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迷途
有人说,人世间最大的痛苦是孤独;此刻,躲在厨房黑暗中的徐科长并不这么认为。人世间最大的痛苦是等待才对,不知何时来临,无休无止的等待,并且即将来临的,是死亡。
有人说,上天是公正的;此刻,正在恐惧中拼命抑制颤抖的战士们并不这么认为。身为光荣的八路军,第一次真刀真枪的战场居然是这样的情况,没有梦里的迎风中弹荡气回肠,没有希望的血染长空浩气长存;根本看不到敌人,却要一个个被活活炸死在屋子里,什么都做不了,感觉就像即将要被活埋的老鼠一样。苍天无眼!
有人说,哭过了才记得笑容的珍贵;此刻,绝望中的周晚萍深以为然。她忽然觉得曾经的那些坎坷并没有那么糟糕,有太多的幸福时刻值得留恋,有太多的理由告诉自己应该活着。虽然美丽的青春正在随时光走远,虽然已经成为绽放在最后阶段的花,可我仍然是个女人,只是个女人,永远有资格害怕,想要依靠。于是,黑暗中的她抬起手,扯住了身边那个坚强军人的衣角,将头轻轻地靠在了那个如磐石般结实稳定的大腿上,以使自己狂跳的心不再那么慌。
老兵说,只要你还有事可做,你就顾不得害怕。此刻,胡义的脑海里像个漩涡,疯狂地旋转着:不能跟得太近,也不能离得太远,冲出窗口之后必须用最大速度横向侧面院墙,她能做到么?或者我没中弹的话,可以将她直接抛出院墙,但是……出了院墙之后又怎么办?凭她自己是跑不掉的,院墙后不可能没人防守,也就是说我也得活着到墙外,她才可能有机会……胡义忽然觉得衣角好像被人扯住了,然后她的头轻靠在了自己的腿侧。
……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是深夜,屋里屋外完全寂静,雨停了,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仍然紧紧握着手中的枪,等待命运的宣判。
……
过了很久很久,也好像只是过了一会儿,窗口看起来不再那么黑暗,透进了微微的光。天亮了?还是眼花了?真的是这样么?不可能!
……
又过了一段时间,窗口的光已经照亮了屋子,天真的亮了,但是屋子里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静。
……
十个战士在垂头丧气地收拾狼藉的屋子,一张张疲倦不堪的脸上写满了怨言。胡义站在窗前,看着清晨里的阴郁天色,眉头仍然深深紧皱,没有一丝舒展。周晚萍倚着墙坐在板凳上,看着窗口前胡义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你确定是这样?”徐科长第三次这样问面前的人。
“就是这样,半夜里雨停了,他们就走了,还在屋里桌上给撂下了两块钱呢,把老刘高兴得跟我显摆了一早上。”答话的人就是这间屋子的村民主人。
徐科长的脸色十分难看,斜眼瞅了瞅胡义,叹了口气,对村民说道:“实在对不住,你看这……”说到这里赶紧挨着身上的口袋翻,零毛碎票不到一块钱,于是转头问周晚萍:“呃……周医生,你能不能先借我点?”
村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用不用,柜子坏了俺还能修上,没啥值钱物件,等你们走了我自己收拾收拾就行,你这是干啥。”
周晚萍起身,一边将口袋里的钱一股脑掏出来,一边对徐科长回答:“不用借,这钱我来出。”然后将钱直接塞在村民手里,返身回去坐。
“呃……使不得使不得……这太多了这……都是些个破烂物件,值不得……”
徐科长伸手推回了村民的推辞:“必须拿着,要不我们这心里过不去!”
村民尴尬地笑笑:“那……你们忙着。”掉头出了门。
厨房里传来战士的嘀咕声:“说得跟真事似得,这不穷折腾么?坑死人了!”
“一个警卫员,差点当了领导,亏咱们也能信!”
“听说他被师里嘉奖过两回?我以为有多神呢?是不是都是这么吹出来的?”
“你小点声。干活。”
对于战士们的抱怨和嘲讽,胡义半点反应都没有,这些毫无经验的新兵蛋子是温室里长出来的,根本不懂得风雨无情。对于一直行走在刀刃上的胡义来说,这件事庆幸还来不及,等他们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也许只能去投胎了,在胡义的眼里,这些战士仅仅是些陌生的短命鬼而已,与己无关。
胡义坚信那些人就是敌人,一定是敌人!在硝烟中和他们你死我活地撕扯到今天,直觉地知道他们是敌人,那一个个龌龊的小个子,那一双双丑陋的扁眼睛,越来越坚定了胡义的想法。可是……他们为什么这么做?这太不合情理。不愿轻易暴露身份?怕走漏风声?胡义迷惘在思绪中……
屋子收拾完了,徐科长尽管困意阵阵,也不得不下达命令:“收拾一下个人装备,准备出发。”
“不能走!咱们应该在这里多住一天。”
徐科长的脸色瞬间难看得不能再难看了,因为说话的人又是胡义。
“事实证明,你的猜测是错误的!他们不可能是敌人,咱们误会了。”
“没有误会,他们就是敌人。”
徐科长看着那双细狭眼中的坚定,怀疑这个胡义精神有问题:“首先,这里不是前线,哪来的敌人?其次,如果他们是敌人,咱们怎么能活到现在?”
“也许他们是担心被村民们走漏风声,改为在外面伏击我们。”
“也许,也许,你只会说也许么?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个人的胡猜乱想,如果他们是敌人,遭遇的时候为什么不开枪?咱们疏忽大意的时候为什么不来围剿?现在你又说他们会跑到外边去埋伏?如果你是敌人,你累不累?你费这么大劲图什么?嗯?”
胡义回答不出来,因为这同样是胡义纠结的问题。
虽然在这里周晚萍的身份是最高贵的,但是徐科长是此行的最高负责人,他没耐心再陪胡义说这些不着边的问题,任务在身,怎能为了这么荒唐的理由耽搁,起身一摆手:“抓紧时间准备出发。”
……
乌云阴郁在头顶,毫无消散的迹象,反而更加低沉,昨天的一场雨似乎让它意犹未尽,现在酝酿着新的一轮洗涤。
暗色山间,湿雾谷底,崎岖小路。路边是积水,路上是泥泞,树枝草叶遍布湿淋淋的水滴,雨后的空气中飘荡着特有的泥土腥气。
疑心是一种病,并且是传染病。
尽管没有人再相信胡义说过的话,也觉得心里发慌,万一这事偏偏就是真的怎么办?大家的心里不自觉的都这样想,于是不自觉的相互拉大了间距,不自觉的把枪端在手里,偶尔被泥泞滑得踉跄也不愿放下手里的枪。
明明一宿没合眼,现在却都不觉得困倦,不敢困倦,开始的时候一个个努力想装作不以为然,最后还是瞪大了眼睛边往前走边四下里细看。每次看到不能理解的阴影时都会心里一哆嗦,怕是胡义的鬼话应验。对他们来说,这是一辈子里经历的最折磨人的行军,是心的煎熬。
因此大家开始恨,恨这个鬼话连篇的胡义,恨这个脑子有问题的人,再没人愿意多看他一眼。
其实感觉最累的人是胡义,他想让周晚萍阻止徐科长这个决定,但是这次考察是事关周晚萍自己的大事,所以她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现在,胡义刻意将周晚萍拉在队伍末尾,与前头的队伍拉开了很大一块距离,看起来他们两个好像要掉队了。敌人有一个排,如果埋伏,隐蔽线应该不会太长,与队伍距离拉得远点,一旦遇伏反应机会才更多一些,因此不得不这么做。走在最后的话,毕竟两侧已经被前面的人观察过,到了胡义这里再观察一遍力求保险,唯一的缺点是,这样有点显眼,中埋伏的时候可能会被特殊照顾,无奈,事无两全。
周晚萍一边小心地走在泥泞里,一边对身后的胡义嘀咕:“你怎么不说话?”
一双细狭的眼不停地向左右两侧扫视着,仿佛没听到她在说话。
“我觉得你太紧张了,你自己没意识到,你应该改一改,不能总是让自己的神经绷得那么紧。你知道么,李响就是这个问题,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过度消耗的话会使人崩溃……我在想,你那奇怪的头疼病是不是这样得来的?哎,你倒是言语一声啊?”
“嗯。”胡义根本没注意到她在说什么,眉头布满了深深的担忧,全神贯注地尽着一个警卫员的职责。
“一定是这样,你的病就是战场环境造成的……不过,如果你不集中注意力紧张起来的话,好像也活不到今天……有点难办,我到底是该建议你放松神经呢,还是该让你继续保持这个德行?……麻烦,到底是不是这样?我还是得在你发作的时候再确认一下……”
……
不知不觉中,队伍停下了,因为……困马山到了。
看晦暗天色根本瞧不出时间,大家都不知道现在已经中午了,因为一路上心里紧张,导致一上午的时间飞速消逝,甚至都没来得及感觉到困倦。
徐科长意味深长地斜了胡义一眼,命令休息吃饭。
两个战士找位置去放哨,剩下的七扭八歪地找位置坐了休息。
“哎呦我的个娘,一辈子没这么累过!终于解脱了。”
“我恨不能把他从这推下去。”
“动手的时候算我一个。”
胡义一口气到了山顶才停,看着云底晦暗的远山,看着一览无余的浓绿俯在眼底,看着山下来时那条崎岖隐约的小路,彻底失神。
没有埋伏,真的如周大医生唠叨的那样么?是我太紧张了?我确实紧张,尤其是在没有答案的时候……
他们是敌人,一定是敌人!为什么……
第199章 叶排长
午后,下了一阵小雨,很快又停了,头顶仍然灰茫茫无尽,低得令人发闷。
尽管到处是泥泞,到处湿淋淋,但这是归程,尤其是不用再因为胡义的话而疑虑重重,战士们越走心里越轻松。
周晚萍再一次跌倒在泥里,却没感觉到身后的胡义伸手来扶自己,坐在泥里直接回过头,发现他早停在了后面的十几米外,正在朝后面的来路看着。
“哎!楞什么呢?还不过来帮忙!”
胡义没有立即对周晚萍的嚷嚷作出反应,站在原地朝后看了一会,才甩开大步匆匆过来,毫不怜香惜玉,一把狠力将周晚萍拉起来,一句话不说,扯着她开始往前追赶队伍。
这让周晚萍一时有点楞,看着那个到现在都没舒展的眉头不满地说:“你慢点,我跟不上了。”
胡义扯着周晚萍的胳膊速度丝毫不减,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他们一直都在。”
“谁?”周晚萍不解。
“他们。敌人。一群杂种。”
……
徐科长停在路上,面色难看至极,盯着面前的胡义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你非要没完没了么?”
“没完没了的不是我,而是他们。”
“你看见了?”
“没有。但是他们一定在跟着我们。”
徐科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感觉快崩溃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居然还没完,服了。碍于他是周医生的跟班,不愿说得太难听,到现在还是忍不住了:“我听说……你的头受过伤是么?治好了么?你应该在医院好好呆着,不该出来!”
战士们都站在路上看着胡义,露出各种复杂表情,有人是幸灾乐祸,有人觉得恨得牙疼,有的人觉得不可思议,他是个魔障不说,早晚也得把大家折磨得变成魔障。
周晚萍能理解胡义,同时也能理解徐科长和战士们的想法,徐科长的话说得不好听,她有心想替胡义说几句,却又无话可说,只能愣愣地看着。
胡义把这些战士挨个看了一遍,最后面无表情地对视着徐科长:“现在我告诉你,他们一直没有动手的原因就是因为我们是师里的,是鸟总要归巢,跟着咱们早晚能找到师部。昨天他们说要去困马山方向,半夜雨停了走的,走的是一路,可是自从咱们出了小李村后,见过三十多人的脚印么?既然你觉得他们是自己人,那么何必撒谎?”
“……”
徐科长冷不丁有点懵,努力地回忆着,早上出村后一直带队在前,半夜里雨就停了,小路上泥泞不堪,只要走过人必有脚印,但是去困马山的一路上……
徐科长众人还在觑着眼睛消化记忆,胡义的话音再次平淡响起:“另外……你说的没错,我确实该在医院里呆着,本来我就不想出来。我做这些说这些,是为了周医生,与你,与你们,一分关系都没有,很抱歉,让你们担惊受怕了。现在……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信不信的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话落,胡义一把扯住周晚萍的胳膊:“跟我走!”
周晚萍还在因为胡义刚才的话惊呆着,忽然被胡义扯住往前走,惊慌抬起头,看到深锁的阔眉下,那双细狭的眼里透露着不容置疑,一瞬间什么都想不起来,身体本能跟随,口中下意识道:“嗯……好。”
眼见胡义扯着周晚萍已经往前匆匆走出几步远,徐科长这才反应过来,脱口道:“你这是……你……给我站住!”
“我是她的警卫员,不是你的。”胡义速度丝毫不减,连头都没回。
周晚萍不禁问:“为什么不和他们……”
“你体力差速度慢,必须先走,和他们在一起会拖后腿,谁都走不掉。”胡义嘴上这样回答,但是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个问题。
敌人可能不只是尾随,也许还平行监视了,一旦觉得行迹败露必然动手,虽然徐科长手里有一个班,可是在老手眼里什么都不是,敢深入到这里的鬼子会是善茬么?但愿他们以为两个人有事先走了,但愿他们不介意漏掉两个人,但愿吧。
回头看了一眼,距离已经拉开挺远,徐科长他们还停在路上,应该是在考虑接下来怎么办。胡义低声催促:“再快点。跑起来。”
……
“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说的,他说被包围了,咱们蹲屋子里瞪了一宿眼,心都挂嗓子眼上了,结果呢?他说有埋伏,咱们揪着心走了一路鬼门关,结果呢?现在要回去了,他又说敌人跟着,这不是坑死人不偿命么?”一个战士发表了见解。
徐科长叹了口气:“我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但是脚印这件事是真的,万一被他说中了怎么办?”
战士们都不做声了,刚才经胡义提起,大家确实想起从小李村到困马山一路上没有其他的明显脚印。昨天下了那么久的雨,过去的脚印早被浇软浇平了,雨停以后只要有人走过脚印必定显眼,何况还是三十多个人呢。
沉默了一会,一个战士犹豫着说:“也说不定……他们有事临时改变路线去了别的地方,咱们真的误会呢?”
警卫班长突然抬起头道:“既然说到脚印,如果他们真的在后面尾随,那也会留下脚印不是么?咱们往回走一段出去看看路,是不是就能证明了?”
“哎,对啊。”
“可是万一真有敌人在后面,那岂不是要……”
警卫班长转身:“徐科长,这么办吧,我一个人往回走,如果没事我再回来,如果枪响……就说明是真的。”
徐科长定定瞅了警卫班长一会儿,点了点头:“小心点,如果能回来,我不想听到枪响。”
警卫班长掉头开始小跑,背影渐渐淡化在泥泞的来路上。
“好了,都给我精神起来,警戒待命。”
“是。”
……
摔倒了几次,浑身都是泥,驳壳枪拎在手里,一直细看着脚下的泥泞,脚印凌乱而又清晰,是自己十多个人的队伍踩过来的。
转过了几次弯角,翻过了一个低岗,没有异常情况,再走一里应该差不多了,警卫班长心里这样想。扯着路边的枝条,小心地溜下了一个土坎,抬上臂蹭了一下腮边的汗,抬起头,视线定住。
这是……被他说中了……
正在考虑是该直接鸣枪示警,还是悄悄跑回去告诉徐科长,猛觉得后心一股凉,连回头看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艰难地低下头,看了看从胸前透出来的刀尖,很遗憾,没力气扣扳机,对不起所有人……所有人……
刀尖猛然消失,而后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
……
天色晦暗,地上泥泞,身边的枝叶湿得墨绿一片,只好就这么站着。徐科长心里莫名地发慌,这天气让人太难受,晃荡两步到一块石头边,抬起一只脚剐蹭,利用石头边沿切掉鞋边的湿泥,顿觉心里轻松不少。
抬头看看泥泞来路,问身边的战士:“这一阵,够他走好几里了吧?”
“看来应该没事,班长可能快回来了。”
“嗯。”徐科长呼出了一口闷气,又比刚才感觉轻松了些:“是啊,应该快回来了。”摸起自己的水壶晃了晃,又问:“你那壶里有水么?”
战士尴尬笑笑:“刚喝干了,小赵那有。”然后一扭头朝树林里喊:“小赵,小赵。”
在林中放哨的小赵没回应。
“哎?这小子……”
啪——
枪响了,不是等待中的来路远方,也不是等待中的驳壳枪,而是响起在身畔的树林中,而是一支清晰响亮的七九口径步枪。
眼前的战士脑袋随着枪声狠狠地摆动了一下,身体僵直的一瞬间,徐科长随着他歪倒的方向看到一串被瞬间牵拉出来的模糊飞溅。
眼前这突兀的一幕让徐科长看傻了,脑海里一片空白,身体根本不再受支配,好像与空白的大脑失去了联系。
啪啪啪啪……半秒钟后,十多声枪响紧密得仿佛叠加在一起,响起在咫尺树林中。
噼里啪啦一阵摔倒在泥水中的乱响,呆在路上的七个战士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动作,已经直挺挺地落进泥里,或者被埋住了脸面,或者无神地看着晦暗天空。
徐科长仍然站着,仍然空白着,不闭嘴,不眨眼,如果他倒下的话,仿佛也死了。
身边的树林里稀里哗啦响,有好些人正要走出来,一个人影在前面不远出现,个子不高,一身湿淋淋的脏破八路军军装,沾裹着大片的泥污和碎草落叶,一边扯着背带将步枪甩在肩膀后,一边眯缝着三角眼走过来,一直走到徐科长面前半步远,然后伸出一只手掌。
“徐科长,又见面了。”
尽管手在抖,但是努力把手挪到腰后,想要去摸自己的枪,却被身后的人先一步把枪扯出来了。
当面的人微微笑了笑:“用枪握手可不是个好习惯。其实你们该继续走的,我并没打算害你们,真的,这是迫不得已,还好你没受伤。”
这时一个人跑过来,用日语报告了什么。
叶排长抬起头,视线越过徐科长的肩头,看着泥泞的远方想了想,仍然用汉语说:“现在得办正事了,三个还不够么?”
……
第200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奔跑,是每一个健全的人类都能做到的,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这大约是人类来到这个世界后学会的第一个求生技能,也是最基本的技能。
有时候,你能活多久,取决于你能跑多久,取决于你能跑多远。奔跑,就是生命消逝的过程,耗尽气力的同时,也会耗尽生命。
如果雨,能在这时候下起来,该有多好。可惜一切都没变,乌云低弥,空气潮湿憋闷,地面上泥泞不堪,清晰地留下两行仓惶足迹。
不知道顺着小路向前跑出了多远,后来扯着周晚萍直接横转方向,离开小路跑进了山间荒野,不停地跑。
踉跄也不能降低速度,踉跄着跑,摔倒了再立即爬起来,然后再一次摔倒,分辨不出哪里是鞋哪里是腿,只是泥乎乎一片,最后全身都基本成为泥色,全然顾不到。
听到过一阵急促枪响,来源于徐科长他们停止的方向,看来他们完了。
气喘吁吁的周晚萍又一次跌倒在泥里,此刻周大医生的意气风发全然不见,全身都裹满了泥,发丝黏乱地湿贴在额头,脸上,因为她不停用泥浆湿透的衣袖擦汗,原本艳丽的面容狼藉一片。
“我……跑不动了……跑不动了……”
衣袖挽在臂肘上,本该暴露着的结实手臂全然泥色,泥污大手一把揪住了周晚萍的后衣领,不管不顾地直接把她从泥里扯起来,然后连提带推,不顾她在踉跄,不顾她说什么,继续跑。
一定有敌人在追来,必须跑,要么跑到落雨,要么跑到天黑。尽管她越跑越慢,也得跑,尽管身后的敌人越追越近,也得跑。不跑到最后一刻,不能放弃;跑到了最后一刻,也不放弃!
脚下不再是路,一会儿是草,一会儿是泥,一会儿是沙,一会儿是水;掠过树枝,划过灌木,擦过突石。低卷帽檐下的阔眉深深紧皱,细狭深邃的眼底反而平静得没有波澜。
她已经没力气了,她的腿已经软了,她几乎开始完全依赖提拉着她后脖领的手臂保持着直立。脚下猛然一滑,伴着一声低声惊叫,摔向坡边。
他手臂上的筋肉已经绷得不能再紧,已经因长时间过分用力而麻木,当身前的她突然歪倒,再也提拉不住,却仍然死死攥着不松手。
哗啦啦——碎石断枝陪着两个狼狈不堪的泥人滑落下了山坡。
“我……真的不行了……我……没力气了……我要休息一会儿……呼……”摔在坡底的周晚萍疲惫之极地喘息着不起来。
胡义自己的气力消耗也很大,如果背着她或者扛着她的话坚持不了多远,效率也更低,必须得继续跑。低喘着将倒地不起的她扫视一遍,抬眼,不远处一片沿着谷底生长的狭长树林。
“起来。”
“我……命令你……让我休息一会儿……”
“……”
胡义二话不说,双手各揪住她的一边肩膀,硬将她提起来,但是她根本不配合,等胡义的手劲稍微一松,直接又坐下了。
“只要休息一会儿。”
“这里不是休息的地方,看到那片树林了么?至少你要坚持到那。”胡义尝试着给她一个看得见的希望,然后毫不犹豫把她又给拎起来了。
踉跄着重新开始艰难行进,看得见的目标给了她一丝支持,树林越来越近。
啪——
枪响,终于听到枪响了,来自身后的山坡上,感谢那是一支汉阳造,用在谁的手里都一样没谱!距离不够近,子弹从胡义的身边飞过,目瞪口呆地砸进了树林。
这一枪,让胡义的神经猛然绷成了线,同时也让周晚萍在惊恐中释放出最后的力气。
继续奔跑,没命地奔跑,不敢再跑在开阔处,只能冲进树林,然后顺着树林奔跑,狼狈,仓惶,不回头。
周晚萍的体力彻底透支,匆匆,绿色的树叶在摇晃,匆匆,湿泞的地面也开始摇晃,耳朵里开始有哨音,持续地响,听起来很恶心,恶心得听不清周遭。尽管被他扯着,被他拽着,被他扶着,被他搀着,也不能再坚持。
脚下猛然踏空,重重倒下,落进泥坑里,眩晕得发不出呼喊,再也起不来。
胡义停下了,没有去看跌倒在泥坑里的周晚萍,而是看着前方,晦暗的乌云下,泥泞的草地,开阔一片,潮湿清晰。这里,是树林尽头,大约二百米外,才会有新的遮蔽。
……
“你跑吧……还来得及……”
胡义侧低下头,发现她虚弱无力地靠在泥坑里,也在看着泥泞的对面。
呼——
深深地出了一口气,紧锁到现在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摘下了斜背在身后的步枪,迈进了身边的泥坑。反身,右腿半跪,左腿半蹲,哗啦一声利落地拉动了枪栓,枪托抵肩,举枪,眼里再无波澜,静止。
周晚萍静静看着身边这个瞬间变得专注的男人,看得有点失神。他半跪在泥里,他全身都是泥,他那不是人的帽檐上有泥,枪身上也有泥,他忽然冷冰冰的像泥塑。一直觉得他不太一样,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不一样;现在好像看懂了,他是泥土,是大地,哪怕泥泞着的时候,也让人觉得踏实,厚重无底。
“跑。要跑过去,快跑。”话音很低,语气很淡,好像根本不是出自这个静瞄树林的泥塑之口。
“我……跑不动了……再也跑不动了……我……就是个累赘……”
“那就爬,爬过去,现在。”
“呜……”她哭了。成熟端庄全不在,任恐惧与悲伤化作无力的泪水。
“不想死就快走!”他的语气转冷。
“呜……可是我……”
“如果你过去以后我还没死,那么我们就都不会死。如果你这个累赘还赖在这里鬼哭,那就都会死。还不走!”
她哭着爬出了泥坑,哭着爬进了泥泞草地,身后传来他最后一句厉喝:“给我闭嘴!”
……
不知道敌人追来了多少,不知道能拖延多久,不知道周大医生能逃离多远,当了警卫员也逃脱不了阻击的命,那就来吧。
树林很静,不算茂密,也看不出太远。
似乎传来了细微声音,眼睛瞬间眯起来,枪口微转指向几十米外的绿色间隙,停下吧杂种们!猛扣扳机,快速拉推枪栓,猛扣扳机,快速拉推枪栓……
啪——啪——啪——啪——啪——毫不拖泥带水的五发速射。
第五枚弹壳刚刚跳起在空中,已经缩身收枪,扯出一排新桥夹,咔擦一声利落地压进弹仓,哗啦——枪栓再次复位,重新在泥坑里半跪起身,据枪静止。
安静了一小会儿,细碎声再次响起,枪口刚刚概指向声音方向,声音消失,另一边又出现了声音。
狗x的!这是在交替接近,老子照样敢蒙着伺候你。枪口不动,静待另一边的声音消失,这边声音再起,循声速扣扳机……
子弹穿过树叶,钻过缝隙,划断枝杈,胡乱地冲透了细木,微微变线,不知飞向了何处,只有几片落叶诡异地飘荡下来,静静落进泥泞。又五次清脆响亮的射击声,回荡在暗秘的树林里。
第三排子弹已经装填完毕,再次等待主人的命令,一双细狭的眼贴在表尺后静静注视树林,等待着余光里的变化。
几十米外突然出现一个模糊人影,猫着腰快速冲向侧边一株大树。
本能将枪口猛晃过去,啪——枪响同时,目标一个趔趄跌倒。
枪身不动,右手迅速撤离扳机去拽枪栓,却见目标重新窜了起来,就近躲在一颗树后。这个杂种没有被打中,而是脚滑摔倒,此刻被迫躲贴在一棵不太粗壮的树后,露着枪身,露着衣角。
树干直径三十公分左右,倒霉鬼你该找个更粗点的,胡义心里这样嘀咕着,瞄着树干再开一枪。
啪——
木屑崩落,没透。快速上弹,瞄准那个白花花的弹着点再补一枪,啪——
子弹嚣张呼啸,狰狞入木,力透这棵树干,余势未衰,竖翻着跟头变向冲进了绿色茂密。这次确实穿了,仍然没打着。
目标意识到错误后,迅速改为趴在树根后了,老手。
正在拉动枪栓,刚刚跳出一枚弹壳,准备再一次射击,猛听到树林里另一边枪响,啪——
噗——子弹透过坑边擦着胡义的身体入泥。猛缩回身,第二枪便到了,接着是第三枪,第四枪,第五枪从泥坑上飞过。
躺在泥坑里猛拽枪栓,哗啦哗啦两声快响,弹仓里剩余那两颗子弹被卸出,翻滚着落入泥水,直接重新填进一排新的,然后轻轻将枪栓复位,此时,头上的枪声也停了。
迅速从泥坑的另一边探出头来,据枪冷看。先前的目标借着同伙掩护,已经换了位置,身影刚刚消失在一颗真正粗壮的大树后。
好吧,你行。反应迅速,处理得当,你很得意吧,狗x的!那就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和我一样喜欢查数,你给我数清楚了。调转枪口,朝刚才掩护射击的方向迅速开出两枪,第二颗弹壳摔进泥水的时候,枪口已经重新瞄准那棵大树等待着。
来吧,你应该记得,你肯定记得。你的距离已经可以考虑手榴弹了,我在装填,你可以再冲十米,你也可以尝试现在就送我一颗手榴弹,来啊狗x的,别让我瞧不起你!
当胡义在心里念完了这段咒语,愿望便实现了。大树后的人影冲了出来,试图再进一步,低身窜向更近的可隐蔽位置。但是……冲出来的那一瞬间,那个身影踉跄了,不是被绊到,也不是脚滑,而是因为他看到了泥坑边缘的枪口正在指向这里,并没有如他所料缩回去装填。想重新回到树后,身体重心却不再受控制,于是踉跄了。
啪——枪响。
哗啦——弹壳跳起。
啪——倒地后的目标第二次中弹。
……
第201章 活路
静,树林中一片寂静,一丝风都没有。
静,满身泥污的身躯仿佛泥坑里的石头,一动不动,面对寂静的树林,枪口不晃,眼不眨,仿佛都没在呼吸。
死一个就不再来了?至于么?
目前已知最少有两个,一个现在就趴在视线中的泥泞里,变成了尸体;另一个是做过掩护射击的,看不到人,只听过枪响,现在的枪口正在瞄着他的大概方向,应该不算太近,因为视线所及的几十米内没发现,射击的时候也没枪口烟,可是也不会太远,因为枪声不小,看来他应该在某个茂密位置后。
难道只有这两个人?否则为什么不再进攻?不对,不可能,我宁愿相信他们全来了,我宁愿相信他们现在休息吃饭,也不敢以为面前只有两个敌人,上天会这么仁慈么?
附近的树叶突然微微颤抖了一下,一颗细小的雨滴正在那片叶面上铺开,透出一层晶亮的深深绿色,然后两颗三颗……沙沙沙……
该死的雨,终于又开始落了,落得这么晚,落得这么小。幸亏算是绵密,至少空气不再潮闷,周大医生的机会又多了不少。
如果能就这么耗着,当然好,这就是我想要的,不知道已经多久。他们为什么也甘心呢?看来他们人确实不多,在等后援或者主力到达吧,否则为什么不继续?我想要的那就一定是他们不想要的!难道他们真的甘心……
眼前的枪身完全湿透了,泥泞的地面在雨中更加泥泞,眼前的树林沙沙沙的响成一片,刷上了一层白蒙蒙的雨雾。现在的雨刚刚好,不至于遮蔽我的视线,也能慢慢冲刷掉她逃离的痕迹,不要再大了,也不要停,刚刚好。
滴水的帽檐下,视线缓慢地扫,穿过蒙蒙雨幕,扫过一棵又一棵树干,扫过一丛又一丛灌木,直到一边,然后再仔细地扫视回来,无意间,停住。
那丛灌木特别醒目,几米宽的一块地方,高出了草尖一截,之所以觉得醒目,是因为那是距离自己最近的一片灌木丛,不足三十米远。现在才觉得它醒目,是因为开始下雨后,听不清楚附近的细微声音了,所以它才开始变得显眼。
枪口终于离开了一直锁定的响过枪的位置,平稳缓慢地横向移动,最后停在二十多米外的灌木位置,静止。
沙沙沙……枪身上细碎的雨珠乱蹦,跳跃在表尺和准星之间的长长金属舞台。
如果怀疑,那么不如行动;无论它是什么颜色,把它全涂成黑色就好了,这样最简单。
啪——雨幕中枪响。
六五口径弹头冲出三八大盖的枪口,狰狞飞行,嚣张地路过了无数静止在空中的雨滴,恶狠狠地撞进了灌木丛的左端。
哗啦一声弹壳跳起来,在雨中优雅地转着空翻。
啪——第二枪果断出膛,子弹落点由前次位置向右延伸半米多远,打得那片灌木扑啦啦一颤。
快速地拉枪栓退弹壳,下一发的目的是继续向右半米。
突然七九枪声响了,仍然响起在曾经响起过的方向,弹头不知穿过了几层树叶,撞碎了多少空中的雨滴,呼啸着飞过泥坑附近,瞬间消失在身后的茫茫。
本能撤枪一低头,然后再抬眼,看到那丛灌木后正在扬起一只手臂,将一个黑点甩上了天。
妈的居然真的爬过来了,居然真的在!
啪叽一声,从身后传来,那是手榴弹落在身后侧几米远的泥水中。
轰——
雨幕中的爆炸似乎连烟雾都淡得看不见,只是大片的泥浆猛然被掀起来,然后哗啦啦摔进泥坑,斑斑点点地拍在胡义的头背,或者落进泥水噼里啪啦响。
趴在坑里的泥水中掏出一颗手雷,一边扯开保险环,一边探出头,神色一紧。
灌木后那个狗x的此刻正探出大半截上身,望着这里,一只手里攥着手榴弹,另一只手正在扯出引火线,雨蒙蒙的看不到手榴弹后面的青烟,心里也知道那玩意开始冒烟。
来不及细想,顾不得手里的手雷还没来得及砸下引火罩帽,直接当成石头朝他扔过去了。
这颗没有击发罩帽的手雷让灌木后的人有点慌,他怎能知道这手雷没击发,迫不得已再次将手榴弹仓促甩出手。紧跟着啪叽一声,手雷擦过灌木枝叶落在他身边的泥泞,根本没有滚远,他不顾一切地扑向泥泞中的手雷,一把抄了,甩手反扔回去。
雨中的胡义仰起脸,未击发的手雷成功地扰乱了敌人的投弹,眼睁睁看着飞过来的黑影砸进了泥坑侧边几米远,立即再次趴进坑底的泥水。轰——稀里哗啦,再次落下泥污一片。
在泥坑里趔趄着抬起头,想要抹去脸上的泥水,见到一颗变成了泥色的手雷正在顺着面前的坑边滚落下来。
这肯定是自己仓促丢过去的那一颗,这狗x的好魄力,居然还回来了,很好,现在我正式送给你!伸手将那手雷从泥水中抄起来,身边全是泥泞,只好对着自己的鞋跟,将手雷砸下去。
当手雷上的引火罩帽撞击在胡义的鞋跟的一刹那,胡义的心一瞬间凉透了,因为他攥着手雷的手心没有感觉到手雷的罩帽下沉,这说明……我x!
于是,这颗手雷第三次仓惶地飞了起来。
的确就是胡义最初扔出去的那一颗手雷,这些鬼子是挺进队,扮演了八路军,扮得很真,所以他们只有汉阳造,没有三八大盖,只有手榴弹,没有手雷。虽然这颗手雷当时没有击发引信,但是已经被胡义拔掉了保险销,于是经历了两次落地,先是落在了灌木后,然后被反扔回泥坑里,正是这两次触地中的一次,引火罩帽被击发了。至于到底是哪次落地时击发,只有天知道!
手雷和手榴弹的最高使用境界,是在目标上空十五米高度以内凌空飞爆,躲无可躲,藏无可藏。这种事绝少有人做到,因为说明书和实际质量有天壤之别,相信的人必定是短命鬼,没有人会愿意和这种人呆在一起!
甩得仓促,发力果决,致使手雷的飞行弧度并不大,外表裹满了泥,在空中做着无规则的翻滚,轰——
刹那间爆发出白蒙蒙一团,像是爆炸的硝烟,又像是无数雨滴被瞬间震碎后形成的水雾,瞬间显示出了一个膨胀的球形波,狠狠消散,震得附近所有树下瞬间落水一片。而爆炸的时候,手雷正飞经过那丛灌木上方……
沙沙沙——雨一直在下。
坐在泥水中,背靠在泥坑边,全身与泥坑同色,如果不是正在将手中的步枪填满子弹,几乎分辨不出他还是个人,只会以为他也是泥坑的一部分。
如果是五个人,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强攻,如果是四个人,应该两两一组才合理;右边大树那里死了个,左侧灌木后又死了一个,掩护的人大概位置在中后,倒三角队形,看来他们只有三个人。
看明白了境况,就不能再拖延了,因为他们也许有后援。
曾经跟丫头说过,最后的胜利往往由气势决定,而不是技巧,现在需要再次应验了。蹲着起身,将装满子弹的泥花步枪背在身后,抽出了枪套中的驳壳枪,拉开枪机,关闭保险拎在手里。
从泥坑里探出头,静静看着远处的茂密,来吧,现在可以拼刺刀了,我去找你!
雨蒙蒙,树林中依然沙沙响。
……
为防路人发现,尸体都被抬进树林远处去埋了,负责处理尸体的十几个战士,在雨中走出了树林。
远方隐约的爆炸声没有再传来,只剩下周围的落雨声,叶排长转回身:“考虑的怎么样了?”
“我……可以带路,但你别指望我说出位置。”湿淋淋的徐科长站在雨中,双手反绑在身后,低着头,呆呆地看着脚下的泥泞,那些纷乱的脚印里已经存了浑浊雨水,现在不停有雨滴落进,使浑水的表面跳跃荡漾,杂乱无章,像他自己的脸色一样。
叶排长笑了:“看看现在,正在下雨呢。你觉得……我有兴趣在这里和你谈价钱么?”
“我不想死。”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小,显得无力。
“那你将会得到你无法想象的痛苦。”
这是意料之中的话,可是听在耳中仍然让徐科长浑身微颤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抬起头:“我……不想死。你能听明白么,我不想死。”
“带路。就算我相信你带路是真的,你又怎么敢相信到了地方后我不杀你?”
“我……是有价值的,我知道得很多。如果……能随着你们一起返回,你们不是能得到更多么?”
“在这里说有什么不一样呢?”
“不一样,这里不是你们的地盘,我是包袱,我不会相信你,我要的是活路。”
叶排长定定看着徐科长的眼睛不说话。
徐科长明白那眼神的含义,忍不住低下头,犹豫了一下说:“每次我都会告诉你一段路,你可以派人先行侦查,到了地方我再说下一段怎么走。你看……这样行么?”
“先说出第一段路让我听听。”
……
第202章 出土文物
雨中,一双裸露着脚面的破草鞋,大步行走在泥泞的小路上,破烂的裤子脏湿得看不出颜色,上衣也是一个样,扣子已经不全,腰里紧扎了一根麻绳,头顶扣着个破毡帽,二十岁年纪红脸膛。
最醒目的是后背上拴背着一把大刀,长约一米,刀身被破布片缠了,刀柄斜摆出肩膀头,铜黄色的刀环随着行人的行走动作,冷冰冰地晃动在雨幕中。
爬上了一道岭,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再抬眼,蒙蒙的前方,隐约显露两座山,脚下的小路一直延伸向两山间的低谷。那里,似乎是个村子。
当这个背刀人进了村,他失望了,残垣断壁废墟一片,这里曾经是个村子,也曾经是个战场。
至少停下来避避雨吧,大部分屋顶都烧光了,四下里都是黑乎乎的灰烬,被雨水冲刷后落地搅拌,变成一道道流淌着的黑水。不远处一间屋斜塌了半边,却还撑着半边摇摇欲坠的残破屋顶,雨中的背刀人走向那里。
尽管脚下都是碎砖断木倒塌时堆成的棱角,起码这一小块地方是干燥的,让湿淋淋的背刀人心情大好,当场弯下腰,推开碎墙,掀起断柱腾出一小块方便休息的平整地方,然后在这片干燥的废墟堆里扯拽出所有能够用来点火的木质东西,柜子碎片,窗棱碎片等等。
哗啦——
一大块倒歪在地上的残墙猛然断裂开来,腾起灰尘一片。
背刀人皱着鼻子在脸前摆了摆手,待尘土散落了,往那断裂的缝隙里瞥了一眼,看到了木箱一角。
一段时间后,半边屋顶下冒起了烟,火堆点起来了。
背刀人坐在火堆边,脚前摆着一个扁长的木箱,伸出脏手在木箱上随意抹了抹,灰尘下露出几抹军绿色,同时显露歪歪扭扭的几个刀刻字迹。
背刀人不认识字,不关心写的是什么意思,直接将木箱打开……果然如预想的一样,这箱子是装枪的。
拎出一支,老套筒,已经破得不像样,估计枪栓都拉不开了,摆弄两下撇在一旁;拿出第二支,这个是汉阳造,成色比先前那老套筒强多了,可惜的是没枪栓,这跟棍子有区别么?搞了半天这箱子里全是残废货,随手把汉阳造也撇下了,再低头往箱子里看,愣了愣神。
第三支步枪被拿了出来,黝黑的金属光泽,木质枪身似黑似暗,却又透着似红似血,枪身中段前手托握位置有漂亮光滑的顺向凹槽,让人一眼就能感到抓握时的舒适,枪背贴合着微微隆起的木质曲线,枪身上挂着背带,背带中段有一块位置似乎被火烧燎过,发黑。
背刀人有点失神,这枪……太漂亮了,这绝对不是汉阳造,这更不是小鬼子用的那个,从没见过。哗啦一声,声音清脆干净,枪栓稍显涩滞,几乎新的,只是弹仓是空的。
雨在四周沙沙下,半个屋顶下的火堆偶尔哔哔啵啵地发出燃烧响,背刀人烤着火,端着那支步枪不停地摆弄着,发现了枪托底部有一排不起眼的数字,看起来是后刻上去的,可是仍然搞不懂那代表啥,索性不再多猜,端起枪来胡乱比划着打发时间。
装枪的箱子也被添进了火堆,火焰正在爬上箱子上刻的那几个歪歪扭扭字迹:独立团供给处。
枪托底下刻写的是:107d-319-638
……
雨中,胡义喘息着,将驳壳枪揣进了腰后的枪套,跪蹲下来,掀翻泥水中的尸体,撕开尸体的衣领,伸出泥污不堪的大手去掏摸。
没在脖子下,那就伸手到腋下去找,很多鬼子有这个习惯,会把它缝在那里。
攥住了,猛力一扯,摊开手掌,赫然一枚椭圆形的铜牌在手中,雨滴一次次地砸在铜牌的表面,湿润了那上面丑陋的数字,和狗名,渐渐湿润成一大片。
顺手把它揣进了衣袋中的泥水,起身,静静看了树林中的雨幕一会儿,掉头跑向那片开阔的泥泞。
……
雨中,高挑的泥影继续狼狈着。
摔倒了,就大口喘息一会儿,然后手脚并用地爬一阵,觉得好一点了,就趔趄着站起来,摇晃着跑一段,冷不丁又一次摔倒。
不知道已经跑了多远,也不知道多久,泥,水,绿色,雨,无论眼前的景物如何变换,也只有这四个主题。
在泥水中艰难地撑起无力的胳膊,抬起头,曾经的艳丽被泥污遮得不见,满眼里只有白茫茫的雨,和无穷无尽的泥,于是,再一次哭出了声。
“我实在不明白,你怎么还能有力气哭?”
这句平淡的话,这个低沉的声音,让趴在泥里的周晚萍猛回过头,看清了身后雨中那个泥泞的男人身影,突然哭得更大声,更沙哑,更没羞没臊,根本不管什么年龄什么地位,只想拼命地哭给他看,爱怎样怎样。
“……”
胡义很无语,不愧是周大医生,总是能人所不能。站在泥里,淋着雨,静静看着她趴在几米远的泥里哭,不管不扶,一直到她的哭声渐渐低下来,才说:“省下这力气,用来继续跑不是更好么?”
“我不跑了!我就呆在这了……不用你管了……”
“也许还会有敌人追来。”
“我不管。”
“你会被先奸后杀。”
“那我也不管!”
“……”
做了个深呼吸,不再指望力竭崩溃的周晚萍会马上爬起来,胡义往雨蒙蒙的四周扫视了一遍,然后掏出指北针来打开,又抬起头认真确认了方向,重新收起指北针。
将两臂上泥透的衣袖再挽高点,紧了紧斜背的步枪背带,迈大步走向赖在泥里的周晚萍,弯下腰,左手攥住了她的一只胳膊,右手抄住她的一条大腿。
“你干什么?”
“找个地方把你先奸后杀!”话落后胡义一叫力,将周晚萍倒趴着扛上了右肩,走向确认过的方向。
扛着女人行走的身影渐渐模糊在雨中,他们的对话声也渐渐模糊在雨中。
“要去哪?”
“必须尽快到师里,这是个大麻烦。”
“这也太不舒服了……能不能改成背我啊?”
“不喜欢你可以回到泥里去继续呆着!”
“那好吧……”
“大姐,你能不能老实点?”
“你这一背泥……我哪抓得住啊?”
“……”
……
雨中,徐科长走在泥泞不堪的小路上,面色很不好,眉头皱得很深,脸上湿黏黏一片,不知是雨还是汗。
走在前面的叶排长回头看了他一眼,跺了跺脚上的泥,反身继续走,同时问道:“你在担心什么?”
“哦……我……没什么。”徐科长回过神,重新看着脚下晃动的泥泞。
“坦诚一点对你没坏处。”叶排长继续走着,但是身后的徐科长一直没说话,于是头也不回地继续说:“我答应了你,就不会骗你,前提是……你也该这样想。”
徐科长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你放心,我没骗你,可是我……觉得我还是很难活下来。”
这句话让叶排长停下了,转过身,表情复杂地看着徐科长不说话。
后边的徐科长只好也停下来,看到了叶排长的面色,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我不是不相信你说的话,我是不相信你们。”最后的‘你们’两个字被徐科长特意强调了语气。
“什么意思?”
徐科长回头看了看后边的队伍,又看了看雨中的隐约远方,犹豫了一会说:“为了我自己着想,我愿意先告诉你些事。虽然那是师部,但是守备力量加起来最少也有一个营,就算我领着你们到了那里,而且全盘给你们说明防御情况,你们也无法成功,不会成功的,那我又怎能活下来?”
叶排长明白了他的担忧,不禁微微笑了笑:“不得不说,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你很聪明,我喜欢与聪明人共事。”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的队伍继续往前走,然后又说:“放心,我有自知之明,也懂得量力而行,你只要做好你该做的事就可以了,到时候是打还是等,要看情况才决定。”
说完了话,叶排长转身继续前进,走了几步再次回过头,补充说:“鉴于你的坦诚,我也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我叫上川千叶。”
看着叶排长的背影,徐科长的面色并没有多大改观,站在泥泞的原地沉默了一会,才继续跟在队伍里往前走。
他说……是打是等要看情况决定,等什么?援军!山高路远,到时候再派人跑回去报告?不可能吧?何况这里不是山外,这么做变数太大了,根本不保险。
从队伍最前头的人开始,挨着个向后细看,一直看到最后头,其间有几个人背着杂七杂八箱子类的东西,有的为防雨水蒙了油布,并且体积都不大,可以确定这三十多个鬼子没有电台,当然,如果他们带着电台的话一旦被发现就会直接露馅。
那他们怎么通知援军来?真的要靠派人跑腿吗?这个问题在徐科长的心里纠结,百思不得其解。
闷头走在雨里,已经感觉不到雨点落进脖领的凉,看着脚下的路,却失神地注意不到脚边的坑,一直纠结于问题答案的徐科长终于跌倒在泥坑里……
第203章 虚伪的光环
雨停了,胡义趴在高处的一丛茂密中,隔着枝叶静静看着那些临时休息在乱石堆里的人,认真地看了好一会儿之后,像只鳄鱼一样慢慢地在泥泞中滑退下来,不声不响到了坡后的谷底,猫着腰,顺着低洼处快速逃窜远离。
周晚萍坐在一处宽石缝里,拼命地搓着手上的泥,全身黏糊糊让她这个平日里并不注重仪表的人也无法忍受了,跑的时候没觉得怎样,现在一停下来才开始觉得难受,又湿又冷又黏又脏又累,一辈子没这么狼狈过。
衣服裤子全都泥乎乎地紧贴在身上,低下头看看,难怪刚才他有点不太自然,高高低低沟沟壑壑,挺拔处凹陷处一览无余,看着看着,连周晚萍自己都无奈地笑了。
不远处的绿色里抖动起来,正在试图将湿黏衣裤扯动得宽松些的周晚萍抬起头,没多久他便出现了。
“是他们吗?”
胡义闷着头一直到了石缝边,低头看了看一边仰着脏脸等待答案一边还在拉扯衣裤的周晚萍:“是他们,而且多了一个人。”
“多了一个?”
“徐科长。”
“啊?”周晚萍终于露出了满脸不可思议,连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你是说……难道他……”
“至少他没受伤。”胡义这句话语气淡淡。
周晚萍能听懂胡义话里的意思,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计划得改。”胡义掏出了指北针,一边打开皮盒一边道:“现在我教你用这个,只要方向不错,明天天亮前你就能找回师里,别走小路,尽量顺着谷走。”
周晚萍看了看胡义递过来的指北针,没有伸手接,低下头,继续整理她的紧身服不说话。
“接着。”
“我不要。天快黑了,你教会了我也看不见。我觉得……最稳妥的办法是你自己先回去,我可以在后面慢慢走,或者找个地方先躲起来。”
“……”
胡义也很无奈,指望周大医生自己翻山越岭摸黑回去报信,确实不太靠谱,无论是她的体力耐力,或者勇气和方向性,再加上意外受伤几率的话,她回到师里的速度根本指望不上不说,生存可能都成问题……一旦自己的行动失败导致徐科长没死,这件事就再无挽回余地。
周晚萍的想法的确是眼下最稳妥保险的一个保守方案,不过胡义能感觉到她的主要目的是不想让自己涉险。如果把她一个人放在荒山野岭,不是不可以,万里有个一,却怕因此而后悔,这和指望她一个人回去没分别。
沉默了一会儿,胡义收起了指北针:“能不能别忙活你的裤子了,看得我头晕。赶紧收拾收拾起来,快点!”
周晚萍停止了整理动作,抬起脏脸看着胡义等待答案。
“一起走,必须抓紧时间,从现在起你得咬住牙了,不许再跟我喊累。看什么看,还不快点?”
两件事,至少要先保证一件事能够圆满,然后再争取两件事都圆满;师部和周大医生之间,胡义终于将周晚萍排在了前面。
“可是……我还是会拖累速度,我就是个累赘。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先藏……”
“藏个屁!我是你的警卫员,师部的人我不熟。你要是愿意为他们着想,那就少让我背几回。”
这句话如果被别人听到了,胡义将会遭到唾骂,但是周晚萍听在耳中,却一点也不觉得匪气,反而忽然不再感到冷。
……
徐科长的双手仍然被绑着,坐在一块石头上,见叶排长正在远处和手下人嘀咕着什么,忽然问旁边:“你图什么?”
“你说呢?”答话的人正是给叶排长他们做向导的人。
“钱能大过人命么?”
“至少我没直接出卖谁!”向导的语气里带着鄙夷,带着嘲笑,带着理直气壮。
徐科长十分认真地看了向导一眼,点点头不说话了。
咕咕咕……怪异的声音隐约响起。
循声望去,一个战士正在卸下背后的东西,遮盖的油布滑落,露出个方形小盒子,四边透着些小孔,那就是声音来源的位置。
徐科长深深皱起了眉,愣愣地望着那里,见那战士好像掏出些谷米在往盒子孔上逗喂着。
“那是……养着活东西?”
见向导不搭理,徐科长主动往他那边伸了伸头,努力堆出个笑来:“好歹咱俩是能说上话的,这也算缘分一回是不是。真要是活着返回去了,还指不定谁求上谁。”
蹲在石头上两手相互抄着湿袖口的向导斜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远处那个盒子:“那里头是只白鸟,白得雪一样,可好看。原本有两只呢,前两天放了一个。”
“白鸟?放了一个?为啥?”
“我哪知道为啥?”
“那你能不能说说那……”徐科长往向导身边凑近着想知道些详细,正好看到叶排长走过来,只好收回了后半截话。
“准备出发,徐科长,说说下一站吧!”
“从这往西南方向,绕过那三座山,十五里,不过……路不太好走。”
叶排长淡淡笑了笑:“这也算路么?能不能说说还有多远?”
徐科长认真想了想:“如果照现在这个速度,今天夜里我就让你看见师部。”
“出发!”
……
虽然雨停了,天色没变,接近傍晚,渐渐变得有点暗。
徐科长抬起头,前方已经显出一座隐隐的陡峭山峰,这条小路会从那座山峰中间的陡崖上过去,距离百米多长的一段险恶路段,被称作‘半边天’,因为一侧是峭壁,一侧是悬崖,只能看到半边天空而得名。
一段时间后,带队的叶排长停了下来,站在悬崖边看了看,一条小路紧贴峭壁弯转,绕崖而过,光线越来越不好,悬崖下面黑黝黝一片,扭头再看看右侧的峭壁,那上面有前面侦查先行的人留下的行进记号。回过头,发现徐科长没有紧跟在自己身后,落在后面的队伍里,走路不太自然,似乎扭了脚。于是大声问:“徐科长,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没看清路扭了一下,不耽误。”徐科长的回答传来,叶排长带队继续行进。
徐科长真的不想死,没人愿意死。只是家中还有个老娘,还有个年轻的弟弟,参军以后,成了老娘的荣耀,成了弟弟的偶像,成了全村人挂在嘴边上的骄傲。
虽然是个文职,虽然没打过仗,虽然被那些死在鬼子枪口下的战士吓丢了魂,但还不敢忘了祖坟!其实这就不错了,至少躲过了受刑的劫难,如果是那样肯定会熬不住,肯定会说出一切来;至少可以多活这么长时间,至少可以死个痛快,上天待我不薄,怕也得忍着,如果过了这里,就入不了祖坟了,娘和弟弟会被人唾骂一辈子,怕也得忍着。
原本是想拉着那个王八蛋叶排长垫背,后来走在路上觉得不妥,转而考虑带着那个败类向导一起死,没了向导要比没了指挥员更有意义。可是现在,这个想法再一次被修改,向导说的那个白鸟,可能就是他们用来传递消息的方法,只有这样才能说通叶排长说过的话,联络不到援军的他们,早晚会死光!
只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猜对了,却必须这么做。
故作一瘸一拐,两条腿打着颤,越走越慢;一瘸一拐是装的,颤抖是真的。一直到那个背着盒子的人超过了身边,才继续跟上队伍,可是两条腿还是发颤,仿佛灌满了铅。就这样颤抖着走近悬崖边的路,颤抖着走上了半边天,颤抖着走在了深渊边缘。
这段百米多长的路,平日里觉得很长很远,盼着赶紧通过;现在反而觉得太短,脑海里嗡嗡响,几次不匀畅的粗重呼吸间就已经走出了好远,一抬头的功夫居然已经走过了一大半,眼睁睁看着队伍前边的叶排长和向导已经出了危险地带。
再走就过去了,再走就肯定是叛徒了,不能再走了,从来没想到这段险恶的路会让自己这样眷恋,不舍,不舍这最后一段。
大口呼出气来,紧跟两步,双手还反绑着,只好一口咬住了前面那个背鸟人的后衣领,死死地咬住不松口,然后抬起脚在峭壁上猛蹬了一下……
白鸟……可好看的白鸟……呵呵……永远也不会觉得这东西好看!这分明是一只血淋淋的畜生!当它张开漂亮的翅膀的时候,也许就注定了千千万万个灵魂的厄运,它比乌鸦更可恨,它才是真正的魔鬼,是死神!它哪里好看!它有什么资格好看……畜生,你没机会再飞了,而我在飞……
一声凄厉的嘶喊从黑黝黝的悬崖下传出,几秒钟后戛然而止。
浑浊的溪水流淌在黑暗的崖底,翻腾在碎石间,漆黑的水面上,漂浮着一朵漆黑的羽毛,正在随着浑浊奔腾,没人能看得见,所以那片羽毛是黑色的,如果能够有光,才会知道它是血色的。
那只畜生要么就是黑色的,要么就是血色的,根本不是白色的,绝对不是,所有的人都被它骗了,它比鬼子更狰狞。
……
第204章 两败俱伤
人生,就是由‘欲望不满足而痛苦’和‘满足之后无趣’这两者所构成的。欲望,是生命的主题,却总是被遮掩;生命,没有终极意义,却总是被强调。
四下里黑漆漆的,不经意间抬头,发现黑蒙蒙的云层已经裂开了几道缝隙,那缝隙中也是黑的,却黑得更深邃,更透彻,并且点缀着一颗颗闪烁的璀璨,预示着雨不会再来,预示着心旷神怡,那是星。
艰难穿行在黑暗的林间,任是胡义,也已经疲惫不堪。前方渐渐传来水声,随着脚步不停,声音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嘈杂,哗哗哗——
原本一条浅浅山溪,此刻已经奔腾汹涌成了咆哮之河,虽然看不清多远,但是只凭声音的轰鸣,就能体会到它磅礴的力量。
黑暗里,周晚萍直接跌坐在水边,在汹涌声中疲惫地喘息了一会,问一直站在水边的胡义:“能过去么?”
摸着黑,向水中才趟进去几步,水深已近腰间,水流巨大的冲力推得胡义站立不稳,当场跌进水中,哗啦一身清凉,立即感觉到漂动之快,稳住身体再回到岸边,已经在下游十几米外。
虽然黑暗危险,下水就会被冲走,但是自己还是有机会漂游过去,带着周大医生绝对没戏了。浑身淌着水,泥污被冲掉了大半,抹一把脸,反而精神了许多。
“你吓死我了!我以为……”黑漆漆的岸边传来周晚萍微微颤抖的声音。
“看不见宽度,看不见石头,太深太急,过不去。”胡义没提自己有机会过去的事。
“那……可怎么办?要不咱们往上边走,也许能……能绕过去。”
“这是水,不是山,没用。不过这样也好,他们也过不去,只能等天亮。”
这话不是为了安慰她,胡义确实觉得这是好事,原本觉得带着周晚萍一路速度太慢,很可能已经落后于敌人,现在看来,这条因为雨而变成猛兽的山溪,使大家又站在一条起跑线上了。而胡义不知道的是,徐科长用一条命换掉了鬼子挺进队的最后联络方式,导致他们过了半边天就无奈停下了,再次变成了无头苍蝇。
“你是说……可以休息了?”
“嗯。”
这个答案让周晚萍心里忽然轻松,她早已坚持不住了。行进中不觉得,现在停下以后,终于开始感觉到冷,牙齿一直有点颤,忍不住又问:“能点火么?”
“不能。他们和咱们很可能是平行前进,不知道距离多远,不能点火,烟味也会飘很远。”
“哦。”
“在这呆着别动。”
“你要去哪?”
“一会就回来。”胡义反身走进了黑漆漆的来时树林。
越来越感到冷,周晚萍忍不住在黑暗中扯起了自己的干粮袋,发现那里面全都是湿黏黏的泥水……
没走出多远,隐隐约约看到了一颗粗壮的轮廓,走近后抬起头,寥寥几根无叶枝杈间的夜空可见,来时经过了这棵枯树,抽出刺刀用刀柄敲了敲,确定是中空,于是立即用刺刀和手交替着开始了掏挖。
粗大的主干里早被虫蚁蛀空了,又酥又脆,哔哔啵啵的响声没多久便出现个黑窟窿,爬进去用刺刀清理内壁空间,飘起一阵阵干燥呛人的腐木尘。
虽然这季节是春夏之交,可是雨后的夜里很凉,最关键的问题是裹了一身湿泥的衣服,继续下去必会让人大病一场,何况是在体力透支之后,何况她是个女人,听她说话就知道她在颤抖。
不久后,重新回到河边。
“你干什么去了?”
“把外套脱下来。”
“什么?”周晚萍诧异。
“要在这里停到明天早上,一身湿会要了你的小命,裹了泥更干不了,外套给我。”
这个道理周大医生更明白,听懂了胡义的意思,虽然不明白他打算怎么做也不再含糊,悉悉索索一阵忙,湿外套递在他手里,上身剩下泥乎乎的衬衣。
拿了她的外套到河边狠狠涮洗几遍,把泥净了,提出水来大力拧到不再滴水,然后领着她到挖出的枯树洞边。将她那件外套铺在树洞里满是干燥腐尘木屑的底面。
“你这是……怎么想到的?”光是看着,她心里好像都开始感到暖和了,迫不及待想往树洞里钻。
“不是想到的,是战场逼出来的,不得不说,你的运气不错,这么好个地方都能在夜里找见。”胡义铺好了衣服,直起身来:“行了,现在把其他的也脱了放地上,然后进去。”
没好意思说你把裤子也脱了,改用‘其他’二字代替,胡义话落后转身,背对周晚萍向外走开几步。其实,这乌漆墨黑的树林里,不转身也基本看不清什么。
悉悉索索开始响,比胡义预想的时间稍长,才传来她忽然变得有些细微的声音:“好了。”
转身到树洞边,把地上的衣物一件件拾起来,居然出乎意料地全,以为她怎么也会留下贴身内衣,现在倒好,裤子绑腿袜子和鞋之外,还多出两件,衬衣和裤衩……胡义忍不住抬手捶了捶自己的脑门,暗道:怪我说得太文雅,忘了她是个什么德行!罪过啊!
“这里边太扎了。”抱怨的声音来自树洞。
“坚持一会吧,等我洗完拧过以后再说。”黑暗中,满头黑线的胡义将怀里的衣物拢成一团走向河边。
……
在河边顺便连自己的一身也洗了,拧到不出水再重新穿起来,虽然还是湿的,总算舒服不少。
没想到干燥的小树洞里会觉得如此温暖,周晚萍将裤子贴着树洞内壁挂晾,重新穿在身上的衬衫虽然还有些潮,可是皮肤上的泥已经开始变成了灰,说不出的舒爽。
“接着,进了水了,不过没泥,凑合当粥喝吧。”
伸手碰到递进来的一个铝制日式饭盒,接过之后二话不说,端到嘴边开喝。粥不像粥,饼不像饼,馍不像摸,吃喝得香甜异常,一直到饭盒快见底了,才猛然想起他也没吃呢,舔了舔嘴唇,把饭盒又递出去。
“行,够义气,知道给我留点。没白伺候你这个大医生。”靠坐在树洞边的胡义端起饭盒几口喝干。
“你不是说你不是人么,我还以为你不用吃饭呢。”
“……”
隔了一会儿,树洞里又问:“冷不冷?”
“不冷。”
“你凭什么不冷?”
“我不是人。”
一阵低笑过后:“这里好像够坐下咱俩了,你也进来吧。”
“……”
“听到没有。”
“男女授受不亲!”
“现在你倒是想起这话了?”
“……”
“进来吧,医院没有退烧药,你的运气不会永远那么好。我说真的!”
“……”
“快点啊!白天你朝我那厉害劲儿都哪去了?”
……
乌云散去了大半,释放了一直被遮蔽的弯月,树洞口外的地面上,泛起幽幽的弱光。
圆柱型的局促小空间,两个人果然坐得下,只是底端虽然宽敞,上端是渐渐狭窄收拢的,使并排曲腿而坐的两个人肩膀紧紧挤在了一起。
确实温暖,温暖得胡义冒汗了。三分之一的原因是干燥封闭的树洞,三分之一的原因是歪着身体努力不去挤到她,另外的三分之一,是因为肩贴着她的薄衬衫,而腿贴着她的腿。只是……她的腿是暴露在黑暗里的,无遮无掩,这太累了,却又愿意忍受。
两个人只是呼吸着,都不说话,姿势也一样,都曲腿抱膝,并排蜷坐,在黑暗中看着脚前的洞口外。
良久,她打破了沉默:“这样……有点太挤了,我肩膀这边……好像有刺。”
“没错,我还是出去吧。”
胡义试图挪动身体,空间太小,又怕挤撞到她,一时有点手忙脚乱。
“不用……呃……行了,这样就好了,别动了。”周晚萍的声音里也破天荒透着不自然。
这回确实不挤了,因为刚才两个人的忙乱导致位置改变,胡义靠着洞壁分腿而坐,周晚萍坐在了他两腿间,后背靠在了他胸前。
再次不敢动了,除了洞口外的幽幽月色,什么都看不见,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而这次,连心跳声也听得见,因为他们的位置前后重合在了一起。时间继续静静的流逝,比刚才更缓慢。
最初,她还努力直着腰背,但是没过多久,她没力气坐得那么直了,越来越弯,一点一点,她的背最终靠在了身后的胸膛上。
虽然隔着自己的军装,隔着她的衬衫,仍然清晰地感到她的背那么柔软,软的像水。于是不得不试图将腰腹再向后撤开一点,以掩饰尴尬,可惜腰后已经贴在壁上了,半寸空隙也没有。
她肯定感觉到了,因为她的呼吸比刚才更不自然,可是她却仍然不躲不动,任那份尴尬躲无可躲地抵在她的腰后。
良久,脑海中一场左方与右方的激烈战争,终于由一方惨胜而告结束,于是准备低声宣布答案:“我……”
“别说话。”她忽然开口打断,声若蚊鸣,几乎听不见,进入耳中偏偏格外清晰,甚至是振聋发聩:“求你了……别说话……”
茫然,脑海里只剩下茫然,战争没有胜利者,没有了答案。
而后,感觉到了她灵巧的手,倒背着伸下来,极其缓慢,一寸一寸,一分一分,谨慎得像是锋利的手术刀,缓慢接近,缓慢抵达,缓慢解开了束缚。
而后,她那贴靠在宽阔胸膛的后背一点点的滑高起来,薄衬衫滑搓在潮军装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已经被她渐渐升高的肩头遮住了眼,看不到洞口外的月光,她才僵停了动作,深深战栗了一下,终于以更谨慎缓慢的速度一点点落下来。
于是……洞口外的月光重新映入眼帘,幽幽的,静静的……
第205章 闲篇
上午,碧空如洗阳光明媚。
昨天下午雨就停了,虽然隔了一夜,操场上的地面仍然松软,还有一点湿泞。战士们在例行出操,有一连,二连,三连,和新兵连。
几天前一连和三连回来了,拉着两个中队鬼子和不少伪军在梅县北部地区好一通折腾,终于迫使鬼子的进剿计划流产,有消息确认,梅县县城里的一部分鬼子已经向东抽调离开,独立团釜底抽薪的计划实现。
一身军装穿得笔挺有型,一副眼镜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意气风发的杨得志站在操场边,闲看着操场上的热火朝天,心里若有所思。
通过这次战斗,不得不承认三连确实和一二连有差距,二连能打硬仗,一连临危不乱,三连亟待提高。看着郝平在操场上的一脸严肃,就能知道他想的和杨得志一样,要在训练上下狠功夫。
不经意间,发现两个战士押着个人从操场附近经过,被押的人破衣烂衫头戴小毡帽,年纪轻轻红脸膛。
这让杨得志有点好奇,离开操场边,等在了他们要经过的路线上,待他们到了近前问:“怎么回事?”
“今天早上被外围的人带过来的,说是主动找来要参军,现在带他去团部。”
杨得志释然,忽然注意到一个战士腋下夹着一把破布缠裹的大刀,不禁问:“这刀是他的?”
“是。这枪也是。”战士同时往侧边晃了晃肩膀,亮出挂在肩膀后的步枪。
杨得志抬头看,眼睛一直,中正式?这枪……八路军这边可不多见,能认出来是因为在师部的时候有幸见过一回,不过这一支中正步枪更新,更漂亮。
“走,我和你们一起过去。”
杨得志陪同两个战士一起押送着那个人走向团部方向,眼睛一直看着那支中正步枪。
……
政工科办公室。
戴毡帽的年轻人站在书桌前几步远,两个押送的战士站在屋里门边,杨得志自己搬了个板凳坐在书桌侧边。
书桌后正坐的苏青,把对面这红脸膛的年轻人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了三遍,才问:“说说你的来历,再说说怎么找到这的?”
“我叫潘柱子,师父师娘养大的……全村人都死了,师父师娘也死了,我就去找鬼子报仇……那天晚上,我砍了三个,后来,被他们给救下了……那个姓吴的游击队长劝我留在他的游击队,可我是想当八路,他就说让我往北走。”
“吴队长长什么样?”
年轻人形容作答。
苏青再问:“他还说过别的没有?”
“好像……没说什么。”
“你确定?仔细想想。”
潘柱子低下头又琢磨了一下:“哦,临走他说……如果能找到八路,让我替他给黑掌柜问个好。再就……没说什么了。”
苏青点点头,口气转暖:“现在你可以先去新兵连报道了,回头再到我这里来一趟,我姓苏,叫苏青。”
“哎。那我……”潘柱子转身欲走。
杨得志突然站了起来,笑呵呵说:“哦对了,潘柱子,以后就是八路军战士了,这武器……按纪律得统一安排分配,等你新兵连的训练结束,再由供给处酌情给你发放。”随后,走到门边战士身旁,从战士肩上拿下了那支中正步枪,端在手里端详。
潘柱子愣了愣,讷讷道:“能不能……让我留下这把刀,这是我师父……”
“可以,这刀你可以带着。”杨得志看中了枪,在刀的问题上毫不犹豫给了答案。
苏青对武器上的事没兴趣,与此事无关的杨得志突然跳出来说这番话,看来他的目的是想留下那支枪。枪是紧俏货,吴严,高一刀和郝平常常为了多给自己的队伍捞一支枪用尽小手段,个顶个的自私,所以杨得志这个做法苏青能理解,也不奇怪。
不过,当她看向杨得志手里那支枪的时候,视线渐渐僵住了。
那支枪……很眼熟,似曾相识。好像……和他曾经背过的那支一样,在江南,在路上……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枪,也知道独立团里没有这样的枪。
没注意到潘柱子已经跟着战士出去了,苏青忽然起身,叫住了一边美滋滋看着步枪,一边走向门口的杨得志:“那个……你等等。”
“嗯,什么事?”
“能不能……让我看看这枪。”
杨得志一笑,两步过来,双手递上。苏青是不可能对枪有企图的,如果换做高一刀和吴严之流提这要求,杨得志可没这态度。
“呵呵,你也没见过这枪吧?这事你可要帮我低调点。我告诉你,这是中正式,七九口径的枪里边,除了洋毛瑟,就属它好了,想当初我在师里的时候……”杨得志递上枪以后,还耐心地给苏青讲解着他的看法。
接过枪的一刹那,苏青就再也听不见杨得志在说什么,步枪背带上那块烧燎过的痕迹……是隔着篝火形成的,当时这支枪的扳机就在自己手里,而枪口攥在他的手里,顶在他的胸口,背带因此被中间的炭火烤黑了一块。不可置信地亮出枪托底部:107d-319-638。苏青知道这是什么意思,107师319旅638团,这就是他的枪,是那个逃兵的枪!就像他一样!
所有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阴霾,泥泞,悲伤,麻木的灵魂之河,江南的硝烟和血,痛与恨,让手中这支沉重的步枪变成了一幅黑白色的苍凉画卷,不忍展开,却徐徐展开,让托着枪的一双纤细漂亮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你……这是……怎么了?”杨得志惊讶地看着苏青神色的巨大变化,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战士:“报告。杨指导,郝连长在找你。”
“知道了。”杨得志将步枪从苏青手里拿起来道:“我先去忙了,你……”
“呃,哦……没事,我没事,只是突然不舒服。这枪……”苏青很想开口留下,却一时找不到理由留下。
杨得志却理解为另一层意思,以为苏青是替他担心,于是笑道:“放心,肯定不牵连你这个政工科,事后我会找潘柱子好好做工作,没事,先走了。”话落后消失门外。
政工科办公室里,只剩下苏青站在书桌后,望着门口发呆。
……
累了的时候,想闲着,可是真正闲下来以后,才发现闲着更累。这是木头脑袋刘坚强所悟出来的第一个人生哲理。
腿伤基本好利索了,院子里的刘坚强收起枪,擦了擦汗,听着远处操场上的热火朝天,心里直上火。
不知道班长还要多久才回来,九班已经散漫的不成样子了,小红缨整天和苏干事对着干,罗富贵阳奉阴违扯皮耍赖,苏干事最近的时常光顾,也仅仅保证了九班不出现大乱子,却没法带动九班的正常训练和管理,看在刘坚强眼里越来越气。
一扭头,吴石头正在井口边上砌石头,已经砌出了一个漂亮的井口雏形。最近,每天吴石头都会去河边捡石头,精挑细选,然后汗淋淋地挑回来,用以修饰他的井壁和井口。
“傻子,能不能别忙活你那井了?这都多少天了?嗯?”
“这是俺头一回打出水的井。”
刘坚强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这大北庄临着河呢,打多少口井都有水。”
“这是俺头一回打出水的井。”
刘坚强黯然,起码傻子是个有事可做的人,起码傻子很知足,比某些人强太多了!
“行!前头的话当我没说,现在跟我进屋。”
“干啥?”
“开会。”
刘坚强开门进屋。
“开会?开哪门子会?外头那么大个院子还不够你和傻子俩人折腾么?”罗富贵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刚刚在破桌子边坐下的刘坚强翻白眼。
刘坚强摘了帽子往桌上一摔:“你好意思说么?你听听那操场上,人都干啥呢?你再看看咱都干啥呢?咱九班还能不能干点正事了?班长不在,连个自觉训练都做不到吗?不觉得寒碜吗?必须得开个会说明白了。”
正在照镜子的马良突然也说话了:“这些天……确实闲得慌,最近吃啥啥不香,咱们确实该找点事做,真得研究研究了。”说完话,晃悠到刘坚强对面坐下,拿过个破碗给自己倒上水。
里屋门帘一掀,一对小辫子也出来了,将手心里的一颗子弹颠在半空翻了几翻,再伸出小手一把抄住:“无聊死了,开会开会。”然后扭搭几步,到破桌子下首一坐,眨巴着大眼等罗富贵。
罗富贵无奈地看了看这仨人,终于蹭到床边上开始穿鞋:“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没屁找屁呗,那就开!”
鞋穿完了,一抬头,发现一直坐在上首桌边的李响还没动过,当即不悦道:“哎!你个新来的,有眼力劲儿没有?这是你坐的地方么?给我闪一边去!”
李响这才明白过来,慌忙起身,改到床边去挨着吴石头坐了。
马良和小红缨对罗富贵的德行没什么反应,刘坚强看着可不顺眼:“你这什么态度?”
“什么什么态度?”罗富贵的大身板往上首斜身一坐,一只胳膊歪搭在桌面上,继续道:“胡老大开会是坐这,苏干事讲课是坐这,现在,这就得是我的位子,轮得到他个新来的货么!你流鼻涕有觉悟,你咋没干上这班副呢?”
罗富贵这个懒鬼本来就不想开这个班会,巴不得打岔说到十万里外,气死刘坚强,然后乱七八糟结束了事。马良能猜到懒鬼心里的小九九,放下嘴边的破碗道:“行了行了,都少说没用的。”
对刘坚强撇了撇嘴,罗富贵故意清咳一声:“开会。”
刘坚强当先张口:“我觉得咱们……”
“你等会!”罗富贵直接先把他给打断,然后扭头问马良:“马良你先说说,你是个什么想法?”
刘坚强被憋得差点背了气,马良倒是不客气地接住茬:“我觉得……咱们该趁闲着,多补补文化课,现在有苏干事这么好个老师在,不学不是白瞎机会么?”
罗富贵听后一副了然神色,然后才转头问刘坚强:“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刘坚强心里这个气啊,恨不能把罗富贵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不过他也看得出来这个懒鬼骡子是故意找茬,目的就是想让自己发作,然后搅黄了这个会。暂时忍了,呼出口闷气才说:“还用说么?训练!是军人的本分!班长不在就不练了么?要我说咱们从明天起就该跟别的单位同时间作息,人家练什么咱们练什么,人家练到几点咱练到几点,这样才对得起这身八路军装。”
罗富贵再次了然:“嗯,说的好,这也是好事,都是好事。现在……咱们就一块来研究研究,到底哪么做对咱九班更好呢?嗯?……”
认真研究了一段时间之后,桌子边终于站起来两个人,一个脸红脖子粗敲桌子,一个竖眉毛瞪眼睛指鼻子;一个是刘坚强,一个是马良;一个强调军人的本分,一个坚持科学的重要性;一个说一力降十会,一个说知识改变命运。声音越来越高,嗓门越来越大,后来,听得满屋子人耳朵里嗡嗡响。
小红缨兴高采烈不时地配合两个人起哄,罗富贵若无其事坐在桌子边挖他的脏指甲,李响满头黑线望着窗外感叹自己刚出地狱又入泥潭的悲惨人生,而傻子还是傻子。
“满肚子花花肠子有屁用!关键时刻连个鬼子都扎不死,你都不如我手里的手榴弹有用,废物!”刘坚强怒喝。
“没我罩着你早都死了八百年了,有脸跟我说这话吗?一辈子都是死木头一根!”马良瞪了眼。
“你放屁!”
“你才放屁!”
咣当——
屋门开了,美丽冰冷的军装曲线被门外的阳光投射在屋里地上。
刘坚强和马良立即无语变成雕塑,罗富贵赶紧吹了吹指甲,腆着个笑脸站起来:“苏干事……那个我……正在组织大家开会呢,嘿嘿,开会呢。”
苏青站在门口没动,冷着脸将屋里扫视一遍,最后将目光落在那两只小辫子上,沉默了一会,突然问:“罚你抄的字抄了么?”
两只小辫晃荡了一下:“没空儿。”
“想一辈子没出息是么?”
“你有出息,也没见你能呼风唤雨。”
“听你这意思……你能?”
“起码比你厉害!”
“敢打赌么?”
“切!”
“团里有一支中正步枪,如果你有能耐能把那支枪交到我手里,从今以后我都不管你!如果做不到,以后就别在我面前翘辫子!”
“这可是你说的!”
“对。”
随后苏青又环视了一遍目瞪口呆的其他人,冷冰冰说:“继续开会吧。”而后转身消失在门外的阳光里。
……
第206章 寻枪
抬起一只小布鞋,单踩在小板凳上,扯过桌上的抹布,啪啪啪——抽去了黑鞋面上的浮灰,接过吴石头递来的一根短绑腿,在空中抖出一声脆响,然后从小裤脚开始一圈圈往上扎。
看着小红缨这副即将出场的架势,罗富贵问马良:“中正式?那是个啥枪?”
“步枪。我听班长说过,那不是汉阳造能比的。不过……咱们团哪有这枪?从来也没听说过啊?这……不会是苏干事说错了吧?”
听了马良的话,罗富贵琢磨了一下,猛地一敲桌子:“我知道了!姥姥的,真是好手段。”
罗富贵这冷不丁一下,把桌子两边的刘坚强和马良敲得瞪眼朝他看,连坐在床边远处的李响也抬起头等答案。
“压根就没这枪,苏干事使诈!丫头,我看啊,你上当了,缺心眼的你完了,只剩下输了。”
刘坚强撇了撇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苏干事是什么人?她要是说有,那就应该有。”
马良抓着后脑勺嘀咕:“按说……苏干事应该不会说没影的事,可我确实也没听说咱们团有这枪啊?”
小红缨若无其事地打完了俩个小绑腿,随手拍了拍娇小军装上的衣褶,小手往侧边一伸,侍立在旁的吴石头随即将一条小皮带递上。
接了皮带一边利落地束出个小蛮腰,一边扭过小脸朝破桌子边的三个观众扬了扬:“有这枪,她会输;没有这枪,她也是输!”
罗富贵愣着俩眼,看着她那嚣张的小模样,忍不住再次一敲桌子:“威武!丫头,刚才当我啥都没说,这事我信你了,赶紧出去嘚瑟去吧!”
一对漂亮的大眼得意地眨了眨,抬手捋了捋头上的两个小辫子,一句话不再多说,颠着小步出门。
罗富贵一歪头,问刘坚强:“你觉着……她们谁能赢?”
“我看,苏干事是要给丫头长个教训,肯定事前就想好了,丫头赢不了。”
罗富贵了然:“嗯,有道理啊。”忽又转头,一本正经地问另一边的马良:“你怎么看?”
“难说,这种事啊,丫头鬼精着呢,苏干事没吃过她的亏,低估丫头的能耐了。”
罗富贵又了然,对二人道:“左右都是理,搞得我都不知道该信你俩谁的话好!这个事吧……我是这么想,你们……”
一段时间后,桌子边再次站起来两个人,一个脸红脖子粗,一个竖眉毛瞪眼睛。
罗富贵继续若无其事地歪坐在桌边抠挖他的脏手,一边朝李响那边吆喝:“新来的,过来给老子添水!这么不会看事呢,还要等我叫吗?……傻子,你也别愣着了,院子里玩去吧。这班副干的多不容易,一天天跟你们操碎了心。”
姥姥的,不是闲得慌么,不是愿意开会么,老子让你俩开个够!不挑拨到你俩活活累死不算完!
……
自从回来以后这些天,基本都窝在九班的窝里了,现在出了门,照耀着明媚的阳光,踢着脚下的小石头,一对小辫子在不知不觉中越翘越高,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如果团里没有这支枪,那她就是耍赖,耍赖就是输,更何况她是大人,我是孩子,她是政工干事,我是普通小战士,她不会傻到去丢自己的脸吧?看来这枪应该有,先打听打听吧,那么第一站……该去哪?
……
“中正式?”李算盘愣了一会,忽然笑了:“我说丫头,你是真看得起我这个供给处啊。呵呵,如果真有中正式,你觉得它还有机会躺在我这供给处里么?”
小丫头不太甘心:“进出记录都没有吗?”
“那么少见的枪,如果到了这我能记不住么?”
小红缨瘪瘪嘴,看来这支枪不是登记后放出去的,要么是哪个人自己带来的,要么是送来供给处之前给人截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哪听来的没影事?”李算盘好奇地问。
“没事,随便问问,看来是谣言。”小红缨随口一说,返身欲走。
身后的李算盘忽然又说:“不过……我这里倒是曾经有过一支中正式步枪。”
这句话让小丫头当场来了个原地腾空跳转身,愤愤道:“讨厌!说话大喘气,你不是说记录都没有吗!”
李算盘无奈笑笑,一只独臂将破茶缸子放在桌面上,仰头看着屋顶露出一副回忆神色:“确实没记录,因为那是在无名村的时候,那支枪是以私人物品名义暂存的,鬼子围剿的时候仓促随村民撤离,忘记带出来,后来无名村毁了,估计是被鬼子搜走了吧。”
“私人名义暂存?那枪是谁的?”
“就是你现在的班长,胡义。那时候他还没加入咱们队伍,按规矩枪支被放在供给处代为保管。”
原来狐狸也曾经有过一支中正步枪!小红缨咬着手指,一对大眼眨巴了一会儿,跟着又转了几转,突然朝李算盘问:“那你们供给处岂不是欠着狐狸一支中正步枪?”
李算盘先是愣了愣,后猛然反应过来:“哎?哎哎?死丫头你是不是又犯老毛病了?能不能讲道理?这事跟我供给处能说得着么?”
“怎么说不着?人家放你这,你给弄丢了,难道不要还?”
“还什么还?别忘了,现在咱们是一家人,一个团,你问问他自己该还么?”
“那他存的时候还没加入……”
不等小丫头继续狡辩,李算盘独臂一挥:“不用跟这耍无赖,说什么都没用,我可辩不过你这神仙,如果你非要讹这事,那你找团长去,团长要是认,我就认。”
本想随机应变把这事扣在供给处头上,来个借刀杀人,让自己赢得轻松愉快,奈何理由太牵强,李算盘太精明,想过团长那一关……也难。算了,还是靠自己吧!
“这事咱们不算完!”小红缨朝李算盘抽了抽鼻子,一对小辫晃悠出了供给处的门槛。
李算盘抓起个破账本扇了扇,对手下人道:“瞧见没有,她是真敢开口啊!以后跟这熊孩子来往都得留点神,听到没有?”
……
出了供给处,就去了一连,以追踪一只在逃的老鼠为理由,把一连的宿舍仔仔细细逛了一遍,枪架上的一排排步枪一个不落全过眼,然后耷拉着小辫子话也不说地离开。
一连战士迷惑不解,连长吴严平静地看着那个娇小背影说:“小丫头好像……在找枪!”
二连战士如临大敌,将她挡在门外,她说有笔巨大的好买卖要进屋跟高一刀私下详谈。可是清空了屋里的人关上门之后,她二话不说,当着高一刀的面就把二连宿舍翻了个底朝天,然后耷拉着小辫子,踢开门就走了,把个高一刀看得一头雾水目瞪口呆。
二连战士气愤:“这算什么?”
高一刀眯着眼看着那个娇小背影道:“有阴谋!一定有阴谋!还愣个屁,赶紧把屋里仔细给我搜一遍!”
转眼来到三连门前,小辫子翘着,小衣袖挽着,任门口外的三连战士还在发着呆,三步并作两步,连个招呼都不打就闯进了门,连长指导员全没在,竖着小眉毛一句话都不说,当着那些目瞪口呆的脸把屋里所有的枪支过了一遍,然后大摇大摆出门。
三连战士相互嘀咕:“这疯丫头是不是吃错药了?迷路了吗?怎么这么瘆的慌呢?”
供给处没有,一二三连逛了一遍也没有,新兵连没枪,用不着去看,炊事班里有多少只老鼠都知道,卫生队更甭提了,就队长包四腰里一把,团部如果有中正式,那小豆和小丙早就嚷嚷遍了,还用别人去找吗?
站在阳光下,往左瞅瞅,往右看看,沉默了一会儿自语道:“哼,骗子,这回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话说!”抬起小布鞋,闷头就往团部走。
“哎?丫头,你这是忙什么去了?”
一抬头,侧面不远走来了郝平和杨得志,他俩正在因为小丫头来自不远的三连宿舍方向而纳闷,打招呼的是郝平。
“要你管!”继续开路。
可是还没走出几步,小辫猛地一晃荡,停住了。
重新转回头,他怎么也背着个长枪?那是……没见过!难道……这就是她说的?杨得志的枪?
……
第207章 三板斧
红缨第一计:以小卖小。尽管很讨厌别人说自己小,尽管恨不能一夜就变成葵花小红那样********馋得马良流口水,但不包括现在,有小不用是傻子。
低下头仔细看看自己,居然比过去又高了一点,又胖了一点,又圆了一点,不由微微叹了口气:“哎……老了。”
抬起小手,故意把头上的两个小辫打得歪乱一点,刻意地眨巴眨巴眼,一对黑瞳里仿佛拉开了幕布,徐徐露出纯真的背景,无邪的舞台,上演了清澈天真,抬脚迈进团部大门。
“团长大叔。”
声音稚嫩干净,不高不低,微微带着拖沓,像是山泉的歌唱,听在耳中甜甜的。
陆团长抬起头,看到了屋门口那朵微笑的小花正在朝他摇曳,脸上立即露出发自心底的笑容:“回来到现在也不见个影儿,今天怎么大驾光临了?嗯?”
小红缨探头往里间那边屋看了看,确认政委没在,笑嘻嘻进了屋:“苏干事整天罚我抄字,抄了这么些天我还没抄完呢,累死我了。大叔,你的腰还疼吗,我给你捶捶。”说着话走到坐在桌边的陆团长身后,弯腰抡小拳头。
“还行,好差不多了。嗬,你还真……呵呵,左边也捶捶。”陆团长美滋滋地享受着难得的优惠,隔了会忽然道:“行,这待遇可真不薄,说说吧,干嘛来了?”
“嘿嘿嘿……团长大叔,我就是想问问……你在医院说的话还算不算数啊?”
“我说什么了?”
“我在院子里打枪那天,你不是说回来要好好奖励我吗?”
陆团长抓了抓头顶,看着天棚回忆了一下:“我当时这么说了?”皱着眉毛又想了想,扭头问门口的警卫员:“当时我说了么?”
警卫员转身看了看团长,又和正在看过来的小红缨对了对眼,也抓了抓脑袋,讷讷道:“当时好像……我也……记不得了。”
小红缨脸上瞬间露出发自内心的认真,亮起一双无辜大眼:“不带你这么赖皮的,你可是团长大叔哎!”
“好好好,那你说吧,要什么奖励?”
“嘿嘿嘿……这回你都看到了,我枪用得不差吧,到现在还没有个趁手的枪呢。能不能……让我在团里挑一把枪?”
“你不是有一把撸子么?再说你那九班里那么多……”
“我说的是长枪,步枪。”小红缨的脸上瞬间又变成了委屈样儿。
“行,你到李算盘那……”
“他那哪有好用的?我的意思是……在团里挑。好不好嘛,嗯嗯……”一双小手扯着陆团长的肩膀,娇小身躯扭来扭去在陆团长身边麻酥酥直晃荡。
“这个……”
“呵呵……老陆,她这可算是无理要求了,要三思啊。”政委丁得一笑着从外面走进来。
一对小辫瞬间耷拉到底,忽悠失败。
……
红缨第二计:诱之以利。这也是用过最多的伎俩之一,没什么出奇之处,却是最简单的解决方式,最大优点是省心省力省时,只是需要付出代价。
正午的阳光照在炊事班大院里,锅碗瓢盆的碰撞和闲言碎语嘈杂在周围,草草吃了几口饭就开始心不在焉,小手里抓着一根筷子,蘸着碗里的水在饭桌上画乌龟,有心想在乌龟壳上写个杨字,可惜不会。
罗富贵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汤,放下汤碗打了个嗝,开口道:“姥姥的,太便宜他了,这一转手可就是两支三八大盖!”
马良抬头说:“丫头,可先说明白,我这支枪你别指望,流鼻涕你更不用想。”
小红缨抬起辫子来,瞅了瞅对面的马良,又斜眼看了看闷头吃饭的刘坚强,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我愿意?放一百个心吧你们,只要他同意,枪我先找高一刀去借,压根也没指望你俩。”
罗富贵插言:“跟高一刀借?那和借高利贷有啥区别?他那不是人的东西不趁机黑死你才怪了?”
“那我不管,起码先赢了这个赌再说!”话落,小红缨沉着小脸开始在桌面上画第二只乌龟。
马良扭头问身边的小丙:“他咋得着的这枪?”
“说是有个刚到的新兵带来的,好像叫……潘柱子,还带了一把大刀呢,在团部的时候让杨指导把枪留下了。”
这时,一个战士匆匆进了炊事班大院,直奔九班桌子而来,是团部通信员小豆。
看着小豆没精打采的坐下,小红缨心里预感到了失败,口中仍然朝小豆问:“怎么样?”
“我去了,照你说的,说我看上那枪了,喜欢,愿意用三八大盖换;可是他跟我说什么物以啥为贵贱的,我又说两支三八大盖换也行,然后他说三支也没用,我就回来了。”
嘭——小拳头砸在了桌面上,震得附近的碗筷哗啦啦一阵响,吸引了其他桌子上的目光往这里看,一见是那两只丑陋的小辫子,赶紧重新各忙各的,当做没听见。
“姑奶奶我还不信了!”
……
红缨第三计:抓把柄。不是人的都有毛病缺点,何况是人?这也是小丫头屡用不爽的手段,之所以位列第三,是因为此计费力耗时,所以总是在前两计无效后登场。
晚饭后,太阳落山,眼见窗外已经月黑风高,时辰已到,小红缨系紧了小布鞋,高挽起小衣袖,整理绑腿,束紧腰带,梳理一对英雄辫,眉微挑,拳微攥,油灯光里照耀出一副干练的英姿飒爽。
看在屋里的几人眼里偏偏觉得这缺德丫头贼眉鼠眼,一个个看她看得心肝直颤,以后如果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得留神这个缺德玩意。
废话不多说,开门去也!
钻小巷,溜墙根,绕过空旷爬矮墙,吓得几只逛街老鼠仓惶,惊起几阵守夜小狗乱吠。猫腰踮脚,数曲数转,一个贼溜溜的小身影到达三连宿舍外边。
夜深人不静,屋里居然还亮着一盏灯,看窗口的光,是摆在最里边,郝平杨得志两个住在最头上,猫腰贴墙,蹑手蹑脚到了有光的窗根底下,开始竖耳朵听。
“这枪确实不错,手感比三八大盖强,可惜没刺刀……呵呵,让我这个连长背几天体验体验如何?”说话的是郝平。
“你看你那眼色,是背几天的目的么?少诳我,呵呵,一码是一码,不上你这当。实话告诉你,今天晌午有人想用两支三八大盖来换呢。”这声音是杨得志。
“什么?两支三八大盖?这可是真赚了。我说老杨,这机会你都放?还能顺便帮连里解决个名额,岂不……”
“我图的不是那个,是稀罕。三八大盖总有机会得到,这枪哪找去?指望姓蒋的么?……对了,我看你在操场那转悠了一下午,踅摸什么呢?”
“我看上个人!”
“咳咳……咳……”杨得志似乎呛到了。
“那样看我干什么?想什么呢你?我说的不是女人,是个新兵。”
“什么意思?”
“就是带这枪来的那个潘柱子,你知不知道他是个有功夫有胆气的。”
“我倒是知道他带着把大刀。”
“这小子三五个人近不了身,看样子还是个用过枪的,绝对人才。眼下一连二连战斗力都比咱们强,尤其高一刀,你瞅瞅他都傲成什么样了,目中无人一副天下无敌的样。我的想法是……得让这个潘柱子到咱们连来,既能灭二连的傲气,也能长咱们的威风,得让咱们连也有个狠人,真要是有合适的机会,说不定这小子能把高一刀打趴下,你说那得多解恨,是不是?”
“这……还真是好事,可是现在的新兵是吴严管的,分配也是他说了算,怎么要这个人?”
“我就是一直琢磨这个事呢,好在他是吴严,我的想法是这样,我唱黑脸,你唱红脸,明天……”
……
窗外,弯月高挂;窗内,油灯昏黄。
咔嗒——清脆的声音里表壳跳起,借着昏黄灯光,时针分针能看得见。
上午回到了师里,汇报了遭遇的意外情况,师部已经加强了戒备,同时通知附近部队火速到某些区域准备支援和搜剿,另外师部也做好了随时转移的准备。
回来的一路上,和她相互间都没再说过话,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其实连自己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这好像一场凭空出现的梦,完全没有真实感,到现在也不觉得昨晚发生那一切是真的。
晚饭前她刻意经过了病房门口,淡淡撂下一句话:“今晚过来一趟。”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凡事有因果,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什么可犹豫的。
咔嗒——合起表壳,直立起身,紧衣领,正帽檐,吹熄油灯,挺胸抬头出病房。
门轻轻开了,她不说话,先左右望,然后让在一旁。
进门后听到身后的门栓响,屋里再次弥漫了酒的味道,不过这次她不必仓惶掩饰瓶杯,那些还摆在书桌上,油灯旁。
低头看了一眼书桌边的椅子,走到床边去坐下了。
她栓好了门,回到书桌边坐下,一口吹熄了桌上的油灯,黑暗了一会儿,漏进窗口的月光重新使室内隐隐清晰起来。
她端起杯,能听到酒水慢慢滑过她喉咙的轻响。
从来不觉得酒是好喝的东西,但是现在忽然记起了酒的味道,索性低声打破了沉默:“能分我一杯么?”
幽幽月光中,她将手中的杯小心地添满,递过来。
稳稳接了,触口,一饮而尽,辛辣的燃烧之河瞬间炙热了胸膛,落入心底,说不清是痛还是爽。
“这是个意外。”她忽然说:“真的是个意外。”然后伸手接了空杯,小心地倒入酒,端起来啜了一小口,又问:“再来一杯?”
“可以。”
于是从她手中接过酒,再次一饮而尽,被那份浓烈呛得连头都跟着疼,大口喘息,胸膛里烧成了火海。
咯咯咯……她笑了:“自作自受。”
辛辣的味道淡了些,才开口问她:“谁的意外?”
她沉默了一会,低声说:“我的。”
起身,到书桌边放下空杯,而后面对坐在椅子上的她:“好吧。那么这次……是我的。”话落直接弯腰横抱起了她,没有遇到任何挣扎,返身走向床。
“咱们是不是醉了?”她呼吸得忽然有点重。
“是。”开始解她的衬衣纽扣。
“那好吧。”她抬起手来开始解她面前不远处那军装纽扣。
不知为什么,连手指都在抖,她的手指也在抖,这些扣子好像根本解不开,越解越乱,让两个人的手指抖得越来越厉害。她终于带着微微颤抖的声音小声说:“我们……还是都自己来……吧。”
于是,这些解不开的纠麻烦终于消失了,只剩下深深的呼吸,和淡淡的月光……
第208章 物极必反
路还是那条路,山还是那些山,只不过天空是蓝色的,还有明晃晃的懒散阳光照耀在独自行走的胡义身上,看起来有点困,有点倦,步伐反而显得轻松。
今天早上离开了医院,没见到周大医生,从昨晚一直到今天凌晨三点多才爬出了她的后窗口,估计她是爬不起床了。
因为苏青而变成了男人,现在因为周晚萍而变成了开始了解女人的男人。周大医生为胡义揭开了衣角下的神秘,让胡义终于醒悟,原来有些方面女人也和男人一样,原来不只是打捞井水的人觉得口渴,井也一样渴望被打捞。
不知进行了多少次,就连间歇期间双方都舍不得捞出来,任那水桶在井里悬着,然后不知不觉中慢慢开始新的一轮,不掩饰,不拘泥,不愿终结。由此,让胡义看到了她深处的孤独,她也是个孤独的人,和自己一样的孤独,却比自己更勇敢,更乐观;也由此,让胡义自惭形秽。
路在阳光下蜿蜒起伏,鞋面上已经挂满了尘土,脚步不停,孤独的军人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越来越淡,逐渐消失于湛蓝与苍绿之间。
……
阳光下,大北庄,团部。
陆团长看着穿过院子走来门口的那对笑嘻嘻小辫子,忍不住眼皮跳了跳,不等她走进门,先开口:“臭丫头片子,又来?我明告诉你,给我死了那条心吧,不行!”
“有你这么当团长的么?人家还没说话你就说不行?”小红缨一个小跳窜进了门槛,一歪头:“嘿嘿,政委大叔也在啊。”
“嗯。”丁得一故意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继续看书。
“我这团长就这么当,省得费口水。”
小红缨晃着小辫大咧咧到桌子侧边直接坐下了:“团长大叔,你误会了。昨天回去以后我就认识到错误了,怎么能从别人手里拿奖励呢?是不是?检讨了一晚上,后悔得我觉都没睡好。”
团长闻言盯着她看了看,又看了看门外天色:“这太阳打哪边出来的?”
“哎呀你先别打岔,听我说完。”
“……”
“经过昨晚的思想检讨呢……我决定改正错误,坚决不再任性,所以呢……我就不要枪了,你说怎么样?”
“我说……我说什么啊我?”
此时丁得一突然头也不抬地插言一句:“还是来要奖励的。”然后继续若无其事看书。
陆团长接着道:“对了,昨晚上我也想了想,好像我在医院也没说过奖励的话吧?”
小丫头猛地皱起小眉毛:“你可是大团长哎?能说话不算话吗?昨天满院子人可都听见了,这事我能乱说吗?你不能因为我小就……”
“行!行行!咱不争那个了,就说说今天你又想要啥了吧?”
“什么叫要啥?那是你答应的奖励!”
“对,奖励。这不一回事么!”
“为了弥补我过去的任性,这回我想为集体考虑,为九班着想。上次分配新兵,你们把傻子塞给我们了,所以这次我要求让我们九班在新兵分配前优先挑一个新兵。我要这个条件当奖励。怎么样?”
“这么简单?”陆团长有点不相信耳朵。
“对啊。”
“行。”
“嘿嘿嘿……那我就不多耽误二位大叔啦。”小红缨当即起身扭搭出了门口。
“难道……真长觉悟了?”陆团长看着院子里的娇小背影嘀咕。
“呵呵,老陆啊,我劝你不要盲目乐观。”丁得一继续看着书。
……
郝平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蹲在地上看着远处的操场,杨得志站在吴严身旁,态度诚恳地说着:“……郝平他也是愁的,你别往心里去。这一仗下来,你们一连是受了团里表扬的,二连是被战士们私下夸赞的,我们三连呢,现在的情况确实差,连士气都提不起来。说实话,我们俩一直上火到现在了。”
吴严看着操场沉默了一会:“你说这些我能理解,你俩到团里跟团长政委说说,估计这事也能过。”
“我知道你吴严是个照章办事的,可你想过没有,这事一旦到了团里,高一刀能不跳出来么?他对我们三连的态度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他出来搅合,这事可就两说了,否则我跟郝平又何苦来难为你。”
吴严再次沉默。
突然,三个人身后传来脆生生的话音:“这事你们得先找我谈!”
三人不约而同回头看,果然,一对丑陋的小辫子在阳光下得意地晃荡,不是缺德丫头还能是哪位。
“看什么看?实话告诉你,团长刚下了命令,这批新兵九班优先挑一个,你三连想要潘柱子,得先问我干不干!”
吴严诧异地愣了愣,转脸去看杨得志和郝平,果然脸色漆黑一片。
郝平站了起来,勉强装出个云淡风轻的样儿:“你听谁说我要潘柱子?胡说八道,没这事!”
小红缨嬉皮笑脸撇撇小嘴:“瞎猜的呗!你要不要我不管,反正我要。”然后又对吴严说:“我们九班选了潘柱子,分配的时候你可别忘了啊,不信的话现在可以去问团长。”
杨得志不想说话,看了看郝平。
缺德丫头这语气,这德行,看在郝平眼里再熟悉不过,打马虎眼是没用了。不愿惊动高一刀而选择私下找吴严,结果又撞上了这个缺德孩子,不过,她起码比高一刀强一点,起码她总是有目的的,而高一刀做事全凭好恶,只打死结没活扣。
叹了口气,郝平开口:“能不选他么?”
“能。”
“什么条件?”
“中——正——式——”一字一顿,说得清晰缓慢,同时带着三分得意。
“……”这回轮到郝平看向杨得志。
吴严的眉毛也跟着跳了跳,怪不得!昨天把我那一连转悠个遍,挨个枪看,感情团里有中正步枪?鱼腥让这小猫闻到了!枪在三连?谁这么倒霉?
杨得志是真心喜欢这支枪,喜欢得恨不能搂着睡,也是真心讨厌这熊孩子,讨厌得恨不能扇她一巴掌。想天想地也想不到这缺德孩子是冲这个来的,如果郝平不在场,会毫不犹豫地回绝这个恶心人的要挟。但现在,身为三连指导员不能这么做,交给连长郝平去定夺吧。于是脸色难看地朝郝平点点头,向他示意自己可以交出中正步枪,心中五味杂陈。
明白了杨得志的态度,郝平看向缺德丫头,一对小辫歪在阳光底下,小脸侧歪着,一对大眼睛似笑非笑地对视过来,半抬着右手,一颗黄灿灿的六点五口径步枪子弹在她的手指间随意翻转着。这熊德行,越看越来气。
知道杨得志稀罕那枪,而且好歹是三连指导员啊,这买卖要是做了,不得把杨得志给活活憋屈死?更何况吴严还在这站着看呢,三连一直闹心到现在了,居然还有更闹心在眼前等着。
沉默了一会儿,郝平开口了:“丫头,你还是小,有个词叫物极必反,你肯定不知道。我看这个事,还是到团部去说吧,你说呢?”
……
看着郝平、杨得志、吴严和小红缨,陆团长瞪了瞪眼睛诧异道:“什么?”
丁得一终于放下了他手中的书,心里暗叹:果然,万变不离其宗,还是为了枪;一方面是私下截留不走正规手续,一方面是见枪眼红要挟就范。中正式?好像……团里曾经也有过一支。
结果,陆团长的第二句话是:“新兵连里居然有这样的好苗子?怎么没人跟我提?”丁得一听了转瞬满头黑线:这就是差别,政工人员和战斗指挥人员的差别,同样一件事,关注点完全不同。唉——有差距啊,啥时候才能学得像老陆心那么大?
郝平到这把情况全说了,私下找吴严要人,被小红缨威胁交易等等,反正这里边没什么大错误,说清楚的目的就是不甘心被要挟,要争取其他方式得到潘柱子,让缺德丫头屁都捞不着。
小红缨十分无奈,以为胜券在握了,没料到郝平居然来个鱼死网破,想要重新洗牌。就算摆在明处,这事也必须争到底,潘柱子到手之后,姑奶奶可就水涨船高加价码了,到时候让你哭着来换!
都以为要先挨一通批,不料团长直接关注了潘柱子这个会耍大刀的焦点,小红缨借坡下驴打岔去说团长答应名额的事;郝平和杨得志立即开始诉苦,说三连缺乏人才亟待提高的状况,同时强调小红缨目的不纯,要求团长收回命令。
陆团长抓眉毛挠胡子正在考虑这个事该怎么办,高一刀终于闻风出现,大步如风进了门口,咔擦一个立正挺在团长面前,张口第一句话果然是:“我有意见!”
“能不能别添乱?”团长朝高一刀皱眉毛。
“上一批分配他就假公济私,把顺眼的全拉他三连去了,这回换了吴严,他又要私下里耍手段,难道我们二连是后娘养的?”高一刀满脸的不屈,一副将要英勇就义的架势,气得团长干瞪眼。
“高一刀,说话得凭良心!你二连都肥成什么样了?敢不敢照镜子!”郝平不忿。
彻底变成了配角的小丫头再次耷拉下了两只小辫子,坏了,这个大王八蛋一搀和,这个忽悠来的优先选择权……要完。缺德冒烟的高一刀,明天开始姑奶奶就画你……
看着现在这个场面,一直坐在桌子后的政委丁得一忍住了笑意,把扣在桌面上的书重新拿起在手中,继续看吧……
第209章 错过与命运
操场,训练间隙,新兵们暂时休息。
一个新兵凑到了潘柱子身边坐下:“兄弟,你可真厉害。”
潘柱子笑笑没说话。
新兵又道:“你叫我麻子就行。”
“我叫潘柱子。”
刚来到独立团一天,潘柱子对很多事还都不知道,这个叫麻子的同期是头一个主动跟自己说话的,心情一时好了不少,主动问:“我见有个小丫头也穿的军装,好像还跟那些连长指导员他们站一起,那是谁家孩子?”
“孩子?呵呵,她可不是孩子,她是个兵!”
“你说啥?”潘柱子不敢相信,来参加八路是为了打鬼子,没想到八路军里还能有这么小的兵,何况还是个小丫头,这不开玩笑么。荒唐!
看着潘柱子的神色,麻子认真道:“这是真事,我刚来的时候也不信呢。”
“就算她是个兵,早上训练怎么不见,反而大摇大摆跟那些连长指导员的晃在一起?”
“这个说来话长,她是个兵,可又不是个普通的兵,我跟你说,这小丫头可了不得,不是个好惹的。咱团拢共有四个战斗单位,人称:铁一连,红三连,一把尖刀是二连,傻子去九班。那丫头就是九班的,九班很少到操场来。”
“九班?”潘柱子更纳闷,这咋又出来个班级单位了?
麻子正准备详细给说说,忽然传来教员铁蛋的大声命令:“全体集合!全体集合!都麻利点!”
不是说休息会儿么?怎么刚坐下又集合?新兵们带着满肚子牢骚和不解,匆匆去站队。
阳光下的操场边,从团部方向走来了六个身影:团长,一连长吴严,二连长高一刀,三连长郝平和三连指导员杨得志,最矮最小那个扎俩辫子的是小红缨。
队伍中开始窃窃私语:“什么情况?”
“全是掌柜的!这是要干啥?”
团长当先走进了操场,边走边朝准备立正敬礼的教员铁蛋扬了扬手:“没事,让他们解散休息。潘柱子是哪个,拎出来给我看看!”
……
陆团长在团部里听手下这几个货吵吵得头疼,于是灵机一动,让这个潘柱子货比三家,自己决定岂不更好,省得一个个连哭带闹大叫不公!谁都甭抢了,让潘柱子选。
这个办法让所有人都没话说了,高一刀是最高兴的,不管怎么说,真把机会给闹出来了,你三连想如愿没那么容易!郝平和杨得志也没话说,毕竟决定把这事挑开的时候就预料到了这种可能性,现在果然要重新洗牌,至少缺德丫头的机会更渺茫,想要挟三连,该!小丫头是最不情愿的,从顶峰掉到了谷底,竹篮打水一场空,全白忙,在团部里跳着小脚大叫反对,团长的答案是反对无效!只能可怜兮兮瞪眼看着郝平得意高一刀笑。
原来这是要让潘柱子自己选分配单位,已经解散的新兵们立即炸了锅,呼啦啦地全围了上来,在操场上形成了一个大圈围着看,个个眼里都是羡慕嫉妒恨!
“这小子也太好命了!刚来一天啊!”
“唉,谁让人家会耍大刀呢。”
“这也太便宜他了!”
潘柱子自己也懵了,他并没觉得这是多好个事,因为他压根还不了解独立团里的具体情况,分配到哪都是八路军,都是为了打鬼子报仇,有啥不一样的?搞不懂团里这个安排是为了啥!
陆团长当面对潘柱子询问了他关心的背景情况,又围着潘柱子转悠了三圈,最后说出三个字:“不错!好!”然后转身,背着手把三个连长一个指导员和小丫头扫视一遍,开口道:“那么……按着顺序来,吴严,你先说说。”
一石激起千层浪,高一刀、郝平、杨得志和小红缨四个人下巴都掉下来了,没想到一连也算?这事跟他一连有什么关系?这机会不是又少一层吗?至于这样吗?不像话!
唰唰唰唰——四个人八道目光同时投向一连长吴严,高一刀郝平杨得志和小红缨,四张脸没一张是好看的,此时此刻居然破天荒地同仇敌忾了。把痨病鬼一般的吴严看得忍不住一晃荡,寒毛直竖脊背发凉,心说团长你这也太那啥了,压根我也没说过一连要参与啊?这不把我扔火上烤么?这潘柱子我可争不起,这个浑水不能趟!
“咳咳……这个事……原本也和一连没关系,我弃权!”吴严表明了态度,原本照在吴严脸上的四个冰冷目光立刻升温,变成了赞许的热情温度,让吴严觉得比头上的阳光都晒得慌,额头都热冒汗了。
团长皱着眉毛看了看那四个货,又看了看吴严,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说吴严,你就不能冒头一回?原本我还准备算上团部一份呢,等着看这小子愿不愿意做警卫员。现在可倒好,你个连长都摆了高姿态,那我这个团长还咋争?”
哎呀我去!这回连吴严都算上,五个人满脑袋黑线地瞅着团长无语。
“看什么看?就你们那单位是单位?我这团部就不算单位?这回暂且便宜你们了,剩下你们三家看着办吧!”
呼——团长的话终于让四个货的心里落了底,深深出了一口大气,如果团长也搀和,那这结果估计没啥悬念了。
……
操场彻底安静了,明明围满了新兵,偏偏静得出奇,因为选择即将开始了,选项有三个,二连,三连,九班。
潘柱子笔直立在场中,一动不动,额头见汗。他正对面几米远,间隔着站了三个人,左边的是健壮高大的黑脸汉子,不怒自威的二连长高一刀,两腿肩宽开立双膀横抱胸前,面色如虎;中间站着个小不点,娇小戎装稍息姿势闲立,头上的两个小辫子扎得趾高气扬微微摆动在风里,手里摆弄着一棵步枪子弹绕着她的小巧指尖转啊转,眨巴着两个漂亮大眼定定朝着潘柱子歪看;右边的人是三连长郝平,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黑不白,不卑不亢,尽管也是一身军装,看在潘柱子眼里,却普通得像是个邻居哥哥,并且朝着潘柱子微笑了一下。
高一刀头一个开口:“你小子给我听清楚。二连,是尖刀连。我,是高一刀。只有进了二连,你才会觉得骄傲!”
话不多,只有这么一句,语气不善,带着满满的霸气,尽管潘柱子是个练过的,仍然被扑面而来的凛冽感压迫得呼吸不太自然,对自己的自信感突然消失了大半,这个人……可不简单!
四周立刻一阵低语响,人的名,树的影,二连,高一刀,只是一报号就足矣,名气压倒一切,还用废话么?霸气!有面子!
“切——”
这个嗤之以鼻的声音引着潘柱子的目光,看向中间那个小不点。她正在收回斜向上看着侧边高一刀的不屑眼色,一双漂亮大眼与潘柱子目光对视,静静地眨了几眨,然后张开小嘴,响起了稚嫩清脆的声音:“一支三八大盖,配刺刀,备弹一百二十发;盒子炮一把,子弹两匣;手榴弹手雷随你挑,自己看着挂;装具我懒得说了,来九班,这些就是你的!怎么样?”话落后那双漂亮大眼开始眨巴着。
全场大哗……赤裸裸的诱惑啊!一丝不挂!这个太不要脸了,这个可太……那啥了。这条件只有九班能开出来,这是一百个人吃一个馒头和一个人吃一个馒头的区别,九班绝对优势,能活活把人馋死!要了亲命啊!
麻子说这孩子不一般,现在潘柱子真看出她不一般了,虽然她小,虽然话音里带着迷人的稚嫩,但是这些条件出自她口反而更令人印象深刻。此刻的她哪里是个孩子,分明是个梦的实现者,是个自鸣得意的漂亮小精灵,周身漂浮着绚丽魔法光环,看得潘柱子直傻眼。
二连的‘名’,九班的‘利’,到了三连这,郝平真心牙疼了。这成什么了,一个个都在红口白牙的炫耀!臭不要脸透顶!不出点血看来是真不行。
“咳咳……潘柱子。”
“嗯。”总算从精灵的魔障里恢复过来,看向三连长。
“来三连吧,我可以让你直接出任班长。”郝平的话比高一刀说得还简单,他没办法,想多说也说不出啥了,只有这个条件做依仗。
全场跟着又是一阵嗡嗡响,好家伙,有名,有利,有权,咱们的命咋就这么苦,凭啥大馅饼都掉他小子头上了!苍天无眼!天理不公!
现在该说的都说完了,只等潘柱子说话了。突然周围的新兵里有人开始替潘柱子出主意,朝着他低声喊:“你不是会耍大刀吗,那还不选二连,选二连……”
另一个声音又起:“选三连,直接当班长,还用想吗你个傻子……”
同时有几个声音在潘柱子身后嘚啵说:“可不能去九班!傻子去九班这话你不知道吗!去了你就得后悔,别上当啊小子,九班是全团最烂的地方,去了九班会被人瞧不起啊,到时候连我都瞧不起你……”
潘柱子自己对二连三连和九班都不了解,周围同期的叽叽喳喳让他的心里更乱,身体僵硬拳头紧攥,鼻尖直冒汗,几欲开口,因周围的建议声,几又忍住。正犹豫不决时,忽听对面又有人说话了。
“潘柱子,我们三连……环境确实艰苦点,但我真心希望你来我们三连,咱们一起杀鬼子,报仇,为你师父师娘,为你全村的人,为这天下千千万万的苦命人。”
说话的,是杨得志,在政工科办公室的时候,他听到了潘柱子来参军的初衷。看出了潘柱子的犹豫不决,杨得志最后砸出了这句话,帮三连打出了最后一张牌。
潘柱子的拳头松开了,直视杨得志,终于下定决心:“我希望加入三连。”
……
时近晌午,随着教员的口令响起,操场上的新兵终于结束了上午的训练,乱纷纷地散场,准备去炊事班大院里吃午饭。
阳光下的潘柱子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偏过头看,是麻子,于是还了个微笑。
麻子反而皱着眉头问:“你怎么选三连了?傻不傻啊你?二连有面子,九班有里子,三连的班长没那么值钱。真服了你!”
“我不是图那个,我来就是为打鬼子报仇的。我也想过去二连的,不过……杨指导员的话说到我心里了,不给班长我也还选三连。”
“我问你,到这来有几个不是为打鬼子的?我也是啊,你以为就你一个人这么想?难道二连不打鬼子?九班不打鬼子?”
潘柱子想了想那个小丫头的样儿,说她富得流油信,说九班能打鬼子不信。顺口道:“九班……呵呵,你没听大家咋说的么,他们……”
“嗨——你真是……”麻子满脸无奈,眉毛都变成八字了:“说那些话的人都是有目的的你知不知道?九班规模小,名额就少,他们说那些是怕你占了九班名额!虽然都说九班烂,说九班差,可是私底下他们为了争取去九班都快争疯了你知不知道?要是能有你这样的机会,我都毫不犹豫选九班。”
潘柱子想了想,终于有所醒悟,怪不得当时一个个在身后不停叨咕呢,感情全是些人面兽心的货。就凭那小丫头开出的条件,一般人谁还会再顾忌什么名声大小觉悟高低的,那可是天价,别无二家。不过,潘柱子并不因此而后悔选择,他们是他们,自己是自己,打鬼子报仇是第一。
麻子说这些都是好意,潘柱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人各有志,我不看重那些东西,只要能……”
麻子一扭脸直接把话打断说:“又想说打鬼子是不是?让我说你什么好……这么说吧,你知不知道前段日子的战斗谁打的鬼子最多?九班!九班人最少,偏偏杀的最多,差点直接灭了一个鬼子小队!那家伙真是……你这傻子,在这之前,全师通令嘉奖两次,团里一次,这也是九班,你啊……呵呵,就算为打鬼子,也进错了门喽,九班和二连,你全错过了。”
“什么?”潘柱子这回真惊讶了。
“反正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不过,好歹你直接能当班长,这是大家唯一值得羡慕的一点。估计现在就有人开始背地里说你是个官迷了,呵呵。”
潘柱子傻眼了,看来……自己真的错过了什么,这感觉太差劲了,好像突然吃了满嘴沙子,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原本的一腔兴奋化作透心凉。
……
正午的阳光呆呆照耀着空旷操场上的黄土,命运就是命运,有时候,即使你拥有选择的机会,也不会改变命运。比如潘柱子,他正在因为错过而感到深深后悔,其实他不知道,即便他选择了九班,仍然会被那个缺德精灵卖给三连,归宿不会因为选择而改变。
第210章 木兰情
有的人,钟情于沙滩,是为了寻找金子;有的人,眷恋着沙滩,是为了捡拾贝壳。在寻找金子的人眼里,看不出贝壳的美丽;在捡拾贝壳的人眼里,金子和沙子没有区别。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小红缨如是。在她那单纯的心里,会耍大刀的潘柱子只是个新兵而已,中正步枪只是一支步枪,与苏青的赌约才是一切动力的来源,事关她的快乐,事关她风一般的自由人生。
她那双漂亮透彻的大眼睛里,注视的是可以任风奔跑的湛蓝天空。因为,她,是风的孩子,永远向往着风,和天空。
……
计划再次失败了,一对小辫无精打采耷拉在阳光下,耷拉在炊事班大院里,耷拉在饭桌旁。
刘坚强咽下嘴里的食物抬起脸,瞪着眼睛问:“原来你一开始拿到了优选权?你……让我说什么好?太败家了吧?你啊你……看着挺精其实和傻子一个德行!这么好个机会能活活让你给糟蹋了,打个赌那屁大个事,能赶得上那个潘柱子事大吗?这才是丢西瓜捡芝麻,结果芝麻你也没拣着,壮大九班的机会生生让你给废了。”
“要你管!我愿意!”小红缨扔下筷子望天。
另一边的罗富贵抹抹嘴,把个大脑袋凑过来:“我说丫头,俗话说得好,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三年后你又是个缺德孩子,认了吧,啊。如今姓杨的已经知道你想捣鬼,这枪的事啊,也就这样了,可别瞎折腾了,没用。一会儿吃完了饭,老老实实跟我一块回去抄大字儿去吧,啊,听话。”
马良闻言也抬起头来,皱着眉毛歪着脑袋盯着罗富贵:“骡子,你这话我怎么听着那么不对味呢?你这是劝呢还是挑呢?嗯?昨天开会你就是这熊德行,我算彻底看透了,最缺德就是你!”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此刻马良醒悟了。
“他这个班副必须撤!他不称职!班长回来我就提。”刘坚强也一脸严肃地看着罗富贵,话却是对大家说的。
马良扭过脸:“流鼻涕,这次我支持你!”
罗富贵楞着眼珠子瞧了瞧一脸严肃的刘坚强,又看了看难得与刘坚强统一战线的马良,心说你俩真出息了?可能么?那就试试看。砸吧砸吧大嘴,放下手里的碗筷,一本正经道:“我这个班副咋干上的,你俩心知肚明,是不是?姥姥的,不用等胡老大回来,这个班副我现在就不干了,爱谁谁。流鼻涕,你这副表情看我干什么?我说真的,现在就不干了。”
马良皱眉:“缺德玩意,撂挑子也得等班长回来再说吧你?那能你说不干就不干?又要撒鸭子吗?”
“老子不管,跟我说不着。”罗富贵重新开工大口喝汤吃饭,一副无官一身轻的架势,谁都不看。
刘坚强终于放下筷子了:“班长回来之前,九班由我来管!”
“什么玩意?”马良再次转向刘坚强:“我拜托你说话过过脑子,这是你自己说干就干的事么?你那脸比骡子都大!”
哐啷一声站起来了刘坚强:“你再说一遍!”
马良翻了个白眼:“看清楚了,这是炊事班,耍什么威风!你那觉悟哪去了?你寒碜不寒碜。”
“你——”刘坚强看了看四下里投来的诧异目光,脸红脖子粗地又坐下了:“吃完饭回去开会!”
旁边突然传出一阵猛烈咳嗽声,一直低调喝汤的李响终于把一口汤喝到肺子里去了,表情痛苦不已,这种永远也没有结果的会议,对于他而言如同梦魇。
……
红缨第四计,也是终结篇:耍无赖。
之所以将耍无赖列为第四计,是因为此‘耍无赖’非彼‘耍无赖’,可不是普通人那样简单的赖账不承认,否则她就不是小红缨了。她的耍无赖是需要技术的,是需要勇气的;耍无赖也不能毁了信誉,耍无赖也不能违背原则,耍无赖也要赢得赌约,要赢得赌约。
三连得到了潘柱子,杨得志手里这支中正式步枪已经变成了一个死结,解不开了。小红缨斟酌再三,斟酌再四,斟酌再五……不得不开始准备自己的最后一计,狭路相逢长得小能钻过去,背水一战会游泳的死不了,看来,现在到了姑奶奶亮出英雄本色的时候,舍我其谁!舍我其谁……谁……谁……
夜已深了,破方桌上的油灯还未熄灭,屋中四壁摇晃着灯影和昏黄。灯光里,娇小的她静静坐在床沿,伸出小手,将一块黑色方巾轻轻铺开在床边,推去褶皱,铺平,两只小手慢慢压在方巾上,仔细向两侧铺抹着,认真得像是擦拭她的铠甲。
一对小辫子静静地垂着,垂得很忧郁,又带着一股不甘;一双漂亮的大眼静静注视着黑色的方巾,此刻,灯光中的那双漂亮眼底,没有一丝平日的油滑,没有一丝娇气,显露着异常的清澈,如泉,平静中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然,令看者心碎,泪目。
坐在桌边肿着脸的马良终于不忍再看这一幕,低声道:“丫头,代价太大了,别这么做,不值得。”
坐在对面青黑了一只眼眶的刘坚强随即平静地说:“丫头,你这不是犯错,是犯罪,你会后悔的。”
漂亮清澈的大眼慢慢抬起来,迎向灯光的方向,映得一张娇俏小脸上泛着光:“我不想输。我不会输给她。不用再劝了,我决不后悔。”
唉——坐在马良和刘坚强中间的罗富贵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丫头啊丫头,让我说你啥好?唉……你还有啥想交代的没有,能办到的,我就替你办了。”
昏黄灯光中的漂亮大眼睛缓慢平静地忽闪了一下:“没有了,如果……狐狸回来,告诉他去看我……”
话落后,小丫头离开床沿下了地,到一直呆立的吴石头面前半步远,扬起她的平静小脸:“傻子,我教你的都记住了么?”
吴石头低下头看着俩小辫,重重一点:“嗯。”
一只小拳头紧跟着扬起来,在吴石头的胸膛上捶了一下:“你是我的好傻子!”
接着,小丫头又来到与吴石头并列站立的李响面前,淡淡问:“你确定你行么?”
李响抬起头,看了看桌子那边坐着观望的三个货,心说我敢说不行么,我要是说不行,你们还不得活活把我这个新来的给吃了!苦命!
“我觉得……你是不是该……再慎重考虑……”
“你就说你行不行?废什么话!”小红缨的眉毛已经有挑起来的趋势,直接打断了李响的支吾。
“好吧……我……可以。”李响无奈地垂下了头。
“如果做不到,姑奶奶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说完这句话,小丫头反身到床边,将那块黑色方巾对角折叠一次,形成个等边直角三角形,然后提起来蒙在眼底鼻梁上,蒙住了鼻梁以下的半张小脸,双手在脑后打结。
看得罗富贵直皱眉头:“我说……丫头,不至于吧?就你这德行,蒙了半个脸有屁用啊?这不是脱裤子放屁么?这大北庄里要是有认不出你的人,那他得缺心眼成什么样?”
马良斜眼瞅了瞅罗富贵:“她是为了遮挡脸上的反光,白痴。”
灯光里的小红缨已经准备完毕,遮住了半张脸的黑巾彻底让她变成了小毛贼,抬起小手朝吴石头和李响一挥:“出发!”
……
弯月高挂,四下里青幽幽的,又黑蒙蒙的。
隐约中,一个翘着俩辫子的小贼影,出现在幽幽月下,谨慎如鼠,轻似狸猫,不声不响地溜着三连宿舍的墙根,悄悄停在了一侧墙角,伏下身,贼兮兮地往墙角的另一边探看一下。
门前,一个战士在站岗。
缩回头,靠着墙角蹲下,静静眨巴着大眼听动静。
不久,由远及近响起了脚步声。
“谁?站住!让你站住听见没有?你……傻子?半夜三更你到这来干什么?”哨兵在说话。
“俺来这睡觉。”吴石头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就听到了推门声。
“哎!哎哎!你这傻玩意……你给我出来。”噗通一声,欲拉扯吴石头的哨兵明显是被推倒了,接着又爬起来追进了漆黑的门里,紧跟着门里边稀里哗啦乱撞响。
就是现在,猫下小腰,甩开小步子,拐过墙角一溜烟,窜进敞开的黑暗往侧边床底下一钻,不动了。
乱糟糟吵醒了三连,没多会灯被点起来,郝平喝斥,杨得志询问,乱过一通后,傻子吴石头被三连兵揪住赶出了门,几个三连战士押着他直接去九班。后来灯灭,屋里陷入漆黑,有人嘀咕傻子梦游,有人低声说他发癔症,不多久,屋里再次寂静,传出鼾声。
小毛贼趴在床底的黑暗里,静静等待,好久,那几个押送傻子的三连兵也没见回来。暂且不管了,继续干活。小手放轻,小腿放平,像一只小癞蛤蟆般无声地匍匐前进。
黑暗里,一双双臭鞋经过脸畔,那味道熏得小贼几欲昏迷,额头现汗,咬住牙,屏轻吸,再苦再难也不如草地雪山,姑奶奶忍!胜利在前!
鼾声,汗味,鞋袜恶臭,破盆,骚夜壶,窜过脊背的可恶老鼠,黏糊糊压碎在胳膊下的臭虫蟑螂,谨慎摸索着,小心规避着,变换着爬行线,任路途上障碍险阻重重,哪怕遍体脏尘,哪怕被熏死在前进的路上,也无法阻挡那颗寸寸前进的决然之心,红军之心,必胜之心。
终于到达终点,杨得志床底下,下午就已经偷偷爬窗户观察过,那支枪在他床边的墙上挂着。黑暗中的漂亮大眼,闪过了一抹贼光。只要把枪交到她手上,就是我赢!哪怕天亮后会因此锒铛入狱,也是我赢!至于她留不留得住跟姑奶奶没关系,要怪就怪她自己没把赌约说清!
……
月上中天,门外,远处又走来一人。
“站住!你谁?”哨兵的声音。
“我……叫李响。”
“我去……你们九班的人都神经病是不是?自己抬头看看,那叫月亮,不是太阳!”
脚步声继续接近。
“哎?哎哎?又来这个?丑鬼你别往前走了听到没有?你给我……”
嘭——
“哎呦我——”
噗通——“来人啊!”
扯着步枪,趴在门边最后一张床下的小贼,在黑暗中皱紧了一对小眉毛,静静等待着。
头顶上的床板嘎吱吱响起来,屋门被人打开,有人慌乱地往外冲。不能再等,否则会有人点灯了!竖抱住步枪,机灵地横滚出床底,快速爬起来,抓住门框边猛拐出去,不看,不回头,溜着墙根猫腰狂奔冲向转角,一对小辫子扑啦啦地晃,好像一对小翅膀,一对小细腿嗖嗖地甩,跑得好写意,好嚣张,好无赖。
幽幽月色下,身后的门口还在噼里啪啦混乱地响,有人不停冲出屋来,有人在挨打痛呼,可怜的李响,现在起才算是半个九班人了,真以为九班是那么好混的么!
甩起一对小辫来,漂亮地来个小急转,墙角掠过身边,歪着小脸朝侧面瞥了一眼,大眼里瞬间闪过惶然!不远处黑暗中,几个战士的身影扇面朝这里疾跑过来。难道他们是……一直等在那里?中埋伏了!
胜利就在咫尺!不甘!
不能怕!不能迟疑!不能放弃!
大眼睛瞪起来,小眉毛竖起来,歪辫子翘起来,贼面巾飘起来,姑奶奶拼了,扔进她手里也得算!
朝着卫生队宿舍方向,撒开一对小细腿狂奔,月下,跑成风,飘过沟渠,拂过矮墙,一对小辫倔强地飘扬,一双小鞋倒腾得唰唰响。
“站住!熊玩意!”
“小毛丫头你还跑!你真当俺们是傻子啊,扎块破布就认不出你个缺德孩子么?”
“小贼样儿!你还敢跑……”
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前方的卫生队宿舍也越来越近。
一百米,五十米,二十米,踉跄了,失去重心了。一瞬间,忽然感觉时间过得那么缓慢,眼前那扇黑漆漆竖着的屋门,一点一点在眼前变得横过来,感到自己飞起来了,完全失去了支撑,在空中,不受支配地缓慢翻滚。恨,自己不是风;怨,成事在天。
噗通——哗啦——娇小身躯重重跌出好几米远,划起一片沙尘,依然不肯撒开紧攥步枪背带的小手。
倔强地抬起漂亮的大眼,尽管眼底闪过了一丝绝望,仍然不甘心地咬住了小牙,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将步枪甩向那门口。
咣啷啷——中正步枪无力滚落在门前几米远,月光下,闪过一抹隐隐的金属光泽,然后静静的,映入那双注满了不甘的眼底……
远处有人匆匆赶来,话语声已经能够依稀听到。
“你怎么发现的?”这声音好像是杨得志。
“那傻子出现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让他们几个做暗哨了,没想到真来了贼。”回答的似乎是郝平。
……
第211章 升堂
马良飞奔在月下,丫头这事干得有点大,为了小丫头着想,马良觉得有必要帮她做点什么,健步如飞,跑得迅疾,七转八跳,炊事班大院出现在眼前,顾不得再去绕大门,甩开长腿,借着冲力直接猛窜起来蹬着院墙翻上墙头,闪身飘入院子,落地直接一个前滚翻后轻灵起身,冲势不停直奔厢房。
牛大叔只穿上裤子便跳下了床,匆匆提了鞋,抓起上衣大步往屋外走,边穿边问身后的马良:“现在在哪?”
“估计是在团部了。”
“个不省心的臭丫头片子……嗨呀……她……你们几个不长进的怎么能由着她胡闹?拦不住个孩子吗?嗯?你们那岁数都长狗身上去了?你等这事完了看我饶不饶你们!你们几个玩意等着……”牛大叔大步匆匆,同时朝身后的马良发着火。
马良跟在后头没敢应声,心说这团里有几个能拦住她的?有火你舍不得朝她身上发,反倒转移我们身上了,不带这样的吧。
团部正屋早亮了灯,马良进院后就溜到了屋门边上,挨着门口的警卫员,跟他一起从门边探头朝里偷看。
牛大叔风风火火进了屋门,见团长黑着脸,倒背着手,正在桌子边来回转悠;政委坐在桌后,两手手指交叉在一起搭在桌面上,表情倒是平静。屋里侧面挨着站了郝平和杨得志,桌子前不远处背对门口站着仨人,左边吴石头,右边李响,中间不是小丫头还能是谁。此刻,郝平和杨得志刚刚将情况对团长和政委交代完。
几步绕过站在桌前的三个货,到他们身前朝小丫头看,那小衣服小裤子上不是沙土就是灰尘,脏了一个透,衣袖胸前膝盖等处还粘着几个压碎的黏糊糊死虫子,脖子上围挂着黑色面巾,小脸上也灰了好几片,垂头丧气耷拉着两个小辫子低头看地不吭声。
看得牛大叔心里这个不落忍,当场开口朝团长说:“这个事我有责任!这是我的责任!这是让我给惯的,惯坏了……主要责任必须我扛。”
然后当着团长面前,牛大叔一边夸张地挽袖子,一边面朝小丫头厉色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个臭丫头片子,你想反天了是吧,仗着你爹娘牺牲的壮烈,仗着年纪小不懂事就敢明火执仗了是吧?今天要是不打你,我就对不起你爹娘,熊孩子看我不打断你个腿……”话毕作势欲过去动手。
满屋子人谁能听不出来,这说的……是责备么?打?他舍得么?团长心知肚明牛大叔是在装腔作势,也不得不一把攥住了牛大叔的手腕,拦下他的动作,谁让他故意站得这么近呢。
“老牛,你看你急什么,给我住手!”
“团长你别拦着……这熊孩子再不打就反天了。”
这俩人一个强调要‘打孩子’,作势欲打;一个又拦又劝,就是不提‘正确对待战士的方式’。
此时,门口又匆匆走进来一位:“报告,这件事我应该付全部责任。”
正在支黄瓜架的团长和牛大叔闻言停住动作去看,来人是苏青。
苏青被操场上的动静吵醒后,出门后只见到了几个准备返回宿舍的三连兵,当场问清了情况,立即想明白了整件事情,小丫头为了赢得赌约不择手段了。事情闹到这一步,不站出来不行,倒不是苏青担心小丫头说出什么,凭她那小脾气肯定啥也不说,关键是这事不能让她个孩子扛,责任本来就在自己,没犹豫,直接奔着团部来,不想说也得替她说清楚。
苏青进门这一句话,让所有人都以为她的来意和牛大叔是相同的,这不快变成求情自首大会了么。丁得一这时从桌子后站起来了,没等苏青说第二句话,朝她摆了摆手:“虽然你是九班辅导员,也不用急着作检讨。”接着又对团长那边说:“老牛,你也别上火了,这件事啊,我和老陆处理得来。”最后看向旁边的郝平和杨得志问:“那个……你们两个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没有?”
郝平没多想,张嘴还想说点啥:“我们三连……”
杨得志可听得出来,这是政委准备下逐客令了,赶紧把身边的郝平往后扯了一把,开口打断他说:“情况都说完了,没有补充了。”
丁得一点点头:“那就行了。这半夜三更的,都别在这耗着了,回去休息,剩下的事情我和老陆能处理,该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抢也没用,都回去休息。”
陆团长立即附和:“对对,政委的话没错。你们可别跟这搀和了,赶紧都回去,这是命令!”
……
“老丁,你是政委,你来吧。”
丁得一朝陆团长笑了笑:“这个事……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你是团长,你定吧。”然后径自到桌子后去坐了,顺手挑了挑桌上的油灯灯芯,使厅里又亮了一点。
陆团长这句话并不是简单的客气,而是希望知道政委丁得一对此事的态度。丁得一的回答也不是简单的客气,如果这件事由政委处理,那就得一碗水端平,公事公办,对小丫头是极不利的;如果是团长处理,那就可以完全凭陆团长自己喜欢,爱怎么办怎么办,区别大了;就算处理结果不像话,那也是团长处理的,战士们说不出什么来,丁得一最多也就落个监督不利的说法。
陆团长背着手晃了两步,心说这也就是你小丫头吧,连政委都放水。来到吴石头面前,上下看了看,一时记不起他叫啥名,倒是知道团里都管叫他傻子,于是问:“叫什么?”
吴石头目不斜视,呆立不答。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不说话?”
吴石头目不斜视,呆立不答。
“说话。这是命令!”
吴石头目不斜视,呆立不答。
“哎呀!头一回啊!我这团长说话不如放屁呢。呵呵,真行。看来……你是傻到不会说话吧?”
“俺会。”
“那就给我说。”
“你们想害丫头,俺啥都不说。”
“哎呀你这傻玩意,知不知道我这团长官多大?嗯?”
吴石头目不斜视,呆立不答。
“不说话我可要开除你了。知道开除你是啥意思么?就是以后都不让你在这吃饭了。”
吴石头目不斜视,呆立不答。
陆团长十分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你可真是个团伙好成员!回去吧。”
吴石头目不斜视,呆立不答。
“我说让你回九班去!还不赶紧滚蛋?现在就滚回去!”
吴石头默默转身,走出屋门。
扑哧一声,桌子后的丁得一到底没忍住笑。
倒背双手的陆团长晃悠到了小丫头跟前,斜眼看了看那俩耷拉着的小辫子,掠过了她,来到另一边鼻青脸肿的李响面前。
他是跟着陆团长一块回来独立团的,医院里发生的事情陆团长都知道,对李响的基本情况也都了解。为此陆团长动了心思,想在独立团也搞个小厂,让这个李响带起来,独立团岂不从此飞黄腾达?可惜,一路的口水没得到一丝松动,想想师里的人对他费了那么多劲儿,也没留住他,只好断了这个念头,由他自己去了九班。
“李响,让我说你什么好?嗯?你不是说你干不了危险的活儿么?今儿晚上这是哪来神勇,嗯?你瞅瞅你这德行,这不都成了战斗英雄了么?我就看不懂了,你到底想什么呢?”
“那……不一样……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要不……从明天起,你先到供给处去适应适应怎么样?可以先试试看嘛,是不是?”
“团长,你……开除我吧……这次我犯了严重错误……我可能……不适合当兵……我……”
“得得得……当我没说。”在路上劝他的时候就是这样,一说到这些他就要退伍,说话还总是支支吾吾停停顿顿,又不像结巴,周医生说这种表现是后遗症,让陆团长无奈死,停了停重新道:“我问你,是不是被胁迫的?你放心,我这个团长替你做主,尽管说。”
“没,没有。是我自愿的。”
“自愿的?从这件事里我看不见你能得到一分好处?最倒霉的就是你!找挨打,白挨抓,你凭什么自愿?嗯?”
“我……”一直垂着头的李响说不出理由来了,憋了半天,突然道:“我是为了退伍……对……开除也行……所以我主动……”
“停吧。你可别说了,我这头疼!”陆团长真头疼了,三句话说完又绕回来了,这可真是没完没了,这个破罐子破摔的劲儿还真是天下无敌,瞪眼拿他没招:“你也回去吧,过一阵咱们再谈谈。”
李响这回抬起了头:“团长,那……我……”
“走吧,没你事了。”
李响转身,走出屋门。
这回,除了团长和政委,屋里只剩下个耷拉小辫一直低头没动静的小丫头了。
陆团长没再到她面前去,拎着个大茶缸子给自己倒上半缸子水,到桌边上坐下了,慢悠悠喝了几口润了润嗓子,才转头看向那俩小辫子:“哎呀,这回……总算轮到你个小毛贼了!抬起头来,让本官看看你是何许人也。”
小红缨微微抬起点角度,一双大眼无奈地朝正在得意洋洋的团长翻了两翻,头一歪,又去看地面了。
“呦,这不是自称能够呼风唤雨的红缨女侠么?怎么也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嗯?怎么不说话?”
“成者为王败者寇,有什么好说的。”
“嗬——你还有理了?居然还会说句词儿了?可你这事就算是成了……你也还是个寇吧?啊?瞅你这架势,你还不服气是怎么着?”
“我不甘心!”小丫头仍然垂着头,歪看着地。
“什么?”陆团长眼睛有点大,以为听错了。
“只差一点,我就赢了。”
小丫头是因赌约失败在丧气,陆团长理解为她因计划失败而不甘心,于是道:“你有什么不甘心的?只差一点?我告诉你你差大了!”
这话小丫头有点听不明白,抬起头来,眨巴着大眼等答案。
陆团长继续道:“隐秘行动,难道你不事先考虑对方暗哨?嗯?事先的侦查工作你做细了么?”
小丫头皱了皱眉,不满地回答:“这还用你说吗?事先我当然都仔细看好了。那几个暗哨本来是没有的,是他们送傻子回去后才变成暗哨埋伏,我有什么办法?”
陆团长也皱了皱眉,手指尖轻敲着桌面说:“你还有理了?策划行动,难道你不把意外情况考虑进去?你的暗哨呢?预备队呢?协调方案呢?你安排了么?如果当时你在外面加一个眼,那三连那几个暗哨不也能在你掌控中么?还不服气……你明明就是败在你自己手里,有什么不服的?怪得着谁?”
“我……我那不是为了少牵连些人吗?”
“屁话!两个都牵连了,再多一个两个又有啥分别?让计划更周密,成功率更高,才是对你手下人的真正保护!你懂不懂?”
小丫头傻眼了,呆呆眨巴着两只漂亮大眼,看着团长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说不出话来,心里的那份不甘瞬间化为乌有。
丁得一听得满脑袋黑线,再不提醒的话,这事就不对劲了,赶紧咳嗽两声:“咳咳——老陆啊,那个我看……是不是抓点紧,鸡快叫了。”
“嗯?呃……对对。”陆团长终于醒悟过来,赶紧正色道:“个臭丫头片子,知不知道你错哪啦?”
……
第212章 探监
自己也曾经有过一支中正式步枪,是王老抠讹连长的,第一天到了独立团的时候枪被下了,后来杳无音讯。
现在又冒出一支中正式,不知道会不会是自己的那一支,也许是,也许不是,无所谓,谁让它现在在杨得志手里呢。
第一次见面就与杨得志结了仇,他已经把自己认定为仇人了。高一刀也是仇人,但是他与姓杨的不一样,高一刀是为了公仇,所以仇恨写在脸上,骂在口中,敢摆在阳光底下不掩饰;杨得志是为了私仇,所以仇恨藏在眼底,埋在心里,见不得光!
既然是仇人之间的事,那就没兴趣戴面具了,越简单越好,直接表达目的就行了,谁让你见不得光呢。
苏青为什么要跟小丫头打这个赌?也许她是想用这个方法镇住小丫头吧,客观地说,小丫头输掉这个赌约不是坏事。
自己为什么想要帮小丫头实现愿望?没有为什么,只是不由自主地希望看到她快乐,希望看到她像风一样地跑啊跑。就像昏迷时候梦里看到的那样:风,是不会摔倒的。
随意地想着,不紧不慢地走着,三连宿舍出现在眼前了,门口居然站了双岗,看来丫头的面子确实不小,让三连不踏实了。
距离越近,两个哨兵的表情越呆,到了门前,背着枪站在门边的他们两个仿佛已经变成泥塑,估计是还没想通自己为什么到这里来。
看了一眼左边的,也看了一眼右边的,然后淡然摆正视线推门。
“哎?你——”哨兵愣愣地说话了,却没敢伸手挡。
根本没有搭理哨兵的欲望,随着触手门开,吱吱嘎嘎的门轴响,直接走进去。长长的宿舍室内,两边是排得长长的通床,中间一条宽阔过道,由门口直通里端,间距着竖着几根木柱,两侧墙上每隔段距离就开着一扇窗,阳光一块一块地洒进来,落在床上,落在地上,耀出窗口的形状,有点扭曲有点夸张,让室内显得明亮,空荡荡。
屋里没人,三连也许在训练,也许在忙别的,过道的最里端尽头上,摆着一张桌子,几个板凳,看来杨得志应该住里面吧。
一步一落地,慢悠悠,稳当当地往里走,听到身后敞开着的屋门外哨兵说话声:“他……你……在这守着,我去报告连长。”
“你看着!我去找连长。”然后是一个人的急匆匆跑远声。
“你——”
距离越近,挂在墙上的那支步枪越清晰,她单独挂在那,想不注意她都不行。那深邃颜色,美丽曲线,背带上的痕,已经让自己感觉到了这个好姑娘是谁,她和自己一样,都成了六十七军的逃兵。也许她当初并不想逃,是自己害了她,害她离开了她该存在的地方,害她被冤枉,所以她才悄悄离开了,她是不愿意再看到自己罢,还不等走近她,似乎都已经感觉到了她无言的愤怒,和骄傲的不屑。
轻轻摘下她来,稳稳托在双手间,静静地看,她还是她,从没改变,一如在江南时见到她的第一眼,她是个好姑娘。
透过窗落在脚旁的光柱里,似乎飘荡着好多细微得几乎看不清的尘,好像硝烟,无声,安静,肃穆,难过。
……
哨兵气喘吁吁停在郝平跟前:“连,连长,他……他到咱们宿舍去了。”
“说明白了,谁?”
“胡班长。应该是奔枪去的。”
“什么?”郝平愣了愣,转眼看了看身边的杨得志,一挥手:“走,回去看看。”
杨得志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这还没完没了了,都说树大招风,财不露白,现在发现这话太有道理。跟着郝平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掉头又走向队伍几步,朝队伍招呼:“一排终止训练,现在跟我回宿舍。”
胡义可不是个善类,那真真是个敢找死的人,杨得志算是怕了,不得不防,带上一个排回去心里才踏实。
郝平当先接近了宿舍门口,门一直是敞开着的,开口先问站在门边的哨兵:“他还在?”
“在。”
紧走几步拐弯进门,一停。
胡义坐在宿舍里端的桌子边,正在擦枪,闻声朝门口抬起头,看了停在门口的郝平一眼,重新低下头继续忙。被擦的那支枪,是中正式。
杨得志第二个迈进了门口,停在郝平身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也对这一幕出乎意料,说不出话来。
一个排的战士呼啦啦到了门外,见连长和指导员进了门口就停了,没敢往里挤,只好停在门外,一个个伸脖子瞪眼睛,隔着缝隙往里看。
过道很长,门口距离里端的桌子很远,这一幕很荒诞。郝平酝酿了一下,把严肃摆上了脸,开口朝里面问:“你干什么呢?”
“擦枪。”回答不咸不淡。
“来错地方了吧?”
胡义没有立即回答,仔细认真地将通条杆抽出了枪口,简单收拾一下,然后将通条收进枪身前端固定好,左臂搭在桌面上,右手单手卧着扳机后的枪柄位置,将枪口扬起来,枪身搭在右肩上,扭转板凳上的身体,面对了门口反问:“难道这不是三连?”
“把枪放下,那不是你的。”郝平的语气不善。
“听你的口气……这枪是你的?”
“这是杨指导的枪。”
“那这话就不该由你来说!”胡义的语气温度骤然下降。
“我是三连连长!”郝平有点火了。
“我不是三连的班长。”
“我说最后一次,把枪放下!”
“你没资格命令我。另外,这枪也不是你的!”胡义的细狭眼底开始流过寒冷的光,那意味着他准备好了。
室内温度突然低了下来,郝平的脸色已经难看到底,话说得硬,可惜他不是高一刀,面对那双已经寒冷下来的细狭双眼,一时下不了决心,他在快速思索这件事如果闹大了,团长政委会如何处理。
胡义的话虽然听起来无理嚣张,却搭着半个事实的边,貌似他只等着郝平以官威胁迫无效后朝他动手了。杨得志向前迈出一步:“这枪是我的,你可以放下了么?”
胡义将视线转向了杨得志:“这么简单个事,你为什么不早点说?你们不是红三连么?站得好岗做得好人才是你们的本分。耍威风,不是你们擅长的活儿,比二连差远了!”
郝平脸都绿了,总算听明白了,这就是来找茬的,太恶心人了。
杨得志的目的是先把理攥在三连手里,后边的事再大也不怕了,所以对胡义的冷嘲热讽不做反应,继续道:“我说了这枪是我的,现在请你放下。”
胡义眼里的冷意似乎淡了点,淡然道:“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杨指导员,你这枪不错,我挺喜欢,送给我得了。”
一片寂静,还能有比这个不要脸的么?这事要说出去谁信?郝平终于绷不住了,眉梢一点点吊起来,字字清晰地问:“胡义,你真当三连的屋子是纸糊的是吧?这可是你自找的了,现在我……”
不等郝平把话说全,胡义皱着眉头直接打断:“枪是他的,我来这找他要枪。他愿意给,我就带着走;他不愿意给,我空手出去。从头到尾跟你这个三连连长没有一根毛的关系,你朝我没完没了的耍哪门子威风?”
“……”郝平有点懵。
那些三连战士都有点懵,胡义这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找扬指导要枪,给就拿着走,不给就空手回去,听这意思跟找茬是没关系了,完全挑不出理来。可是……这个事不对劲,这怎么可能?他这究竟是啥意思?从头到尾都想不通。因为杨得志根本不可能给他枪,那他做着一切是什么目的?羞辱三连?失心疯?这个太不科学了。
一句话把郝平给说哑巴了,胡义又看向杨得志,不紧不慢地问:“杨指导,别愣着了,给个痛快话,这枪,你给不给?”话里的最后四个字,说得格外清楚。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杨得志与胡义对视着,偏偏不说话。
包括郝平在内的观众们又懵了,比刚才懵得还厉害,只要简单说声不给,这件荒唐事就算结束了吧,杨指导这又是怎么了?他怎么还不说话?中邪了么?这比胡义的反应更蹊跷!
场面好像静止了,不知过了多久,胡义忽然淡淡笑了一下,将步枪撤下了肩,轻轻摆在桌面上,然后拍了拍手起身,一边稳稳当当走向门口,一边直面杨得志说:“看来杨指导舍不得,那我就不多打扰了。”
在观众们惊讶的眼神里,胡义一步一步,走过了中间,擦着杨得志的肩膀经过,即将迈出三连宿舍的门槛,突然听到了身后杨得志开口:“这枪送你了。”
倒吸凉气的声音一片,今天的太阳一定是从西边升起来的,或者大家都是在做梦呢。
……
枪被胡义大摇大摆地背走了,一个排的三连战士也被喝斥回去训练了,空荡荡的宿舍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绿着脸的郝平看着面色铁青的杨得志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这我不能理解!”
“呃……早前的时候……我和他……打过赌……我输他一支枪。”
郝平无语,打赌?表情上写满了搪塞,鬼信!看来他不会说了,便不再追问。
……
背着步枪刚刚走出三连不远,路上站着个人,阳光下,齐颈漂亮短发格外显眼,可惜那张美丽的脸上,一如既往冰寒。
“站住。”她说。
“……”他只好停了。
“把枪交出来。”她的语气一点客气都没有。
“凭什么?”
“我以政工干事的名义正式向你宣布,这支枪被没收了。”
“我要是不交呢?”
“我没空说第二遍!”
“十分钟后行不行?”
“现在!”
……
阳光下,一阵风掠过了供给处办公室的窗口,窗口内,靠着窗的办公桌上,一个账簿被风掀开了几页,哗啦啦发出响声。账簿纸页上面隐约可以看到些字迹,最后一排上写着中正式步枪……领取人:苏青。
字迹很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