过了身,两人四目相对时,她用力逼退自己目中的泪意,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方才那种吓到了她的暴龙表情已经从他面上消退。温兰不知道他是怎样忍下起先那种明显想要掐死自己的冲动的,反正现在的他看起来,神色很是平静。只不过开口说话的时候,带了点僵硬的声音还是透漏出了一丝他此刻的情绪。

    “我很感谢你对我表妹的照顾。不过萍水相逢的人,你能待她至此,很是不易。只是后来的事,你确实做错了。你说你没地方去,你完全可以到这里对我们说实话。你对我表妹有恩,无论是我母亲还是我,不但会留你,还会感谢你的。你却隐瞒她的死讯,这对死者来说是不敬。对于我母亲来说,更是一种伤害。人都是有感情的,你来的这些日子,我母亲丝毫不觉有异,一直以为你就是三娘。现在忽然让她知道你是假的,而我表妹其实已经死了,你有没有想过她会是什么感受?”

    温兰彻底羞惭了,不敢去看他眼睛,低下头道:“是……是我错了……我去求她原谅,然后我就走……”

    谢原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望着此刻对面这个头低得快看不脸的女子,心里忽然竟生出了一种想要去靠近安慰的冲动。只是最后还是忍了下来,望着她慢慢道:“我没有让你走,你也不要去跟我母亲说什么了。既然已经这样,一切还是照旧的好。过段日子等我有空,你跟我去双屏县,我把我表妹的遗骨收了。往后,你在我娘面前还是三娘。你很聪明,应该懂我的意思。”

25、第 25 章

    他最后说出那段话的时候,语气是不容质疑的。说完了,转身就走。

    温兰怔怔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就在他要拐过那道拐角时,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浓重的委屈和不满,胸口一热,把手上的衣服往边上的晾衣架上一丢,叫道:“等等!”

    谢原背影一个迟疑,最后总算还是停了下来,转头过来道:“怎么了?”

    温兰噔噔几步跑到了他的跟前拦住了他的去路,抬头望着他道:“我承认是我做错,不该冒名顶替。你骂也骂过了,现在能容我说两句了吧?”

    谢原看着她,道:“我没骂你……”

    “你就是骂了!”

    温兰打断他话,咬唇瞪着他。

    谢原仿似有点无奈地道:“你想说什么,说吧……”这回的口气,倒确实是缓了许多。

    温兰仍是直直瞪着他,道:“谢大人,我先前也想过,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瞒一辈子的。既然已经说破了,你虽还肯留我,我却没这个脸皮再在你家待下去了……”见他似要张口说话,也不给他机会,立刻抢着道,“我知道你还留我,只是担心你母亲知道了真相会难过。她是好人,我对她也极是感激,所以你放心,我绝不会让她难过的。那个卫千户不是向我求亲了吗?我这就去跟他说,我改了主意,嫁给他好了。这样我可以名正言顺地走,你母亲也只会以为她的外甥女是嫁了出去。只要你不说就行了。当然,你放心,我也会带你去找三娘坟墓的,就算是我对你这些日子收留的回报。”

    温兰一口气说完,扭头便走,还没走两步,身前便被一只手臂挡住。

    “你拦我做什么?”

    温兰抬眼,淡淡地望着他。

    谢原已经到了她身前,表情显得很是惊诧,压低声道:“你不是已经拒了他吗?”

    温兰昂起头,道:“我改主意了。现在想想,他其实还不错。”说完一把推开他,低头继续往外而去。

    谢原站在原地愣了片刻,见她快出院子了,终于忍不住,几个大步赶到了她身前,再次拦住了她的去路。

    温兰停下脚步,微微侧过了脸去,不去看他,也不说话。

    “表妹……”

    “我不是你表妹!”

    他刚开口,就被温兰打断。

    谢原一顿,踌躇了下,终于又道,“这个……那你叫什么……”表情略带了丝尴尬。

    “和你无关。”

    温兰说完了,等了片刻,见他立在自己跟前没了下文,微微皱了下眉,“让开。别挡着路。”说了两声,见他还是不让,方才的那阵气恼重又涌上心头,伸手重重推开了他。

    谢原见她冷着脸抬脚又要走,忽然没了主意。眼见她就要跨出院门,心里一阵发急,几乎没怎么想,一个箭步又追了上去,一把扯住了她的一只衣袖,低声道:“别生气了,你听我说……”

    温兰忽觉自己的衣袖竟被他抓住,又听他用这样带了种哄慰的口气跟自己说话,先前心里的那种委屈之感更是浓了,鼻子一酸,眼皮便有些发红,一边狠狠要甩开他的手,一边哽咽道:“谁要听你说,你放开我!”

    两人靠得近,她那泫然欲泣的样子尽落入谢原眼中。他心中顿时又悔又急,也顾不得别的了,急忙低声乞求道:“都是我不好。你先冷静下,听我说……”

    温兰正在情绪兴头上,哪里会听他的。他越这样哄,心里的火气和委屈就越大,恨不得一脚踢开他。两人在小道上正一个推推搡搡,一个且说且退,忽然听见边上传来一声:“是三娘和原儿吗……?”

    说话的,正是马氏。

    老太太这一声并不大,只这样冷不丁冒出来,便如在头顶炸了个大雷,吓得温兰一个哆嗦,狠狠一推,谢原没防备,整个人蹬蹬蹬后退了几步,一脚踩到了边上花圃的竹篱上,喀拉一声,篱笆连同边上种着的一株月季拦腰而断。

    温兰忙扭头看向老太太。见她正独自拄着拐杖立在不远处的甬道上,一脸的疑惑。

    “姨……姨母,你怎么一个人,春芳呢?”

    温兰狠狠白了眼谢原,定了下心神,急忙朝她走了过去。

    老太太道:“春芳还在收拾厨房吧。我觉着撑,便自个儿一人出来走走。方才好似听到你和原儿的声音,便过来瞧瞧。你们这是在吵架?”

    “姨母,哪有的事,是您听岔了。我刚到这收衣服,风一吹,把条帕子给卷到枝上,我够不着,刚表哥路过,就叫他帮我拿……”

    “我怎的听起来像在吵架,莫不是年纪大了,耳朵也要背了……”老太太瞧着还是不信的样子,嘀咕了一声。

    温兰扭头看向谢原,用眉眼示意他也出声。

    谢原摸了下头,朝着马氏慢慢走来,“表妹说的没错……”

    马氏哦了一声,道:“没吵架就好。方才吓我一跳。你这么大的人了,要是还欺负你表妹……”

    “娘,真没有。”

    谢原神色尴尬地插了一句。

    “没有就好。三娘,他要是欺负你,你就跟姨母说,姨母替你拿拐杖敲他……”马氏朝着温兰道。

    温兰道:“姨母放心。表哥对我可好了,比亲哥哥还要好。我陪你散步吧。”一边说着,一边狠狠抬起脚重重踩了他一脚面,踩完了,也不去看他此刻表情,扭头扶了马氏便往回走。

    ~~

    温兰方才对谢原说的话,算是半真半假。

    她虽然很疑惑,谢原到底是怎么忽然就怀疑自己是假冒的,毕竟之前看起来都好好的。但是现在这一点已经无关紧要了。人家虽然还宽宏大量地表示愿意继续收留她,只这样的事都出了,一想起他刚开始时看着自己时,目光中那种呼之欲出的责备和愤怒,她便觉得耳朵根发烧,真的是没脸皮再继续留下了。反正和卫自行也达成了合作协议。正好趁他还在,把情况跟他说一下,让他帮着暂时找个落脚的地方,应该不是件难事。

    卫自行这个人,虽然心是大了些,瞧着却不像是乱来的那种人,找他应该不会有问题,何况他也有求于自己。这样的话,等自己要走了,在老太太那里,就说是嫁给卫自行,她也不至于知道了真相难过。至于刚才为什么要对谢原说是嫁给卫自行,那完全就是下意识的顺口之言了。反正她现在也没心思再想这个了。

    温兰越想,越觉得这个法子两全其美。确实,自己原本就没打算要在这里冒充一辈子李三娘的。正好这是一个契机。所以等天色暗了下来,老太太和春芳纳完凉,各自回屋睡觉了,她便一人悄悄出了院子。抬头见夜空深蓝,月正爬过柳梢。这时刻,街面上还有人,卫自行想必也没睡下。

    温兰往外出的侧门走去,快到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抬头,脚步便缓了下来——门侧左边的那间马厩里,有人这时刻居然还在替马切草,再一看,可不就是那个人么。

    温兰装没看见,加快步子径直往门边去,手刚伸出去要拉门闩,听见他走了过来,低声问道:“这么晚了,你去哪?”

    温兰这才像是刚看见他,转脸惊讶道:“表哥……哦不,谢大人,是你啊。这么晚,你怎么还在这儿?”

    谢原迟疑了下,指指身后的马厩,含糊道:“给马加夜料。”

    温兰哦了声,道:“那你继续吧,把马饿到了不好。”说完,手再次伸向门闩,刚拉开一点,门闩的另头被一只手按住。

    “我有事,要出去。”

    温兰扭头,不快地看着他。

    “你是要去公馆吗?”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这样问道。

    温兰淡淡嗯了一声。

    “不要去。”他说道。

    若说先前还是端着,这下,温兰可真的是有点火了。声音便也跟着硬了几分,冷冷道:“谢大人,你弄错了吧。我不是你表妹,你更不是我什么人。我是感激你先前收留了我这么久,只这并不表示我现在还要听你的话。你去喂你的马,我要出去。请你放手。”

    谢原望着近在咫尺的她。

    月光溶溶,安静地投在她的一张脸上。她并没看着自己,眼皮微微下垂,一对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颤动,在她眼睑处投下两道朦胧的暗影。这种时刻,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又浮现出傍晚时她红了眼睛的一幕,心在这一刻,忽然便松软得像刚历过一夜春雨的泥地。

    他放开了按住门闩的手,低声道:“我不是在喂马。我是……特意在等你……”

    温兰一怔,抬眼飞快看他一下。见他微微低头,正凝视着自己,便扭过了脸去,道:“等我做什么?”

    谢原深深吸了口气,觉得自己已经积聚了足够的勇气开口了,这才终于道:“我知道你是去找卫千户的。我在这里等你,并不是要阻拦你,而是白天后来有些话没说,现在再跟你说下……”

    他顿了下,见她没反应,便接着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来自哪里。只是想跟你说,你虽然不是我表妹,只这些日子来,我一直把你当自己亲人,便是现在也是如此,我希望你好。卫大人自然不错,是女子的佳婿之选。你若是真想嫁他,我绝不会阻拦你。我会和我母亲一道为你置备一份殷厚嫁妆,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但是你若因为白天我责骂了你,心生去意,一时又没有合适地方去,便想着嫁他好有个去处的话,我还是请你再考虑下。女子嫁人,关系到一辈子的福祉……”

    “你是说我嫁卫大人,往后一定不会好过?”

    温兰立刻尖锐反问。话说完了,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像刺猬,却就是管不住嘴巴。

    “不,不是……你误会了……”谢原显得有些尴尬,“是你一开始拒绝在先,忽然又改主意,我怕你仓促做这决定,这才想劝你再考虑下的……”

    温兰哼了一声,道:“你可真是大好人。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你家我真的不好住下去了。往后好不好,是我自己的事!”说完一把拉开了门闩。

    谢原听出她话里带着的浓浓负气之意。见她就要出去,无奈叹了口气,道:“都是我不好,今天不该对你这么凶。你要怎样才不生气?”

    温兰想了下,道:“那好。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发现我不是你表妹的?”

    谢原没料到她忽然话锋这样一转,一怔。仔细看她,见她已经一脸正色,不像玩笑,想了下,便道:“这是一种感觉……实话说,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完全无法把你和我印象中的三娘联到一起。我虽许多年没见过她了,但她小时起,就是个胆小温顺的女孩。人的性情举止,长大后是可能会变,但往往是随了成长境况的改变而变的。我表妹遭遇不幸,按理说,觉不至于会变成像你这样……”

    他说到这里,想起那一夜初见时她在井台边打水的情景,心跳忽然有些不匀。急忙压下脑海里的那副画面,继续道,“当然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想到你是冒充的。直到前些日,你下了隐龙滩。”

    “你水性过人。老实说,我从没见过哪个人能像你这样潜到这样深度的海底,还停留这么久的时间。水性这种事,普通人经过练习,自然也能成为高手。此地的珠民,大多六七岁时起,就开始学习下海。但想出类拔萃,必须还要有天赋。你知道李海鳅,他是这一带水性最好的人。据说他三岁的时候,就能凫水。你的水性,显然比李海鳅更胜一筹。而我的表妹,她虽然是海边人,却天生怕水,一直不肯学。就算后来她学会了,也不大可能达到你这样的水性……”

    “这可就未必了。说不定先前的天赋没被发掘呢。”

    温兰插了一句。

    谢原看她一眼。

    “你说的是。所以我也只是惊叹了下而已。直到今天,卫千户来求亲,你自己跑去太监公馆拒了他,这本来也没什么,就当你胆大好了。但是我分明看到最后你向他使了个眼色。这是一种提醒对方的眼色。很明显,你过去找他,拒婚并不是唯一内容。你们应该还有事情想要瞒我。这就不对了。以我表妹三娘的过往经历,她会有什么事要和一个外人秘议并且瞒着我?所以我觉得不对。”

    “然后你回家了就拿话试我?”

    温兰倒抽一口凉气。万万没想到竟是自己最后丢给卫自行的那个眼神暴露了自己。这个人……眼睛也太毒了点……

    “吃饭时,我特意留意了下你的右手手腕。我记得我表妹小时候手腕处被火钳烫伤过,有个疤痕。现在长大了,疤痕可能消去,但多少会留下点痕迹。但你的手腕处却非常平滑,看不出半点痕迹。所以我基本可以断定,你不是三娘了。”

    最后,他声音平平地这样说道。

    温兰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果然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看来我的破绽还真不少,难为你到此刻才揭穿了我。”

    谢原望着她,道:“这些都无关紧要了。我还是方才的意思。就算你不是我表妹,你也对她有恩。我不希望你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走。”

    温兰抬起脸凝视着他,两人四目相对。

    “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想我走的吗?”她终于这样问道,“如果有别的原因,你也可以告诉我。或许我能考虑下。”

    月光如此安谧,四下又是这样的静寂。静得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之声。她听见他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夜影中的身影却仿佛凝固成了一尊石像。

    “唉……”她轻轻叹了口气,“你真的没有别的话想说了吗?”

    “我……你叫什么?”

    半晌,她听见他终于憋出了这样一句。

    听到这句话,温兰忽然一阵失望,心里却又像是彻底轻松了。连自己也觉得好笑。却又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好笑。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冲他莞尔一笑,道:“我叫温兰,我允许你可以叫我小兰。”

    “小兰……”

    他在喉咙底无声地念了一遍,压下心底里涌出的那种喜悦,望着她道:“你不生我气了?”

    温兰点了下头,道:“我还踩了你一脚。你别怪我才好。”

    他松口了气,低声呵呵笑道:“不疼。你多踩几脚也没事。”说完,伸手要去插回刚被温兰拔出的门闩,手背忽然觉到一阵温凉柔软,见她的手竟轻轻覆盖了上来,手心按住他的手背,阻拦了他的动作。

    他的心砰地一跳,手不敢动,只是回头不解地望着她。

    温兰道:“谢大人,我还是那句话,我很感激你到现在还肯收留我。此虽梁园,却非我久留之地。我的想法还是没有改变。”

    起先的那丝笑意还没来得及爬满他的心,心此刻便已经被这一句话给凝固成了一团坠铅。

    谢原终于慢慢收回自己的手,用一种仿佛不知所措的声音问道:“你……不是不生气了吗?”

    温兰笑道:“是啊,本来就是我不好,被你骂几句也是应该,怎么可能现在还生气。你也知道,女子本来就善变。我再一想,觉着卫大人确实不错。女子能嫁这样一个伟岸丈夫,也不算枉度一生。就算往后辛苦些,我也会甘之如饴。所以我决定嫁他。”

    谢原怔怔望着她。谁也没再开口说话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温兰忽然又轻笑了下,道:“我脸皮厚。其实反过来想一想,我冒充你表妹,虽然骗了你和你母亲。但这样的话,你母亲就不必知道三娘故去的消息,也就不用难过。等我嫁给了卫大人走了,她便以为她的外甥女得了良缘,这样多好。你其实还要谢谢我的。”

    他还是默然。

    “好啦,那我先出去了。我现在要是不去跟卫大人说一声我改主意了,他明早就要走。”

    温兰朝门闩再次伸出了手。

    身后探出一只手,比她更快地拉开了闩。

    “我去跟他说吧。”他开了门,她听见他用一种压抑得没有起伏的声调对自己说道,“夜晚了,你一个女孩儿走路不方便。”

    他说完话,没有回头,径直大步而去。

    温兰靠在门边,望着他背影很快消失在巷口的黑暗里,摇了摇头,长长呼出一口气后,终于只是微微笑了下。

26、第 26 章

    这个辰点,街面上虽已静悄悄了,太监公馆里却依旧华灯高照,一场饯宴正至□。一众州官特意赶到白龙城为钦使陆终饯行,卫自行自然也列坐。只是因了他工作性质的关系,众官员对他都是畏而远之。除了刚开始出于礼节纷纷敬酒过后,此时便都转向陆终。席间红面共赤耳一色,恭维与马屁齐飞,宾主尽欢,好不热闹。

    卫自行早发觉坐自己近旁的几个州府六七品官员俱是正襟危坐十分拘谨,知道是畏惧自己的缘故。对这种局面早习惯,亦不想让人扫兴,自己再独酌了几杯,正要起身先行离席,忽见凌烈从宴厅外朝自己走来。

    凌烈是他手下最为得力的百户之一。除了武功,最擅刑讯。他似乎就该从事七政门这种职业,对血腥似乎有一种发自骨头里的嗜好。迄今为止,意志再坚强的犯人都无法在他手下坚持过三个时辰。前次那个丁彪就是由他审讯的。

    凌烈无视大厅中的一干人,面无表情幽灵般地飘到卫自行身边,俯身下去到他耳畔,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大人,外头那个姓谢的巡检找你。”

    卫自行稍稍有些惊讶。不知道他这时候忽然来找自己会是为了什么。微微挑了下眉,便起身往外而去。他边上的众人正如坐针毡,现在见他提前离席,纷纷起身相送,无不松了口气。

    卫自行到了宴厅外,远远看见庭院中静静立了个人,两边灯光映照,看得清清楚楚,正是谢原。信步过去,笑道:“钦使大人明日要走,谢大人怎不一道入内小酌几杯,以叙辞情?”

    谢原拱手道:“我不过末等武官,且前些日开罪过钦使大人,不便凑此热闹。过来寻卫大人,是有一事。”

    卫自行哦了一声,“何事?”

    他神情虽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双眼一直在注视着对面的这不速之客,早发觉他神情虽如一贯平静,只眉宇间却略带惨淡。这反常之色,便是一脸的胡髯也遮掩不住。心中实在有些费解。

    谢原微微吁气,压下此刻心中的一团纷乱,望向卫自行,道:“卫大人,我过来是替我表妹三娘带个话。她改了主意,愿意嫁你了。”

    谢原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是置身事外者般的平缓。听到这话的卫自行却猛地扬眉,惊讶得脱口而出:“怎么可能,她不是……”

    他话没说完,戛然而止,改口道:“她还说了别的吗?”

    谢原平静地道:“没了。”

    卫自行这一刻的心情,复杂难言。本不抱希望了的事情忽然有了巨大转机,第一反应自然是兴奋。只是这短暂的兴奋很快便被随后生出的疑虑给取代了。

    他心仪那个女子,现在听到她改口愿意嫁自己,从情感上说,当然高兴。但是比起能冲昏人头脑的情感,他更相信自己的狼和判断。她在白天来找自己说话的时候,与其说那是一场“说话”,不如说是一场“谈判”,她给他的印象就是思维清晰,意志坚定,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自己做什么,并且,她对自己没有什么男女情爱之感。心仪这样一个女子,对他来说种挫败,但更大的感觉还是兴奋,并且认为值得他去付出耐心。正如他对她说过的那样,如果有一天,他的青云之志能达天际,她无疑将会是最适合与他比肩而立的那个女子。所以现在,不过短短半天间,她的态度竟忽然这样改变,实在不合情理。

    卫自行心中飞快掠过这念头,面上却丝毫未现,只是笑容满面道:“如此极好。能得她首肯,乃我极大幸事。那我便向钦使大人告个假,明日须得先与令堂粗略议些礼节之事,如何?”

    谢原捏了下拳,松开,微微点了下头,低声道:“如此我先告退。”说完立刻转身,朝外大步而去。

    卫自行凝视他背影,目光落到他腰间,见并未带刀,微微眯了下眼,眸中寒光掠过,“锵”一声,已抽出近旁凌烈腰间的佩刀,发力掷向前头的谢原。刀锋割破空气,发出轻微呜呜之声,堪堪抵他后背之时,谢原侧身避过,猛地握住刀柄,止住刀势。

    卫自行寒声道:“谢大人果然好身手。明日咱俩就成姻亲,不如就趁此刻切磋切磋,免得往后再无机会动手!”说话声中,紧接着抽出自己腰间的佩刀,朝他攻去。

    谢原闪避,卫自行却步步紧逼,刀光胜雪,将他逼至花墙一侧,见他再无去路,猛地大喝一声,全力斩劈而下。谢原横刀相格,兵刃的刺耳交接声中,如火锋芒四溅。

    卫自行觉到手臂微震,再用力,刀竟压不下去半分,与那夜刺客来袭时的情状相差无二,心中一直以来的疑窦立刻得了证实,冷哼一声,压低声道:“横海王纵横南洋,虽是朝廷钦犯,只卫某心存佩服,故井水不犯河水。只他若与前朝兆姓余孽有瓜葛,妄图助他谋逆的话,那就休怪卫某翻脸无情。”

    谢原注视着他,慢慢收回手中的刀,端详了一眼。一手搭上刀锋,以拇指食指两指捏住,运力之下,喀一声断金之音中,刀身从中断裂成两截。

    “我表妹是极好的女子,蕙质兰心。论及侠肝义胆,你我更是不如。她值这世间最好的相待。往后若教我知道你有负于她,便如此刀!”

    谢原一字一字说完,将手中断成两截的刀投掷至地,转身而去。

    里头的人被外面的兵器格斗声给招了出来。因隔了些距离,花墙边又昏暗,到底干什么,旁人也看不大清楚,只知道是有人在相斗。吴三春有了前次的教训,以为又是刺客,喝进肚里的酒顿时化成汗,正要大声喊人,忽然模模糊糊认了出来,一个似是卫自行,一个似是谢原。

    吴三春看到是谢原,惊讶喊道:“哎呀,这是怎么搞的?”赶紧支着脖子大喊谢原,却见他头也不回地去了,慌忙擦了下汗,朝着慢慢从暗影里出来的卫自行道:“卫大人,谢巡检他……”

    卫自行摆摆手,微笑道:“无事。我方才与他随意切磋而已。倒是惊扰了各位。诸位大人回去继续吃酒便是。”

    众人见虚惊一场,哎了几声,纷纷回去了。

    等人都散尽,凌烈弯腰拣起地上的两截断刀,仔细看了眼,递到卫自行面前。虽仍无话,只一贯没有表情的一张脸上,此刻也微微现出了丝讶色。

    卫自行看了眼刀的断口,见整齐如切,不禁也怔了下,明白为什么凌烈会现出这样的表情了。

    七政门里军官的佩刀都由朝廷宝业局统一配置,但不同级别所佩的刀,其锋芒与质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凌烈虽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百户,但他醉心兵器,从前几经周转得到这把佩刀,堪称本朝最精芒的利刃之一,轻易绝不会折,数年前一次遭遇倭国忍者,最后便是用这把刀将对方连同铁甲劈成两半。这样的一柄刀,现在竟被他用两指折断——卫自行自忖自己也能做到这样,但断口想要如此平整如切,却有些为难。

    “大人,此人不除,必是后患。”

    凌烈终于开口,清晰地道。

    卫自行望向谢原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不必急着动手,先看着吧。”

    ~~~

    谢原直到出了太监公馆,才终于惊觉自己捏拳过紧,以致于手都微微颤动。长长呼出一口气,缓缓松了臂膀,这才止住了颤,脚步却丝毫未有放缓,仍疾步往巡检司而去。

    身畔的风从暗巷中穿弄而来,扑打着他的脸和衣角,夜是如此寂阒,他仿佛只能听到自己单调而急促的脚步声。听得久了,心中忽然便涌出一种孤凉之感,整个人仿佛立刻被这种感觉紧紧抓住,猛地停了脚步。

    现在这一刻,他才像是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心一直以来到底在想什么——其实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从天而降的表妹就已经无声无息地进驻了他的世界,毫无预警地扰乱了他原本目标单一的平静生活。等他现在惊觉,才发现自己错了——错的不是今夜这样装作听不懂她的话,错的是,先前不该放任自己被她吸引,以致此刻情已种心,再难拔除。

    “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想我走的吗?”

    “如果有别的原因,你也可以告诉我。或许我能考虑下。”

    “你真的没有别的话想说了吗?”

    片刻之前,她仰头望着他说出的这一句一句,此刻便如钟摆一样,不停敲打着他的胸膛。

    他能对她说什么?对她说他最近总是尽量赶回家吃晚饭,就是为了默默看着坐对面的她如何哄自己的母亲多吃小半碗饭,就是为了吃她偶尔笑盈盈地伸筷子帮着夹到他碗里饭头上的那一筷菜吗?现在的自己,血管里流淌着的,除了谢姓先祖的血脉,还有与这血脉一道世代传承下来的责任和服从。哪怕这不是他的本意,他也必须遵守。这一点从他七岁时在父亲面前下跪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注定了。这一辈子,只要他活着,这就无法改变。

    他的父亲娶了他的母亲,为的是传宗接代生出他。所以他的母亲到现在为止,也只知道她的儿子是南洋海上的盗匪,却根本不知道谢家的男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他的父亲虽然和他一样,从生下起就背负了先祖的誓愿,但却平平淡淡地和母亲过了这一生,然后早早地去了。他也想和自己的父亲一样,悄无声息地过了这一辈子。但是上天却不予他这样的幸运。先是因了不愤独眼龙泯灭天良的海上掠夺,他做了旁人口中的横海王,领了一群走投无路的弟兄们开始海上生活。然后他对自己说,就这样也好,做一个一辈子不受王法管束的海上盗匪,哪怕到死他那张戴了面具的通缉画像仍高悬在官府布告墙上也好,至少得了个天地广阔无拘无束。他对自己这么说的时候,其实也知道,潜意识里便是希望传承了那姓的人永远不要找来。但是他真的没他父亲幸运。从数年前那个苍白脸色的少年站到他面前向他现出前朝玉玺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他的人生真的不是他自己的了。

    他年岁不小,之所以迟迟不成家,除了没有遇到他想娶的女人这个原因外,或许潜意识里,更是不想像自己父亲一样,为了有一个能延续谢家男人使命的后代而娶一个女人。他不愿自己的儿子将来也不得不背负着这或许生生世世也无法完成的使命而活着。与其这样,宁可在自己这一代而终。哪怕死后愧对祖先,他也不觉得后悔。

    现在,他已经对不起一个作为母亲的女人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再累及另一个值得这世间所有美好相赠的可爱女子。

    那个姓卫的千户,虽心机深沉,操的又是七政门的刀,只无论如何,比自己要好上许多,往后善恶不论,有一点他却很是清楚,他绝非池中之物。更遑论他年轻英俊,昨日乍看到他与她一道站在太监公馆的大门前时,便如一对璧人……

    只要她好,他真的没关系。最后,他这样模模糊糊地想道。

    他终于再次长长呼吸一口气,吐出积在胸中的闷气后,继续大步往家的方向而去。

    ~~

    第二天早,马氏和春芳知道温兰改了主意又要嫁卫自行的时候,谢原已经早早出去了。老太太乍听到这消息,自然惊诧,对着温兰少不了一番盘问。听温兰一番耐心解释,说对方人品上佳,前途未可限量,且跟表哥也商议过,他也应允了,沉默一阵后,终于笑着抹了下眼睛,道:“好……好……你既然自己有主意,你表哥也应了,想必那人应也靠谱。姨母虽想多留你些时候在身边,只女大当婚,便是亲娘也留不住……虽嫁得远了些,但这是好事,好事……”

    温兰见老太太虽在笑,眼角却似有泪光,心中也是一阵难过,忍住眼睛的酸,握住老太太的手,道:“姨母,您就是我亲娘。往后不论我去多远,我都会想着你,有机会,我也会回来瞧您的,您要长命百岁……”

    马氏伸手轻轻抚摸了下她的脸,唏嘘叹道:“姨母定要多活几年,往后还听你娃娃叫我姨婆……”

    “三娘子,你嫁给卫大人,那不就成官夫人了?真正的大官夫人?比咱们州府里州官的夫人还要威风?”

    春芳在一边见缝插针地插嘴,三人里唯独她兴高采烈。正嚷嚷着,前头衙门的一个弓兵跑了过来,喊道:“老太太,谢大人一早就吩咐我等着卫大人来,他果真来了,在门口呢。”

    马氏慌忙擦了下眼,站起来道:“快请他进来。”

27、第 27 章

    沿岸虽布了控,最后却搜寻无果。考虑到那女刺客受伤失血,水域又阔,极有可能已经命丧湖里。只等了数日,附近一带却都没有发现浮尸的报告。这个女刺客,就仿佛一阵空气般地消失了。再防备了一阵子,此事终于也就只能不了了之了。倒是那位船娘,过后果然得了王府的厚赏,便不再以划橹为生,改行上岸去开了间铺子,也真算是际遇上佳了。

    这一趟杭州之行,在李珂看来,是出行不利竹篮打水,在姜捕头等人看来,是八卦狗血大开眼界,而在咱们的男主角谢原看来,却是柳暗花明峰回路转。但是不管怎样,天下没翻不过去的页,也无不散的筵。二十这日一过,众多外地来的官员相互拜别一番过后,便陆续启程离开杭州,哪来的哪去。谢原与萧燕辞别,李珂自然也收拾东西准备上路了。

    回去的行程,并无来时那样磕磕绊绊,可谓一路顺风。到了台州境时,李珂停留了数日,随温兰寻到了她先前与李三娘偶遇的双平镇,找到了她和另个族人的坟茔,将遗骨移入新棺椁,一切打点好后,便准备送往淮县老家入土为安。

    姜捕头等人并不十分清楚其中的原委,只知道要移灵的是李珂老家的两个故人而已。从这里到河南路途遥远,又是件不干净的活,晚间连落脚的地也只能是义庄野庙,唯恐李珂会把这差事吩咐到自己的头上。没想到议人选的时候,谢原却主动揽上了身,让他们都先回去,说自己雇两个人一道去河南就是。大家顿时松了口气,李珂自然也不会反对。

    谢原之所以会主动应承这事,全因在来时的路上,已从温兰口中晓得这个故去的薄命女子才是自己原本的未婚妻。无论出于道义,还是最后的责任,他都觉得此事自然要他应承下来。

    从这里送灵到淮县,一个来回便是数月,路上辛苦他倒无谓。只是此刻,大家都已散了各自回房有些时候了,与他同屋睡的姜捕头鼾声也开始起伏有致,他却始终没丝毫睡意,心里总觉得有点空落落的。

    先前,他虽然已经知道了温兰并非自己的未婚妻李三娘,但老实说,对此一直没什么大感觉。大约第一眼见到的便是温兰的缘故,心里先入为主地一直觉着自己的未婚妻仿佛本来就该是她这个样子的。直到现在,亲眼见到了李三娘的棺木,这才仿似被真正敲醒了,明白自己和那个让他一直情不自禁想要靠近的女子,若非机缘巧合,其实根本就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而已。

    虽然先前在杭州时的那一晚,她亲了下自己,让他觉得像是吃了颗定心丸。但过后这么多天,一直到现在,谢原原本已经笃定的心又有些悬了起来。他和她是天天见面,却基本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除了道上赶路,歇下脚两人碰面的时候,边上不是有这位,就是有那位,要么干脆大家都凑齐。好不容易前日在驿馆里的走道上相对碰见了,她对他说的话又是关于李三娘的事……而且,她除了不大与他说话,更不会主动来找他这个人——谢原承认,他其实也一直没主动去找过她。但这绝不是因为他不想。他其实挺想的。但是自从他发现,她看着自己时的目光与脸上的笑容与看着姜捕头他们时的并没多大差异后,他的那种想靠近她的胆气便也开始渐渐消退……

    她大概其实只是不讨厌自己,然后更不想嫁给世子朱友莲,所以到最后才改了主意,又要了自己的吧?

    谢原在经过前阵子的短暂头脑发热之后,现在终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这个想法让他有点受打击,但还好,不管怎么样,反正在那样的情况下,她第一个想到的男人是自己,而不是别人,那就是件叫他高兴的好事了。但是明天起的有段时间里,他就要看不到她了,他忽然又觉得很不安心,甚至起了一种荒唐的念头:会不会数月后,等他回去了,兴冲冲要去娶她,她却又已经改了主意?

    谢原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扰得实在睡不着觉,加上姜捕头的鼾声也确实够吵的。终于起身开门,看向她和春芳住的屋子。那里已经黑漆漆一片没有灯火了,想来此刻,她应该已经睡了下去。

    谢原看了片刻,有些苦恼地抓了下头,终于还是默默回房,关门睡觉。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温兰就醒了过来。

    事实上,出这趟远门的这些日子里,一般都是她比春芳醒得早睡得迟。她蹑手蹑脚下了床,想趁她还没醒的时候把自己的脸给弄好。拿了盆子正要开门出去,忽然看见门边的地上躺了封信,瞧着像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心中微微一动,过去俯身拣了起来。

    信封上没收信人的名字。但温兰估摸着是自己的,因为春芳不认字。

    温兰取出信纸,看了一眼,很是惊讶。

    信居然是谢原写的。

    他说:我今天就要送三娘归乡了,下次再见的时候,我就要照咱们的约定娶你为妻了。可是我忽然想了起来,我到现在甚至还不知道你的闺名。我希望等到我娶你的时候,能亲耳听到你告诉我。最后,我不在的时候,你要保重自己,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信上的墨迹还没完全干。不过简单的几句话而已,却看得出来,一笔一划,字迹显得很是谨慎。

    温兰有点发呆。没想到他竟会来这样一出。等反应了过来,忽然顿悟了过来,这些天,自己和他好像确实没多少交流。其实,也不是她故意不理睬他。只是她性格天生就是这样。上次之所以会亲他一下,也不过是天时地利加上心血来潮共同作用的结果。现在虽然和他定了婚事,但确实没爱得要死要活的那种感觉,加上对方面对她时,也显得很是拘谨,她自然更做不出男人都喜欢的那种小女儿情态了。莫非就是这样郁闷到了他,他才会在临行前的今天一早,终于忍不住给自己下了这样一贴出其不意的猛药?

    她一直觉得他这个人挺闷的,没想到竟也会来这样一出……

    温兰低头,再看一遍她生平收到的第一封真正的写在纸上的情书——虽然没读到什么山盟海誓甜言蜜语,但应该也勉强能算是情书了。她想象着他一大早爬起来写这些字,然后轻手轻脚潜到自己门口往门缝里塞的场景,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酸酸甜甜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陌生,但是挺好的。大概只要对象不是惹自己嫌的,女人都不会反对男人给自己写情书吧。反正她现在心情不错,甚至忽然有点期待接下来谢原面对自己的时候,他该会是什么表情?

    身后冷不丁探出了一个脑袋。春芳不知何时竟趿鞋起身过来了,揉了下惺忪的睡眼,含含糊糊问道:“三娘子,你站这里看什么?”

    温兰吓了一跳,忙把信折了收起来,拿起盆子便匆匆开门。

    天渐渐大亮,驿馆里开始热闹起来。吃早饭的时候,一干人都到齐了,却独不见谢原现身。温兰等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昨夜和他同住的姜捕头,听他说道:“他天还没亮就已经动身走了,说街上人少好行路。”

    温兰有些惊讶。亏她刚才还一直在想,是不是现在找个空和他道声别,或者顺带把自己的名字也告诉他呢。搞了半天,原来人家把信一塞就走了。

    温兰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但忽然,觉得好像没什么胃口了。

    ~~

    此后一路无话,再过些天,一行人终于回了乐清。温兰把带回的小玩意送给了小堂弟敬中后,顺带也对孙氏提了下,说自己现在改了主意,愿意嫁谢原了。

    李珂知道孙氏的性子,要是让她知道错过了和宣王府的那门亲事,往后至少半年内,自己少不得就要忍受她的念叨和埋怨,所以在到前便对随行的人下过封口令,叫不准提王府的事。所以孙氏还不知道有这一茬。见一趟杭州回来,这个侄女便转了态度,居然愿意嫁人了,自然高兴得很,满口应了下来。大约是怕她再悔主意,当天便兴冲冲地又去找了媒婆,商议前次被中断的过礼之事。

    儿子虽没一道回来,据说是被另派了事,要数月后才回,但马氏自然明白儿子的心思。现在见女家忽然又托了媒婆来传话,意思是要重议婚事。她本就不是个计较的人,自然不会拿娇,反正聘礼之类的物件,从前都已经备好。于是两家你情我愿,商定等谢原一回来,就把婚事办了。择了个好日子,顺顺利利过了大礼后,谢原和温兰的喜事就算定了下来。

28、第 28 章

    转眼,温兰的送嫁之日便迫近了。

    照了本地婚俗,女家与男家若相隔路远,新郎是不必一定要亲赴女家的,只需早一日遣人代自己抵达女家迎亲便可。陆终早已出了广东,另被人护着踏上回京献珠的路。卫自行原本是想自己来接温兰的,只正不巧,准备出发的前一日,收到一封发自京师七政门指挥使的密令,令他即刻火速入京。

    七政衙门里,等级森严,下属对上令,唯有服从与执行四字。密令中虽只字不提召他入京的目的,只他却隐约有所猜想,因事关重大,不敢耽误,细密思虑过后,立刻动身北上。温兰这里,因她不仅是自己心仪之女子,更是极其重要的合作者,为保路上万无一失,便遣凌烈和手下的另个得力百户徐霄,叫他二人一道前去迎接。

    凌烈和徐霄不早不晚,正好于前一日的傍晚到达白龙城,送消息去了谢家。温兰得知卫自行有事不能亲自来接自己,自然不会在意。

    她既已做了决定,心里原本是希望能尽早离开。只现在真到了这一刻,想到明日便告别这个庇护自己这许多安稳时日的地方,想到马老太太的慈祥和善,想到春芳的天真可爱,甚至想到卧房前院子里自己打理过的那些花花草草,心里禁不住又有些不舍难过。当晚把自己先前收拾出来的到这里后堂的一些衣物和首饰送给了春芳,叮嘱她往后继续好生照顾老太太后,干脆又与同样舍不得她走的老太太睡一屋,陪她一直絮絮叨叨到了半夜,倦极正要睡去,朦朦胧胧仿佛听见她自言自语叹道:“……他是我自小带大的,虽一直都是只闷葫芦不大说话,只心里头快活不快活,我一听他走路声就知道……只怪没这个命……”

    温兰没有应,只是睁开了眼。过了一会儿,听见耳畔传来老太太轻微的鼾声,知道她终于睡了过去,这才轻轻朝里翻了个身,闭上眼睛继续睡。

    次日便是送嫁。

    早几天前,寨里的珠民们便得知了这消息,等到今天她要被送嫁出门,大早纷纷赶了过来相送,巡检司宅里,一反平日的静悄悄,十分热闹,众人都面上带笑,议论着“三龙女”和她的“龙女婿”。等快到吉时,温兰已经一身红妆,听到门外响起鞭炮声,知道是催动身的意思,自己走到正坐堂中的马氏跟前,向她拜别。

    马氏起身,笑着摸到温兰的手,道:“我的乖乖外甥女儿,今日你嫁得如意夫婿,姨母十二分地高兴,往后要和外甥女婿好好过,得空了记得来看下姨母,别嫌路远……”话没说完,竟是哽咽住了,忙掏出帕子,一边笑一边自己擦眼睛。

    温兰也是鼻子一酸,极力压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低声道:“姨母放心……若有机会,我一定回来看你……”

    “好,好。那姨母便等着了。大好的日子,耽误了时辰不好,来,姨母亲自给你盖上盖头,叫你表哥背你出去……”

    马氏接过边上相帮妇人递来的红头巾,笑着道。

    温兰微微背身侧脸,正要举衣袖擦眼睛,却撞见刚外面进来的谢原,与他刚四目相对,立刻避过脸,低头下去让马氏替自己盖盖头。觉到视线被一块红布遮挡,这才吸吸鼻子,站定不动。

    也是此地婚俗,女儿出嫁离开娘家时,要由家中兄弟背负出门,若无亲兄弟,便由堂表兄弟代劳。谢原与李三娘是表兄妹,今日背她出门的重任,自然便落到了他肩上。

    “原儿,送你表妹出去吧。”

    马氏吩咐儿子。

    谢原站在离温兰十几步远的门口。方才一进来,便正撞见她侧过脸抬手正要擦眼睛的一幕。他印象中的她,一直都是素颜浅妆,今日却第一次见她面施艳丽颜色。那一幕虽则飞快便中断了,只这匆匆一瞥间,瞥见的那张明媚鲜妍的脸和那泪光闪烁的目,强烈的反差便如一柄重锤,直直击他心脏,他忽然觉得连气都有些透不出来的感觉。这些天为了避开与她碰见所做的努力,在这一刻忽然显得如此无力。

    他望着不远处那个静静站立盖了盖头一身红妆的女子,微微发怔。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一旦背她跨出这座宅子的门,便会失去她,真的永远失去,再无回转的余地了。

    耳边鞭炮声声炸响,声声催逼。他又听见母亲在叫他,边上的人在看着他,而她就在那里,双手自然垂着,安静地等着他过去。

    他终于朝她迈开了第一步,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面带笑容到了她面前,转身站定,屈膝矮□子,低声道:“上来吧。”

    他感觉到一双手轻轻搭在了自己的双肩上,后背一沉,她已经上来了。虽然看不到,他也立刻感觉到了她在自己背上的那种矜持,不敢多想,屏声敛气将双手轻轻往后搭在她腿上,力道适宜,不至于背负不稳,更不会让她觉到有什么不适。

    她很轻,负在他后背上时,他丝毫没觉压力。但是背她到大门外的这不算长的一段路,竟是他生平所走过的最最甜蜜却又最最沉重的一段路了。他想走快些,好早一点结束这对他来说像是折磨的路程,却又想背着她慢慢走,甚至希望一直就这么走下去,永远都没有尽头才好。

    只是路终究还是到了尽头。预先停在门外的那辆马车就在面前了。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和围观人群的噪杂声中,他微微抬高背上的人,正要将她放上马车的踏脚,忽然觉到后背一暖,两团柔绵的盈软竟悄悄压了上来,就在他浑身僵硬之时,耳边已经听到她低声道:“谢原,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隐情,但我知道,你就是个没用的男人。除了会远远看一眼我,别的你什么也不会。至少在这一点上,卫自行比你好得多。”

    她说完,也不用他送,自己离开了他后背,踩上了踏板。

    这一瞬间,他胸中血液沸腾,全身从头到脚似有无数细细密密的针在扎,猛地回头,一只手下意识地伸出去抓,手心却只碰到她的一片裙角,柔软的裙料如流水般滑过他指掌,他还没来得及抓住,她已转身,弯腰迅速钻进了马车,关上了门。

    耳廓边她耳语时留下的气息还在回荡,后背背负她时余下的温软还在,她人却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他一人立着,一只手保持着方才的姿势。

    马车慢慢启动,很快加快速度。温兰在一片“三龙女走好”的欢送声中离开了这个刚刚熟悉却又不得不走的地方。直到出了白龙城,她扯下头上红巾,一个人坐在车厢里的时候,还在托腮发呆,有点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忽然会心血来潮,竟在他送自己上马车的前一刻,忽然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她在换了好几种托腮姿势后,最后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自己得出了结论——其实很简单。说到底,不过都只是浮浅的喜欢,根本没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深沉浓烈而已。就像卫自行对她,她对谢原,自然,还有谢原对她。相比于各自人生的繁冗和无奈,那些浮光掠影只能是锦上添花般的爱意,自然也就如无根的飘萍,无足轻重了。

    温兰这样一想,便觉释然了。稍稍抬启车窗,见凌烈和徐霄与随从正骑马分列在马车前后左右,送亲的那个人却头覆一顶遮阳笠,远远独自在后打马而行,看了一眼,便闭了车窗。

    ~~

    行路顺利。当晚投宿于途中驿馆。次日起身,温兰便换回了平日装束。出来时,见谢原和便衣打扮的凌烈徐霄等人已经等候在马车旁,径直到了凌烈面前,道:“稍等下可否?我有话与我表哥说。”

    凌烈恭谨道:“请便。”

    温兰走向谢原,示意他随自己来,等二人到远处站定,抬手拂了下被晨风吹得稍乱的鬓发,朝他莞尔一笑。

    初升的朝阳射在她身上,他看到她亭亭立于面前几步之外,裙衫随风拂动,如一枝修竹风中摇曳。

    昨夜整整一夜,他几乎未眠。白日里她在临上马车时附他耳说的那一句话,在他脑海中翻腾不停。他听出了她话里的蔑意,这让他心如油煎。他又反复回想着自己当时回头伸手去捞她裙摆时的一幕,一遍遍问自己,如果那时,她真的随他动作而停下脚步,他又会对她说什么?

    现在,当他再次看到她在朝阳里朝自己露出那种熟悉的笑,胸中的血液再次奔腾起来。他凝视着她,手掌紧紧捏住刀把,手背青筋已然微微迸起。

    “小兰……”

    他微微张嘴,这个曾被他心念过无数次的小名,此刻就在他喉咙里回转,呼之欲出。

    就在这一刻,他忽然便决定了,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她。她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后,如果不鄙视他和他的那些不足为人道的所谓秘密,还愿意给他一次机会,那么,哪怕她现在已经在送嫁的路上了,他也会将她从另个男人的手上夺回,用他的一生去守护她那令他一见便再难忘的明亮笑容。

29、第 29 章

    温兰微微抬了下眉。

    见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他此刻脸色涨红,神情显得有些激动,她心中的悔意更浓。

    自己对他,本也就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一种好感而已,何来的底气,竟要求他摒弃一切以自己为上,昨日更不该刻薄至此,冲动之下便说出那些伤人的话。便朝他再次笑了下,随即客客气气地道:“谢大人,我是向你真心道歉的,昨天胡言乱语,说了不该说的话,请你千万别放心上。”

    谢原一怔,方才酝酿出的满腔激动和那“小兰”二字,好似被当头浇了水,顿时梗在胸口。迟疑了下,微微张了下嘴,刚想说没关系,却听她又道:“其实我寻你,是还有别话……”顿了下,回头看了眼凌烈和徐霄等人,继续道:“后面路上有他们护着就行,不用再麻烦你了。”

    凌烈徐霄都是训练有素的七政门百户,对上命执行不渝,必要时完全能做到以命相护。这一点,谢原自然看了出来。只是这一刻,他却不想就此与她分别,所以定了下心神,道:“不算麻烦。我本就应过我母亲要将你送到。”

    温兰摇头,道:“我不是你表妹,你没必要这样。再这样麻烦你,我真的过意不去。我想自己求个心安,所以请你答应。况且,”她一咬牙,又道,“你并非真的是我表哥,我怕万一他知道了,会不方便……”

    她只是含混地提到了“他”,虽没明说是谁,谢原却立刻明白了过来。瞬间,浑身那原本滚烫的血液慢慢地冰凉了下来,脑子终于清醒了过来,握住刀身的手却捏得更紧,僵硬着声音道:“也是,不好叫他……误会……”

    温兰继续低声道:“恐怕我也不能与你一道去为三娘收骨了。你只要到双屏县,去柳庄找一户范姓的人家,他们就会带你到先前安葬三娘的地方。还有,你母亲为我办的那些嫁妆,我到了那边后,会折成现银托人带还给你……”

    “表妹,”谢原忽然打断了她的话,抬眼望着她,神色瞧着已经平静了下来,道,“你不需要我再送嫁,无妨,我照你意思办便是。也谢谢你跟我说三娘的安僧处,我会去寻的。但是归还嫁妆,真的不必了。我记得你先前曾玩笑说,我应当感谢你的,因为你的到来,我母亲才免于得知三娘的凶讯而伤心。你说得确实没错。不管你此刻怎么想,在我母亲看来,你永远都是她的外甥女,所以容我还像从前一样叫你一声表妹。嫁妆不算殷厚,却是我母亲对你的一番心意,你若连这也不要,便真的轻视了她对你的一片心。”

    温兰咬唇,终于道:“那我便收下了。谢谢。”

    谢原微微点头,低声道:“如此我便走了,你往后保重。有任何需我相帮之处,尽管传信过来,我……”

    “我必定倾力。”

    最后,他这样轻声说了一句。说完了,最后望她一眼,便朝凌烈徐霄大步而去。

    温兰看着他与那二人说了几句后,相互抱拳辞别,上马便往双屏方向而去了。起先那马蹄还有些缓凝,渐渐越来越快,背影终于缩成了黄尘泥路上的一个黑点。

    ~~

    谢原离去之后,温兰随凌徐一行人在路上又行几日,渐渐靠近广州府。这日傍晚时,一行车马到了个小集镇,停在驿馆前。

    “温娘子,今夜在此歇了,明日再半天的路,便能入城了。”

    温兰下马车的时候,徐霄对她这样说道。

    凌徐二人对温兰都很恭敬,但比起来,徐霄显得更温和些,有什么事,温兰也大多找徐霄问。凌烈自然看出这一点,所以这种传话的事便都归了徐霄。

    马车里虽阔,行路也并不赶,但连日这么在路上,确实乏了。听到这消息,温兰还是挺高兴的,点了下头,便往里头去。

    一路行来,她对这种专供路上行走的政府官员落脚过夜的驿馆已经很是熟悉了。刚过照壁,便有驿丞迎出,看见徐霄出示的七政衙门腰牌,立刻将一行人迎了进去,道:“东客舍还空着,屋子也都好,只住了一个办事路过的千总,姓胡。大人们随我来。”

    驿丞安排了一溜空房,温兰自然住最里的那间。正准备进去,忽然听见斜对面一间屋里发出一声女子仿佛被殴的痛叫声,门开了,扑出来一个大腹便便瞧着有七八个月身孕的女子,随即出来个三四十岁武官打扮的男子,想必便是那胡千总了。只见他伸手便揪住了女子的头发,死命把她往里捉,嘴里骂道:“你这贱货,敢不听我的话……”忽然看见立在对面走廊上的温兰等人,一怔,手却不松开。

    这女子很是年轻,容貌也极秀美,瞧着像他小妾。温兰见他如此凶暴,心中不忿,正要开声阻拦,凌烈已不动声色地靠近,挡住了她的去路,低声道:“温娘子,不相干的人和事不要多管。”

    他说话的声,便和他人一样,冷冰冰透出丝凉气。

    温兰也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对于凌烈他们这种职业的人来说,疑心更重。便皱眉道:“那你们叫那男的住手。”

    凌烈不动。徐霄看她一眼,终于到了那个还在满口骂骂咧咧的千总面前,伸手便捏住他手腕,低声喝道:“你身为朝廷官员,这样公然殴打妇人,成何体统!”

    那胡千总觉着手腕便似被铁钳钳住,哎哟一声,回头见是个寻常打扮的年轻男子,正要骂回去,忽然看见他朝自己一晃手,定睛一看,他手上那面腰牌上刻着“广东七政衙门缉事百户徐”的字样,顿时矮了半截,知道自己惹不起,慌忙陪笑道:“她是我的小妾,不听话,我就随手教训几下,往后不敢了……”

    徐霄冷哼了一声,放开他手,看一眼他那小妾,见她一边脸颊上还有巴掌留下的红痕,正低头怯怯看着自己,目中泪光闪闪,我见犹怜,微微摇头,转身往回走。

    胡千总推着小妾回屋关门,院落里安静下来,这边的人便也各自入房安歇。

    温兰觉着赶路疲惫,所以吃饭洗漱后,早早便闭门睡觉。睡到半夜时分,正迷迷糊糊,忽然听到外面传来“着火了”的叫声,猛地惊醒,看见窗上果然透出红色的火光,慌忙裹了件衣服,夺门而出。刚跨出脚,便见凌烈如风般地卷到了自己跟前,大声道:“快走!”

    火似乎是从对面的客房里烧起来的。火势借了风力,已经很大了,皮肤都能感觉得到火力灼人的阵阵热烫。温兰正要跑,忽然看见对面的门开了,那个胡千户衣衫不整地出现,小妾跑出来时,脚下一绊,惊叫一声,人便摔到了地上,那男人却头也不回地多路而去。

    温兰见她抱着肚子挣扎着爬不起来,朝自己这边大喊救命,暗骂一声男人狼心狗肺,推开凌烈便朝她快步跑去,到了跟前,一把抓住她手,道:“快起来!”

    她刚抓住那女子的手,便觉被她反手一握,手腕处似被蚊子叮了一口,半边身子便酸软了。还没回过神,原本在地上痛苦□的女子竟一跃而起,将她整个人如面袋般地甩上了肩,同时,另手也展开了一张巨大的湿布,飞快盖住自己和肩上的温兰,负着便冲进了火海。

    变故转眼而生。凌烈大惊失色,怒喝一声,立刻拔刀追了过来,到了跟前,却和随后追来的几个校尉一道,被滚烫的火势给逼退了,急忙拐向去追,却哪里还追得上,眼睁睁看着那女人穿过已成火海的走廊,朝着前院如飞般而去。

    那女子转眼到了前院,甩掉湿布,迎面见驿馆的人提水拿盆地冲去客房救火,闪身隐在暗处。等避过了人,暗提一口气,正要冲出去,面前忽然多出一把雪白的长刀,顺着刀锋看去,见是傍晚过来阻拦过胡千户的那个七政门百户拦住了自己的去路。

    徐霄冷冷道:“放下她。”

    女子哼了一声,道:“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留下我。”说话之间,只听一声砰地爆响,所站之地立刻布满大片白色烟尘。

    徐霄一惊,忍住刺目流泪的感觉,飞快探手伸向那女子方才所站之地,却抓了个空,等烟尘稍散目力能视,面前早空空如也,立刻追赶出去,见街面上黑漆漆一片,哪里还有那女子的踪影?

    “竟会如此失手!”赶了过来的凌烈恨恨顿脚。忽然想了起来,立刻命人去把那姓胡的武官抓来。

    胡千户很快便被拎了过来,听说自己的小妾竟抓了七政衙门的人跑了,见凌烈神色阴厉地盯着自己,吓得跪在了地上,连连求饶道:“和我无关啊!她根本不是我的妾。不过是昨天在路上遇到,她向我求助,说是与人私奔大了肚子,那男的却又跑了,走投无路求我收留。我见她样貌不错,就答应了。她却不肯与我同房,左右推脱,我恼了,昨日傍晚便打了她,被你们碰到……”

    凌烈一脚踢开他,脸色阴沉地看向徐霄,“是谁,竟如此胆大?”

    徐霄眉头紧皱,道:“这女子知道我们的行程,算好我们落脚在此,预先设计搭上姓胡的混入,装作孕妇博得温娘子的同情,半夜放火,趁乱劫人。能一一算好这些,最后成功从我们手上把人劫走,绝非易事。她却做到了,心机武功都是一流。且方才从我面前逃脱时,所用手法与倭国忍者极是相似。据我所知,这些年来,并非只有咱们在追查那件事情。倭国虽蕞尔小邦,却一向野心勃勃,图谋那事也在意料之中。丢了温娘子,咱们罪责不小。我带人追踪过去,你立刻赶赴京城去知会卫大人。”

    凌烈点头,二人立即分头行事。

    ~~

    温兰虽浑身酸软口不能言,意识却很清晰。被这女子负出驿馆后,黑暗里立刻有人驱了马车过来,被丢上去后,马车便疾驰而去,很快出了小镇进入荒野。大约怕身后有人追赶上来,那女子掌心蓦地多出一排银针,猛地从后拍入马臀,马匹嘶鸣一声,疯狂撒蹄而去。做完这些之后,这女子坐回了温兰身畔,表情厌恶地扯掉裹在腹上的一团圆枕,微微吁了口气。

    这女子竟如此狠厉,温兰正暗自心惊,忽见她看向自己,露齿一笑,道:“你乖乖的,我便不会伤害你。”

    自己为何竟会被人处心积虑地绑架,等起先的那阵惊慌过后,温兰便有些明白过来了。想来想去,大约也就只能是和卫自行曾提过的那艘沉船有关了。

    对方是什么人,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但既有目的,又开口这样说,想来暂时确实不会对自己如何,现在后悔害怕也没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30、第 30 章

    温兰的眼睛很快便被蒙了起来。凭感觉,她只知道自己在马车上颠簸了许久后,上了一艘船,被独自关在似是舱底的一间舱室里,里头暗无天日,又闷又臭,只能凭送三餐的点来确定早晚,吃喝拉撒也都在这里解决。经过这样不知道多少天的海上航行,这一天,她正躺在那张破席上抓着腿上被水蚤咬出的又痛又痒的包,忽然觉到船体一震,整个人因了惯性咕噜噜滚到舱壁边,然后,船停了下来,便知道这趟海上苦旅终于到头了,但心情却丝毫没有轻松。因为接下来等着她的,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命运。

    ~~

    谢原到了双屏县的柳庄,找到了范大娘,起出三娘的棺柩,在外新套了厚实的椁木后,动身送去三娘故里浙江东海县。事毕回到白龙城,已是将近一个月后了。这天傍晚到家,应对过翘首期盼的母亲马氏后,送她回东院,一眼看见她住过的那间屋子门半掩,便如她刚出门忘了关似的。安顿好母亲出来,再看一眼那方向,一双脚便似受了魔力的召唤,不自觉朝那扇门走去,轻轻推开,跨进了她曾住过的这间屋子。

    他环顾一圈后,最后立在了窗前。见院中花木依旧蓊郁,窗前的梳妆台上,也还留有一面她照过的镜子,只不过此刻,上头已经蒙了层薄薄的灰。怔了片刻,抬起手指缓缓擦过镜面上的灰。

    那个人,她是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他闭上眼睛,长长吸了口气,努力追索空气里残留下的她的气息,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来,猛地睁开眼,看见春芳过来,朝他招手道:“谢大人,外面有人找。脸生,矮个,有胡子。”

    谢原听她描述,便猜到是什么人了。和马氏说了一声出去,果见是鸿源,头上戴了顶帽。

    鸿源年近三十,曾做过教书先生。为人稳重,素有计谋,谢原不在横海岛时,诸多事宜一向便由他做主,平日他也不大离岛。此刻自己刚回,他便找了过来,时候凑得这么准,想来是一直在等着的。

    谢原将鸿源带入,问道:“先生等我,可是有事?公子现在如何了?”

    鸿源摘下帽,道:“公子伤势已大好。刚前些天,岛上来了他的几个手下,和弟兄们略有摩擦,不过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过来,一是有些时日没你的消息,不放心来看看,二来……”

    他压低声道:“独眼龙先前一直龟缩在他老窝,安生了些时候。只前些日,我听探子回报,说沉香岛忽然戒备森严,费了番功夫打听,才得知岛上来了群倭人,首领是个女的。他们对倭人言听计从。倭人还关了个人……”

    “那人是谁?”

    “没探听到,”鸿源摇了摇头,“只知道关押那人的地方重重戒备,似乎……和玛瑙岛的沉船之事有关。这艘沉船,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有各方势力在寻找,只不过始终没有结果而已。倭人狼子野心,对此觊觎已久。这片海域朝廷力不能及,完全在我们手中掌握。倭人单凭己力,不可能做成这事。从前他们曾与咱们联络,被你拒绝后,转而找上独眼龙也不奇怪。我只是担心,倭人向来残忍狡诈,独眼龙有了他们当靠山,会不会反扑?事关重大,我这才上岸找你。”

    谢原沉吟片刻,道:“先生回去后,即刻多派人手加强航道巡逻,叫出船的兄弟们都打起精神。我一两日内便上岛,具体事宜到时再议。”

    鸿源面露微笑,道:“不消你说,我已吩咐下去了。过来本就是想叫你上岛。许久没见你露面,我怕若有事,单凭我一人,压不下众多弟兄。你不日既上岛,此地我也不宜久留,这就走了。”

    谢原点头,想了下,补一句道:“把消息传给探子,叫务必探出沉香岛上关押的人是谁。”

    鸿源应了声是。谢原送他出侧门后,自己往太监公馆去。刚跨出巡检司的正大门,看见远处街面上一匹快马疾驰而来,惊得路上行人忙不迭闪避,禁不住微微皱眉。等那匹马驰得近了些,看清上头的人竟是上月来接走温兰的七政门百户徐霄,顿觉不妙,立刻大步迎了上去。

    “谢大人,有变故!卫大人尚在京中,因要务无法南下,这是他传你的书信!”

    徐霄连马都没停,人便已飞身而下,将手中一封烫了火漆的信递了过来。

    谢原飞快取出信瓤,一目十行扫过一遍,脸色大变,转身吩咐了跟来的弓兵几句,急匆匆便离去。

    ~~

    温兰在被关在这间孤零零突兀立在全岛最高山顶上的屋子里半个月后,终于有点摸清楚自己周围的状况了。这座海上孤岛,它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沉香岛,但是这个岛的主人却是那个臭名昭著的前海上霸王混元独眼龙。

    这里正是独眼龙的巢穴。

    被关在这里这么久,她见过的人,只有一个叫小鱼的送饭丫头和铁窗外的几个看守,还有偶尔来过几次的那个女人。

    现在她也知道这个女人的身份了。和小鱼有点熟了后,趁着送饭的短暂空隙,小鱼告诉她,这女人是倭人,名叫结衣。她和她的手下到了这岛上后,俨然已经成了首领,连独眼龙对她都毕恭毕敬。

    小鱼知道的,大概就只有这些了,或者说,是由于恐惧,温兰再也无法从她口中挖到别的什么信息了。

    一天天过去,温兰日常的生活内容就是吃喝、睡觉,踮起脚尖站在那个小窗户前眺望山下的海岛和不远处的蔚蓝大海,外加猜想自己的下场到底会是什么。

    卫自行必定已经知道她出事了。刚到这里的时候,她曾想他到底什么时候会来救自己。毕竟,除了玛瑙岛的沉船外,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值得这些人这样重视,费劲心机地要把她弄到这里来。撇去一切情感因素,卫自行就算看在她能替他下水的份上,应该也会想办法救她的。但是时日一久,她便强迫自己中止这种想法了。

    这里不比陆地。南洋海域,根本就是朝廷伸手不到的势力空白之地,唯海盗和铤而走险者的乐园而已。卫自行就算有心,恐怕也没这样的能力。而且,往更现实里说,如果这些绑架者是想靠她与卫自行交换什么东西的话,她真的不认为自己能值钱到这样的程度。

    所以她不再抱希望。无他,因希望越大,往往最后失望也就越大。

    再后来,她连最后一丝害怕的感觉也消失了。每天只是机械地等待着今天的夕阳从海平面沉下去,明天的朝阳再次浮上来而已。

    这一天晚上,却发生了一点意外。

    她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听不远处的阵阵海涛声,终于睡了过去。睡梦中仿佛回到了白龙城那座宅子里的井台边,看到那个男人正站在边上的树丛下,半张脸被大胡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默默望着自己。她想起被关在沉香岛的这些日子,顿时满腹委屈,跑过去就狠狠打他,一边打,一边骂他为什么不早来救自己。他一语不发任由她捶打。正痛快着,忽然觉得腰身处有一只手在摸索,一开始还以为是梦境,随意挡了两下,忽然身上一沉,仿佛有重物压上,猛地惊醒,赫然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男人的影子,立刻尖声大叫,操起藏在枕头下的那块先前从门口拣来的尖石,狠狠砸了过去,听到那男人发出惨叫声,随即被他反手一巴掌拍了过来,半边脸立刻火辣成一片。

    “小婊-子,再凶,老子一刀捅了你!”

    那男人骂骂咧咧,开始粗暴地扯她身上衣衫。

    温兰已经听出了声音。这人正是独眼龙的表弟王庆,负责看守她的。先前便注意到他时常在门外转悠,一双眼睛里透出丝邪意。本来以为他只是看看而已,没那个贼胆。不想竟大胆如斯,真的对她下手了。

    温兰被脸上的痛刺激得眼泪直流。压抑了多日的愤怒在这一刻爆发,丝毫不惧,一边奋力撕咬,一边怒叫道:“下贱胚子!有种你杀了我,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岛上男人近千,女人就那么几十个,不是有主,就是长得粗粝。加上这两年沉香岛被横海岛打压,众人长期龟缩于此,岛上生活枯燥,王庆早憋得两眼发绿。自看到温兰被结衣带上岛,便心痒难耐了。那倭女他不敢惹,这女子却只是个囚徒而已,虽然也被叮嘱过不能乱动,只天天看着美人在眼皮子底下,哪里忍得住,等了许久,终于趁了今夜想来个霸王硬上弓。不想这女子竟这么狠,一上去便被砸破了头,现在又遭奋力抵抗,听她一副豁出去不要命的样子,怕叫声招来了人,有些害怕,急忙伸手捂住她嘴,不想下头一空,竟被她一脚蹬中下-体,惨叫一声,整个人便滚下了床去。

    门哗啦一声被推开,有人执了火把出现在门口,温兰看去,见是劫了自己到此的那个倭女结衣。便伸手拉好方才被扯乱的衣衫,坐直身子,擦了下嘴角的血痕,冷冷道:“就凭这样的乌合之众,你也想成大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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