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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知闲闲     烽火逃兵txt下载     烽火逃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章 意外情况

    ();    落叶村李有德从算盘珠子向枪杆子的转可谓成功,原本李家民兵转变成的一个连是他的起家本,既是嫡系又算精英;后来有两个连的伪军被填充给他,与他那一个连的李家民兵构成了落叶营的基础;金疤拉覆灭之后,大部山匪投靠了李有德,被编为三个连;而李有德并未因此知足,继续招兵买马,扩充队伍。

    按说梅县以北这地境鬼子抓过工,治安军拉过丁,再想招兵几乎不大可能了,可李有德偏偏赶上了一个好时机。年中的时候,有人拆了河南境内的某处黄河河堤,泛了水,致黄河改道,形成大片黄泛区,整个黄泛区由西北向东南,长达四百公里余,流经豫、皖、苏三省,灾及四十四个县,三十多万平方公里。

    国民政府《某省灾况纪实》勾勒灾区言:黄泛区内百姓因事前毫无闻知,猝不及备,堤防骤溃,洪流踵至;财物田庐,悉付流水。当时澎湃动地,呼号震天,其悲骇惨痛之状,实有未忍溯想。以侥幸不死,因而仅保余生,大都缺衣乏食,魂荡魄惊。其辗转外徙者,又以饥馁煎迫,疾病侵夺,往往横尸道路,填委沟壑,为数不知几几。

    难民四方流离,在这个秋季,梅县县境也有过徙,以此为源,李有德各处设卡,又筛出一个连。

    这个连是组建时间最短的,因为都是流离灾民,体质也是最差的,但令李有德意外的是,这个连是最心甘情愿当伪军的!虽然枪还没全,训练还没几天,顽强意志却已经显现,并且格外抱团,仇视一切,动手即死战,连那些山匪改编的连队都不敢惹他们,真应了那句话,横的怕不要命的!

    为此,李有德给这个新连队增加了待遇,跟他的李家民兵相同,李家民兵那一个连相当于李有德的禁卫军,而这一个连,李有德决心投入心血好好打造,要使其成为他的第二助臂。

    今天,李有德跟平常一样来到这‘难民连’监督操练,营副李勇急急跑进了操场,带来一份皇军急报送呈。

    昨日,上川队长被围困于牛家村以南山区,信报他于昨夜向南突围,拟转进我境以北脱离。特命你部,即刻接应,务保上川队长无虞,十万火急!

    挺进队正在南逃,试图出山,利用信鸽向外求助。然后电报从临县到了梅县,时间紧迫,从县城派出队伍恐怕不及,所以这个接应任务被少佐直接派给距离任务地区最近的李有德。

    要去救皇军,这个任务可不敢怠慢,山里是八路的地盘,去得少了心里没底。身在操场的李有德直接命令整队,李家民兵连和难民连留守,其余五个连立即出进山。李勇其人性格毛躁,五个连的兵力近乎全部家当,扔给他不放心,李有德不得不亲自挂帅,这次不骑驴,不穿军装,不在队,他可不敢轻视八路。

    近六百人的队伍随即乱糟糟出了营门,踏起烟尘一片!

    九连不在家的时候,酒站民兵队收缩监视,北方暗哨只放在青山村以东;九连回来之后,绿水铺和落叶村两个山口炮楼以西的暗哨位就恢复了。五百多伪军一列纵队正在连绵不绝通过山口,一个八路军战士便开始沿着山梁撒腿向西猛跑。

    ……

    两个半小时后,酒站。

    秦优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剐蹭得方桌猛烈晃,目瞪口呆问:“五个连?”

    一个战士捂着肚子半坐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排了一里多地长,怎么也有五个连了,度不慢,估计这会儿快到青山村了。”

    听到这里,桌子另一边的胡义终于也站起来,朝门外大声命令:“紧急集合!”然后大步到墙边,摘下他的挎包挎上肩。

    “我先去通知对岸撤离!”秦优扯起桌上的帽子要奔出门。

    “先别急!”正在往身上装备东西的胡义叫住了秦优:“李有德未必是冲咱们来的,我看这事有可能和那个挺进队有关。让对岸先做好撤离的准备,等命令,现在先派个人去团里报告情况。”

    秦优点了头急急走了,胡义一边利落地披挂着,一边进行着快思考。酒站李有德来过了,这里什么都没有,人又不多,只要闻风而跑,他什么都捞不到,又不能占领,何必光天化日突然来打?五个连,老底差不多都搬出来了,能是干这个么?这几天生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北边正在对挺进队进行搜剿,李有德此行最大的可能是要去救!

    即便是这样,青山村地境是九连的游击区,九连不能无动于衷;而且北方的友军很可能因此遭受损失,虽然打不起,那也要拖,要纠缠,或者至少以枪声等各种形式让李有德的队伍失去隐蔽性。

    步枪背带挂上肩,出了门,空地上已经基本集结完毕,战士们都是先拎着装备跑出来,站了队列才开始匆匆整理,挂水壶,套子弹盒,各种原地忙碌。

    孙翠的嗓门正在对岸村里响,百姓们急急收拾着,十几个民兵正在那边集合。

    胡义并没有等面前的战士们收拾完毕,直接大声开讲:“这次情况特殊,李有德很可能是要过青山村向北。现在我命令,队伍分三组,一组随我向北接敌,一组出酒站隐蔽待命,一组留守酒站做防御准备。”

    “咱这点人手,还要再分啊?”秦优不能理解胡义既然要打,为什么还要把这么点人手再拆分,如果不算民兵,都凑不够一个排。

    “这是为了最坏打算,袭扰很可能导致李有德跟咱们撕破脸,如果他分出一部分兵力直扑酒站,留守组的任务是依托碉堡阻击,让对岸百姓从容撤退。如果攻击酒站的敌人不多,外围隐蔽组的任务是背后牵扯进攻酒站之敌,挫败其目的;如果进攻酒站的敌人过多,外围组的任务则改为以牙还牙,出山去袭扰落叶村,去烧李有德的窝!”

    秦优至此大悟,不再说话。

    “四班,加马良,流鼻涕,跟我为一组,向北。骡子,丫头,带上你俩的跟班,为二组,出酒站隐蔽。老秦,剩下的人全归你,包括对岸民兵,为三组,我把石成留给你,守酒站。你记着,守得住就守,守不住就溜,只要百姓走了,你随时可以放筏子往下游跑。”

    至此,战士们已经收拾完毕了,自动按着刚刚下达的命令,分站成了三排……

    ...

第四百零一章 纸上谈兵

    山高阳冷,西风漫卷黄沙,遮?尽绵延人枪。

    队伍中间,走着普通士绅打扮的李有德,如果不是认识他,任谁也想不到他是这支伪军队伍的最高长官,更像是个顺路的,或者被伪军们裹挟的。

    在荒凉的群山间,除了天下无敌的皇军,如此规模的队伍可谓罕见,够排场,有气派,但是李有德那面色并不好,眉头深锁。

    目前行进在青山村地界,青山村是独立团九连的地盘,李有德猜,九连应该已经闻到味了。李有德并不介意与八路军交火,但与独立团之间毕竟有暧昧,九连又是个邻居,有些事不得不慎重。

    这次任务必须得全力完成,不仅因为要救的是皇军,也因为这同时是一次考验。过九连地盘,九连一定会找麻烦,不能被他们拖了后腿,摩擦不可避免,战斗可能是要打的,关键是打到什么程度?要掌握底线!现在不是跟独立团翻脸的时候。

    问题难在这事只有自己知道,根本不能指望手下的兵来掌握分寸,难!

    在前头带队的是营副李勇,黑皮靴校官装,意气风发颐指气使威风尽显,抬眼向前,一片废墟村落已经在视线,于是止步等待,待后头的李有德随队过来,伴随而走,同时道:“大爷,是不是累了?咱停下歇会吧?”

    “没事,只是有点担心啊。”

    “咱们是兵多将广,再加上您运筹帷幄,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运筹帷幄?你觉得……我做得了元帅么?”

    “当然!我李勇没见过比大爷你更厉害的人!”

    看了一眼李勇的年轻气盛,李有德无奈笑笑:“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使赵不将括即已,若必将之,破赵军者必括也。”

    “啥意思?嘿嘿,这我哪能听懂啊。”

    “赵括!你听过吧?现在,你家大爷我就是‘赵括’。”说完这句话,李有德又苦笑:“呵呵,好歹也是‘名将’,我得知足!”

    可惜,李勇抓耳挠腮了半天,满脑袋关羽秦琼,愣是不知道‘赵括’是何许人;不过既然大爷自比赵括,那这人应该不赖!

    “大爷,前头就是青山村了,你说……那个九连会不会跳出来找事?”

    “就算他不会,也要当他会!他们的窝在南边是吧?”

    “对,南头十几里,河边,好像还有几个百姓。”

    “给他们找点事忙,省得拖咱们腿。传我将令,六连由此向南,去翻他们的窝!”

    “六连?”李勇诧异,这个六连是山匪改编的三个连中最不服李有德指挥的,最阳奉阴违的,纪律涣散乌烟瘴气。虽说独立团九连的兵力貌似不多,可指望这个六连去打……有点悬!于是李勇提议:“大爷,你看……再加上一个连如何,我怕他……”

    话没说完就被李有德摆手打断:“用不着,那个独立团九连估计没几个人,一个连还打不下来么?别忘了,过青山村向北去救皇军才是正事。”

    李勇跑出去传令,李有德继续跟着队伍不紧不慢向西走,想要斗而不破,只能这么做,真要是把八路打急了,搞不好他们得去落叶村放火,何苦闹心呢?另外,这个六连也该拾掇拾掇了,一群不知感恩戴德的废物东西!

    ……

    灰色军帽,两颗扣子黑亮,弯曲的帽檐,习惯性遮黑了眉眼;灰色军装,交叉着日式武装带,右侧斜挎着他那把m1932,和望远镜盒;左侧斜挎着水壶,挎包,和干粮袋;腰后左侧是宽皮子弹盒,腰后右侧挂着刺刀鞘;三八大盖竖挂在右肩膀,右手拇指在肋侧自然撑着步枪背带。

    胡义将面前六个战士的装备扫视一遍,掉头开始疾走。

    马良队二,刘坚强排三,陈冲第四,七个身影一溜小跑出酒站。

    小红缨翘着小辫儿踮脚看,直到跑出最远的那个军人回过头,朝她有力地挥了一次手,才收回了目光,跺了跺小鞋面上的灰,朝碉堡方向不耐烦地喊:“子,你有完没完?还不快点?”

    她身后,皮肤糙黑一脸严肃的战士迈前一步,站到她身畔,想要说话;一直紧盯着他的吴石头顺势也向前一步,毫不客气抬手狠推他一把,由于使了力气,当场把他推得趔趄,倒退开两步远,然后吴石头继续麻木地紧盯着他看,像是一只随时准备暴起的野兽。

    小红缨听到声音偏过头来,挑着小眉毛问田三七:“哪不舒服?”

    田三七瞥了吴石头一眼,保持了现在这个距离对小丫头道:“我需要一支枪。”

    “这是跟我说话?”

    田三七抿了下嘴唇:“报告!”

    “说吧。”

    “我需要一支枪!”

    “没枪。”

    这时徐小屁颠屁颠跑过来了,背着的挎包里发出轻微的哗啦哗啦响,小红缨问:“带了多少?”

    “五百发,班长说这太多了。”

    “不多。”然后朝田三七一努嘴:“摘了给他背着。”又对吴石头说:“把你那镐头和锹也给他背着。”

    那头熊终于出了碉堡,扛着一挺歪把子轻机枪,不紧不慢地晃悠过来:“咳……嗯……那个……人都到齐了没有?”

    “你好意思吗?”小红缨朝熊翻白眼,又一指熊身上的水壶:“有水么?别指望喝我的!”

    “哦?呃……对对。小啊,快去给班长把水壶打满。”

    “……”

    田三七默默地背上了子弹包,又背上了吴石头的短镐和工兵锹。他很失望,他想跟随胡义那一组向北,可惜没他;他想留在酒站跟李响一起,可惜也没他;罗富贵这一组是风险最小人最少的,却连一支枪都不发给他。

    吊儿郎当的九班长,缺德丫头,横眉冷对的傻子,外加一个最瘦小的兵,这一组能战斗么?笑话!摆明了是胡连长舍不得让小丫头有风险,把她安排出去避难的,我堂堂的二连尖兵,只能给他们当牛做马,忍吧!

    不久后,这一组也出发了。罗富贵当先,小红缨其后,吴石头排三,徐小第四,田三七队尾。他们在熊的带领下走得不紧不慢,全无紧张气氛,如果能用‘秋游’一词来形容这最没心没肺的一组……再贴切不过!

    ……

    酒站里忙得一团乱,算上秦优这个指导员,有十个九连人,五个团里在这训练的机枪组,这是十五人,加上酒站村里的十六个民兵,战斗力量总共三十一人。

    这是秦优第一次组织战斗准备,胡义把半个九连都扔给他这个指导员了,他却一点得意的心思都没有。秦优深知,打仗可不是简单事,那是要人命的,他这外行感觉六神无主无处下手,索性把自己的枪背出来,找到了石成。

    “指导员,您这是……”

    “石成,现在我把指挥权交给你,这次战斗由你指挥,我给你当兵!成功是你的功劳,失败责任我担!现在你就给我派任务吧。”

    从秦优深深的皱纹里,石成看到了认真。这是他没想到的,他第一次认真仔细地看那张胡子拉碴的脸:“指导员,不用这样,还是应该你指挥。我们只是防守,敌人不是鬼子没有重火力,这不复杂,我和李响带几个人守碉堡,基本就控制了入口正面。”

    石成又指着酒站里唯一的那间平顶石屋:“派人架梯子往石屋上搬沙袋,垒出一个高位掩体,放几条枪,掩护碉堡后的交通壕,同时监视南北两翼。只要这前后两个点,就能守住酒站。所以,咱们这十五个人应该分三组,碉堡一组,石屋一组,另外一组隐蔽在交通壕里做预备队,碉堡缺人补碉堡,石屋缺人补石屋。”

    一番指导把秦优说得有了些底,他又问:“民兵队不用吗?”

    “用,十六个民兵,十四个沿河对岸向上游一里地,去隐蔽监视河面;两个派去下游一里,做暗哨。如果敌人要过河,我猜他应该是从上游绕,因为下游很长一段都是水,不方便,也不能排除可能。如果敌人不过河,对岸的百姓不用撤,如果敌人要过河,对岸的百姓就直接向南走,民兵队根据情况自由行动。酒站他们仍然进不来,而石屋上的掩体还是能让他们不敢进对岸的村。人手不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赌敌人是从上游绕,而民兵队能把他们吓住不敢过河。指导员,现在你有信心了没有?我就是让连长逼着打出来的,别忘了咱随时都能跑呢。”

    “那我试试!一旦有什么意外情况你可得来提醒我!”

    “嘿嘿,遵命!”

    秦优返身去指挥乱糟糟的战士们,石成则跳进了交通壕,一溜烟跑进了碉堡。

    李响和另外三个战士正在碉堡里忙着,把三年式重机枪坐接上刚修好的三脚架。

    “能用啦?”

    回头发现石成一脸兴奋地钻进来了,李响拍拍手:“打开了才知道撑不撑得住。”

    “李响,可先说好,我亲自做机枪手,你别跟我争行不!”

    “随你的便,我只是在这里看看我的修理成果,至于使用,我没兴趣,你也别指望我给你压子弹。”

    石成终于放下了心,迫不及待把机枪边的一个战士推开:“你给我做副射手,把保弹板给我压上,还有你,抓紧抓紧……这家伙有的过瘾了!”

    “石成哥,子弹还没来呢!”

    这时碉堡外跑来了五个战士,一个子弹盒哗啦一声被放在碉堡入口:“哎?重机枪应该是俺们来用吧?俺们才是重机枪组!”

    石成连头都不抬,直接去抓那些黄灿灿的友坂步枪弹。旁边的九连战士用身体把那五个团里来的战士堵在了碉堡外,一脸不虞道:“你们五个是预备队,交通壕里凉快去,赶紧的,别在这晃!”

    五个战士沮丧地离开了碉堡,“败类九连!”有人终于小声说出口。

    ……

第四百零二章 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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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方是一座坡顶,枯草萋萋软土泛黄,风很冷,可胡义周身都在冒汗,单手提着步枪,气喘吁吁快步往上攀,脚下不时滑响,被蹬松的碎土伴着小石子稀里哗啦在往坡下滚,身后,跟着他的六个兵。

    这不是酒站正北的青山村方向,而是偏向西北的青山村以西,李有德如果要打酒站绝对用不了五个连,他必定是要向北,要往北走就得西出青山村,然后折向北,因为青山村以东有一条东西走向的陡峭山脉形成了天堑,无法北进。

    到达坡顶,站在了最高处,举目四望,看得见的只有荒凉,看不见的只有风。

    六个战士都上来了,或瘫或坐,都在喝西北风。

    “哥,你说他们是没来呢?还是过去了?”

    咔嗒——清脆的金属响声里,锡亮的表壳轻盈跳起,满手灰尘衬托出格外晶莹洁白的表盘,漂亮的黑色指针摆出了时间的夹角,最细的那根针缓缓地转。

    估算了度,估算了距离,合起怀表揣回衣袋,打开了望远镜开始由东向北缓转观察搜索:“休息十分钟,然后从这里往北。”

    坡顶的风更大,枯草都是一边斜,刘坚强吐掉了满嘴牙碜:“咱们这次的目的是什么?”

    “纠缠,牵扯李有德的精力;预警,以免友军措手不及。”望远镜在正北方向停住了几秒,然后放下来,露出那双进入状态的麻木细狭。

    风猛然大了起来,卷着一片黄尘波涛般袭掠坡顶,霎时昏黄一片,模糊了那个挺拔静立的军人背影。

    ……

    落叶营六连,由两股土匪合并整编而成,刚好百人;这两股土匪是一大一小,大的六十多人,领做了连长;小的那支三十多人,单独成一个排,领是排长兼连副。

    他们是恶习不改我行我素,心里根本不服李有德,所以呢,李有德对这个六连也并不照顾,除了给他们换了身伪军军装,配给了一些弹药,枪支一条也没给他们补,都是他们自己那套家伙事长枪短铳,远的近的,好的差的,打人的打猎的,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不是火力差不差的问题,而是压根没法协调射击。不过这连长连副二位也不觉得如何,混饷吃饭就得,估计李有德即便真给他们些枪,也得让他们卖了换酒喝。说实话,这样一支队伍就算全让八路给灭了李有德都不心疼,反而省心呢。

    此刻,六连正在由北向南朝酒站行进,有的歪戴着帽子,有的倒背着枪,七个晃荡八个抽烟,一路都有人唱小曲儿说相声讲黄段子。他们一点都不担心,因为他们现在可是治安军了,正经身份正经人,身正不怕影子斜,别说光天化日,就算走夜路都多了三分豪气。据说独立团九连没几个人,可能都凑不成一个排,那还打什么?俺们这一路晃过去,就是告诉你们趁早跑,让俺们随手烧几间房,大家方便,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一旦飙灭你全家!

    六连长并不催促懒散行进的队伍,腆着个肚子推了推歪扣的帽子:“我说,这离土八路的狗窝还有多远了?啊?”

    六连副停在六连长身边,抬起蛤蟆眼往前头瞧了瞧:“这不都看见河了么,过了前边那片林子就是。”

    “这就到了?这功夫够他们腾出地方跑远了吧?啊?”

    连副掐着指头一副老神在在,煞有介事了半天才道:“要我说咱还是照规矩来,先踩踩盘子吧?”

    “切——那你掐这么半天指头干什么?我特么还以为你能算出来呢!”六连长歪着嘴斜了连副一眼,拎了拎扎不住腰的腰带,睁目拧眉,朝队伍大声道:“我说,现在起,隐蔽进林子,先把点扎下。那个……草上飞。”

    一个瘦了吧唧的机灵伪军闻声出列,几大步奔至连长近前一抱拳。

    六连长朝河边方向一摆头:“前头探探。”

    “得嘞。”这位草上飞甩开大步就向前。

    全连伪军也不再是行进纵队,稀里哗啦乱糟糟散开,一个个摘枪在?,涌入前方树林。

    看着草上飞矫健的背影,六连长朝身边得意道:“我说,为啥你在山里混了那么多年,也没能混出个名头?嗯?现在看着了吧,得像我这样,手里有能人!”

    六连副也看着草上飞那矫健的背影,感慨答:“我哪有哥哥这般名气?羡煞人啊!”

    ……

    一个战士拎着一串钢盔跳进交通壕,叮铃咣啷磕碰响,五个做预备队的战士在壕沟里闻声抬头:“钢盔?给我们的啊?”

    刚要伸手接,那战士已经匆匆而过:“老实呆着!”

    叮铃咣啷一溜烟钻进了碉堡,当场给碉堡里的四个人,然后自己顺手扣上了一个。

    “你俩排子弹,你帮我接保弹板。”石成给三个战士安排了工作,又把自己的步枪递给李响:“你帮着观察两边吧。”

    一个战士忽然叫到:“来了!”

    碉堡里的所有人闻声转头,窄而宽的正面射击窗口外,一个伪军身影刚刚冲出了开阔地二百米外的枯黄树林。

    “准备战斗!”气氛猛然紧张。

    咔擦——保弹板进入弹槽。

    哗啦——起始子弹入膛就位。

    石成皱着眉毛握紧了机枪后的持柄,微躬起后背,正视了表尺,三年式重机枪的枪口黑黝黝地稳平,半探在射击台外,风不时吹过,在碉堡周围微微哨响,这一刻,静得漫长。

    眼看着那伪军窜蹦跳跃闪转腾挪,足足过去了十几秒,目标仍然只有这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近二百米外的树林一片枯黄没有任何动静。

    终于有战士绷不住了:“这算什么?”

    “也许……是尖兵吧?”李响拿不准,目瞪口呆讷讷地猜测。

    “我就没见马良敢这样骚包过!”石成合上了下巴,一心等着千军万马来临,以便来个过瘾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结果你李有德就给我看这个?恶心人玩?

    “李响,你知道么,咱们连长曾经用好几个机枪弹夹拆一辆粮车,谁都不打,只为杀一个鬼子掷弹兵。当时不止是吓坏了敌人,把我都吓着了,大家都吓着了。”

    李响和周围的三个战士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鬼故事,他们不约而同扭脸看石成,三年式重机枪却猛然响了。

    突突突突突突……

    金属在沉重地震颤着,出射清晰的特有韵律响,保弹板晃眼地寸寸横移,弹壳一枚枚清晰地跳出枪膛,纷乱掉落;射击孔外闪烁的光,在光线不良的碉堡内看起来格外明亮,阵阵硝烟被风连续送进了射击孔,一次次开放的枪膛也在弥散出硝烟,在碉堡内的人闻起来竟然一点不觉得呛,反而感受到了久违的惬意,并因此兴奋起来,不再紧张。而并未扣紧的钢盔下,石成那张年轻的脸随着重机枪的震颤啸叫逐渐涨红,在不知不觉中试图模仿胡义的那份狰狞!

    草上飞,这个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他懂得适时变线,他知道变换节奏,为匪多年,在各种长枪短铳面前都嘚瑟过。可是……对面居然有碉堡?碉堡里居然有机枪?这机枪居然不喘气儿?

    他的心已经哭了,他告诉自己必须扑进荒草中,然后他果然扑进了荒草中,因为他的一条腿已经被弹雨打断了;然而百米多远的那挺机枪仍然在无耻地响,弹道压低下来继续呼啸,一蓬蓬地扫断了枯草,冲击着周身的泥土。这位弹雨中的英雄,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惊恐得忘记了呼吸。

    啪啦——打空的第一个保弹板被副射手甩在身后,一个战士半跪在地上当场开始往弹板上压子弹。

    咔嗒——第二个弹板接入机枪。

    “我让你能!”虽然倒下的目标已然不见,石成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继续向目标消失那片位置盲扫。

    呼啸声中,碎了肩甲;呼啸声中,又断了脊梁;无限扩散的瞳孔中,片片碎草被风吹得漫天飞……

    第六十枚弹壳落地的时候,第二个保弹板被抛下,世界才寂静下来,静得又开始听到风掠过射击孔的轻微哨响,遮挡在枪口前的蒙尘随之消散,开阔地依然是开阔地,树林依然是树林。

    “连长……就是这么打的?”满头黑线的李响没看出一丝技术含量,毫无美感!

    “当然!其实我应该再打一个弹板!”石成兴奋得直冒鼻涕泡。

    “骡子说……连长能用机枪打出毒蛇来,咬人,是么?”

    “呃……你这三脚架装得还是松,晃动太大了。那个……我猜他们肯定在树林里呢,现在是时候让他们也享受一下了!”

    突突突突突突……第三个保弹板在副射手的扶持下开始震颤着横移。

    ……

    断枝不时掉落,树林中哔哔啵啵到处瘆人响,六连长撅着屁股跪在坑里不敢抬头,又是整整一梭子,乱七八糟横洒一遍之后,某个吃了流弹的倒霉鬼在不远处疼得叫唤。

    六连副这才小心翼翼探探头:“哎,可惜了一条好汉哪!这是怎么话说的?”

    六连长竖着耳朵细听一下,确认机枪声没有了,翻过身,终于露出一脸愤怒:“我说,欺人太甚!特么的欺人太甚!”

    连副眨巴眨巴眼:“要不……咱撤了得了!”

    “老子我还就不信邪了!谁都别劝!”

    ……

第四百零三章 苦水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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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长。”

    “嗯。”

    “我是不是长高了一点!”

    “别问我,问你的枪。”

    “班长。”

    “嗯。”

    “如果我也能长得像你这么高大就好了。”

    “高大有个屁好?早晚饿死你娘!”

    “班长。”

    “……”

    “那是不是重机枪响?”

    “它是什么响关你屁事!”

    “班长。”

    “小啊。”

    “嗯?”

    “你累不累?”

    “我不累!”

    “老子问的是你的嘴!”

    “嘿嘿嘿……”

    小红缨停下不走了,叉起小腰翘起小辫朝前头放大音量:“骡子!你给我站住!”

    走在前头的熊和他屁股后头的徐小同时止步转身,熊眨巴眨巴眼:“这才走了几步路?你就饿了?”

    “你说,这是要往哪走?”

    “落叶村啊,胡老大不是说了么,让咱们好好给李有德点颜色看看!”

    “少跟我鬼扯!狐狸明明说的是要看酒站的情况再定!听枪声敌人未必多,咱们得在外围帮忙!”

    “又不是死守,石成又不是傻子,打不过下水跑就是了,我得对你的安全负责,懂不懂?”

    “负责个屁,我看你是满脑袋想到落叶村去抓鸡,那叫安全吗!”

    “趁他兵力空虚,村子附近抓一抓,神不知鬼不觉,这也得算是李有德的损失吧?”

    “臭不要脸的你再说!”哗啦一把沙子扬了过去,大熊和小跟屁虫同时仓惶躲。

    田三七看得已经醉了,这都是些什么货?悲哉!

    “从现在起,这组由我指挥!徐小,你给我站过来!”

    徐小一时有点懵,眨眼之间这就换班长啦?愣愣回头想看看熊的意见,冷不丁觉得后脖领一紧,吴石头已经拎小鸡一般揪着他直接往小缨身边拖。

    “要去落叶村你自己去吧!现在我命令,回酒站!”

    ……

    石成盼望的正面被敌人冲击并未出现,这些伪军借着树林的掩护,在将近二百米的距离上对碉堡进行了一番撒气式的报复射击。

    近百支枪的射击效果够吓人,只是声音纷杂了一些,什么枪都有,伪军也是拼了,连王八盒子这种没射程的都再朝碉堡连扣。

    开阔地里由远及近乱七八糟全是弹着点,碉堡的北侧正面射击孔周围被打得沙土翻飞,稀里哗啦乱响。

    流弹不时打入射击窗口,击中碉堡后壁,连土带沙滑落出一片片灰。

    李响蹲在重机枪侧面的角落,捡起刚才被流弹崩落的钢盔随意扣在头顶的军帽上,朝半跪在机枪后缩着脑袋的石成道:“依我看,你这三个弹板,谁都没吓着!”

    “起码他们不敢出树林你看着了吧!等这一波过去,我再让他们过个好年!”石成嘴上狡辩着,心里也纳闷,这可是重机枪,怎么就打不出连长那效果来呢?

    石成这个机枪外行并不知道,从心理角度来说,胡义无论是点射扫射还是盲射,他的射击弹道和目标选择都是连续的,均匀的,有迹可循的,就如罗富贵说的,像一条毒蛇,追着目标撕咬。这种‘弹道的可预见性’往往迫使敌人提前有心理准备,而这份主观上的心理准备恰恰是恐惧和压力的最大来源;另一方面,是视觉冲击造成,连续激迸的均匀间隔弹道落点会给人造成屏障感,压迫感,完全不是一通乱飞的效果可比;在内行或者老兵眼里,能把机枪弹道压得这么稳的,绝对是个牛x人,谁敢试水深?

    步枪打空,手枪也熄火,众伪军稀里哗啦一阵乱忙,急急缩进坑里,或者退回洼地。紧接着碉堡里的机枪声再次登场,弹雨乱纷纷在树林中穿梭,枝杈猛然颤抖,枯干的黄叶纷纷飘落,在风中横翻。

    又一个弹板打空,成撒开机枪手柄下蹲半跪,大声提示留神。副射手扯下了空弹板甩手后递,然后也压低了身体,准备好了下一个弹板。树林方向果然再次开始乱纷纷的压制射击,打得碉堡附近像是在下雨。

    “冲又不冲,退又不退,在这浪费子弹玩呢吗?这个压制法,掩护的是谁?见鬼了!”碉堡里的后墙上不时有流弹撞击响,石成皱着鼻子在机枪后头嚷嚷。

    李响闻言皱了皱眉,一把抄起石成那支步枪,起身趴在朝东的观察孔往外看。酒站半岛根基范围宽度一百五十多米,这个碉堡位置座落在正中间一小片树林外缘,后面的交通壕向南穿过小树林到酒站空地附近。碉堡距离东西两边的河岸都有七八十米远,而两面的河边位置注定更低。

    流弹偶尔从北面的射击孔飞进来,李响像是注意不到,掉头几步又来到西侧观察孔,目光一紧:“在那!”

    哗啦一声枪栓响,三八大盖果断摆上了西侧观察孔,啪——啪——啪——

    快地拉拽枪栓,快地扣动着扳机,只是……李响的枪法实在烂,距离七八十米远,眼看着十来个伪军惊慌地从猫腰前进改为卧倒匍匐,借着半高不高的枯草遮掩往河边的低洼处猛爬,愣是一枪没中。

    “换方向!”不用看也明白了,石成果断大喊。四个人抬了重机枪仓促往西边的射击台上调整。

    啪——啪——第五枚弹壳冒着余烟掉落,李响不想浪费时间装填,顺手把步枪撤下来扔地上,急急拽出枪套中的驳壳枪,摆上观察孔便扣,咔——枪没响。

    “你李响的枪居然卡壳?”石成看得一脸黑,号称是能修枪的人,他自己的枪居然打不响!

    “是哑弹!”李响撤下驳壳枪慌张地开枪膛,他确认听到了撞针响。

    “石成哥!”副射手把保弹板装接完成同时喊了一嗓子。

    突突突突突突……

    十个伪军,一个班,揣了手榴弹,临时成为突击组,在正面的吸引掩护下,爬在半高的矮草中,从开阔地西侧胆战心惊地尝试迂回接近,距离低洼的河岸只剩二三十米远了。

    重机枪的呼啸声让他们不敢再迟疑,重新冲起来,冒着横向弹雨没命地往低处跑。

    死在匍匐中一个,尿了裤子趴在枯草中原地不动一个,爬起来了八个,接着便倒下了一个,又一个,第三个,第四个中弹后随着前面四个伪军滚落下河边。

    “过来了四个!”副射手急道。

    “我看见了!慌什么!”石成放开了再次打空弹板的重机枪:“这不是重点!重新转回北面去!李响你继续盯着西侧!小五你赶紧去提醒指导员!”

    ……

    枯黄色的山谷间,冷风萧萧,浮尘漫漫。

    二十几个八路军在匆匆奔跑,看起来衣衫褴褛溃不成军。

    为的急停下来,惨白着嘴唇,一脸脏污,凝固了几片紫血。他快地环顾了左右地貌,抬手一指右侧山梁,匆匆的队伍当场转向,稀里哗啦往上爬,落土滑沙浮尘随风。

    大片脚印经过处,他单膝跪地,从衣袋里掏出一颗手雷,利落地挖摆。

    不久后,一个八路军单独奔跑而来,不时回头望着,跑至他近处时,他起身,领着后来人一起匆匆往右侧山梁上爬。

    “上川……”

    “叫排长!”

    “排长,追得太紧了,这样下去我们跑不出去!”

    “只要坚持,一定会有人来接应的!”

    “可是……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现在的位置?”

    “这不重要,只要他们愿意深入,至少会出现在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苦水溪!”

    不久后,两个狼狈身影消失于山梁后;又过了不久,他们转向的位置,爆出手雷的巨响。

    ……

    一支八路军队伍正在气喘吁吁小跑着前进,一个战士停在了拿着地图的军人身边:“连长,咱们没必要再跑了,他们现在肯定被一连咬着朝东呢,二连已经去抄了,咱们离着太远了!”

    拿着地图的军人正是王朋,他深皱眉头看了看将晚的天色:“那些杂种也许坚持不了多久,他们不大可能朝东!”

    “为什么?”

    “因为他们很久没喝水了,我不信他们还能再跑一天!”匆匆收了地图,王朋传令:“反正咱们追不上了,过了前头谷口朝南,去苦水溪!通信员,你现在继续去追一连,跟营长说明我们的方向。”

    ……

    李勇从队尾匆匆向队伍前头跑,一直到了李有德身边,气喘吁吁道:“死了一个伤了俩,那几个王八羔子又是老远打了一阵枪就跑了。大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不我带一个连去追他们,不灭了这几个一路都安生不了。”

    李有德站在行进的队伍旁,一直认真看着他手中的地图,仿佛没有听到李勇在说话。

    “大爷?”

    “嗯。”

    “您听我说了吗?”

    李有德终于收叠了地图,不紧不慢道:“李勇啊,队伍继续向北不变方向,他们下次袭扰的时候,你带五连向西追出去,如果找不见他们的踪影,就改为向北做出寻找主队的样儿来。”

    李勇诧异:“您怎么知道该向西追他们?”

    “呵呵,每次的偷袭都是从咱们队伍左侧起的,这说明他们一直在西边跟咱们平行向北。”

    “那我为啥要假装往北找你?你不往北啊?”

    “你追出去之后,我会带全队改朝东北方向加。”

    “那……不去北边找皇军啦?”

    “茫茫大山,怎么找?皇军不可能一直在牛家村被围着吧?要是那样等咱们到了他们都得变成灰。既然要咱们接应,必定是朝南来了,这么远的距离,他要是聪明的话,应该知道我这大队人马会在哪停。”

    “……”

    “还没明白?蠢货!看看你自己的水壶里还有多少水?”

    “您是说……苦水溪?”

    “然也!”

    ……

第四百零四章 情非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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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看着有四个手下消失在酒站西侧河岸,枯枝黄草后瞪眼观察的六连长兴奋得一拳捶在面前的泥土中:“我说,瞧见没有?过去了嘿!”

    六连副也在一旁探头探脑地瞧着:“哥哥果然好手段哪!”

    “李有德这个阴王八,把咱们派这来摆明了是要坑咱们!不打咱就是抗命,打咱就得伤筋动骨,他可料不到,咱也有两把刷子,是不是?现在咱就等着,看他们几个炸了土八路的王八壳,一波冲进去放火,战斗结束!”

    “哥哥是头功,小弟只有助威的份儿。”

    “哈哈哈……”

    “哥哥留神,莫要放声!”

    突突突突突突……风在呼啸土在跳,一片机枪弹雨劈头盖脸洒过来,吓得六连长差点被他自己的浪笑给呛死,掉了帽子撇了枪,一头拱在沙土中,满嘴泥。

    ……

    四个伪军佝偻在酒站西侧的低处河岸,惊魂未定喘着大气,出来的时候是十个,一个尿了裤子躺在来路上装死,另外五个全让重机枪给收割了。就战术而言,到目前为止,他们这个突击组的行动算是成功的。

    一个伪军最先从恐惧中缓过来,半躺着蹬开了那具滚落下来的同僚尸体,正了正帽子,朝西看,西侧河岸低洼的弧度并不大,几十米之后就恢复为陡峭,如果顺着水边往西撤离的话,爬出几十米就可能挨打。

    “他吗的,没有退路,跑不了了。”

    “跑?连长让咱过来是炸碉堡的!”另一个伪军是个实诚人。

    “他怎么不让他身边那些废物过来炸呢?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炮灰送死鬼,你还真把你自己当个人看了!”

    第三个伪军拽出颗手榴弹来:“说啥都没用了,干吧!”话毕他翻过身,趴着河岸向东探了探头,六七十米远,那个大坟包一样的碉堡正在朝北方树林嚣张地喷吐着火舌。

    已经知道碉堡的东西两侧也有观察射击窗口,所以从这位置接近过去很可能还是被收割攥着手榴弹的伪军放弃了匍匐接近的冒险想法,半站起身,抡圆了胳膊将手榴弹狠狠抛出。

    啪——啪——

    面对西侧这边的观察孔内响起了两次三八大盖的射击声,在投弹人的身前先后溅起两点土花。伪军当场后摔回来,一身冷汗:“我x,还是太远了!”

    轰——手榴弹在碉堡附近爆炸,掀起尘烟大片。

    “缺心眼的,你也不看看那碉堡多厚?就算不远,你扔不进里边去都白搭。作死吧你!”

    “那咋办?”

    “顺着水边抄南绕,进里边去,看能不能绕碉堡后头。”

    总算有了个靠谱点的主意,四个伪军当即都爬起来,顺着水边低处小心翼翼向南爬。

    ……

    石屋顶上用现成的沙袋围摆了一圈,四个九连战士加一个指导员,五个人在石屋上头,半跪在沙包掩体后。

    位置高,则不受低矮灌木干扰视线,虽然碉堡和酒站之间有一小片树林,现在树叶差不多落尽,基本能看得到,而东西两侧的河岸也有些树木遮挡,视线也不算太好。

    提前得知西侧河岸窜进了四个敌人,有了心理准备和重点照顾方向,这四个敌人的动静很快被现了。

    “指导员,他们应该在那!我刚看到露帽子了!”

    沙包后的秦优赶紧把钢盔推得再高些,瞪眼朝西面几十米远的河岸那里瞅了一会,没辙!

    水边那位置还是低,又隔着些树干,这石屋上头知道那里有人也打不着,除非等着敌人主动爬上来。

    “有手榴弹没有?谁跟我摸过去!”秦优问身边的四个战士。

    一个战士拍了拍腰间鼓囊囊的子弹盒:“咱现在穷得除了友坂步枪弹之外啥都没有!”

    “呃……那你现在赶紧去把骡子那挺捷克式给我拎上来!”

    “捷克式?三八大盖打不着的地方……捷克式也打不着啊?说子弹只有两个半弹夹。”

    “以后你还想不想入党了?”

    “我这就去!”

    不久,战士拎着一挺捷克式机枪重新爬上了石屋掩体,秦优命令他把那没装满的半弹夹装上机枪,当场朝伪军藏匿的位置打空。

    哒哒哒……清脆的捷克式机枪声连续响了半梭子。随后,响起秦优放大的嗓门。

    “水边那四个听着,你们是好样的,只是……命苦了点!想绕碉堡后门,结果又撞上了我这个炮楼!咳……是苦了点!”

    说到这里,秦优缩下了头,背靠着沙包在掩体后坐下,从兜里掏出烟来点。旁边的四个战士忍不住把目光挪开了准星,满头黑线歪瞧。碉堡里的重机枪也暂时停止了射击,估计石成和李响正在傻咧咧对眼呢。

    “要是你们还有退路回去,我都不说这话了。唉——图个啥呢?能不能跟我说说?为的是鬼子?还是帮的李有德?咳咳……”

    又抽了一口,烟香转瞬被风带走,秦优坐在掩体后继续大声说:“我是个土八路!就是个泥腿子!要不是鬼子来了,我现在还在家里种地呢!咳……都说……人活着凭良心,良心……是个啥?能不能说……凭良心杀人?要不说……凭良心给人杀?要我说……还是种地简单……春种秋忙,吃饭养娃,不用担心遭雷劈。自古就说遭雷劈……可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雷劈过谁……一直盼啊,等着小鬼子遭雷劈,可是……这盼头还不如个手榴弹呢……这叫个什么世道……我呢……曾经有个娃……”

    风在吹,烟灰在飞,那根烟卷儿已经燃掉了大半截,夹在粗糙脏污的两根手指间,即将烫到了皮肤。秦优大声地絮叨着,没有主题,没有中心思想,乱七八糟,东一榔头西一锤,像是对风说话,又像是说给苦命的自己,没完没了。

    好像是不久后,又好像是很久以后,西侧河岸后突然传出了回应:“这位大哥,你快别说了!俺们这就出来行不行?”

    到这里,秦优笑了,忽然觉得烫了手指,匆忙甩落烟头,坐在掩体后仰高了头:“不怕出来挨我的枪啊?”

    “你赶紧把俺们毙了得了!”

    稀里哗啦——四支枪从河岸下抛了上来,四个伪军根本没举手,直接站起来成了一排。

    ……

    将近半个小时过去了,碉堡附近响过一次手榴弹,后来酒站里头有捷克式轻机枪连续射击了半梭子,这之后再没听到别的大动静。

    六连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碉堡里这一挺重机枪就够瘆人了,没想到里边还有轻机枪!综合情况看来,派去送命的突击组完蛋了!

    六连副见连长迟迟不吱声,不得不主动打破沉默:“唉——八成是死在捷克式机枪底下了。这是怎么话说的!”

    “我说,你特么到底是那伙的?”

    “哥哥,你看你急什么,至于么?要我说,咱打不进去,还是撤吧!”

    “老子白白折了十几个,你特么说撤就撤?打不进这边我打那边,不还他一刀不是我的风格,绕过河去烧他村子行不行?”

    “妙计!妙计!”六连副朝连长竖起大拇哥:“哥哥,您把话说到这份上,弟弟我要是再不出血就不好意思了。这回您看我的,怎样?”

    六连长瞅着连副的德行,心说正面战斗不见你放一个屁,现在要绕过去烧村子你倒来神了,抢功顺带捞东西,这活儿给你?做你娘的梦!

    “用不着,毕竟你的人手不多,怎么能让你费心血。你带你的人,就在这树林里堵着他们的口子,我带我的人去找位置过河。”

    六连长带着他的两个排出了树林绕道下游,手下人问连长,上游好像水更稳,为什么绕下游?连长答:笨,在上游过河,万一有个不慎,那就直接漂到八路的枪口下去了;下游过河,无论有什么不测,大不了直接漂回窝!手下人无不赞叹连长英明。

    连副带着他的一个排留在树林里喝西北风,手下人向连副请教看法,连副答:营长大人很可能要对六连开刀,连长怕掉帽子,而我,正等着戴他的帽子呢!手下人无不眼亮!

    ……

    一座小坡半高不高,一对小辫儿在枯草后随风飘摇。

    一个精致小巧的‘曹长镜’举在小手里,一双漂亮大眼专注在望远镜后,不时跳动着两片小眉毛。

    镜头里,伪军们居然在用刺刀砍修小树,或捆扎,或栓接了空水壶。

    一头熊懒洋洋爬了上来,凑在小丫头身边的枯草后:“这还有什么可看的?我把机枪放这,送给他们两梭子,然后咱们往北溜,齐活!”

    望远镜继续观察着,小嘴却开了口:“这么远你能打到个鬼啊?”

    “管他打到什么鬼?吓得他们不敢过河就得了呗!”

    “要让他们过河!”

    “丫头,咱能不能不扯淡?”

    曹长镜终于放下了,罗富贵现,风中那张小脸正在极其罕见地严肃着,不是平日里吓唬新兵那德行,也不是演戏耍心机,这份严肃里蕴含着对战斗的渴望,也蕴含着认真的冷静。如果不是那两个小辫儿真真切切在眼前晃,罗富贵会以为正在眼前观察敌人的是胡老大!

    这……可不是好兆头!

    这表情……曾经出现过一次,是当初伏击‘黑虎军’之前!

    “丫头,你听我说……你的前途是光明的!你还小,来日方长!就算不为别人想,也该想想胡老大,还有牛大叔!”

    小红缨慢慢转过头来,一双大眼清澈得见底,看起来无邪得异常。

    “骡子,你别劝我了。我的决心不会改!我希望你……勇敢点!”

    “我……嗯?啥意思?”

    “你要相信我,能掩护你!”

    熊迷茫了,几秒钟后才开始凌乱在风中……

第四百零五章 逆水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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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映山红呦——映山红,

    英雄儿女呦——血染成。

    火映红星呦——星更亮,

    血染红旗呦——旗更红。

    火映红星呦——星更亮,

    血染红旗呦——旗更红。

    ……

    骨子里的东西,一辈子也剔不净;有些事情,不是性格使然那么简单。小丫头不知道‘纯粹’这两个字怎么写,也不知道什么叫‘传承’。从她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睁开好奇的眼,便在心灵中深深镶嵌了,一颗闪亮的红星。从此,她便有了喜欢的颜色,喜欢的形状,和她的世界;并以此,区别美……

    虽然她也有一顶八路军帽,可是她很少戴。大家都觉得……她舍不得拆她的俩小辫,又或者……不喜欢被束缚。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两颗黑色的纽扣,和留空的青天白日帽徽位,怎能与她心中那颗夺目的闪闪红星媲美!怎能媲美!

    西风烈,流云涌,斜阳浑,天地肃杀。

    如此良辰美景,正是小丫头喜欢看的,壮丽无边;渺小的她,偏偏喜欢伫立在磅礴!

    狐狸曾经告诉她,战斗的关键,是距离,火力,和时间差!

    团长大叔曾经告诉她,胜负的关键,是眼光,勇气,和决心!

    很不幸,这二位导师都是逆境中挣扎出来的,都是不敢奢望兵力的人,他们惯出来的歪徒弟,同样胆大到把兵力差异给撇了!

    她不高,算上高翘在风中的辫子,还是比枪高不出多少;面前的四个战士,哪怕是瘦弱的徐小,都高出那对小辫儿半头,可现在她就是最高指挥员,因为这是她说的,没有人敢不认,即便是骡子也不敢撇下她自己跑。

    本想按照套路来个战前动员,可是瞅着面前差别巨大的四个货,放弃了念头。头一个来在吴石头面前,虽然傻,却是全团,乃至全天下,最忠于她的战士。她踮起脚,把吴石头肩头扭翻的背带调正,又把吴石头的驳壳枪抽出枪套,俐落地当场替他验?,再重新帮他装好,最后下意识地像团长那样,用一只小拳头狠狠砸在吴石头肩头,吴石头便憨憨笑了。

    第二个来在徐小面前,撇着小嘴偏着头,把这个比她高不了多少的兵打量一番,问:“服不服?”

    “服!”

    “叫姐!”

    “红姐!”徐小完全不考虑年龄差,张嘴就叫。

    “一会儿你只管跟着我。”

    “是。”

    横向移步,第三个来到高大的熊面前,歪着小辫儿扬起小脸,还没说话,熊先低头朝她歪嘴:“搞‘五斗米’也没用,除非你会撒豆成兵!听我句劝行不行?咱能不能……”

    “放一百个心吧!我又不傻,能领着你们瞎打么?”

    “你有时候确实不聪明!”

    “从敌人渡河位置向下游一百米河边,这个距离虽然近了点,可你随时能跳河啊,是不是?有啥好担心的?”

    “子弹不长眼啊大姐!”

    “过河的敌人差不多都半泡在水里,还挨着你的打,他们还不了几枪。”

    “岸上的哪!”

    “我,徐小,吴石头,三个够帮你挡了!”

    “呃……我看我还是跳河得了!”

    最后来到田三七面前,小脸立即恢复严肃:“你有什么意见么?”

    对于这次战斗,田三七不抱任何胜利幻想,五个人,要打击过河的两个排伪军,尽管有一挺机枪,难度也太大。他也是个老兵,并且有坚定意志,并不怕死,但他认为罗富贵的提议更符合目前情况,只要适当袭扰一下,让敌人不敢渡河就可以,同时还能从容抽身。

    五个人中,一个傻子,一个比枪高不出多少的徐小,一个丫头片子,只有身边这头熊看起来像点样,结果还是个猥琐怕死的机枪手。这种情况下,他想成为中流砥柱,他觉得只有他站出来才能让这四个货多些生还的希望。

    于是,他严肃回答:“把机枪给我用吧!”

    罗富贵一听这话,二话不说便把歪把子机枪下了肩,伸手就往田三七怀里送。

    小红缨斜了罗富贵一眼问:“你打算给这个菜鸟当副射手?你确定?”

    “给他当副射手?”熊眨巴眨巴眼:“他一个人打不就得了吗?我跟你一起掩护他。”

    “反正这挺机枪肯定是你俩的!准备出!”小红缨转身走向队,再不废话。

    田三七还没把手里的机枪拿住呢,突然又被那熊把机枪拽回去了,并不屑道:“拿来吧你,生瓜蛋子!你还是老老实实给老子压弹排吧,老子可不想让你害死!”

    ……

    酒站下游一里外,当伪军们扛着些乱七八糟的临时泅渡装备走出树林来到河边,南岸的两个暗哨才得以现敌人意图,一个留在位置继续观察,另一个立即朝酒站村飞奔。他要通知村里的百姓向南开始撤离,然后再直奔上游通知那里的民兵队立即转移阻击阵地,或者给撤离的百姓断后掩护。

    伪军连长在河岸附近组织指挥着,一个排在岸边就地建立掩护阵地,警戒对岸;另一个排准备渡河,由于没有工具制作正经的大木筏,只能临时用绑腿扎起些不太粗的树枝再捆以水壶,用来做漂浮工具,一个个被抬下了水,总共五个,每个周围有六七个伪军抓拽,泡在河水中手划脚扑腾,开始慢腾腾地向对岸漂渡。

    渡河地点再向下游一段距离,北岸,罗富贵和田三七正在借着岸边的坑洼地形和枯枝黄草匍匐向伪军渡河地点接近。

    打击水里的敌人不难,罗富贵唯一担心的是如果岸上那些敌人顺水边冲下来,丫头他们三个压不住,可就坏了菜。他能壮着胆子接受这次任务,主要是因为小丫头把他的机枪位定在了河边,就像丫头说的,即便他们三个压不住冲下来的敌人,罗富贵还可以直接跳河,顺水向下游逃。只是……田三七就算被卖了,因为他不会游泳。不过……罗富贵不敢撇下小红缨,不代表他不会撇下田三七!这熊既然能来,早就想好了最坏结果的逃路。

    现在,已经看到泅渡的伪军向河心慢慢接近中,距离百米多,熊正在寻找适合的射击位置,要能朝上游河面射击,同时又得能遮挡上游北岸打过来的子弹才保险。

    从罗富贵和田三七的河边位置向北,大约五十米远,吴石头平行向西,在荒草中壁虎般爬行着,最终,他爬进了一个小红缨预先指定给他的土坑位置。这位置距离西边伪军渡河地点也是百米多远,距离南边罗富贵的机枪位五十米左右。

    吴石头老老实实在坑里半蹲隐蔽,他总共有五颗手榴弹和两颗手雷,按照小红缨提前给他单独安排的,先从身上卸下四颗手榴弹,一个个拧开了保护盖,轻轻签出拉火绳,在面前的草丛中排放好。

    从吴石头的隐蔽位置,东偏北方向,一百多米远,有个起伏不大的小荒坡,小红缨和徐小,在灌木后间隔着十多米远。徐小卧姿据枪,静静地向伪军方向瞄;小红缨的步枪顺摆在右手边,她趴在灌木后举着曹长镜,努力掌握着一切她能看到的情况。

    战斗决心好下,想不紧张却难!该想到的都想到没有?最可能的意外是什么?团长大叔总能想得很多,狐狸总能想到最坏!我考虑周全了没有?总希望自己能指挥一次真正的战斗,现在就是了,却一点兴奋感都没有,全是紧张,紧张,紧张。

    ……

    河边的一个浅坑,起伏的形状恰好遮挡了西面的河岸方向,又能看得到上游的河面。歪把子机枪已经架好,静静指着上游,百米,五个伪军泅渡组,攀扯着漂浮物,奋力向南游划横渡。

    歪把子机枪已经处于随时可击状态,熊紧盯着表尺,将枪口指向距离北岸最近,最落后的一组伪军。下了水的鸭子,得从后往前收,让他们一个都回不来!

    “我警告你,每打出十五,我会短停一次,楸立即给弹斗里补三排子弹,要快!拖泥带水我就踹死你!”熊低声说着,眼睛在表尺后越眯越细,扳机也已经被他压得逐渐入位,他并没有意识到,此时他的表情语气和心态,那么像是曾经这么骂他的人!

    田三七有点懵,不是打光了弹斗再装填的吗?为什么十五就装?还要数子弹?图什么?摆明了是为难人!但现在不是反驳的时候,他默默拿好了三个子弹桥夹,调整着身姿。

    哒哒哒哒哒……歪把子机枪突然爆!

    弹道逆水而上,连绵划过河面直扑目标。

    下水不久,距离岸边最近的六七个泅渡伪军身畔立即冲起高溅的惨白水花,一柱一柱地高窜起来,仿佛死亡囚笼般,笼罩了漂浮物周围的短命鬼,制造出惊骇的绝望惨叫!

    水中的伪军全吓懵了,他们不知道该继续向南,还是该掉头往回游。

    岸上的伪军全慌了,他们全体向东调转了枪口,却只有满眼枯枝黄草和漫漫风沙。

    哒哒哒哒哒——第十五枚弹壳跳出机枪枪膛的一瞬,射击的震颤戛然而止。

    “装填!”

    田三七仿佛还没回过神,慌张地伸手去掀压弹板,仓促间角度不够大,手里的桥夹还没来得及往弹斗里送,压弹板又自动归位弹回来了。

    “你姥姥!”

    罗富贵怒骂着,疾抬左手,哗啦一声把压弹板掀起,田三七这才往里一排一排地压。

    “废物!三排一起压!”

    啪——在压弹板归位的瞬间,机枪猛然开始继续射击。

    高溅的水花再次连绵着间隔出现在水面,一柱又一柱地串联着漂浮目标。

    哔哔啵啵几声响,绑腿绳断掉了,树枝瞬间松散了,栓挂的水壶闪现出黑黝黝的弹洞,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附近一片惨哭鬼叫,接着又被稀里哗啦溅起的高高水柱遮蔽,泛起阵阵血色。

    哒哒哒哒哒——又是十五枚弹壳跳出机枪枪膛的一瞬,狂猛射击再次戛然而止。

    “装!”

    啪——压弹盖板被田三七用左手猛地掀起,三排子弹桥夹在右手中横并在一起,直接往尚余三排子弹的机枪弹斗中压。可是手中的三排子弹桥夹有点错位,并没能顺利入位。

    罗富贵抬腿就踹了田三七一脚,左手俐落地重新推正弹排,啪地一声拉回压弹板。哒哒哒哒哒……“二连的废物!”熊在射击的震颤中大骂。

    这一脚可踹得不轻,田三七却没有因此愤怒,因为他忽然懂了,骡子为什么每十五子弹进行一次装填。

    歪把子机枪是弹斗供弹,弹斗每次能够横向压进六排子弹,每个桥夹五子弹,满容量三十;手里不可能一次握好六排子弹,但是三排子弹是能一次拿稳的,每次只补三排,如果能做到干净利落,也许只需要两三秒,这就相当于机枪在持续射击,间歇短停。前提是射手要记得准,如果多打掉一还不要紧,少打掉一的话,弹斗中会有四排金属桥夹,剩余一子弹的桥夹不会从弹斗底部漏下来,三排就补不进去。

    没想到,这个猥琐怕死的骡子居然真的可以在紧张的战斗射击中计数,无论点射连射,一定会精准的在第十五枚弹壳出膛后停歇。现在,田三七知道自己这个不称职的副射手真的拖累了这挺机枪。如果自己能装填得更快,更稳,这挺机枪将会一直打到过热卡壳!

    对于田三七来说,这感觉很复杂,他甚至觉得有点悲哀!二连也有歪把子机枪,很多连队都有,但是谁能这么打呢?这是以火力持续性射击,别说不知道这种三桥夹的装填方式,就算知道了,可能也打不起,哪个舍得?

    哒哒哒哒哒——狂躁的喧嚣又一次戛然而止。

    没等那头焦躁的熊开口,幡然醒悟的田三七直接干活,抬手疾掀压弹板,三排子弹早已在右手里排正捏紧,只等弹斗一开,抬手便往里压拍,啪——压弹板归位!也许三秒,至少不像刚才那般四五秒,机枪便继续震颤了。

    而田三七早早地又准备好三排子弹,调整出一个更便于装填的姿势,在枪口焰冲击出的硝烟灰雾中,尝试记数这是第几次子弹出膛。

    他专注了,再也不去关注河面上那些挣扎在死亡弹道中的目标,因为这是他来到九连学到的第一课!

    ……

第四百零六章 光辉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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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富贵不具备胡义那样的机枪操作能力,不过,到今天为止,他用机枪打出去的子弹数量,全团除胡义以外估计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不算从胡义那里学到的技巧和经验,这至少意味着两个字:‘熟练’。在一百多米这么近的距离上,他的机枪射击能力足够虐待目标了,甚至可以嘚瑟一下。

    从机枪响起以后,即便是这头胆小的熊,也不再像战斗打响前那般紧张,因为现在的他已经能够从枪托后座的震颤中体会到一种莫名的快感,这种快感使机枪成为了愉悦的源泉。

    噼里啪啦的弹壳跳跃声听在熊耳朵里,有了那么点数钱的感觉;阵阵刺鼻的火药味闻在熊鼻子里,有了那么点香。

    曾经,为了击中目标而欣喜;现在,枪口前的一切东西都不觉得有什么分别,无论是漂浮的树枝,被击中的水壶,尚未沉没的帽子,还是垂死挣扎在水面上的手臂,全都一样,

    不知不觉,开始专注于感受射击弹道,而非那些乱七八糟的目标。三点射,不管那货死了没有,微偏移,再下一个,三点射;接着打出一阵连续的密集落点,白色水柱在表尺范围内一柱柱跳跃起来,形成水幕,落幕后,那个树枝捆成的漂浮物便散了架,风中有哭嚎和呛水声传来。

    姥姥的!胡老大说的没错,在机枪面前,一切都像是纸,只看你想怎么撕。

    熊专注在射击中,田三七专注在装填中,他们两个都专注得忘记了这是一场血腥屠杀!

    ……

    左侧的小辫儿翘立在风中,随着周围的枯草同频率摇曳,随着风的强弱,弯曲,散开,又收拢,像是在跳舞。

    灌木外,黑色的准星和枪口,灌木内,表尺后,风镜保护下的漂亮大眼眯成了缝,收敛了嚣张的光。小丫头,安静得似乎没有了呼吸!

    啪——清脆嘹亮,刹那撕裂了风声。

    娇小的卧伏身躯在突然爆的冲力中清晰地随枪后座,一颗子弹俏皮地甩下不及弥散的硝烟,精灵般挣脱束缚,带着美丽女孩的嘱托,骄傲逆风,不羁地掠过摇曳,哼唱着只有风才能听懂的歌,去感受二百米外的灵魂。

    微躬的身躯,横端的步枪,刚刚冲出十几米的惊慌,便猛然后仰。

    贯穿的呼啸声中,鲜血被无情的冲撞牵拉成极其细微的一颗颗,像雾,又像雨,高扬在风中。扩散瞳孔内倒映着晦色天空,缓缓坠落,重重仰摔在枯黄,浮尘扬起在僵硬周围。

    打倒了冲锋在前的第一个,她那紧皱的小眉头未见丝毫舒展,眼不离枪,奋力拉拽着金属阻力,努力让第二颗子弹上膛,一枚弹壳翻滚着见了光。

    “往前打!让他们死给后人看!”她喊给附近那唯一的战士听。

    啪——第二颗精灵迫不及待出膛。

    惊慌的傀儡们止步了,猥琐地伏下一片,把恐惧当做力量,在枯黄中仓促摆正了枪。

    各色子弹飞出各色的枪,参差交错,向风询问着精灵的方向,茫然冲向那片摇曳的土梁。

    呼啸声响起在她的天空,呼啸声响起在她的耳畔,身边的一片枯草断了,打着漂亮的旋儿,翻飞起来,转瞬被风无情带走;有细土扬了起来,烟雾般飘过了风中的小辫儿,在那副风镜的晶莹上留下尘埃。

    她奋力向后撤爬,拽着那支不比她短的步枪,笨拙却不难看,还在愤愤吐着舌尖上的土,还在努力摇摆着两个小辫,试图晃落丝中的沙;然而,土和沙仍然被风一阵阵地带下来,呼啸仍然在小辫儿的上方响,。

    她知道她得换换地方,她也知道那些大笨蛋正在分成两层交替向前。

    “你死了吗?”娇小的身躯努力向侧边爬,小手里紧紧扯着步枪背带,那支三八大盖步枪在她身侧哗啦哗啦地滑,刮断了枯枝蹭碎了土。如此询问手下战士的状况,她是世间唯一一个罢?

    她的身后十几米外传来了回答:“我在装填,可是我只打到了一个。

    她继续爬了几米,然后重新转向土梁,像只胆小的兔子般一点点拱上去,然后再次摆上她的步枪,再次让一支小辫儿翘立起来,随着身边的枯草晃啊晃。

    啪——

    “等我停了你再打!”她在枪声之后扯着小嗓子指挥附近那唯一的兵。

    啪——

    “笨!”她在第二次枪声后愤愤,抱怨自己刚刚这一枪的草率,导致目标惊慌藏了。

    战士以为是骂他,风里传来他的问:“红姐,该我上了吗?”

    枪栓拉得慢,她其实还想再来一枪,直接打空装填,但是弹雨又到了,呼啸声又响了,压得她蔫了辫子,迫不得已又向后出溜。

    “这么简单的事还要问我吗?整天跟着骡子学到个屁啦!”她现在觉得当指挥员太累了,累得她胳膊酸!索性拉开枪栓,决定卸下剩余的一,重新装个桥夹,同时怒冲冲地把那唯一的兵当成出气筒。

    那边的枪声随后响了,三八大盖清脆地射击着,枪栓的快律动也听得到,一次又一次间隔很短,把她听得更闹心。

    ……

    土坑中,蹲着雕塑般的傻子。

    坑边的枯草缝隙间,他的目光看起来说不清是呆滞还是专注,反正不眨眼。

    三十多个戴黄帽子的,分成两组平行交替着,一组朝东边的土梁位置放枪,另一组猫着腰小心翼翼往前挪,过了射击掩护那组十几米后停下来隐蔽,转变为掩护组。

    丫头说,等敌人接近到手榴弹可以投到的距离,就不再等,也不用瞄,先扔四个。吴石头心里反复念叨着这道事先布置给他的命令,现在他觉得好像可以了。

    四颗手榴弹早都摆好在眼前了,调整了姿势,拿下第一颗,抛投,不看落点,不等待,接着是第二颗。

    第三颗手榴弹飞起来的时候,第一颗爆炸了,他正在准备投掷第四颗。

    轰——轰——轰——轰——

    隆隆的震撼冲击中,硝烟,尘土,被风斜拉成一大片弥漫。

    不知道炸死了几个,丫头下命令的时候就说不许他数。吴石头不需要监督,他稳稳当当重新蹲好,从身上拿出剩余的一颗手榴弹和两颗手雷,摆在眼前坑边,木讷地低低出声。

    “一二三四五……”

    丫头说,扔完了前四颗之后,要数三十个数,然后再一口气扔掉剩余的三颗,就可以掉头跑了。吴石头不懂为什么这么做,他只是照丫头告诉他的去做!

    ……

    在歪把子机枪的喧嚣中,连续四次手榴弹爆炸在西面五十多米远。罗富贵清清楚楚地听着,这是第一次遮断信号,三十个数之后,吴石头会再投出三响然后往东逃。

    渡河的一个排伪军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只是不知道究竟中弹而死的多还是淹死的多,一些尸体和树枝水壶已经漂过了身边的河面。

    没再让田三七装填,朝着水中的某些疑似目标最后打了几次点射,放空弹斗,罗富贵自己往机枪里压子弹,同时抬头看着田三七。

    压弹盖板落下之后,熊突然开口:“你现在就走,到丫头那,告诉她计划改了,别掩护我,你们四个赶紧朝东跑。”

    “咱俩不是得一起……”

    “用不着你个累赘!赶紧的!”熊把歪把子机枪摆上了偏向西北的土坎,猥琐地伸头往西瞧。

    轰——轰——轰——

    这是最后一次遮断掩护,连续三次爆炸,让刚刚准备再次推进的伪军集体卧倒,惊慌一片。

    吴石头猫着腰窜出了北面的坑,钻着灌木溜着洼大步向东疾奔。

    东面的土梁上再次响起步枪射击声,田三七涨红了脸:“我不走!我是你的副射手!”

    熊回过头,静静看了田三七两秒,面色突然变得坚毅,眉头深陷眉角斜飞,高大的身躯瞬间弥漫着浓浓的视死如归:“机枪声停止的时候,就是我罗富贵壮烈牺牲的时候!十八年后,老子还是一条好汉!滚!”

    话毕猛抬脚,当场把田三七踹出了坑。

    这一瞬,熊的伟岸身姿在田三七的眼中是那样的光辉,自认为硬汉够种的他,立即在心中深深钦佩了除连长高一刀之外的第二个军人!

    “你姥姥的!再不走老子就端着机枪朝西头冲了!”

    田三七自愧转身,向东疾奔,所有人都误会了骡子,他根本不是懦夫!他是真正勇敢的战士!他称得上最高大的八路军!负疚感坠得田三七那颗心沉甸甸。

    ……

    “死丫头片子!这是遭的个什么罪!吃饱了撑的!”熊的表情转瞬恢复成没事人,嘀嘀咕咕牢骚给自己听,手搭凉棚往西偷看,又嘀咕:“这么快又要起来?一群不安生的!”

    歪把子机枪上肩,果断一通扫射到空仓,然后扯着机枪快缩下土坎,反身把机枪抱在怀里,一排排地往弹斗里压桥夹,继续嘀咕:“这回可不敢再探头了,探探枪吧。”

    历史重演,歪把子机枪又摆上了,可惜枪后头只露着一截粗壮手臂,迎着一片弹雨,机枪开始狂跳,打出个波澜壮阔天女散花,好不吓人。

    “姥姥的,现在不跑是吴石头!”

    拎起机枪便往河水里蹚,一步步到水漫胸膛,枪托朝下一叫劲,歪把子机枪被竖插在水中的泥沙。

    “凉啊!”这个声音之后,熊便消失了。

    轰轰轰……

    刚刚的机枪射击位附近被手榴弹的冲击波弥漫……

第四百零七章 回头是岸

    田三七对小红缨复述了罗富贵的临终预言之后,他以为,大家该按原计划在这里继续阻击,掩护骡子撤过来,然后再一起逃,大不了边打边撤,这才是一个战斗集体该做的!

    徐小是唯一变了脸色的,他却不说话,只是焦急地红缨,用眼神祈盼红姐能顾及战友情。 ( 小说)

    然而,小丫头连个屁都不放,当场把她自己的步枪扔给吴石头,二话不说,甩起两只小鞋,飘起两只小辫儿,掉头就跑。别不大,小腿不长,愣是跑出个八面玲珑,奔逃如风!

    吴石头立即跟上,却始终不过前头的小红缨。

    徐小回头西望,鼻子翕动着,默默背上了步枪,咬着嘴唇起步向东。

    炎凉不?是不是太炎凉了?连个犹豫都没有吗?要是我田三七留在那断后,你们这样我也能理解,但是骡子是你们自己人吧?从九班开始就有他了吧?愧不愧得慌啊你们?

    从九班开始你们就不是东西,到现在混成九连了照样不是东西,一个个的自私透顶!逃兵当连长,将怂怂一窝!田三七心里深深鄙视着,替罗富贵感到不值!

    ……

    跑着跑着,田三七现小红缨带着队东偏南跑到河边来了,右手边十几米外便是河水。这可不妙,丫头这小身板能坚持跑多久?河边这里植被相对稀疏,如果敌人硬追,早晚被盯住。

    “咱们应该往偏北跑!”田三七在奔跑中表意见了:“尽量钻树林,多翻岭,跑不掉还能藏。”

    前面的小红缨头都不回,边跑边摘着她的水壶,边跑边拧开了水壶盖子,边跑,边倒空水壶里的水。 [小说]

    田三七心说您这可真是,倒空水壶省力气?那你不如直接把枪扔了算了!正在无语,小红缨忽然回过头,将空水壶扔给了田三七。

    “这也得替你拿?”

    风镜后的大眼狠狠白了他一眼,然后转回去闷头继续跑。

    无奈地把空水壶挎上了,却现奔跑中的吴石头和徐小也开始倒空各自水壶。

    三个空水壶都给田三七背上了,加上他自己那个没倒空的,四个水壶在身侧叮铃咣啷乱响。

    徐小气喘吁吁边跑边说:“把你自己的水也倒掉,把水壶栓一块,如果敌人追上来,你就直接顺水漂,别慌,尽量往对岸漂,越往东水越快,他们追不上。”

    “那你们……”

    “我们仨都会水,能过去。不过要是真下了水,可没法等你了,你漂哪算哪吧,水凉,你可不能没完没了。要是班长在,他倒是能拖着你游。”

    无语凝噎!田三七差点岔了气,果然是逃跑的行家!原来这三个空水壶……是怕旱鸭子淹死而提供的帮助。累赘的,并非丫头,而是自己。

    这让田三七心里那份鄙视变得复杂了起来,鄙视还是要的,因为这不是同一件事,只是现在,多了一分自卑而已。田三七在心里说:逃出花儿来也是逃,绝对不值得我羡慕,一点都不羡慕!

    ……

    一个排伪军出了树林,匆匆向北跑。

    队伍中有伪军抬着一个刚刚在树林中临时做成的担架,六连副悠哉悠哉坐在担架上,根本没受伤。

    抬担架的伪军轮流换,一个手下跟随在行进的担架旁,边跑边问:“咱为啥要跑?”

    连副翻了翻眉毛:“你说呢?重机枪摆着呢吧?捷克式机枪响过了吧?东边这又冒出歪把子了!还能打么?特么的说八路人少,人是少了,全特么是机枪,谁打谁?”

    “那……咱要走,是不是也该先派人去知会连长一声?”

    “做人有四害,酒色财气,四样儿他占全了,怪得了谁?现在他犯的就是第四忌,‘气’。天天跟我显摆他人多,有能人,这个嘚瑟,结果呢?当头让重机枪突突了一个草上飞,下不来台,他来气了,然后怎么样?又搭进去十多个倒霉鬼。见错不改,反而火上头,非要带着家底过河去找蘗子,就凭刚才那歪把子机枪的动静,我…他现在该哭了吧?啊?嘿嘿嘿……人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不舍,那就越舍越多,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万一……他现在破罐子破摔急红了眼呢?逼着咱们陪他一起作死咋办?老子跟他可没这份交情,眼不见心不烦!”

    手下恍然大悟,连忙挑起大拇哥:“您才是高人啊!”

    连副轻松一笑:“高不高……你小子说了不算,这事得特么问八路!”

    哈哈哈……这回连抬担架的伪军都笑了,队伍嘻嘻哈哈消失于北方的枯黄。

    ……

    伪军六连长站在河边的一个土坎上,坎下满地的弹壳,攥着肥拳哆嗦,脸都绿了!

    一个排渡河,哭哭啼啼从水里活着游回来三个会水的,其余的全没影儿了。只能用全没影来说,因为河水依然在静静流,除了被风掀起的波,水面上什么都没有,仿佛一切都没生过。

    河岸这一个排,死了七个伤五个,到现在还有人躺在荒草里鬼叫呢!

    就这么一阵功夫,多年攒下来的辉煌家底只剩下二十多个,傻了!

    拱足了距离一阵手榴弹盲抛,试图炸烂八路的机枪手出一口怨气,现在站在现场,机枪没人也没有,甚至连一滴血都没现,悲哉!

    无意间一回头,终于现手下人都在后头跟着傻站呢,满腔愤恨化作一声吼:“给我追啊!追到他们死!”

    回音还未消,众伪军刚起了步,猛地响起枪声。

    啪——清脆在对岸,水面之南。

    一个伪军应声而倒,所有伪军当场趴了,唯独连长还站着,扭脖子往对岸br>

    枪声跟着连成一片,像这伙伪军一样,也是什么枪都有,长的短的,好的烂的,十几支枪一股脑地乱响。

    水边溅起了落点,岸边跳起了土灰,枯枝震颤着断落。有伪军趴在射击的喧嚣中大喊:“连长,快趴下……”

    风中的伪军连长猛觉得闷气上涌,哇地一口鲜血喷落在脚下的枯黄,眼前一黑,栽倒,身体顺着倾斜的土岸慢慢翻滚,直到滑入冰冷,漂浮,被浸没的耳畔快浮现一串气泡,然后整个身躯都被浸没,只剩下背部泡起的弧形湿褶。

    他没有被击中,他是被淹死的!其实……这该算自杀。

    生死一念间,这个‘一念’,未必是指最后关头,也可能是很久以前。都说回头是岸,可是很多人已经下了水,也没回过头。

    ……

第四百零八章 风停了

    李勇没有了出发时的意气风发,他带着满身疲惫和一脸愁索,站在高岗上看夕阳。

    最初,他带着一个连伪军向西追击袭扰队伍的那几个八路,可惜在这茫茫山里,手下这些酒囊饭袋的腿脚根本没法和对方比,翻过几座梁之后就失去了目标踪迹。

    后来,按照李有德的部署,他带队改向北,作追寻主力状。一段时间之后,那几个八路果然又尾随而来,引入歧途的计划成功了,改向东北的主力不会再被骚扰了。

    可是,那几个八路越来越肆无忌惮,开始明目张胆地保持尾随,就跟在队伍后头一里远,只要地形合适的时候,他们便会加速追近,在三百或四百米的距离上进行射击。

    带着全连掉头去打,他们兔子般脱离,几次折腾下来,路没走多远,力气浪费了一大半。

    后来,改为就地还击,他们开枪,伪军便回头开枪,子弹对子弹,人多枪多吓死你。几次下来,李勇吃不住劲儿了,对手一水三八大盖,射程精度全碾压,一打六七发,目标少又猥琐,自己这还击成本太大了,几阵下来千多发子弹没了,一个八路没打着不说,自己这边还伤了好几个,亏死!

    再后来,李勇不得不动脑筋,让走在前头那一个排找位置悄悄藏了设埋伏,自己带着两个排假模假样继续往北走。可惜不知为什么,那几个八路没再追,消失了!一段时间后,居然从前头冒了出来,二百米左右距离,七支步枪一通急速射,当场躺下好几个,生生把走在前头的一个排给打蒙了。

    李勇不明白,他们难道长了千里眼?这么远还能数出队伍里走着多少人?不是专业军人的李勇,自己都没备个望远镜,又怎会认为六七个土八路手里有望远镜。

    所以现在,李勇索性不走了!全连找了个视野开阔的高位,架上队伍中唯一的一挺轻机枪,警戒休息!这特么哪是土八路?这是一群狼!再这么放羊一般走下去,队伍早晚被拖垮。这是武器的差别造成的,这是战斗经验的差别造成的,这是战术素养的差别造成的,这是地形环境造成的。

    所以现在,李勇在看夕阳,盼天黑。只要太阳一落山,没了光线,八路就没法再折腾了,人多枪多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那时你还敢跟得更近么?我再埋伏你还不中么?等着吧你!

    ……

    刘坚强仰着脖子咕嘟咕嘟猛灌几口水,脏裂的嘴唇终于恢复了湿润血色:“他们要在那山头上呆到哪年?”

    马良把子弹桥夹压进弹仓,哗啦一声枪栓复位:“他们倒不傻,摆明了要熬天黑!”

    一路这个打法让陈冲觉得很兴奋,他现在觉得自己很高大:“咱们七个撵着一个连伪军跑,这感觉好!”

    “这很正常!”高高举着望远镜伫立在风中的胡义语气淡淡:“鬼子当初就这么撵着我们跑,只不过鬼子还带着机枪,而我们跑得更快,更慌,连停下的勇气都没有。”

    马良愣愣:“那咱现在和鬼子一样了?”

    刘坚强立即愤愤:“你想当鬼子?长良心了么?”

    “跟你说话这么累呢?我就是一比,当个中国鬼子行不行?”

    “鬼子就是鬼子!见一个我就捅一个!”

    望远镜被放下了,胡义把它装进了皮盒,又掏出地图打开,皱着眉头单跪下来,低头看着地图问:“陈冲,要是你带队向北,会走现在这条路线么?”

    马良和刘坚强停止了拌嘴,赶紧凑到地图边来看。

    陈冲的回答连犹豫都没有:“不会。”

    “为什么?”

    “这片山太荒,几十里都喝不上一口水,如果只为赶路的话,宁可往偏东绕一点,还能在苦水溪舒舒服服休整一次。”

    胡义的手指在地图上向东滑,停止在一处标示,苦水溪,但是看起来,这份地图好像没画全,标示溪水的线只有不长的一小段。

    马良纳着闷道:“我怎么瞧着这地图有问题呢苦水溪没画全啊?”

    陈冲凑过来跟着瞅了瞅:“没错。我的意思是地图没错,苦水溪就那么短。”

    连胡义也抬起头看陈冲,九连的人没去过苦水溪,很想听听这是个什么原因。

    陈冲遂继续道:“上游是眼泉,向东流出七里,汇入个小水潭。”

    “只有七里长?”

    “嗯,就七里长。那个小水潭多少年都是那么一点,水再大它也不涨,天再旱它也不落。老人说那是个苦眼,通到奈何桥,那水能把活人的魂儿给冲走,再也找不回来,所以叫苦水溪。”

    马良又好奇道:“能把活人的魂儿给冲走?那这溪水很大吗?”

    “不大,也不急,水很浅,没不过膝盖。”

    胡义的目光重新落在地图上:“李有德跑了!”

    “嗯?哥,你是说他……去了苦水溪?”

    “对,他去了苦水溪!而且……他很可能在那里驻扎等待,除了这样,他没有更多办法去找挺进队!”

    “我说怎么到现在也不见那三个连,感情前边这些王八蛋是吊着咱们瞎溜达呢!”

    胡义立即开始叠地图:“现在改向东,去苦水溪,立即出发。也许我们能在天亮前再见到李有德。”

    七个风尘仆仆的八路军重新站立起来,收拢装备枪上肩。

    陈冲成为队首,当先向东跑出去;马良第二,然后是刘坚强,接着是三个四班战士。

    胡义扯了扯肩上的背带,站在这高坡上向东看,天色已经在遥远的地平线过渡成了晦暗,山际线模糊,预示了遥远的黑色,和近在咫尺的夜。

    向北看,所有山峦都是半边金黄半边暗,萧索和阴冷泾渭分明,极不协调地拼接,正如‘荒凉’两个字的组合。

    转向西,没有温度的刺眼光芒已经落下半边,无云的西方天空已经不再是远远的蓝色。

    夕光照亮了古铜色的坚毅线条,凸显了卷曲帽檐下的眉黑。

    胡义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他静静想着,后来才醒悟,原来是风停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

    如果没有风,今夜该不会太冷!

    ……

第409章 雾起了

    晚霞中,石成用枪口下的刺刀拨开了树林中的一片枯草,看到了并排放在一起的两具伪军尸体,装备都被逃跑的伪军卸走了,只剩一身衣装,和干涸的血。

    身后的战士来到石成身边,嘀咕道:“跑得这个干净,连埋尸的活儿都撇给咱了!”

    李响从开阔地走来:“外边死了五个,不是六个。其中一个装死,裤子都尿了。”

    见石成叉着腰一直四下里乱看不回头,走近的李响又问:“想什么呢你?”

    “开阔地还是不够开!”

    “……”

    “回头我得跟连长说说,不是要砍树么,必须先把这片林子砍了,严重影响机枪发挥!”

    “对了,你说我修的三脚架有松动,我刚怎么没验出来呢?”

    “……”石成回过头,没想到李响这个丑鬼居然还记得这茬,竟然事后又验了?

    “你得给我一个解释,或者现在咱们俩一起再去验一遍!”李响的表情很认真,他是个有强迫症状的完美主义。

    “呃……我说过这话么?”

    李响定定盯着石成的欲盖弥彰不说话。

    “好吧……是我说错了,我想……应该是我当时没有把机枪架稳,跟三脚架绝对没关系。”

    “尽管这也不是实话,不过我还是谢谢你让我得到了解脱。”李响掉头回去了,步伐恢复了轻松。身后,留下石成满头黑线地与他身边的战士傻傻对视。

    ……

    晚霞中,持枪站岗的战士打开了一间屋门,胡子拉碴的秦优佝偻着腰走进来:“找我什么事?”

    被关在屋内的五个伪军诧异地看着这个庄稼汉,实在没想到这个把他们叨咕到投降的这位居然是这里的头儿,一个伪军瞪着眼问:“您……是这的最高长官啊?”

    “呃……目前算是。”秦优一脸实实在在的茫然。

    当初趴在枯草里尿了裤子装死的那位突然噗通一声跪在了秦优面前:“长官,我发誓我再也不穿这身汉奸皮了!您饶了我吧,我上有老下有小,全家指望我养活呢……呜……求您开恩,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了我吧……呜……”

    不等秦优缓过神来,其他四个伪军看得来气,某个道:“个怂包,你特么哪来的老小?当初是你说的一起冲,结果成了俺们几个拉着机枪子弹跑,你还有脸哭?长官,我要求第一个先把他毙了!”

    看着跪在面前这位半脸鼻涕半脸泪,秦优并没伸手去扶,而是横挪一步,让开了当面,耐心解释道:“你们都误会了,根据你们每个人的情况,罪不至死。把你们暂时关在这,是因为现在情况还复杂,不能说放就放。呃……最多两三天,山里的战斗一结束,你们就都可以走了。我没必要拿这事骗你们,忽悠你们有啥用啊?是不?”

    没行头,没架子,没派头,看起来是个再平凡不过的泥腿子大老粗,秦优说话,人信!

    五个伪军静了,现在他们相信了他们真的不会死,五味杂陈。

    在秦优转身将要离开前,其中一个突然道:“长官,我想当八路,行么?”

    止步转身,把说话这位上下看了看,秦优一笑:“够呛!”

    这伪军当场站起来:“为啥?”

    “吃不饱,穿不暖,还欠饷不发,搁谁谁能受得了?我还是长官呢,你瞧瞧我这德行,跟你的长官比得起么?唉听我的劝,你们还是消停点吧,等回头把你们放了之后,要是愿意念我们一份人情,下次见面手软点,就不枉咱们缘分一回。”

    话毕,秦优走了,屋门被门口站岗的战士关闭,留下一屋子哑然。

    ……

    孙翠带领着酒站村老少回了村,然后过河来找秦优汇报情况。民兵队这是第一次参加战斗,因为下游的歪把子机枪响,他们从上游撤回之后,放弃了要在村里打防御战的想法,改为向下游支援。

    到了敌人的渡河位置后,水面上什么都没看到,只发现一些伪军在北岸。二话不说隔着河一通胡乱射击,当场毙敌二人,余敌北逃。严格来说,其实民兵们只打死了一个敌人,因为他们不知道其中一个是因吐血晕厥而淹死的,并且是敌连长。

    当时的枪声秦优也听到了,那应该是骡子和丫头那一组干的,只是战斗情况如何不清楚,民兵到场之后已是尾声,他们也没法提供更多细节。

    秦优现在担心的是丫头如何,从来到九连第一天起就觉得不该让这么小个姑娘呆在战斗单位里,不是协调不协调的问题,而是不忍心。想不到胡义这个连长居然不安排她去民兵队,反而放出去到外围吃苦遭罪,真够没心没肺了!

    正和孙翠说着话呢,碉堡那边传来了口哨声,接着是一阵战士们的喧嚣,过了会,一对小辫儿出现在秦优的视线里。她身后跟着吴石头、徐小和田三七。

    “丫头,情况怎么样?”秦优迎着小红缨大步走近,孙翠也跟着过来迎。

    “一般!”小红缨脏兮兮满身泥灰,风镜垂挂在脖子上,小脸严肃着。

    一般?这个回答实在是……不能理解!“你们把过河的敌人给打回去了?”

    “没打回去。”

    “啊?”

    “直接吃光了一个排,我们就跑了!”

    “咳……咳咳……”

    “孙姨,明天你派些人到下游去,把那块河底捞一遍,让田三七告诉你位置,估计漂不走的东西还在。”小丫头说得云淡风轻,但是小胸脯却故意挺得高高,小辫儿故意翘得如风向标,拿着将风小范儿。

    感情河里淹了一个排?秦优心说姑奶奶你可真是……注意到她身后只有三个战士,再问:“哎?骡子呢?”

    “牺牲了!”回答干脆。

    “……”

    “老秦,我还得跟你商量个事。”

    “……”

    “喂喂,发什么愣呢?老秦?”

    “啊?”

    “一会儿我还得带队再出去一趟,李响你得拨给我。”

    “呃……”

    “你同意啦?”小丫头立即转身向后:“你们仨抓紧时间吃饭休息,我去找李响。”扭搭扭搭就走了。

    秦优捡起了掉落的下巴,满头黑线问孙翠:“我没听差吧?”

    孙翠也没回过神,愣愣答:“你问的……是哪件事?”

    ……

    很难得,这是一个无风的秋夜。

    没有了风,夜就不那么冷,疲惫奔逃中的人,已经汗透了。

    上川千叶,原关东军一名大尉,因在华作战多年,经验丰富,并熟练掌握汉语,被借调至华北战场,从事特种模式情报战斗尝试。

    三天来,他带着队伍一直在逃,他正在八路军的控制区域内被八路军扫荡追击。

    他并不沮丧,这已经是第三次进山了,装扮成八路不可能永远有效;他只是奇怪,这次行事已经相当低调,根本不进村,照面的路人也没留过活口,八路是怎么确定他又来了呢?

    迫不得已时进行了几次战斗,尽管兵员素质优秀,但武器不趁手,人不多,最关键的是他们不是该战斗的单位,他们出来不是打仗的;冷静的上川千叶大尉一直努力带队逃,一次次地‘解决’掉伤者,给队伍减负,目前还剩下十七八人,这个结果不错了,骨干仍在,只要得以喘息,队伍将来很容易恢复起来。

    这个夜,给了他又一次摆脱追击的机会,先是假意向东突围,然后转向南拉开距离,天一黑立即向西,直奔苦水溪。

    此刻,他们由东向西狼狈奔跑在黑暗里,疲惫在极限边缘,他们坚持的动力是水,是有可能出现的接应。

    ……

    子夜,万籁俱寂,又高又远的弯月并不能提供更多光线,四下漆黑,山的轮廓全不见。

    一支队伍隐约前行,喘息,滑倒,枝杈断裂响。

    “连长,出了这条长谷应该就到了!你说……那些小鬼子会来吗?”

    王朋跑在影影绰绰中:“不知道!就当他们会来吧。”

    “可是……七里长呢,咱们该在哪等?”

    “上游嶙峋,白天都不好走;中游荆棘密布,如果顶着那些棘条儿找溪水,就算到了溪边,恐怕血也流尽了;他们必然从东边过来,我们就在下游的苦水潭边等,天亮后再做其他安排。”

    ……

    凌晨,某条漆黑的山谷中稀里哗啦响,那是很多脚步行走出来的噪声。

    李有德大汗淋漓步履蹒跚,养尊处优的他觉得这一天遭尽了一辈子的罪,怪不得带兵的都是粗人,这种活儿根本不是吃细粮的人能干的。一路上他已经向手下人问了十几次距离还有多远,尽管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富绅,深知行军时应该坚忍,聪明的头脑知道这个道理,可是耐受不住疾苦的双腿再也不想抬起来了。

    他又一次问:“差多远了?”

    “再往北十几里,应该就是苦水溪。”

    这距离其实不远了,可是对于眼下的李有德像是千万里,他抬头看月,黑灯瞎火到了苦水溪也没什么意义:“传令,原地休息,不许生火,天亮再走。另外,派一个排过去,带回些水来。还有,看看能不能做副担架,我这腿脚跟不上了!”

    三个连伪军稀里哗啦歪倒在黑暗里,如释重负。

    ……

    “休息十分钟!”胡义在黑暗中下达了命令,然后疲惫地靠着一块岩石滑坐,从衣袋里掏出指北针和怀表:“马良,火!”

    一点火柴的光亮燃起在合捧的手掌内,照亮了指北针和怀表的同时也照亮了凑在一起的两张面孔。

    行进方向正东,时间凌晨三点。

    “陈冲,方向没错吧?”

    “没错,再翻过两座山,就是苦水溪的上游泉眼。”

    马良估计了一下:“这么说我们刚好能在天亮的时候到。”

    “嗯……改为休息二十分钟,吃东西!”胡义修正了刚刚下达的休息命令。

    火柴熄灭了,指北针和怀表收起了,下意识抬头看月,月亮却只剩下一点微光,遥远得几乎看不清,像是个蒙了三层纸的模糊灯笼。

    无风的秋夜,造就了久违的雾……

第四百一十章 杀死白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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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雾了?

    王朋闹心了,虽然水潭周边范围不大,埋伏却没法打,什么都看不见。

    天就要亮了,视线中微微有了一点泛白,可是几步外就不见了人,什么都不能做,全连在水潭一侧团到了现在,根本没法展开。无奈的王朋在等天亮,等雾散。

    “连长,你听!”

    隔着浓浓的雾气,隔着天亮前的黑,隔着水潭,对面方向,隐隐约约出现了声音。

    似乎……是水壶的磕碰响,似乎……夹杂了说话声,可是……距离稍远,没有细节。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会出现友军么?九成不会!

    “连长,肯定是那些鬼子!”

    他们居然摆脱了一二连的追截?真的来了?算算昨天下午最后得知的位置,太快了吧?但是可能!

    “连长,打吧!”

    打?怎么打?朝着声音方向一通乱枪么?什么都不会打到的,反而告诉了敌人我在这,然后眼睁睁看着他们再次逃脱;不对,不该说眼睁睁,因为睁着眼也什么都看不到。

    “紧密队形,上刺刀!都给我轻点!”王朋站起来了,抽出驳壳枪,轻手轻脚顺着水边开始往对面绕。

    一阵细微的金属搭扣响,但凡有刺刀的都挂上了枪口,战士们看前看左看右,相互用有限的视线范围衔接,步伐不大,也不快,因为快不得,既不能惊动敌人,也不能脱离自己人的视线,那是相当危险的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过了很久,王朋停在了他认为该停的地方,敌人却不在了。

    天色又亮了一些,雾色又白了一些,视线范围又扩大了一些。近水的岸边是湿的,显然是人为打水造成;泥泞里有乱纷纷的脚印,和脏污的熄灭烟头。

    “连长,看脚印差不多一个排!”

    一个排?他们怎么可能还有一个排?半个排还差不多!难道不是他们?还是故布迷阵?

    “连长,他们该是往南了,水滴湿了好长一块呢!”

    ……

    行进在浓雾中,上川千叶的心情好了起来。

    不只是他,十几个手下人也是,都在心中默默感谢着各自信奉的神明,完全不考虑脚下的土地距离他们的所谓神明有多遥远,不但隔着高山,还隔着大海。

    当潭水出现在了脚畔,崩溃边缘的他们全无顾忌了,不侦查,不放哨,十几个人一排拱伏在水边,拼命狂饮着冰冷。即便有可能中埋伏,即便有可能死在这水边,也要先喝水。

    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过了很久,上川千叶停在了水潭一处岸边,半蹲在地,静静看着松软泥土中留下的大片脚印。

    “最少一个连,也许更多!”手下人低声表了意见。

    是来接应我们的人么?九成不是!这不是军靴的足记,有可能是伪军,更像自己脚下正在穿的鞋一样,穷八路!

    “我们的接应会在这里么?”喝饱了水的手下恢复了精神,谨慎地四下里观察,然而根本看不清多远。

    这些足迹是新的,八路来这里干什么?这么大的雾,为什么不留在水边休息?或者埋伏?除非他们现了什么!

    “看来他们朝南了,现在咱们怎么办?”

    这种情况下,上川千叶不想等。如果接应真的来了,这水潭边没有,那也有可能在上游,虽然这几率小,不是不存在;又或者,八路现的就是接应而来的人,那么此时他们都在苦水溪以南!

    “这场大雾,来的很是时候!”上川千叶说:“无论接应部队在哪,现在我们都脱险了。我们要做的,不是等待,而是离开。”

    “那我们……”

    “先向西,再向南。”

    “可是西面并不好走,荆棘范围太大了,只能从南,或北绕。”

    “走溪水,逆流而上!”

    ……

    哗——溪水白茫茫垂飞而下。

    抬起头,雾气中的峭壁黑黝黝模糊,看不到瀑布上缘,也看不到天,只是白蒙蒙的,飞溅的冰冷水滴一次次打在古铜色面庞,细碎。

    流水冲刷出了一道峡,绕过嶙峋,向东奔流进茫茫雾色,这里是苦水溪上游。

    “哥,这雾太大了,风也不见起,咱们还等么?”

    上游到处是岩石的尖锐举步维艰,陈冲说中游荆棘密布得长不出花,李有德一定在下游潭边,那里才是休息等人的好地方。

    刘坚强的黑色身影走出雾霾:“咱们应该顺流而下!无论李有德驻扎在潭水哪边,都料不到咱们出现的位置。借着这雾,咱们能狠狠咬他一口,而他又无法找,更无法追!”

    “呃……”陈冲欲言又止。

    马良转向陈冲:“有话就说!都半个九连人了,有什么抹不开的。”

    “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人说这溪阴气重,蹚着不吉利。”

    马良无语,刘坚强却笑了:“以为骡子不在能清净点呢,没想到你陈冲也是这号人!”

    “我……就是这么一说。”本就底气不足的陈冲很不好意思,他可没有罗富贵那种天经地义的不要脸本色。

    至少也要先确认李有德在这里,如果继续等雾散,有可能因错失良机而去存在意义;绕道下游,路远变数大;目前看来,刘坚强的提议是最切实可行的。

    咔嗒——清脆的金属声中,银色表壳跳起,迷蒙的雾中,白色的表盘也如雾,这是早晨,七点。

    ……

    苦水溪,中游。

    溪水很清,很浅,不及膝盖,但是寒凉。

    这里走势平缓,溪水流淌很慢,铺得稍宽,十几米;沙底,在看起来薄薄的清澈中,随着水流淤积出一条条痕,踩在脚下既不觉得硬,也不觉得软。

    没有岸,因为两侧都是近人高的枯硬荆棘,密密麻麻盘卷缠错,翘向水面。在雾中,近看是无生机的大片死灰色尖锐,稍远既是隐隐约约的黑,再远,只能看到白茫茫的雾色。

    卷曲的灰色帽檐遮黑着眉眼,尚可分辨鼻梁和下巴的古铜色线条,胸前的背带交叠出最简单的图案,使这一袭灰色军装如同两岸的枯灰色荆棘般,静谧得死气沉沉。

    那个军人,走在队伍最前,走在溪水中央。

    努力忘记膝盖以下的冷,一步步慢慢蹚,步枪在腰际横端着,没上刺刀,但是子弹已经上膛,随着每一次蹚水响,自然地晃动一次。

    在他左后方,几米外,一个战士的身影靠近水边的荆棘,随着他的步伐慢慢蹚,后面,白蒙蒙的雾气中,依稀还跟随着两个前进中的谨慎身影。

    在他右后方,几米外,同样三个战士的身影间隔隐约,近岸前行。

    向前,看水面,十几米外尽是莽白;不看水面,则只是白,不知道有多近,也不知道有多远;若不是有水微响,仿佛根本没在向前走,根本没有尽头。

    此刻,胡义忽然觉得,相对于这种无尽的白色,他宁愿选择黑色深渊,迷茫的感觉让他觉得不舒服,他可以接受不能到达终点,但他不喜欢看不到终点。这感觉像是……相对于孤独,等待更痛苦!

    ……

    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过了很久。

    雾色一分都没淡,几乎看得出白蒙蒙的漂浮。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听到了什么,来自于前方的迷茫。

    他止步,静静站在溪水中,斜端着步枪,一动不动,任溪水慢慢向前流。

    后方两侧,六个间隔跟随的战士因他的身影止步而止步,安静地看着站在前方雾色中的他,安静得忘记了膝盖以下的冷。

    女人有直觉,野兽也有直觉,只不过,野兽的直觉只能用来感知危险。

    他感觉到了,前方无尽的白色中,也许有什么,可能就像陈冲说的,这流水能带走灵魂!

    ……

    对方一定是像我这样静止在溪水里,很近,如果此时能吹起一阵风,相信大家都会尴尬的!

    太静了,静得太久了,他们竟然不愿开口询问,这不是友军。

    膝盖开始缓缓弯曲,轻轻入水,右膝抵住了水面下的沙;单膝跪姿,寒凉的溪水漫过了腰际。

    枪托开始缓缓抵上肩膀,枪口慢慢抬起,向前,与视线笔直,白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不回头,也知道身后的战士们一样。

    既然不说话,为什么又不开火呢?

    答案……只有一个,不知道我是不是接应他们的人!

    李有德不在下游?

    无论推理对错,只能坚决相信自己是对的!因为这里没有岸,因为距离太近了没时间掉头。

    啪——枪声响了。乍听起来像是一枪,其实是同时响了两枪。一颗子弹呼啸而去,一颗子弹呼啸而来。

    飞过的弹道异常清晰,真的异常清晰,因为雾,雾太浓了,瞬间被子弹冲击出一条长长的诡异螺旋轨迹,漂浮在白蒙蒙的水面上,尚在缓慢涌动着,不及弥散,惊呆了身后那些第一次身临奇境的眼。

    细狭的眼底在这一瞬变得麻木,却因卷曲帽檐下的黑暗变得不可见。肩头的震颤后座刚结束,右手已经机械般搭上了冰凉的枪栓。哗啦——弹壳翻滚着拉出一股硝烟,扑鼻的香!啪——全无顾忌的开第二枪,没有敌人,敌人就是前方的白色,只当是要杀死这雾,或者被雾杀死!

    枪声猛然喧嚣了!七支三八大盖清脆成一片,而前方,十几支汉阳造爆响,在身畔打出十几条清晰诡异的雾色弹道,还在一注又一注不停增加,美丽得惊心动魄。

    根本不需要瞄准,到处都是白色的,如何瞄呢?只是顺着那些飞来的美丽螺旋涡流,摆顺了枪,在喧嚣中拼命地拉拽枪栓,拼命地还以颜色,全然不顾臂膀上刚刚擦溅出的红色,也听不到身后人的中弹声,只是射击,再次射击,继续射击,让弹道交错,让喧嚣更猛烈。狭路相逢,寸退既覆灭!

    第五枚弹壳飞出了枪膛,步枪迅即撒手落水,溅起的冰凉扑入胸膛,却不觉得冷。嗤啦一声扯断了身侧的挎包系带,攥住了手雷的冰凉。保险环落水,甩起来的金属体来不及形成黑点,便被莽白吞噬,他已经攥住了第二颗,要接连不断地投,要在死前投光仅存的五颗手雷。

    轰——轰……爆炸的巨震声响起在前方不及三十米远,还没传来第五次爆炸,附近已经有了重物落水声,那是金属体摔进溪水的响,那是雾中飞来的手榴弹!

    轰轰轰……彼此的爆炸瞬间衔接成了一片。

    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是觉得半跪在冰冷中的身躯一次次被冲击波猛撞,摇晃得无法抽出自己那把m1932驳壳枪。

    腿畔的溪水已经晕红了边缘,爆炸掀起了十几米高的莽白,爆心里隐约着泥沙翻溅的浑黑,一柱又一柱冲天而起,水和沙,沙和水,完全覆盖了整片区域,暴风骤雨般落,无数弹片看不见的横飞。

    整个人被刚刚腾起的巨浪拍入了冰冷溪水,呛着,咳着,恢复了一时的清醒;咬了牙,支撑着,重新抬起头,满眼坠落的水白,满眼漂浮的雾白,却看不到正在滴落冰冷的血。

    哒哒哒哒哒……多么熟悉的声音!一条连绵的狰狞弹道,一柱柱连续跳起的水幕,疯狂地冲出了前方白雾,像是一条爬行在溪水上的凶恶怪物,蛇一般冲过来。

    哗啦啦啦——水柱擦着身畔恶狠狠溅起,向后连绵,伴随了某个身躯摔倒水中的预言声。

    呯呯呯呯呯……m1932被平伸,狂猛后座着,自然而然跳跃成了一片射击弹幕,向前横切入白雾。

    打空了,试图掏出第二个弹夹,才现已经抬不起左臂,沮丧地放下了枪,换用右手去摸。

    然而喧嚣还在继续,机枪声,驳壳枪声,手榴弹爆炸声,前方,后方。

    感觉已经跪不住了,似乎全身都在麻,单手在水里勉强填上了第二个弹夹,还未及第二次举枪,轰——

    身畔正在激迸的水柱似乎格外高,该死的一片茫白!

    感受到全身都凉了,才知道自己正仰躺在溪水中,才知道眼前的茫白其实是天空,无数的晶莹正在迎面坠下,绚丽如雨,无情地砸着微露出水面的血色面庞,无情地砸着细狭的眼,直到他阖上黑暗。

    ……

第四百一十一章 挥之不去的诅咒

    雾,还是雾;被疯狂撕?了这么久,仍然是雾,仍然白茫茫。.

    爆炸声不见了,机枪声消失了,只剩下零落的射击响,一次次的清晰,不再喧嚣。

    水淋淋的刘坚强,仍然单膝跪在溪水中,端着水淋淋的步枪,努力地打。

    啪——枪响,他的身躯猛地一晃,晃动的幅度很大,勉力抵消了后坐力;一枚弹壳落坠落,在水面溅起一点小小的白花后,快速冒出三个水泡,然后静止于清澈之下的细沙,泛着冷冰冰的铜色。

    啪——又一枪,这次他没能抵消后坐力的冲击,仰倒在溪水里,步枪掉落。

    他努力用手肘支撑在冰冷中,想要重新恢复姿势,想要拾起水里的枪,却再也起不来。

    没力气了,觉得有点冷,他看不到自己的苍白!

    只能用两个手肘后撑在水里的沙,胸膛以下都被浸没,泛着丝丝缕缕的暗红,被流淌的溪水带得很细,很长,然后淡到看不见。

    ‘班长’就在前面不远,躺在溪水中,水面上露着依旧卷曲的帽檐,和一部分隐约的脸,无声无息。

    九班变成了九排,刘坚强仍然叫他‘班长’;后来九排变成了九连,刘坚强仍然叫他‘班长’;现在,他死了,刘坚强仍然叫他‘班长’,因为刘坚强认为他是最好的班长!无论他曾经是谁,都是最好的班长!

    ……

    水淋淋的马良仍然在射击,遍体鳞伤,仿佛一个失去了意识的射击机器,跪蹲在溪水中,端在双手中的驳壳枪满是水湿,一次又一次规律地震颤着,朝着东方白雾射击。

    又一次去掏子弹,衣兜已经空了;马良麻木地将驳壳枪撇入水中,看看左右,没能发现自己的步枪,然后试图站起来,没成功,于是踉跄成爬在溪水里,爬向最近的一个战友躯体。偶尔,有一两声枪响在前方白雾后,子弹胡乱飞过附近。

    他将清澈下的步枪拎出水,瞥见了枪托上的‘刘’字,下意识侧过头,仰躺在溪水中的刘坚强正在朝他淡淡微笑,苍白的脸被冲刷得异常干净,这个邋遢鬼从没这样干净过,从没这样白过。

    “下辈子……能不能离我远点……算我求你了……”已经无力的刘坚强,正在用最后的力气说。

    “行!”马良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声音里没有任何色彩,看着刘坚强,拉动了手里的枪栓,装填进一排子弹桥夹。

    “跑吧……我不想……在奈何桥上遇见你……”他手肘下的细沙松动成一片浑浊,那张苍白的脸静静被清澈淹没,干净得无瑕疵,像是站在水幕后冥思,再没睁开过眼。

    想学胡义那般麻木,想学胡义那般无情,尽管马良绷紧了冰冷的脸,鼻孔却止不住地快速翕动着,下意识摆动着头。

    瞪着满布血丝的眼,向前看,向后看,全都是静止的躯体,和潺潺水面,以及白茫茫,看得见的水面上只有他自己。

    艰难摆正姿势,枪托抵肩,瞄准前方白雾,啪——

    “可惜我跑不动了。”

    啪——

    “我到奈何桥上气死你。”

    啪——

    最后一支三八大盖的枪声,一次次孤独鸣响在雾白里。

    ……

    上川千叶躺在溪水中苦笑。

    这不是埋伏,他坚信他的选择没有错。如果是八路军设伏,他们早该冲过这么短的距离,又怎会到现在只剩下一支枪在响。这是一场遭遇战!倒霉的遭遇战,可恨的驳壳枪,连雾色对面是谁都不知道。

    原本的半个排,现在喘着气的有七个,只剩下五个能动了,这还包括了被手雷破片毁了一条腿的他。

    “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他制止了两个尚在朝雾中射击的手下。

    下游的足迹说明这附近有八路的一个加强连,而期待的接应尚不知在何处,现在已然暴露位置,拖得越久希望越渺茫。现在看来,遭)的也许是一支前出侦查小分队,那么上游还有没有八路?虽然手中的主力已经完蛋,虽然只剩下几个人,该做的事要做完,哪怕出去一个人,也算名义上突围成功,不是覆灭!

    “你们四个现在就走!不要回下游,往北蹚过这片荆棘,绕过上游之后,再向南,出山去梅县。”

    “可是你……”

    “我得留在这,我不能走了,也不想走了。”

    四个人相互看看,突然过来,在上川千叶的挣扎中下了他的枪,把他扛上了肩,他们没有勇气撇下这个帝国精英,否则回去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两个人抽出刺刀,开始尝试劈开荆棘,另外两个背扶着他们的长官跟进。

    两个溪水中的伤兵目送他们艰难没入荆棘,不久后,一个朝另一个开了枪,然后又吞着枪口再开枪。

    然而对面的雾色中,那支三八大盖仍然一次次射击响,只是频率越来越慢。逐渐慢到好久才响一次,后来……也不再响。

    浅浅的苦水溪,迷蒙的雾,这才静了。

    ……

    王朋气喘吁吁跑在雾中,一次次催促身边的队伍加快速度。

    刚才全连向南搜索了将近十里远之后,突然听到身后的苦水溪中游方向激烈枪战并伴随连续爆炸声。

    这让王朋有点懵,完全搞不懂状况,不过他立即意识到,挺进队八成在那!全连当场掉头,直奔枪声现场。

    现在,枪声已经消失了,队伍速度依然不减,必须去现场证明那是不是挺进队。

    荆棘难过,绕道下游,然后逆水而上。

    蹚着冰冷的溪水,为防不测放缓了速度,眼前白茫茫一片,能见度只有十几米。

    走着走着,王朋注意到腿边的溪水里流淌过一抹细微暗红,立即凝神看向前方水面,一具半伏在溪中的尸体隐约出现。

    “连长,是他们!”尖兵的声音响起在前方的雾:“有十二具尸体!”

    十二个?这不死差不多了吗?王朋甩开大步向前紧跑,溪水潺潺,一片尸体错落出现,抬脚将最近的一具尸体蹬翻过来,塌鼻子小眼睛短腿,不用搜身都已经特征明显。

    身后的战士们呼啦啦过来,兴奋地开始打扫战场。

    “乱什么?一排继续向前,二排收拾,三排后边跟着!”

    话音刚落,前头的几个尖兵又喊了起来:“连长,连长,你快过来!”

    循声而至,王朋的脸色随之一肃,七八个战士正在查验七具尸体,距离最近的当先一个,只凭那个别致的卷曲帽檐便知道身份了!

    胡义?独立团九连?这这……怎么可能?

    几大步奔过去,踏得溪水高溅,推开战士,扯住尸体的衣领一把将尸体上半身拽起些高度垫在自己腿上,掀开一侧眼皮细看,接着又俯身把耳贴在水淋淋的冰冷胸膛上感觉了一下。

    “他还有气儿!你们俩赶紧背上,先出水找地方包扎止血,然后送大北庄。”

    接着站起来朝前大声问:“还有活的没有?”

    “这有一个!”循声看过去,半边苍白半边血红,一张英俊的无知觉面孔正在战士摇晃的手掌中静静滑落着血和水,王朋认识,那是九连的马良。

    “这是陈冲!陈冲!他还活着!快来个人帮我一把!”远处的一个战士正在把一具无知觉的血湿身躯拽出溪水中的淤沙。

    眼前的一切,令王朋陷入茫然,他不能理解胡义为什么凭空出现在这里,而且能和挺进队撞了脸。一定是撞了脸,两边的尸体相距仅仅三十多米远,如此狭窄的空间范围,这一仗是怎么打起来的?就这么对轰啊?疯了!

    这时一个新兵在附近惊喜道:“嗬!发了!这回发了!快慢机嘿!”

    另一个战士闻声瞧了一眼,立即冲过去:“拿来把你!这是你个新兵蛋子用的吗?”

    一个不舍得撒手,一个硬抢,正在相互扯拽着,后面猛然踹来了一大脚,噗通一声水花飞溅,俩兵全摔趴在溪水里,狼狈回头:“连,连长?”

    王朋弯下腰,从浅浅的清澈中捞起那把摔落的枪在眼前,M1932,几乎崭新,漂亮的烤蓝色泛着神秘幽光,水滴正在快速沿着枪身滑落,映衬出别样的金属美感。

    四下看看,某些战士正在喜滋滋背上从水里捞出来的三八大盖步枪,王朋皱了眉,骤然放大音量:“九连的所有装备集中!少一样我打断你们的腿!”

    ……

    李有德急了,天亮后,按计划带队在雾中北行,准备去水潭位置驻扎,还没走出二里路,便听到苦水溪方向的密集枪响。如果没有这阵枪声,李有德和王朋只差二里远就撞上了。

    现在李有德催促着队伍全速前进,感觉枪声是在苦水溪中游,那里没什么适合战斗的地方,唯一的可能就是在溪水中。跑了这么远的路,遭了这么多罪,空手而归可就交代不过去了,哪怕是抬几具皇军尸体回去也行啊!否则怎么证明来过?怎么证明不是阳奉阴违?

    跟王朋走的是一模一样的路线,绕道下游然后逆流而上。

    先头蹚在溪水中的伪军正在匆匆,忽听对面的白雾中传来大声问:“谁?”

    行进在溪水中的队伍立止,稀里哗啦一片枪栓响,一个个左右看,两边荆棘密布,没处躲没处藏。

    “认识叶排长吗?”伪军紧张得开始下蹲身躯。

    双方相互短暂沉默,一方不认为这是正常回答,一方觉得你排长姓什么不至于考虑这么长时间,所以……大家都懂了!

    苦水溪,源自地下水,流七里,又成地下水,其水四季寒凉,到底流去了哪里又怎能知道呢?不过现在看来,说不定真是流去奈何桥的,否则它又何至于吞噬这么多灵魂呢?否则它又何至于无休无止呢?

    ……

第四百一十二章 误伤

    历史,是客观世界运动展的过程,一般指一段时间间隔内生过的事物。广义角度看来,历史可以是过去生的一切事件。

    如果刚才生的事可以称为历史,那么现在历史正在重演。

    一样的溪水,一样的雾,一样的地点,一样的距离,一样的遭遇战,王朋对李有德。

    战场宽度只有可怜的十几米,兵力差别完全没有意义;十几米距离的能见度,看不到敌人,训练素质没意义,战斗经验没意义,甚至连士气都没意义。

    历史虽然重演了,但是过程肯定有那么点差别。胡义和上川千叶,一方是七个整日行走在死亡边缘的老兵,一方是十几个鬼子精英;他们各自的骄傲和果决,决定了他们在第一时间做出一模一样的战斗反应;不进,不退,在最宝贵的第一时间内爆最大火力,要轰塌对方的斗志,用火力争夺幸存概率;不幸的是……他们谁都不想倒塌,所以……他们都倒塌了!

    现在的主角,是王朋后队的三排,对李有德手下某连某排,溪水就这么宽,两岸的荆棘倾斜这探出在水面上方,躲不起,钻进去就是千针万扎直接轻伤;水深及膝,趴下就很难射击;排一级的兵力都不能完全挥,后面的人没法射击没法支援,只能瞪眼看,当然也看不见。

    按说现在的交火区域是一个排对一个排了,比刚才那场遭遇战的兵力多得多,可是……交火的激烈程度完全差了一个档次!

    王朋手下的三排长,他的第一反应习惯性地受弹药基数影响,他习惯了不见敌人不拉栓,习惯了节约,所以他的选择是利用这雾的便利,直冲过去打成混战,打成肉搏战。前进中的战士无法火力全开,而队后的战士又不敢轻易射击或投手榴弹,导致火力纷乱交错,没厚度,没持续性。

    而伪军排长呢,他的第一反应是要拉开距离,回归主队;他胆怯,他带着他的弟兄们选择了掉头跑,想要撤出一段距离再说。边跑边向后射击怎么会有火力强度呢?跑在前头楸根本都不回头。

    胡义和上川千叶都是疯狂打掉手里所有的弹夹,现在的战场是噼里啪啦东一榔头西一响;胡义他们是一口气仍光所有能爆炸的东西,现在的战场是……目前还没听到手榴弹响,冲锋的一方在忙着上刺刀,撤退的一方跑得一时忘了手榴弹这东西,这跟刚才的‘历史’怎么比?

    不过,战斗的趋势是激烈程度渐强,因为伪军开路的一个排终究停下了,尸体连绵着留了一路,只活了七八个腿长的,回过神的后方队伍在李有德的叫骂之下架上了数挺轻机枪,生生把雾中盲追而来的对方打躺了半个排,余者退。

    由此,战线稳定了,可是双方主力距离也远了,隔着百米多远一通胡乱对射,枪声至此算大作,然而此后效果寥寥,不久便停歇。

    王朋不是胡义,李有德也不是上川千叶。

    ……

    陈冲没死,他是被手榴弹的冲击波震昏。全身十余处子弹和手榴弹片刮擦伤,到处都是绷带缠绕,到处都是血痕。

    当他头痛欲裂地睁开双眼,感觉到处都在晃,山也在晃,天也在晃,才现他躺在行进中的担架上。

    “连长,他醒了!陈冲醒了!”

    队伍前方的王朋停下脚步,等到担架经过近前后伴行,朝担架上尚在茫然的陈冲笑:“好小子!有造化!”又朝后面战士喊:“赶紧把水壶拿过来!先让他喝点水!”

    水?听到这个字,他的脑海终于从空白状态恢复了。到处都是水,水滴,水珠,水雾,水柱;脚下是水,天空是水,眼前是水,身后是水;有的在飘,有的在飞,有的在迸,有的在流,冰凉冰凉的,白茫茫无穷无尽……

    “我不要水!”他虚弱地拒绝了战士递来的水壶,缓缓闭上了眼:“连长,我的……兵……都在么?”

    走在担架边的王朋叹了口气:“他们都是好样的。”

    “那……还有谁?”

    “还有胡连长,和马良。我已经派人把他俩抬往大北庄送了,只是不知道……他们俩能不能熬到地方。你的伤不需要医生,我带你回牛家村,你早晚还是个生龙活虎的。”

    泪水终于滑出了紧闭的眼睑:“连长……我……不想这样归队……呜……我一个都……没带回来……我不配当班长……”陈冲呜咽出声,悲伤地痉挛在担架上。

    “哭什么哭?还有谁比你更配?别娘们唧唧的!”

    “我就是不配……呜……我……根本不勇敢……我不是怕鬼子……可是我根本看不见……什么都没有……只能看见他们,一个一个地躺进水里……再也起不来……什么都没有……呜呜……什么都没有……我不配当班长……”

    “勇敢,不是你心里怎么想,而是你做了什么,懂么?”

    ……

    青山村以东,有个三叉路口,一边通落叶村,一边通绿水铺。

    现在,太阳爬出了远处的山梁,亮灿灿的一个好天。这个路口上,摆着一个大木箱,旁边站着五个人影。

    “丫头,把火药抬这来干什么?”问了一路都没得到回答,现在李响又问。

    “要李有德的命!”

    “……”

    “不信?你也不想想,他进了山,是不是还得回来?回来,是不是还得过这路口?这么牛气,眼看着要到家了,是不是得走在前头显摆一下?哼哼——在这挖个坑,埋了这些火药,你想法把这弄成一踩就响,姑奶奶我要炸断他的两条腿!”

    “……”看着整整一大箱火药,李响心说这哪是断腿的问题?这明明是还能不能找见人的问题!

    “哎?什么愣呢?别说你不会弄啊?”

    “可是团长说李有德……”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要炸的是伪军行不行,李有德恰好倒霉怪不得我吧?谁让他来呢,狐狸想咬他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可好,一个过路的还要顺手打酒站?打了他就得还!”

    “可是我……”

    “你不弄?没借口了?好,那我自己来!不就往箱子里栓个手榴弹或者塞个火柴啥的破事么,傻子,过来给我帮忙!”

    “停停停!”李响无奈透顶,她和傻子拿这么大箱子火药做地雷?肯定先把这两个二百五崩飞了不可,这明摆着是无耻要挟!

    “同意了?那你来吧,傻子,挖坑!”

    “先说好,我只帮你这一回!以后你别没完没了!”

    “当然,我只是要替咱九连和酒站出一口气!要不这心里堵得慌!”一丝狡黠闪过漂亮大眼,李响没注意到。

    “别挖坑了。”

    “埋地雷……不挖坑啊?”

    “地雷也未必需要坑!这火药虽然不少,可是劲儿未必够大,要想效果好,埋在地面上更合适些。”

    “埋?”

    “对,不用费什么事,用碎石埋,埋在路口边,直接弄成个碎石堆。不过……还是要挖一道浅槽布踏板。田三七,你去西边废墟里给我找个长木板或者长木桩,再弄几段细绳。丫头,把你那颗手榴弹给我……”

    田三七转身向西去找材料,心说好么,乍一开始还以为李响有一颗菩萨心呢,感情您更狠,这下得多死多少?

    一段时间后,三岔路口没了人,只是在路口边多出了一堆碎石,上头还压着几张黄纸,和着几块破布条儿,看起来像是用来祭拜土地或者山神的小祭台。碎石堆守着的路面上沙土稍显平整,略干净。尽管碎石堆起来的小小祭台在这里显得突兀了点,如果不是这附近常来往的人,很难察觉异样,可惜这条路上基本没人来往。

    ……

    青山村废墟内。

    田三七被小红缨命令站哨,向西观察,等着倒霉鬼来,剩下的四位坐在残墙下避风晒太阳。

    “红姐,你说……班长他真的没事吗?”

    “他比谁都能活!咱们都死光了他也不带死的!”

    “可是田三七说……”

    “说个屁啊说!全连敢说那种话的除了我还有谁?他那个臭不要脸的配吗?啊?他配吗?”

    “那他咋到现在还不回来呢?”

    “他的理想除了睡就是吃!这还用想吗,借着掩护咱们的由头跑出去晃荡嘴,你等他回来的……”

    徐小不再说话了,他抬起头,斜看东方高照,心里总算又多了一份信心。他是最高大的班长,他会平安的,别人都说他自私,可是徐小一点也不觉得,坚信他的班长是最好的。全九连,乃至全独立团,只有徐小惦记那头不知死活的熊。

    轰——巨响!

    大地一震,废墟一晃,残垣断壁间灰蒙蒙落下尘土。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当场把废墟里的五个货给震撼傻了,他们傻咧咧地转身,大眼小眼向东呆看,一团巨大的蘑菇云正在东方路口上空莽莽升腾。

    “这……是咋了?”田三七呆呆。

    “谁踩了?兔子?耗子?小鸟?”一对儿傻愣愣的小辫儿缓缓扭向身边同样傻愣愣的李响:“地雷也能走火吗?”

    “理论上来说……有这个可能。不过……我觉得还是有人踩了!”

    “啊?天!不会是倒霉骡子回来了吧?”小红缨立即瞪大了眼,掉落了下巴。

    噗通——徐小当场晕倒了。

    ……

    担心李有德不能全力接应上川千叶,梅县派出了一个小队鬼子带一营伪军北上而来,既是接应李有德,也是为了监督李有德。

    鬼子当先,意气风地带着队,过绿水铺行至青山村以东,结果……变成了一群倒霉催的!

    当场炸死了五六个,崩昏了十多个,横飞的碎石造成轻重伤二十多,一个小队鬼子哭嚎在三岔路口,把一个营的伪军吓傻了眼,进山接应变成了抬人回城!

    战无不胜的红缨同志逼着李响做出了独立团的第一个地雷,结果就是个最大号的,结果就冒了个最大的泡,结果没炸着李有德。

    有时候命运……真的很不公平!

    …… [本章结束]

第四百一十三章 荒野熊踪

    上午的阳光高高照耀着贫瘠的荒凉,崇山峻岭中,某个峭壁下,一堆篝火的灰烬已经冰凉,旁边是天然的一个岩壁内陷凹处,鼾声刚刚停止,一头熊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仰起头,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

    天永远亮的这么快,等熊睡够起来,又快晌午了!

    一身装备都被埋在这附近,身上只留了那把从未使用过的驳壳枪,大手揉着惺忪的眼,糊里糊涂地纳着闷,刚才那是个什么鬼动静?轰隆一声,似乎在西边,似乎很遥远,山塌了还是天塌了?姥姥的鬼世道,睡个觉都不消停!

    嘀咕着,从衣兜里掏出个防水油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一叠花花绿绿的钞票,丑陋熊眼立即幸福得眯成了一条缝。这次离开酒站前,悄悄揣出来一些积蓄以防万一。平时没时间出来,现在,为了掩护丫头,为了掩护同志们,毅然牺牲了自己,这由头伟大到不行不行的。

    此刻,熊正在考虑,将来到底该说被河水冲去了下游,还是该说受伤昏迷被老乡救起?反正说迷路没找着酒站肯定不行!算了,到时候再说吧,现在紧要的是下一步该干什么?

    带钱出来,是想下馆子。曾经,跟娘一起在城里疲惫地背着柴,闻到过饭馆门口的馋人香,可从没吃过馆子;那时就想,如果能砍光满山的柴,说不定可以领着娘一起去吃一顿……如果能实现这个宏伟理想,娘肯定会被气死的!

    想到这里,熊看着大手中的钞票笑了,如今,至少不用担心娘生气了。

    后来,丑陋的笑容逐渐消失,变成了丑陋的萧索,静静的,然后极其认真,极其小心地将钱再次包好,揣起来。

    很怪,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熊忽然觉得……不再对没吃过的饭馆那么向往了。

    “姥姥的!要吃馆子还得去县城,太远了!唉——先抓只鸡再说!”他对自己嘀咕着,像是给了自己一个借口,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么罗富贵和徐小,有共同之处么?不知道。

    罗富贵最羡慕的人是谁?不是胡义,也不是小红缨,更不是马良刘坚强和石成之流;他最羡慕的人,是徐小,因为徐小是个有娘管的孩子!

    罗富贵对于徐小的喜欢,超越对小红缨,不是因为徐小坚强勇敢,更不是因为徐小最瘦弱,而是因为徐小孝顺他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待角度,和衡量标准,罗富贵的标准,便是那一个‘孝’字,因为他认为自己是个不孝之人!他认为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娘!

    他的娘生生饿死在他的怀里,这是深深刻在他心底的殇!

    熊向东走着,他给自己这个惬意的假期设定了第一个目标,落叶村。

    之所以要去落叶村,不是因为那是李有德的窝,说报复李有德纯粹是熊的无耻借口,关键是因为落叶村富裕,富裕的地方才有鸡吃!

    如今这个世道,富裕的村子可是罕见,落叶村为什么富裕?因为落叶村是个宗族式的村子,十个人九个姓李,全是本家。而李有德这个李家大树,对落叶村里的村民可不像别的村子那样苛捐杂税收租敛债,他是把全村都当成宗族亲人来管理的,由此才有李家民兵,由此才有李家大院。所以落叶村的村民一心只为姓李的,鬼子也好八路也罢全不待见,油盐不进抱成团。

    五大憨粗个身板且不说,一身军装太显眼了,行头必须得换。罗富贵从落叶村和绿水铺之间的悬崖小道出山之后,先不急着往落叶村走,而是先找大路。不是这熊想劫道,而是他知道前一阵子有不少难民过境,病死饿死的人常有,顺着大路说不定能碰到倒毙的尸体,衣服当然就有了。

    走了一段,路边见了尸体,可惜腐烂。

    走了一段,又见了尸体,尚未腐烂,可惜已被前人剥得赤条条。

    继续走着,心里犹豫这法子恐怕不行,全天下都穷透了,哪那么容易在路上捡死人衣服穿?指不定少人捡呢,再这么光天化日走下去,万一碰到个路人,回头到鬼子那一告,不是等着挨抓么!

    准备离开大路另想办法,忽然发现前面路边出现了两具尸体,破破烂烂的至少穿戴齐全。

    来在路边尸体旁看,尸体貌似刚死去不久,破衣裳虽然不可能跟自己的大号身材相匹配,够凑合了,伸手就开扒。

    “你……干什么呢?”一个苍老的声音虚弱响起。

    “哎呀我个姥姥!”吓得罗富贵一屁股坐地上,瞪大了蛤蟆眼盯着面前的尸体看,什么动静都没有,明明死得透透了,鬼啊?

    “咳……咳……”

    这才发现,声音来自旁边的另一具尸体,不该说那是尸体,因为那老者正在痛苦地咳不出来。

    “你……死了吗?”

    “咳……我……正盼着死呢。”

    “呃……你看我这……想换身衣裳穿呢,你……能做了他的主吗?”指着眼前的尸体,这熊呆呆征求那位垂死者的意见。

    垂死老者虚弱到无力扭动脖子,只能缓缓偏转一双无神的眼:“你是……逃兵?”

    熊低头瞧了瞧自己的军装,没兴趣跟一个垂死的人解释:“嗯,对,换身衣裳才活得了啊,这可是救命的事。你说是不是?”

    这个无耻回答听得垂死人想笑,可是脸上的肌肉已经僵硬得笑不出来:“那是我同乡……用不着我做他的主……咳……可这得算买卖不是,你把他埋了吧,就不相欠。”

    “有道理!很有道理!”熊重新开始扒尸体的衣裳:“一会我就刨个坑,等你也死了,别忘了替我跟他解释解释,我可不是白拿他东西。”

    “咳……这得算求我帮忙吧……咳……”

    “大叔,这你也跟我要人情啊?”无良熊满头黑线。

    “麻烦你……把我也埋了吧,我不想……在这路边晒着……咳……”

    “可你还没死呢!”

    “你……有耐心等到我死么?”

    “这个……我确实有事要忙!要不……等明天我再抽空过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咳……傻后生,你现在把我埋了不就行了。”

    “你这么着急啊?”

    “换你你也急。”

    “……”

    “没啥能给你的……咳……我怀里,有个护身符,你拿去保平安吧。”

    “护身符?你这……连自己都没保住吧?”

    “病到现在还是不能死,就是它吊着我呢……”

    熊楞了楞,一想,可不是么,都成这样了还没死,莫非……真是个神玩意!

    这以后,垂死者静静合上了眼,再也没说过话。

    ……

    晌午,起了风。

    大路上飘起阵阵浮尘,又冷,又呛,四下里有点灰蒙蒙的。

    路边不远,出现了一座新坟,虽然挖得不太深,覆土也不太高,也是座坟。

    那是罗富贵用树枝和石块抠挖出来的,埋了刚刚那两个不认识的人。

    罗富贵不知道那老者被埋的时候死了没有,他没有去探那鼻息,也没有去听心跳,而那老者一直静得安详,被覆土的时候也是,像死去一样无声无息。

    五大憨粗的熊走在风沙里,泥污大手正在摆弄着一块小小的方形桃木,那上面刻着几个细微小字,栓连着红绳。

    字不认得,且当它是太上老君写的罢!护身符被熊挂上了脖子,揣于胸前。

    一身破破烂衣衫的高大背影,渐远。

    ……

    天黑得很早,很快。

    深秋的晚风里,繁星闪烁的苍穹之下,一堆熊熊篝火照亮了漆黑树林中的一片地方,这里距离落叶村不算太远。

    罗富贵盘腿坐在篝火边,用一根休整过的树枝穿挑着两只鸡在火上翻烤,红彤彤的丑脸在冒着细汗,烤出的肉油不停滴落在火中,滋滋啦啦响,升腾起焦香一片,随风飘远。

    罗富贵当不得小偷,因为他太大了;而他又不是个合格的强盗,何况落叶村里没人敢抢东西;不过这并没难倒馋嘴的熊,他用钱买了人家愿意,当着主人的面高高兴兴抓了两只鸡,当然不方便抓了再放,放了再抓。

    手上没过瘾,至少嘴上能解馋了,现在篝火边烤鸡的他,正在眼冒绿光,等待幸福时刻。

    可是忽然……他把穿着鸡的树枝撤离了火,扎在身边的土里,叽里咕噜转悠着一对熊眼往四周的漆黑里看。

    风在轻吹,树林沙沙微响,火在燃烧,偶尔噼啪,熊的表情越来越难看,跟着胡老大屁股后头混了这么久,这熊的警惕性和危机感早非昔日阿蒙。

    有人!这附近肯定有人!

    应该不是伪军,要是他们早都动手抓人抢鸡吃了,还等个屁?

    那么……又是何人敢熊口夺食?

    熊慢慢站起身,火光在树影斑斑之间投射出一个巨大的黑影,阴森晃动。

    熊悄悄把手置于衣摆之侧,握住了别在腰里的枪柄。

    “小贼!我已经看到你了,再不现身别怪老子不客气!我可是黑风山大当家,别逼着老子点你!”嘴上霸气地如此说,脚上已经绷住了筋,心虚地准备窜逃入身后的黑暗。

    哗啦——树枝划动响,竟然来自身后!

    猛回头,林间影影绰绰居然黑影一片!

    “姥姥哎!”

    ……

第四百一十四章 火光中的丑陋

    火光中,傲然站立着小山般高大强壮的巨熊,拎着驳壳枪,煞有介事地黑着熊脸,拧着一对丑陋眉毛故作狰狞。

    “都给老子滚远点!看清楚了,老子是吃荤的,宁可吃人不吃草!”

    火光对面十几米外,黑压压的站了几十人,有老,有小,有病,有弱,有妇女,却没青壮。一张张被火光照亮的脏污面孔,有的惊恐,有的憔悴,有的麻木,有的失落,这是一群流浪挣扎的幸存难民,被火光和烤鸡的飘香吸引而来。

    那头熊看起来很可怕,很狰狞,就算他不说他是黑风山大当家,这些瑟瑟在夜风中的弱者们也知道他不是个好人,没人敢再向前,只能远在火光范围边缘,闻着肉香,静静咬嘴唇。

    “聋吗?再退点,别惹老子烦!”

    衣衫褴褛们被怒喝声吓得又退了些距离,离那篝火远远的。

    恶熊这才满意了,揣起枪,重新坐下在火边,重新挑起穿着鸡肉的树枝,砸吧着大嘴继续烤。

    这种情况下,罗富贵烤的还心安么?答案是肯定的,正在给自己休假旅游的无良熊早忘了自己是个八路军,心安理得!因为他从小和他娘就是这么半死不活地过的,流离,饥饿,疾病,死亡,恶臭,生下来就是这些事物构筑起他的世界,而现在仍然是这样的世界,所以这在熊眼中再平常不过了。结了冰的湖面怎么可能泛起波澜?雪面上的霜一点意义都没有,霜雪难分。

    烤着烤着,鸡肉熟了,有焦有亮香喷喷地冒着油光,让熊忍不住微笑了,这就是他的幸福。

    把烤鸡撤下了火,正在犹豫着先撕了鸡腿还是先啃了鸡头,冷不丁听到了附近有人接近,立刻变了脸,眼带阴森地慢慢偏头往火堆一侧看。

    一个满脸脏污的妇女,在身侧拢着她的脏孩子,出现在火光边十几米远。孩子满脸惊恐地看着正在阴森望过来的熊,弱弱地咽口水。女人鼓起勇气与熊对视了一眼,然后告诉孩子坐下等她又开始一步步慢慢向火接近。

    “活腻歪了?”熊警告。

    女人在熊面前几米停下来,并没看熊,而是看着烤熟的鸡,静了几秒后用微弱的声音说:“我用身子换行么?”

    “……”

    女人用破烂衣袖努力地抹擦着她脏污的脸,然后又换另一边衣袖,使劲擦。火光中,她的脸干净了些,并不漂亮,也不算难看,只是有些苍白,有些虚弱;然后她很努力地朝熊挤出个极其不自然的笑容,她想用这笑容使他她看起来更好看些,然而这笑容偏偏难看又苦涩。

    熊不说话,她不知所措了,眼底抑制不住出现了一点微微晶莹:“换一点就行。”

    熊转眼去看十米米外惶恐坐在枯草中的孩子,仍然不说话。

    女人见状,慌忙回头,颤着声道:“娃,你到远处等娘。”孩子听话地起身往黑暗里躲。

    “坐这。”熊指着近在火边的身侧,没表情没语气。

    女人掩饰着偷擦一下眼角,尽量表现出感激和高兴,小步挪着,最后到了距熊半米远,僵硬地坐下来,近在咫尺的火光让她苍白的脸有了一丝血色,一动不动看着燃烧的火。

    熊抬手撕开了半只鸡,递给身边的女人:“现在当着我的面吃了!”

    “……”

    “姥姥的,你没力气怎么伺候我?不吃?不给我面子?信不信我把你那小崽子拎过来扔火里烤了吃?嗯?你敢不吃这鸡,老子就吃了他!”丑陋的熊眼闪过一抹狠戾。

    女人的眼泪终于止不住,无声淌,她不敢回头看他的孩子,就着眼泪执行恶人交给她的无耻命令。

    吃了一小部分她试图放下,但是狰狞的熊眼迫使她继续。

    吃了一半她试图说她饱了,但是熊冷冰冰地继续瞅着她。

    她终于明白无法留给孩子下一点,这个卑鄙的恶人是在折磨她,要挟她,而她根本没有反抗之力,底哭出了声,但是那熊根本没反应。

    在威胁和眼泪中吃完了半只鸡,她再没有试图奉承和假意的感激,满脸泪痕绝望地看着火堆,木头般等着卑鄙的土匪糟蹋。

    熊的狠戾之色消失了,取而代之一副无奈,看着火焰愤愤嘀咕:“姥姥的,我是真贱!看来找馆子的计划是成不了了!”重重叹了一口气,忽然扭头对身边的女人道:“还楞个屁啊,去把你那小崽子找过来,那半只鸡是他的了。”

    女人一时没听懂,呆呆转过泪脸对视。

    “看什么看?你不是想当压寨夫人么,天亮跟我进山!”

    女人当场懵了,她生怕是听错了:“可是我必须……”

    “我知道,你要带着你的小崽子。”熊抓起另一只鸡,埋头开啃。

    明知道这是个土匪,看这五大憨粗的凶恶模样,也许血债累累恶贯满盈,可是对于挣扎在饥饿和死亡边缘的落难人来说,他的接纳简直是生命的恩赐。女人毫不犹豫下定了决心,就算他是个吃人的鬼,也跟他了,无悔!

    ……

    篝火还是那堆篝火,不过现在火边坐了三个人影,除了熊,还有个女人,还有个啃着鸡骨头的泥孩子。

    女人对熊说着他们这些人的来历,都是被大水淹没了家园,四散逃难出来的,前一段日子,流浪到梅县地界的时候,听说落叶村李家大院赈济施粥,救济灾民,于是闻风而来。每天早晚真的能领到两碗稀粥,同时青壮男人直接被李有德吸纳当了兵,当了兵的如果有家眷也被安置在落叶村。后来,没有多少难民再出现,李家大院就不再施粥了,她们这些没有青壮男人给李有德当兵的难民被驱离出村,百余老弱徘徊在落叶村附近,无处可去,又开始有人饿死,有人病死,现在即将入冬,已经无法指望草根野菜活过将至的严寒。

    女人问:“你说……你是黑风山大当家?”

    “当然。”

    “那你……杀过人吧?”

    “你该问我杀过多少!”

    “……”

    “嘿嘿,怕了吧?”

    “没有。我只是……不信你真的能带上我们娘俩。”

    “我都不信!”

    “……”

    这时,熊忽然一扭脸:“谁?”

    两个人影渐渐走进火光,一老,一年轻;老的驼着背,年轻的个头不高。

    “大叔,没鸡给你吃了,能不能别往我这凑?”罗富贵不太高兴地咔吧着熊眼朝老者说。

    老者不紧不慢扯着年轻人来在火前,苦涩笑笑:“你说……你是黑风山大当家,是吧?”

    “怎么地?”

    “既然……好汉你都收了她做压寨夫人,那我想……给你送个小。”老者说完这句把年轻人推在火边:“把她也收了吧,保管将来给你生个大胖小子,算我这老家伙求你!带上她就行,不用管我这老的。”

    好么,又是个上门献身的!熊眼转向年轻人看了看,黑不出溜,小个头不高,又有点瘦,忍不住嗔道:“大叔,想找茬是怎么地?嗯?老子是爷们,对你儿子没兴趣!”

    “好汉爷,这是我闺女!不信你摸摸看啊?货真价实的黄花大闺女!”

    “……”

    “好汉爷?好汉爷?您这是怎么了?”

    年轻人一脸怒色,再忍不住了,脆声火道:“看什么看?大不了我跟你当土匪行不行?我给你扛枪行不行?我跟你一起抢劫杀人行不行?但是我必须带着我爹!既然你说你是爷们,那就赶紧给句痛快话,掉着下巴看个屁!”

    哎呀我个姥姥的!罗富贵这口气总算是喘上来了,好一个黄花大闺女,长得比老子都辟邪!不是不想多带人,关键是酒站不富裕,这里好几十张嘴呢,要是带多了,粮食计划就得再调整再节约,这可不是无良熊愿意看到的!

    转念又一想,虽然这位是个姑娘,可是看起来跟男的也没太大差别,干活儿没问题,这胆气扛枪当民兵绰绰有余了,起码不是累赘,这个收得。

    “那……好吧!老子就凑合再续个小。可说好啊,将来生个儿子我倒认了,要是生丫头,老子坚决不要!”

    “要是丫头我自己养!满意了吗?”这回答震得熊耳朵嗡嗡响。

    ……

    篝火还是那堆篝火,不过现在火边坐了五个人影,除了熊和女人孩子,又多了女汉子和她爹。

    罗富贵琢磨着,自己要真的是黑风山大当家该有多好,这家伙大小老婆都有了,连儿子和老丈人都齐全,天下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

    此时悉悉索索传来一阵响,扭头看,两个人影正在蹒跚走近火光。

    等他们进入了光线,罗富贵心里一颤悠,腾地站了起来,抬起大手慌忙示意道:“停!止步!站住!别再过来!”

    老头憔悴地抬起头:“好汉,你听我说,这位是……”

    “你别说了!”熊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老头的话:“现在老子有妻有妾啥都不缺,你趁早给我死了心!”

    老头指着身边的老婆子苦笑道:“这是我的老婆子。”

    “咳——”差点当场呛死,熊觉得胸口疼,怒道:“那老子也不干!”

    那老婆子见状,赶紧朝熊摇手:“好汉,你误会了,我老头不是那个意思。好汉你不是山大王吗,我老头是个铁匠,寻思你肯定有用得上的地方,别看他年岁大了些,力气有着呢。要是好汉爷你嫌我这老婆子累赘,只带上他也行。”

    老头儿赶紧摇手:“不不,还是算了,只当我们问问,只是问问。”话毕扯着老婆子要返身。

    姥姥的,入戏了!这事弄的……熊砸吧砸吧嘴:“喂,那个……你还抡得动锤啊?”

    老婆子回过头,替他老头答:“他显老,才四十多呢,别看现在虚,那是饿得。”

    “唉——你俩都过来吧。”

    ……

    篝火还是那堆篝火,现在七个人了,熊静静看着眼前的火,等待着下一次被骚扰。

    可是……再没人来骚扰过,他们都在火光以外的远处蜷缩休息着,准备熬过又一个冷夜。他们都是被李有德这个‘有目的’的大善人筛落出来的,大部分是老人和女人,当不成伪军的,等着死在这个冬天。

    说来也怪,没人再敢过来了,无良熊的心里反而有点乱了。

    定人生死的不该是老天么?生死权,这是世间最大的权利了罢?罗富贵终于意识到他的手中此刻居然握有无上的权力,可是他居然感觉不到一丝兴奋感和荣耀感,反而觉得这权利是个很恶心的东西,是个很可恨的东西。如果当年,有人给娘一条活路……

    “算了,反正也没法去找馆子吃了,反正都已经要带六个了,再多四五十张嘴又怎样呢?姥姥的,既然都犯贱了,就贱到底吧!”

    女人闻声抬头:“大当家,你嘀咕什么呢?”

    “没什么,你去问问他们,还有谁愿意落草为寇跟我当土匪?无所谓老弱,无所谓男女,如果愿意,就过来罢,咱们一会儿就出发。”

    除了那个不懂事的泥孩子,火边的其他人同时抬起头,静静看着火光里那张丑陋的熊脸……他真的很丑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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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逃兵介绍:
烽火狼烟的岁月,生命何其渺小,战争改变了一个世界,也改变了无数个人生。
他是个普通军人,他只是想活着,因为,在硝烟中,活着就是最大的奢望。
他想逃离战场,他想逃避战争,但是,只要他还活着,早晚会明白,只有战争才能制止战争!
烽火逃兵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烽火逃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烽火逃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