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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知闲闲     烽火逃兵txt下载     烽火逃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36章 借条儿

    高一刀同意了胡义的要求,战斗由九班发起,胡义说要在二连冲锋前先打十五分钟,高一刀知道胡义的目的是要尽量对敌人造成杀伤,为二连的冲锋减轻压力,提高行动成功率。

    但是高一刀心里也并没有将时间定义得那么死板,胡义说要十五分钟,高一刀的真正想法是打着看,九班只有五个半人,加上那支六个人的寒酸的游击队,再加上从二连调拨给胡义的两个机枪手,总共也才十三个半,敌人一百五十多,在初期的慌乱之中,他们能造成些杀伤,只要敌人一反应过来,他们就再也抬不起头,所以高一刀觉得,胡义他们能打三分钟就不错了,到时候只要情况不对,就会带二连突击,不可能真正去等十五分钟。

    转眼来到了第三天,上午,二十辆骡马大车由南向北从路上经过,正是从县城出发到落叶村运粮的队伍,胡义和高一刀隐蔽在路西山梁上偷偷看着,每辆车上都悠哉游哉坐着七八个,车辆和人员数目与李有德提供的基本一致。

    车一辆一辆地从眼前经过,两个人瞪大眼睛,一丝不苟,心里都在默默记着数,胡义负责确定敌人的火力配备,高一刀负责计算伪军和鬼子人数。伪军一个连百来人,一水七九步枪,有一挺捷克式;鬼子一个小队近六十人,三挺歪把子,三个掷弹筒。

    一直到敌人的队伍远远消失在路北方的尽头,两人才带着队伍下了坡,来到路上,下午,敌人会拉着粮食往南回来,现在就得布置了。

    论打近战、混战、白刃战,高一刀是行家,是被环境逼出来的行家。八路军干了这么久,哪一仗子弹都不够,哪一仗都没火力支援,真正能够依仗的唯有手榴弹和刺刀,不愿这么打也得这么打,最后就打成行家了,打成习惯了。

    由此处分别向南北两个方向,各派出一个班战士,于两边五里外设暗哨卡路,虽然基本没什么路人,也要做好防备,不能走漏风声,不管是谁,百姓也好汉奸也罢,二话不说往这走就得捉住捆了,到下午完事后才能放。

    对于冲锋来说,距离很重要,当然越近越好,可是这路东边空旷,荒草不高,七八十个二连战士想要藏住就不能太近,五十米远,是高一刀所能接受的极限距离,如果再远的话,藏是更好藏,可一个冲锋跑下来,哪个战士还能有力气拼命?只剩下喘粗气的份了,那就和送死没分别。于是,高一刀带领二连战士,向路东边的开阔地走出大约五十米远,距离只少不多,开始挖一条用来隐蔽待命的浅坑。

    胡义仔细地算计好头一辆车应该停下的位置,然后命令吴石头在那位置向南十几米,在路上横着刨开一条沟,也不需要多深,拉着粮食的沉重车轮过不去就行;命令罗富贵和刘坚强拎着锹填坑,凡是路两侧适合躲避射击的位置,一律填平;命令老罗他们几个到路边,茂密的灌木要清理,能遮蔽视线的荒草也不能留。归根结底只有一个中心思想,要让敌人成为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除了他们身边的粮车,什么都别想指望。

    一众人挥汗如雨忙到中午,战场按照预想的布置完成。

    胡义站在路西的高粱上,看东边开阔地中的二连正在做最后的隐蔽工作,马良擦着满头汗最后一个爬上了坡,来到胡义近前。

    “哥,咱们把路收拾得这么干净,万一引起敌人警觉咋办?”

    听到马良问这个,胡义心里赞许这个问题,口中却淡淡道:“那样更好。”

    “更好?”马良不解。

    “就算他发现情况不正常,那也已经身处此处了,能怎么办?停车掉头?二十辆沉重的大车,会让他们在路面上乱做一团。”

    马良恍然大悟,如果是这样,对于自己这边来说,无非是目标停车位置靠后一些,没有大不同,反而是乱起来的敌人更好打。

    “对了,马良,你们几个把手榴弹按标准数量留够,其余的都给二连送去。”

    “嗯。啊?”马良反应过来后,一咧嘴:“哥,那可是一箱半啊!凭啥都给他?你看他们抢鸡的时候……”

    山梁距离下面的路面距离将近百米,在这上头手榴弹估计用不上了,二连冲锋才更需要,现在不是谈私的时候,所以胡义决定给他们,当场打断了马良:“让你去你就去,费什么话。”

    马良无奈地点点头,那是仇家二连,给他一半也就够意思了,全送的话太不忍心。于是把目光转向另一边的小丫头,心说这事最心疼的应该是你小丫头才对吧,班长惯着你,你赶紧说点啥啊,争取再留下半箱也行吧?

    小红缨斜眼看了看胡义,一对大眼贼溜溜地转了几转,忽然对马良道:“你看看你这小家子气的样儿,现在是多么关键的时候,哪能这么自私!既然你不情愿,那我跟傻子去送。”

    “……”哑口无言的马良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我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究竟是看花眼了,还是耳朵听差了。丫头,你还是你吗?

    ……

    距离路边将近五十米,二连战士们趴在刺刀抠出的坑里,故意往军装上蹭了泥土,帽子上缠了草枝,一个个弄成灰头土脸,忙着隐蔽遮盖自己。

    一个小不点,一步三晃荡,悠哉悠哉下了坡,后头跟着个扛箱子的呆货,高一刀老远就看到了,是那个缺德丫头片子。高一刀装作看不见,继续忙自己的,督促手下人干活。

    “喂喂,高一刀,你少装蒜,快答个话!”一对小辫子来到高一刀近前,脆生生地开了口。

    “哎呀,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你老人家可要留神点,这边风大,别把你个小身板给吹飞喽!”高一刀故意说得阴声怪气,恶心小丫头。

    小红缨晃了晃小辫,根本不跟高一刀斗嘴:“手榴弹要不要?”

    高一刀看了看吴石头扛着的弹药箱,心里当然想要,可是也明白,这个缺德丫头没长良心,肯定不是白给的,一定又是要做买卖。此时此刻二连手里没货跟她换,何苦看她在这里臭显摆。

    “实在抱歉,现在我没空跟你扯淡。哪来的回哪去吧你!”

    小红缨嘻嘻一笑:“喂,你是不是以为我要卖给你啊?那你可想错了哎,我哪能是那样的人?你说是不是?”

    高一刀直起身来,歪头低瞅着那两只羊角辫,满脑袋黑线什么话也不说。那意思就是:你要不是那样的人,我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给你当球踢!

    小红缨根本不去顾及高一刀那鄙夷的目光,一伸手从兜里掏出个小纸片来,举在小手里,仰着一张纯真无邪的小脸,递给面前那高大的黑铁塔。

    “这……是什么?鬼画符么?”高一刀迟疑着接了纸片,放在眼前,呆呆地看了半天,愣是没看懂。

    纸片上用铅笔密密麻麻画着几十个小方块,每个小方块上还长着个细尾巴,蝌蚪?为啥脑袋是方的呢?

    高一刀还傻愣着,一边看着纸片,一边抓脑袋,忽然小红缨又递上一支铅笔来说:“写上你名字,这些手榴弹就都是你的了。”

    “啥意思?”高一刀茫然。

    “借条啊,难道你不得签字画押?”

    “那这画的是……”

    “手榴弹啊,有多少颗,我就画了多少个,绝对没差,不信你自己数去。”

    终于,黑铁塔一般高大威猛的高一刀,彻底僵呆在风中,他凌乱了……

第137章 山雨欲来

    路,荒草,黄土,灌木。慵懒的阳光移出了当头,晒得四下里暖洋洋的,不知不觉中,连风也忽然停了,也许,连它也能看得出来,这地方会发生一些什么,于是早早就躲了。

    一条沙土窄路,除了车辙压实的两道沙土,其他位置都长了荒草。西边是一条百米多长的黄土山梁,梁顶与路距离百来米,平行走向。如果从空中往下看的话,会发现路东边有一条融入环境的沟,距离路边将近五十米,也是平行走向,三条线划下来,就是一个‘川’字。

    胡义与高一刀两个人,虽然势成水火,虽然都强调各自的主张,一个要发扬火力,一个要打近战,但是他俩有一个共同点,都是“扬长避短”,也由此出现了这么一场不伦不类的伏击战。

    胡义将手下的人分为了几组。

    小红缨和吴石头一组,他俩的位置被安排在山梁的最南端,距离交火路段超过二百米远。虽然小红缨是个好抢手,可是胡义还是希望她尽力远离危险,不能让她一起跟着当靶子,把她和吴石头单独安排出那么远去,就是减少她受伤的几率。胡义把自己的三八大盖和步枪弹药给了她,对她的要求是一句话:能藏得住,你就打,藏不住,你就必须躲,万一有什么意外状况,吴石头就是你的手和你的腿。

    老罗的游击队六个人一组,位置安排在阻击路段的最中央,同时胡义对他们强调,他们这一组以大抬杆为主力输出,哪怕装填速度再慢,也要围绕大抬杆的打击来进行,大抬杆伸出来的时候,老套筒和鸟铳上去掩护,大抬杆撤下来装填的时候,其他人随着撤下来,不许再露头。另外胡义把自己身上的两支驳壳枪也临时交给老罗他们,这两支枪的目的是加强第一波火力打击力度,所以只有枪里的一匣子弹。

    二连调过来的一挺歪把子,机枪手和副射手两个人,自成一组,位置在山梁北端,距离中间的老罗他们七八十米远。对于这两个人,胡义没有太多要求,只是对他们强调,要机警,除了第一波突然打击以外,不许在同一个位置停留太久,最多三十发,就必须换位置,反正换得越勤快越好。他们的任务是牵扯敌人,分担压力,死人是没法牵扯的。

    马良和刘坚强俩人为一组,他俩的位置没有规定,自己找,自己看,哪里好打打哪里,哪里缺人去哪里,游击支援,相当于不闲着的预备队。

    最后剩下胡义自己和罗富贵,是一组,胡义是机枪手,罗富贵是副射手兼弹药手,位置设在老罗他们和小红缨之间的位置,距离中间的老罗也是七八十米远。

    此时此刻,除了小红缨和吴石头已经提前隐蔽在他们自己的位置上,其余人并没有立即去要求的任务位置,全都在中间老罗他们附近排开,隐蔽监视着坡下的路,胡义的命令是第一波打击集中开火,射击完毕后再缩到后面,进入各自阵地。

    南北两边卡路的两个班已经撤回来了,进入二连隐蔽位置。运气不错,在大家准备战场的时候路上没有人来,省下了心。

    二连的隐蔽工作做的挺好,如果不往开阔地里走过去发现不了。现在他们都隐蔽在坑里,有的手心冒着汗嘴唇发干,有的闭着眼睛装作淡然,还有的在心里默念菩萨保佑。

    那十几个二连老兵状态相对好得多,这种情况下,还有心思悄悄说闲话。

    “你说姓胡的是不是有点不自量力?除了开始一波敌人措手不及,后边他们还咋打?压得住么,都得被点了名!”

    “国民党作风呗,子弹给惯出来的。”

    “呵呵,连大抬杆那玩意都整出来了,看着都闹心,这到底是要打鬼子,还是要过年啊?”

    “都给我闭嘴!”不远处传来高一刀的低喝声,大家才静了。

    高一刀透过荒草缝隙,静静观察着横在前面的路,和横在西边那个山梁,眉毛紧皱。

    原本勉强能打两阵手榴弹,一纸欠条下来,又多了几十颗,二连在冲锋前可以抛出三阵手榴弹了,这使成功率大增,因此高一刀对二连的冲锋重新作出改动,第一阵手榴弹原地抛出,打成烟幕,整体呈横线冲出十几米后,再抛两阵,而后继续冲锋。

    ……

    运粮队出现了,大车一辆衔着一辆,沉重地行进在路上,这回不是空车了,除了赶车的人,鬼子和伪军都分散走在车两边,参差交错地行进。

    车队前几十米远,单独走着一个开路的伪军,路越走越平,路边上越来越干净,新翻的泥土填住了路边的坑,种种迹象都表明,这里与上午经过的时候不同。

    偏偏这些迹象就没被注意到,因为开路的伪军满脑袋花柳巷的故事,一心盼望早点回到县城,直到一条沟出现在前面的路上,他才停下来眨巴眼睛。

    “这是哪个缺德的?到这地方来挖沟,这是要防洪?还是闲得蛋疼?”

    “怎么回事?”后面有人喊他了。

    “连长,有活儿干了,填坑吧。”开路的哨兵想都没想地回答。

    队伍慢悠悠到了沟前十几米才停下,几个懒洋洋的伪军开始到车边去拿工具,可是带队的鬼子少尉脸色不太好,见队伍忽然停了,他亲自来到前边,看了那条拦路的沟一眼,又四下打量一番,立即意识到情况不对。

    ……

    第一击最关键,必须先照顾对己方威胁最大的目标,所有人的想法都是先打军官和机枪,可是胡义不这样想,自己就是玩机枪的,所以他不觉得机枪有多可怕,再凶也是直线的,打不过也能躲,曲线射击的掷弹筒才是胡义眼中的心腹大患。

    隐蔽在山梁上的胡义,仔细地确定了三个掷弹筒的停留位置,悄悄对身边吩咐:“歪把子打最北头那个掷弹筒,石成你打中间那个,南头的我来,必须在第一波把这三个玩意糊死,不能等他们躲了!”然后轻轻抬起机枪枪托,指向目标。

    负责操作歪把子的是两个二连兵,一方面他们根本就看不上胡义和九班,另一方面他俩也不是专业的机枪手,从炮楼里缴获了之后才操作这个,实弹还没训练几发呢,现在就上了场。

    听胡义说要他们打北边那个掷弹筒,歪把子机枪手看了看目标,那两个掷弹兵因为队伍停下了,他俩单独晃到了路边正在点烟抽。第一梭子趁其不备,明明是能杀人最多的时候,难道就照顾这么两个人?冤不冤?这还是机枪么?

    于是,歪把子的准星重新做了调整,它瞄准了正在前边准备填坑那几个密集的人,和鬼子军官……

第138章 烟圈儿

    鬼子军官举起了一只手臂,想要下达立即警戒的命令,在他张开嘴的一刹那,路西边百米远的山梁上,猛然响起一声沉闷的轰鸣。

    大抬杆是要用信香点燃的,所以,由石成来打响第一枪。这一声轰鸣,就是大抬杆枪膛里的火药爆炸声,无数颗粒状的铁砂和碎钉被狂猛的力量狠狠推出笨重的枪口,使爆炸激发的浓烟得以跟随喷薄,挣脱束缚瞬间凭空弥漫,滚动成一个诡异的巨大烟圈,离开枪口徐徐向前。

    嗡——

    这是一刹那,鬼子和伪军们的脖子刚刚循声扭动了一半,还没来得及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团无数颗粒状物体形成的阴影扑来,它们激掠经过过空气,擦发出嗡鸣,无数个嗡鸣声汇合在一起,仿佛有了生命,开始恶狠狠地嚎叫。

    笃笃笃……好像无数把利刃同时剁在木车板上。

    沙沙沙……似乎无数根铁针扎进柔软的什么。

    一个背着掷弹筒的鬼子,僵在原地动也不动,仿佛被钉在了空气中。那一瞬间,远看貌似没有任何变化,其实他的军装上,已经布满了千百个细孔,他僵住的脸上,布满块块红斑,那些铁砂已经砸进了皮肤,永远镶嵌在他的每一块骨头上。

    他倒下的时候,站在他身边的掷弹兵搭档也一起倒下了,以他们两个为圆心,将近二十米宽的范围内,陪着他俩倒下了四五个,那些没有倒下的六七个人,猛然同时发出了惨嚎,是那种体内突然被数个蛆虫噬咬的惨嚎,同时疯狂地扭动着身体。倒霉的他们,还不如当场死去的好。

    山梁上的捷克式和歪把子紧跟着响了,同时伴随着一片猛烈急速的驳壳枪声。

    老罗那一支,两个游击队员各持胡义的一支,马良、刘坚强和罗富贵每人随身那一支,都在响。

    百米左右距离,驳壳枪仍有杀伤力,精度就不够好了,但是胡义顾不得这些,全部的优势就在第一波打击。在胡义的概念中,子弹消耗的速度和数量决定效果,决定对方伤亡,所以要求所有驳壳枪在第一时间全部打空,然后再换主武器。有准头的就打单发速射,没准头和没经验的一梭子连发也行,加上两挺机枪连扫,力求铺天盖地,力求瓢泼一击。

    霎时间山梁上枪声大作,两挺机枪六支驳壳枪合奏出一曲绚烂的死亡之歌,明明没有风,却四处都有风在呼啸,明明没有沙,车队停着的路上却浮尘一片。

    伪军们仓惶乱撞,鬼子们本能卧倒,可是,他们现在才猛然发现,周围太干净了,原本的浅坑水沟,已经被新土填平,原本该有的树根石头,已经被善意地挪走,就连本该长草的地方,现在却连根毛都没有。

    悲催的地方,悲催的路,悲催的寸草不生!悲催的鬼子和伪军们在心里悲催地咒骂着,重新冒着密集弹雨,爬向车底,躲向车后。

    一张冷峻的古铜色脸孔,麻木的细狭双眼,微眯着贴在猛烈震颤的机枪枪托。一个掷弹兵尸体上满布弹洞,另一个副射手艰难地匍匐在弹雨中,这个负伤的掷弹兵鬼子大半个身体已经爬进粮车底下,他即将到达平安之地。一道连续溅起的机枪射击弹道正沿着那具尸体向他狂追过来,噼噼啪啪伴着碎石和飞灰跳起,仿佛一条嗜血的死亡之蛇冲过来,在他全身躲进车底的最后一瞬间,这条弹道之蛇狠狠地撞在粮车上,一阵木屑浮尘散落后,车底传出哀嚎声,一颗子弹打碎了他的一条小腿骨。

    胡义拔出弹夹甩向罗富贵,像个毫无感情的机器一般快速换上新弹夹,再一次抠下扳机。慌乱的敌人刚刚躲避到粮车后,还没理清神智顾不上还击,那就得再送他们一梭子。

    二连的歪把子机枪手也打得兴起,因为歪把子的供弹方式特殊,所以他不需要换弹夹,只要有副射手在旁边,不停地将一排排五发的子弹桥夹压进弹斗,歪把子就能连续不断地打。

    二三十发的子弹已经被歪把子打了出去,在吴石头刨出的那条沟边,躺下了六具尸体,五个伪军加一个鬼子少尉。现在,歪把子的机枪弹道,正在沿着路面向北延伸,开始追赶那些动作慢一拍的敌人。

    所有使用驳壳枪的人里,罗富贵是打得最快的,第一个收工的。子弹不长眼,安全第一,虽然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不会有几个敌人还击上来,那也得加小心。他是唯一一个驳壳枪开连发模式使用的,按照胡义教过的,把驳壳枪放平横端,就开始突突,由于枪口连续的上跳作用,子弹一股脑地横泼出去,自然而然就会打成一个扇面。

    罗富贵甚至不知道他这一梭子究竟打到敌人没有,他没心思细看,也不关心这个,弹匣一空他立马就撤下了头。姥姥的,反正路上不少人,爱谁谁,中了就算他倒霉!心里刚刚这样想着,一个打空的机枪弹夹就砸在了他的脑袋上,正是胡义抛过来的那个。

    啪——

    距离战场二百米开外的南边高处,一片茂密的灌木丛中传来这一声枪响。

    小红缨猛地将小拳头砸在枪托边的黄土上,溅起一小蓬尘土,反而呛进了她自己的小鼻子。

    “咳咳……呸呸……呸……这个王八蛋鬼子,咋忽然倒了,谁打的?气死人啦!”

    在小红缨开枪前的一瞬间,目标却先中弹倒下了,导致小红打出的子弹落空,气得她恼羞成怒,一把扯下了头上的钢盔,咣当一声甩在身后。

    伸出小胳膊,费劲白咧地再次拉推枪栓,刚准备瞄准,那钢盔又再次被扣在了她的脑袋上。

    “喂!傻子,能不能别烦我!”小红缨重新扯落钢盔,一边朝吴石头虎着小脸说。

    “班长说你必须戴着。”吴石头不为所动,又把钢盔拾起来,准备给小丫头再扣上。

    “信不信我揍你!”

    本来因为胡义把她给安排出这么远的位置,心里已经十分不爽,现在战斗开始,那边已经打了一梭子,小红缨才开了一枪,结果还打飞了,她心里更加气不顺,吴石头这个傻子偏偏还拎着钢盔跟她没完没了地较劲,逼得小红缨快发作了,翘着一对小辫子,竖起一双大眼,对吴石头下了最后通牒。

    吴石头呆呆地瞅了瞅即将翘辫子的小丫头,二话不说,抬手又把钢盔给她扣头上了。然后讷讷道:“班长说……”

    不待吴石头把这句反复叨咕了无数遍的话说完,小红缨摘了钢盔就往吴石头身上使劲儿抡砸:“班长说,班长说……我让你说,说你个大头鬼,姑奶奶打死你这个大傻蛋,你比高一刀还讨厌……”

第139章 三国演义

    当押粮的鬼子和伪军全部躲到粮车的另一侧,或者爬进车底下,枪声终于停了。路上躺着将近三十具尸体,还有十来个重伤的在地上翻来扭去惨嚎。

    鬼子少尉已经死了,附近一个鬼子曹长躲在粮车后,大声地朝队伍喊了几句鸟语,队伍立刻重新安静下来,这个曹长顺位成为了新的指挥官,他安定了队伍。

    九班的人全都从山梁上撤下了一段距离,躲到坡后,现在才是进入各自阵位的时候,老罗他们不用动,因为这里就是他们的位置,现在他们开始忙着给大抬杆重新装填火药,然后往枪膛里灌进铁砂碎钉。

    两个歪把子机枪手直接撤下到坡底,从山梁后头开始往北跑,他们的既定阵位在老罗位置以北七八十米外,现在他们要去那位置隐蔽,然后等待胡义的枪响,再突然进行第二次打击。

    马良和刘坚强揣起打空的驳壳枪,摘下背在身后的步枪,缩下来以后横向移动了一小段距离,找个有灌木荒草遮挡的位置重新爬上山梁,在这段间歇时间里,他俩要兼任哨兵,偷偷监视路面上的敌人状况。

    胡义提着机枪,领着罗富贵在山梁后向南跑出七八十米停住,这是他俩的位置,事前就勘察好的。胡义小心地探出头看看路面上,然后就缩回来,望着七八十米远中间的老罗他们,等待大抬杆装填完毕的信号,罗富贵半躺在胡义身旁的坡后头,开始不紧不慢地往空弹夹里压子弹。

    抡钢盔的小手僵停在空中,小红缨听远处的枪声忽然停了,这才意识到第一波打击已经结束。胡义对她严重交代过,战场上没有乱枪响的时候,绝对不许她开枪。

    小红缨无奈地放下了手中的钢盔,恨恨地又踢了吴石头一脚,然后重新爬上灌木后,抓起眼前的枪托架在肩膀,瘪着小嘴,耷拉着小眉毛,连原本翘着的一对小辫子也没精打采地弯下了腰。现在第一波结束了,别人打了个热火朝天,她却只放了一枪,结果还打飞了;别人在拼命打鬼子打伪军的时候,她却在远处使劲儿打傻子,打得不亦乐乎,现在战场忽然静了,她才发现,自己更傻!

    冷不丁,那顶钢盔又扣在了小红缨的脑袋上,这次是从后面扣过来的,钢盔大,吴石头扣得又随意,一不留神把小红缨的眼睛鼻子一块都给扣住了,如果从正面看,只剩下一个可爱的小下巴还露在外面……

    满头黑线的小丫头快崩溃了,趴在地上顶着个遮住眼脸的钢盔一动不动。

    “傻子。”

    “嗯。”

    “看来我得先杀了你才行。”

    “嗯。”

    “姑奶奶发威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班长说必须给你戴钢盔。”

    “……”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反正一开始就没忍,那现在还装什么正经人!小红缨一把撇开遮天蔽目的败类钢盔,掉过头,翘起小辫子再次冲向吴石头……

    路东侧,一直在隐蔽观察的高一刀很纳闷,胡杂碎这是搞什么?两梭子就停了火,全缩了,彻底没动静了。你不是要打十五分钟吗,怎么,现在敌人藏好要还击了,怕了吧!再冒头出来那就是对射,我看你还敢不敢?

    不过,这当头一棒打得不错,十来个人打出了一个大气势,要场面有场面,要收获有收获,连死带伤貌似干倒了三四十个,这一点出乎高一刀意料,他认为这是因为敌人猝不及防,另外九班肥,装备好,距离又合适,是机枪加驳壳枪的组合结果。高一刀并没有注意到,大抬杆的第一下,就连死带伤糊倒了将近二十个,占了敌人伤亡总数一半。

    自动顺位成为指挥员的鬼子曹长也是个有战斗经验的,也算是老兵,虽然在猝不及防之下也慌乱了一会,却没忘了同时注意敌人状况。只凭枪声就很明显,机枪有两挺,都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枪声,歪把子和捷克式。其余的全是驳壳枪,虽然打得纷乱嘈杂,也能确定敌人没有很多人,最多十几二十个。

    虽然损失的人数不少,但鬼子曹长没有觉得不可接受,因为绝大多数的伤亡都是训练不足毫无危机处理能力的伪军,他们是凑数干活的,无所谓。皇军只损失了八九个,一个少尉,四个掷弹兵,其余几个都是步枪兵,队伍没有伤筋动骨,战力在手。

    现在鬼子军曹心里也在纠结,路上挖了沟,路边都清理过,这绝对是有预谋的埋伏,不可能只有这十几个人,那么敌人到底有多少?其他人在哪?这是个问题。另外,为什么这十几个人打完了第一阵就缩了?再不见人影,也不见其他方向有协同,没有任何后续动作。鬼子军曹绝对不会相信,敌人费这么大事挖沟填坑只为骚扰一下,占几个人命便宜,他们一定是为这些粮食!

    可是眼下,场面有点怪异,鬼子军曹实在不能理解,从军多年没见过这样打埋伏的,太蹊跷,有心想分出部分人来往山梁上冲,又怕是计。稳妥起见,决定先摆出防御姿态。

    能依仗的只有这些停在路上的粮车,鬼子军曹开始发布命令,建制打乱,皇军和伪军就地混搭成组。最南端和最北头上的两辆车后躲藏的人各自单独成为一组,负责警戒南北两端;凡是趴在粮车底下的人,包括伪军的那挺轻机枪,枪口一律掉头朝东,瞄向开阔地;躲在粮车东边的其余人不动,继续借着车辆和粮食做掩体,瞄着西面山梁,鬼子军曹觉得,山梁上那十几个人一定是想吸引追击,那山梁后面极有可能藏了很多人,布好了口袋阵,山梁一定是主力方向,所以三挺歪把子机枪均匀隔开距离,也被命令指向山梁。

    按照正常情况来说,鬼子军曹的临机布置可谓最佳方案,他没有轻敌,因为猜不透对方的战术意图,所以四个方向都不敢放过,全部做好应对准备。他做梦也无法料到,这次他所面对的不是一个对手,而是两个互相打成鸡毛鸭血的死对头,九班和二连。

    互相仇视,风格迥异的两个指挥员,各自指挥自己的人,根本没有协同,而是简单地分为上下半场,九班先打,打完了二连再打。九班打九班的,二连打二连的,互相管不着,什么两面夹击,什么欲擒故纵,什么声东击西全都不是。或者可以说,鬼子和伪军们,其实是要面对两场战斗,而不是一场,这谁能想到?想到了就是神仙!

    九班首先集中开火一阵就缩了,胡义这么安排并不是故弄玄虚,而是迫不得已,第一阵集中在一起打,是为了形成区域火力优势,等敌人反应过来有了掩护位置还击还不撤,那就是傻子。现在各小组已经到达各自位置,仍然躲在山梁后不出来,是在等大抬杆装填完毕,那个破烂老古董装填实在太慢。这一仗,胡义心里是将大抬杆作为主力使用的。

    所以,才形成了这种怪异的场面。鬼子和伪军不敢妄动,搂着满路上的粮车,防了个滴水不漏;九班躲在山梁后闲得蛋疼,大眼瞪小眼看着石成和老罗他们费劲白咧地装填火药铁砂;二连趴在东边的开阔地里看戏,因为他们只管下半场,九班的事他们管不着,这是三国演义……

第140章 始料不及

    山梁后,罗富贵将两个弹夹装填完毕,递给一直望向老罗他们的胡义,同时道:“那破玩意也太慢了,我看都不用打了,光是这个慢腾劲儿,就能把小鬼子活活给等死!”

    见胡义根本不搭话,于是罗富贵又道:“胡老大,咱就这几个人,你说,他们为啥不打上来呢?”

    胡义终于斜眼瞅了瞅没话找话的罗富贵,仍然没说话,心说你这货嘴上问的是敌人为什么不打上来,心里担心的是敌人打上来怎么办吧?

    罗富贵看着胡义的眼色,知道胡义是猜透自己的心思了,在胡老大面前没必要装人,索性说:“要我说咱这就可以了,鬼子伪军现在都躲粮车后头去了,就等着咱伸头呢,再打还能打着人么?咱就这几个人,万一鬼子一个冲锋上来,那麻烦可就大了。”

    “他们打上来更好。”胡义总算开了口。

    “啥?”

    “如果他们分出人冲上来,咱们就尽最大努力把他们压在半山坡上,路上的敌人起码会减少一半,高一刀必定动手。到那时,半坡上的敌人会变成进退两难,这事就成了。”

    胡义对其他人也许不了解,但是对高一刀早看透了,这货打仗绝对是好手,正因为高一刀胆子大敢冒险,又喜欢近战,所以他的战机捕捉能力,和战场形势的判断能力更强,否则他绝对活不到今天。这方面的能力高一刀应该超过了自己,所以胡义敢断定,根本不用给高一刀任何提示,这种一目了然的机会他要是会放过才怪了。

    “可是,那是高一刀,是二连,本来就巴不得咱倒霉呢。万一他……”

    “现在是战场!明白么!”胡义直接打断了罗富贵的话。

    罗富贵无奈地把后半截话都咽回去了。

    胡义自然知道,再伸出头去打的话,就得面对枪林弹雨,对已经形成防御的敌人制造不出多大杀伤。但是胡义这么做的目的不是收人头,而是要争取削弱敌人火力,目标是敌人的机枪,为二连的冲锋减少阻碍和风险。

    终于,远处的老罗朝胡义这边挥手示意,表明装填完成,准备第二发。

    胡义提起机枪,匍匐到山梁上的草后,谨慎小心地把机枪架好,瞄向路面。老罗和石成抬着大抬杆,往上几步,在山梁上提前躲好,时刻准备把大抬杆伸出去。最北边二连的两个机枪手也做好了随时架出歪把子的准备,他俩要等到胡义的机枪停了,才会接班。

    哒哒哒哒哒……机枪声猛地打破了暂歇的宁静,冲出枪口的气浪和爆炎伴随着淡淡的青烟,卷起枪口下的尘土,从草丛中飘扬起来。弹道落点顺着道路连续横移着,打进麻袋,射穿车辕,掠过间隙,所过之处目标都在慌张缩起躲避,带过浮灰一串。

    鬼子的机枪搭在粮车麻袋上,循声扭转方向,对着山梁上那丛跳动着火舌与烟尘的荒草就开始还击。被弹道落点经过之后的鬼子和伪军们也重新探出头,噼噼啪啪用步枪往那位置招呼。

    罗富贵缩在胡义侧后位置两三米远,尽管他是在后头,不用担心被子弹打到,仍然被吓出一身冷汗。一阵阵子弹的啸叫掠过头顶,坡顶上到处都在响,噼里啪啦仿佛落雹子,碎石飞溅扬尘一片,碎草断枝不断扬落在身边,让罗富贵缩着脖子紧闭起双眼,一动不动,默念何苦来哉。

    冷不丁感觉一个硬东西落进怀里,把绷紧身体的罗富贵吓得一哆嗦,赶紧睁眼瞧,才发现是个机枪弹夹。

    胡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上边缩下来了,面无表情好像从未上去过,淡淡对罗富贵说了声:“没打完,还剩三发。”

    罗富贵抓起弹夹来看了看,不禁满头黑线。姥姥的胡老大,在上边都让人打成这德行了,居然还记得数这个,你真不是人!

    北边二连的两个兵听到南边胡义的机枪停了,立即探出头,架上了歪把子,毫不犹豫朝路上开火,靠近这边的鬼子伪军立即调转枪口,向上还以颜色。

    石成和老罗隐蔽着看好了一个正在射击的鬼子机枪,俩人果断推出了大抬杆,一个粗重的枪管架上了中间山梁,指向粮车后探头压制射击中的两个鬼子机枪手。

    轰——

    一股浓烟冲出,格外醒目,震得石成自己都一个趔趄。

    嗡——

    一团黑影呼啸,恶狠狠地飞下山坡。

    哗啦啦——

    无数铁砂碎钉,糊满了将近二十米宽的一大面,地面上瞬间跳起浮尘一片,打进麻袋中的转瞬不见,镶进车身的如繁星点点。两个射击中的鬼子机枪手,只有肩膀以上的一小部分露在粮车外面,现在,钢盔以下直到粮车之间的部分,全是窟窿,过了好一会,他们才开始疯狂地惨嚎,嚎得撕心裂肺,嚎声直冲云霄。不只是他俩,还包括附近也在探头的几个倒霉鬼,陪着他俩一起叫唤,疯狂地手舞足蹈,撒泼打滚。

    大抬杆枪口的烟雾还没散尽,石成和老罗就合力扯着枪身缩回坡后头,准备进行下一次装填。

    大抬杆已经撤了,北边吸引火力的二连歪把子还没撤,好不容易上来一回,他俩还想再要点收获,仗着他俩的位置比较偏,又凹凸不平,下面的机枪很难打中他们,不继续占便宜舍不得。歪把子还在颤抖,不停喷吐火舌,试图打击那些粮车后不时探头还击的钢盔。

    一辆粮车后面,一个鬼子单膝跪地,另一只脚踩在掷弹筒的助锄上,手扶掷弹筒,心算着山梁上那挺歪把子的距离,认真做着微调,副射手将一枚榴弹放进筒口,主射手扯住了击发绳。

    嘭——

    榴弹飞上了天空,变成一个黑点,肉眼可见。

    掷弹筒与目标距离一百六七十米,不远,两个掷弹兵是老手,两个二连机枪手运气又不好,结果这第一发榴弹就中了大奖。

    轰——

    爆炸波形成,一团土石烟屑在山梁北边猛地扬起,那挺机枪没了声息。

    枪声彻底停了,鬼子军曹呆呆地看着远处一辆粮车后边,几个人捂着脸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惨叫,终于意识到,那个冒烟儿的玩意是个大杀器。那是什么?火炮?听声音耳生,缩回去的时候瞥见了一眼,炮口好像很长,如此先进,是新式武器?麻烦大了!

    山梁后,胡义深深皱起了眉头,北边那一声爆炸,是掷弹筒!机枪射击声是伴随爆炸声停止的,不用想也知道,二连的歪把子完了。为什么鬼子还有掷弹筒?掷弹筒这东西不是谁都能用的,在不专业的人手里比废铁强不了多少。难道这个鬼子小队带了四个掷弹筒?难道是我观察的时候疏忽了?无论怎样,现在鬼子手里还有一个掷弹筒,麻烦大了!

    ……

第141章 没能下达的命令

    虽然现在发现鬼子还有一具掷弹筒,可是仗该怎么打还得怎么打。

    胡义劈手夺了罗富贵手中的机枪弹夹:“骡子,现在你去北边,做歪把子机枪手。”

    “哎。啊?”罗富贵反应过来之后不由全身一晃荡:“这……兴许那歪把子已经炸坏了呢,再说我……”

    “就按照我事前规定的,与我交替吸引敌人火力,让老罗石成他们找机会。”胡义根本就不管罗富贵说什么,直接对他确定任务。

    “胡老大,那个我……哎呦!”罗富贵还想找理由来推脱这个光荣的机枪手职务,不料胡义二话不说直接踹了他一脚,罗富贵连滚带翻就出溜下了后坡,坡上紧跟着传来胡义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现在就去!”

    踢跑了罗富贵,胡义一边往手中的弹夹里压子弹,一边朝侧面坡顶的观察位上喊了一嗓子:“马良。”

    转眼工夫,马良就飞跑到跟前:“哥,啥事?”

    “下一轮开火,你给我仔细瞅好了,必须把掷弹筒的位置找出来告诉我。”

    “这……那玩意躲在车后头,我瞅不见啊?”

    “那我不管,你自己看着办!”

    马良无奈地抓了抓脑袋,掉头就往回跑。

    ……

    罗富贵佝偻着熊腰,慢慢腾腾地爬上了北侧山梁。二连的两个机枪手早死透了,尸体侧面两米远一个黑乎乎的浅坑,那就是弹着点。先偷偷往下面的路面上看了看,确认安全,罗富贵才伸手把歪把子机枪扯了下来,然后从尸体身上掏摸子弹。

    除了子弹,尸体上的其他东西罗富贵全都没动,自从参加八路军以来,这是破天荒头一回。虽然死的是两个二连人,毕竟和自己是一个坑里的,就算他们身上有什么,那也是遗物了,不涉及觉悟,这是普普通通的良心问题。不管是钱财还是物品,事后都该由二连人来收了,转送死者家人,如果他们有家人的话。

    歪把子机枪,枪托是歪的,偏向右侧,由此得名。罗富贵没用过,但是胡义给他讲过用法和特点,这玩意不如捷克式,最失败的就是供弹方式,没有弹夹,也不用弹链,非弄成个弹斗供弹,五发的子弹桥夹一次最多能装进六排,就是三十发。

    如果旁边有副射手协助装填的话,倒是能保证持续射击不用间断,可是弹斗供弹机构复杂,故障率就高,弹斗里有油刷,子弹必须要先刷油润滑后,才能用,否则经常卡壳,用着麻烦。如果弹斗里落进灰土沙子什么的,那就更闹心。

    翻来覆去,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罗富贵把这挺歪把子检查了三遍,愣是什么毛病都没有,哪哪都好使,丧气不?十分无奈地长叹一口气,罗富贵开始往机枪弹斗里压进子弹桥夹。

    ……

    马良趴在隐蔽的观察位上,愁得一个头两个大,一辆辆粮车装的满满当当,一辆辆挨着不远停在路上,总共二十辆,掷弹筒又低又矮,操作也不用站起来,只需要在确认目标的时候稍微探头看看就行,怎么找它?

    凭声音?掷弹筒发射的声音不太大,周围枪声一片的时候,分辨出来得费不少力气,关键是就算听到发射声,也只能确定大概位置,哪能猜得出它躲在在哪辆车后面?

    等着看它冒烟儿,也不行。掷弹筒发射时没多大烟雾,比普通的枪口烟多不了多少,马良估计,就算自己瞪瞎了双眼,也看不出来,这不是难为人么?再说了,就算知道它在哪个车后面又有什么用,手榴弹扔不到那么远,子弹又不会拐弯,咋打?

    所以,马良也十分无奈地长叹一口气,蔫了。

    哒哒哒哒哒……猛然间,南段山梁上响起连续急促的机枪声,胡义开火了,第三波打击开始了,也说明老罗和石成操作的大抬杆又一次装填完毕了。

    类似第二幕的剧情重演,胡义的机枪弹道顺着路开始撒欢儿地跑,躲过弹着点的鬼子和伪军探出头来回击,从上头看下去好像一排正在起伏的人浪。

    胡义再次被压得坚持不住,停枪后撤,这次撤的时候他没敢起身,而是斜向侧面翻滚着滑下来,就是担心会被掷弹筒照顾,尽管已经到了后边也一直使身体贴近地面,减少爆炸破片的被弹面。可是,掷弹筒没来。

    终于轮到自己出场了,罗富贵哭丧着脸自语道:“姥姥的,来就来吧,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哒哒哒哒哒……北端山梁上响起了歪把子机枪声,可是从下面看上去,似乎……没人?

    这罗富贵特意找了一个土坎,他把机枪是架出去了,人还蹲在土坎后呢,举起一只右手反抓着枪柄,用大拇指扣扳机,也就是说,这货只露着一只手在上边呢!

    甭管怎么着,枪口是大概地指向路面的,枪托后面没有力量抵消,导致这挺射击中的歪把子机枪连蹦带晃,也就罗富贵这个手劲儿够大的还能控得住,换个人来这个用法,机枪早就蹦飞了。

    这用法,弹着点就别提了,洋洋洒洒天女散花,路面上有,路边有,粮车上有,拉车的畜牲也中弹两个,最后连东边开阔地中隐蔽的二连附近,也被照顾了几发,要不是一直在观察着战场,高一刀得怀疑鬼子是不是发现二连了。

    不过,鬼子和伪军们可顾不得这些,他们也看不清山梁上边的细节,二话不说就还击开打。但是心情与刚才对南边捷克式的还击不同,尤其是伪军们心中十分忐忑,提心吊胆地还击。

    南边那挺捷克式打得那叫横平竖直,一笔一划,像是一条凶悍的狂奔之蛇,弹道落点可以用优美绝伦来形容,打出的子弹落点间距均匀得像尺子,可以用来丈量路面了,那不该是一挺机枪,更像是一支笔!所以有规律可循,躲过去就不再担心。

    现在南边这歪把子则是另一回事了,全无章法四处漏风,前一发子弹还远在天边,下一发子弹就近在眼前,什么时候该躲?什么时候该露头?全没法判断。伪军们觉得这更像是一场赌博,扔骰子比大小,看谁运气烂!闹不闹心?

    三十发子弹一股脑打空,罗富贵毫不犹豫地把伸在上头的歪把子扯下来,猫着腰,撒开腿就横着往一边跑。胡老大讲过迫击炮和掷弹筒的弹道,这是反斜面上,往下跑也难保不中奖,横着挪才保险。可是,掷弹筒仍然没来。

    鬼子的掷弹筒怎么了?来不及打?不是。两个掷弹兵得到了曹长的命令,这次要优先照顾对方的‘先进武器’,也就是大抬杆。

    就在罗富贵的机枪即将打空之前,老罗和石成已经把大抬杆再次伸出来了,目标直指一挺鬼子机枪。

    轰——

    一个巨大烟圈如期形成,随后,路面上的一片范围瞬间变得乌烟瘴气,传出嚎叫。

    嘭——嘭——嘭——

    间隔几秒,某辆粮车后面连续响起三声轻微的爆破声,掷弹筒朝着山梁上冒出烟圈的位置快速打出三发榴弹。

    轰——轰——轰——

    抬着笨重的大抬杆,刚刚撤到坡后的老罗他们几个人附近三次爆炸。

    这几个人都没什么战场经验,更没危机意识,第一发榴弹在附近爆炸的时候,几个人居然还直挺挺地没反应,还在围着大抬杆忙活,有的人是被吓得有点懵,有的人是为了显摆自己从容无惧,波澜不惊。结果第二发距离更近,紧跟着第三发就落在他们旁边。

    石成当场被爆炸的冲击波掀翻,直接滚落到坡底,没了动静;两个人当场挂了彩,躺在地上哼哼,老罗和另外两个没什么事,只是耳朵里嗡嗡响。这一下,总共六人的青山村游击队转眼报销了一半。

    到目前为止,时间大约有十分钟,原本可以让大抬杆再来一下,现在看来不行了,敌人有掷弹筒,这么打的话,谁占谁的便宜可不一定。胡义深深皱起眉头,开始往弹夹里压子弹,看来只能打到这了,刘坚强那位置附近插着一根小树,只要把那棵小树放倒,高一刀就知道九班不会继续。此刻胡义在犹豫,是现在就让流鼻涕给二连信号,还是把这几分钟时间靠光?

    山顶上,荒草后,马良郁闷地垂下了头。连续三响,都听到了,就来自正面坡下的路上,可是根本无法确定掷弹筒是在哪一辆车后头。

    山梁上再次静了,鬼子曹长也看明白了,除了那个先进武器,南边那挺捷克式机枪也了不得,虽然打了两阵他都没伤到人,可是他的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吸引自己这边的机枪还击,为那先进武器创造条件,他那弹道打得太均匀了,是机枪高手。凭经验,鬼子曹长猜测那个机枪手肯定还在那位置后头不远,也许在装填,也许在准备再次上来耍鬼把戏。既然是这样,你也别想好过了!

    嘭嘭嘭……掷弹筒的发射声突然打破安静,连续发射五发榴弹,从胡义两次探头的那个山顶位置,从上到下,在山梁后头,拉开间距顺次五个落点。掷弹兵得到了曹长的命令,给胡义补送了礼物,特殊照顾!

    第一个爆炸位置就在胡义曾经的射击位置,几秒钟后,第二发榴弹向后延伸了十几米爆炸,又几秒钟后,第三发落在已经卧倒的胡义身边不远,扬起碎石一片,震得胡义脑袋里嗡嗡作响,第四发和第五发依次向下开始远离。

    马良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仍然看不出任何线索,耳朵都揪成喇叭了,仍然无法确认位置。他的双眼不停地从那几辆粮车之间扫过,一遍又一遍,挨辆车细看,最终还是无奈地垂下了头。静了一会,猛然又抬起来,瞪大了眼睛朝下看,目光死死锁定一辆粮车。

    所有的粮车后头都有三五条枪伸出来对着山梁,只有那一辆,仅有一个鬼子露头架着一支步枪,粮车挡住了那么宽的一块,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人?那后面就是掷弹筒,一定是!

    马良撤下了观察位,大步流星地奔向坡后的胡义。

    “哥,我找到它了,就在第十二辆车后头!”

    “嗯。”

    “哥,你……你怎么了?”马良忽然发现胡义不太对劲。

    ……

    整个头都在疼,由内到外,然后再由外到内,一遍又一遍无尽地轮回;光线似乎有些暗淡,暗淡得逐渐分辨不出颜色,只剩下黑白;脑海里不停地回响着声音,很嘈杂,像是轰鸣,又像是哭喊,像是来自地狱。

    胡义觉得自己好像还有什么事没做,却想不起来那是什么事,隐约中,嘈杂的脑海中似乎听到一个声音说:“就在第十二辆车后头!”

    木然地提起机枪,一步步走上山梁。可能……这就是我要做的事吧……

第142章 是猎物不是目标

    胡义讨厌这种感觉,恨这种感觉,这种没有颜色的感觉,这种没有生存意义的感觉。

    一丝风都没有,阳光下的黄土变成了明晃晃的灰白色,刺眼而又单调,单调得已经看不出坚硬还是柔软,仅仅是摆在脚下,摆在眼前,四下里一样,单调的让自己记不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茂立的草叶,交错的枝桠,如今都是深灰色,是简简单单的线条,好像都失去了生命,不再是原来的东西,只是潦草的几笔背景。

    透过潦草背景的缝隙,胡义看到了一条明晃晃的路,好像,在山下,在画中。好像,有静止的车,有静止的钢盔,有静止的枪口,全都是静止的浓重黑色,与周围对比那么的强烈,却又异常的协调。

    第十二辆车后面,有人这么说过,不记得那是谁说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静静地把机枪摆了,本能地枪机拉开,那沉重坚硬的枪托让胡义感到了一丝安慰,在枪托触碰在肩头的时候,头似乎不再像刚才那么疼了。

    又是要阻击了么?还是要掩护队伍撤退?我再也不想干这个了,我发誓,这是最后一回,我宁可要突围,也不要再这样了,没有任何意义,我很疲惫,很累。好吧,这是最后一回,然后我就要像只鸟儿一样飞走,飞得高高的,飞上那些美丽的云彩,去睡一觉,在梦里,总会有颜色的罢,会有的罢……

    好吧,那就干活儿吧,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我还多余了四个弹夹,它们是满的,就该放在趁手的位置,把它们排好,以便我能随时抓到它们,让它们也获得自由,在我之前,让它们也获得自由,也像鸟儿一样,飞翔,然后沉睡……

    草丛后,一张冰冷的脸,仿佛僵尸;一双麻木的眼,无神地靠近枪托边,停留在准星后面。

    扳机,在以及其缓慢而又及其稳定的速度,一丝一丝接近着击发的临界点。黑黝黝的枪口,仿佛无尽的深渊,隐约的膛线,螺旋出诡异的狰狞,释放出阵阵麻木的冰冷,渐渐向后蔓延,如藤蔓,渐渐爬过枪管,绕过枪身,最后流淌进那双细狭的眼,将人和枪冻结成一片,然后猛然向四周荡漾出一阵凛冽涟漪,冰封破碎……

    胡义似乎听不到声音,只能感觉到枪身在跳动,自己的心,也在跳动……

    那条迅猛之蛇再次被释放出来,变成一束疾光,张开恶毒血口,直冲第十二辆粮车。

    这辆车后只露着一个鬼子,摆着一支步枪指向山梁,一顶钢盔半张脸。

    第一发子弹击中钢盔侧边,震得钢盔瞬间跳起,第二发子弹划过鬼子的脸,撕掉了一只耳朵后飞过,第三发当面来临,直接射进一只眼,溅起晶莹血色一片,然后从脑后洞穿,同时牵拉出白花花的一片碎点,第四发,第五发……

    当鬼子的尸体终于滑下粮车后面,整整半个头颅全都不见,然而那条凶恶的弹道之蛇仿佛疯了一般,仍然不肯放弃纠缠,继续狠命地撕扯着最上层的麻袋,不停地拉开一条条口子,米粒飞舞,被子弹擦撞得四下跳跃,摆在上面的步枪也没能幸免,被一颗子弹狠狠撞起,木屑飞溅,腾在空中疾速翻转着。有麻袋终于被彻底撕烂,米粒开始如水般流下,哗啦啦惨白一片……

    猛然间枪声大作,还击的弹雨飞向山梁上的那片荒草,呼啸声,崩裂声,折断声,跳跃声……

    可惜,胡义都听不见,他只是觉得身边好像起雾了,斑斑点点有各种东西在眼前飞来蹦去。他拔出空弹夹的瞬间,一声呼啸飞过他的眉角,拉出血丝一片,他麻木机械地换上新弹夹,衣领刚刚被射穿一个弹洞,一颗子弹正向他的脑后飞远……

    爆炸导致的脑震荡,诱发了胡义的战场综合症,让他忘记了想要下达结束战斗的命令。现在,他只知道,他要杀死第十二辆粮车后面的人,为此,已经麻木的他,会不惜任何代价!

    这次,他只向下打出了一发,然后就静静地瞄着那车,任身边浮尘一片嘈杂纷乱,巍然不动。

    第二个弹夹的第一发子弹,孤独地飞下山坡,冲向路面,撕开一面糙厚的皮肤,拉出一道长长的血口,然后砸进地面。

    那头停在路上的壮硕骡子,感到了后臀传来一阵剧痛,猛然绷紧全身。缰绳瞬间绷紧,车辕和车轮突然传出吱吱呀呀的怪叫,沉重的粮车开始挪动……

    第十二辆粮车,终于变成了一块徐徐拉开的幕布。一个失去半个头颅的尸体徐徐露出,然后一个半蹲的鬼子,手扶着掷弹筒,正在看着挪开的粮车瞠目结舌,最后,一个正欲将榴弹递向炮口的副射手也登上舞台,他僵住了装弹动作,迟钝缓慢地抬起脖子,诧异眼前为何忽然变得开阔……

    哒哒哒哒哒……

    掷弹筒主射手的身体猛地开始震颤,血雾飞溅,消散,然后再飞溅,又消散,他甚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仍然死死抓着掷弹筒,仍然撑着半跪的膝盖。那条凶残的弹道之蛇肆无忌惮地啃噬着他的躯体,胸膛上渐渐透过了光,腹部开始大片地流淌出什么。一下又一下,每震颤一次他会被推得后仰一点,直到躺平了,那条歹毒的弹道才戛然消失。

    第二个弹夹打空。

    鬼子掷弹筒副射手僵成了一块石头,眼睁睁地从头看到尾。近在咫尺,仅仅半米远,鲜血正从他的钢盔边沿不停地往下滴着,脸上沾着主射手被打碎的肺叶,一截血淋淋的肠子落在他的脚边,还在流淌着什么,咕噜噜冒着血泡。

    副射手嘴里不停地喃喃着: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目标?为什么要这样?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打?为什么要一直打碎他?为什么?

    附近终于有鬼子扯开嗓子,朝着还愣在当场的掷弹筒副射手大喊,让他快隐蔽。

    战友的呼喊终于让副射手恢复了一丝神智,他抬起头,那头受伤的骡子已经把那辆粮车拉下了路面,陷在软土中;他扭过头,路上前面那辆粮车距离他十几米远,隐蔽在那辆车后和车底的鬼子正在朝他拼命地招手。

    他扔掉手中的榴弹,开始跑向那辆车,在他刚刚迈开脚步的一瞬间,第三个弹夹的第一发子弹正狠狠砸在他刚刚停留的地面上,在他身后溅起一片尘烟。他使出了毕生的力量奔跑,他好像也觉得自己什么也听不到了,只看到前面的战友在惊恐地看着他的身后,不停地朝他喊着什么。

    第二发,第三发,第四发……连续扫射出的绵延弹道,被一蓬蓬间隔均匀的飞扬尘土高高标记出来,直追狂奔中的惊慌目标,再次幻化成凶残之蛇,优雅完美地扑向前边那个可怜懦弱的猎物。

    鬼子副射手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地向前冲起……哗啦啦……噼噼啪啪……咻咻咻……

    他以为自己会死了,但是他真的成功了。在那条猛烈的机枪弹道即将撞到他的时候,他窜进了车底。弹道无奈地撞在了粮车上,然后不甘心地开始撕扯着粮车,直到第三个弹夹用尽。

    鬼子们终于明白了,山梁上的那个机枪手就是个恶魔,他根本不是在战斗,他是在泄愤,现在他的目标就是这个副射手。躲在这辆粮车后的鬼子毫不犹豫地拔出刺刀,砍断了栓连在牲畜身上的绳索,以防重蹈覆辙。

    仅仅几秒钟以后,那条魔鬼之蛇就再次冲下了山坡……噼里啪啦……子弹不停地呼啸下来,撞上粮车。躲在车后面的人老老实实地缩下身体,虽然看不到什么,也不再担心什么。可是躲在车底的副射手和另外一个战友,却再次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木屑飞溅,劈劈啪啪,在车底的他们两个,眼睁睁看着靠向外侧那个木质车轮在崩裂,在破碎,狰狞的子弹一次又一次地撕咬着车轮和车轴,慢慢将它们变成碎落崩裂的木块碎屑,仿佛是恶魔在车轮外面隔着那些透露出的弹孔在向他们狞笑。

    咔擦——

    朝向山梁那边的木质车轮终于无法支撑沉重的车身,瞬间变成一滩碎木,车身猛地歪过去,重量太大了,那条横在车底的车轴深深砸进地面,堆满车身的粮袋随着车身猛地倾斜,瞬间滑落下来,哗啦啦直滚一侧路边……

    胡义的眉头在流血,脸上两处擦痕,肩膀上的口子也在流血,耳畔仍有呼啸在不时掠过。面色依然冰冷,眼神依然麻木,第五个弹夹已在枪身上就位。机枪枪管已经微红,偶有溅起的草枝挂落在枪管上,瞬间冒起青烟,而后化为灰烬。

    该结束了,这一切早该结束了,让一切都结束吧,我累了,我们都累了,那就一起结束吧……

    栽歪在路上的粮车,因为粮食的滚落,而露出了车底的木板,因为车偏歪了,所以露出的都是高的那一侧,明晃晃的一块……忽然,那上面开始出现黑点,一个个连续着出现……圆圆的,都是弹洞,漏下了光……

第143章 纳尼

    山梁上那捷克式的机枪声突兀而又特别,高一刀知道那一定地胡杂碎操作的,每次换弹间隔只有几秒,一口气五个弹夹。隔着草丛也能看得见,目标只有三个,一个步兵两个掷弹兵,后来也许又加上了第十一辆车底的什么人。

    冒这么大的风险,只为干掉三个目标,也许顺带着四个或者五个,值得么?五个弹夹就是一百发子弹啊,就为了三条人命?高一刀心里只给出了三个字的评价:神经病!

    客观地说,这确实是神经病,高一刀并不知道,胡义有战场综合症,无名村被胡义打倒就是因为这个;并且更猜不到他正在发作,所以他认为胡义是神经病理所当然,而且这也的确能算得上神经病,就是神经病。

    不过,高一刀也确定了,胡杂碎不是个怕死鬼。面对着至少三挺机枪外加几十支步枪还射,居然还敢连打五个弹夹?是活腻歪了还是怎么着,如果不是神经病那就真是够胆的人!就凭和胡杂碎交手的经验来看,他果然也是这种人!

    当胡义打空第一个弹夹的时候,罗富贵在北头山梁后正在犹豫着,要不要立刻把机枪伸出去,结果第二个弹夹跟着就响起来,让罗富贵满头雾水,胡老大这是搞什么呢?这是作死的节奏吧?罗富贵还在诧异着,南边的山梁上,又传来第三个弹夹的射击声,罗富贵服了,这种事只有胡老大才能做得出来!他还没来得及闭上惊讶的嘴,第四个弹夹再次响起。

    猛然间,罗富贵想到了很多。胡老大从不介意自己抠摸了多少敌人财物,胡老大从未鄙视过自己贪生怕死。胡老大话不多,也偶尔打过自己,可胡老大从未对自己有过任何一丝鄙视,一丝都没有过。这样的人,罗富贵不知道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再遇见下一个。很难,也许,不会再有这样的一个人了。那一瞬间,罗富贵虽然没文化,却猛然明白,‘珍惜’,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珍惜胡老大,其实就是珍惜自己!胡老大能活着,自己才能平安地活着!

    尽管罗富贵纠结,尽管罗富贵胆怯,但是他仍然将歪把子机枪,从头顶再次架了出去,死死地扣下扳机,为了胡老大,其实就是为了自己,他必须这么做。

    刘坚强在九班里是最看不上胡义的,第一个捷克式机枪弹夹他无所谓,第二个弹夹他扭过头瞅了瞅,第三个弹夹他纳闷,第四个弹夹又响起来,他虽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是他已经在心里决定,至少班长不是个胆小的逃兵,这就足够资格做我的班长了。

    刘坚强坚定地拉开了枪栓,开始在观察位上向下射击。

    起初,马良在坡后头发呆,不知道胡义哪里有点怪;后来,机枪开始响个不停,胡义再也不撤下来;马良终于开始发懵了,不对劲儿,班长这是怎么了?这不是战术安排!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当胡义的最后一个弹夹打空,马良从后面猛地扯住了胡义的一条腿,拼了命地往后拽,声音里带着哭腔朝胡义嘶喊着:“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哥!快回来……求你了……”

    石成不在了,老罗领着另外两个没受伤的,继续着大抬杆的装填。这是真真正正的战场,没时间去在意亲外甥的死活,也没时间去对受伤的两个游击队员嘘寒问暖。胡义的机枪不知为什么,没有等到大抬杆装填完毕,就早早开了打。

    没有了石成,老罗不知道该装填多少火药,那就照多了往枪膛里倒;铁砂和枣核钉更不知道该灌多少,同样是多多益善。胡义那边五个弹夹都打空的时候,老罗这边恰好才装完,指挥那两个人,把大抬杆支了起来,来到山梁顶上,再一次推出巨大的枪口。

    一回生二回熟,鬼子和伪军终于知道这玩意的厉害了,有个眼尖的人看到了大抬杆再次出现在山梁顶上,立刻惊慌地朝周围大喊了一嗓子什么,转瞬间,奇迹出现了。

    整条路上,所有探头还击的敌人,不约而同全缩了。不管是机枪手还是步枪兵,一个都没剩下,老老实实地躲到车后头,谁都不出来,脚尖都不敢露!

    千算万算也料不到会有这样的一幕,老罗等三人当时有点懵,这还能打谁?谁也打不着了!往左瞄一瞄,往右瞅一瞅,一个能打着的目标都没有。无聊之极,无耻透顶,‘无的放矢’!

    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老罗随意地将大抬杆指向一个粮车,抬起手中的粗黑燃香,戳向了点火信口。

    轰——

    一团烟雾腾起,比前几阵的烟雾更大,更显眼,声音也更震撼,铁屑四溅飞沙走石。

    两个在前头扶抬着粗重枪口的游击队员当场倒了,老罗正处于爆炸位置中心,烟雾散尽后,地面上渐渐露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老脸,已无声息。大抬杆,炸膛了!老罗,也没气儿了!

    ……

    山梁上就那么几个人,居然把一场战斗打到这个份儿上,鬼子曹长竖起眉毛咬牙切齿地看着山梁,绷不住了。一挺吃人不吐骨头的捷克式轻机枪,人没打死几个,愣是吓得一众人毛骨悚然,风声鹤唳;一个不知是什么玩意儿的先进武器,一亮相就让全场人斗志皆无,撅腚埋首。堂堂大日本皇军,何曾如此屈辱!情何以堪!

    不管你山梁后有没有准备,也不管你在其他方向还有没有伏兵,这口气非得出不可。“中间和北段混编出两个班,准备进攻山梁;南段混编出一个班,准备迂回上去协助。”这是鬼子曹长下达的命令。

    可是,进攻还没来得及发起,从南边窜过来一个鬼子,来到身处中段的鬼子曹长身边,叽里呱啦地报告着情况,让曹长的眉毛由倒八字瞬间变成了正八字。

    路上挖断的横沟位置往北,躲在第一辆和第二辆车后车底的鬼子和伪军,不知何时已经死光了,躲在第三辆车的人,正在拼命卸下车上的麻袋,准备建立粮袋掩体,就地隐蔽躲藏,防御南方。

    鬼子报告的内容是:在南边远处怀疑有敌人狙击手,目前已经造成南段我军十二人死亡。如果要再凑出一个班兵力,从南段辅助进攻山梁,恐怕南边路上就没几个人防守了!

    所以,鬼子曹长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纳尼?……”

第144章 崩溃边缘

    十五分钟,九班居然将敌人打掉了三分之一,鬼子少尉军官死了,六个掷弹兵死了,导致三具掷弹筒变成摆设,两组专职歪把子机枪手死了,这两挺机枪目前由步枪兵替代操作,配合着另一挺歪把子,依然向山梁上盲目地扫射着。

    南边,胡义被马良拖下了山梁,仰躺在山坡上,额头,肩膀,手臂,马良撕开胡义的衣裳,正在给他缠裹着绷带,同时焦急地对他呼喊着什么。他一动也不动,古铜色的面颊上,鲜血混杂了灰土之后,正在迅速地干涸,模糊成一片褐红色的痕迹,延伸进半边破碎的衣领。他失神的细狭双眼呆呆地望着天空,看着某一片高高的浮云,静静的,仿佛早已失去灵魂,没有任何反应。

    中间,老罗的尸体栽歪在枪膛破裂的大抬杆边,血肉模糊的尸体上嵌满铁砂,碎钉和枪管崩裂下来的金属碎片,被炸膛震晕的两个游击队员正在悠悠醒转,神智还不太清醒,有气无力地试图爬起来。再往下一段距离,那两个早前被掷弹筒炸伤的队员,其中一个已经停止了呻吟,正式成为尸体,另一个在低声地哭泣着。石成没死,他只是被气浪震晕了,滚落坡底,此刻,刚刚醒来的他在往山梁上爬着,爬向他舅舅的尸体。

    北边,罗富贵刚刚缩下了坡,拼命往复拉拽着歪把子枪机,嘴里不停地咒骂着什么,然后又随手抄起一块石头,一遍遍砸向机枪弹斗。第二次打空弹斗里的子弹之后,他居然敢于探出头去用正常姿势射击了,可是第三次射击只持续了一半,机枪就卡了壳。如果这种事发生在最初,那正是罗富贵梦寐以求的,但是现在,他下决心要像胡老大那样干一回正事了,决定要为胡老大分忧了,反而天不遂人愿!

    由于刘坚强也开始向下射击,所以观察位也暴露了,南边胡义的机枪停了,北边罗富贵的机枪也停了,现在他这个位置成了敌人重点照顾目标。他正被压制得抬不起头,在一片弹雨呼啸中,在一片碎土飞灰中,扯着步枪,拼命向后匍匐挪动着,不时有碎石溅起,崩在他的脸额,迫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无奈的刘坚强,生生被弹雨给一寸一寸压下了坡。

    在远远的南边,在一大片茂密的植被后,钢盔下的小红缨呆呆地望着战场那里的山梁,望着胡义身处的地方。太远了,她看不清楚细节,他只看到一个人影,那应该是马良,马良从山梁上拖下来一个人影,那应该是……狐狸!狐狸为什么一动也不动了?狐狸为什么不会动了?马良好像在呼唤他……扯落钢盔,甩下步枪,小红缨魔障一般猛然冲下后坡,狂奔向胡义和马良那地方。

    小丫头再有没有了平时的机灵,视线固定在前方,变得慌张,变得踉跄,看不到横在前面的荆棘,看不到躺在脚下的羁绊,重重跌倒,再爬起,任小衣衫划破,任嫩膝肘流血,任灰土扬满一张娇俏稚嫩的悲伤小脸,然后与泪水搅拌,脏花成一片,只顾着倔强地向前。

    明明没有一丝风,一对羊角辫却飘舞在风里,因为一个小姑娘正在变成一阵悲伤的风,伤心地吹拂向那片山梁,当这阵风经过的时候,阳光下,能看到点点飘落的晶莹,被风甩下,是无比清澈无比纯洁的泪,远远遗落在悲伤之后,落进仍然泛起灰尘的娇小足迹,转瞬不见……

    此时此刻,鬼子曹长并不知道,如果现在进攻山梁,只需要一个班兵力就足够用,因为九班正处于崩溃的边缘。

    虽然高一刀看不到山梁后面是怎么样情况,但种种迹象都开始表明,九班现在出问题了,尽管山梁上的那棵小树还没被放倒,也不能再等,夜长梦多,现在的机会已经足够好了。

    为了防止新兵们出纰漏,为了让新兵们胆怯心理降到最低程度,二连的十几个老兵被高一刀间隔均匀地散布在队伍中,每隔几个新兵布置一个老兵,这些老兵就是榜样,是定心丸,是刀尖。如果新兵们因为紧张而忘记了该做什么,那也不要紧,只要看看那些老兵在干什么,然后学着做就行。

    “全体准备!”高一刀的声音来得震撼,有力,嘹亮,声音猛然响起在东边开阔地,连路上的敌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哗啦一声,全体隐蔽中的二连战士猛地起来,亮出半身,全体跪射姿势,据枪瞄准。鬼子伪军惊讶地看过去,五十多米远的开阔地里,瞬间出现一排枪口之林,刺刀之林,仿佛一排长长的狰狞篱笆。

    “打。”

    凭空一排火焰闪亮,一排硝烟冲出,连成一线,瞬间形成一道硝烟之墙。

    “投弹。”

    哗啦一声,硝烟后站立成人墙,空中立即黑影一片,牵拉出一片带着淡淡青烟的尾迹,如一波海潮,壮阔而来。

    路边,猛然掀起一道爆炸之墙,短短几秒钟内,混杂了八十多次爆炸的巨响,飞灰浮尘与如墙的爆炸硝烟,遮断了全部视线。

    二连的人墙随即向前冲出十几步后再次停下。

    “两次投弹。”

    第一波手榴弹的爆炸硝烟还来不及散尽,第二波爆雾形成,紧接着就是第三波爆炸连绵不断地冲起来。

    整段路上炸成一线,人哭马嘶轰鸣不断,遮天蔽日血色一片。十几秒钟的时间内,停着粮车的这段路上,挨了一排枪,和将近三百颗手榴弹

    “冲啊!”

    明晃晃的雪亮刺刀,在阳光下耀眼成一条冰冷的连续线,横排着疾速推向路边,推向那一片正在弥漫的硝烟。

    原本趴在车底的鬼子和伪军,拼命地朝开阔地方向射击着,三四十支枪在响,还包括伪军操作的那挺捷克式。几乎看不清目标,到处都是硝烟浮尘,和车上瀑布般洒落的粮米,以及不时倒落在车轮边的尸体,他们几乎是在盲目射击。

    鬼子曹长扶着车身,艰难地站立起身体,不知道有多少颗弹片镶嵌在身体里,他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觉得没有力气。硝烟后传来震天的吼声,可是他什么都看不清,也听不清,只知道对方在冲锋接近。猛然,一道寒光闪现,穿过硝烟,恶狠狠地扑面而来,那是……挑在枪口前的刺刀!随后,一个高大健硕的黑面军人,鬼魅般疾冲出来,凶恶如虎……

    刀光,血色,枪声,悲鸣,全都弥漫在硝烟中,弥漫在整段路上。阳光下,一只鸟儿,疲惫地拍打着翅膀,正在离开这片杀戮之地,飞向远方,那一片浮云……

第145章 星空

    暗夜,无月,无风;有云,有星辰。

    黑暗中,胡义慢慢睁开眼睑。

    几点渺小的光,渐渐模糊成一片,明明是在发着光,却什么都照不见,只是向眼睛证明,她在黑暗里,她是一点,她是一片,她是无尽;既是无尽的光,也是无尽的黑暗;又或者,既不是光,也不是黑暗,她只是她。

    当这一切渐渐变得清晰,胡义终于明白,自己正面对着一个无尽的黑暗的巨大苍穹,这是夜空。黑暗的苍穹背后,微微透着一点点深邃幽寂的蓝,由此在底边形成隐隐约约的线,得以区别人间。

    漫天繁星,幽幽地镶嵌出云边,镶嵌出一块块写意的破碎黑暗,闪耀在穹顶,喧嚣出一条星河,一条清澈之河,一条纯洁之河,瑰丽无边……

    “咦!狐狸,你醒了?啊啊?”

    “这是哪儿?”

    “渴不渴?嗯?”小红缨低下头匆忙去拧自己的水壶盖子。

    黑暗中,一个娇小的身影坐在自己的身边,正在和她手里那拧不开的水壶拼命较劲。胡义侧过头,肌肉的突然牵拉,导致左肩膀上传来一阵剧痛,凭经验感觉,应该是枪伤,却不记得这伤怎么来的。位置好像很高,胡义终于发现,自己正仰躺在一辆粮车上,躺在高高的粮垛上面,这辆粮车正缓慢平稳地走在夜路上。

    小红缨的水壶终于递到胡义嘴边,胡义试图自己接过来,不想让丫头喂,又发现自己的左胳膊也疼,仔细地感觉了一下,额头也疼,颧骨也疼,难怪头脸上交叉裹缠了纱布。

    改成右手接过水壶,咕嘟咕嘟猛灌了几口,一边儿的小丫头又问:“饿不?晚饭我给你留着呢。”

    小丫头一边说话,一边解开自己衣领上的两颗扣子,小心翼翼地从衣服中的怀里掏出自己的饭盒。那里面是米粥,她怕凉了,就一直贴在她的小小怀里温着,等待胡义醒来。

    一个人影猛地从车侧面攀上来:“哥!你醒了!班长醒了!”

    马良这一喊,立刻有一个大块头从另一边攀爬上来,是罗富贵。

    这罗富贵一上来二话不说,直接先把一只熊掌放在胡义额头上,口中开始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任你白骨狐狸精,妖魔鬼怪扫干净,急急如律令……”

    小红缨诧异地瞪着大眼不明所以。

    马良没好气地问:“骡子,你……搞什么?”

    罗富贵老神在在,自顾自念叨完了,才道:“姥姥的,中了邪,当然要驱邪,你懂个屁!”然后又低下头问躺在黑暗中的胡义:“胡老大,认得我不?说说我叫啥?”

    “……”

    光线太暗,看不到胡义的表情,也没得到任何回应,罗富贵不禁抬起大手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这样也不行?看来还是个厉害妖魔,得弄些冥纸来烧吧烧吧,拜祭一番兴许有效果!”

    马良和小红缨被罗富贵当场给说傻了,白天的时候,胡义的确好像中邪了,从他上去打那五个弹夹之前就开始不对劲,后来被马良生生从坡上给扯了下来,就再没有任何反应,只会望着天空喘气儿,任小丫头趴在他怀里哭成个泪人,最后沉沉睡去。伤势都被马良仔细检查过了,不致命,也没伤到什么要害,这情况解释不清,的确就跟中邪一样。现在被罗富贵这么一搞,两个人没话了,一时傻愣在当场。

    满头黑线的胡义终于开口了:“老子还没死呢,你烧哪门子纸!”

    罗富贵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沉浸在角色中,不由脱口道:“哎?看到没有?说话了嗨?快说,你是哪路妖孽附体!”

    虽然肩膀一直在疼,虽然一只胳膊不太方便,却不耽误抬腿。胡义狠狠一脚,直接把那头蠢熊蹬下了车,早受够了这个蠢货。

    噗通——

    “哎呦我个姥姥……”罗富贵重重摔在了昏暗的路上,四脚朝天眼冒金星,刘坚强和吴石头经过他的时候,同时歪过头看了看摔下车的熊:看来班长真的醒了。然后继续经过。

    在地上躺了一会,罗富贵忽然觉得,这个味儿对了!这个劲儿也对了!可不就是胡老大么!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往前追车,一边惊喜道:“亏我念了个好咒,显灵了!你们等等我……”

    夜色中,胡义坐在粮车上,吃着米粥,听着马良和小红缨讲述了他记不起的事情,和他错过的事情。

    在二连发起冲锋的时候,敌人三挺歪把子都在粮车东边,背对二连朝山梁射击,结果全都喂了排枪和手榴弹,二连在五十米距离的冲锋中,仅伤亡了十来个,那三阵手榴弹过后,除了原先就藏在车底的,基本没剩下几个全乎人,制造了伤兵一片,见二连冲上来了,能喘气儿的伤兵自然也往车底爬。

    结果,冲上去之后根本就没打成白刃战,鬼子伪军基本都在车底顽抗,死活不出来,当然他们也没机会出来。站在路面上就会挨枪,二连战士只能临时爬上粮车,与残余之敌变成了车顶与车底的对战,双方全都乱作一团。

    二连战士们在粮车上不敢下去,落地就挨枪,敌人们也不敢从车底出来,一露头就玩完。上下只隔着车,刺刀派不上用场,手榴弹手雷双方也都不敢指望,一炸就是都遭殃。

    眼看着残敌在脚底下爬来爬去,高一刀被气得脑袋直冒烟儿,恼羞成怒一不留神差点从车上掉下去,幸亏被身边的战士一把又拽上来了,但是,他滑下车身的一条腿,被车底的敌人打了一枪,虽然没伤骨头,估计也得瘸几天。

    最后,二连的快腿儿急中生智,招呼大家把车顶的粮袋摆成掩体,然后赶车,让车分散拉开距离。这一下,车底的敌人藏不住了,最后都成了靶子。

    这一仗,二连死了十几个,伤了二十多,基本都是伤在腿上,减员一半。

    拉车的牲畜也被打死了一半,幸亏李有德要求卸货的地点不远,在十多里外路边附近的一道沟里。所以那些没了牲畜的车被搭在有牲畜的车后头,没受伤的人全都帮忙推着,对付到卸货位置,直接就把那些车甩下了。现在,十辆粮车正在连夜返回,有的车上还装上了骡马和牛的尸体,以及其他缴获。

    听完了全部经过,胡义叹了口气问马良:“石成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回青山村了。我劝他跟咱们去团里,可是他不想,领着那两个老乡,背着三具尸体走了。”说完了,马良又补充道:“我从战利品里给他们分了三支枪和些子弹,另外告诉他经过青山村附近的时候给他们藏下两袋粮食,事后他们自己去取。”

    胡义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巨大的星空下,十辆模糊的粮车,缓缓行进在模糊的路,慢慢消失在黑黝黝的山峦,渐渐融入黑暗……

第146章 殊途同归

    胜利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达到目的。为了达到目的,就要不择手段;因为不择手段,所以就要付出代价;因为付出了代价,所以,胜利其实就像所有的其他事情一样平常。仔细想想,胜利,其实就是你花钱买到了某样你需要的东西,兴奋与否,悲伤与否,取决于你花掉了多少钱而已。

    天亮了,阳光明媚,山峦叠嶂,十辆粮车艰难地行进在山路上。已经脱离了敌占区,大北庄不远了。

    最前面的一辆车,拉车的牲畜,粗重地喘息着,缓慢滚动的车轮,吱吱嘎嘎地怪响着,高高的粮垛上,胡义静静地躺着。

    咔嗒——

    随着一声清脆,银亮光滑的表壳轻盈地跳起,表盘晶莹,映出了一张古铜色的刚毅面颊,照出一双细狭深邃的眼,有点失神,有点茫然。

    这是王老抠留下的,这是六十七军的全部记忆,在手心里滴滴答答精确地律动着,一圈又一圈,平静,而又波澜壮阔……

    “狐狸。”

    “……”

    “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

    “想什么呢?”

    “……”

    “喂,又中邪了吗?”

    “丫头,你有没有过很累的时候?累得你什么都不愿意再做。”

    “呃?”一对小辫子僵了僵:“有啊!昨天下午我打傻子的时候,就累得不行,后来连枪都拿不动了,要不我还能多打好几个鬼子。”

    “……”

    “傻子也太烦人了,欠揍,你知不知道他……哦,对了,你昨天打掉了多少发子弹?”

    “……”

    “说啊?”

    “一百七十七发,问这个干什么?”

    小红缨从挎包里翻出一张脏兮兮的纸片,和一支铅笔头,认认真真地在上面写下歪歪扭扭的数字,头也不抬地回答:“快到家了,我得去找高一刀算账。”

    记下了数字,高高坐在粮垛上的小红缨转而朝车下面问:“骡子,你打了多少发?”

    山路不好走,车前的骡马早已精疲力竭,满头大汗的罗富贵正在侧边使劲儿推着车,听到车上的小红缨问这个,心里想了想,好像用歪把子打了两个半弹斗,然后就卡了壳,于是回答:“那可海了去了,你没听歪把子机枪声从头到尾地响么?哪有含糊过?老子身边的弹壳都堆成山了!”

    咯咯咯……车上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这个我得怎么记呢?画个山得了。嘿嘿嘿……”

    随后车后边传来刘坚强的声音:“从头响到尾?那是鬼子。臭不要脸!”

    “哎,你说谁臭不要脸?”

    “谁从头响到尾,我说的就是谁!”

    “姥姥的我……”

    “都给我闭嘴!”胡义的声音从车顶上传出,结束了罗富贵和刘坚强的扯淡。

    ……

    第十辆车,也就是最后一辆粮车上,躺着腿上缠了绷带的高一刀。与胡义的状态差不多,高一刀也没有任何胜利后的喜悦,不是因为自己受伤,只是因为,战争从来就不是个会令人感到喜悦的东西!

    此刻,高一刀正与跟在他车边的快腿儿聊着。

    “刚才,前边车上的重伤员又没了两个。连长,要不我带人先把剩下的几个重伤员先背回去吧,车队太慢,我怕……”

    高一刀叹了口气:“背回去又怎么样?卫生队里除了绷带还有个屁。”

    快腿儿咂了砸嘴,无言以对。

    沉默了一会儿,高一刀问:“老伙计都没事吧?”

    “伤了四个,都没事,养几天就行。主要都是新兵蛋子,冲锋的时候动作慢了,没跟紧,烟一散,被放倒了十几个。”

    高一刀点了点头,这是没办法的事。新兵胆怯,天真地以为位置靠后一点安全些,他们不知道,其实老兵也有胆怯,拼命往前冲就是为了利用那些爆炸烟幕,在烟幕散尽之前冲进战场才有更多幸存几率。

    还有一点,是因为新兵善良,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子弟,没经历过血腥。就在昨天下午,就在高一刀身边,一个平时拼刺训练技术不错的新兵,明明已经冲到了敌人跟前,居然不忍心把刺刀捅进敌人胸膛,一颗老实善良的心,使他的刺刀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结果当胸挨了对方一枪,再也没起来。

    “但愿这次能让他们长记性吧。”高一刀说完了这句话,眉头忽然皱了起来,定定地看着前面的路边。

    走在车边的快腿儿也没再搭话,和高一刀一起看向前面的路边。

    一个翘着辫子的小不点,迈着小碎步,扭搭扭搭迎面而来,不是缺德丫头还能是哪位!

    “喂喂!还愣着干嘛?扶我一把啊你?没眼力劲儿的。”小红缨费劲白咧地想往高一刀这辆车上爬,个子太矮,自己没能一下爬上去,不由朝着呆在旁边的快腿儿发牢骚。

    快腿儿赶紧伸手抬了正在爬车小丫头一把。

    “哎呦,雪山草地你老人家都不在话下,上个车还要人帮吗?”高一刀歪着头瞅着那俩小辫子,根本就不伸手帮忙,反而故意嘲讽。

    小红缨不理嘲讽,像个小癞蛤蟆一般,扯着粮袋边角慢腾腾爬上粮垛,直到高一刀面前,堆出一个虚伪至极的笑容:“听说你受伤了,来看看你啊!”

    “切!”高一刀把嘴一撇:“缺德玩意儿,你还能再假点么?我看你是惦记着要分赃吧?”

    眼见高一刀如此开门见山,小红缨那张虚伪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快得仿佛那笑容从未出现过,翘着辫子面无表情对高一刀说:“高一瘸,那咱们就说正事!”

    “你说什么?死丫头片子,信不信我揍你?”此刻的高一刀最受不了这个‘瘸’字。

    面对虎下脸的高一刀,小红缨故意扬了扬小眉毛,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高,一,瘸。”说完话后就开始朝高一刀故意眨巴两个无邪的大眼睛。

    一个是怒目而视,一个是无邪回应,四目相对火星四射,看得车边上的快腿儿心里一阵恶寒。

    猛然间,后面的路上远远响起喊声:“高连长……高连长……”

    四目相对的交战终于被打断了,车上的高一刀和小红缨,以及车边跟着的快腿儿不约而同望向来路。

    两个人影正在跑过来,后边几里外,高一刀布置了一个排负责断后,这俩人能追上来,肯定应该是自己人,慢慢近了,好像是……三连的兵?

    两个人气喘吁吁地追上了高一刀这最后一辆粮车:“呼——高连长,没想到遇上,呼……你们了。”

    说话这个正是三连的通信员,高一刀把头探出车边问:“什么情况?”

    三连通信员把气息喘匀了,一边在车边跟着走,一边回答:“连长派俺俩回团里汇报情况,没想到碰到你们了。正好,高连长,你能不能派些人去支援我们一下。”

    高一刀闻言一愣:“支援?鬼子有多少?三连被围了吗?在哪?距离多远?”

    三连通信员连忙摆摆手:“不是不是,不是那个,是粮食,粮食太多,我们三连人手不够,所以连长派俺俩回团里找人帮忙。”

    哦,原来如此,高一刀拍了拍身下的麻袋道:“瞧见没有。”又抬手指了指前边那些行进中的粮车道:“看到没有。这是两万斤粮食,什么叫多?这就叫多!这才是大事,我们二连哪有功夫?”

    三连通信员往前看了看粮车,抓了抓脑袋:“你们好歹有牲畜拉着,这离团里也不远了,把人派给我们帮忙好不好,我们那只能靠人推肩扛,累得快撑不住了。”

    高一刀一听,这倒是情有可原,于是说:“嗯,你们搞到多少粮食?在哪?”

    三连通信员自豪地伸出两个手指头:“两万斤!在柳树沟。”

    “哦,居然也有两万斤?好家伙,你们竟然也……等等,你说在哪儿?”高一刀忽然瞪大了眼睛。旁边的小丫头也诧异地伸出小脑袋瓜,翘起耳朵。

    “柳树沟啊。一个富绅被俺连长打动了,通过特殊渠道买到了粮食,说要捐给咱们抗日,昨晚到货,取货地点就是柳树沟。”

    高一刀满头黑线,柳树沟,就是昨晚卸下两万斤粮食的地方,就是李有德的那份。三连这个……还用再想么?也是二连和九班流血换来的!

    高一刀彻底无语了,沉默了一会儿,扭头看着旁边同样满头黑线的小红缨,鬼使神差地对小红缨问道:“缺德玩意,你怎么看?”

    三连的两个兵都有点懵,心说你高一刀是二连连长,这等军机大事,你还犹豫什么?居然还要问小丫头?这都怎么了?感觉有点不对劲儿呢?好像……连旁边的快腿儿也一块不对劲儿了?什么毛病?我没说错什么啊?

    满头黑线的小红缨与高一刀对视了一小会儿,然后低头朝车下的三连通信员眨巴眨巴漂亮的大眼睛:“该!活活累死你们!”

    这就是高一刀想说的话,但是身为连长,不能当着三连战士的面这么说,于是,嫁祸于小红缨之口。

    三连的两个兵被小丫头这话说得满头雾水,愣在当场,随即又听车上的高一刀说:“二连现在必须保证这些车辆的安全,人手不足,你们俩找别人去吧。”

    二连的车队我行我素继续慢悠悠前进,两个三连的兵却傻傻地凌乱在路边,感概: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第147章 多事之春

    有惊无险地渡过了粮食危机,独立团迎来了新的春天,彻底安稳下来。身兼团长的政委丁得一,又开始重点进行两件事,一个是招兵扩员,另一个是继续往师里拼命打报告,要求解决政工人员稀缺的困难。

    只要有了粮食,征兵工作就不难,尤其是在这粮荒还未结束的大环境下,没几天功夫,四面八方就拢回来二百多人,新兵连前所未有地热闹,大北庄的操场上比以往更加喧嚣。

    铁一连,红三连,一把尖刀是二连,傻子去九班。

    这是时下里流行于独立团的顺口溜,九班,很荣幸地上榜了。尽管名头不太好听,也是一件值得荣耀的事,起码这说明九班从此成立门派了,大家承认他的独立性了,在独立团中有一席之地了。

    春风轻拂,阳光明媚,正午的天空蓝汪汪。刚刚吃过了午饭,下午的训练还没到时间,一大群新兵,东一堆西一簇地休息在操场边,说着笑话扯着闲篇。

    “哎,为啥叫:傻子去九班?”

    “意思就是谁去九班谁缺心眼。”

    “还有一说,说是上一届新兵里有个傻子,一二三连都不要,于是就发配到九班去了。”

    “奥,照这么说,这九班就是个烂泥塘,糊不上墙的地方?”

    “肯定是这么回事,你们听说没有,今天上午,九班班长又被关了禁闭了,老兵们说他是禁闭室的常客,隔三差五就往里钻。你们想想,班长都这样,那九班好得了么!”

    “原来如此……听君一席话,胜当十年兵啊!”

    “嘿嘿,长见识了吧……哎,说曹操,曹操到,过来那个就是九班的傻子,我吃饭的时候见过他!”

    “什么?是哪个?我看看……”几个新兵赶紧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观瞧。

    个子不高挺敦实,蒜头鼻子小眼睛,长得黑里巴差,和个土豆差不多。小眼睛里一丝光泽都没有,直勾勾只顾向前看,周围的嘻嘻哈哈一概看不见,手里提着个小篮子,大步流星正在穿过操场中间。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新兵里也有捣蛋鬼,也有爱扯淡的闲人。有那么几位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认出了九班这个傻子,于是晃悠起来,挡住他的去路。

    “嘿嘿,久仰久仰,您就是……傻子吧?”

    “嗯。”

    周围随即爆出一片笑声。

    “那您这是,干嘛去啊?”

    “给俺班长送饭。”

    “奥,原来是要去探监啊!”

    “嗯。”

    周围又是一阵笑声。

    傻子面无表情,对周围的笑声没有任何反应,不紧不慢地横挪两步,准备继续前进。

    因为他是傻子,这几个新兵压根儿就没把他当个兵来看,想捉弄他一番,于是再次拦住了他。

    “哎,别急着走啊,他们笑你傻,我觉得你一点都不傻。这样,我帮你,向他们证明你不傻,你看好不好?”

    “嗯。”

    “那你跟我学,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看好了啊。”这个新兵说完了话,抬右手敬礼,傻子也敬礼;新兵两手同时敬礼,傻子也两手同时敬礼。

    哗啦——小篮子落地,两张饼一碗汤外加一小碟咸菜,全扣地上了。

    周围再次笑成一片……

    吴石头木然低下头,看着地上洒翻的汤菜,并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也没觉得对面这个新兵做错了什么,对周围的嘲笑也不介意。不过他还没傻到不可救药,菜汤都洒了,就得找人赔。

    谁来赔?一个是自己,一个是对面这个跟自己做游戏的,自己不会做菜,也不会做汤,实在赔不出来,只好找他要。

    “你赔。”

    “什么?呵呵,你自己掉了,为什么要我赔?我不……”

    嘭地一声桃花朵朵开,新兵的话还没说完,一只如锤铁拳就已经砸在他的脸上,带着血线,飞出半截门牙,噗通一声仰面栽倒。那敦实的身影不依不饶,鬼魅般贴附上来,骑在倒地的新兵当胸,继续直勾勾地抡拳如飞。

    满操场的新兵们有点傻眼,说动手就动手啊?这可是八路军独立团,不是县城里赶庙会,哪能这样?纪律何在?

    哗啦一声围拢上来,赶紧抓肩膀扯胳膊,好不容易把那傻子给按住了,倒也没敢动手,都怕犯纪律。一个新兵匆匆把教员给喊来了,这新兵教员是一连的一个排长,这批新兵的训练是由一连长吴严主管负责的。

    新兵们七嘴八舌说了事情经过,强烈要求把这个二话不说就动手打人的傻子扭送团部,以正军纪。可是,一连这个教员排长一看打人的是吴石头,眉毛就堆在一块了。

    这是全团有名的傻子,全团都知道。先跟傻子扯淡,然后要把傻子法办?这件事政委会怎么看?吃饱了撑的不嫌事大怎么地?

    “散了散了,赶紧把他放开!吴石头,不许你再打他了听到没有?赶紧都散了!”教员排长无奈地选择了大事化小。

    ……

    炊事班院子的大门敞开着,院子里十几张长桌基本空荡荡了,王小三拎着抹布,挨张桌子正在收拾着。只有当中一张桌子,还坐着四个人,一边是小红缨和罗富贵,对面是马良和刘坚强。

    小红缨手里抓着一根筷子,蘸着凉开水在桌面乱七八糟地画,闷头不吱声;罗富贵双手捧着个大碗,还在不停地喝着汤,他身边的碗盘已经摞起来好大一垛。

    刘坚强正在埋怨身边的马良:“光彩是怎么地?还嫌丢人不够么?体罚战士?这叫个什么事?”

    马良斜眼瞅了瞅刘坚强道:“我有什么办法?是班长逼着我做的!”

    “逼你你就做?马良,你小子低头看看,你是八路军!原则呢?觉悟呢?你看你在团部里那个委屈样儿,连我都信了,你真行!”

    罗富贵忽然放下汤碗,打了个嗝插言道:“流鼻涕,你能不能别磨叽了,我觉得这事挺好,胡老大又进去了,咱不正好轻快么。既不用起早爬山了,也不用挖坑扛石头了,没他催着,连这顿午饭都吃得舒坦。”

    刘坚强皱着眉头看了看罗富贵道:“没有班长管着,你倒是舒坦了,咱们来的最早,现在三波人都吃完走了,你好意思么?能不能给人炊事班省省心啊你?”

    附近正在忙碌的王小三听到了刘坚强的话,停住手里的动作,直起腰来笑嘻嘻地赶紧插话:“不要紧,什么事都没有,尽管造。要不是你们九班,到现在咱全团都饿着呢,牛大叔放话了,九班不限量。嘿嘿,骡子,你不用着急,慢慢吃,要是能把下午吃过去,晚饭我都给你连上!”

    刘坚强被王小三的一番话说成个雕塑,满头黑线不会动了。

    “姥姥的,什么叫觉悟?嗯?流鼻涕,你瞧见没有,人家这才叫觉悟!不服真不行,牛大叔好样儿的!”罗富贵对刘坚强咧着大嘴说完了,又回过头,激动地对王小三一竖大拇哥:“三哥,好兄弟!”

    王小三抓了抓后脑勺:“嘿嘿,我比你小。”

    咯咯咯……正在桌面上创造艺术的小红缨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猛地向后扬起一对小辫子,笑得差点掉下凳子去。

    吱嘎——大门晃荡了一下,吴石头走进了院子,默默来到小红缨旁边,将手中的篮子放在桌上,然后呆呆地坐下来。

    小红缨止住了笑,扭着一对小辫问吴石头:“狐狸这么快就吃完啦?够吗?”

    “他不赔。”吴石头答非所问。

    “什么乱七八糟的?”小红缨一把拽过那个送饭的篮子瞅了瞅,一对儿小眉毛立刻竖了起来:“傻子!让你送饭,你是不是去抓鸟了?”

    马良等人闻言,都往篮子里看了看,两张饼脏兮兮地沾满了沙土,汤碗空了,几根咸菜散落在篮子底部,裹满了泥。

    “他不赔。”

    吴石头虽然有点傻,但是在九班呆得久了,大家就慢慢掌握了他的性格脾气,以及行为方式。如果真是他路上抓鸟自己摔了,绝对不是这个回答。

    小红缨不由将竖起来的小眉毛往下放了放:“他是谁?”

    “俺不认识。”

    “不认识你就敢和他过家家?”一对小眉毛又竖起来了,小红缨以为吴石头半路找人和泥玩了。

    马良一看小红缨这个草率德行,对她摆了摆手,再转而问吴石头:“在哪?”

    “操场。”

    马良点点头,这个时间里,操场上都是新兵,正等着开始训练呢。又问:“篮子怎么掉的,你重新做一遍。”

    吴石头起身,开始敬礼……连比划带复述,场景终于再现。

    嘭地一声,一只白皙稚嫩小手狠拍在桌面上,一对小辫子噌地站了起来,然后呲牙咧嘴地开始甩手:“我……哎呦……疼死我啦……居然连新兵蛋子都欺负到姑奶奶头上了!傻子,带上篮子,跟我走!”

    小红缨当即离席,甩开小步就往院外扭,吴石头抄起篮子闷声不响紧跟其后。

    桌上的三个人看着小红缨和吴石头出了大门,罗富贵低下头,继续美滋滋地喝汤;马良拾起小红缨用来作画的那根筷子,开始在桌面上蘸水练字;刘坚强无奈地抱起双膀,仰头看着蓝汪汪的天空,心中叹息:都是不长脸的,都是神仙啊!

    春天的阳光,暖洋洋地洒落……

第148章 猜不透的理由

    在独立团,小红缨是年龄最小的,身材当然也是最小的,但是名气偏偏是最大的,就算到师里去打听,照样有人知道。

    正因为她小,放在人堆里更显眼,想忽视都忽视不掉。新兵们初来乍到,有很多人都还不认识,但是那个小丫头,无一例外都知道她是谁。

    当然,新兵们对小红缨的认识全都来自传言,来自前辈们的透露。传言说这小丫头生下来就是红军,是独立团的元老;传言说这小丫头三岁会打枪,六岁就能操作迫击炮;传言说这小丫头好赖不分,杀人不眨眼;缺德带冒烟儿,不是个好惹的鸟儿。

    正因为这一切都是传言,所以,谁会信呢?一个长在独立团的孩子罢了。

    黑缎面的一双拉带小布鞋,干净整洁,正在踩上操场边平整的沙土;裁短的绑腿,从小脚踝的位置向上只打了几寸高,胡义不许她打绑腿,怕影响成长,所以她只在小腿低位用一小段绑腿束住了裤腿,使小军裤看起来更像是一条宽松的滚裤,透着轻盈干练;合体的娇小灰色戎装,被她自己洗得一尘不染,尽管打了几块小补丁,仍然是异样的美观;一条精致的细皮带,束出一个刚刚有点发育的小蛮腰。

    她没带帽子,过了新鲜劲儿之后,那顶小军帽就住进了挎包,现在,一对小辫子舒舒服服地翘着,在午后的阳光下,翘的老高,每迈出一步,就会晃荡一下,那感觉仿佛戏台上演员装饰在头顶的两根长翎子。

    “她来干什么?”一个新兵看着正在走向操场中间的那对小辫子,问身边的另一个。

    “你这不废话么?你说她来干什么?没看后边领着那个傻子么?”

    “你意思说这小丫头是来……”

    新兵们正在嘀咕着,小丫头突然亮开了清脆的小嗓子:“铁蛋,你给我站住!”

    什么情况?她这是喊谁呢?诧异的新兵们顺着小丫头注视的方向,跟着也看过去。

    担任新兵教员的一连那个排长,正缩着脖子,试图溜出操场去。听到小丫头这一嗓子,他停住了,十分无奈地回过头来,尴尬地朝操场中的小红缨笑了笑:“哎呦,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少说没用的,你给我过来!”

    听话听音,看事看脸。新兵们听着这个开场白,再一看教员不情不愿走向小丫头那个窝囊样,心里就开始有点凉。

    这个一连的排长小名就叫铁蛋,跟刘坚强是一届的兵,在一连里几经大浪淘沙,现在已经是排长了。

    在独立团里,不算女性,小红缨只对团长政委和牛大叔使用尊称,对吴严、高一刀和郝平这三个连级干部直呼其名,至于连级以下的人么,她不故意给你取个难听的外号来取笑就不错了。

    铁蛋身为新兵教员,当着新兵的面,这样表现确实有点不对劲。但是他心里也十分无奈,新兵不了解情况,铁蛋和刘坚强一样,当初也没少被她祸害。这小丫头得罪不起,是个麻烦精!如果为了保住教员的威严和派头拿腔拿调,搞不好事情会变得更麻烦,得不偿失。

    “丫头,是为刚才那事来的吧?呵呵,这哪能算个事,打了就打了,人刚才已经去卫生队看过了,掉了半颗牙,流了点鼻血,没事。”铁蛋决定反客为主,先把话说了。新兵逗傻子确实不对,但是傻子动手打人,这个错可更大,自己已经息事宁人了,你个小丫头就别再捣乱了,这是铁蛋的想法。

    俺们逗傻子是不对,但是这傻子二话不说就抡拳头,差点把那哥们给打得找不到北。俺们没还手不说,教员还不让告状,现在你又要来给傻子出头,这算什么事?你想憋屈死俺们是咋地?这是新兵们的想法。

    小红缨一愣,吴石头打人这事还真不知道,当即回头问:“傻子,你打他了?”

    “嗯。”

    “他们打你了没有?”

    “没。”

    “……”小红缨一时无语。

    铁蛋两手一摊,朝小红缨道:“你看!”

    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两套威风八面的台词,顺便准备来个新兵从中傲立,好好现现眼,现在可倒好,闹不成了,都派不上用场了。怎么办?掉头回炊事班?继续去看骡子在炊事班院子里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姑奶奶不甘!

    逗傻子就是逗九班,九班是我的,逗九班就是逗我小红缨,这跟打人有个屁关系?一群小新兵蛋子,怎么不去逗二连?无论如何不能就这样算完!这是小红缨的想法。

    一对漂亮的大眼,开始贼溜溜地转。

    对面的铁蛋一看,心里不由打了个哆嗦,见过这幅嘴脸,这是要扯淡的节奏啊这是!

    “铁蛋,这些新兵蛋子都是你管吧?”小红缨忽然再次开口了。

    铁蛋点点头,不知道小红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把他们下午的训练量加倍,咱们就算两清!”

    周围的新兵们听了这话差点都掉了下巴,缺德吧你?本来你已经不吃亏,再说这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要打击报复,找那几个挑事的不就得了,干嘛全拉下水啊,我们着你惹你了?不约而同全都看向教员铁蛋,提心吊胆地等答案。

    虽然这是新兵连,不是在一连,但是身为教员,就得把自己也看做新兵连的一份子。按理说这事早都扯平了,你小丫头还要不依不饶,想要株连九族,这想法可太不要脸了。我敬你一尺,你不还不说,还打算再抢一丈?铁蛋这回终于把脸色放黑了些。

    “丫头,过分了啊!”

    “你就说同意不同意吧!”

    “做梦吧你!”

    “哎呀,把我的话都给学会了?行啊你,那姑奶奶我就做个梦给你看!”

    话落,小红缨转回身,拿起吴石头手中那个篮子,直接往地上一倒,汤碗、咸菜碟子、两张饼和那些脏咸菜条稀里哗啦落在操场地面。小红缨甩手撇开篮子,低头看了看,又抬起小脚,在那两张饼上狠狠踩了几脚。然后对吴石头命令道:“傻子,给我站在这看住了,地上的东西谁也不许收拾!”

    全场人都看不懂她这是要干什么,满脑袋问号。小红缨却晃着小辫,离开操场走向卫生队。

    没多久,一个战士从卫生队里出来,匆匆跑向一连宿舍方向。又过了一会儿,小红缨从卫生队里出来了,身后多了两个卫生队的女兵,一个是小红,另一个叫葵花,就是和苏青住在一起的那两个。

    小红缨回到了现场,得意洋洋地环视着一双双费解的眼睛。小红和葵花走到距离现场十几米远站定,看着现场不说话。

    操场边又出现了两个人影,从卫生队里先出来那个战士,领着一连长吴严往这里来了。

    “怎么回事?”还没走到现场跟前,吴严先开口。

    铁蛋还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到问话声才猛一回头:“连,连长。”

    噗通——

    铁蛋被这一声音吸引,又重新回过头来,见小红缨已经跌坐在地上,开始拼命地揉眼睛,同时委委屈屈地开了腔。

    “为了这个,老罗叔……死了,游击队死了……狐狸红眼了……高一刀拼命了……二连冲锋了……死了好多人……流了好多血……我们都愿意……呜呜……可是你们……就算他是傻子,也不该这样对待他,和这些粮食……呜呜……”

    小红缨造型摆的很忧伤,台词很煽情,表情也到位,唯一的缺憾是,一对漂亮的大眼睛被她揉得通红,愣是滴不下泪来,简单来说……就是干打雷不下雨。

    这时,场外适时响起了两位观众的对白。

    小红把双手压在胸脯上,矫揉造作地说:“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这是粮食啊!这是百姓的血汗!”

    旁边的葵花猛地用双手捂住她自己的脸,语气平淡如蜡地念道:“好难过!好难过!几天前我们还在为粮食而忧伤!”

    ……

    除了吴石头这个神仙没受任何影响,现场其他人全部被雷晕。

    新兵们都傻眼了,这小丫头说她要做个梦给大家看,真不是盖的。这不就是做梦呢么,这算剧场还是戏台?这成什么事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铁蛋看得满头黑线,心说死丫头片子,你这也太恶心了吧你?你敢不敢演的再假点?你敢不敢?

    吴严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把这幕戏看完,然后低下头,仔细看了看地上的那两张被踩碎的饼,以及残留在饼上面的小脚印。在过来的路上,卫生队那个战士已经把事情经过简单说了,现在,吴严心里基本有了事情梗概,以及自己的判断。他抬起头,对铁蛋淡淡命令道:“让新兵连全体集合。”

    小红缨的嘴角微微地挑了起来,她知道自己演得有多烂,她知道小红和葵花演得比自己更烂,为此只能给她俩安排一句最简单的台词。不过这些都不要紧,因为小红缨更知道吴严是个什么样的人!

    新兵们集合了,静静地站了黑压压一大片。今天这事太扯淡了,长见识了,九班那个小丫头无愧于她的传说,她是真不要脸!要是这样也能过关,那才是老天瞎了眼!

    吴严不是个喜欢表达的人,所以他从来也不多说什么,他觉得没什么可说的,直接说命令就可以了,过去就是这样,现在当然也是。

    新兵们已经站了很久,吴严终于把视线从地面的沙土上抬起来:“我命令:今天下午的训练量加倍。另外:取消新兵连今天的晚饭。如果让我知道有任何一个人想不通,那么明天,我会继续这么安排!”

    阳光下,明晃晃的操场上,二百多个新兵正在变成雕塑,变得冰凉一片。小红和葵花扯着一个小不点,三个人凑在一块正在笑嘻嘻地嘀咕着什么。猛然,传出一声大叫:“天!狐狸还没吃饭呢!”

    ……

第149章 根源

    独立团团部,一个警卫员持枪肃立在大门边,院子里空荡荡,其余的警卫员和通信员都挤在那间面积不大的政工科,正在跟苏干事学习写字。正屋厅堂,屋门敞开着,丁得一一个人坐在桌后,静静看着落在院子里的阳光。

    独立团一直在熬,一直在漂,现在鬼子的围剿告一段落,粮食危机也已经解除,终于迎来休养生息的好时机。丁得一很欣慰,大麻烦没有了,不过,小麻烦开始一个个地冒了出来。

    明知道三连在后面,人推肩扛十大车粮,这高一刀不仅不派人帮忙不说,反而故意放慢回团速度,躲过被要求返回帮忙的命令。因此,高一刀和郝平的矛盾,二连和三连的矛盾,又上升了一个台阶。事后,郝平来找政委告状,怒斥高一刀行为可耻,不配当连长;高一刀则以伤兵过多,需要放慢速度修养为由,大言不惭地辩驳。

    丁得一心里十分清楚,二连和三连相互看不顺眼,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积怨已久,完全是由高一刀和郝平这两个人的性格差异造成。高一刀傲,郝平喜欢表现,目前全团总共三个连,而一连长吴严是个低调的人,所以,二连和三连要是互相能看顺眼了才怪。

    这一次,是因为高一刀不满郝平的四两拨千斤,不满郝平不费一枪一弹就与二连平分秋色,他狭隘地认为郝平投机取巧,偷盗了二连的战果。这属于泄愤行为,是高一刀错,但是丁得一没有深究,只对高一刀做了口头批评。因为二连和九班确实该是头功,付出更多,丁得一不忍心苛责。

    既然现在问题已经摆上台面了,双方已经开始明目张胆互相拆台了,就必须设法解决问题,不能任由二连和三连的对立情绪继续发展。丁得一是多年老政工,对这种问题很敏感,他现在正在考虑,该用什么办法解决问题。

    如果一锅汤已经煮得太咸,从锅里往外捞盐,是不现实的;最好的办法是继续添水,稀释,才是最佳解决方案。问题的根源就是独立团太小了,他们的竞争对手太少了,解不开他们的对立情绪,那就分散他们对立情绪,至于最佳的人选,丁得一已经有了答案,是胡义。

    在丁得一心里,胡义是个既低调又张扬的人,静如湖水动如山风,是个矛盾的结合体。他的低调,比吴严更多一分深沉,他的张扬,比高一刀更多一分邪性。从他最初来到独立团,丁得一就对他有期望,故意不去在意他,故意放任他,就是为了观察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了知道他为什么要加入八路军。

    观察到现在,丁得一终于有了自己的判断,是时候了。

    “政委,您叫我?”苏青走进来。

    丁得一笑了笑,指了指桌边:“坐吧,难得见你清闲两天,你反倒给自己找活干,又成了教书先生了。”

    苏青也笑了笑:“他们想学,我刚好有时间了,这又不累。”

    “嗯,我叫你来,是有个事想问问你,咱们独立团的档案都完成了吧?”

    “基本……完成了。”苏青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回答。

    丁得一看着苏青,点了点头:“好。那这样,一会儿你把班级以上人员的档案抄一份副本出来,我派通信员报送师里备案。”

    苏青一愣,独立团的档案管理也有独立性,就算要往师里送的话,送连级以上干部的档案也就可以了,政委为什么把范围扩大到班级?这不合理。

    “怎么?是不是有什么困难?你尽管说。”丁得一直视着发愣的苏青。

    “呃……哦……不是,可以。”苏青心事重重地低下了头。

    丁得一静静看着低下头的苏青,等待了一会儿,才重现将视线投向门外的阳光,放在桌面上的手指不自觉地开始轻轻点击着桌面,看来,有些事情不能太草率了,也许,不能只凭判断取人,所有的事都要重新考虑。

    “那个,政委,我想……”

    丁得一正在考虑着什么,一时有点失神,忽然听到苏青再次说话,赶紧道:“你说!”

    苏青意识到刚才自己有点失态,现在抬起头来,忽然觉得政委也怪怪的,不过,她还是继续把话说完:“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我觉得……送排级以上就可以了,我觉得……另外,有些档案可能还不太完善,我……”

    丁得一忽然舒出一口大气来,原本不自觉皱起的眉头也忽然散开,忽然对苏青笑了笑:“既然这样,那我把决定权交给你,你觉得有没有必要把班级的也送上去?”

    政委这是怎么了?苏青心中有疑问也来不及多想,脱口道:“我觉得没必要。”

    “嗯,那好,既然你苏大干事这么认为,那就全都不用送了,这事以后再说吧。”

    苏青又愣住了,说来说去,这事就这么凭空没了?

    停了一下,丁得一把话锋一转:“对了,我想好了,准备把九班提排。”

    这次与政委的谈话,无处不透着蹊跷,前边凭空没了一件本就不该有的事,现在一转眼又谈九班升级,让苏青的脑袋里有点乱,只好本能地应对。

    丁得一却不再管苏青是什么状态,自顾自地开始说着:“这个胡义偏偏不是个省心的货,上午你也看到了,马良跑到我这来告胡义的状,说他班长体罚他,逼着他学狗叫,让我给他主持公道。现在我越想这事越不对劲,绝对是扯淡。我就不明白了,这胡义……为什么就那么愿意往禁闭室里钻?嗯?”

    苏青哪还有那么多心思听这些,只是陪衬地点了点头,做倾听状。

    丁得一继续:“我看啊,归根结底,是胡义的积极性不够。现在鬼子暂时消停了,粮食也不愁了,这正是咱们扩大规模的好机会,人就那么几个,蒜就那么几头,连升营的话太勉强,目前只好先把九班升九排了。

    对于他,你肯定比我更了解是吧?那觉悟确实有待提高,主动找事去关禁闭,你说这叫个什么事?那九班里没一个省心的,他身为班长,却在放鸭子,这团里还能消停么?这么消极不负责任,能干好排长么,是不是?所以呢,我考虑好了,胡义的思想教育问题必须抓。这个事,由你来负责。”

    苏青无奈地眨了眨眼,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又兜到自己头上了,赶紧摆手:“政委,我觉得……”

    “这你不能推辞。”丁得一直接打断苏青:“不派你我还能派谁?要说做思想工作,我手里不就你这一个兵么?”

    苏青无语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思想工作没那么容易,你的首要任务,是让他自己从禁闭室给我走出来,管好他手底下的货,心甘情愿地做九排长,其他的慢慢来。好了,我说完了,你看你还有什么问题没有?”丁得一总算结束了他的话,摆出一副期许的神色看着苏青。

    最初,苏青有点乱了,乱在由自己亲笔写下的一份档案;后来,苏青迷茫了,迷茫在一件不合常理又凭空消失的命令;最后苏青无语了,无语是因为自己成了一个辅导员,而且是辅导那个即将成为排长的胡义,那个曾经深恶痛绝的人。

    毕竟做过情报工作,毕竟在纷繁复杂的环境里经历过,苏青开始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这个不对劲的感觉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政委丁得一,却又无法确定什么。

    苏青把自己的心重新放平稳了,努力恢复波澜不惊的本色,不再低下头,不再纠缠自己那白皙纤细的手指,不再含糊其词。

    “政委,我知道了,我没有问题。”这是苏青最后的回答。

    ……

    那个美丽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丁得一还坐在桌子后面,视线透过敞开着的屋门,改为继续看着洒落在院子里的懒散阳光,一只手环在胸前,另一只手捏着自己那胡子拉碴的下巴,发着闲呆。

    你们都来自江南,淞沪,你们单独相处了一路。而你,曾经说过,你不介意我毙了他。

    他是个逃兵,他已经离开了战场,他自由了。而他,偏偏希望留在八路军,这个环境更差,要求更多的地方。

    树下村,你去了,后来他就去了。郝平说,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你们还活着,你们在一起,你的脸上有泪痕,而他,正在尝试最后的突击。

    铁一连,红三连,一把尖刀是二连,傻子去九班。这是流传在独立团的顺口溜,但是,丁得一还知道另一个顺口溜,也是刚刚流传的,仅仅流传于老兵口中的:二连凶,九班狠,克星压住了掌门人,敌不过刀下留人。

    这个‘刀下留人’就是苏青,这顺口溜的根源是两件事,一个是无名村的操场之战,一个是鬼子俘虏幸存。

    有谣言说,胡义喜欢苏青。丁得一信了,同时丁得一知道这件事情很复杂。那份档案丁得一私下里看过了,通篇只有一个字:恨。所以就需要苏青亲自来证明,胡义究竟是不是个不可救药的人……

第150章 宁静之地

    ‘未经审视的生命不值得活!’这是苏格拉底说过的,这句话可以归纳为两个字:‘信仰’。

    信仰,就是你的信任所在。但与信任不同的是,信仰同时是你价值的所在,是灵魂的标注。

    空荡荡的房间,只有一张床;有一扇窗口,却没安窗。禁闭室里的一面墙上,刷涂了四个大字:深刻反省。偶尔,一阵微风掠过窗口,也搅扰了室内的气流,使得散放在床头的几张纸飘下了两三张,无声无息地落在地面上。所有的纸面都是空白,只有其中一张,抬头上工工整整写有两个钢笔字:检查。

    禁闭第一天,苏青就来了,面无表情故作漠视,撇下了几张白纸,扔下她随身那支破旧钢笔,平平淡淡地撂下一句话:“写份检查,要全面深刻。”然后扭头离开。

    禁闭第二天,苏青又来了,进门后直接翻了翻那几张空白的纸,脸色铁青,冷冰冰地告诉胡义:“这是命令!”然后摔门而走。

    今天,是禁闭第三天。此刻,胡义半倚在床头,呆呆地摆弄着手中那支钢笔。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以及一个清晰的跺脚声,那是小丙在敬礼。

    门开了,胡义仍然没有任何反应,任那支破旧的钢笔继续翻转在指尖。

    “你这是什么意思?”声音淡淡,却透着一股冰寒。

    胡义转过头,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纸,又看了看那双站在纸边的秀气布鞋。黑色边缘外露出了白袜,因为洗的过多而明显泛黄,又落了一层灰尘,却毫无影响地突显出漂亮的脚踝轮廓。

    “是风,不是我。”

    “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三天,你只能写出两个字,是么?”

    “……”

    “这表示……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是么?”

    “……”

    “还是说……连你自己都看不下去你自己了?不敢写了?怕了?已经不敢照镜子了吧?”

    胡义倦了,累了,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失去了唯一的信念,这让他不知所措,疲惫不堪,闷得喘不过气,明明有刺眼的阳光,他却觉得一片黑暗。他只想静静地呆着,像一只受伤的鸟儿,高栖在一处孤独枝头,静静梳理那些受伤的羽毛。

    为此,他不惜让马良诬告他一状,以使他能回到禁闭室,这个他从最初就喜欢的安静地方,远离喧嚣。

    树欲静而风不止,胡义想不明白苏青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让本该宁静的禁闭生涯变成了煎熬。

    胡义把视线慢慢抬高,离开她漂亮的的脚踝,爬上她匀称的腿,滑过她圆润的髋,绕过被皮带束得纤细的腰,抚过一对高耸,最后,将视线停留在那双美丽而又冰冷的黑色深瞳。

    “你有过很累的时候么?累得什么都不想再做。我只是累了。”

    “……”

    当那双细狭双眼开始慢慢的,极其仔细的,开始由下向上扫视自己的身体,苏青心底猛然跳出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这感觉很不舒服,却没有被自己的身体排斥;这感觉好像锋利得划破了衣衫,使自己变得赤裸裸,伴随着产生了一阵深深的羞耻感,让自己一时不知所措。

    直到四目相对,苏青终于发现,那双原本深邃的细狭双眼,已经与过去不同。那眼底失去了坚毅的光泽,失去了凌厉,不再是黑色深渊,代之一抹灰色的空洞。仿佛正在干涸的井,水面一寸寸落了,开始隐隐透出真正的底色,深深的,灰蒙蒙的,依稀可见,尽头上,是一片片碎裂的残骸,是死气沉沉的忧伤,能让直视者莫名心碎。

    这是错觉,这一定是错觉。他的眼底,应该住着一只魔鬼才对,一只黑色的魔鬼,一只毫无怜悯之心的魔鬼,狰狞而又颓废,狂妄并且嗜血,主宰着他的心。苏青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不要被魔鬼蒙蔽,不要被魔鬼蒙蔽!但是母性的本能,却驱使自己继续注视着那深深的忧伤。

    “其实,我试着写了。”

    “……”

    “可我只能写出两个字。剩下的,和这些纸一样。”

    “……”

    苏青好像变成了一个冰冷而又美丽的雕塑,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这个女人……很笨,却很顽强;很冷,却总能发出光芒。她美丽,不是因为她美丽,而是因为她在我的眼中,所以才美丽;所以,即便她冰冷,即便她谩骂,即便她旁若无我,又能怎样?她还是在我的眼中,这是摆不脱的魔障,直到慢慢耗尽我的精神,我的鲜血,和我的希望。

    胡义不知道苏青为什么不说话了,静止了;不明白她为什么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始恼羞成怒,继续恶语中伤,她只是冰雕一般,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于是,胡义淡淡地对她笑了笑,然后移开视线,去看窗外,阳光下,遥远的青色山峦。

    禁闭室里变得静悄悄,能听到操场上新兵们在喧嚣,能听到远山间鸟在鸣叫,能听到一切,良久。

    “我也有过很累的时候,那是在我参加革命之前。”苏青忽然平静地开了口,语气平静得令胡义诧异,没受过这种待遇。

    “……”

    “你要做一个有灵魂的人,首先你得有信仰,并且愿意为之奋斗。”

    “我曾经有过。”

    “你那不是信仰,而是你无耻的私欲!”苏青知道胡义的回答是什么意思,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心立即又起了波澜,只平静地说了两句话,就被胡义逼得明显提高音调。

    “我从不相信我看不到的东西。”

    “所以你才会变成这个德行!一个自私而又冷血的逃兵。”

    “所以,现在你想强加给我一个信仰是么?”

    “是。”

    “为什么?”

    “因为……”苏青卡住了,如果说这是政委要求的任务,凭胡义的德行,那这谈话也就到此结束了。漂亮的鼻子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苏青才重新开口:“你需要信仰。”

    “我不觉得。”

    “你……”

    看着苏青正在强压怒火,胡义不由心生疑窦。按照她的脾气,按照她和我的复杂关系,现在她应该对我狠狠地甩出些刀子般的话,然后利落地摔门而去。但现在,她这是怎么了?

    “你是军人,你是班长,至少你也该为你的兵着想。故意编排错误,欺骗上级,这么做你还有什么资格带兵?知不知道影响有多坏?你不配……那个……起码,你应该做好一个军人的本分!”

    苏青又说话了,信仰问题谈不来,不能治本,只好改为治标,让他先出了禁闭室再说。但是心里带着气说话,一不留神差点又开始攻击胡义,勉强压制了情绪,再把话兜回来。

    这回胡义总算想明白了,这个女人纠缠了三天,今天居然一反常态,强压怒火还要苦口婆心,原来是政委派来的,这是执行命令来做思想工作。

    胡义忽然笑了,仍然笑得很淡:“是政委派你来,让我自己离开这的吧。”

    “……”

    “其实你简单说一声就行,我怎么会难为你。”胡义低下头深深叹了口气,然后重新抬起来:“我只是想静一静,我很累,头很疼。好吧,一会儿我就离开这。”

    不管怎样,能让他自己主动离开禁闭室,也可以交差了。满脸冰寒的苏青不再说话,也不再犹豫,掉头走向禁闭室门口。

    阳光,从门外洒进来,明晃晃的,落在禁闭室内的地面,形成一个斜长的门框图案,那中间,一个斜长的美丽身影,在耀眼的光线中越来越淡,越来越远。

    ……

    夕阳西下,即将落山。炊事班大院里,又热闹起来,因为到了晚饭时间。

    习惯成自然,这话是有道理的,自从九班来到大北庄第一天起,就臭不要脸地霸占了院子中间那一张够坐十几人的长条桌子,自那以后,那张桌子仿佛就被刻上了九班的名字,成为了专座。只要九班一来,别人就都得闪,挺长个桌子就坐九班那么几位。

    独占一张桌,九班吃饭舒坦了,某些人也跟着一起舒坦了,卫生队的小红和葵花,团部的小丙和那几个通信员等等,凡是和九班关系不错的,与小红缨心心相印的,一来就奔这张桌子,就图个宽敞自然,舒舒服服地边吃边和九班人扯淡。

    这是典型的山头主义,军阀作风。可是呢,没人敢去告状,没人敢提意见,因为这事得罪不起。一旦挑这个事,那就不只是与九班和缺德丫头为敌,也同时会得罪团部的人,得罪卫生队的人,得罪炊事班的人,谁敢找这个麻烦?这跟作死没区别!

    拜民以食为天的罗富贵所催,九班早早就入座开吃了;没多久,小红和葵花也进了院子,坐在小红缨边上,边吃边嘻嘻哈哈;又过了一会儿,两个团部的通信员来了,凑到马良附近坐了,勾肩搭背扯闲篇,等着上饭。

    小红缨一边鼓着小腮帮子咀嚼着什么,一边含混不清地问对面的两个通信员:“哎,今天怎么就你俩啊?小豆呢?”

    一个通信员道:“他去师里了,明天才回来。”然后忽然想起什么,把脸凑近了桌子,压低了声音朝桌上的人们环视着说:“哎,你们知不知道,咱们团要来人了?”

    罗富贵只顾着吃,对其他事情没兴趣,刘坚强不是个八卦的人,所以也没什么反应,吴石头是空气,不是人;马良、小红缨、小红和葵花是极有兴趣的,立即停住了吃食,咔吧着一双双眼睛等待答案。

    “杨干事,就是上次护送周医生的那个,要调来咱们团!”通信员嘚瑟着手中的筷子,给出了答案。

    “啊——真的吗?就是那个长的很俊的吗?”小红和葵花一脸花痴相,差点直接蹦起来。

    小红缨差点没噎着,腮边沾满了汤糊和饭粒,满头黑线地看着身边这两个大傻妞无语。

    正在这时,小丙来了,他大咧咧地凑着葵花和小红身边一坐,先扭头朝炊事班的人招呼:“哎,小三儿,先把我那份儿给盛了呗,饿死我了啊。”然后才问满桌上的人:“你们说啥呢?丫头,你怎么这德行?呵呵……哈哈哈……”

    “要你管!”小红缨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忽然,小丙又道:“哎,胡班长呢?他怎么没来?”

    马良抬头瞅了瞅小丙,顺嘴回道:“废话,你是看禁闭室的,你说呢?”

    小丙一愣:“啊?不对啊,胡班长今天下午就离开禁闭室了。”

    “什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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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逃兵介绍:
烽火狼烟的岁月,生命何其渺小,战争改变了一个世界,也改变了无数个人生。
他是个普通军人,他只是想活着,因为,在硝烟中,活着就是最大的奢望。
他想逃离战场,他想逃避战争,但是,只要他还活着,早晚会明白,只有战争才能制止战争!
烽火逃兵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烽火逃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烽火逃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