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隔暗观火
村子东边的火光熊熊,很快就烧成了一片,将村边的二连与村里的敌人间隔开来。枪声稀疏下来,爆炸声也不再频繁,冲天火焰照亮了大片范围,谁在光线下进攻谁是傻子。
现在这个结果,不只是敌人没料到,吴严、郝平和胡义同样都没料到,分散在三个方向,不在同一地点,没时间再互相通消息研究对策,全靠各自决断。
村外北面树林的黑暗中,一直注视着火光的郝平问身边的杨得志:“你有什么看法?”
杨得志感激地看了郝平一眼,没料到经过了昨天的‘误伤’事件,他仍然不介意听取自己的意见,于是破天荒地谦虚了一回:“这种突发状况……我没什么经验,你觉得……该怎么办?”
“小鬼子并不了解咱们的虚实,如果摸黑打,他们的优势就全没有了,所以任凭咱们骚扰他也窝在村里不愿出来,就是要靠到天亮。我猜现在……他们应该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守在村里拖延,毕竟村子不小,到天亮也未必能烧光,二是向西撤出村子,或走或驻另做打算。”
杨得志点点头:“很有道理,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我犹豫的就是这个,如果咱们提前去西面布置,有可能趁黑趁乱黑鬼子一笔,可是如果他们没有选择西撤,咱们就是白忙。”
杨得志明白了,郝平现在需要的是信心,想了想道:“有鱼没鱼,是不是都应该先捞一网?”
看着火光的郝平短暂沉默了一下,开口对战士命令道:“通知下去,全连转移,向西。”
……
村子南边的树林里,一个排长趴在黑暗中,低声道:“二连这一招好啊,大火一起,小鬼子只能干着急。连长,你看咱们要不要也摸上去,在这边也凑凑热闹,再加几把火,一口气把小鬼子烧成灰得了。”
吴严没说话,一直注视着村子东边的火光,脸色并不好,只是由于环境黑暗,战士们看不见。
此刻,吴严的心里正在拼命地盘算,猜测,因为高一刀放火而带来的后续形势变化。估计鬼子的反应会有三个,第一,继续在村里固守,能拖多久是多久,距离天亮的时间越近,形势对他们就越有利;第二,向西撤出村子,然后直奔绿水铺,这应该是最稳妥保守的方案;第三,直接打出村子,进行夜战,混战,双方兵力相当,虽然他们的精度优势火力优势都没有了,但是谁赚谁亏可不一定。
吴严能够想出三个可能,但是不了解敌人指挥员的性格,就无法在这三个选项中判断出答案;所以,吴严就按照自己的性格,选择对己方最不利的一种可能来做准备。
相比之下,当然是打出来更麻烦,一旦情况是这样,一连和三连比较好办,随时可退,身处当中的二连就危险了,他们甚至有被吃掉的可能。不知道三连会如何应对,只能把一连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固守目前这个南侧树林,如果情况糟糕,起码能让二连还有一个可以撤退或者突围的方向。
“注意,一排继续监视村子方向,二排改为防御西侧,三排防御东侧,全连固守这片树林,做好近距离接敌准备。”
“啊?”三个排长都没听懂,要么打要么退,全连固守?两边都防?这是图什么?
“执行!”
“是。”最后一声严厉的语气让手下人不敢含糊,掉头跑去布置。
……
“哥,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等等看,什么时候确定了鬼子动向,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马良有点不懂,鬼子为啥要来?又问:“那咱们去哪?”
“昨晚怎么走的,今晚就怎么走,一切照旧。”
“那……鬼子为啥要来这里?”
胡义沉默了一下,忽然反问道:“现在高一刀那个货领着二连放火了,要你是鬼子,你怎么办?”
马良回头看了看村里的火势,想了想说:“看这情况,到天亮也就烧半个村子,还是能呆住的吧?”
罗富贵这时忽然笑了:“嘿嘿嘿,呆?你去村里呆着试试,烧不死你也呛死你!小鬼子为啥叫小鬼子?因为他们鬼精鬼精的,都乌烟瘴气了还在村里烤地瓜?他们得多傻?你当他们都是吴石头那样的吗?”
马良不忿:“那你说这黑灯瞎火他们能咋办?”
“还用想吗?跑啊!这乌漆墨黑的,一口气跑到绿水铺去,就不信了,难道还会有人跟着再去烧?”
“……你要是鬼子的话,咱们可就烧高香了,那得多省心!”这是马良最后给罗富贵的评价。
“鬼子不会呆在村里,那是一个中队,不是一个小队,村里没埋着财宝,这么做不是他们的脾气。”胡义说话了,先否定了马良的看法,停了停继续说:“他们也不会往西跑,只有那边没响过枪,但凡有点疑心的人,都不会轻易选择那个方向。基本没有能见度,中了埋伏怎么办?踩了地雷又怎么办?咱们确实没埋伏,更没有地雷,可惜鬼子不知道。”
罗富贵恍然大悟,跟着开口说:“要不……我扯嗓子告诉他们一声?说西边真没事。你们说……他们能听懂不?”
“……”
噼里啪啦一通响,黑暗中,有人朝罗富贵的方向扔东西,有沙子有土坷垃,最让罗富贵感到可气的是,居然还有人朝他扔石块,貌似那是来自小红缨的方向。
一直到那头熊在黑暗中叫唤了几声之后,马良才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说:“哥,要照你这么说,那鬼子就剩下两个方向了,不是向南就是向北。”
“估计是这样,所以……咱们等等看吧。”
……
四周都是哄哄燃烧响,带着噼噼剥剥的声音,照耀得四下里时而亮堂堂,时而红彤彤,时而又昏暗下来。一些灰色军人身影,或爬或藏,参差交错,猥琐狼狈地战斗在火焰、灰烬与瓦砾间。
躲在一截残墙后的高一刀满脸熏黑,全身已经脏黑得不成样子,他正在卸下枪口上的刺刀,将刀身两面在胸口前仔细地抹了抹,确认干净了,才揣进腰侧的刺刀鞘。
不得不卸下来了,挂着刺刀的枪身太长,在瓦砾间极不方便,到了此时才意识到短枪的好处,让高一刀十分后悔,平日没有为自己准备一把。
轰隆隆一阵响,不远处的一间燃烧中的房顶猛然塌陷下去,一大片迷雾般的灰尘和余烬火星滚动着被推向四周,带着一阵扑面的灼热气息,遮住了一大片范围,呛得四下里一阵咳嗽声。
枪声稀疏,但是还在响,某些墙头或者砖缝偶尔在跳动着飞溅的碎屑,在晃动的火光中已经不太显眼。一个人影猫着腰穿梭在残垣断壁的烟雾里,时而机灵地跳跃,时而快速地匍匐,没多久就窜到了附近。
高一刀借着火光仔细地看了看那张被熏得黑漆漆的鬼脸,是快腿儿。
“二排情况怎么样?”
“呼——还剩十来个。”
“什么?放个火他能减员一大半?他二柱子是干什么吃的?你现在就回去告诉他,这个排长不用他干了,他娘的现在就换!”高一刀火了,嗓子沙哑地对着快腿儿喊。
“已经换了,二柱子死了。有一颗手榴弹,拽了线还没来得及出手就响了,当场就死了七八个,包括二柱子。”
“……”
靠坐在残墙后的高一刀无语,耷拉下脑袋,深深叹了一口气。这种事能说什么呢?这是命。只是他们……死的冤枉了点,这是命。
现在二排剩下十多个,一排十多个,自己的身边有十几个,二连伤亡过半了。鬼子死了多少,也许二十个,不清楚,肯定比二连少就是了。最初的目的是仗着胆大,想要打乱鬼子的阵脚,现在看来枉费,此刻火已经烧成不小的一片了,仍然没感觉到鬼子惊慌,他们连灭火的念头都没有,只是在火焰地带的那边继续稳稳当当的打冷枪,高一刀有点灰心。
“连长,你怎么了?”
“没怎么,让火烤的头疼。”高一刀心里在考虑,二连现在是不是该撤退。
快腿儿是二连的通信员,相当于高一刀的尾巴,他大概能猜到连长的心思,于是什么话都不再多说,靠着高一刀身边那块残墙也坐下来,看着田野里的黑暗,听着不时起伏的枪声。
过了一会儿,快腿儿忽然说话了。
“连长,枪声……好像有点不对!”
高一刀回过神来:“怎么不对?”
“你听,对面怎么换七九了,不是三八大盖了!”
高一刀闻言立即竖起耳朵,皱起眉头一动不动。果然,火焰对面不再是鬼子的三八大盖响,改为了七九步枪的声音,东一声西一响地交错。
“他娘的,现在对面是伪军!”
“小鬼子累了?拿伪军替班?”快腿儿狐疑着嘀咕。
“不可能!鬼子一定是动了。”高一刀猛然一翻身,蹲在残墙后探出头,可惜浓烟弥漫,加上火光的逆向映照,看不清对面情况。
“赶紧去通知一排和二排,注意侧翼动静,随时等待我的命令!”
“是。”
快腿儿慌忙爬起来,再次窜进了一片炙热浓烟……
第184章 顺时针
树欲静而风不止,虽然鬼子大尉能断定八路的人数不会比他多多少,但是并不愿意在黑暗里打夜战,只想缩在村里,稳稳当当等天亮了再说;不料这伙八路还真能折腾,居然有胆子贴上来攻坚,进村不成又臭不要脸地放火,这也太能作了!
虽然满村里乌烟瘴气火光一片,也不是不能将就到天亮,但是气的慌,如果人少也就忍了,可皇军我这是一个中队,那几十个伪军我都懒得算人头,这要是将就到天亮算什么事?
鬼子大尉终于来脾气了,既然你们这些垃圾这么愿意打,那就打!别说你兵力貌似和我差不多,就算再多几倍,照样修理你们,只怕皇军一出来,你们反而趁黑躲,到处找不见,这才是不愿意陪你们摸黑玩的原因。
鬼子所想正如胡义所说的,这村里又没埋着财宝,管它烧成什么样,夜太黑,既然要出去,那就一波流,来个环村一圈游。几十个伪军被留在村里,目的不是为守村子,而是为了拖住那伙混进村子东边的八路,要让这些放火的八路做饵,有他们在村里,周围的八路总不能撇下他们撒腿跑吧,所以鬼子没有急着对二连下手。
出村的方向选择了北面,并不是鬼子大尉有什么深层考虑,只是他觉得既然要出去绕外围一圈,那就从十二点钟方位开始,顺时针进行,最后结束于十二点钟方位,也就是北面,这只是出于他的习惯性选择。
以一个小队做矛头在前,鬼子大尉带中队部混合一个小队压在右后翼,第三个小队布置在左后翼,因为夜黑,并不拉开间距,呈一个较紧密的大三角队形,不声不响地没入北方的黑暗。
没有阻击没有骚扰,出来之前北面还有过动静,现在却没人了,鬼子大尉站在树林中的黑暗中,心里有点纳闷,连抵抗的意志都没有吗?跑这么快?不管那么多,阵型右转,向东迂回,搜索前进。
一段时间后,鬼子大尉站在了村子东边的树林里,一路没有阻击没有骚扰,出来之前东面也有过动静,现在也没人,什么情况这是?这就是不愿意出来跟八路打夜战的原因,纯粹是溜腿儿,白折腾,八路都是属耗子的,找着太费劲。
鬼子大尉走到树林边缘,按着一个鬼子的引导,来到了一个壕沟尽头,看了看黑黝黝的沟,又抬头看了看田野对面的火光,村里仍在零星地战斗。看来要做两手准备了,万一转悠到最后,一个八路都找不见,让村里这些也跑了怎么办?盘恒再三,鬼子大尉命令在这里留下一个小队,任务是准备顺着这条沟,到村里的八路身后,与伪军两面夹击吃了他。自己带两个小队,继续向南迂回,摸黑搜索。
留下的这一小队鬼子毫不含糊,当即在壕沟左右两边各安排一挺歪把子,隔着开阔地瞄向村里,第三挺机枪跟着小队主力下壕沟,随队前进,借着壕沟向村里隐蔽接近。
壕沟另一端尽头上,蹲着一个二连战士,他是高一刀放在身后的唯一一个眼。
黑暗里传来响动,一开始以为是九班的人过来了,可是越听越不对,这动静太多了吧?这是多少个人?
“吹灯!”
战士在黑暗里喊出了约定的暗语,但是没有回应,于是他哗啦一声拉动了枪栓:“回话!”
壕沟里忽然静了,显然是来人停了。战士猛然觉得不对劲,对着黑暗里就是一枪。然后……他挨了一枪又一枪。
高一刀没有带二连撤出村子,他知道鬼子肯定出村了,却猜不出是往西撤走还是要出来战斗,所以他在等,如果鬼子是向西撤走,那他打算领二连直接向伪军发动进攻,打不过鬼子打他们没问题,要出口恶气;如果鬼子是要出来打,那就必然和一连或者三连交火,那时二连再跑不迟。
万万没想到,鬼子能鬼使神差般出现在身后的开阔地里,九班曾经呆着的位置,现在是两挺歪把子在嚣张地往村里射击,开阔地里的那条壕沟,此刻变成了鬼子们的战壕。一三连分别在南北,居然没有一丝征兆?他娘的是何道理!
……
胡义心里十分吃惊,本来他还在等着看情况,不料忽听北侧不远出现异响,黑暗中仿佛有大队人马接近,以为是三连,又觉得可疑,干脆当场摸黑爬上了树。不久后,九班脚下经过了一片黑乎乎的钢盔之河。三连怎么了?就算是要跑也该放几枪给大家提个醒吧?
九班的几个人眼睁睁看着大片的鬼子向南消失,一部分鬼子钻了壕沟,树下的不远处,只剩下间隔十几米的两挺机枪在那边喷吐火舌,田野中枪声乱成一片。
在喧嚣的枪声中,一个黑影悄悄下了树,随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最后从上面轻轻接下来个小的。
这种情况,九班想跑很容易,胡义却无法下这个决定,因为二连悬了,高一刀这个狂妄的货覆灭在即,现在的九班,有可能是二连的最后机会,没法走。
当着大家的面,胡义抬起手里的驳壳枪比划两下,然后将枪轻轻揣起来,摘下了背后的三八大盖。
马良和刘坚强会意,也跟着轻轻把驳壳枪收起来,各自摘下步枪。到处是三八大盖和歪把子机枪的动静,驳壳枪一响就坏事。
胡义指了指小丫头,然后轻轻拍了拍罗富贵的肩膀。抱着捷克式的罗富贵,在黑暗中重重点了一下头。
接着抽出刺刀,轻轻挂上枪口,做这个动作,就是告诉马良和刘坚强,能用刺刀的话就不开枪。于是,马良和刘坚强默默效仿。
抬手指向一挺正在射击的歪把子火舌位置,朝马良和刘坚强一挥手。他俩猫下腰,轻轻迈出步子,极其谨慎小心地开始向目标接近。
最后,胡义用手指节敲了敲吴石头的帽檐,转身走向另一挺歪把子。黑暗中的吴石头歪了歪脑袋,然后抽出背后的工兵锹垂拎在手,跟在胡义身后就走。
马良和刘坚强两个十分谨慎小心,生怕弄出动静坏了事,恨不能化身狸猫。胡义和吴石头却没有那么严谨,胡义在前头走得不紧不慢,四平八稳,吴石头在后面亦步亦趋,班长咋样我咋样,别的不管。
不是因为狂傲,而是感觉泰然,这种环境过去就习惯了,根本无法让一颗死过无数次的心感到紧张,漆黑一片,枪声一片,距离不远,小心摔倒就行了。
刺刀低垂摆在身前,免得它挂到枝杈,枪身微凉,十分贴手。连射火舌映照下,三个黑乎乎钢盔轮廓很显眼,已经不到几米远,一个是机枪手,旁边一个是副射手,第三个蹲在最后边,也许是弹药手,或者观察员,管他是干什么的呢。
机枪手正在忙着,那就把他放到最后,胡义居然挨着蹲在后面的弹药手身边走过去,直接选择忽视他。这个弹药手有点懵,黑咕隆咚搞不懂这人是哪冒出来的,钢盔好像都没戴呢,发现这家伙突然朝前面忙碌的副射手背后高高擎起了刺刀,他终于吃惊咧开嘴,同时试图拉开手中的步枪枪栓。
呼——沉重的破风声由脑后传来。
嚓——铁器重重划过脖颈的声音。
噗通——弹药手歪着脑袋栽倒,大半个脖子生生被一把工兵锹给砍开。
噗——刺刀狠狠入背,于此同时胡义觉得自己的后背上被什么液体给喷洒了一片,连脖子后都是,正在热乎乎地顺着自己的脊梁往下流淌。
猛发力抽出刺刀,近在咫尺的机枪手刚撒开了手中的歪把子,梗着脑袋被这一幕惊呆。
嘭——抬起一脚狠狠踹在那张看不清的脸上,正欲发出的喊叫被胡义的鞋底给硬踹了回去,咣啷一声钢盔触地。
正在滴血的刺刀第二次被高高提起,瞬落,漆黑一片。
……
马良紧紧地攥着枪身,感觉手指手腕都不争气地发酸,仿佛无力,尽力屏住呼吸,却连牙龈也开始发酸。内心中一遍遍地对自己念叨:这和开枪杀人一样,不能慌,不能慌。
前面机枪的火舌在猛闪,那是三个鬼子,挨着正在射击的机枪手,左边一个,右边也有一个,全都趴在土坎上,后背朝天。
突然感觉肩膀被碰了一下,黑暗中的马良不由浑身一激灵,一扭头才发现,是刘坚强正在一遍遍地对他比划,示意他一边一个,最后对付中间的机枪手。
五米,两米……这么近居然还没被发现,举起刺刀,这家伙恰在此时翻身回头了!
噗——那是流鼻涕将刺刀送进了他的目标后背。
不能再犹豫,一咬牙扎下刺刀,感觉到了刺刀入肉,好像……不深!已经翻过身的鬼子双手已经死死攥住了枪口下的刺刀,刀尖入腹几寸,不能再进,马良懵了……
刘坚强刚刚拔出刺刀,就被爬起来的鬼子机枪手一头撞翻,搂倒在地,刘坚强本能地撒开步枪,一手全力扼向鬼子咽喉,另一只手狠抓向对方的眼,可手指没有触到鬼子的眼睛,却抠在鼻子上,于是将食指恶狠狠地直接扣进去,然后拼力撕开。
“啊——”悲惨的嚎叫声扬起。
……
第185章 同情心
两挺歪把子机枪都没动静了,胡义第二次将刺刀抽出鬼子身体的时候,听到了壕沟另一边传来惨叫声,隔着不算远,可是看不到情况。看来没时间过去帮忙了,不知道壕沟里的鬼子会怎么以为,会作何反应。
将鬼子副射手的尸体一脚蹬开,露出被压住的两个长方形小弹药箱,在歪把子机枪后趴下来,扳开压弹盖板,抓过几排子弹将弹斗填满,然后啪地一声,压弹板落下。
歪把子,这是胡义眼里最看不上的机枪,没有比这更烂的机枪,射速低,效能差,随时可能莫名其妙地出故障,两脚架高得离谱,要探出好大一截身体才能放平弹道,难道鬼子们以为他们自己长得很高么?如果不是情况特殊,这破玩意白给胡义都不愿意要。
“傻子,到左边来准备给我装子弹,弹头朝前,弹排横放,每次装三排,六排是满,小心别沾了土!”话音尚未落,这挺歪把子机枪就已经开始响。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是胡义要做的事情非常简单,这位置正好是壕沟一端,顺着黑漆漆的壕沟向前一溜猛扫就是了,那些蹲在沟里的鬼子和明摆在眼前没区别。
刺眼的火舌中,狰狞的死神被释放出来,那些狂妄呼啸在黑暗里的机枪子弹,现在更像是长矛标枪,它们要做的不只是穿透一个目标身体,还要穿过第二个,甚至第三个,它们肆无忌惮地顺着黑漆漆的壕沟,由近及远向前狂冲,豁开皮肤,划过血肉,穿透体热,再恶狠狠地嵌进泥土。黑暗中,液体飞溅,泥土飞溅,在壕沟里交织向前……
刘坚强的喉咙被扼住了,一口气被憋在嗓子眼里,他却不管不顾,腾出一只手来,扯出一颗手榴弹,猛地抡向对方模糊的脸。能感到目标颧骨碎裂,塌陷,再抡,继续狠狠地抡,要打碎狗x的脑袋,打碎一切。
刘坚强知道,脑袋是能打碎的,他曾经打碎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坚硬,甚至不如砸核桃。连续地抡了十几次手榴弹,他以为自己应该越来越没力气,感觉恰恰相反,现在是通体舒泰,这才注意到,那双刚才扼住自己咽喉的手,早已落入黑暗。
喘着粗气,踉跄着爬起来,看到了十几米外的另一挺歪把子正在狂喷火舌,直觉地感到那是班长在干活,无论他用捷克式还是歪把子,都会和别人感觉不太一样,他的枪声里,总是带着一股戾气,乖张。
一转脸,马良的身影居然还在旁边,攥着枪身,颤微微地与地上躺着的鬼子比力气。提着黏糊糊的手榴弹两步靠过去,弯下腰,朝着地上那张仰躺的脸上就是一手榴弹。
噗——半入腹部的刺刀瞬间透底。
扑通——瞬间消失的阻力让马良随着枪身陡然下沉而当场狼狈跌倒。
没时间耽误,刘坚强顺手将手里那颗黏糊糊的手榴弹揣进口袋,返身趴向歪把子机枪,同时说道:“帮忙装填!”
马良一边爬起来一边答:“我来打!”
“你不配!”
“你……”
哒哒哒哒哒……黑暗中,又一挺歪把子机枪的火舌闪耀起来,跟随着附近另一挺的弹道,将纷乱弹雨洒进壕沟,洒进田野……
鬼子突然出现在身后,让高一刀的心陡然沉底,燃烧的大火照亮了附近很大一个开阔半径,无论向南还是向北撤退,都要经历一段无遮蔽的弹雨距离,如果继续卡在屋舍间抵抗,或许能坚持一段时间,但是天一亮就完。
“娘的,想让我死,老子就尿给你看!”高一刀竖着眉毛回头大喊:“一二排集合,准备冲锋!”
快腿儿以为听错了,快速匍匐几下靠过来,哑着喉咙劝:“连长,离着壕沟五十米,太亮了,不能这么办啊!连长!”
“滚一边去!我说的是西边!让一二排准备,剩下的跟我卡住这里拖延!”
快腿儿扭回头,看着身后西面的燃烧地带:“啊?可,可这火势……”
“传令!”
“是。”
横竖一死,宁可让弟兄们死在冲锋的火焰中,也不能让他们死在撤退的开阔地里;可能会有人被烧死,但是一定有人能冲过火焰地带,也许有机会撕开伪军的防线,向西才是生途。
趴在残墙后的高一刀,望着黑暗的东方田野,枪口焰时明时灭,基本呈一条纵线,因为鬼子们在那条壕沟里。尽头上,有两挺机枪火舌在闪,可是有点怪,刚才还被那俩挺机枪弹道压制,现在为什么没感觉了?看花眼了?子弹都打哪去了?沟里的鬼子为什么停止靠近了?情况不对!
……
吴严的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高一刀啊高一刀,一辈子不听劝,鬼子出乎意料地出现在了东面,已经利用那条沟到了开阔地中间,二连往哪跑都来不及了。
三连怎么了?郝平为什么一枪不放就跑,放任鬼子抄到东边?想这些都没用。吴严咬了咬牙,准备带一连从南侧向村子发动冲锋,如果能打进去,兴许能救二连一命。下定决心,正要布置,猛然间附近枪声大作。
“连长,鬼子从东面摸过来啦!”
吴严长叹了一口气,默默抽出驳壳枪,再次看了火光中的村子一眼,一挥手:“跟我增援。”然后大步奔向东侧的枪声位置。
……
村子东边突然传来喧嚣枪声,隐蔽在黑暗里的郝平脱口道:“坏了!”
杨得志一把折断了手里的树枝,恨恨道:“小鬼子怎么偏偏……嗐!现在怎么办?”
“枪声里有两三挺歪把子,可能是一个小队。不知道他们是都出来了,还是只出来了一个小队。”
“咱们赶过去还来得及么?”
“不乐观。”
“……”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郝平再次开口:“呆在这里没意义了,先去南边找吴严汇合再说。”
三连在堎头村西面的路边重新整队,匆匆朝南出发,准备去找一连,还没走出多远,猛听得村子南边也枪声大作,激烈程度比东边更甚。
杨得志惊讶道:“那是一连,鬼子全出来了!这……”
“不用过去了,一连随时有可能撤退。”
三连走了一招漏棋,二连可能因此完蛋,郝平心里十分窝囊,他命令队伍停下,站在黑暗里拼命地琢磨,现在的三连究竟该怎么办!
杨得志与郝平的心情一样,见郝平迟迟没有再说话,于是问:“你说……既然鬼子都出了村,如果咱们从西边打进村子,有没有可能救出二连?”
郝平现在考虑的也是这个问题,只是听着交火声的激烈程度,二连可能撑不到三连打进村,同时南边的一连能拖住鬼子多久也不知道。可是不这么做又能做什么呢?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全体注意!现在转向,把村子给我拿下来!”郝平下定决心。
“如果……一连撤了怎么办?”
“打着看吧,南边的枪声什么时候停,咱们就什么时候撤!”
夜幕中的三连,掉头扑向了火光中的堎头村。
……
被两挺架在尽头上的歪把子犁地般一遍遍地扫射,几十米长的壕沟里伏尸一溜,明明沟里已经没喘气儿的了,两条弹道仍然不肯停歇,我行我素,打得沟里来回地响,尸体们持续在中弹,一遍又一遍。
而正在南边与一连交火的鬼子主力,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当然,他们确实无法看见,只能听见。鬼子大尉认为这是那个小队在对村里持续打击,黑暗里听着东边的两挺歪把子暴风骤雨般地响,让他觉得很惬意,这才是皇军的火力,这就是你们折腾的代价。
一支五十多人的鬼子小队,能喘气儿的还剩下十几个,他们运气很好,因为事发时,他们的位置在那段二十米长的横向战壕里,因此躲过一劫。战壕距离树林边有点远,到现在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架在身后的机枪为什么要朝自己人开火,像恶魔一样疯狂撕咬那些被憋在沟里的可怜同胞
幸存的鬼子们,有的甚至已经哭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同情心’,没错,是因为同情心,鳄鱼都会流眼泪,鬼子当然也会,虽然他们从不把中国人当人,所幸他们还把自己人当人。这太残忍了,他们眼睁睁看着亲密战友们拖着血淋淋的躯体,痛苦地爬在黑暗血腥里,听着他们可怜兮兮地在黑暗里发出绝望惨叫,而子弹仍在他们身边狂妄啸叫,怎能不悲伤,怎能不伤情。
他们恨!他们怒!却从未考虑过他们脚下的土地是哪里,这里并不盛产樱花,只生长傲雪腊梅,这里是种花家!该恨的,该怒的,不该是他们,他们没资格!
他们抬起步枪,探出战壕,反身向他们眼中的残忍魔鬼射击,试图报复,试图发泄,立即招致镰刀般的弹道扫射,有钢盔因此而翻滚着跳起来,有同胞闷哼着捂脸倒进黑暗,逼着他们重新缩进战壕里继续不要脸地哭泣,继续看着身边那些已经‘成神’的臭皮囊咬牙切齿……
第186章 三个同样的想法
八路军喜欢打夜战,那是被环境逼的,缺枪没炮少弹药,鬼子枪准武器好,所以黑暗是最好的掩护,能抵消敌人优势同时随时可跑。其实鬼子才是擅长打夜战的,因为鬼子的步兵战术强调的就是大胆迂回穿插,一个小队,甚至一个班,都敢于直绕敌后,在正面战场上,这种战术特性常常导致大建制****惊慌溃退,丢失防线。但是,八路往往没有防线,没有阵地,在这种情况下,鬼子是空有利矛,却看不到盾在哪,奈何?
四下里漆黑一片,只能看到枪口焰的纷乱瞬闪,吴严朝着闪过火舌的位置连开几枪,就横滚着换了个地方。
鬼子太多了,尽管夜黑,一连绝对挡不住,火力不如人,对面的几挺歪把子扫得整片树林乱颤,不时能听到附近有战士中弹。与鬼子交手的经验不少了,知道他们是什么德行,吴严现在最担心的不是持续在增加的伤亡,而是鬼子的习惯不会只打一面,他们现在也许趁黑分兵在绕。
二连危险,现在一连也同样危险,如果为救二连继续拖延,可能一连也要跟着完蛋。
“撤!不许慌,一二排交替掩护,保持接触后撤,三排掩护南侧。”
吴严下达了命令,这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他要带一连引着鬼子远离村子,对面这些鬼子无疑是主力,把他们拉走,剩下的就看二连自己了。
……
咔嗒——歪把子终于卡壳了,黑咕隆咚搞不清什么毛病,使劲儿拽拉枪机没反应,狠命敲了两拳头没作用。
“你怎么装的子弹?”刘坚强火大。
“你怎么打的?连个气儿都不喘,现在连弹斗都是烫的,怪谁!”马良火更大。
这机枪没法打了,刘坚强一甩手撇下歪把子的枪托,掉头去摸自己掉在附近那支步枪。
马良也转身,想去拔自己那支仍然竖扎在鬼子尸体上的步枪,刚转过身,看见身后一坨黑咕隆咚的影子,吓得一激灵:“谁?”
“咋呼个屁!”罗富贵正在黑暗里翻弄那具尸体,旁边还趴着个小身影,跟着罗富贵一起瞎忙活。
“我的枪呢?”
罗富贵在他身边摸索了几把,咣啷一声将一支挂着刺刀的步枪扔在马良脚前。
小红缨在黑暗里低声朝马良问:“你俩咋停了?”
“流鼻涕能耐,把机枪打成热碳了!”
壕沟里早已没有了生机,胡义将枪口一直指向那段横向战壕位置,不慌不忙地等着,只要那里枪口闪,就毫不犹豫地把他压制回去,可是现在,藏在那儿的鬼子已经不肯再出来开火了。
南边的枪声越来越远,正在拉开距离,那是吴严在引着鬼子跑,估计一连的伤亡少不了,不过局面因此变得不再紧张。原本打算朝村里喊话,让二连往北跑,现在可以省了,胡义犹豫着有没有必要趁机把开阔地里的鬼子收拾干净。
突然村子西边一阵乱枪响,接着是手榴弹爆炸声,有人从西面对村子发动进攻了。
只能是三连,他们为什么到西面去了?胡义纳了闷,还没来得及想这个问题,附近悉悉索索一阵响动,一个人影猫着腰过来。未到近前先开口:“班长。”
胡义听出了是刘坚强,于是重新摆正视线,盯着黑暗田野。
刘坚强到了胡义右边趴下:“南边的鬼子一时过不来,咱们把战壕里的鬼子清了吧?”
胡义没说话,摸黑战斗,意外非常多,现在形势变成这样,全都是意外所致,要不是二连意外被夹击陷入危机,胡义根本就没想带九班打这一仗。原来的想法是,如果确认鬼子出来,不是接触一连就是接触三连,那样二连肯定撤,一连三连也会撤,九班掉头跑了就算结束,哪敢想象现在这个局面。
一个小队,剩下了十多个鬼子藏在中间的战壕里抵抗,黑暗对己方是掩护,对他们也一样是掩护,看着貌似简单,其实真动手的话也许没那么容易打。
班长没给回应,刘坚强又说:“我跟马良和傻子从沟里摸过去,到合适的距离往战壕里送他们一阵手榴弹,不信他们还能剩下几个活人!”
这时又有三个人影猫腰靠近过来,是马良罗富贵和小红缨。
“哥,我看行,我们仨就够。”马良听到了刘坚强之前的话,停在胡义身后先附和刘坚强的想法。
“姥姥的,如果能拔了中间那些小鬼子,那沟里的东西岂不全由着咱们拣?”罗富贵的目的永远最单纯。
黑暗中,胡义想了想,终于开口:“流鼻涕,你换短枪跟着我,傻子你在后边,离我俩别太近,动作要轻。骡子把机枪架上,瞄战壕别瞄沟,免得我们仨死你手里。”
哗啦——话音刚落,细微的声音响起在不远的黑暗里,似乎是落沙的声音。
胡义的神经骤然绷紧,猛回头看向黑暗中的壕沟,细狭双眼微眯不眨,定定地注视着黑暗。
就这样定格了一瞬,或者一秒,也许三秒,猛然大喊:“散开隐蔽!”然后本能地准备伏下身体,却又突然弹起来,扑向那个最娇小的身影。
啪嗒——骨碌碌——啪嗒啪嗒——骨碌碌……
轰——轰轰……
霹雳般的闪光释放了爆震的气浪,狠狠冲击着耳膜,震得五内翻腾,碎石弹片在黑暗里横飞。
六次手雷爆炸,三颗在这里,三颗在壕沟那一边的机枪位。
九班所想,也是鬼子所想,南边主力枪声的逐渐远离,让龟缩在战壕里的十几个鬼子下定了反击决心,于是他们先于九班行动了,利用黑暗,悄悄拐出战壕,爬行在沟底,要打一个抵近突击!
顾不得视线还无法凝成焦点,胡义松开怀里的小丫头把她扯在身后,直接拽出驳壳枪,指向几米外,壕沟入口的漆黑位置,狂扣连射。
啪啪啪……
“骡子!开火!都别站起来!”疯狂向黑暗里射击的胡义嘶喊着。
罗富贵听到了胡义的喊声,却没法开火,第一时间里,他就抱着机枪跳了壕沟,爆炸过后,他感觉有人踩着他的后背往上冲,然后听到驳壳枪开始狂响,子弹呼啸在头顶,接着有人从沟边上重重掉下来,砸在后背上,机枪被压在胸口下,硌得罗富贵两眼发昏,做不出回应。
趴在土坎边的马良惊慌地抬起头,却什么都看不清,只看到不远处一支持续朝壕沟入口位置射击的驳壳枪火舌,听到了胡义黑暗里的嘶喊,于是扯开枪套,刚把驳壳枪抓在手里,就感觉被人从侧面踢了一脚。
扑通——
一个端着刺刀的人影刚刚跃过土坎,却被被绊倒在身边,狼狈摔倒。九班的人早就没有站着的了,何况这位来自土坎外的田野方向。
啪啪啪——对着摔在身边的模糊人影就是三枪,然后马良一翻身改为仰躺,把枪口转向土坎那边不动,慌张喊:“旁边!旁边!”
啪啪——两个三八大盖的刺眼火舌在不远处闪亮,跟着附近有第三支驳壳枪向那个位置连续打了十多枪,那应该是刘坚强。
罗富贵挣扎着,刚刚掀掉了压在背后的尸体,一只鞋就踩在了他的脸上。哗啦啦,壕沟侧边碎土掉落,正欲攀出的人影滑到在沟底身边。咧着大嘴惊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钢盔,发现对方好像也在惊讶地看,猛地伸出一双熊掌,按住了眼前这个戴着钢盔的脑袋,直接把他的眼睛鼻子下巴全按进沟底的泥里,一直陷入到无法再下陷,死死地按着不敢撒手,任由他在黑暗里双手双脚扑腾得乱响。
啪啪啪……近处的田野里突然一阵激烈枪响,土坎后似乎有人中弹倒下,一阵弹雨乱纷纷掠过头顶。
“娘的给我停下!别冲过去!”一个声音在土坎后的田野里大喊。
此刻,高一刀的声音宛如天籁……
第187章 奇迹
黑暗中,几个狂奔的脚步声伴随着刮擦枝叶的惊慌响动,往东边的树林里渐远,幸存的鬼子摸黑冲过九班附近,成功突围了。
“娘的就慢了一步……胡杂碎死了没有?”壕沟里的高一刀朝土坎后面问。
胡义从地上坐起来,淡淡回答:“抱歉,让你失望了!”
“都愣着干屁!抓紧时间清理壕沟!给我快点!”高一刀话落,土坎后的壕沟里的二连当场开始忙。遍布壕沟的鬼子尸体让高一刀一扫郁闷,根本懒得再去管九班状况,先抢战利品是大事。
“马良,你怎么样?”坐在黑暗里的胡义问。
“我没事,我没事。”
“现在你去注意东边,小心那几个鬼子回来黑枪。”
“是。”马良摸索着扯住了掉落的步枪背带,爬起来往树林里跑出一小段去竖耳朵。
“丫头,没事吧?”
“我没事。”
“流鼻涕。”
“呃……有。”
“傻子。”
“有。”
“骡子。”
壕沟入口位置稀里哗啦一阵落土响,伴随着罗富贵的回答:“有。”
“你跳了沟?”
“啊。那不是……为躲手雷么。”
“……”
胡义无语,这个夯货为躲手雷,竟然连敌人来自哪个方向都不顾,精神可嘉,自己那一通驳壳枪盲射没误伤了他,真是烧高香了。
罗富贵到了胡义身边,吴石头也翻过一丛灌木到了胡义身边,看不见的刘坚强却没动静。
“流鼻涕,你磨蹭什么呢?咳……”
“没,没事,我的腿……好像……”
“骡子,去看看这废物怎么回事?”
胡义觉得身上没有力气,握着早已打空子弹的驳壳枪的手,垂摆在身侧的地面,却一直无力把枪再收起来,在黑暗中坐了这么一会,开始感觉到有痛觉渐渐传来。
过了一会,黑暗里传出刘坚强的一声低叫。
“姥姥的,流鼻涕这倒霉的腿给打了个穿!”
胡义没听清罗富贵在那边说什么,注意力正在涣散,觉得后背上好像贴上了一只舒服的小手,正在抚摸自己那渐渐麻木的背。
“狐狸,你咋出了这么多汗?”
“嗯。”
扑通——坐在地上的身影终于倒下了。
小红缨懵了,这才觉得,湿乎乎的小手上发粘,那根本不是汗水,而是鲜血。
“狐狸!——”撕心裂肺的一声娇嫩悲伤,响彻黑暗的夜,压过了背景中乱纷纷的枪声。
……
渡过了前一段的扫荡时期,师医院里渐渐清闲起来,一部分伤员出院归队了,而另一部分伤员则永远埋在了山坡上的坟地。
周晚萍的两手总是闲散地抄在白大褂两侧的衣袋里,脑后总是不修边幅地挽着个简单的发髻,因为别得松散,几缕脱出的发丝或翘或飘,她也懒得梳理,一双长腿不用迈多大的步子就会比别人走得快,她穿过阳光下的院子,无论护士伤员,还是站岗的战士无不朝她微笑或者敬礼。
虽然她是珍稀高贵的医生,却根本不像医生,她特立独行,却又平易近人,伤员们觉得她像阳光,护士们觉得她像朋友,大家更愿意称她周姐,而不愿叫周医生。
周晚萍一甩肩膀,碰开了院长办公室的门。
院长姓陈,四十来岁年纪老得像六十,在之前是这里唯一的真正医生,妻子是医院里的护士长,这医院最早就是靠他们夫妻俩硬撑起来的。
“呵呵,我的周大医生,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才能有幸听到你敲门啊。”
“哦,忘了。”周晚萍赶紧左右看两眼说:“让你说得我还以为嫂子也在这呢!”
陈院长无奈地笑笑:“你总不是来找我说这些的吧?”
“院长,我的想法你跟师里提了吗?”
“提了,师里在考虑。”
“这有什么好考虑的?距离前线这么远,很多伤员送到这都来不及了。”
“向前建立野战医院当然好,可是这里现在只有咱们两个医生,难。”
“我一个人就能撑起来。”
陈院长看着自信的周晚萍,笑笑说:“我也支持你的想法,但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涉及的问题很多,总不能你一个人背上包,就变成了医院吧?先安心等等。”
忽然,大门口传来一阵嘈杂。
周晚萍回头往门外看,一个满身尘土血污的大块头,和一个同样脏污不堪的敦实小个子,抬着一副用树枝和绳索做成的临时担架,正疲惫地冲进院子。
担架上趴着一个没有动静的军人,浑身血土,后背肩头胳膊等等位置被浸透血渍的脏纱布缠满了好几处。
紧跟着后面狼狈跑进来个脏得看不清脸的战士,身上挂满了挎包,背着两支步枪,肩头扛着一挺机枪,汗流浃背大口喘气,似乎累得说不出话来。
周晚萍当场愣住,虽然那两个战士满脸泥污,看起来好像眼熟。
这时一个泥猴一样的娇小身影,最后踉跄着跑进来,一边沙哑地哭喊着:“救救狐狸……周阿姨你在哪……呜……快救救狐狸……呜呜……”一对小辫子在阳光下伤心地晃。
这一瞬,周晚萍知道担架上的人是谁了。
……
手术室。
失去反应的伤员趴在简陋的手术台上,上衣和血污纱布全都被剪开,扯落,露出了遍布各色伤疤的强健脊梁,两个护士匆忙地做着手术前准备。
带着口罩的陈院长,细致地检查着那些伤口,对正在消毒双手的陈婉萍说:“左上臂一处,右肩后一处,背部三处,破片伤,这应该是手雷造成的。”停了一会又说:“进入背部的弹片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深,所以没有当场致命,他当时可能背了东西。”
陈院长是老军医,对战士的行为习惯有经验,如他所料,胡义背着的日式行军背囊里那些杂物让胡义活到了现在。不过,他对手术台上这个伤员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因为这种情况下就算取出弹片,他也会死于发炎感染,医院里早已没有消炎药了,伤员们都是因此死去的。
周晚萍看了看护士递给她的手术器械,平静地说:“开始吧。”
……
胡义觉得光线很刺眼,不得不抬起手臂来遮挡,逐渐……发现自己躺在一朵云上。
总以为云朵应该是世界上最柔软的地方,现在却并不觉得舒服。原来云朵很硬,像是飘在天上的石头,硌得后背刺痛,只好翻过身,改成趴着。
看到了下面的田野,遍布金黄色的花海,甚至看得清那些花儿在不停摇曳。
一对丑陋的小辫子不羁地飘荡,奔跑在花海中,好像在追逐这朵云。
“丫头,别摔了!”
“不会啊。”
“为什么?”
“因为风是不会摔倒的啊!”田野里的清脆之音传遍云际。
终于放心了,风是不会摔倒的。
……
夜深了。
周晚萍轻轻走进后院那间低矮的病房,窗台上油灯如豆,屋里光线暗淡,这里就是胡义上一次住过两天的地方,现在他趴着的就是他曾经躺过的破病床。只是如今,旁边的三张病床都是空的。
小丫头歪靠在胡义的身边酣睡,她几乎两天没合眼,一直呆在胡义的床边,周晚萍想把她拽到自己的宿舍去休息,却根本拗不过这丫头。这是第三天的夜晚,她撑不住了,睡熟了。
周晚萍将那娇小身躯抱起来,轻轻放在旁边的床上,将被子给她盖了。
“丫头,别摔了……”胡义在低声呓语。
伸手到他额头,烫的。发炎了,高烧。他正在经历这个病房里大部分抬出去的人所经历的,然后直到他也被抬出去。
“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你才能还清我的诊金?自以为是的家伙!”周晚萍自顾自地对着正在发烧说胡话的胡义问了这么一句,然后从她的一侧口袋里掏出一个金属盒子,放在床边打开。
将中间的被子掀开一块,露出一大片结实的****,消毒,从盒子里拿出注射器。回头向窗外的黑暗看了一眼,又仔细听了听,然后从另一侧衣袋里掏出一支注射剂。
盘尼西林!
医院里没有消炎药,这事不是假的,但是医院里有两支盘尼西林,一支在陈院长手里,一支在周晚萍手里。这两支消炎药,是组织上特意命令分给两个医生的保命符,纯粹留给两个医生用,别人免谈!全师就这两个医生,珍贵程度岂是消炎药能比?绝对不能出意外,如果医生没了,那会死掉更多的伤病员。
一双秀美的手稳稳当当地拉开注射器,抽入药剂,同时斜瞟了一眼昏暗光线里的男人面孔,低声嗔道:“这是看在丫头的面上,便宜你了。”
重新掖好被子,收拾了器具刚刚揣起来,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周姐,你怎么来了?”刚进门的护士小刘诧异。
“呃……没事,睡不着,过来看看病人情况。”周晚萍习惯性地将两手揣进鼓囊囊的衣袋,高挑的身影不太自然地晃到了门口,又补充说:“后半夜你多过来查几趟,一旦体温有变化就来告诉我。”
“嗯。”
看着高挑身影消失在门外夜色,护士小刘暗暗叹了口气,看来周医生很在意这个胡义,她期望着奇迹会发生罢,但是进入这间病房里的伤员……很难很难……
第188章 连锁反应
阳光下,丁得一走出了卫生队的门,刚才还微笑的脸立即恢复了肃穆,停在空荡荡的操场边,看着平整空旷的满眼黄土失神。
新兵们每天上午要到山后去挖掘用来藏粮食和物资的洞穴,只有下午才会训练半天。
三天前,二连抬着伤员回来了,那些伤员不只是二连的,也有一连和三连的,其中还包括刘坚强。
距离师医院太遥远,并不是每个重伤员都能像胡义那样,被当场跋山涉水往师里送,只能就近送回独立团卫生队等死。胡义并不比别人特殊,只是因为他在独立的九班,这决定是九班自己做出的,是九班自己的事。
堎头村一场夜战,致使接近二百人的鬼子中队损失一半,鬼子真真是被打疼了,主力终于出城,现在一连和三连仍然在拖着他们到处跑,釜底抽薪的计划得以实现。
目前为止一连损失三分之一;三连损失三分之一,其中七个战士伤亡于九班之手;二连损失过半,伤亡最大,缘于高一刀这个疯货要跟鬼子硬啃骨头,整场战斗皆因此而起。
如果按照比例来看,这场夜战规模虽小,独立团与鬼子的伤亡比例达到了一比一,如果再加上伪军伤亡的话,几乎是大胜,近乎奇迹,但是丁得一高兴不起来,因为独立团太小了,伤亡百人相当于伤筋动骨大病一场。梅县的鬼子伤亡百人是疼在皮肤,伪军的伤亡鬼子根本懒得看;独立团伤亡百人却是痛入骨髓,这叫丁得一如何高兴得起来。
另外,这近百个鬼子伤亡并非战斗布置换来的,而是阴差阳错捡来的,纯粹是运气,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九班几个人居然敢于冒此大险,生生把一个小队鬼子阴得几乎覆灭,这是个奇迹,是侥幸,否则二连必定覆没。
丁得一自责,自己总想顾全大局,照顾方方面面,没有带队出战,也没有立帅,只是授予吴严临机指挥权;有将无帅,导致三个连形成各自为战,险生大祸。险!险!险啊!
这三天里,每天都会来卫生队看望伤员一遍,看看又少了几个年轻面孔,祈盼着他们能熬过来,流淌过鲜血的战士会变成金子,一个伤愈的战士强于十个新兵,尽管残酷,可是现实。
丁得一看着脚下的黄土,慢慢迈开步子,一步,两步,走向空阳光下空荡荡的操场中间。警卫员没有跟过去,垂手肃立站在操场边,默默看政委的沧桑背影,驼在刺眼的阳光底下。
……
距离远的地方不算,大北庄里长有两棵巨大的皂荚树,一棵长在九班住处的院子里,另一棵长在南边不远的浑水河边,这两棵不仅都是皂荚树,它们还有两个共同点,都高大茂密,都孤零零的。
一个女八路静静伫立在孤零零的皂荚树下,看着清粼粼的浑水河在阳光下静静流淌,使美丽的背影也变得孤零零的。
河畔的微风时而过,齐颈的发也时而飘,满树的茂密时而沙沙的响。
不知不觉中来到了这个地方,在闲暇时,他只会出现在两个地方,一个是禁闭室,另一个地方就是这里。
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也许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愿意呆在这里罢。
这里只有一棵树,一条河。
可是一旦停在这里,就不愿再走了,只想一直看着河水无休无止地静静流。
恨过一个人才知道,恨是世间最大的折磨,对方的面容会因此深深镌刻在心底,甚至连每一根发丝都刻得无比清晰,永远也无法忘记,无论醒着,还是梦里。
他是为了小丫头,可能此刻他已经死了,或者死于明天,后天。葵花听了刘坚强的描述后说他机会不大了,不会再回来了。
恩怨已经在大雨中了结,是陌路人了,却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能释怀?心为什么还在隐隐痛?为什么?
眼泪开始不争气地流,努力想要止住,仍然在无声地流。
“逃兵!你如愿了!……卑鄙自私的无耻逃兵!现在你如愿了!……你得意吧!我永远都看不起你!永远!……永远……永远……”
两岸回荡着幽幽悲鸣,孤零零的美丽身影跌坐在孤零零的树下,跌坐在风中,回声渐渐消失于阳光下的沉寂。
……
干了一上午活儿的新兵们回来了,乱纷纷地涌进炊事班大院里,阳光下的大院立刻变得热闹喧嚣。
十来个新兵刚刚围着一张桌子坐下,王小三拎着个抹布黑着脸到了他们近前,火大地说:“都给我起来!”
新兵们不明所以:“咋了?”
“你说咋了?这是九班的地儿,不是给你们备的!”王小三气冲冲地开始竖眉毛。
“那他们又没回来,前两天还让我们坐呢,今天咋又不行了?”
“我愿意!今天我不高兴!我就是要把这桌子空到他们回来!你们起不起来?”王小三语气越来越重,拎着破抹布已经开始厉色指唤这张桌子边的新兵了,明摆着一副准备主动动手犯错误的架势。
院子里正在忙碌的其他几个炊事兵都不言语,我行我素各忙各的,他们知道王小三和九班的感情最好,三天了,胡班长仍然没消息,估计是不行了。王小三连续上火到现在,已经冒出情绪失控的苗头。
新兵们没敢继续顶撞,愤愤地离开了位置,九班那张长饭桌,再次空无一人。
“咳咳,你耍什么威风!朝谁使气呢?用不着你忙活了,给我滚回你屋里歇着去!”厢房里传出牛大叔的大声喝斥。
王小三顺手把抹布甩在九班的桌子上,闷着头就回了屋,但是新兵们仍然没敢再坐过去。
“关系好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吧?他这可太不像话了!这叫什么事儿?回头咱找政委告他去!”一个新兵看着王小三的背影,对身边的人嘀咕。
“告个屁!听说这回顶数九班杀的鬼子多,估计政委想捧还来不及呢,你告他光彩是怎么地?”
“九班杀的最多?他们才几个人?”
“这事儿真的,你还别不信。据我我听说哈,九班好像灭了三十个鬼子呢!”
另一个新兵立即插言:“滚一边去吧,你也是个听瞎话的,我同村伙计是二连的,他跟我说了实数。这一次,灭了小鬼子有一百,二连杀了约三十,一连杀了有二十,三连打的都是伪军。”
“那剩下的呢?”
“个木头脑袋,你说呢!”
“啊?这咋可能?骗鬼啊你!”同桌的听众全都不可思议地瞪了眼。
咣当咣当两声响,炊事班大院的两扇大门被推开,呼啦啦进来三四十个昂首挺胸的二连兵。由于供给处这几天一直忙着物资转移的事,已经回来三天的二连兵还没有补充新军装,仍然穿着战斗之后的那一身,烟熏火燎残破不堪,反正要等着换,他们暂时也懒得缝补或者洗干净。一个个黑黢黢的穿着像是一群乞丐,看在所有人眼里反而杀气凛凛!在满院子整洁军装的新兵们映衬下,这种凛冽感翻倍,根本不是一个‘酷’字能够形容。
虽然没有九班的行为那么张扬,但是二连在炊事班大院里也有自己习惯的吃饭位置,新兵们一见这些凶神恶煞进门,赶紧主动起身把二连那块地方腾了。惹不起的山头主义,苦命的新兵生涯,唉,到墙边蹲着吃吧,蹲着吃更习惯。
经过九班那张空无一人的桌子时,高一刀不由瞥了那张桌子一眼,脚步没停,到二连那里,大马金刀坐了,不怒自威。
一时间,院子里说话的声音都低了一大截,热闹喧哗变成了窃窃私语。
“哎,王小三呢?”
每次进门都能听见王小三笑嘻嘻招呼,今天少了这个,高一刀忽然觉得有点不习惯,顺口问经过附近的炊事兵。
“呃……哦,他闹肚子,回屋休息了。”
高一刀点点头,顺手接过手下人递过来的碗筷,无意间看到大门口正有人走进来。
肩宽体高壮硕如熊,连鞋带绑腿全都被泥污裹满,全身土色蒙灰一层,隐隐透着大片大片的干涸血污,让一身军装无法形容出颜色,黄一片黑一片,灰一片褐一片,仿佛隔着十丈外都能闻到一股血腥。二连的人起码是洗过脸的,刚进门这位如果不看身材,那脸脏污得已经看不出来,只能瞧出表情疲惫,消沉,黯淡。
“九班……”有人惊讶出声。
随后是马良,接着是吴石头进门,除了身材不同,都脏成一个样子,血污泥痕满满,表情全都一个样,木木然往院子里走,走向唯一空荡荡的那张桌子。
他们三个是被陈院长撵回来的,到了团部向政委报告了情况,胡义做了手术,取出了弹片,但是发炎感染了,一直昏迷,估计熬过来很难,很难。政委丁得一听后什么话都没说,逼着他们三个先到炊事班吃饭。
院子里静下来,他们三个在众目睽睽之下坐了九班的老地方,什么话都不说,看着空荡荡的长桌面发呆。
活了这么多年,罗富贵第一次不觉得饿,尽管刚刚结束了长长的跋涉,也不觉得饿,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爹娘死得早,自己个子大胆子小,为了吃饭活命,是一路看着无数个白眼和嘲笑活过来的,天生没有安全感。命里认识了胡老大,虽然日子短,心里却那么踏实。
胡老大像是个房子,能遮风避雨,他总喜欢抬脚踹自己,可那感觉和被别人欺负不一样,自己偏偏愿意挨,上瘾了,感觉心里暖乎乎的。都说他冷酷自私不近人情,都说他只惯着小丫头,其实他又何尝不惯着自己,只是如今……房子要塌了。
胡老大是煞星,怎么会死呢?小鬼怎么敢抓他呢?罗富贵纠结于胡思乱想,浑然不知牛大叔已经来旁边对马良问过话了,王小三也来过了。
“当的是兵,扛的是抢,杀的是鬼子。死一个胡杂碎你们九班就这个窝囊德行,死的人多了,他的命比谁金贵是怎么地?熊样!”
别的话没听见,这句话罗富贵听见了,抬起头,正对上了那边高一刀的黑脸。
马良噌地站起来了:“高一刀,你说话得讲良心!班长是为了帮你们二连……”
“他帮,我也这么说!他不帮,我也这么说!你咋呼个屁!就你们仨这个废物样,要是我的兵看我不活活打死你!没上没下的,轮得到你个小毛伢子跟我瞎咋呼么!”
高一刀话音刚落就响起罗富贵的怒骂:“我去你姥姥!”
紧跟着哗啦啦桌晃板凳翻,一头熊狂暴地窜起来,直扑向高一刀……
第189章 三对一
距离十几米,仿佛百千丈;凶兵四十二,恍若百万兵;猛将高一刀,傲坐军中帐。
那一瞬间,全场的新兵再也不觉得这里是食堂,不大的院子瞬间变成了黄沙漫漫的巨大战场,看二连,狼烟战鼓立现,无数旌旗漫漫,风萧萧马嘶嘶,威武,壮阔,惊心动魄。怎能敌?怎能敌?
看九班,孤军疲马血染征袍,压抑,悲凉。一员熊将单枪匹马,突入黄沙漫卷,直冲如林刀戈。悲哉!
那一瞬间,罗富贵再也不管不顾,炮楼之殇,夺鸡之恨,比武之痛,新愁旧怨混成一怒,我去你姥姥的高一刀,舍了一身军装不要,老子也要打你个满头包!
迎面三个战士挡来,哗啦一声直接被怒熊的冲力生生撞开,稀里哗啦桌翻板凳摔,人仰马翻狼藉一片,这张桌子边的十多个二连战士旋即猛扑上来。
腰间两腿,胸口三拳,挡不住就索性不挡,憋住一口气;躲不过就索性不躲,咬住满嘴牙;拼全力向左边猛推,拒开人影一片,反身向右抡拳,有人痛叫有人跌翻。
前倾身体弓腿发力,顶着两个挡在胸前的战士继续前进,不揪住高一刀不算完!
高一刀稳稳当当还坐在两张桌子远,单手端着半碗汤,吸溜溜地喝着,冷着黑脸斜眼看着,不起身,不说话,任由那头熊在向这里拼力打过来,任由身边的二连战士前仆后继反冲过去。
战场附近的新兵观众们抱头四散,远处的新兵们呼啦啦地改为起立观看,最外围的观众直接站上了板凳踩上了桌子,无数眼睛瞪得滴流圆,连挂带蹭带得桌凳碗盘嘈杂一片。
“开眼了!真是开眼了!”
“那得多大个劲儿啊!我天!”
“娘哎,前边顶着俩,后边拉着仨,左右两边拳脚招呼,他咋还停不下?”
“我去……太不是人了……”
院子已经变成了环形大剧场,四围观众中间舞台。舞台一端,高一刀独自坐在桌边黑脸喝汤;舞台中间,四十多个二连兵乱糟糟围作一团,正当中拳脚横飞喊叫不断,被围住的那头巨熊在艰难前进,前进速度越来越缓;舞台另一端,静静站着两个满身脏污的兵。
马良把驳壳枪套摘了,又把刺刀从刀鞘里抽出来,一把剁在桌面上。反正九班要完蛋了,还怕更糟糕么。
“傻子。”
“嗯。”
“别愣着了,跟我上!”
“嗯。”
利用几米远的距离快步冲起速度来,飞起一脚,狠狠踹在距离最近的一个二连战士后背上。
噗通——哗啦啦——被踹出去的战士撞翻了旁边的桌子,疼得挤鼻子呲牙爬不起来。随后马良抬左手搭上一个背对自己的肩膀,攥紧右拳头准备给他来个乌眼青。
对方回头了,马良准备好的拳头却没打过去,两个人对着眼一时有点发愣。
“马良,你……”
“快腿儿,对不住了,吃吧你!”
嘭——
“哎呀我……”
结结实实一拳砸在了快腿儿鼻梁上,当场桃花朵朵开,打得快腿儿捂着鼻子就开始满地打滚,嘴里大喊一声:“身后边!”
旁边几个闻声回过头来,哗啦一声围上马良,七拳八脚便将他湮没其中。
吴石头一头撞进了正中间的战团,面无表情目光不转,撕带踹,打带撞,任自己被踹得趔趄,任自己被砸得晃荡,任拳头打得自己恍惚,盯住眼前的目标就不再换,狠狠向前,打眼前这个,狠狠打,直到他歪了,倒了,被乱糟糟的踩踏着,再向前,狠狠打下一个。
他个子不高,却结实,他智商不高,却凶狠。他在拳脚的风雨中踉跄前行,只知道向前,向前。这个顽强的傻子一旦抱定目标,就会执行到底,不管能不能走到终点。
炊事班的战士们看不下去了,他们放下手中的东西,冲过来,拼命拦,拼命拉,拼命拽,试图把马良他们三个从二连的虎口中抢出来,试图平息这场灾难。
猛然间纷乱的战团里摔出两个撕扯在一起的人来,哗啦啦撞翻了附近的桌子,滚倒在地的两人依然互不松手,扯住对方衣领,一拳一拳地互相往对方脸上招呼,其中的一个,是王小三。
谁都没看到王小三是什么时候加入战斗的,他不是应该在屋里吗?咋从这里边飞出来了?鼻青脸肿带着满鼻子血,身上脚印无数,一看就已经打过几轮的。
“还拉个屁!打他娘的二连!打啊!”看到了英勇的王小三之后,炊事班的十来个兵当场改拉架为拳脚,正式加入这场兵力悬殊的战斗。
原本围绕罗富贵进行的密集战斗,由于马良吴石头和炊事班的加入,使战场开始变得松散开,又铺出一圈范围,低喘,闷哼,叫骂,噼里啪啦稀里哗啦……
“这什么动静?”小丙一边往炊事班大院走近,一边诧异地问身边的小豆。
到了大门口,来吃午饭的两个团部警卫员和三个团部通信员全傻了。
天天跟九班混饭扯皮,都混成哥们了,马良本身就是从团部跳槽到九班的,原来也是哥们,又听说胡班长可能不行了。小丙虽然没有九班人对胡义感情那么深,可是天天跟他在禁闭室呆着,再加上小丫头的铁关系,心里也跟着不好受。
看到这一幕,小丙的第一想法是要冲过去拉架,但是发现了炊事班的人也在战斗中,他的想法立即变了。扯下枪扔给附近的新兵,挽着袖子就往院里冲。
“小丙,你……”另一个警卫员看出小丙的架势不对,张口阻拦。
“法不责众,上了!”小豆撇下这句话第二个冲进去了。
门口剩下的三个兵互相看了看,随后也冲进了大门。
观众们沸腾了,甚至有胆子大的开始叫好了。最开始,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大家等着看悲壮的九班被凶狠的二连屠戮;后来,炊事班居然打进去了,变成了一场力量悬殊的战斗,大家等着看九班和炊事班能挺住多久;现在,团部的人又冲进去五个,这可是雪中送炭啊,合纵连横对抗暴秦?
现在热闹大了,九班、炊事班、团部,三个单位组成了联军,对抗不可一世的尖刀连,现在的独立团总共才八个单位,参与者相当于半个团了,何其壮哉。能不高兴么,能不喊好么,百年难得一见!这才是见世面!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看到没有,九班真不是好惹的!”
“那也白搭,兵力悬殊,九班的煞星没了不说,人家二连猛将到现在都没出马呢,看看那汤喝的,真叫一个威风!”
“唉,是啊,都说那个煞星是唯一能抗住高一刀的人,可惜咱们来得太晚,没机会见识,以后也没机会喽。”
牛大叔站在屋门口,眼前的半个院子都变成了战场,乌烟瘴气狼哭鬼嚎愤怒叫骂,扭打撕扯拳脚,正在摔倒的,正在爬起来的,正在纠缠的,乱,乱,乱。
“都给我住手!”
尽管牛大叔这一声喊得嗓子疼,却仅仅使战场短短地停下了一瞬,然后继续打成一锅粥,气得牛大叔肝疼。
都打急眼了,牛大叔已经镇不住场面了,军人之间,互相动动拳脚难免,但是打成现在这个样,可有点严重,急了眼,拳脚会更重,随时可能会出现意外伤亡。
深深皱着眉头一扭脸,看见高一刀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坐在位置上喝汤,看得牛大叔心里这个气的慌。
“高一刀,你小子赶紧让他们给我停了,你听到没有!”牛大叔语气不善。
“这是他们想打我,可不是我让他们打的!停得下二连,我也停不下他们啊?”高一刀放下汤碗,故作无奈状。
“行啊高一刀,你小子出息了,现在都敢跟我说鬼话犯浑了是不是?”
“牛大叔,你都拦不下,那我能拦得下么?”
高一刀嘴上狡辩着,心里得意着,打这么一场,抵得上训练仨月;二连刚刚牺牲了那么多战士,谁没有兄弟手足,谁不想发泄?九班自己撞上来当出气筒,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罗富贵大口喘息着,无休止地抡着拳头,倾力持续撞着,面前的人终于又倒下一个,露出了一大块缝隙,看到了人墙后的高一刀,恨得满口牙都疼,扯住面前的另一个,生生把他抄起来,凌空甩向一侧。
噗通——哗啦——
连摔带砸倒下三四个。
可是双腿却无法再向前挪动一步,因为两条腿都被人扯住了,腰后也被人抱住,连肩膀后都爬上来一个,让罗富贵寸步难行。
“高一刀……呼……我x你姥姥!……有种单挑!”罗富贵疲惫地嘶吼着。
“手下败将,我没兴趣。”
轰隆——霹雳扑通一阵响,被七八个二连战士死死搂住的疲惫巨熊终于倒下了,仿佛一座小山崩塌,被压在下面的战士砸得直叫唤。
高一刀的桌子就在眼前,只差了几寸远,罗富贵就可以扯到这张桌子腿,他不甘心地伸手去抄,抄不到,差一点点。挺着被好个几人压住的脊梁,努力抬起头,视线掠过桌面边缘,能看到高一刀那张得意洋洋的黑脸。
哗啦——
兜头一桶泔水,把正在笑看罗富贵的高一刀泼了个透,烂菜剩汤全身酸爽。
头上顶着菜叶,帽檐滴着黄汤的高一刀脸色瞬间黑透,刹那间一股杀气蔓延出来,周身似乎都开始流转着一层愤怒火焰。他高竖眉毛凝住虎眼,慢慢扭转着脖子看向旁边……瞬间老虎变猫,蔫了!
“牛大叔你——!”
“今天我就成全你这个能货!”满面寒冰的牛大叔扔下手中的泔水桶,随手抄起个长木勺,照着满身泔水的高一刀开抡。
满场观众瞬间嗡地一声,牛大叔也上手了?
想天想地也没想到,牛大叔会动手,高一刀哪敢还手,窜起来就想跑,猛觉得后脖领被牛大叔给揪住了,被扯得一踉跄,紧跟着脑袋上咣当一声眼前金星乱转。
“兔崽子!我让你能!……我让你跑!……我让你钻桌子!……我让你再爬!……我让你……”
正午的阳光,呆呆地照耀着炊事班大院,照耀着空荡荡的操场,照耀着远山……
第190章 折磨
胡义昏迷的这段时间,小丫头寸步不离,她一直黯然守在病床前,无微不至地照顾着高烧迷糊的胡义。从第二天开始,她按照护士照顾胡义的程序,执拗地代替了护士的护理工作,除了消毒换药量体温之类的专业工作,什么都为胡义做,凭谁也挡不住。喂他喝水喝粥,定时帮他翻动身体,给他擦拭身体,面面俱到。护士无奈,只能由着这小丫头执拗地担起了胡义的护理工作。
又是一个早晨,阳光,悄悄爬上了病房窗口。
蜷卧在胡义床边的小丫头猛然警醒,扑棱一下惊坐起来,多日疲乏的她没能听到起床号声。回头看了一眼安静中的胡义,伸出小手到他鼻子下,停了停又摸摸那古铜色的额头,这才呼出一口大气,顾不得揉自己的惺忪兔子眼,跳下床直奔窗台,吹熄了油灯,拎起饭盒,撒开小腿慌张往门外跑。
一对好几天没有梳理过的小辫子歪歪扭扭地飘着,一身脏兮兮的娇小军装还是来到这里时那个样,她像阵风一般跑过院子,然后跌倒在院落尽头,毫不犹豫爬起来,匆匆消失在转角。
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了打饭的地方,一双大眼睛瞬间黯然,呆呆地看着炊事兵正在收拾空荡荡的粥桶,自责的泪水立即无声地涌出来,止也止不住,滑下脏兮兮的小脸,留下清晰的痕。就这么拎着摔倒时沾上了泥土的空饭盒傻傻地站着,看着那个空粥桶无声地哭。
炊事兵抬起头:“哎,小丫头,你怎么了?”
“我……起晚了……呜——”她终于哭出了声。
“来,把饭盒拿过来。”炊事兵一边说话一边转身,从后边端出一大碗热粥:“特意给你这小丫头留的,我还担心你不来了,想告诉护士给你送过去呢。”
……
感觉到一阵微微的风轻抚过脸,有一点点清凉,有医院的味道,有清晨的味道,胡义慢慢睁开了眼。
三张空荡荡的床,仔细看看,都见过,住过话痨,住过司号兵,住过捆着的自杀人,我居然……在这里。屋门半敞开着,像是忘了关,所以有风悄悄溜进来了。
憋不住的尿意阵阵袭来,胡义试图爬起来,连肩带背传来一阵剧痛,这才发现自己的上半身几乎被绷带缠了个遍。于是咬着牙改趴为侧身,试图挪下床,用腿摆开被子,冷不丁感到一阵赤条条的凉快,感情是一丝不挂?
墙上的光线忽然暗了一下,疼得满头冒汗的胡义扭过头,看到了出现在门口的人。紧紧端着饭盒的小红缨,呆呆地站在屋门口,看着醒来的胡义,满眼含泪。
“啊!对了,你别乱动!”小红缨终于反应过来,赶紧进了屋,将饭盒放下,返身关了屋门,又赶紧跑过来将胡义摆开的被子重新盖严实:“周阿姨说烧还没退完不能凉!”
“呼——丫头。”
“嗯?”
“我得下床。”
“等你好点再说。”
“我说的是现在。”
“不行!”
“不让我下去我就尿床了!”
“啊!原来你要撒尿啊?等等。”小红缨这才知道胡义的目的,赶紧一弯腰,从床底下拿起夜壶来,掀开胡义下半身的被子就伸小手。
胡义全身猛地一激灵,汗毛都竖起来了,吓得赶紧把腿往床里边缩,动作有点大,连累得伤口都跟着疼:“呃——停!……呼——死丫头片子,你这是要干啥?”
“帮你接尿啊。”小丫头纳闷地眨巴着大眼睛,不明白胡义为什么一惊一乍的这么大反应。
“不行!我自己来,你先出去等等。”
“可是你看你缠成这个样,怎么自己来啊?”
胡义扭着头仔细瞅了瞅,不知是哪位护士的高质量手艺,绷带打得又满又厚,为防止手臂的摆动牵扯伤口,结结实实都给牵上了,跟捆了差不多,天杀的。
“帮我解了。”
“不行!”小丫头的一对小眉毛终于竖起来了,大眼睛里透露着坚定不移。周阿姨跟她讲过发炎感染的简单道理,胡义好不容易才活过来,她可不敢再出半点差错,一丝余地没有。不过,小丫头也终于明白了,狐狸这是……怕羞了吧?
看着胡义因为刚才动作过大而疼的直冒汗,憋得皱着眉毛闭着眼睛不说话,小红缨也来了脾气,不管不顾直接掀开一块被子,胡义的身体已经侧靠在墙边,躲无可躲。小丫头一手夜壶一手扶住,直接给塞里了。
胡义懵了,仿佛全身的肌肉都紧成了一块铁,一瞬间都忘了伤口的疼,满脑袋里嗡嗡响。
“第一天是刘姐给你接的,后来都是我给你接的。黑天白天你都在说胡话,他们都说你不行了,我偏不相信他们说的……哎?怎么好像比前些天大?肿了吗?……”小红缨若无其事端着夜壶在等水声,一边还对胡义说着话:“喂,狐狸,你咋还不尿呢?快点啊?”
“呼——丫头,算我求你了,算你给我个面子,去外面等着,剩下的我自己来,行么?”胡义快疯了。
小丫头想了想,该帮的都帮完了,只等他自己了,所以这次倒是没有拒绝胡义的要求,下了床闪身站到门外。
狐狸醒了,小丫头瞬间就忘了所有的悲伤和疲惫,不知不觉中重新变成了她自己。隔着门,小丫头的声音再次传进屋里。
“咯咯咯——喂,你是不是怕羞啦?满村里都能见到光屁股的,你有啥好羞的。狗蛋他们天天站在河边比谁尿的远,可惜我只能看着,没法比。不过……他们的好像和你不一样呢……喂,狐狸,说话啊,到底完事了没有啊?再不说话我要进来啦……”
无论如何也要让护士把这个天杀的绷带剪了,胡义在心中给自己下达了这个关于自己的命令。
……
轻伤员病房与重伤员病房最大的区别是个人空间,重伤员起码是单独一张床,轻伤员就得挤一挤了,大床,大炕,挨着排着,或者木板担架直接放地上,凑在一块为了节省地方。
李响是前几天才从重病房转到这里的,他能活下来,让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觉得不可思议。
师里本来有个很小的兵工厂,规模小得只有十来个人,负责修理损坏的枪械,回收一些缴获的炮弹榴弹改装成土炸弹,制作一些土地雷之类的活儿。
前一阵子,这个小小的兵工作坊发生了爆炸,现场惨不忍睹,只有一个半死不活的幸存者,就是李响。当时他几乎遍体鳞伤,破片伤烧伤等等什么伤都有,头上脸上的皮肤都烧坏了,经抢救之后,送进了重伤病房。
醒来后的他每天都忍受着遍布全身的剧痛折磨等死,伤口开始溃烂,生蛆于是他选择自己去死,一次又一次,却因满身的伤而不能痛快如愿,一次又一次被护士和医生从死亡边缘拉回来,最后直接将他捆在病床上了。
直到某一个清晨,查房的护士发现他不知怎么弄开了绳索,正在虚弱地试图用身上的绷带悬梁。这一幕惊呆了护士,惊的不是他如何解开绳索,也不是他要再次自杀,而是他居然能站起来了。
周晚萍闻讯后当场给他做了一次检查,发现那些溃烂生蛆的伤口居然已经愈合得差不多,这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周晚萍和陈院长认为这是他自己的身体素质决定的,是运气;其他伤员们的理解更简单,说是催命的小鬼都嫌他烂得太难看,不愿意收。没多久,他就转出了重伤病房。
师里考虑重建小工厂,一时还找不到有经验的工人,听说李响这个唯一的幸存者快要伤愈,派人过来找他,希望他能够重回工厂工作,发现他的嗓子已经哑了,说话都无法清晰,被大面积烧伤的右手一直在不停地痉挛抖动,这个样子就算伤愈也无法再回工厂干活。于是改为了对他的一次慰问,刚刚离开。
一个护士推开病房的门,探着上身说:“李响,周医生叫你去她办公室。”
几分钟后,一个伤员出现在周晚萍的办公室门口,没戴帽子,绷带已经拆了,半边头顶和半边脸都是烧伤愈合后的丑陋疤痕,另外半边直接被刮成了光头,右手一直不由自主地抖着。
“进来,把门带上。”办公桌后的周晚萍扔下手里的书抬起头:“歇会吧,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李响垂下头,右手不再抖了。
“为什么不愿意回去?”
“……”
“如果你不说……我可能会考虑重新对师里说明情况。”
沉默了一会儿,才出现了一个沙哑难听的微弱声音:“我……不能回去……我不能……”
李响的嗓子确实被熏坏了,很嘶哑,但是他说话还是能够说清楚。他一直站在门边不远,低垂着头,看着地面。
“是不能,还是不想?”
“我……不能……我总是……梦到……我害怕再回去……我不能回去……我受不了那里的……折磨……我……”
李响语无伦次地表述着,忽然被身后的敲门声打断。
“进来。”
护士小刘推门进屋,惊喜地说:“周姐,他醒了!”
“谁醒了?”
“后院的胡义。”
周晚萍当场从办公桌后站起来:“李响,你回去吧。”然后双手自然而然地抄进白大褂口袋,迈开修长的腿,走向门口……
第191章 善后
炊事班大院里的一场大乱斗,一直打到政委丁得一闻讯赶到现场才告结束。
现场一片狼藉,一个个呲牙咧嘴,鼻青脸肿哼哼唧唧,大伤没有,小伤一片,最让丁得一意外的是,牛大叔居然也拎着个长木勺子,脸红脖子粗地站在人堆里,身边的地上坐着一身泔水的高一刀,耷拉着脑袋满头包。
二连,九班,炊事班,团部竟然也有份,气得丁得一在心里仰天长叹,丢人啊,失败啊,这么多年的政委白当了,别说在全师,就是全八路军,也没哪支部队能折腾成这样吧?扯淡扯出半个团来,愧对组织啊!
不管他们有伤没伤,任凭一个个鼻血还在流,丁得一当场就开训,痛心疾首地斥责,义愤填膺地呼喝,从风气说到觉悟,从纪律讲到原则,最后连看热闹的新兵们也没放过,一勺烩了,训了很久很久。
……
一房,一门,一窗,一张床。高一刀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朝门外大喊道:“给我打盆水来!”
在禁闭室里住了一宿,破烂军装上的泔水到现在还没干透,身上又馊又臭,熏得他自己都受不了了,决定脱下来洗洗,可是,门外没回应。
“你是死人吗?给我说话!”
“说啥?”鼻青脸肿坐在门外墙根下的小丙半天才吭声。
“给我打盆水来。”
“这是禁闭室,不是澡堂子。”
被门外的小丙如此顶撞,高一刀立即火了,直接跳下了床:“小兔崽子,你跟我作死是不是!”
咣当一声门开了,小丙倚在外面的门边,波澜不惊地回答:“在二连,你是连长;在这,没用。”
气得高一刀两大步走到门口,发现面前的小丙既不关门也不躲闪,反而低下头,看着高一刀脚尖前的门槛。
高一刀冷着虎脸定定瞅了小丙一会儿,没有迈出这道门,不是不敢,而是不值。只要迈出去,就是目无法纪,罪加一等。此时此刻,高一刀心底想起一句话来:虎落平阳被犬欺!
努力压住了心头火,高一刀再问:“听说胡杂碎能在这里过舒坦日子,我问你,这是什么道理?嗯?”
“那是人九班自己把东西送来的,跟我有什么关系?瞅我也没用。”
“那好,去告诉二连,给我打水来,另外带被褥,这光板床是人睡的么!”
“呵呵,对不起高连长,我现在站岗呢,走了就是犯纪律,您自己想辙吧!”
咣当——话一落,门便关上了。
……
卫生队里,挨着排着挤满了伤兵,包四领着小红葵花和另外的三个男卫生员忙得汗流浃背,昨天晚上又抬出去两个,卫生员们能做的,只是消毒,使用些中草药,努力安慰着挣扎在痛苦中的伤员们,寄希望于他们的身体素质和命运安排。。
“娘的,他也太猖狂了,几斤几两沉都不知道,连胡杂碎都不是连长的对手,他算个屁!以为有把子力气就天下无敌了。”
“我看还是打得轻,下回必须狠狠教育,让他好好长长记性。”
“可惜咱们现在都在这躺着呢,错过了修理他们的好机会。”
几个二连伤员,一直叨叨着昨天发生在炊事班大院里的战斗,一连和三连的伤员在旁边笑嘻嘻地听着,当笑话解闷。
刘坚强再也听不下去了,双手撑着地面从担架上坐起来:“你们有完没完?打得轻了是吧?错过机会了是吧?”抬起右手狠狠捶了捶自己的胸口:“看见了没有,这儿还一个九班的,想修理是吧?朝这来!来啊!”
“哎,我说流鼻涕,你小子是不是吃错药了?又没说你,你急什么!”
另一个伤员跟着也开口:“是啊,流鼻涕你少犯浑,别忘了,我们二连带你不薄,你小子想当白眼狼是怎么地?”
“你说对了,我就是白眼狼!怎么样!”刘坚强开始扯嗓子喊,满卫生队的几间屋全都能听见。
“你个熊样儿,要不是看你有伤起不来,现在我就修理你信不信?”
刘坚强从附近的一个伤员手里一把抢过一个树枝做成的拐杖,紧皱眉头死咬着牙,架着拐杖晃荡着站了起来。
“来!你们一起来!不来是孙子!”
“都给我住口!”闻声而来的卫生队长包四匆匆出现:“还嫌这里抬出去的人少是不是?流鼻涕,你给我躺下!”
屋子里寂静下来,伤员们不说话了。
刘坚强仿佛没听到包四的话,忍着伤痛架着拐杖开始往门口挪。
看着那幅死犟的德行,包四火大地喊:“你给我站住!”
附近的葵花跑过去,试图搀扶住刘坚强,却被他一把甩开:“谁都不许管我!我要死回九班去!”声音歇斯底里,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个火药桶,随时可能爆发。
架着拐杖一步一瘸,一点点挪出了卫生队门口,忍住痛,却止不住一颗颗都打的汗珠渗出了额头。看着阳光下的黄土,刘坚强又翻了老毛病,哭了。
其实他是个好班长,他敢救二连,他敢替丫头当手雷,他即将倒下之前,还在安排马良放哨警戒,还在摸黑点九班弟兄们的名。
……
团部。
苏青见丁得一气色不好,替他倒上了一杯热水。
“政委,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
丁得一把水杯接了:“跟他们生不起,没出现意外伤亡就不错了。”停了停又说:“你说……我的处理是不是太轻了?”
所有的参与者只是当场挨了一顿批,高一刀是唯一被罚关禁闭的。苏青确实觉得这个处理结果很轻,她认为政委的做法应该是基于‘法不责众’这四个字,于是点点头。
丁得一叹了口气:“咱们团规模最小人最少,距离鬼子又最近,难啊。你我是有革命信仰的,可是战士们不一样,只靠过硬的纪律约束不够,还要使他们建立顽强的作风。昨天的事情让我看到的不止是坏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那就是军人的血性和斗志,以及集体荣誉感和归属感。这是勇气的来源,是咱们团与众不同的财富。说实话,到现在我都没想好,这件事到底怎么处理才能两全……唉,算了,不说这个了。我叫你来,是想让你去九班看看,胡义不在,那几个没人管的货搞不好还会捅篓子,毕竟你是九班的辅导员,得去管管。”
……
还没走到大门口,苏青就闻到了空气中有股燃烧的味道,院墙后传出阵阵的叨咕声。
“大鬼小鬼各路好汉鬼,我替我们家胡老大孝敬各位,但凡遇见他了,麻烦您爪下留魂,放他回来……可不能收钱不办事啊,否则别怪老子一纸诉状烧到阎王那里去……”
推开大门,果然看到一头鼻青脸肿的熊,蹲在个火盆边上,正在烧冥纸,满院子乌烟瘴气纸灰横飘。
“赶紧把火灭了!”
“呃……苏干事?你看……这都快完事了,等我烧完了这两把行不?”
满脸冰霜的苏青看了看讨价还价的罗富贵,居然没再说什么,直接走向屋门口。还没迈出几步,忽然听到院子里另一边传来阵阵的敲击声,这才注意到了那边堆着一大堆鲜土。
调转方向走过去,脚边出现了一个深窟窿,往下瞧瞧,已经挖了好深,吴石头在底下正在抡镐头,刨得吭吭响。
“你干什么呢?”
“打井。”
“谁让你打井的?”
“班副让俺打井。”
“……”
苏青无语,掉头进屋,里间外间转悠一遍,一个人影没有,于是重新出门到院子里,秀眉紧蹙,凤眼凝冰:“有完没完了!罗富贵,你给我过来!”
听到了苏青的语气不善,罗富贵无奈地将怀里的冥纸一股脑扔进火盆,瞬间火焰冲起,浮烬满院。这才拍了拍两只大手,晃悠到苏青跟前。
“我问你,马良呢?”
“他……我哪知道?可能……河边钓鱼呢吧?”
“是你让吴石头打井的?”
“嗯,对。那个傻子,像个活死人一样,没完没了地跟在我腚后头,搁谁谁能受得了,是不是?给他找个事干,立马省心了。你看把他高兴得,你听听,挖得这个来劲。”
“罗——富——贵——”看着罗富贵这幅滚刀肉的德行,苏青的肺都快气炸了。情况完全如政委所料,继续放任的话,不捅篓子才怪!
“你这个班副是不是不想干了!现在我就可以撤了你信不信?”
“本来我就不想干啊?当初也是胡老大死活逼着我干的!这不冤枉死我吗?”面对气得脸色铁青的苏青,罗富贵反而挤出一脸委屈来。
“你——”
此刻突然咣当一声响,大门开了。一身破烂军装,腿上打着血渍绷带,腋下架着一个木头拐杖,脏脸上泪痕斑斑鼻涕淌了二寸半,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刘坚强朝着苏青大声开口:“我请求暂代九班班长!”
罗富贵扭着脖子一撇嘴:“流鼻涕?去你姥姥个腿儿吧!老子可不跟你往沟里走!”
忍受着伤痛压抑着情绪的刘坚强闻言再不犹豫了,甩手便将拐杖狠狠朝罗富贵抛过去,腿上瞬间传来一阵剧痛,当场跌倒在大门口,发出一声痛叫。
罗富贵闪身,躲过了飞来的物件,却听得身后一声惊呼。
拐杖咣啷啷落地,苏青捂着头顶跌倒。
恰此时,附近的井口处传来吴石头的兴奋喊叫:“俺,俺找到水啦……俺打出水啦!……”
哗啦啦突然一阵喷涌声。
“俺会打井啦……俺……咳咳……水……咳……”
“快去救人啊!”最后是苏青的怒吼声……
第192章 二十中十
阳光明媚,碧空蔚蓝,蓝得干净,蓝得透彻,干净得仿佛她那张娇俏小脸,透彻得仿佛她那双明亮大眼。
原本的一只小花猫被刘护士帮着洗了个澡,一身小军装洗干净了,一对小辫子被刘护士仔细地扎好了,昨天脏兮兮的小花猫今天变成了水灵灵的小丫头。
她屁颠屁颠地颠儿出了院子,俏皮地利用小碎跳拐过墙角,呼扇着两个小辫窜出大门槛,轻快地溜进了巷道,透着不羁的顽皮,像是风的精灵,飘荡在阳光下的院落间。
蹦蹦哒哒地走到了一个院墙下,两扇虚掩的大门就在前边不远,隔着墙,已经听到院子里的说话声。
“将军!”
“你这马……是怎么过来的?”
“废话,当然是跳过来的!”
“不可能!”
“我说老陆,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又要耍赖吗?”
“谁耍赖?明明是你耍赖好不!你俩也看见了吧,你们说他这马是哪来的?”
“好像……确实是……跳过来的。”
“啥?他耍赖,你俩也不长眼吗?这局不能算,重来!”
吱呀——大门被推开缝隙。
院子中间一张小破桌子,两个人坐着小板凳对面在下象棋,桌两边站着两个警卫员观战,开门声让这四个人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然后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
一个小丫头,上半身扭歪着探进大门,头上的两个小辫正在悠悠地晃,一对大眼睛正在俏皮地眨。
“丫——头——”下棋的陆团长不自觉地猛一使劲,想要站起来,却没能成功,下意识去捂他的腰。
“团长大叔——”一阵风随即冲进了院子。
“臭丫头片子!前两天我就听说你来了,怎么现在才过来看我?嗯?”陆团长的脸色貌似黑着,其实满脸上每一处都写上了一个笑字。
“其实人家早就想来,可是狐狸昨天才醒过来,我当时都……”
小丫头张开小嘴就开始跟陆团长喋喋不休地说,陆团长扯住小丫头喜滋滋地听,根本不再管桌边的其他人。
看着一老一小旁若无人地说了个差不多,对面下棋的那位才插言:“我说老陆,这就是你提过的那个精怪丫头吧?”
陆团长得意地笑着:“怎么样?看傻了吧,这就是我们团最小的兵,羡慕死你!”
“羡慕?我说老陆,都知道你们团人少,那也不能让这小丫头当兵凑数啊!这不暴殄天物吗?你真舍得啊?长没长心啊你?亏我还当你是个汉子。”
下棋人话毕又转向小丫头说:“丫头,别回去了,我做主,安排你去大后方上学,你知不知道……”
小红缨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想当初寻死觅活费了多大的劲才离开了根据地那个无聊透顶规矩多的地方,现在居然又冒出一个讨厌的热心人来!不等下棋人的话说完,一对小眉毛已经竖上了天:“我是战士!不是孩子!我是独立团的兵!不是你的兵!要你管?”
惊得下棋人咧着嘴哑口无言,这小丫头也太不客气了吧?瞅着那撅嘴翘辫子的小模样,偏偏又生不出气来。
陆团长知道这话是碰了小丫头的逆鳞了,想当初自己和政委何尝不是想这样安排,可是结果……非常闹心!本想开口教训小丫头几句,但看了看对面的下棋人,又看了看棋盘,打消了这个念头。天天得意洋洋将我的军,报应。赶紧皱着眉毛假装腰疼:“哎呀——不得劲,快帮我捏几下。”
警卫员赶紧弯下腰开捶。
下棋人一看陆团长的德行就知道他想什么了,不搭理陆团长的装模作样,反问小丫头:“战士?你这小花咕嘟还没枪高呢,怎么当战士?”
“开枪是用手指头,又不是用头顶!”
噗——正在给陆团长捶腰的警卫员没忍住笑。他是独立团的警卫员,现在负责照顾养伤的团长,当然也清楚小红缨的德行。
下棋人笑了笑:“嗬,好家伙,你这小丫头嘴够厉害啊!”他身边的警卫员顺嘴道:“小丫头,这开枪可不是放爆仗,知不知道?那声响着呢,那劲儿可大着呢,就你这小手……”
“不就是看不起我小吗!还比放爆仗?你一个小警卫员才打过几枪?我打的子弹比你放过的爆仗都多。”
警卫员也被小丫头回了个大窝脖,苦笑着自语:“这家伙,让她吹得没话说了。”
“谁吹了?不信就把枪拿出来打给你看。我敢打,你敢做主么?你敢么?切。”小红缨一扭头,不再看下棋人的警卫员了。
“我敢做主。”下棋人突然微笑着说话。
小红缨纳闷地转头看着下棋人,看不出来他是不是开玩笑,医院里能随便放枪吗?
……
不知道什么原因,陈院长居然同意了,这消息立即被某些好事儿的人传开。
没多久,这间院子里已经围站了半边的人,有伤员有护士,有医院里的其他工作人员,保卫科那些不在岗的战士也跑过来看热闹。
“这不是陪护重伤员的那个小丫头吗?难道是她要打枪?”
“呵呵,太小了点吧,何况还是个丫头。”
“院子不算长,也不算难为她吧?”
“小孩么,当然不能太较真。好久没听到枪声了,指望这丫头给大家添个乐呵解闷。”
看热闹的人群里叽叽喳喳窃窃私语,狭长的院子不到三十米长,警卫员走到院子最里端的墙边,用粉笔在墙上画了一个直径十多公分的圆圈,然后走回来问下棋人:“这个大小行么?”
下棋人点点头:“小丫头,这个不算难为你吧?”
小红缨不说话,直接一伸小手。警卫员看了下棋人一眼,接着抽出了枪套里的驳壳枪,交在那只小手里,补充道:“注意,枪口时刻不要对人。”
小红缨不回答,一把将枪拿了,当场退出弹夹确认子弹数量,又俐落地重新装好,翘着辫子一步三晃走到大门附近,转身,全场鸦雀无声。
这架势已经证明不是个新手,人虽小,看来确实是打过枪的,包括下棋人在内的观众们心里的那一丝紧张感消失了。
陆团长早知道这丫头会打枪,但是从没见过,不知道她能打成什么样。丫头的位置距离里端院墙二十来米,粉笔圈直径有十多公分,对于一般战士而言,没难度,只要不犯大失误肯定能中圈。
侧步开立,拉开枪机子弹上膛,右手攥枪柄,左手托弹仓,清晰的圆圈出现在眼里。关闭保险,凝神静气,小巧的手指却迟迟没有扣下扳机。
窃窃私语声再次出现:“怎么还不打?需要瞄这么久吗?那个圈不小了!只要手够稳就行……”
似乎……过了好久,小丫头突然把枪口放下了,朝着下棋人眨巴眨巴大眼:“我可以把子弹打光吗?”
有人当场摔倒,有人在拼命咳嗽,剩下的人呆若木鸡。距离这么近,圈又那么大,需要二十枪吗?这可是有点……太臭不要脸了吧?
下棋人看着那双大言不惭的漂亮眼睛,开心地笑了:“你看着办。”
陆团长忍不住挠了挠头,嗐——怎么关键时刻露本性呢,不能有点出息吗?呼——没话说了。
小红缨重新看着目标,枪是没少打,却从来没在这么多人面前现过眼,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嘚瑟机会啊,偏偏目标那么近,圈画得那么大,打不中是笑话,打中了也不出彩,情何以堪!驳壳枪是玩得最多的,用得最熟的,姑奶奶可不想浪费机会!
再次抬起枪口,关闭保险,毫不犹豫地快速扣下扳机两次。
啪啪——两声极其紧促的枪响。
第一发子弹击中圈外下方,第二发子弹侥幸落入圈内,命中位置靠近圈的上边缘,土墙上跳起的灰尘清晰地为观众们显示了子弹落点。
观众们一阵私语,第一枪低了,第二枪虽然中了,也悬,差点就出了圈外。看来高估这小丫头了,会打枪是不假,准头可就……
啪啪——
观众低语的嗡嗡声还未落,又是极其紧促的两声枪响。
第三发子弹仍然低了,打在圈外下方,第四发子弹再次击中圈内,不过落点也不是圈中心,上一幕重演。
啪啪——啪啪——啪啪……
每次都是紧紧挨着快速的两枪,目标墙上每次都是两团命中灰尘几乎同时跳起,每次的第一发全都打在圈外下方,每次的第二发全都落进圈内,不过,圈内的着弹位置无规则散布。
啪啪——最后两声紧密如一的枪声过后,一对小辫子满意地晃了晃,余烟未尽的枪口落下。
“这丫头好像打中了十枪呢,起码她打得比我好。”一个小护士这样说道。
“二十中十,嗯……成绩是差了点,对这个孩子来说很不错了。”一个伤兵这样说道。
“你用过驳壳枪么?”旁边的另一个伤员反问。
“没用过,那又怎么样?”
“那就别跟着不懂装懂!”
“哎,说话客气点,你啥意思?”
下棋人已经惊掉了下巴,他的警卫员也惊掉了下巴;陆团长惊掉了下巴,他的警卫员也惊掉了下巴。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着院子里端的墙,盯着那个粉笔画成的圆圈下面,十次准确的冲击已经打穿了土墙,一个弹洞漏着光……
第193章 欲盖弥彰
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这句话出自《约翰福音》,是某位有名的洋人说的。
窗外是黑暗,如果没有窗台上那盏如豆的油灯,也许就不会觉得窗外有多黑。
屋里的昏暗脏墙上,映着一个巨大的人影,随着灯火的晃动,那影子也微微晃着,扭曲变形,完全看不出他是静坐在床边。
灯光里,古铜色的脸,细狭的眼,收回了看着窗外的目光,缓慢伸出手,拿起了叠在床头的一件崭新军装上衣,小心翼翼尝试着穿起来。
自己的军装上衣在手术时被剪碎了,现在可以下床了,这一件是刘护士今天送过来的。自从醒来之后,没再让小丫头住在这个病房陪护,逼着她住到了周晚萍那里。自己那些东西,应该也在周晚萍那里。
伤口正在愈合中,不敢摆臂,不敢吃力,尽量慢慢地走。晚饭后已经很长时间,月亮已经升起,天已经黑透,院子里不见人影。没多久,站在了一扇门前。
敲了门,屋里传出那带着磁性的熟悉声音:“谁啊?稍等稍等……”
似乎是仓促收拾东西的一阵响动后,门才开了:“是你啊。”
“屋里太闷了,出来走走。”
犹豫了一下,周晚萍闪身:“进来吧。”
胡义迈步进门,书桌上的灯光晃得屋里显得很暖,周大医生的住处和上次来时一个德行,基本没变化,不过,房间里的味道似乎多了一种,令胡义忍不住故意嗅了嗅。走到书桌后,坐到椅子上:“丫头没在?”
“让小刘她们拉去了。”周晚萍关上了门回过头,发现胡义坐在了书桌后,朝着他努努嘴:“起来起来,这是我的地方,到那边坐着去。”
胡义无语,无奈起身走向里面的床边:“原来你也有不敢见人的时候?”
周晚萍到书桌后坐了:“谁说我不敢见人了?”
直着腰背在床边慢慢地坐下:“那你脸红什么?”
“我这是因……”话说了一半,周晚萍忽然停下不说了。
胡义笑了笑:“因为喝酒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成熟艳丽的脸上瞬间挂上了孩子般的诧异。
“我的鼻子没伤,何况……我还得算是你的帮凶呢。”
静静地看了胡义一会儿,周晚萍忽然狠狠剜了胡义一眼,重新起身到门口,把门栓了。返回来弯下腰,到书桌底下稀里哗啦扯开那些故意用来遮挡的杂物,拎出刚才临时藏住的酒精瓶放在桌面上,从书堆里找出个仍然湿润着的医用小烧杯;拉开抽屉,拿出个皱巴巴的油纸包,放在桌上打开,里面装着一把花生米。
“大姐!我还在呢,能不能等我走了你再继续,免得毁了你的名声。”
她仿佛没听见,仔细认真地将小烧杯倒上酒,双手端在漂亮的鼻子下陶醉地嗅了嗅,微启性感的唇抿了一小口。
“你会喝酒么?”她忽然问。
“会,但是从没觉得好喝。”
“干嘛这副表情?是不是觉得女人不该喝酒,很难看?”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医生喝酒。”
“现在我不是医生,只是我。”
“……”
“有段时间,我……很难过,所以偶尔偷偷地尝试这个,后来……就喜欢上了。有段时间,我以为这东西是药,可以让人忘了昨天,现在想想还觉得幼稚。其实我是幸运的,起码比你幸运,比如现在,我可以美滋滋地喝酒,而你这个倒霉蛋只能看着。”
成熟艳丽的女人在笑,可是胡义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因为那笑容里有深深的落寞,遮蔽着她那孤独悲伤的故事。不想再说女人喝酒或者医生喝酒的话题了,对她不公平。
“我的东西……都在吧?”
“呵呵,你那也叫东西?在我眼里都是破烂。那儿,墙角呢,那两个包就是你的。哦,对了,还有……”周晚萍拉开桌边的另一个抽屉,拿出一个黑色皮盒子,和一块怀表,一甩手扔在胡义身边的床上:“这是你衣兜里掏出来的,怀表不错。”
咔嗒——
表壳轻快地跳起,背着昏黄油灯灯光,表盘有点暗,差一刻九点。
“不早了,我回去了,你少喝点。”胡义把怀表和指北针揣进口袋,起身。
“我有数,瞎操心。”周晚萍放下医用小烧杯,准备去开门。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到门前停止。
当当当——“周姐。”门外响起了护士小刘的声音。
胡义立止,面无表情地看着周晚萍。
以为这几天清闲了,小丫头今晚也不在了,决定偷偷喝点小酒解解馋,偏偏先来了胡义探访,现在又冒出个小刘敲门。周晚萍看了看拴住的门,又瞅了瞅书桌上的瓶杯,满屋子酒味再加上身后的胡义,开门就得坏菜二加一。
转身对胡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不太自然地开口:“我刚要睡下,什么事?”
“我刚去查房了,胡义没在病房,我正找他呢,想问你见过没有。”
“呃……啊……对,我见过。他说他……要去看望团长。”
“啊?”门外的小刘似乎不太理解。
胡义满头黑线,亏她说得出口,黑灯瞎火探望?
“这个事你别管了!他爱哪哪去,别找了,现在你就回去休息。明天我亲自去教训这个夜游神,照我说的办!”周晚萍自觉不能圆了说辞,索性抬出命令的口气强制。
小刘的脚步声渐远,走向她的宿舍方向,消失。
呼——周晚萍拍着衬衫上的高耸,出了一口大气,然后一转身把桌上的油灯吹熄,屋里瞬间漆黑。
“你这是……”胡义不解。
“亮堂堂地出去,不怕别人看得清楚吗?你傻吗?”周晚萍低声对胡义嘀咕着,然后仔细听了听外边的动静,又道:“现在走吧。小心点。”
“……”
胡义在黑暗中走向门口,还没来得及解开门栓,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一直到了门前,当当当——“周阿姨,我回来了。”
“……”
屋漏偏逢连阴雨,全赶上了。
“臭丫头,你不是说……今晚不回来了吗?”一边回答拖延,一边摸黑扯住胡义的胳膊往里边走,晃动了伤口,能听到胡义的呼吸有点大。
“她们那太挤了,还是回来睡舒服。”门外的小红缨在回答。屋里的周晚萍压低声音催促胡义:“赶紧开窗出去。”
“我做不到。”
这才想起来里面的小窗口位置不低,胡义这伤恐怕无法实现,无奈又道:“那就床底下。”
“跟丫头说清楚不行么?”胡义犹豫。
“说得清么?赶紧的!”
“周阿姨,你说什么?”门外的小红缨似乎听到了一点声音。
“没事,没事,你等等。”
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响起在书桌附近,油灯点亮,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然后门栓解了,从床底下能看到一双小布鞋迈进来。
“咦,这味道是……”
咣当一声门关了。“小点声……酒精洒了。”
“哦,可是你喘气也……”
“没有可是,赶紧上床睡觉。”
“哦,是我闻错了。嘿嘿……”
随即灯灭,只剩下床底的漆黑,和不远处地面上的微弱月光。
时间缓慢地流逝。
盼着小丫头能赶紧睡着,偏偏头顶的床板总是吱吱嘎嘎响,小丫头在上面翻来覆去不老实。
“还不睡呢?”
“我睡不着。”
“……”
“周阿姨。”
“嗯。”
“我想不明白。”
“什么不明白?”
“昨晚你说他那东西肿了才好,那是为啥?……难道他不疼吗?”
“咳咳……咳……”
“周阿姨?”
“不许说话,快睡觉!”
“昨晚你问我那么多,我都给你回答那么仔细;现在我问你问题,你就欺负我小,不是你说的悄悄话必须实话实说吗?”试图解惑的小红缨似乎越说越精神了。
“……”
“再给我讲讲好不好?”
“小祖宗,算我求你了,今天我实在是……头疼,今天什么都不想说,改天行不行?”
“那好吧……不过昨天你说过他……”
“你也不许说!你说我也头疼!再说我就掐你了啊!快睡觉!”周晚萍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小红缨的闺房剧透,语气不止显得恼怒,还带着惊慌。
趴在床底的黑暗中,能够清晰听到上面,周晚萍的呼吸极不自然;而床底的胡义又何尝不是,肺子都快炸了,却生生不敢喘。这感觉太差劲了,这比拔炮楼摸碉堡可难受多了,活受罪么这不是!
服了她周大医生了,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了,胡义心里觉得自己狼狈透顶,威严全无,羞不可当,越闹心,时间仿佛过得越慢,煎熬越甚。
很久很久以后,床上终于传出小红缨的微鼾,听在胡义耳中,比冲锋号声还要解脱。尽管有伤在背,也不敢含糊,使出浑身解数,挪出了那个令他汗颜的空间。
放轻脚步走到了门口,解了门栓一回头,一个高挑玲珑曲线已经下了床,跟在身后不远,月光的反射下,两条修长的白皙赤脚踩在地面,看得胡义差点没当场晕倒。
“看什么看!我不得重新栓门吗!还不快点滚蛋!”
在周晚萍恼羞成怒的低声喝斥中,胡义惊慌消失在夜色里,恨不能肋生双翅……
第194章 赏月
李响走向山脚下的几间房,两腿像是灌了铅,距离越近,心里就慌得更厉害,迈进门之后,脑袋里的弦就绷得不能再紧。自从很久前第一次走进这个小作工作坊起,李响就再也没笑过,因为这里本身就是一颗大炸弹!无时无刻不小心翼翼,无时无刻不心惊胆战,脖子上仿佛被套住了一个绞索,永远不知道脚下的地面何时会塌陷。
经过摆满了手榴弹的架子,他放慢脚步,开始在心里强迫自己默数,一、二、三、四、五……
“李响,磨蹭什么呢?再偷懒我就踢死你!过来把这个搬走。”
师父的喝斥猛然间打乱了脑海里的数字,应该和昨天一样还是五十六颗吧,应该还是五十六颗手榴弹,昨天数过七遍,一定是五十六颗手榴弹。但是万一有人拿走了一颗怎么办?万一又被人多摆上一颗怎么办?刚才数到哪了?
“李响!”师父的嗓门更大了。
“哦,这就来,来了。”没能搞清楚架子上的手榴弹数量是不是和昨天数过的数字一样,让李响觉得异常痛苦,像是有什么东西不停地撕扯着他的心,彷徨、不安。
到了师父身边,弯下腰准备帮师父抬起地上的一大盆火药,手还没碰到盆边,就看到了迎面一脚,狠狠踹在了自己的肩头上,当场翻到在地上。
“拜土地了吗?作死是不是!你是新来的吗?……”师父踹完了就开始怒骂。
回过神的李响闷头爬起来,强迫自己忘记那些手榴弹的数量,双手撑地,叩了个头。
在这里干活的人,每次干活之前都要‘拜土地’,师父说这是为了祈求平安无事,厂长说这是为了‘放静电’。大家不知道放静电是啥意思,宁愿相信师父说的;李响却相信厂长说的,虽然不知道这个静电是啥原理,但是厂长是个有文化的,所以更相信厂长,他更愿意学着厂长那样,干活的时候在身边地上插根小铁椎,每隔一段时间就伸手摸它一下。
帮着师父忙完了这个活儿,两个工人搬着两个箱子放在门外:“师父,这是今天送来的,俺查了,都是咱使不了的东西。”
“李响,你去拆了。”师父看着门外的箱子发话。
这个活儿过去是师父专门负责,李响来了以后,师父发现他话最少,看起来性子最沉稳,所以专门培养了他来接班,到现在,李响已经完全独立胜任。
不知道那些手榴弹还是不是五十六颗,李响满脑子都是这个与他无关的问题,出了门,搬起上面那个箱子,走向远处。
到了安全距离以外的拆弹场地,放下箱子,备好工具,捧出一颗炮弹头,谨慎竖好,目光落在铝制引信,开始尝试卸除那三颗极小的不起眼螺栓……
逆时针用手掌慢慢搓动,额头上刚刚出现细汗,炮弹引信分离完成。
应该还是五十六颗手榴弹,干完了活儿一定要去确认一遍,带着这个想法,李响从箱子里捧出第二颗弹头,竖放在身前。
这个好像……有泥污……划痕……没保险?……这是个哑弹……天杀的!不是说查过了吗?想让我死吗!
呆呆地看着面前这颗哑弹一会儿,扭头往箱子里看,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将剩下的几个弹头挨着个过了一遍,都是新的,看来这箱里只有这一颗。
撇下工具,起身往回走,必须得跟师父和厂长说明白,不能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再干了,如果他不离开这里,那我离开!我不干了!我受够了!
轰——
即将到达门口的李响,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楚,什么都没来得及听清楚,只觉得身体被瞬间的灼热和漆黑迎面湮没,然后飘荡起来……
猛地坐起来,看到了窗台上昏亮的油灯,全身是汗的李响沉重地呼吸着,呆坐在病房里,良久。
地上散乱地摆放着十几双破布鞋,唯独一双与众不同,是缴获鬼子的翻皮军鞋,这是身边一个病友的鞋。被噩梦惊醒的李响一直盯着那双鞋在看,越看越难受,全身都难受。那是有鞋带的,他为什么不能把两边的鞋带穿成一个模样?为什么一边的鞋带穿成斜的而另一边鞋带穿成横的?他怎么能够忍受?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没长心吗!这感觉让李响恨得撕心裂肺。
从转到轻伤员病房的第一天,那双鞋就变成了李响心中的煎熬,不想去看,可是每天白天它都穿在那个人脚上在李响眼前晃,每天晚上它都摆在那地方朝李响得意着。
要疯了,无法再忍受了,李响终于朝那双鞋冲了过去,拎起它来,疯狂地把鞋带给扯开,打碎这个折磨人的魔障,然后重新穿,按着另一只的穿法仔仔细细地穿,让线条变成完全对称,变成完美。
“李响,你个不是人的?让不让人睡了!”十多个伤员被地上的奇怪声音吸引,坐起来看着气喘如牛的李响跟那双鞋较劲。
李响突然把两只鞋拎起来,站在地上朝着鞋的主人大声怒吼:“看到了吗?为什么不这么做?你……为什么?你……要害死所有人吗?你要害死所有人吗?啊?你甘心了吗……”
屋里的伤员全傻了,这什么情况?鞋的主人最惊愕,根本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把所有人都给害死了,这得多大罪过?
寂静了一会儿,忽然有个伤员说:“你嗓子不是烧坏了吗?你手不是……”
“哎?哎哎?对啊!你不是……”其他人闻言恍悟。
李响将那双鞋狠狠摔在地上,撞开身边的房门冲进了夜幕。
……
虽然不敢摆动胳膊,但是胡义仍然甩着大步奔跑在月光下,绕过屋墙,穿过院子,奔向转角。
明明什么事都没做,偏偏像是做了什么,明明心里没鬼,现在却贼一样地跳。这算什么事,全是她害的!女人就是麻烦,无论是大是小,无论医生还是政工干事,全都是麻烦的源泉,道听途说的关于女人的说法,全是扯淡!谁再信谁是王八蛋!
即将跑到转角,忽听得转角另一边传来匆匆奔跑声。
胡义的全身一瞬间便习惯性地开启了警戒模式,急停,贴墙,强制屏息,胳膊使不上,双腿做好准备。这是医院,不是护士就是伤员,半夜三更,除了‘没做贼也心虚’的自己,哪个好人会这个急促的跑法?要投胎吗?
月光下一个狂奔中的人影突然闪现,一脚低扫过去,噗通一声将目标绊飞,不待他惊慌爬起,迅速两步过去,抬起右脚狠踹他后背。
一声痛呼过后,地上的人影痛苦地蠕动着爬不起来了,胡义用右脚鞋跟踩住了他的几根手指,低喝:“动就废了你的手!干什么的?”
“呃……伤员……呃……”
“跑这么利落,会是伤员么?”胡义忘了他自己刚才跑得也很狂放。
“跟你有什么关系!呃……啊……”地上的人影话刚出口,就感到了手指上的压力陡增:“好吧……我……得离开这……我不能……呆在这里……我不能……”
“这不是答案!”
“李响……我叫李响……住轻伤病房……这间重病房……我也住过……”他所指的这间重病房,就是墙角边的这一间,胡义现在住的这一间。
“说说这屋里几张床?”
“四张。”
……
李响坐在最里面那张床上,两肘抵着膝盖,两手环抱着他那低垂的头,昏暗灯光里,半头半脸上都是丑陋的伤疤。
满头黑线的胡义做梦也没想到,这就是当初被自己解开了绳索的自杀人,他居然活下来了。
“是我自己把一切……搞砸了……可是我真的无法忍受……我受不了了……我恨那双鞋……”
“你连死都不怕了,为什么害怕回去?”
“那不一样……那不一样……我绷不住了……我……死……是很短的事……但是煎熬……是永远……我不能……我不敢……你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胡义突然平静地回答。
李响慢慢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那双细狭的眼,
“那天早上,帮你解开绳子的人就是我。”
“……”
“因为我也活在煎熬里。”深深叹了口气,过了会胡义问:“你要去哪?”
“我不知道……从明天起……就会有人开始对我吐口水了。也许现在……他们就这么做了吧……嘲笑我装出的后遗症,唾弃我这个没有骨气的逃兵……”
房间里安静下来,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月光本来可以洒进窗口,却被窗台上的油灯照耀得看不见。
过了很久很久,李响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独立团九班胡义。”
“谢谢。”
“不客气。”胡义知道他指的是松开绳索的那件事。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也……”
“……”
眼见胡义的表情突然变得有点怪,李响赶紧改口:“哦……对不起……我只是顺口……”
胡义的表情变化不是因为不高兴这个问题,而是因为这个事情太复杂,跟周大医生屋里栓了门,吹了灯,然后爬床底,最后狼狈逃离,都成了一系列了,有脸说么?敢说清白二字么?这命苦的!
“咳,咳,没什么。我当时只是……在赏月。”
“……”
李响心中暗暗钦佩,没想到这个一身凛冽的伤兵,居然还是个有意境的人,有高尚趣味的人,有情怀的人,惭愧!
……
第195章 迷信
苏青将从团部带过来的小黑板挂在身后的墙上,吹了吹上面的粉笔灰,伸手试了试确定挂稳了,拿起粉笔在上面仔仔细细地写上了两个大字:迷信。然后回过头,对坐在方桌周围的四个人说:“谁认识这两个字?”
刘坚强看着黑板犹豫着说:“什么……人言?”
“那是两个字,不是仨!人言?那个念信!”马良得意地纠正刘坚强。
“那前面那个字是啥?”
“那个是……”马良认得信字,却不认得迷字,被刘坚强反问得开始抓后脑勺。
苏青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尘:“这两个字是‘迷信’。意思就是指人对事物事情的痴迷信任,盲目地相信,不理解地相信。比如相信鬼神,崇拜神仙,算命看风水这都是迷信。”
除了吴石头,另外三个了然:“哦。”
“现在,你们都是革命军人了,以后就要破除迷信思想,相信科学,这世上根本没有神仙鬼怪。尤其是你罗富贵,必须给我记住了!”
罗富贵不解,愣愣地翻了翻熊眼:“这……也能破除?那……我下辈子怎么办?”
“什么下辈子怎么办?”
“要是没了小鬼没了阎王,那我下辈子咋托生啊?这不亏死我吗?”
“……”
这些天来,苏青感觉管理九班这几个不争气的比管理一个连还难,尤其是罗富贵,身上那些坏毛病比谁都多,常常被他气个半死,想不通胡义怎么会瞎了眼让他当班副。
做了个深呼吸,苏青重新开口:“就算有下辈子,你也不记得这辈子的事,这和没有下辈子有什么分别?嗯?别忘了,你现在是八路军!”
“当兵就得信命。”罗富贵嘀咕着对付了一声。
“你说什么?”苏青有点火大。
“……”
“说话!”
“当兵就得信命。”
“凭什么!”
“……”
“说不上来了吗?”
本以为罗富贵没话说了,不料他垂了一会头,忽然又抬起来:“如果没了下辈子,那我就剩下爹娘给的这副身板了,看看那些死在沟里发臭的,炸成尸骨无存的,烂在路边喂蛆的,谁敢舍得那是自己,谁敢丢了这条命!……胡老大跟我说,当兵就得信命,早死了也是福气,下辈子能换好人家,能换好年景。冲锋,拼命,看着同袍灰飞烟灭了也不难过,敢把一身皮囊扔在水里火里,碎了也好,烂了也罢,没了躯壳还可以做鬼,只盼着来世不当兵!”
说到此,罗富贵停了停,似乎没有注意到屋子里已经异常的静。
“我知道胡老大想让我不害怕,可是没了他我还是害怕。我不识字,就是个浑人,我不明白你们那些个理想是啥,是不是和玉帝阎王一样大,我不明白为啥当了八路军就不许我再托生。不就是嫌我烧纸拜鬼了么,你们信不信我不管,我知道胡老大是和我一样的,我这人没啥出息,为他做不了啥。他要是还活着,我就给鬼烧纸,他要是死了,我就给他烧纸,他得罪的鬼多,如果他做了鬼,肯定少不了买路钱,我怕他万一给不起,被那些该死的给缠着,没法再托生。”
……
咔嗒——
表壳轻快跳起,晶莹表盘映着细狭的眼。
坐在床边的胡义静静看着秒针一圈又一圈地转。
团长今天出院了,半小时前踏上了返回独立团的路。尽管小丫头十分不情愿,胡义仍然让她和团长一起返回了,同行的还有那个李响,胡义刚才送别回来。
自从那天晚上的事情过后,李响果然开始被大部分人另眼看待了,师里为此再次派人过来了解情况,做他的思想工作,从头到尾他只是不停地说一句话:请求调到独立团,或者退伍。
“去送他们了?”一个高挑身影出现在门口。
胡义合上了怀表揣起来:“我觉得我没什么事了,当时你怎么不帮我说几句?”
“哎,别不识好歹啊!陈院长那是对你负责,再养几天才保险。”周晚萍说着话,晃荡进病房里来,到对面床边斜向坐下来。
胡义无奈笑笑:“这回……李响欠了你多少诊金?”
“什么意思?”
“别以为我不知道,师里的人是听了你的意见之后才放他走。”
“原来你说这个,他的情况我是实话实说,他确实不适合再回去,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无耻啊?”周晚萍笑嘻嘻地看着胡义回答。
“我怎么又成了无耻了?”
“你说呢?鸡鸣狗盗之徒!”
“……”
胡义无语,这话不该由她说吧?还敢翻出来提?败了!
“看什么看!没看够吗?欠了我的就得给我还回来。”
周晚萍忽然站起来,伸手去解胡义的衣领扣子,吓得胡义一愣本能地躲,却被她一把揪住了肩膀:“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躲什么躲,脱了上衣,我要拆绷带看伤。呵呵,吓你这个样儿。”
查了伤口,正在换新绷带,一阵脚步声后护士小刘走进了敞开的病房门口:“周姐,陈院长找你。”
“行了,先安心呆着吧你!”周晚萍对胡义说了这句话,将纱布递在小刘手里,示意她做完剩下的工作,起身出门。
……
院长办公室。
周晚萍进门:“陈院长,什么事?”
桌后的陈院长放下手里的事情抬起头:“告诉你个消息,你前段日子提出的那个想法,向前设立个野战医院,师里准备要落实了。”
“真的!”周晚萍闻言露出欣喜,直接到了桌对面坐下:“什么时候落实?”
“估计几天后就会来通知,初步拟定了两个位置,一个地方是小李村,一个地方是困马山,需要实地考察过后才能定下来。”
“有什么好考察的,当然是距离前线越近越好。”
看着周晚萍的急不可待,陈院长笑了笑:“越往前情况越复杂,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知足吧。我叫你来就是让你有个准备,考察选址的时候你这个未来的院长兼医生少不得要一起去一趟了。”
“呵呵,这还用说,我的地盘,当然得我做主!”
……
第196章 警卫员
这个早上有云,无风,已经升起的太阳时而光芒万丈,时而躲进云霞。
吃过早饭后的胡义敞开了门,推开了窗,站在窗口闲适地看着天,外面的空气比病房里好多了。
院子里走来了高挑的周大医生,一身军装没穿白大褂,肩膀上倒背着一支步枪,双手中各拎一个挎包向这里走来。枪背得不规范,导致枪口不停地打着她的腿,挎包不太轻,拎在她手里看来很不舒适,左扭右晃看起来很可笑。
“看见了还不出来接一下吗?”
趴在窗口的胡义笑了笑没动:“我可以出院了?”
周晚萍进屋,将挎包和步枪往胡义的床上一扔,咣啷啷一阵响,然后坐在床边催促:“把你的破烂收拾一下,穿戴起来,赶紧的。”
“这么急着赶我走?”
“一会跟我出发。”
“跟你出发?”胡义还以为是可以出院了。
“别废话了,赶紧的。我要出去一趟,你跟班当警卫员。”
“大姐,不出院我就还是伤员,你们保卫科那么多人你找谁不行,轮得到我么?这太不仁义了吧?”
见胡义还趴在窗口懒洋洋地不愿动,周晚萍一抬脸:“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兵,我能让你在这住一辈子信不信?”
胡义终于离开了窗口来到床边,看了看被周晚萍送来的东西问:“我的背囊呢?”
“血浸的太多,洗不出来了,让我扔库房去了,东西都塞这俩包里了……还不快点!”
“遵命!”
胡义无奈坐下,重新系紧了鞋带,从包里翻出绑腿开始打,迅速而又仔细,像是在编制工艺品。
坐在旁边的周晚萍看着他手里的绑腿前后翻转,漂亮的轮廓正在快速成型,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绑腿:“哎,你这打法这么怪呢,怎么要两副?有空教教我。”
闷头忙碌的胡义没多想,顺嘴说:“你还是别学这个了,这打法显得小腿结实厚重,不适合你这女人,岂不毁了你那么好看的长腿。”
“……”
这句话让周晚萍的表情突然变得有点怪。
完成了绑腿,起身,拿起皮带,穿上了皮弹盒,刺刀鞘,皮背带,束起腰间上衣,扎紧;打开弹盒检查子弹,拎起雪亮刺刀对着光源晃了一眼刀刃,入鞘;规整外套褶皱。
盒子炮两把,一把有枪套另一把没有,当场把子弹全卸了,再一发发重新填满,啪嗒啪嗒清脆地发出声响,然后将装进枪套的那把挎背在右侧腰后,另一把打开保险塞进挎包;装了手雷和手榴弹的挎包斜挎在右侧,装了驳壳枪的挎包斜挎左侧,接着背上水壶。
呼出一口气,拎起那支三八大盖步枪,从头到尾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了枪托上的新变化,眼中不由划过一抹淡淡的笑。两只小狗的图案边上又多出个东西,似乎一个三角形穿起了两个圆圈,小丫头又画上了那辆自行车。
扯着背带甩手将步枪背在肩膀后,最后拿起了军帽,干净整洁,被周晚萍洗过了,散发着肥皂的馨香。习惯性地挤了挤帽檐,让它变成自己喜欢的弧度,右手捏帽檐左手拢帽后,从前向后认真地戴上头顶。
至此,那个气质与众不同的挺拔军人再次映现在周晚萍的眼中,一如水边沙砾时的他,仿佛凤凰涅槃。
“怎么了?我……哪里不对劲?”胡义对着那双看得有点失神的眼睛问。
“呃……哦……没事,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喜欢帽檐弯弯的?还戴那么低?”
“这样更显得我不是人。”
这个答案出乎了周晚萍的意料,忍不住扑哧笑了。这小子居然会开玩笑了?没想到。
……
李响静静地坐在破桌子边上,呆呆地看着窗外院子里那棵生机勃勃的皂荚树,听着远处操场上传来的阵阵训练声。
离开了师里,到这好几天了,感觉和别的地方别的单位完全不一样。没想到九班是团直属的,没想到九班是自筹经费单独住处;没想到九班最小的兵居然只有十三岁,还是个小丫头;更没想到的是九班居然如此懒散没约束,比住在医院还像住院。
天刚亮的时候,那个叫吴石头的傻子就起床了,把水缸打满,然后烧水,扫地,收拾院子,提着九班的所有饭盒去炊事班打回早饭摆在桌上,最后到院子里的井边去坐着,一边晒太阳,一边傻笑着看那口井,再也没动过,他们说那口井是前些天他自己打的,还差点淹死在里面。
第二个起床的是刘坚强,不明白为什么都叫他‘流鼻涕’,看起来他不苟言笑倔强顽强,是个好战士,这个绰号根本与他截然相反,让李响想不通。刘坚强也是个伤员,说是当初腿被鬼子打穿了,现在基本痊愈,只是走起路来还稍微有点瘸。他起床后就到院子里去做操,跑步,吃了早饭后,又出去练习瞄准动作,练习刺杀,到现在还一个人默默练习着。
在吴石头刘坚强和李响三个人都吃过了早饭后,马良才从被窝里爬出来,睡眼惺忪地坐在床边上开始打绑腿,一打就是好长时间。不过他那绑腿的打法很别致,复杂,跟所有人都不一样,李响没见过这样打绑腿的。马良得意地说全团只有两个人能这样打,他是唯一一个跟班长学会这样打绑腿的人。
用了八百年的时间打好了绑腿之后,马良也不急着去吃他那份那早已凉透的早饭,而是先去漱口,洗脸。他虽然起的不早,目前为止却是唯一一个洗脸的人。
此刻,马良正站在屋子里,不停地摆弄着他头上的帽子,刻意将帽檐挤压得卷曲起来,然后叫李响:“哎,秃子,秃子。”
李响实在不喜欢那丫头给自己取的这个形象外号,又不敢不认下,无奈地扭回头看马良:“什么事?”
“给看看我这帽子正不正?”然后马良又转身:“衣服后没褶吧?”
“……”忙到现在居然还没忙完他的一身行头,李响无语。
“怎么样?”
“嗯……很好……非常好……那个……你为什么喜欢帽檐弯下来,还……戴那么低?”
“这样才更显得我像班长。”
李响满头黑线地点点头,原来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个人崇拜。
吱嘎一声床板响,李响一扭头,一个魁梧身躯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来了,熊一样的九班班副罗富贵,第一眼见到他那副身板的时候就把李响看得心底直颤,这家伙块头太大了。
“你们两个缺德玩意,一大早上就叨咕叨咕还让不让人睡了?”
李响是新来的,对方又是班副,哪敢多说话,没做声。
马良一边轻拍着衣服上的褶皱,一边回道:“你能不能有点脸?这是早上吗?睁开你那熊眼看清楚喽,看看这什么时辰,让苏干事堵了两回被窝你还不长记性!赶紧起来。”
“姥姥的,堵就堵呗,债多不压身!反正前两回罚我抄的字还没抄完,再加多少无所谓!”
话落后噗通一声,那头迷迷糊糊的熊又躺下了。
门帘后的里间屋突然传出小红缨的声音:“说得好!咱俩睡到晌午饭再说,气死她!”
李响彻底无语,居然还喊好?貌似最厉害的就是这个小丫头,不止是在这个九班,在全团都敢无法无天。好像她和苏干事有仇,凡事拧着干,见了就横鼻子竖眼。
另外还有件事是李响不能理解的,自己到了九班第一天就被严肃教育,不许与二连人打招呼,不许给二连人好脸,一旦被发现犯此规矩就‘打立决’。
窗外的阳光渐渐钻进了云层,那个流鼻涕终于坐在皂荚树下歇息擦汗,李响看着这一切,更呆了。
……
巍巍群山,峭壁断崖,幽幽低谷,间或郁郁葱葱。
山涧里,慢悠悠地行进着一支队伍,三五个在前,三十来人隔了段距离随后。
一行人灰帽子灰军装,有的破了口子有的缝了补丁,灰绑腿破布鞋挂满了泥;其间有人扛了一挺捷克式轻机枪,余者皆是汉阳造,个个脸上带着疲惫和困倦,显然已经行进了很久。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是一身山里老乡打扮,手里拄着根粗树枝,另一手抹着额头的汗,停下来四下看了看,反身道:“叶排长,你看咱们休息一下咋样?哎,我这腿是真没劲儿了。”
身后那个一身脏破八路军装的人也停住,先是四下看了看,又抬头望了望天说:“阴了,可能会有雨,咱们最好找个适合过夜的地方再休息。”
老乡听了这话也抬头看天色,上午还晴着,现在已经阴了个透,想了想说:“一直朝前走的话,是困马山,稍远点。如果从这往南,有个小李村,不远。”
叶排长回头看了看队伍,认真考虑了一下对老乡道:“那就先去小李村看看吧,到那再做打算,希望这雨不会来得太早。”
“得嘞。”老乡重新开路,带着这支困倦的队伍改向南行。
……
第197章 来临与等待
下午,雨终于落了。
这场雨不算大,也不太小,能听到附近的树叶被落雨打得沙沙响,能看到水蒙蒙一片,遮得远山不见,近处也不清晰。
一条崎岖的山间小路早已泥泞不堪,踩了高处会滑,踩了平处会陷,杂乱的脚印里是一片片的浑黄,十多个人影艰难地行进在雨中。
一身军装早已湿透,变成深灰色,紧贴在皮肤,清晰地显现出结实的脊梁,在后背上纵横交错地隆起几条水褶,随着行走动作扭曲着。
无论绑腿打成什么样,现在都是一个样,糊满了泥浆,让胡义心里很不爽。
突然一声惊呼,前面穿雨衣的人影踉跄了一下,连带着一直在侧后搀着她胳膊的胡义也差点摔倒。
“周医生,你没事吧?”队伍前头传来徐科长的询问。
“没事没事。”
“前面不远就是小李村了,再坚持一会就到。”话落后徐科长掉头继续走。
“你就不能扶稳一点?”穿着雨衣的周晚萍在前面不满地嘀咕。
“……”
还怎么扶?还怎么稳?小路又窄又陡,被雨水泡得步步滑,胡义自己都走不稳当。再有这种差事打死也不能接,活受罪还不讨好,胡义心里这样想着,将一直伸向前的右手再提高点位置,轻托在雨衣的腋下,以防万一她再滑倒。
不久之后,泥泞的小路终于变得平缓了,抬起滴着雨水的卷曲帽檐,看到前方一个小村,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此时,不远处的树叶哗啦啦一阵抖动,前面路边的树林中突然冒出一群人影来。
想都没想,右手扯住雨衣一使劲,直接将走在身前的周晚萍一把抡倒在路边的泥泞中,传出女声惊叫。
稀里哗啦一阵乱糟糟的枪栓响,十来支枪都慌张地亮出来了,对面那些人也在雨中摆出了枪口,双方隔着一段雨幕,看着隐约的对方互相对峙。
队伍最前头的徐科长仔细地看了看对面的人影:“那部分的?”
“北山团的。你们哪的?”
“我们是师里的。”
“师里……的?”
徐科长收起枪,往前走出一段,看清了对方装束,朝后喊了声:“自己人。”接着问:“你们这是要去哪?”
对面搭话那位仔细看了看徐科长,示意手下人放下枪口:“要去困马山,想到村里避避雨休息一下再走。我姓叶,是排长。”然后迎上前几步:“你怎么称呼?”
徐科长主动伸出手:“我姓徐。”
雨中,双方握手。
周晚萍坐在泥里,全身脏兮兮,灰军装彻底变成黄军装了,摔倒时连半张脸都溅上了泥,皱着眉毛看胡义:“我在想……用不用对你说谢谢。”
胡义收起枪,无奈地走进路边的泥泞,朝她伸出手:“不用。这是警卫员的份内工作。”
……
天黑了下来,雨还在下,没停。热心的村民腾出了两间相邻的院子,一间是叶排长他们,一间是徐科长他们。
周晚萍和徐科长在屋里谈论着这个村子是否适合设置野战医院的事,十个警卫人员在厨房里围着炉子烤火,偶尔相互嘀咕着闲聊,他们是徐科长从师里带出来的一个警卫班。
胡义坐在厨房一角的黑暗里,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炉火失神。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从下午到现在还在心里琢磨这个问题。三十多人一个标准排,捷克式一挺,队伍里还带着个老乡,那个叶排长是东北口音,不对劲在哪?为什么感觉不对呢?一幕一幕仔细地想……
胡义突然站了起来,炉火光线里的眉头皱得很深,沉声对炉子边的十个人道:“把炉子灭了!”
“啥?”大家扭着脖子回过头,愣愣地不解。
“我说把炉子灭了!快!”胡义重复了这句话,几大步掀开门帘进了里屋,不顾周晚萍和徐科长的纳闷眼神,到了桌边一口吹灭了油灯,霎时屋中陷入黑暗,只剩窗口的幽青,和窗外的绵绵雨声。
“你这是……”徐科长的语气十分不满。
周晚萍一头雾水不明所以,愣在黑暗里不做声。
门帘响动,有两个战士从厨房里也进了里屋门口,怕这个周医生的警卫员是神经病,做好了保护首长的准备。
胡义尽量压低声音:“咱们有麻烦了。”
“什么意思?”
“隔壁那些人……是敌人!”
黑暗里传来当啷一声响,似乎徐科长手里的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里屋和厨房瞬间寂静一片。
“记得下午碰面的时候么?识别身份以后咱们的人是收起了枪,而他们只是放下了枪口!这不是对待自己人的方式,咱们疏忽了!”
“这……这个理由……太勉强了吧?”徐科长不太敢相信这件事,仔细地回忆了半天,又道:“再说……他们要是敌人的话,咱们岂能活到现在?他们当时为什么不开枪?”
“这我不知道,也许当时他们也没反应过来,也许当时他们怕我们后面还有队伍,也许是不愿意打一场仓惶的近距离遭遇战,也许是别的原因……”
屋里再次寂静,徐科长不是战斗人员,没参加过什么战斗,从师部带来这个警卫班的战士平时也就站站岗放放哨,都没什么经验,周晚萍就更不用说了。胡义可以凭借持枪收枪这个细微动作断定那是敌人,但是屋里的其他人却不敢凭此妄言。
屋里的人都闷在黑暗中不说话,周晚萍开口打破了寂静:“我信他说的。徐科长,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一语惊醒梦中人,徐科长猛然醒悟,周晚萍这话说得可是一点不假,赶紧站起来,朝着屋门口的黑影道:“立即布置警戒,另外派人出去查看情况,咱们准备离开……”
“不能出去!”徐科长的话没来得及全说完,就被胡义打断了:“来不及了。他们的人手足够把这院子围两圈,从天黑到现在这么久,也许早就布置完成了。”
“那……怎么办?”徐科长无力地又坐下了。
这里已经是个死地,这不就剩下等死了么?谁都没了主意,徐科长腿软,警卫班长没经历过这么倒霉地状况全无对策。
黑暗里的胡义深呼了一口气,即使是最坏的情况,也得做出安排,不用指望他们开口了,不客气地直接开始对那个班长布置:“这屋里前窗两个,后窗一个,其余人赶紧搬屋里的东西把厨房门堵了,堵得越高越好,越厚越好。徐科长,周医生你们两个现在就到厨房去。”
厨房没窗,堵住门的话可以撑一阵子,可以当做一时的安全位置和放置预备队;利用里间屋子做阵地,放三个人,倒一个就立即从厨房里补过去一个,最怕的是手榴弹,也许一波就得倒三个,十个战士,能吃三波,然后还是完蛋,可是不这么做,还能怎样?至少不会死的那么快而已。
屋子里立即开始乱糟糟地响,战士们在黑暗中慌张地忙碌起来,桌子柜子,锅碗瓢盆,被褥枕头,木柴杂物等等全堆在厨房的门里了。窗根底下左右两边各蹲了一个战士,后窗下的角落里也蹲了个战士,举枪监视;其他人全部进入厨房,或趴或蜷。
胡义一把扯落了门帘,甩手扔在身后厨房门里的杂物堆上,右手攥着步枪枪把位置,将枪身搭在右肩,倚靠着这个厨房和里间的门框,静静看着屋里的窗口。
本该早就想明白的,在医院里闲了这么多天,失去了警惕,现在晚了,胡义心里自责:别人跟我没关系,但是……害了周大医生。
突围?虽然外面是漆黑夜雨,也没有机会,一窝蜂冲去出就全变成靶子,但是不突围一定是死路一条。刚才阻止了徐科长想要当场出去的想法,其实是有目的的,是为了给周晚萍和自己留一丝突围的希望。在合适的时候还是会下达突围的命令,突围不能在敌人等着的时候进行,而是要在敌人发起进攻后进行,要在徐科长和幸存的警卫班战士先开始突围之后,然后再领着周晚萍突围,利用他们在前的吸引,才有机会找到生存几率最大的方向。可是即便这样……机会也不大,看命吧,对不起了各位!只能怪你们的命不如周大医生金贵,但愿她是真正的金贵命罢。
漆黑一片,只能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水流滑下屋顶,落下屋檐,砸在墙外地面上,毫无规律地噼啪响,听得清清楚楚,每一滴都能听清楚,也包括心跳声。
“周医生。”胡义低声打破了室内的沉默。
“嗯。”周晚萍的声音仿佛蚊鸣。
“到我身后来。”
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后,贴靠在门框边的胡义感到了身后那个惊慌的心跳。
“贴着墙蹲下,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要离开这个位置,不要捂耳朵。”
“嗯。”
随后漆黑的屋子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屋外的雨在嘈杂地响,遮蔽了屋外的所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