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之后的几天公司花钱打的广告就像石沉大海一般,连一丝水花都看不见。
但张爱玲那边却渐渐起了波澜,销售队伍中陌生的面孔逐渐增加,都是她这段时间增员来的伙伴。
据燕子说,这些人里有张爱玲以前的同事,也有花圈店老板的朋友亲戚,大部分靠着转介绍来的,有男有女,形色各异,但岁数都在四十以上,开晨会时往会场一座,瞬间把公司的平均年龄拉高了好几十岁。
反之再看看我这里,孤零零的一个狗蛋,外加一个不确定的杜飞,急的我嘴角冒泡。
“南哥!咋办啊?”狗蛋在散会后拉着我,他也感觉到了压力。
人往往没有一片悬崖时,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潜力,面临这种危机关头,我的心里浮现出了一条“诡道”。
我把计划告诉了狗蛋,他听完后一脸惊愕地看着我,“人家都说人有钱了就会变坏,你他妈这还没钱呢就变这么坏了!”
我揪着狗蛋的领口威胁他:“这次为了当上经理,我已经有豁出一切的心里准备了!你已经知道计划了!如果不干我就杀你灭口!”
狗蛋哆哆嗦嗦地看着我,“你会遭报应的…”
既然钢妹因为情感的束缚而不肯离开她现在那个没前途的公司,那么我的计划就是这样的:用最卑鄙的手段摧毁她对公司的情感。
计划第一步,我悄悄地用那种不会被查出来的ic电话打给钢妹的公司,投诉钢妹做业务时骚扰我们家老人,如果她再这样我就立马报警,电话那头的接线员不停地给我道着歉,并保证立刻解决问题。
挂了电话,没过一会就见钢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慢慢变成了一副苦瓜脸,她不停地在解释着。不消一会,打完电话后的钢妹就被叫回了公司,这是她在“黑五类”的第一次早退。
转眼到了下午,钢妹终于回来了,但她耸拉着脸,一脸的委屈相。不知道她中午被领导怎样收拾了一顿,但她现在每发一张传单都格外的小心翼翼,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
这仅仅是个开端,那段时间钢妹的公司在做一种团体营销,保健品公司抓住了老年人希望长生又贪小便宜的心里,搞了一个“免费旅游”的活动,凡是购买的公司产品一律可参加三天两夜的免费旅游。
其实这种旅游就是把你骗去购物的,把你带出去后象征性的在车里指着窗外给你讲讲当地的文化,凡是停车以后,不是上厕所就是去购物店。
这年头公司也学乖了,他们不敢逼着老人买东西,但是吓唬人不犯法,购物店的品类从吃穿住用行一应俱全,每家店都有几个“xx博士”“xx院士”,他们一律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打着免费问诊的旗号给你把脉,用听诊器在你身上按来按去,不管什么样的人,他都能给你瞧出病来。
最后这些博士、院士会例举各式各样恐怖的病症来吓唬你,总之就是在你的潜意识里告诉你,99.99%的老年人都是因病死亡,如果想延年益寿,就要买他们的保健品,吃了至少多活几十年。
我计划的第二步,打给市工商局举报有人举办非法会议营销,打给旅游局举报非法旅游营销,打给卫生局举报非法保健品。
会议营销在每个销售公司都非常普遍,相关部门曾出台过相关政策超过100人的营销必须备案,但各公司谁也没理会过这个事情。没人举报就没人查,有人举报那就两说了。而旅游营销,在那个年代俗称“老年黑旅游”,一直都是相关部门打击的重点项目。卫生局那块更不用说了,举报必查。
第二天上午,钢妹继续在发着传单,几个穿着行政执法的人围住了她,几句话以后,这些人收走了钢妹的身份证,推推搡搡地把她押上了车。
“南哥,闹大了吧?”狗蛋担心地看着远去的执法车辆。
尽管觉得非常对不起钢妹,但我嘴上还是说:“再坚持一下…”
有关部门以钢妹为线索顺藤摸瓜找到了她们公司,经检查相关营业执照、卫生许可证一应俱全,也算是没有出什么大事。但他们公司所有员工费劲心思几个月以来精心策划的一起300人的“旅游营销”因为众多手续没有备案而彻底告破,而会议营销因为没备案还受到了5000元的罚款。
“黑五类”少了钢妹的声影,连着三天,我都在内疚中度过。
第三天快下班时,我给狗蛋说:“是时候了,打给她吧。”
狗蛋像飞快地拨打着钢妹的电话,过了会,他说:“走吧,去看看她。”
我和狗蛋在人民广场的一家五星级酒店见到了钢妹,不过是在后门员工出口。
“狗哥!”钢妹身上脏兮兮的,看到狗蛋几乎哭了出来。
狗蛋惊讶地看着钢妹:“你说电话里不方便说,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经理非说是我举报的公司的那次活动,就…就把我开除了。”
狗蛋狠狠地刮了我一眼,搞得我浑身不自在,虽然现在的情况属于计划内。
“那你也不能洗盘子啊?不休息几天吗?”我递给钢妹一张纸,擦了擦脸上的油渍。“去玩几天,逛逛街什么的,再找工作也不迟啊!”
钢妹勉强挤出一丝笑,“经理一口咬定因为上回我对骚扰客户被举报心存不满,不仅这个月的底薪和提成没有结给我,而且连宿舍都不让我住了,还说那点工资连垫罚款都不够,这不只好在这洗盘子当个临时工,还能管个吃住…”
“可是我真的没有骚扰客户啊,而且我也没有举报公司,那天来的几个穿制服的吓唬我不说实话就把我关起来,我说不知道他们就让我带他们去公司!”
“我当时可害怕了,就把他们带去了公司…”
钢妹说着说着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狗蛋悄悄地对我说:“南哥,我曾经说你会遭报应,我现在收回那句话。”
他扼住自己的脖子把舌头吐得老长指着我。
“你会下地狱的…”
“……”
遭报应也好,下地狱也好,干都干了,还废话那么多干嘛,顶多以后对她好点就行了…
我看着哭的梨花带雨的钢妹,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拉着钢妹往正门走去,我现在就要对她好一点。
“哎南哥,你干啥?我还上班呢。”钢妹仰着哭花的脸,瘦弱的身板被我拉的像纸片子一样一摇三晃。
酒店二楼是自助餐厅,那时的价格很高,398一位,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人,我拉着钢妹冲了进去,中间挡住了好几个服务员的去路,服务员连忙职业性地说着sorry。
“三位!”我对吧台的小妹说。
三个人的餐费我算了一下,1194元,相当于那个年代卖半套房子的提成,心很痛。
吧台的小妹认识钢妹,悄悄对钢妹使了个眼色,“你跑这干啥?”
钢妹刚准备解释,我就打断了她,“她来这不是吃饭,难道是算命啊?刷卡刷卡!”我像个土豪似地把卡扔到pos机上,可惜是一张蓝色的普通储蓄卡,存10块钱就能办理的那种。
pos机第一次刷金卡以外的卡,有点水土不服,嘀嘀叫了两声,音调像是在说“嘀!穷人卡”。
别说钢妹了,连我和狗蛋也是第一次来这么高档的地方消费,这规格比上回我俩在王府井烤鸭的规格还要高,三文鱼、麻辣小龙虾什么的码的整整齐齐,狗蛋直接连盆端了过来,服务员把眼睛瞪得老大,生怕狗蛋连盆也一起吃了似的。
钢妹是个单线程生物,她的脑子在哭与吃之间只能指挥一项,于是她选择了吃,吃的开心了,烦恼也就忘记了,我们慢慢地聊了起来。
她的老家在gs,高中上完后没考上大学,正好那几天赶上西部大开发,所以来到xj也成为了“辍学打工一族”。保健品销售是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当时她在火车站的小广告上看到的。
“我妈说了,人命比什么都值钱,所以那时我一看,这东西不但能治病,还能长生不老!”钢妹一直到现在都迷信着这些玩意的功效,随后说:“但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就没人买呢?”
我提醒她:“万一这玩意是骗人的呢?”
钢妹一口小龙虾吃进去,耿着脖子看着我,“医生都说了是真的,怎么能假?而且你都没去我们公司看,一整面墙,全都是荣誉证书!”
怪不得这年头傻子多到连骗子都不够用的地步,根本原因就是像钢妹这种“傻黑萌”在为傻子市场源源不绝地输送着人才。
“荣誉证书5块钱一个,白大褂15块钱一件,你想逼格高点那就花50块钱,还能买个奖杯!”我解释着。
钢妹用她的“钢牙”嘎嘣一下咬碎了龙虾钳子,“你怎么知道还有奖杯?”
我越看这个皮肤有点黑,戴着钢牙套脸上有点小雀斑头发乱糟糟的女孩子,越觉得像rb的那个玩具猴子蒙奇奇,不仅长得像,连脑子都像,里面都是硅胶,化学性质稳定,不燃烧不导电,凝固了以后转不动。
我也不打算再给钢妹科普了,直接问道:“今后怎么打算的?”
“不知道,先在这干着吧,反正不想回老家。”
时机已到,我给狗蛋使了个眼色,狗蛋连忙插句嘴:“来我们公司吧!以后我罩你!”
我斜眼看着狗蛋,为什么提前说好的台词到他嘴里就变了味儿,他这个遇到女孩子就爱表现的毛病到底跟谁学来的?
钢妹想了想,把脖子凑过来悄悄地问:“你上回说,你们这个行业是不是很赚钱?”
我:“看个人能力的。”
狗蛋:“当然很赚钱!”
狗蛋越来越会抢答了,我拿起一个蒜茸包塞到狗蛋嘴里。
钢妹的事情搞定了,我拿起手机给杜飞发了个信息:成交。
就这样,算上钢妹与杜飞终于凑齐了4个人,勉强达到了经理部门的最低标准。(注)
第十七章
钢妹入职的那天,狗蛋起的很早,他破天荒的洗了个头,高兴的像新郎官一样。
当初狗蛋爹以实际行动教会了我什么叫言行信果,所以我说到做到,把瞎哥介绍给了杜飞,从此“黑五类”正式归属杜飞辖区。
桥吉拉德(销售之神)曾说过:要成功,就要敢于主动出击,这位销售之神曾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用来印刷名片,他对于发名片的执着已达到了疯狂的地步,餐厅发、加油站发、会场发、大街上发、厕所发,总之,是活物就会收到他的名片。
当然这只是一个故事,并不能被我们完全的生搬硬套,因为社会也在不停地进步,如果桥吉拉德在中国这么搞,可能分分钟就被“呼死你”教做人。
但桥吉拉德的思想对于的我来说却像一盏明灯,指引了我走向管理岗位的第一步:主动出击。
杜飞是个不需要操心的人,他有一套自己的销售思路,钢妹却是个刚入行的萌新,,而狗蛋是个只知道表现不动脑子的傻货,向来工作都是由我安排着,所以我现在需要帮他俩另寻个“山头”,就像杜飞占据着“黑五类”,张爱玲占据着养老院与花圈店。
寻摸很久以后,我把目标定在了殡仪馆,为他俩规划了一条简单粗暴却却被人唾弃的业务方式。
殡仪馆一共有4个厅,两大两小,每次追悼会的最后一个环节就是瞻仰遗容,这是我们主动出击的第一步。
悼念大厅谁都能进去,这为我们的计划提供了很大的便利,瞻仰遗容结束后来宾需要与家属握手致意,这时我们就把名片握到手中悄悄地塞给家属,家属一般这时候也就匆匆扫一眼就把名片塞进了口袋。
整个过程也就几秒钟,大部分的家属心里也不会觉得有任何不适。
当然偶尔也有翻车的情况发生,有些特别较真的家属认为我们这是在赚死人钱,人在悲痛中的愤怒是可怕的,客户会指着我们的鼻子当场开骂,每当这时我们只要赔个礼道个歉立即离开案发现场,这事也就过去了,并不少块肉。
主动出击的第二部,焚化炉。一场普通的追悼会家属一般会收到几十个花圈,在等火化的骨灰时亲戚朋友都会来帮忙烧花圈,,这也是我们与家属搭话的最好环节。还是与悼念大厅一样,我们偶尔翻车,但大部分都是一句“对不起打扰了”就能解决的问题。
所以在我们真正尝试了别人没有做过的业务方式以后,发现其实主动出击并没有那么难,往往过不去的是心里那道名叫“面子”的坎。
每天四个悼念大厅加起来要置办好几十场追悼会,我们的出现令有些人反感,有些人理解,还有小部分人真正有意向的家属会详细地与我们聊上两句,成为我们的准客户。
我们也试过发传单,后来发现这是一个蠢到不行的做法,因为在这种时候发传单遭拒率高达200%,并且很容易受到家属的反感。后来经过认真检讨,大家一致认为发传单这个行为过于商业化,目的性太明显并不适合这种场合,于是名片成为了我们新的主流武器。
经过几天的磨合,狗蛋与钢妹现在已是殡仪馆的忠实粉丝,这种方式让他们初次尝到了甜头,虽然遭拒率达到了史无前例的一个高度,但每天的几十户人家里至少会有2到3户的人是有意向、有需求的,光这些客户就让他俩应接不暇。
有时甚至这头还在参加着不知道谁的追悼会,那头电话响起昨天新认识的客户来到公司了,而我的任务则是守在公司,等待着每一个“慕名而来”的客户。
摸着石头过河的我们就像这个行业的先驱者,做的是别人没做过的事,丢的是别人丢不起的脸,但赚的也是别人赚不到的提成,所以有时候脸皮的厚度与钱包的厚度真的是成正比的。
钢妹逐渐从当初被开除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笑起来时的她钢牙重新泛着光,她与狗蛋的配合也越来越熟练,我为他俩的组合起了个牛皮闪闪的名字:钢蛋。
经理晋升考核定在了元月底,也就是一个月以后,卫总临时又公布了一项政策:除了业绩与人员考核以外,还要求一定量的准客户储备考核。
张爱玲她接触的几个养老院老人加起来至少有三五百的样子,这些全都是她的“准客户”,所以她对这项新增加的政策并不在意,但这项政策却把我困在了门外。
为了晋升这次的经理,我把像亲儿子一样的“黑五类”拱手相送,又不惜以“下地狱”的代价骗来了钢妹,小小一个准客户储备又怎能难得倒我。
道德感向来薄弱的我想到了一个丧心病狂的办法,但这事需要拉一个人入伙:燕子。
“请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燕子送走了一波客户,张爱玲带了几个客户在后面等待,我插了个队挤到张爱玲前面。
“玲姐,喏!通融一哈!”
我把一根棒棒糖塞到张爱玲嘴里。
“哎哟喂!你当哄小姑娘呢,一根棒棒糖就想插队…”
张爱玲是个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尤其对我们这种青春期少男没有抵抗力,对她来说一根棒棒糖当然不够,还得加上一个充满男性荷尔蒙的媚眼。
“燕子,商量个事!”
“哟,大经理徐天南同学!”燕子笑出了熟悉的三单弯弯,看来我这次决心晋升经理的事就像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
“别乱叫,这不还没定呢么。”我把一瓶奶茶塞到燕子手里,她喜欢奶茶,许宜娜喜欢可乐。
燕子捋了捋头发看着我:“有何指示呀?”
我摆出一副非常有钱的样子对她说:“拉你合作!和我合作干票大的!”
燕子每天工作都是重复着导览讲解估计也是枯燥,一听我说这话立刻饶有兴趣地问:“诶?什么呀!?”
我看了看周围没人,立刻变出一副认真脸:“卫总这次不是要考核我们的储备客户吗?我打算-------------把殡仪馆的所有骨灰盒都给他整过来!”
燕子倒吸一口冷气,“你,你,你你打算把骨灰盒放到公司来!”
“怕个毛线啊!做我们这行连死人都不怕,你还怕个毛的骨灰?”
燕子虽然入行有一段时间了,但她第一次见死人还是上回孙大娘的遗体,当时她很害怕。
“可,可是你放哪啊?”燕子担心地看着我。
我指了指那间空着的经理办公室,“这!”
“这是给晋升的经理准备的,宜娜不同意谁也不能搬进去…”燕子瞪着大眼睛看着我,潜台词像是在说“你不怕许宜娜吗?”
“不能让她和卫总知道,要是知道的话这事就办不成了,而且你知道吗,我们搞得那4000份暂厝名单,要是都促成一下是多大一笔钱?”
燕子眼里滴溜溜转着,心里盘算着这么大笔业务,我拿起手机给她看了张照片,一个新春限量版的“gucci”包,下面标价23888元。
“事成之后,这个就是你的!”
名牌包这种东西对女孩子的杀伤力是致命的,燕子最终在引/诱之下加入了我的计划。我们分工明确,钢蛋组负责在殡仪馆拉客户,杜飞负责回访4000份已存放骨灰的家属电话,我负责在公司接待前来放置骨灰的客户,而燕子,则负责引开许宜娜与卫总的注意,一切都在紧锣密鼓悄悄地执行。
那时殡仪馆存放一年骨灰的价格是40元,钱不多,但像老六这种人却很多,他们会为了几十块钱的寄存费与守墓人纠结一个小时,但是现在我们提供了一个免费存放的机会,这无异于开辟了一个前无古人的新市场。
有时候“免费”这俩字对喜欢占小便宜的客户的引力是巨大的。
钢蛋组把名片里的文字换成了“免费存放骨灰盒,专人供养。”时值刚翻完年,殡仪馆那个守墓人一天十几个电话打给客户催收下一年的寄存费,他这一举动正好成全了我们的生意,一时之间我们的手机变成了热线电话,前来约存骨灰的家属络绎不绝。
经理办公室大概有二十来平米,我订做了几排三层的铁架子,给每个家属寄存的骨灰盒都编了号,每天关起门来给诸多逝者烧烧香、擦擦灰什么的,我那时候也不懂,觉得这样就算是供养了。
短短十天时间,前来存放骨灰盒的客户多到让我和燕子应接不暇,出于燕子深厚似海的讲解与洗脑功力,我们组的成交单达到了史无前例的一个高度,我拿到提成后送给了燕子当初许诺的包包,只不过是在网上淘来的“a仿品”,包邮价288元,我让商家造了个假的收据,写成了23888。
对于我这种“一夜暴富”式的销售引起了卫总的怀疑,他把我叫到办公室去,问我是不是在做什么“理财”,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眼里尽是迷离的神色。
经过十几分钟的谈话,卫总相信了我确实没有在做什么“理财”,但我再追问下去那是个什么业务的时候,他却闭口不谈。
距离经理晋升考核还剩最后半个月,我停止了所有接收新骨灰盒的业务,每天放任大家自由展业,而我则寸步不离的跟在燕子的身后,仔细观察她讲解时的一举一动,就连每一根头发翘起的弧度都被我牢牢记录了下来。
燕子的讲解向来与众不同,相比起产品的营销她更注重文化的包装,一个长达40分钟的导览词在她的嘴里会演变成一幕历史的微电影,而在做的客户都是这部历史剧的见证者,她把最枯燥的道理融入在了故事当中,耳读目染的客户此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接受她“洗脑式讲解”的第一步:思想是最宝贵的遗产。
销售的基础,就是让客户接受你的想法,只有把你脑中的思想装进了客户的脑袋以后,他才会把钱装进你的口袋,在这一点上,燕子做到了完美。
燕子“洗脑式讲解”的第二步:留给后人的思想。
跟着燕子的这些天里,我曾遇到一个客户,准确来说这并不是完全是客户,而是张爱玲的一个远房亲戚,这位亲戚姓洪,单名一个亮,70高龄的洪大爷声如其名,“洪亮。”
“我是个军人!不搞封建迷信这一套!死了以后骨灰要撒在大海!玲玲你不要给我自作主张!”
我和燕子差点把早饭喷出来,想不到已四十多岁风风火火的张爱玲还会有这么一个甜腻腻的小名“玲玲。”
玲玲满脸堆着笑,在这位比她大30多岁的大爷面前装起了“嫩牛肉”,“哎哟,洪叔,您这人老古董啦,就是不开化,来来,先坐下!”
四十来岁的张爱玲像小姑娘一样在摇着大哥哥的“洪叔”的胳膊,扭来扭曲的样子的辣着我的眼睛。
“洪叔,您当了一辈子军人,难道就没有什么话要留给后人的吗?”
燕子找准了时机走了上去,与张爱玲一人一边蹲在了洪叔的座椅旁,洪叔正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像旧社会时老爷身边的两个小妾。
我配合地端了杯,递到了洪叔的面前:“老爷,请喝茶!”
大家的姿态是端正了,剩下的就是洪叔的“教育时间。”
“留给后人的东西啊!那太多了。”洪叔经燕子这么一引导,打开了话匣子。
------“***当年教育我们…”
------“封建迷信这套搞不得…”
------“什么祖坟利于后代风水…”“什么哀思寄托…”
洪叔越讲越激动,仿佛回到了当年他在部队时的样子:“年轻人记住了,就算有一天我们死了,也要化为一座青山保卫着祖国!”
我嘟囔了一句:“您刚不是还说要洒掉么…”
“……”
洪叔被噎了个正着,半天没接上下一句,看来当年在部队时他讲话没人插过嘴。
张爱玲送洪叔回去了,洪叔直到离开还一直在教育着我们:“年轻人不要整天想这些没用的,多想想穷苦人民,多想想祖国建设balabalabal…”
过了两天没消息,就在我们对这个业务不抱希望时,张爱玲突然拿了一副很大的宣纸,唰的一下铺在我们面前。
我和燕子看了一眼,差点被纸上毛笔字所写的东西震慑得跪下。
“洪门祖训”。
这是洪叔用毛笔记写下来留给后人的“家训”,笔走游龙,行云流水般潇洒,密密麻麻地写着他总结的家训,每一行都以“不许”“不准”“禁止”“切勿”开头。
在我眼里这不像个家训,倒像一本做人指导------《洪门教你从有趣的灵魂变神经病》
洪老爷子虽然嘴上吐槽着我们这个行业,但他最后还是为自己选购了一块墓地,这篇“组训”被刻在了墓碑的背面,据说洪家今后的小辈们都要“以史为镜”。
燕子的“洗脑式讲解”又获得了一次成功,“洪门祖训”销售的成功也被同事们广为推广,受到洪叔的影响,那些曾经在墓碑背后本打算写“千古流芳”“我们想念您”之类的俗套话语统统改成了“xx祖训”“xx家训”“xx寄言”等文字,也算是让我们的产品更加增添了一丝文化气息。
而我则继续每天跟在燕子屁股后面观察她的每一次讲解,专心应付着一段时间后的经理晋升考核。
第十八章
一个行业做久了,多少会遇见一些业内的怪事,卖墓虽说是在卖文化,寄托一份哀思,但还是会接触到故人的骨灰。而骨灰,也就是佛教中的得道高僧火化后的佛指遗骨还会成为“舍利子”,据说根据故人们精深的不同,骨灰或“舍利子”还会出现种种的异象。
距经理的晋升考核最后一周我还真就遇到了灵异的事情,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那段时间是最后的冲刺,我给自己定下了一个小目标,“重复讲解导览词100遍”,因此每晚当大家离开后,我就一个人住在公司,反复的对着沙盘一遍遍地练习,正因这种单调甚至有点蠢笨的练习方法,才使得上万字的讲解深深刻印在我脑海里,变成了肌肉记忆。
那天的我与平时一样练习至深夜,我在大厅的沙盘旁边临时搭了个行军床倒头就睡。迷迷糊糊中我听到窗外传来了清晰的空罐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就是那种空的易拉罐的饮料在水泥地上滚来滚去的声音,我困极了没有在意就继续睡着,突然间我想到个问题,现在可是冬季,户外已经下了好几个月的大雪,就算风吹着罐子也不应该发出这样的声音才对。
我赶紧爬了起来去大门外看看,盘龙山城的接待大厅本身就留建设在荒郊野外,现在外面更是白茫茫的一片雪地,别说易拉罐了,就算啤酒瓶子落在厚厚的雪里也不会有任何声响。
虽然很奇怪,但我也并没有太在意,我重新关好了大门,继续回到床上,就在我躺下的那一刻,我听到了一阵非常清晰的的高跟鞋声。
“噔噔噔噔!”
声音急促而慌张,像是跑步的声音。我触电似地跳了起来,望向声音来源处。
声音从办公室方向传来,公司的办公室出了卫总与许宜娜的以外,其余都是空着为将来的高管准备的,而且每天下班后我都会检查一遍所有办公室,确定门都锁好了以后我才会关上大门,而公司唯一的出口就在大厅,如果有进来的人我一定会知道,但今晚根本就没有人来过,那么刚才那阵高跟鞋的声音是谁的?
“谁!”我从嗓子里勉强挤出了一声,但空荡荡的大厅没有回答。
我突然那想到了经理办公室里存放的那几百个骨灰盒,顿时感觉有数百双眼睛在背后盯着自己…
一种凉飕飕的感觉灌满了全身,我很清楚的感觉到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我一步步慢慢地走向出口,但我始终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背后看着我,令我背脊阵阵的发凉,却始终没有勇气回头。
当我来到公司门外时,冰凉的空间瞬间让我冷静了不少,我仔细思考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对我来说,鬼神什么我是不信的。但再理智的人遇到这种怪事时,恐惧的念头都会迅速的在内心疯狂滋生,冲垮人的理智。
我立刻拿起手机拨通狗蛋的电话:“有贼,把杜飞叫上速度过来!”
挂了电话,我一个人紧张地守在公司唯一的出口,不管那声音来自小偷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也好,内心有个声音告诉我千万不要回去,透过公司的玻璃大门可以清楚地看清里面的一切,暖色昏暗的灯光足以照亮大厅的每个角落,但办公室那边走廊的灯没有开,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我感觉平日里正常的一切在此刻都显得非常不对劲。
盘龙山城的接待大厅本身就建设在没有路灯的荒郊野外,郊外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过了午夜十二点以后只能靠着微弱的月光看清周围,我的厚大衣落在了公司里,但此时我宁可在外面受冻也不愿意再回去。
宿舍离公司很近,杜飞和狗蛋很快跑了过来,杜飞手里拿着根擀面杖:“哪里有贼?”
看到他俩,我紧张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点,“我不确定是不是贼,但…”
我把刚才发生的事情给他俩讲了一下,我们三人决定一起进来看看。
我们打开了公司所有的灯,仔细检查了每一个角落,每一间办公室的们都紧紧闭着,我们甚至还清点了偷偷藏起来的骨灰盒,数量对得上,并没有什么异常。
一无所获的我们回到了大厅。
“如果真有女人半夜偷跑进来的话,每一扇窗户上都有防护栏,是不可能翻得出去的。
”杜飞分析着,他又问我了几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会不会是幻听,那声音是不是像楼上小孩子玩的小钢珠掉地上的声音之类的问题,但都被我一一否决了。因为当时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心情很平稳,在心情平稳时听到的声音是不会错的。
杜飞缩着身子皱了皱眉头,“那只有最后一种可能,你见鬼了!”
不管是幻听也好,东西落地的声音也好,甚至是贼都好,哪个解释都比见鬼要好。
“哇靠!”狗蛋惊恐地看着我,“我就说你对钢妹做的这些事…会下地狱的。”
“钢妹又他妈没死!”我怼回狗蛋一句。
虽然我很不愿意相信杜飞说的,但在这种极不合理的情况下,也只有这种极不合理的解释可以说得通,我们一起望向存放骨灰盒的经理室…
“走吧!我待不下去了。”狗蛋是第一个待不下去的。
我拦住了他俩,“不行!就这样走了,怕是万一真有贼,这些盒子哪个丢了我们都赔不起,我们得守在这!”
“哇靠!南哥你今天打死我也不睡这,要睡你自己睡!”狗蛋大叫着拉着杜飞就往外走。
“淡定!淡定!”杜飞又把狗蛋拽了回来,“我们三个人,怕什么!万一真有人故意使坏偷走个骨灰盒什么的,我们就全完了!”
我们三人争论了很久,最终决定今晚还是要在这里值守,不能出任何一点差错,并且始终需要一个人清醒着站岗,等到明天就把事情告诉卫总。
我让他俩挤到那张行军床上,我坐在沙发上站第一班岗,眼睛死死盯着存放骨灰盒那边的一排办公室。
大厅逐渐安静了下来,传来了杜飞与狗蛋的呼噜声,我也从刚才的惊吓中缓了过来,我看着四处没有什么异常,神经顿时也松懈了下来。
“也许我刚才真的是只幻听而已。”我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过了几分钟,大厅里昏暗的暖光灯照得我眼睛发酸,劳累又受过惊吓的身体仿佛灌了铅一样沉,但我告诫自己再坚持一小时就换岗,然后一觉睡到天亮。
我的眼皮越来越沉,我也时不时的咬一口胳膊让自己清醒,就这么耗着耗着……身体突然又像触电般全身发麻,胸口似乎被压了块石头一样喘不上来气。我想把他俩人叫醒,但嗓子就如同被堵住了一样,无论怎样都用不上气力,更喊不出声…
伴随着我身体的麻木,我发现我的眼睛早已闭上,整个身体都不像自己的似的,重的连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但听觉却异常的灵敏。随着我身体越来越麻木,耳朵里也听到了一些很恐怖的声音,这种声音像风声,像遥远的小孩子的叫喊声,时远时近在我的耳朵响起。
我努力想睁开眼睛,但发现这是徒劳,不仅指头动不了就连眼睛也睁不开,但我发现了一个更恐怖的事情,此时的我闭着眼却能很清晰地看见周围的一切东西,沙盘、桌子、挂画,于是说看见不如说能“感受”更加贴切,因为这些东西都变成了黑白的颜色,而且…物品都变成了清朝时期的那种旧式风格。
突然传来了一声很大的声响,我的心跳变得极快,就像卡在了我的嗓子眼里,一股一股的血液像是要爆出身体般的努力跳动着,而这时我却看到了足以令我恐惧终身的场景。
所有办公室的门都被打开了,门里面刮着黑色的风,像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存放那几百个骨灰盒的办公室也被打开,黑洞洞的门口正对着我,还是与刚才一样,我没法确定这到底是看见的还是感受到的,但我唯一能确定的一件事就是有很多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一个,两个,三个,数不清有多少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这些人在大厅游荡着,平稳的甚至像漂浮在空中一样,我明明可以很清楚的感觉到周围的一切,甚至家具的样式,但我却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脸。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我回忆起了很多事情,从我小时候,到上大学,到毕业工作,再到现在,这些事情就像电影幻灯片一样在我脑中一闪而过,而当时的我却把每一张画面都看的如此清晰…
我徒劳的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但还是一声都发不出来,突然间我好像被发现了,那些游荡在大厅的人慢慢地围绕在我身边,他们在抚摸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身上传来的压迫感,我的脚、腿、胳膊都传来了一阵被抓住的感觉,真实的就像别人在触碰我的身体一样,一种绝望般的死亡气息令我呼吸困难,而且越来越困难…
就在我认为自己即将被憋死的时候,突然从肺里传出来一口气,我全身像瞬间被解除了束缚般猛地坐了起来,我重重的喘着粗气,刚才身边所有的一切都不在了,原来大厅的灯还是开着的,办公室的门并没有被打开,而刚才我看到的一切现在都没有了。
我的动静太大吵醒了他俩,杜飞连忙问我,“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他,但我确定我绝对被什么东西给盯上了,于是我不顾他俩的劝阻打通了卫总的电话…
平日里向来都不紧不慢的卫总知道了我把几百个骨灰盒偷偷藏在公司里的事情以后,突然变得非常紧张,电话里交代我哪都不要去,他立刻过来。
卫总有一套单人的宿舍,也在公司旁边,他睡衣外披着羽绒服,一看就是急匆匆过来的样子。
我把经理室的门打开,卫总看了下我的摆放,倒吸一大口气嗓子里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天南你这是胡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卫总发火,也是唯一一次,但我当时并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总单独把我叫到了办公室,我从头到尾详细的把今晚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就连我不确定是看到还是“感觉”到的那些灵异的东西也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卫总。
卫总详细地询问了刚才每一件怪事发生的具体时间,闭上双眼陷入了沉思。
过了半响,卫总睁开眼睛看着我:“天南,你把身上衣服都脱下来。”
我把衣服都脱了下来,卫总仔仔细细围绕着我检查了几圈,又问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梗了梗脖子,扭扭腰感觉了一下:“没啥不舒服的。”
卫总长舒一口气,“看来他们不是要害你。”
“他们是谁啊?害我啥…?卫总您几个意思啊?您可别吓唬我。”第一次听到我认知以外的事物,我紧张地看着他。
卫总没有做过多的解释,他恭敬地用双手呈住桌子上那尊佛像走了出去,把佛像带进了存放骨灰盒的房间,随后关上了门。
在门外的狗蛋急忙问我:“到底啥情况啊南哥?”
我用一种大难不死的语气说:“不知道哇,但听卫总意思貌似不严重吧。”
房间内隐约传来了一阵音乐声,我听的不大清楚,但应该是佛经一类的音乐。
大概过了十分钟,卫总从房间出来了,他交代我了三件事:
1、买4个录音机放在房间四个角循环播放佛经,把声音调至非常小,小到只有站在旁边才能听到的程度。
2、每天晚上5点到7点之间来这个房间念佛、诵经。
3、把房间彻底打扫干净,做一个临时的佛台。
之后的几天,我每天都认真的按照卫总交代做着这些事,再也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响,也没有再做奇怪的梦了。不过杜飞后来告诉我,当时我听到的、看到的这些东西在他们老家叫“鬼压身”,一般劳累过度容易引起,让我也不要太去在意,休息好就没事了。
卫总事后狠狠地教育了我一顿,但我的出发点都是为了业务着想,所以也并没有受到太严重的处罚,仅仅是扣了我这段时间一半的提成,请所有同事去火锅店胡吃海喝了一顿。
但许宜娜却气得三天没有理我,因为我存放骨灰盒的经理室与她的办公室仅仅一墙之隔,而许宜娜的座椅靠着墙边,与那几百个骨灰盒直径不到半米,她却一直蒙在鼓里…
我在许宜娜的心里也被扣上了一个做事“没下限”的帽子。
后来卫总专门在公司的园区旁边盖了一座琉璃瓦的老式建筑,古香古色的感觉,起名“暂厝堂”,卫总教我真正的供养并不是我那样的,我们要对故人经常念佛、诵经,balabalabala,他说了很多条条框框,反正我硬是一句都没听懂,只知道以后可以正大光明的把客户骨灰盒存来了,这是好事,对业务开展方便了许多。
这件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至于我到底是真的看见不该见的东西了,还是因为我当时就像杜飞说的那样“鬼压身”,对我来说可能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了,而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当时身上清清楚楚的触感,只有这份触感,才是我唯一清醒的记忆。
第十九章
按照卫总的要求,我每日都有在念佛、诵经,心情也逐渐变得平稳,我再也没有住在公司,从而恢复了正常上下班的时间作息。
几日后的经理晋升考核非常顺利,我也张爱玲的表现各有千秋,在专业知识与讲解水平的考核中我以近乎满分的成绩远远胜出张爱玲,这都要归功于那段时间我给自己定的“讲解100遍”的小目标,在养成导览词肌肉记忆的前提下我更加注重了讲解时的情感表达与客户之间的互动,在这一点上令卫总很满意,这也就是他常说的一句“只有专家才会是赢家。”
张爱玲虽然是个伶牙俐齿风风火火的女人,但毕竟年龄在那里摆着,四十来岁女人的学习能力与记忆能力必然比不上我这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但在我闷头苦练专业知识的这段时间,她也并没有闲着,她的人脉圈子与人际交往能力远胜于我,她充分发挥了这个优势,从而发展了许多的下线人员,每一个下线人员不仅是她的准客户,同时更是她的朋友,她以一手“情感牌”牢牢地把住了每一个人的人心,后来得知张爱玲的部门甚至每一个人都为自己买了一套墓地,看样子他们都做好了终生奉献在此的准备。
所以从那时起,张爱玲成为营销一部经理,我成为营销二部经理,各自拥有了自己的办公室。
营销一部以张爱玲为首的人员年龄普遍偏大,都在四十岁以上,他们的战略目标是主攻活人市场,简单来说就是不停的结交朋友,在人活着的时候为父母、为自己准备好将来的“住所”(墓地)。
营销二部的人员里年龄普遍偏小,最大的我也就才25岁不到,所以我们的主攻目标是死人市场,紧盯着殡仪馆中每一位故人的家属与在这么多年积压下来的数以千计的骨灰盒,把每一个盒子都变成墓地。
受到我与张爱玲的影响,销售人员都练就成了一个共同的特点,这个特点说好听点叫“敢于主动出击”,说难听点叫“脸皮是什么没有听说过。”
在大家主动出击时都经历过遭人拒绝,被人唾骂,甚至张爱玲还曾被一个老大爷一巴掌扇红了脸,而我曾被一个老人的儿子一把推得在地上滚了三滚。这种事情对新员工的心理打击是巨大的,但在我与张爱玲身体力行没脸没皮的表率之下,大家逐渐对遭拒这个词已有了抵抗能力,我们在每天晨会鼓舞士气时全体销售人员都要大喊:“我们不怕被拒绝!因为早晚我会等到你!”
临近年关,公司在我与张爱玲这种“双贱合壁”的业务模式下各尽其责,总业绩蒸蒸日上,同时也到了每年卫总受邀参加“台湾殡葬协会”年度总结大会的时间,他把公司的日常事务安排给了许宜娜后安心地飞往台湾。
但是往往天意不尽人意,就在卫总走后的没几天,公司里却出了事。
那一年是公司创建的第一年,各方面设施都处于建设初期,因此公司把大量的工程项目分包给了不同的工程老板,每人负责一项,由许宜娜统一负责。
负责瓦工项目的老板姓罗,全名罗发达,我经常在工地里见到他,他是个对工人特别好的老板,看起来很年轻,黝黑黝黑的样子一看就是从小工做起慢慢自己成为了老板的那种人人,这种人一般也都能体会到出门在外打工的不容易。
但往往人不可貌相,问题就出在了罗发达承包的这个项目上。
入冬后进入了工程的冬休期,许宜娜根据当初制定的合同,给每个老板都结算了今年入冬前的最后一笔尾款,罗发达领了近50万元的工人工资以后却没有发给他手下的工人,自己一个人偷偷跑路了,留下几十号没有领到工钱的民工在宿舍傻等着,直到还有半个月临近过年,工人们才发现他们被姓罗的这个老板放了鸽子,于是一股脑的全部冲进了公司。
罗发达这个老板的跑路造成了工人们对公司的极度不信任,他们把公司围的水泄不通,非要让负责人给一个说法,但许宜娜作为公司的甲方代表始终坚持我们是依照合同履约,没有少付给任何人一分钱,证据就是罗发达当初签定的合同与领取50万元的签字收条。
但工人们却不听信这一套,他们在吵闹中把罗发达收条的复印件撕得粉碎,除了谎称自己不识字以外他们还始终坚持活是给公司干的,现在没有拿到钱就问公司要,至于姓罗的跑不跑或者姓罗的是否与公司什么关系他们一概不管。
第一天双方算是以谈崩告终,于是从第二天起几十号工人们开始往公司例行“报道”,那几天公司简直就像金融危机时的证券交易所,椅子上坐的,楼道里站的再加上地上躺的,无一不是吊着个脸一副“这辈子算是完了”的表情。
除非公司再拿出50万遣散费给他们,不然谁都别想过好日子。
许宜娜对大家要求一律采取“冷处理”手段,对于这种不合理的要求一概视而不见,爱躺哪躺哪去。
虽然许宜娜嘴上这样说,但她还是每天打好几个小时的电话不停的在找这个叫罗发达的老板,但一个人有意躲起来时是不会让你那么容易找到的。
卫总当天就知道了这件事,他与董事长应邀参加了这次的台湾殡葬协会,即将上飞机出国考察半个月,卫总在上飞机前传来了所有股东们的处理意见,哪个部门出的差错自己负责,公司不为这件事情买单。
也就是说,我们有半个月的时间找到罗发达把钱要回来,但这种迫在眉睫的时间不等人,工人们闹事的事态很快就进行了升级。
工人们每天都横七竖八地窝在接待大厅面对着燕子,而燕子不亏是个狐仙转世,一身的脾气早已转化成了仙气,她在这样恶劣的工作环境下每天还能保持至少8个小时的职业性微笑,就连在做新人的沙盘培训时候都可以准确无误地避开混搭在地上的胳膊和腿,顺带说一声“您往里睡点,那边有地暖…”
那些岁数稍大点,结了婚一辈子面对自家黄脸婆的男人哪见过这种笑若桃花如沐春风的城里姑娘,时间久也也自然想凑上去与燕子聊两句,以“过来人大哥哥”的身份给燕子上一堂人生讲座,结果他们张口闭口除了那句“落得现在这幅模样”有点参考价值以外,其余的都是80年代过时的梗。
他们讲的故事那个年代买馒头还得用人民公社发的粮票,燕子当然听不懂,但她还是会礼貌性地微笑,她唯一的缺点就不会拒绝人。
这件事算是一个开端,那些同在大厅里“报道”的黄脸婆家属们本来就静坐了几天一肚子的怨气怎么也发不出来,结果被这她们自家男人没出息的样子这根导火索一点,情绪顿时井喷了。
媳妇团家属们把燕子围在了墙角,你一言我一语地骂着脏话,拉扯着她的衣服,就像在当街捉小三那么得意。
“住手!”看着失态不对,我们几个男人赶紧冲了过了。
其中一个女人揪着燕子头发不撒手,情急之下司机大伟可能用力过猛了一点,女人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撒泼了起来。
“妈/的你敢打我老婆!”一个男民工骂了起来,抱着大伟就滚在了一起。
俩人你来我往滚成了一团,被抱住时的拳脚是没法施展的,所以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打斗,但公司的女孩们还是被这阵势吓得躲了起来,而许宜娜大声喝止的声音被淹没在了吵杂声中。
我和杜飞连忙冲过去拉开了大伟,而民工那边也出来几个人把男人拉走,毕竟江湖比试之前是要先亮明武器再自报家门的,像他俩这样乱打顶多算个热身赛。
许宜娜摸检查了一下燕子,并没有受伤,只是在拉扯中乱了衣服和发型,但受到惊吓的燕子哭得梨花带雨,看得着实让人心疼。
既然事情已升级到了肢体冲突,如果再发展下去只会更加严重,许宜娜果断决定报警。
派出所离得不远,警察很快就到了,还是那辆破旧的桑塔纳警车,下来一个个头高大的民警,带着他的三个徒弟。
我挥着手大叫一声:“甄哥!”
盼星星盼月亮我终于是把他盼来了,但甄青松大哥却没有我这般热情,他像看见瘟神一样的看着我:“哎呦妈呀!咋次次都是你!这快过年了你能不能给我消停会!”
我赶紧拉拨开人群迎了上去,一副讨好的笑脸解释道:“甄哥您别这么说,上次您也看见了,那是人家碰瓷,这次更离谱,人丢了找我们来要,您说这事…”
甄哥冲我摆了摆手:“别瞎白豁了,我就不信咋那么巧人谁都不找偏找你?”
说完后他拨开人群,坐到燕子的前台里,“咚”地一声把警棍扔到桌子上,指着闹得最凶的那个女人像官老爷断案一样地说:“你说!咋回事?”
这女人估计在村里没见过什么像样的警察,她初次见到甄哥这样穿着今年新款深黑色制服蓝衬衣的警服,再加上那大高儿往椅子上一座那气势,感觉官比村长还大,其她人也都吓的大气都不敢喘一个,毕竟自己不再理,她们心里是清楚的。
女人在甄哥面前不敢造次,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甄哥其实是个很有经验的警察,他对于上回孙大嫂那种拿死人碰瓷的事可能没遇到过,但对于这种工程纠纷处理的经验简直不要太过于丰富。
女人的话刚说完,他就要许宜娜把罗发达与公司签的合同与上面签字的收条拿给他看。
合同与收条都是罗发达本人签的,经得起检查。
甄哥检查完后拿起一张白纸,大笔一挥,写下一串电话号码。
“你说的这个罗发达!现在他并没有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所以谈不上我们管,但他不与你们履行劳务合同就是侵犯了你们的民事权益,打这个电话先给劳动局说明一下情况,如果劳动局解决不了就直接去法院告他,一告稳赢,行了都散了吧!”
甄哥这人气场足,说起话来声音沉稳不怒自威,工人们一时间都哑了火,这时一个戴着安全帽的男人却突然拦住了甄哥。
“领导,那我打电话告他,今天能拿到钱吗?”
甄哥一脸疑惑地看了看他:“这怎么可能?你这属于民事诉讼,要先到法院起诉,然后调节,调节不成才进入审判程序,如果到最后实在不给钱才会起强制执行这个罗…罗什么来着给你们还钱。”
工头又问:“那得等多久呀?”
甄哥:“那得看法院那边受理案件的数量了,你们今天先立个案,然后等受理开庭。”
“那…那我们过年前能拿到钱不?”工头又问。
甄哥想都没想就回答道:“你当法院你家开的,你说啥时候就啥时候啊!不过你们这种案子简单,开庭一次足够了,这人肯定躲起来了,不过躲起来也会被缺席宣判,到时候法院就可以强制执行了,快的话…嗯…连宣判带执行最多六、七个月吧。”
人群一听这时间顿时炸开了锅,闹哄哄的又嚷嚷了起来,而且越嚷声音越大。
------“你这是什么警察?就写个电话号码就想把人打发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来要钱怎么了?你管得着吗?”
------“看你们警察这个样子哪像是为老百姓办事的!”
他们独自与甄哥讲话时大气都不敢喘一个,一旦有有人躲在最后面开始起哄,其余人绵延不绝的抱怨声一浪高过一浪,把矛头都指向了甄哥,俨然就是人多势众的样子。
“咚咚咚!!!”的三声巨响,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甄哥用警棍在桌子上敲了三下,巨大的响声震慑住了所有人。
“我丑话说在前面,谁再不走就算妨碍公共秩序,我可要把他拘留起来的!”
甄哥目光环视一圈,众人们纷纷把目光移了开来。
甄哥一米九的个头怒目圆瞪,一时间谁也不敢再多话一句,离得最远的人群已经开始慢慢向门外靠拢。
人群慢慢地动了起来,从后面钻出来一个瘦了吧唧的男孩子,年龄小的像个未成年,这么多天了一点存在感都没有男孩此时却站了出来。
男孩低头不敢看甄哥的目光,但他还是一步步走了过来,突然一下跪在了甄哥的脚下。
“叔叔,求你帮帮我吧,我家穷,我要是没把工钱带回去过年我爹会打死我的!”
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泪水潸然的样子引得身后的女人们也不禁哽咽了起来。
我悄悄在许宜娜耳边说:“他们开始打感情牌了!”
许宜娜瞪了我一眼:“别瞎说!他们不是那种人。”
“赶紧散了!不然真把你抓起来了啊!”站在甄哥身边的徒弟对着男孩吼了一嗓子,男孩被吓得哭都不敢大声。
甄哥扬手制止了小弟,硬生生一只手把这男孩抱了起来,但面无表情的他谁也猜不出在想些什么。
警察对这件事情的处理方式使工人们怨气很大,但怨气归怨气,人群最终还是被强制解散,只不过那个戴着安全帽的男人在走了几步之后突然转头看我们几人,他的眼里没有了平日憨实的样子,冷峻如冰。
我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赶紧护住了许宜娜。
他从紧咬的牙缝里蹦出一句话:“我们走着瞧!”
第二十章
甄哥的这次出警还是具有威慑力的,工人们也没有再来闹事,但是当他们没有拿到钱,两手空空回到家中时该如何面对妻儿老小,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索性我也不再去想。
许宜娜在这件事上却显得有点死心眼,她坚持认为这次的错在自己,不应该那么轻信罗发达把尾款全部结给他,依然整天到处打着电话寻找罗发达的线索,甚至还要我把罗发达在公司备案的身份证复印件拿到辖区派出所去报失踪人口。
尽管我很不想再去麻烦甄哥,但看着许宜娜为了找罗发达每天打电话被辐射得头疼的样子,我还是硬着头皮又跑去了派出所。
结果可想而知,甄哥没听我把话说完就对我这劈头盖脸一顿教训:“哎你这人有完没完了!你是这个姓罗的他爹还是他/妈,人又不在你公司上班,顶多算个甲乙方关系,人家家属都没来报案你跑来添什么乱!回去回去!”
进派出所二楼的地方有个大铁门,甄哥就在铁门里面连哄带骗地把我往外驱赶,从来都是铁门里的人巴不得早点出去,而我却成为了想进都进不去的那类人。
“别再来了啊!”甄哥隔着铁门对我大喊着,快过年了,他也不想揽这种破事。
派出所这条路看来是走不通了,我现在只想劝许宜娜不要再这么死心眼了,毕竟腿长别人身上拿钱跑路这种事谁能料到?但就连卫总特意打电话过来说我们这次事情处理得好,她也是依然闷闷不乐吃不下饭的状态。
该过去的总会过去吧,世界那么大,比这惨的事情每一秒都在发生,谁能管的完?
就在当我们以为这件事已经结束的时候,却又发生了新的情况。
我的电话响起了,拿起一看,是好久未联系的瞎哥。
“瞎哥好!您老可安好?”
瞎哥平日里说话都是一副仙风道骨的嗓音,此刻却变得像个八卦的中年大叔。
“天南!你们公司叫个啥名来着?”
这老家伙都不给我拉了多少客户了,他这不明知故问么,“盘龙山城啊!您可别说您忘记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那你们这次可摊上事了啊!”
虽然瞎哥这人坐起业务来坑蒙拐骗样样拿手,但他还从未和我开过玩笑,我刚放下的心又被提到了嗓子眼:“咋了?出啥事了?”
瞎哥:“我今儿一直在这摆盘呢,就听身后人群闹哄哄的,抬头一望啊,有一群人站在商场楼顶上要跳楼!还挂了条横幅下来,上面写着‘盘龙山城包庇黑心工程老板,坑我一年血汗钱’!我寻摸这公司名儿看着眼熟,就赶紧和你打个电话确定一下。”
又是那帮工人,竟然这次要跳楼::“哇靠!瞎哥!您再看看,没看错吧!”
我想到一群人站在楼顶摇摇欲坠的样子瞬间炸了毛。
“没看错!”瞎哥肯定地说:“我这视力2.0的能看错这么大字?那群人里还有个小男孩!我看得一清二楚”
男孩?我突然想到了那天给甄哥下跪的那个男孩,与工头临走时的那句“走着瞧”。
“瞎哥!他们这是没钱被人卷跑了现在把气都撒我们公司身上了呀,你赶紧报个警,替我给警察解释一下!”
瞎哥:“还报警解释呢!你就别想了,这里现在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警察早就来了,他们把商场封锁了谁都进不去,到处都是消防车和警车,哦对了!还有电视台。”
瞎哥话音未落又突然提高了嗓门说:“唉!唉!我看见一个人带了几个警察进去了,看样子像领导的样子。”
“那您看着点情况,随时和我说。”我挂了电话,赶紧叫上许宜娜一起奔往现场。
公司距离“黑五类”少说也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就算大伟把车开的飞快,起码也得四十分钟,希望他别在这段时间里不要出什么事。
正当大伟的车开了一半时,瞎哥的电话又来了,我赶忙接起。
瞎哥:“天南,你不用来了。”
“啊?!”我一个紧张,“他们不会真跳了吧?”
瞎哥:“没!没有!上去那个领导就是有本事,没一会就把人劝下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松了口气,但瞎哥后来说的事情却更加让我头皮发麻。
瞎哥:“领导下来后拿个大喇叭当时就给围观的群众说了,现在正赶上创什么卫什么的,像你们公司做这种事就是给城市抹黑,一定要彻查这件事,谁都不能拖欠民工工资。”
“哇靠!这不是上纲上线么,谁又没欠他钱,是他自己的老板跑路了,而且还拿个小孩子在这装腔作势的样子…”
瞎哥打断了我:“赶紧别说这没用的了,领导在那么多人面前都表态了,我劝你们还是赶紧找找关系打个招呼吧。”
瞎哥的大嗓门加上我这的漏风电话,许宜娜在一旁听的清清楚楚。
回到公司以后,许宜娜临时召集了个紧急会议。
“钱我们给过了,天王老子来追我都是那个态度,你们说是不是这样啊?”张爱玲张牙舞爪的样子让大家感觉踏实了一点,不过也就是心里踏实一点而已。
许宜娜没有表态,她紧皱着眉头思考着。
张爱玲拍了拍许宜娜肩膀,安慰她说:“就他(工头)能耐了是吧,怂恿别人跳楼谁不会啊!那谁要是敢怪罪我们家娜娜,赶明儿我也跳楼去!”
张爱玲平时就一副雷厉风行女强人的样子,不管她这番又话说的在不在理,我还担心她真跑去跳楼。
许宜娜赶紧打消了张爱玲的念头:“不行,绝对不行,那些工人也是被人骗了无路可走才这么做的,我们要是也像这么做只会把事情搞得更乱。”
“那就把我那些姐妹们都喊上跑他们政/府大楼里闹去!”张爱玲似乎对“闹事”这门学问有很深的造诣。
许宜娜再次拒绝了这个提议,她一直提醒着大家她也有责任,就不该那么相信那个姓罗的。
我提了个建议:“要不?我们直接锁门放假?年后回来管他谁是谁了。”
狗蛋连忙附和这个办法好,但还是被许宜娜拒绝了。
我们大家正开着会,燕子敲门进来:“派出所的来了…”
还是甄哥与他几个徒弟,我急忙迎上前去:“甄哥?有新消息啦?”
甄哥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了句:“你们公司法人呢?”
我:“法人去参加台湾殡葬协会的年会,出国考察去了,要半个月才能回得来。”
甄哥:“联系得到吗?”
我摇了摇头。
甄哥想了一下:“那现在公司谁在负责?”
许宜娜站了出来:“是我。”
甄哥楞了一下,他有点质疑地问:“现在你负责?”
许宜娜:“是的,有什么事?”
甄哥无可奈何地对徒弟说:“带走!”
许宜娜一时间愣在了原地,眼看着徒弟们就要上来拿人,我箭步冲上去挡在面前,“哎哎哎!等一下,甄哥,您这啥意思啊?关宜娜什么事啊?我们又没犯法,您可是知道的啊!对不对?”
三个徒弟不容我辩解,把我往一边拉扯着,但我就是挡着不走,几个人纠缠在了一起。
甄哥大手一挥,制止了这场拉扯:“我说你这人咋地那么麻烦呢!上回来要钱的那个工人刚才要跳楼你知道不?”
我:“知道啊,他后来不是被劝下来了吗,我看啊他们就是故意想把事闹大借故要钱,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甄哥您能不知道吗?”
甄哥:“你以为劝下来就没事了?而且我知道有啥用?市领导都出面了,当时围观了多少群众你知道不?今年正好要创建精神文明城市,你说说你们咋就搞这么个事出来?”
我:“那管我们什么事啊,姓罗的腿长他身上…”
甄哥不等我说完,就吼了起来:“你现在说这些有用吗?今年就连总/理都说了,欠谁的钱都不许欠农民工的钱,你们这是往枪口上撞啊!你再别说钱被卷走没发给民工这种话,领导只在乎民工那没拿到钱,才会不听别的解释,现在上级部门要求先控制住公司负责人,然后彻查此事!”
话音刚落,甄哥的徒弟们抡圆了胳膊开始往我身后蹿着。
与甄哥他们的纠缠令我很害怕,从小到大甭管城管还是警察,凡是穿制服的我都害怕,但这时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许宜娜被他们带走。
我降低重心挡在面前,他们硬生生拉着我一点点像旁边滑去,像散步后不愿意回家的狗一样。
甄哥有点怒了:“咋地!想抗法?看不出来你还有这胆儿啊?”
头一回见甄哥生气,那股震慑力吓得我双腿打摆子,一时间重心不稳,摔倒了一边。
我连忙爬起来像狗皮膏药一样的又贴了上去,准备和他们开启第二轮“许宜娜争夺战”。
“徐天南!你这是在妨碍公务,根据规定我现在对你警告!如果你再不让开我就要使用警械了!其余人都让开!”
甄哥亮出了警棍。
公司的那些同事包括杜飞在内都是良民,除了换身份证从不进派出所的那类人,甄哥亮出手中的警棍时,大家都本能反应似地退开,不知道这玩意到底是会放电,还是喷辣椒水,或者直接原地爆炸。
唯独我死守在许宜娜面前,眼看着这根棍子下一秒就要落在我头上。
“天南你住手!我和他们走就是了!”
燕子一直护着许宜娜的手被吓得直打哆嗦,许宜娜把胳膊抽了出来,对燕子安慰道:“没事的,别害怕。”自己一步步走向了甄哥那边阵营。
甄哥松了口气,把警棍别回了腰间,从上衣兜里拿出一张单子,上面写着“行政拘留书。”
“签字吧。”甄哥说。
我拉住许宜娜:“这字你不能签,你又没有错为什么要和他们走?”
甄哥都做好收队的打算了,被我这么一搅和火气立马上来了:“你这人到底有完没完?再这样我就把你也抓回去信不信?”
我当然不想被他们抓去,但许宜娜坚持要由自己来负责这件事,情急之下我一把从许宜娜手中把单子抢了过来,在落款处签上自己的大名“徐天南。”
“徐天南你又在干什么,还给我!”许宜娜想把单子夺回去,但被我直接塞进甄哥手里。
甄哥盯着我看了半天:“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要找的负责人,负责人,你算哪根葱?”
我拿出张名片:“我是这的经理,一直没和您自我介绍。”
当初卫总为了让我和张爱玲在客户面前更有“份”一点,名片里的职务都写的是“经理”,没有写一部和二部。
什么东西都是多了就显得廉价,经理也是一样,在一般人眼里,公司的经理大小也算是个“官”。
甄哥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张曾经孙大嫂闹事时我塞给他的名片,那时候上面的职务还是“销售”。
“升的挺快啊你?前几个月还是个销售,现在都当经理了。”
我故意压低声音回答:“那时候…下基层而已,早就内定的事了。”
甄哥:“这公司你说话管用吗?”
我学卫总说话时的样子回答着:“管用,管用!”
“徐天南你别自作主张…”许宜娜话还没说完,就被张爱玲拉到了人群后面,我趁机对张爱玲使了个眼色。
张爱玲看懂了,她对许宜娜说:“娜娜我们别掺和这事了,天南整天都和外人打交道,这些事他更说的清一点。”
狗蛋和杜飞也不失时宜的对我叫了声:“经理…”
这俩狗/日的,我平日里给他们当妈又当保姆,从来都是叫我“喂”或者“唉”,第一次称呼我经理没想到还是在这种情况下。
远远的传来许宜娜被捂住嘴“呜呜…”的声音,不过张爱玲和燕子已经把她连拉带扯的锁进了办公室。
协警没了主意,又看向了甄哥。
甄哥不相信我说的话,脸上写满了“你就扯犊子吧你”的表情,但没有拆穿我。
我用哀求的目光看着甄哥,轻轻地说了句只有他才能听到的话。
“求求您…”
甄哥第一次显出犹豫不定的样子,他想了想,指着我对徒弟说:“那带他走吧。”
我跟着他们进了警车,四个人把这辆破桑塔纳的后座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一个没眼色的徒弟对甄哥说:“头儿,我看刚那个妹子也是个负责人,要不我们再去把她也带来?”
甄哥坐在副驾驶,他歪过头来瞪着这个二/逼小弟狠狠吸了一口气,小弟赶紧缩了缩脖子,把嘴巴用拉链拉上,缩成了一团麻花。
一辆至少15年高龄的破桑塔纳呼哧呼哧地拉着超载的人员往派出所驶去,这破车一路上“吱嘎吱嘎”到处都在发出抗议的异响声,我心里乱糟糟的幻想着电影里曾出现过的那些监狱里欺负新人,被扒光衣服冲凉水洒一身白粉粉的镜头,长相好一点的甚至还会被同/性/恋骚扰…
从小到大我因为在女孩面前“逞能”受到过多少次教训,我自己都记不清了,但这次为了保护许宜娜我一点都不后悔,但是面对未知的环境我此时心里非常害怕,我担心会像电影里一样遭到严刑逼供、毒打、甚至这二十多年的贞节牌坊即将要交代在一个穷乡僻壤的派出所的铁笼子里,心情变得极度沉重…
第二十一章
随着这辆快报废的老爷车桑塔纳“嘎吱”一声停了下来,后排四个人解放似的下车舒展筋骨,这是一座破旧的派出所,被四周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勉强围住,院子里唯一的机动车也就是这辆快报废的老爷桑塔纳,后盖处贴了几个字“车容即警容,每日擦车!”
这么恶劣的办公环境,每天还要去伺候快报废的老爷车,再好脾气的人怕是也忍受不了几天,怪不得甄哥每次来都黑个脸。
这是我初次来到这种地方,他们并没有像电影里面那样把我浑身洒满白粉粉再用高压水枪蹂躏,只是解掉了我的皮带,暂时扣押了身上物品就把我带进了候审室,唯一与电影里一致的就是手上那副手铐,当真正戴在手上时候才发现原来手铐的铁链那么粗,沉甸甸的像两个哑铃,我觉得那些神剧里动不动就挣脱手铐或者拿一根铁丝就能把这玩意打开的一幕根本就是骗人的。
候审室是一个四壁软包做成的房间,一扇被封了防护栏又高又小的窗户用来采光,房间内其余部分都是光秃秃的,就连凳子也是被固定在墙上的那种,没有靠背,直接靠着墙。
在我之前有三个“前辈”已经在这候着了,除了进来时候看了我一眼以外大家谁也不理谁,像是都在想着心事,我在里面足足坐了有半个小时,旁边一个瘦猴似的家伙才拿胳膊肘轻轻碰了我一下:“兄弟,为啥进来的。”
这句话在这种地方就是个开门砖,就像在大学里最普通的打招呼“同学,你哪个班的”一样,没啥实际意义,但可以解闷。
我叹了口气:“欠钱了”。
“就这点事儿也能进来?青松这狗东西莫不是到年底冲业绩呢吧!”瘦猴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不过他终于见到一个比他还倒霉的人,显得有点开心。“我是今天没休息好,上工(偷东西)时候失了手,才被抓进来。他是打架伤人进来的,他是吸毒被抓进来的。”瘦猴热心地把我这个“新同学”介绍给大家。
“欠钱这种事儿也能进来?你糊弄谁呢!”打架哥一看就是那种暴脾气的性格,说话都是一副恨恨的样子。
“欠了钱…还不起,偷东西被…被抓了呗,阿嚏!”吸毒哥插了句嘴,他一开口就喷嚏不断。
打架哥瞪了他一眼:“得得得,你赶紧别说话了,瞧你那样一会不嗑点药就忍不住,蔫不拉几的样子脑子还不好使了!”
“还不是…青松那王八羔子赶…赶得不是时候,老…老子刚热上一管,就…就冲进来了,要是让…让我抽完,老…老子陪他们耗到过年,阿嚏!”
在候审室里闷久了,就连这俩人的双簧对话都显得清新脱俗,我也打开了话匣子:“唉…民工给我们公司干了一年活,最后钱被包工头卷走了,就把我给抓进来了。”
我把罗发达携款潜逃结果工人讨薪跳楼的故事给他们讲了一遍。
三位“学长”都觉得我被抓进来这事不可思议,因为在这件事上他们的价值观相当统一,一致认为“凭本事欠的钱为什么要还”。
尽管与他们的价值观相差甚远,但在这种时候有人和你聊天就已经是最大的娱乐了,怎样都好过一个人傻看着天花板度日如年。
不过有一件事情是一致的,我们所有人都是被甄青松抓进来的。
时间就这样被一点一点地耗着,除了中途被叫出去采血照相上了两次厕所以外,我们四个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直到天黑了下来。
“徐天南!出来做笔录!”一个警察在铁门外把我叫了出去。
一位协警把我带进了另一间小房子,里面只有甄哥与另外一个女警,面前放了个笔记本。
女警指了一下对面的椅子:“坐那里。”
“姓名?”女警问我。
“……”
刚采血照相的时候她明明都在,还要故意问。
我:“徐天南。”
女警继续问:“工作单位?”
我:“盘龙山城。”
“知道因为什么事被带进来的吗?”
本来被莫名其妙的带来这里,又在候审室里窝了好几个小时,我一肚子的火,但还是强忍着陪着笑脸说:“哎哟,你俩别拿我开心了,就那么点事情你们不早都知道了么?”
这女警的年龄与我差不多大,但一开口就是板板正正的官/方用语:“徐天南,请你配合我们工作,你现在是涉案嫌疑人,配合是你唯一的出路。”
几个小时以前我还可以在自己的办公室抽烟喝茶偶尔检查一下员工的业务情况,怎么这么一会时间就变成涉案嫌疑人了,这个反转我无法接受,本能指引着我辩解道:“我怎么还就成嫌疑人了,哎甄哥!您可是从头到尾都看见的啊,罗老板卷着钱跑路,我管不了,工头自己要跳楼,也不是我让他去的,到现在你们只抓我一个人,我冤不冤枉啊!”
女警面色冷峻地说:“徐天南,不要把别人当傻子,这里每一个人都说自己是冤枉的,我告诉你,我们不会错抓一个好人,更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这女警讲话句句不苟言笑,一板一眼的一句都出自警员手册,简直就像派出所里的“许宜娜。”
做事认真不马虎,眼里只有有罪与无罪两种人,而我就被认定成有罪的那一类。
甄哥这时说话了:“天南,你这也没多大事,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你自己说怎么解决吧。”
“解决啥啊,钱我们早就给过了,人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我们公司一切都是按照合同在执行的,怎么就会被摊上这事呢?”
与罗发达的那份合同与收款条是现在唯一的“尚方宝剑”,我只能靠这个来说事。
“你说的这些是给我听的,那我现在告诉你上级部门要对这件事问责,他们在乎的只是民工什么时候拿到钱,至于什么合同签了人跑了之类的借口,你可拉倒吧,说!怎么解决!”
甄哥一巴掌拍得桌子直响。
“但我真的解决不了啊,甄哥!马上过年了,为了给罗发达付工程款付,我们公司员工这个月的工资都没发。”
我尝试着把话题引入我擅长的领域,以穷装穷。
甄哥:“那是你们公司行为我管不着,但我告诉你,你知道现在情况对你很不利吗?”
我摇了摇头,依然认定自己也是受害者,事不大。
甄哥:“今天那个工头跳楼的视频被转发到了网上,现在有一个刚想趁着这个机会出名的律师答应义务帮他们起诉,所以在起诉之前我有义务要来先和双方做个调解。”
我:“起诉我?起诉什么?我违什么法了?”
甄哥:“对方律师诉讼你们违反了刑法276条之一,用虚假合同转移财产,包庇罗发达以逃匿方式逃避支付劳务报酬。”
“而且你知道吗?对方一旦起诉生效,那现在就不是我和你这样说话了,一旦上升到刑事犯罪,就得把你羁押到拘留所了!”
第一次知道事情会如此严重我身子霎那间凉了一大截。
虚假合同?转移财产?包庇逃匿?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我绝对不会承认。
我极力辩解道:“我们公司与罗发达的那个是真的承包协议,钱也是真的给过的,就连收条也是他自己打的,至于包庇他逃匿,更没有这回事!”
甄哥:“照你这么说,那就是你们公司给这个姓罗的老板已经结算了一年的工钱,但是他没有给工人们给,自己拿着跑了,是这意思吧?”
我:“这不明摆的事么?”
甄哥:“行!证据拿出来!”
我被问的有点懵逼:“啥…啥证据?”
甄哥:“你说罗发达和你们签的协议是真实的,你说你把钱给过了,行,我都相信!你把罗发达携款潜逃与你无关的证据拿出来!”
我觉得他说的这个问题非常无厘头:“……甄哥,难道罗发达跑路之前还要良心发现一下给我写个收据‘本人自愿携款潜逃与公司无关’?”
甄哥:“拿不出来吧?”
我摇摇头。
“这不就得了,你自己都拿不出证据来,还指望我能相信?我都不相信你还指望将来如果上法院了法官会信?”
甄哥敲了敲桌子:“说任何事情都是要讲证据的,天南你知道不?”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对甄哥这种“证明你妈是你妈的逻辑搞得混乱不堪”,感觉自己快被玩坏了。
几个小时的审讯,无非就是这两个问题不断重复,直到我的脑子被困意席卷冲刷成了一团浆糊。
有那么一阵子我还真相信了是自己与罗发达造虚假合同,包庇他卷钱逃匿的事情,只是我忘记当初是怎么做的了。
这种感觉就像我的潜意识里做一件事,却又好像没做过…
极度的困意使得我说话颠三倒四,甄哥看我这幅样子摇了摇头,他让在一旁的女警出去后,关掉摄像机从桌子后面走了出来。
他点上一根烟,用很随意的姿势把外衣脱掉,直接半张屁/股坐在了桌子上。
“行了,就咱俩了,你站起来走走!清醒一下!”
“好。”经过一晚上的审讯,我的嗓音变得像被砂纸磨过一样低哑。
我努力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揉了揉脸。
甄哥也给我点上了一根烟:“首先,我觉得你不是个坏怂,所以今天你替那个女孩签字的时候我不拆穿你,反正法人不在,公司谁负责对我们来说都一样,但我这是给你个面子,你知道不?”
“明白,明白,这点上我一直都记得。”我连声道着谢
“我也知道你们确实给那个工程老板结过账了。”甄哥继续说:“但这次活该你们出这事,那么多建筑公司,人家怎么就知道先盯着工程老板先把工人工资结掉以后才付的尾款。”
我一脸苦相的解释道:“这不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没经验么,以后要是再遇到这种事…”
“得得得!别扯这没用的。”甄哥深吸一口烟说:“按理说这事属劳动纠纷不归我们派出所管,但这次他们跳楼闹大了惊动了上面领导,所以我这也有压力,我现在说的话你听好,你现在只是被行政拘留几天,说白了也就是给双方一个调解的时间,工人的律师说了,如果你们把钱给了,他随时撤诉,你也就随时能走。等工人的事处理完了你们再和姓罗的慢慢扯去,但你们若不给这个钱,到时候他就以《拒不支付劳动报酬罪》把你们公司告上法院,到时候你和法人谁都脱不了干系,而你!作为当事人,更是跑不了。一旦上升到这个层面,就算判决下来不用坐牢,但最起码也是个拘役,到时候不仅强制执行你们公司,还要缴纳罚金。”
甄哥也是把录音设备都关了以后才敢对我说这样的话,而我也从未料到现在会是这样的情况。
我的额头渗出了一层冷汗:“但…但是我们手里头有当初的合同与收条啊?”
甄哥:“你们有这俩东西多少算个证据,但依我的经验来看,开庭的时候罗肯定不会来,所以到时候你们公司还是要被被强制执行,事关民工工资问题的事情可不是那几张纸片片就能回避的。”
“除非你现在把这个姓罗的找到,那啥都解决了。”
甄哥这句话等于白说,一个人有意躲起来并不是那么好找的。
“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回头记得把利害关系给你们公司管事的说说,别再去执迷不悟那几份合同与收条了,这事儿现在被媒体推到风口浪尖上,一个处理不好大家都要跟着倒霉。”
甄哥说完后让我在一堆文件资料上签字,按了手印,天擦亮时把我带到了城/郊的拘留所。
我永远无法忘记跨进那里的一瞬间。
黎明之前是夜晚最深的时候,大铁门开启时发出了低沉的怒吼,一眼望去只有看不见尽头的黑暗。
第二十二章
拘留所的生活并不像电影里监狱那般恐怖黑暗,这里仅是一个行政处罚的地方,够不上刑事案件,期限也一般超不过15天,所以并没有十恶不赦的坏人,大多数的也都是酒后驾驶、小偷小摸、江湖比试什么的不小心“失了手”,才会来这里报道。
但这里总归是失去自由的地方,身上的物品一律被清空,值班管教把那件橘黄色的监服放在我面前时,我脑中想起了星爷电影里的一句经典台词“从此你就是这里的低等下人,9527是你的终生代号…”
第一晚最难熬,我初次体会了笼中之鸟的感受。
高墙内的生活规律得像军训,每天七点半起床铃就会响起,坚硬的床板令我头疼炸裂,每每看见窗外厚重的铁护栏,我要努力回忆很久才能想起自己在哪里。
床铺必须收拾得整整齐齐,被子要叠成“豆腐块”的形状。我领到的那床被子破旧又一股霉味,但旧有旧的好处,上面的“豆腐块”印记很深,按着印记随便叠一叠都可以过关。
除了每天的法制教育课与管教训话以外,其余的时间基本都是在自由活动,有室外的也有室内的,但任何事情都局限于这个高墙耸立的院落,令我感觉呼吸都变得不自由。
比起身体上的不自由,更多的是一种心理落差,从一个自由之身变为受人管制的犯人,这种落差是巨大的,况且被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就更像是一个在封闭环境中忧天的杞人。
我想打个电话问问许宜娜是否找到了罗发达,想问一下工人现在是否拿到工钱,但打电话的申请没有得到批准,而自己却又不像其他室友那样出去的日子指日可待,每当我想到若工人的律师提起诉讼,按照甄哥的说法这事就会被上升到刑事案件,那我指望出去的日子更加遥遥无期…
这种连自己命运都无力掌握时,心口就像压了块石头,呼吸都变得更加困难,更加绝望。
人在安静时就会想很多事,我也不例外,最近发生的事情就像电影桥段一样浮现在我的脑海,所以除了每天的法制教育课程以外,其余的时间我都是一个人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想着心事,抑郁寡欢。
但我不可能一直像透明人那样生活,就像一个人不可能一直倒霉,在沉默了几天后,我在极度压抑的心情下做出了一件蠢事,但也因此结交了一个朋友。
那是我与外界断了联系的第三天,除了刚进来时管教告诉我一个叫杜飞的人给我存了500元钱以外,我一点他们的消息也没有。
内心的焦躁不安与头疼炸裂的感觉快让我发疯,再加上申请打电话的请求遭拒以后,几天以来压抑的怒火已经处于一个爆炸的临界点。
那天按照惯例到了每日的内务检查时间,来检查内务的就是那个拒绝我打电话申请的管教,当时我的理智断了线,做出了挑衅他的事情。
我当着他的面,把我刚收拾好干净整齐的被褥一把扯下了地上。
全监舍的人被我这一举动吓得瞪大了眼睛,一个平日里从来不说话的人现在却做出了最愚蠢的事情:挑衅权威。
管教并不是第一被人挑衅权威,所以他并没有动怒,只是冷静地说:“2分钟之内,捡起来收拾好,我就当做没看见。”
我倔强地看着他,准备顽抗到底。
预想中的警棍没有砸在我身上,与他打个鱼死网破的觉悟也是徒劳,管教也是人并且有纪律条例,不能擅自体罚犯人,但并不表明他拿我没有办法。
“409房长,出列!”
409是我们监舍的号码,一个身材壮实胳膊上有刺青的男人站了出列,大喊一声:“到!”
“内务检查不合格,早饭过后带领全体人员回舍做卫生,一天内不许使用活动室,不许离开监舍楼。”
管教说完后,在墙上挂的记录本上划下了一个大大的八叉:“吃饭前我会再来检查,如果还搞不好,明天所有人继续留宿。”
每一个监舍都有一个房长,一般都是战斗能力比较强的犯人担任,而我们这个409室的房长,他是因为斗殴被关押在这里15天,所以战斗能力很强。
房长的义务也就是帮管教去做一些他们不能做的事情。
在这里活动室与自由活动时间是犯人们最大的乐趣,因为我的挑衅使得大家失去了在这里不自由环境里最低限度的自由,所以以房长为首的几个短头发男人把怨气全部都撒在了我的身上。
在愤怒气头上的我脾气倔强,就算斗战胜佛来我也敢与他过上两招,但结果可想而知,事实证明再倔强的脾气也会在强硬的道理之下被掰弯。
因为谁的拳头硬谁有道理,不到5分钟我就变成了泄气的皮球,顶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脑袋重新整理了内务。
吃过早饭后,舍友们眼巴巴地看着其余人跑向活动室抢占乒乓球台,健身器等娱乐项目,而409室的全体人员则乖乖回到监舍去重新收拾内务。
重新收拾内务只是一个说辞,真正的目的是要所有人承担起这连带责任都失去一天的自由,从而把怨气全部都撒在对权威做出挑衅的人的头上,这个方法像极了九十年代农村大字报里经常写的雷人的宣传语:一人超生,全村结扎。
我的“超生”而连带着所有人都被“结扎”,因此本身就像透明人的我变得更加透明,更没有人愿意主动与我讲话。
但有一个人却是例外,这个人也是我在这里结交的唯一一个朋友。
他的姓是个好听并且稀有的复姓----南宫,偏偏他那个经历过六十年代大跃进的父亲望子成龙,给儿子起了个洋俗混搭的名字----南宫建国。
“兄弟,挺有种的啊?管教也敢挑衅。”
南宫建国就睡在我的隔壁床,这是他第一次与我讲话。
刚被“道理”掰弯的我并没有像狗血剧里那样讲出“今天他弄不死我明天我要他死”之类帅气的台词,我只是捂着淤青的眼睛说了句:“后悔了,浑身都疼…”
南宫歪着嘴笑了一下:“疼就对了!不疼的,那是死人。”他看了打我的那几个短发刺青男一眼,“就像有些人活着,也和死了差不多,做事只知道用蛮力,没一点技术含量。”
南宫建国之所以会这么说,后来我才得知他是因为偷窃才被抓进来的,而对于他这样的“手艺人”最看不起的就是只会打架的莽夫。
“听说你是欠钱被抓进来的?”
南宫建国问起我时的样子与甄哥派出所那几个“前辈”一样,一脸的不相信。
我本身心里就堵得慌,再加上刚被教育了一番,一点聊天的心情也没有,我就回答了“是啊”之后,看着窗外不再讲话。
“是不是想往外打个电话?”南宫建国突然这么问了我一句。
听到这话我突然来了兴趣,我转过头看着他:“怎么?你有办法?”
“有是有。”他说完后立即变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但是不太好办哦…”
这话似曾相识,瞎哥当年与我初识时就是这样一种语气,其实也就是想要点好处。
我连忙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我进来那天朋友给我存了500块钱,你若是不嫌弃回头去加个餐,吃点好的我给你买单。”
“好说,好说!”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下来。
南宫建国这个人属于电影里每个监舍都有的“运送专家”一类的人物,他按响了墙上的紧急呼叫铃招来了管教,在耳边三言两句之后就离开了这里。
直到下午,他回来后在我手里塞了一个小小的砖块手机,我迫不及待地躲在厕所里打给了这么多天以来日思夜想的一个人。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宜娜,是我…”听到许宜娜的声音时我鼻子酸了一下。
“天南!?天南?!是你吗?你可以打电话了?”许宜娜震惊的叫着。
“是一个朋友的电话,我不能说太久,你先听我讲…”
我迅速与许宜娜讲了那天甄哥说的事,也从她那里得知卫总与股东们都在关注这件事,虽然他们的决定很冰冷,但却在我的意料之中。
股东们一致决定聘请律师来打这次官司,也就是说我与法人卫总必须面临这次被起诉的命运。
“天南…”许宜娜欲言又止。
“怎么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你那天…”许宜娜深吸一口气,“那天你为什么要代替我签字?”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事情,唯独没想过她会问这时候问我。
与她说实话?虽然我喜欢许宜娜是全公司都知道的事情,但我已发过誓在没有当上高管以前是不会与她表白的。
况且我是个非常注重“逼格”的人,第一次表白总不能在拘留所的厕所吧!
一时间俩人都有种如鱼在哽的尴尬。
不断的沉默,我突然大脑一热脱口而出。
“因为我(喜)…”
“他们有没有打你?”
俩人同时说话,我赶紧把不该说的话噎了回去。
“当然没有,这里条件很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床,还有活动室可以看电视打乒乓球,还可以点菜吃。”
我说的一半是真话,只不过床上的被子脏得流油,至于电视和乒乓球,这些都是大佬们的消遣方式轮不到我,而点菜的价格堪比迪拜。
至于没有被打,这是我第一次骗她。
许宜娜轻舒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她又说:“以后找你就打这个电话吗?”
“别!千万别,这个电话马上就要还回去了。”
“那你什么时候能再给我打电话?”
南宫建国突然抢过手机塞进了裤兜里,又到了每日下午领导训话的时间了,还好他动作快,差一点就被发现了。
电话被还了回去,但我世界却变得明亮起来,就连刚才打我的那个房长似乎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一整晚上我都在与南宫建国聊着天,我把这些天的烦闷一股脑抱怨而出,心情好了很多。
南宫建国虽然是个贼,但用他的话讲他是个“帅盗”,既然是帅盗,那就得有“艺名”,因此他给自己取的“艺名”叫南宫留香,楚留香的留香,他要我以后叫他留香,或者南宫。
他的偶像就是楚留香,挥一挥衣袖,带走了你的钱财,顺便偷走你的心的那个楚留香。
据南宫所说,他在窃贼这个行业里技压群雄,这世界上能抓到他的警察还没有出生,而之所以他会被抓进来,全都是因为与我这个年龄的男人一样,骨子里泛发着一股“骚”劲儿,他曾经偷了一个女孩子的手机,后来却又与那个妹子短信聊上了,最终俩人越聊越投入感情,于是就约见面了,没想到见面时女孩不仅化了漂亮的妆,还带了个便衣…
之后他就在这里与我吹着牛皮了…据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失手,很浪漫的失手于牡丹花之下。
南宫不仅“骚”,而且还喜欢读徐志摩的诗,所以他连说起话来都是一副文人墨客的气息,拘留所在他的口中也变得格外浪漫:我们都是这里的过客,整理好心情,随时准备继续上路…
后面些天里我再也不像刚进来时那样沉默寡欢,可能是受到南宫的影响,也可能是知道了公司的高管们开始聘请律师着手准备这事,更或者是因为与许宜娜的一通电话。
你为什么要代替我签字?
我隐约感觉到她在等待我的答案。
我在拘留所的第八日是个特殊的日子,大年三十,而我也只能在冰冷的高墙内度过。但这却是让我倍感幸福的一个日子,不是因为那天管全员举办的无聊的联欢晚会,而是因为那天晚上,我花光了杜飞押在我这的所有的钱,在南宫那里又买到了一次打电话的机会。
那晚我和许宜娜聊了很久,我给她讲了很多最近发生的故事,从第一天被甄哥带去派出所,一直到进入拘留所之中发生的事情,经过我的语言美化过后到也没有显得凄凉,反而真有一种“整理好心情,15天后继续上路”的感觉。
许宜娜也是第一次敞开心扉与我聊着她毕业以后应聘到这个公司的事情,工作时遇到的麻烦,每次我闯祸时的那种无奈,每次我逞能时她心里暗自发笑的状态…
那一晚我俩都没有说任何越俎的话题,但伴随着除夕夜里烟花盛开的声音,双方的心里似乎都被轻轻地敲了一下…
第二十三章
除夕的夜里,几个红艳艳的灯笼也没有让这里变得温暖,因为高墙还是那个高墙,铁窗还是那个以往的模样,坚硬又冰冷。
人们总喜欢在这种大节日里聚个会,喝点酒,一边发泄着上一年不得志的郁郁,一边以豪情的姿态说着“我立志今年xxx”。
可一旦豪情过头了,就会与周围的人有点小磨小擦,于是趁着酒劲来一场江湖比试,输了的去医院报到,打赢了的,来这里报到。
所以在这种节日里,医院和拘留所都属于入学高峰期。
南宫建国的“进修”结束了,走的那天我与他互留了联系方式,当时我没多想,权当是结交了一个朋友,但日后证明结识一个帅盗能带给来的帮助远远超乎想象。
没有了南宫这个靠山,房长那帮人又开始把注意力放在了我身上,尽管我已不再挑战权威处处小心,但他们还是习惯性的找我麻烦,因此直到他们离开前,我身上每天都在增加新的淤青。
转眼间已经到了第十天,舍友的“毕业”一波接一波,这十天的时间我已养成了少言寡语的习惯,每日听他们交流“业内经验”也成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xx商场后门那里是监控盲区,晚上下手绝逼不会被发现!”
“别人这样打过来,你就这样挡,然后再这样打回去…”
经验与实践相结合,就像每天都在开武林交流大会,在这里“进修”出去后都是镀过金的选手,比一般的愣头青更猛一点。
公司的股东们既然委托了律师准备把自己的权益捍卫到底,那我也只有沉住气,做好长期斗争的打算,不过在第十四天,事情有了转机。
“徐天南,出列!”
那天的法制教育开课前我被叫了出去。
管教把我领到一间办公室,我见到了两个熟悉的人,其中一个是甄哥,另一个,竟然是罗发达!
我这段时间仅次于许宜娜朝思暮想的人!
“我x你妈!”一句标准的国骂脱口而出。
长久以来压抑的情绪瞬间爆发,本能支配着我向他冲去,作为这些天“武林交流大会”的旁听者,我或多或少的在脑海中演练过他们传授的招式,此刻我尽情的展示着“学习成果”。
踢腿的时候身体后仰,攻击范围才会增加。
后仰的身体可以为下一次直拳蓄力,爆发力会更足。
我的连续技第三招还未施展出来,就被管教们强行按在了地上,如果一个人真的要卯命上的话,至少需要三个人才能制止,就算是并不强壮的我也一样。
甄哥应该是个武林高手,他丝毫不为我的这套连续技所动,反而面色疲惫地看着我说:“唉,唉!行了行了,你冷静点,再别惹事了!问你几个问题。”
他例行向我确定了一些罗发达与工人、公司之间的事情后,长舒一口气:“这家伙贼得很啊,连开宾馆的身份证都用别人的,要不是他这次在gs那边嫖/娼被抓了,指不定还跑到哪里去。”
罗发达一脸谄媚对着甄哥说:“误会,都是误会…本想过完年回来就给工人结账的…”
虽然我的身体被管教们牢牢抓住,但嘴巴是自由的,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对他大喊:“我误会你妈x!”
甄哥不相信他说的话,我也不相信,但终究我还是脱离了这个苦海。
从拘留所出来的那一刻,那种感觉真的无法言喻,就像突然放飞一个长期关在笼子里的鸟,但鸟儿却忘记了飞翔的感觉。
我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因为我已习惯了被别人安排的生活。
让吃饭就吃饭,让睡觉就睡觉,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木偶,遵从着被人设定好的轨迹而运行。
明明高墙内外都是一样的天,一样的太阳,但我却觉得墙外的阳光更加刺眼,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用余光看见了不远处大伟的车,之后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跑步声。
我本以为在这段黑暗的经历会侵蚀我的记忆,让我忘记曾经那张日思夜寐的面庞,但她的样子就像漆黑深夜中的一抹亮光,越是黑暗,越是耀眼得肆无忌惮。
“你…”
许宜娜说话时有点颤抖,尾音随者惊愕也被拖得很长。
长期不用已经变得退化的苹果肌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终于出来了,那个罗发达最后还是被找…”
“你不是没有被打吗?”许宜娜不等我话说完就立刻打断了我。
谎言被揭穿时的气氛有点尴尬,因为我都忘记了脸上的淤青。
“我…”
我本想说是摔倒了之类的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不想再骗她,善意的欺骗也算了吧,我支支吾吾半天没支出下半句。
“你这个傻子!”
许宜娜突然一下扑向我,把我紧紧抱住,长期以来清汤寡水的饮食搞得我营养不良,一时间没有站稳被她这一下扑得倒了下去,两手勉强在地上支撑着我俩的身体,双腿撇向两边,动作非常不雅。
我从来不知道平时冷静高傲的她也有这样柔弱的一面,她哭得很大声,胳膊用力地勒着我的脖子使我喘不过气…
我又闻到了她身上的那股暗香,清幽幽的味道唤醒了我这些天以来抑郁封闭的内心。
其余“闲杂人等”都非常有眼色的回到了车上,默默地看着我这发生的一幕。
我拍了怕许宜娜大衣上粘的灰。
“这不都过去了,没事的,没事的…”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哭得如此肆无忌惮,阳光下拖着的那条泪线晶莹透亮,像钻石划过一样,却是我这些天里最大的安慰。
“你这个傻子…谁让你逞能的!”许宜娜的小拳头锤在我身上却把自己打哭了,被锤到的伤口疼得我龇牙咧嘴,不过我有一种“能活的出来真是太好了”的感觉…
在回来的路上,许宜娜和我说了件我没想到的事情,是关于甄哥的。
就在大年初一的那天她接到了甄哥的一个电话,要她联系车来拘留所接人,后才来得知这些天里甄哥一直在内部网搜索有关罗发达的线索,最终在年三十晚上查到了远在gs境内有一条罗发达因嫖娼被处罚的记录,于是连夜开车往返两千多公里把罗发达抓了回来。
因为当初移交拘留所后,我所有的事情都不再与他有关,但他甘愿放弃了除夕夜难得与家人团聚的机会,开着那辆在寒冬里四处漏风的破桑塔纳就为还我一个清白。
他是一个外表高大冷漠的男人,但内心比任何人都充满正义感。
我拿出手机,想给甄哥发个信息道谢,想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感觉说什么都没法表达自己对他的心情,最终只是简单的打了三个字:谢谢你。
他没有回信息,也许正在忙着下一件案子,也许已经回家团圆了。
我希望他是回家团圆了。
这场民工的“欠薪风波”就这样过去了,几日后公司假期结束,恢复了以往的运行。
因罗发达卷走的钱因还没来得及挥霍就被甄哥抓了回来,再加上公司里还压着一部分他第二年的开工款,所以两头一凑也够发了今年所有的工人工资。
拿到钱的工人们抓紧时间买了火车票,赶在了正月十五之前一个个都回了乡,双方的律师都以“调解成功”为这事划下了句号,罗发达并未损失什么,他只不过是把不该自己的钱吐了出来,而工人们,只是错过了一场与家人团聚的春节联欢晚会,至于我,虽然诉讼什么的都已在双方律师签字的那一刻都已不复存在,但拘留所这十几天的经历却是真实存在的,那段黑暗的回忆像用一把凿子刻在了我心里,久久无法磨灭。
不过种种黑暗的回忆在我得到的收获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因为经过这件事我与许宜娜之间的关系有了很微妙的变化。
她还是像往常一样严厉,我被关押的这些日子里我们部门客户的尾款收的很糟糕,再加上狗蛋又是那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类型,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他犹如狂狗出笼,每天带着钢妹拉着公司财务部和工程部的小姑娘们聚众吹牛。所以在年后的晨会上许宜娜狠狠点名训斥了我们营销二部一番,不过有时偶尔我与她独处时,她会偷偷叫我一声“大傻子”,这时的我俩相视一笑,都能在对方的眼里看见一些与以前不同的感觉。
这种关系就像一种味道,它好似隐隐约约的甜,这种甜让我对每一天都充满了向往。
杜飞这段时间却没闲着,多日不见他还为团队增员了一名新人,每天都在做着新人培训,所以我从一开始就认为他是个不需要人操心的人。
就在我重获得自由,准备大展拳脚的时候,突然收到了一条信息,是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谁无暴风劲雨时,守得云开见月明,出来记得报个平安,----南宫留香。”
“帅盗”不愧是帅盗,连发个信息都一副很厉害的样子。
于是我立即把电话打了过去,他的彩铃竟然是79版《楚留香传奇》的主题曲。
电话接通了,我激动地说:“南宫!我出来了”
“呵呵,‘毕业’了呀。”南宫这个人说话向来不温不火,像是什么事都勾不起他的好奇心,但什么事情都过目不忘。
因为当初他曾约我出来后要一起喝茶,所以电话里也没有多说,我们约定了在一间茶馆见面。
我收拾好了自己,下午准时赴约,这是一家到处都用深色实木装饰的茶馆,店内飘散着厚重的檀香味,南宫坐在一个靠边的角落,他戴了副眼镜,穿着素色的衬衣,乍看之下一点也不像“扒手”,像个程序员。
“来,来,快坐。”南宫招呼着我。
我一坐下就开始对他讲述这些天发生的事情,还说到了甄哥放弃除夕夜与家人团聚,跑到千里迢迢之外把罗发达带了回来才得以使我洗脱了冤屈这件事。
南宫听完后,突然来一句:“我当初就知道你一定会没事的,因为你和我们都是不同的人。”
我有点好奇:“哪里不同?”
南宫十指交叉抵在桌子上,突然从指尖变出来一个单面刀片,刀片从右手小拇指如游龙戏水般一隐一现地游到左手食指,顿时把我看呆在那里。
“你是走阳关正道的人,不像我们…以后也没个好下场。”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悲伤的神色。
我对于南宫所处的这个“江湖”并不懂,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于是脑子抽筋地说了句:“干…干你这行没成本,利润高…”
南宫难得的露出一丝苦笑:“你说错了,这行的成本比谁都高,而且高得可怕。”
他的这句话又让我不懂了,于是问:“有什么成本?”
南宫摊开手,十个指头因长期的“训练”而变得畸形,弯曲的程度甚至都已不再像一双人的手。
“青春…”
他的双手就是最好的说服力。
“哎叫你来喝茶又不是说这事的。”他给我倒了杯茶,“我想找你帮个忙。”
我楞了一下:“你?找我帮忙?我一卖墓地的能有多大能量?”
我不明白自己一个做销售的能对他这种“江湖客”帮到什么。
南宫轻抿一口茶:“你不是个坏人,从见你第一眼我就知道,而且你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正道人。”他顿了顿:“所以我想请你收个徒弟。”
南宫这么一说我立刻懂了,收徒是他们的“业内术语”,在销售行业也就是带个新员工,看来他是想替别人“弃暗投明”。
“好说,好说!别的我不会干,这种事找我就对了。”聊到我擅长的领域,我露出自信的笑嘻嘻的样子对着他比着“ok”。
“但是可能会有点困难…”南宫面露难色。
“嗨呀!要说起江湖事,那我不如你,但要说搞销售,你可别小看我。”
我添油加醋的给讲了一通当年狗蛋爹是怎么把网瘾儿子交到我手上,我是怎样把他儿子从网瘾边缘拉回来的故事大讲一番。
我越讲越来劲,讲到我曾经带着狗蛋和同行因抢发传单地盘打的你死我活的场面时袒臂挥拳,一副江湖高手的样子,直到我发现身边站了个人一直在默默看着我表演…
我挥在半空中的拳头怔了一下:“唔…有什么事?”
看我表演的是个很年轻的男孩子,估摸也就十七八的样子,细条条的身板穿着一件黑色风衣,戴着一顶无边的鸭舌帽,模样很清秀,就连嘴唇上方正值发育年龄的微微小胡子也仅有一丝淡淡的颜色。
男孩没有回话,径直坐在了南宫旁边。
南宫尴尬地说:“介绍一下,这是我妹妹,南宫梅。”
“啊!?”我暗想:你妹练什么功走火入魔了吗?这小胡子到是挺别致。
“来,打个招呼。”南宫拍了拍梅子。
梅子皱皱眉,把玩着桌上的打火机,就是不开腔。
南宫轻叹一口气:“妹妹有点怕生,以后叫她梅子吧。”
“钱包不错啊…挺别致”我趁热插句话,遵循着销售法则第一条,初次见面先夸奖,拉近俩人距离。
“不是我的,刚偷来的。”
“……”
她一句话就把我噎了回去。
假小子把鸭舌帽一脱,轻轻抖了抖脑袋,半长至肩的头发散了下来,用手在嘴巴上沿轻轻一抹,贴在唇上微微的假胡子没有了,刹那间变出原形,她与南宫一样,都长着一副清秀的面庞,五官很精致。
唯一不同的是南宫他总是在悄然掩盖自己的锋芒,越是装的像一个普通人,眼神里越会有一股涉世已久的浑浊,而梅子总是低着头有一种对外界漠不关心的感觉,但偶尔眼神会有几下接触,似乎她又对什么都好奇。
“哥,我不是让你别瞎操心了?我不上班。”假小子抗议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当年狗蛋,耿着脖子对他爹吼出那句“我不上班!”
但爹是爹,南宫是南宫,他没有作为一个“爹”应有的霸气,反而像哄爹一样对着妹妹好言相劝:“听我的,别走这条路,女孩子家就应该正儿八经的找个工作,以后找个正经人过日子…”末了还来一句:“好不好?”他眨巴着他那双男人不该有的大眼睛,一脸的讨好相。
外人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哄爹。
“你和师父都是一个样子!瞧不上我啊?”梅子炫耀着手中那个鳄鱼皮的“战利品”。
南宫没看妹妹的“业绩”,继续好言劝着:“怎么会呢,我俩有一个人做这行就够了,你就应该找个正经工作好好上班,以后…”
“每个月为了几千块钱给人当狗累死累活?这就是你嘴里的正经工作?”梅子不耐的打断了他的话。
南宫咽了咽口水看我一眼,我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潜台词,“下半场,换人!”
既然以后要归我管,第一印象很重要,我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憋出一张长辈脸:“梅子,人的价值不是靠着这些外在就可以来断定的。”这句话卫总曾经给我说过,我照搬了过来。
梅子没有理我,变戏法似的从手心里摸出一个大砖块手机,我看那个手机有点眼熟。
“哥,师父教的那些东西我哪个不会?论手艺我哪点比不上你?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让我去找什么破工作?还美其名曰走正道?难道你们眼里的正道就是每天去看别人脸色打工?”
我看着梅子手中的“大砖块”摸了摸口袋,我靠!真是我的手机,啥时候被摸去的?
南宫不理他妹妹,低头继续沏茶。
“你说啊!?我哪点比不上你了?你和师父都要这么对我!”梅子对着哥哥不依不饶地追问。
南宫喝了口茶:“你仔细看看‘货’”。
梅子翻看了一下手机,发现手机里的电池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哥哥摸了去。
南宫慢慢张开拿杯子的手心,上面放着一块300毫安的小电池。
俩人手艺孰高孰低一眼便知,但我的手机就这么被兄妹俩残忍的“解体”…我竟然什么都没看到。
“嘁!”梅子被比了下去,生气的把手机扔到了桌子上,扭头谁都不理了。
南宫皱皱眉,拿嘴角撇了一下他妹妹看着我说:“以后交给你了,学点正经东西…”
这种“刺头”妹妹我可不敢保证能带得出来,我一时木讷在了那里。
南宫对着妹妹说:“这位就是徐天南,和你提到过的销售公司的经理,虽然有时候做事有点肉肉的,但他的为人我信得过,你明天就去南哥那里报道,听到没有?”
以前没发现南宫连夸人夸的这么清新脱俗,我眼里雷厉风行的自己怎么到他那里就变成了一个“肉肉”的人。
梅子扭过头不说话,一副倔强的样子。
见妹妹不理自己,南宫又变成了“老婆婆模式”:“你找个正经工作比什么都强,不像做师父这行天天都要担惊受怕的过活…balabalabala”
梅子经不住哥哥对她耳朵的折磨,最终长长的哀怨一声:“唉…”
叹息就表明答应了,南宫趁热打铁,那热情劲像老媒婆在撮合一对相亲对象,但俩人互相看不上眼。
“叫南哥”。
梅子头一低,又开始装死。
“叫人呀,以后还得靠别人带着,这幅样子哪行?我说你这人从小到大就是不爱与人交流,小时候师父隔壁的杨二子多疼你…”
南宫又开始絮叨,这次连我都快忍不住了。
梅子无可奈何恋地对我翘起一点点眼皮:“南哥…”
“呵呵,好…好…明天就来报道,以后好好干。”我勉强憋出个笑脸。
梅子没有回答,她只是把桌上的钱包一卷,轻飘飘的走了,我看着“问题少女”离去时的背影,心里无限惆怅。
看着妹妹离开,南宫无奈地叹了口气:“妹妹从小没上过学,耽误了,这么多年我跟着师父学手艺她就在一旁看着,谁知道看的看的最后自己还琢磨出了点名堂,就成今天这样了。”
南宫说到这里,眼神有点暗淡:“况且,当年她母亲的事情对她造成的影响很大。”
“她母亲怎么了?”我问道。
南宫顿了顿,欲言又止地说:“算了,不说这事了,反正梅子其实是个性格挺好的姑娘,只不过现在不太容易相信人,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工作过,你觉得怎样?能带得好吗?”
在今天之前我从来都相信没有我带不动的员工,不论是桀骜的杜飞,白纸一张的钢妹甚至是网瘾少年狗蛋,但南宫梅的出现却刷新了我对问题少年的认知,我顶着她哥哥殷切的眼神,硬着头皮说:“没问题,交给我吧。”
第二十四章
梅子虽然是个一门心思师承“祖业”的问题少女,但耐不住她哥哥那张婆婆嘴的威慑力,第二天早上还是准时来到了公司报道。
我很早就到了公司,在燕子那里为她准备了工装,公司的女式工装是西装一步裙,紧身的那种,当初钢妹入职的时候因为她那条“萝卜短腿”实在可爱的不堪入目,所以选择了男士裤子,而梅子可能是因为曾经的“职业需要”,练就了一身修长挺拔的身板,穿着那身职业装在这个全是男人与恐龙妹的的营销二部里就像万花丛中的一抹绿,瞬间把整个部门的平均颜值都拉高了一档。
但一抹绿只能用来看,摸不得,谁碰谁就得被刺。
“各位,介绍一下,这位是新同事南宫梅,她是第一次接触销售行业,而且岁数也比较小,所以各位要多多…照顾着点。”
“给大家打个招呼吧。”我悄悄与梅子说。
梅子左右看了看,面无表情的与大家点了下头算做招呼,另场面变得很尴尬。
这今后能相处么…我心里忐忑的七上八下。
这时狗蛋却跳了出来:“哇靠,南哥你早不说,我今天没洗头!”
他的小黄毛越长越长,只要一天不洗头就总有几撮翘着,像杂草一样与“呆毛”齐飞。
狗蛋立即拿起一面镜子指挥着钢妹给自己梳头:“这边来一下,那边,那边也梳一梳…怎么样,顺一点没有?”
自从他带着钢妹拓展了殡仪馆业务以后自信心爆棚,整天把钢妹使唤得像马仔一样,但钢妹反倒孜孜不倦地为他服务着,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俩人都自我感觉良好,十分满足于现状。
直到狗蛋自我感觉已经够帅了才从座位上站起来,对着梅子笑出了一抹阳光:“小师妹你好,我叫白北飞,我身后这位是我徒弟,叫她钢妹,以后我也是你师哥,叫我白哥就行,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
钢妹学着狗蛋上梁不正下梁歪地对梅子打了个招呼,笑起时她的钢牙反射出了一抹更灿烂的阳光。
南宫梅小小的十八年生命里第一次接触职场,就被钢蛋组合辣了眼睛,她满脸幽怨地看着我,愤恨的表情似乎在怪我为什么把她拉进这个深坑。
“别介意。”我安慰着梅子,“这种人万中无一,大多数还是很正常的。”
梅子皱着眉头,脸上大写的三个字“不相信。”
“这位是杜飞,这个行业很有经验的前辈。”我赶紧介绍杜飞,好让梅子知道我们这群人里也有像人的。
杜飞对看起来像个未成年的梅子没有太大反应,他微微点了点头,高冷得不要不要的。
因为杜飞最近增员了一个叫小付的员工,是个刚到二十岁的半大男孩,做事挺认真,每天都把经理办公室打扫的干干净净,但他的特长就是不讲话,八竿子打不出个屁来那种,所以杜飞在对他施行二十四小时监管制度,除了展业以外,甚至每天连在宿舍都牢牢盯着,势必要改掉他这不爱讲话的毛病。
所以杜飞的耐心也都被小付耗了去,一个爱表现的话痨狗蛋,一个社交恐惧症的小付,俩都是不省心的弟弟。
与伙伴们打过招呼,我带着梅子去了许宜娜办公室,准备做个入职登记。
许宜娜正在低头写着材料,我把可乐放在她旁边,她用余光看了一眼就知道是我,头抬也没抬地说了句:“大傻子!”
估计她今天心情不错,但没注意到我身后还有个人。
我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宜娜…我带个人入职。”
许宜娜吃了一惊,这是才抬头看见我身后的梅子,她横眉竖目的对着我挥了挥小拳头,小嘴微翘悄悄的说:“早不讲!”
“额,坐吧,叫什么名字。”许宜娜恢复了平日高管的严肃样子。
“南宫梅。”
“多大了?”
“十八。”
“以前做过什么工作吗?”
许宜娜沿着表格做着登记。
“没有工作过。”
许宜娜在工作经历上写了个无:“没经验不要紧,只要你有心学,很快就能追上。”
“可我不想学这个。”
许宜娜瞬间瞠目:“那你是来干什么的?”语气显得有点生气。
梅子回答:“我哥逼我来的!”
我在许宜娜的怒目之下连忙打着圆场:“额,我来说吧,事情是这样的,她哥哥从小把她带大的,听说我们这个行业比较有文化档次,所以想让妹妹来学习这个行业。”
结果梅子又不识时务地接了一句:“我是师父带大的,不是哥哥。”
这话题被越绕越远,眼看着绕不回去了,许宜娜却问:“师父?教什么的?有特长吗?”
梅子直接回答道:“油锅捞铜钱,蒙眼穿线,开锁和翻墙什么的。”
“……”
梅子回答的每个字许宜娜都认识,但组合到一起许宜娜就不懂了,毕竟俩人从小的生活环境有着巨大的差异。
“好了好了…别聊这没用的了,梅子你先回办公室,一会我教你展业。”我支走了梅子,要是再不岔开话题等许宜娜三两句非得把南宫兄妹的“祖业”猜出来不可。
送走了梅子,我感觉身后一股凉飕飕的冷意。
“徐天南!你又在搞什么?”
我能感觉到许宜娜有点不高兴,因为一般这种时候她都会称呼我“大傻子”。
“宜娜,你听我讲…”我摆出一副为难脸,“现在招人这么难,我这不刚好有个朋友的妹妹闲着,我就寻摸增个员,刚好我那朋友也有这个意思,所以她不就来了么。”
许宜娜皱着眉头说:“你增员是没错,但起码招聘个正常点的,就算没有过工作经历,那你也不能随便招一个马戏团的吧?”
我纳闷地问:“马戏团?”
“什么油锅捞钱,蒙眼穿线这些不都是耍杂技的吗?连学都没上过你说她能看得懂墓地里这些文化课程吗?”
原来许宜娜把梅子和师父学的那些手艺当成杂耍了,我赶紧顺坡下驴:“可以,可以,没问题,她很聪明的,有些字虽然不认识,但讲几遍就懂了!”
许宜娜:“你怎么知道她聪明?你们以前认识?”
我支吾了两下:“额,她哥哥说的,这娃从小就聪明,看过的东西过目不忘。”
我心里打着鼓,总不能说她的聪明用在了偷窃那套玩意自学成才上吧。
许宜娜警惕地看着我,过了半响,她低着头嘟囔了一句很小的声音:“你该不会是看人家漂亮吧…”
许宜娜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我,倒显得有点局促,她用笔在可乐上划啊划的,把那张明星的照片划成了一张黑脸。
我一口气没接上来,忙不迭解释道:“怎么可能!我是那种假公济私的人么?我真的是受她哥的嘱托,而且最近也需要人手,所以才带来的,你相信我!”
我蹲在地上把脑袋抵在她的桌子边,抿起嘴把眼睛睁得滚圆,“相信我!”
许宜娜被我逗得笑了一下,露出她的两颗小虎牙。
“行了行了,我就是问问,那你好好带她哦…到时我可是看业绩的。”
“放心吧,这个月我肯定把张爱玲她们部门按到地上摩擦,你就瞧好了吧。”
我大言不惭的对着许宜娜吹着牛皮,她笑了笑,对我说:“好啦,去忙吧,大傻子…”
从许宜娜办公室出来以后,我琢磨着刚才的对话,她那句“看人家漂亮”到底是什么意思?要说年轻女孩子,当初带钢妹来的时候也没问这些,但是钢妹明显属于“蒙奇奇”那一类型,与漂亮沾不上边,那许宜娜为什么这样问,难道是…吃醋了?
我抑制不住的小心思使我的脸上像开了花一样,绽放着荡漾的“春色”。
“现在去哪?”梅子突然的一声把我拉回到了现实,我差点把她忘了。
我收起泛着春色的表情恢复了正常神色:“额,来,先从基础知识开始。”
与所有新人一样,我对梅子开始进行一对一的培训。
关于行业里的石材材质与工艺品质对她一点就通,可能是因为从小她在偷师学艺的时候就接触过各式各样的工具,而这些东西的物理原理大相径庭,所以并不陌生。
但墓地材料仅是冰山一角,既然是销售行业,那么最重要的环节就是沟通,说服客户购买产品才是最终的目的。曾有个高人说过,销售无非就是两点,让别人把钱放到你的口袋与把你的思想装进别人脑袋。如果可以让客户接受自己的想法,那么就离让他把钱装进你的口袋不远了,但在这个方面我们却遇到了障碍。
梅子对人际交往显得非常浅薄,甚至有点原始,她不懂我为什么教他如何去夸赞一个陌生人,她也不懂为什么有些人听了这种明显的谎话会觉得高兴,她甚至不懂为什么不能告诉别人她师父教她的那些东西。
“师父当年说了,这个世界有病,坏人可以光明正大的干坏事,而好人却一辈子都得受欺凌。”梅子把当年她师父说的那一套般了出来,“我们这行就是要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师父还说用你们能听得懂的话说就叫…叫什么?”
“对!财产平均分配!”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脸正色,一点都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我觉得挺好一姑娘就是被南宫和他师父疏于道德品质教育,价值观明显被带歪了路子,“那你也不能就这样把人一竿子都打死吧?有些人过的比别人好,那是因为背后他比别人付出了更多的努力。”
我耐心地给梅子讲解着每一个小学老师都会就告诉我们的道理,但梅子却坚持认为天下有钱人都一样,没一个好东西,甚至还拿许宜娜说事。
“就刚才那个女的,一个人占那么大间办公室,说话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她就可以每天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干,让我们去伺候客户?”
我连忙捂住她嘴:“你这娃怎么乱说话!这要让人听到了会怎么看你?”我耐心地解释着,“人家读的是正儿八经的大学,还是工商管理和土木工程双学士,你说她为什么能坐在那里?还有啊,以后叫人不许说这个那个的,要叫名字,而且人家比你岁数大,要称呼宜娜姐,知道不?”
梅子神色冷淡地看了看我:“你就那么怕她?连去她办公室都要带瓶可乐讨好一下?”随后轻叹一声,“你们这些人真悲哀,每天都要看着别人脸色活着。”
我被这小我半轮的小姑娘噎得语塞,我努力组织了好半天语言:“这怎么能是怕?你没上过班是不懂的,在公司里不管谁是上级领导,平时都要用一点小恩小惠打发一下,这样以后工作的时候才不会有为难你。”
我揉了揉脸,变出一副谄媚相:“你看,就这样子,领导们最吃这一套,反正笑又不要钱,就当施舍的。”
梅子撂下一个鄙夷的脸色:“嘁!没出息,也不知道我哥看上你哪点。”说罢转身坐到角落,捧着一叠行业资料看了起来,再也没有理我。
“早晚有一天你会懂的。”我也懒得辩解了,改变她的价值观看样子不是一两天就可以的事情,我拿起手机准备联系几个客户。
我翻看着电话簿时突然收到了一条信息:以后工作你爱怎样就怎样,我绝不难为你,你也不要再拿那些小恩小惠的过来施舍我!
我看到一个让我头皮发麻的联系人名字,许宜娜。
准时梅子刚才不知天高地厚的那番评价声音过大,顺带连我说的话也一并被听见了。
我赶紧到许宜娜办公室却发现大门紧闭,于是拿起手机拨了回去,但一连打了十几个电话,那头传来的都是忙音。
唉…她把我电话也被拉黑了。
第二十五章
2009年3月,这是一个万物复苏,整顿团队的季节,但我与许宜娜之间的误会像堵了块石头般心塞,使我疏忽了对梅子的培训。
不过梅子这姑娘有一副天生的好脑筋,正如南宫建国所说,从小就孤僻的她是个自学成才的好苗子,我疏忽她的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在自学着那一厚沓墓地专业知识的材料,并且进步令人乍舌。
梅子不喜欢上班,其实只是她不喜欢职场这种“逢源则笑”的相处方式,但她有一股对新鲜事物与知识的好奇之心,这股心思推动着她用了一周不到的时间就背会了狗蛋一辈子都背不会的行业资料,并且自创了一套对客户的讲解话术,不过这套讲解在我听起来有那么一点“不正经”。
“阿姨您看哦,这房南北通透,一点都不闷。”梅子正在给一个老太太客户讲解着一个前后带小玉窗装饰的骨灰盒,“而且您看,您选的这块福位(墓地)门口带个院,您刚不是说喜欢和楼上邻居打麻将吗?到时候两家选一起,离的近了没事时可以经常一起打打麻将啥的。”
梅子推销的这款墓地基座很宽,是今年石材商设计的新品,本意是方便摆个供品台留作子孙祭拜的,此时却被她改了规划用来打麻将。
她的胆子很大,什么话都敢说,也什么都敢讲,习惯连带骨灰盒与墓地一起打包销售。
“呵,这闺女想的还真周到,你看看,这个打麻将的院儿喜欢不?”老太太笑着对她老伴指着墓地前很宽的基座。
“嗯…地儿摆张桌子足够了,再来几个健身器就好了。”老大爷对梅子所说的麻将场地入戏很深,还想要一套健身器。
梅子一边拿笔正儿八经地在笔记本上记着“健身器”一边问道:“还要啥不?将来一并给您烧过去。”
燕子在一旁看得楞住了神…
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打麻将,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种“不正经”的销售方式,梅子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之前我们与客户闲聊时探口风探到了一个信息,这老俩口是麻将迷,退休后的几年正事没干,最大的兴趣就是每天与邻居一起“搓麻”,所以梅子才会临场编造出这么一套不着调的说词。
她编的故事大概意思是这样的,人在故去以后若今生心愿未了,可以先在奈何桥签个到,等了却心愿以后再转世投胎,而他们的心愿恰好又是“打一辈子麻将”,所以本打算选一块墓地的老俩口下定了决定要把邻居也一起拉过来再买一套,大家凑成一对就可以永远在一起搓麻…
我自从bj卖房子起就没经过什么专业的销售培训,所以在我看来甭管方法正经不正经,能打动客户就是成功,被“洗脑”的老俩口就在梅子的各种瞎蒙乱造的故事中连邻居的福位都一起交了定金。
梅子临场编的故事漏洞百出听得我头皮发麻,虽然我本人暂时没去过奈何桥,但我确定那个地方绝对不是说去就去说走就走的,不然还要黑白无常做什么。不过销售就是这样,尤其是这种文化理念的销售,没有对与错之分,只有客户满意与不满意的结果,客户满意了,就是成功的。
但“不正经”的销售方式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并且最近马上就要到清明节,媒体舆论都在大肆宣扬着移风易俗、摒弃陋习的旧风俗。这些媒体就是这样,过年讲空话,妇女节讲女权,现在到了清明节,自然开始讲“鬼话”,于是各家媒体都在争先恐后地爆料一些墓地行业的“内幕”。
这天,杜飞与“钢蛋”自行外出展业,梅子接待了一位自己上门的客户,这个年轻的男子背了个单肩挎包,他不像别的客户先看沙盘与碑型图,反而不停地问着摸不着边的问题。
------“我家老人现在还活着,能在你们这买墓地么?”
------“但是,但是没有死亡证明,火化证明也能买墓地吗?”
他问的这种情况公司称之为预售,主要就是为了防止多年以后石材、土地等价格上涨而提前购买的一种行为,在业内是个普遍的现象。于是我回答:“可以买的,但只能放俩骨灰盒,多了放不下。”
但这位客户不知道是听不懂我说的话还是故意装傻,一连把刚才问题又问了几遍,直到我很确定的告诉他“墓地属于商品并不需要那些证明”以后,才开始对着产品研究了起来。
过了一会,他又问:“听说人都有五行八字,那买墓地要不要讲究这些?”
正好梅子最近又在自学关于阴阳五行的知识,没有她不敢说的话,于是她拿着那点连皮毛都不算的入门知识现学现卖。
“老人家生辰八字记得吗?”
“记得,记得。”客户在纸上写着老人家的八字。
梅子扭了扭身子,像个高手一样的皱了皱眉眉头,煞有介事的样子说:“嗯…我看看哦。”边说着嘴里边嘟囔着自己都听不懂的口诀,右手像鸡爪一样掐来掐去,而左手在桌子下方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悄悄翻着手机,我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手机屏幕上写着“生辰八字网”…
梅子嘟囔了好一会,缓缓道:“老人家五行属木,命中需有水助,这位大哥您看,选在园区的湖这就很不错,而且1到9这几个数字里,1、6为属水,我看您就把老人家的福位选在6号吧,这个数字也好听。”
梅子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还真有点像那么回事,我也在一旁扇着风:“又在湖边,又是6排属水,那水不会太多了吗?”
“水多了就再买颗树,以后养养树浇浇花什么的。”梅子指着燕子去年买的那颗圣诞树,口若悬河地吹着中西结合的牛皮。
我俩一唱一和的双簧吹得客户一会就找不着了北,最终象征性的交了100元定金预定下了6号位。那段时间业务都挺难做的,有时客户交几百块定金也能预留位置,而狗蛋最奇葩,曾有一次客户身上就带了2元公交车钱,他把客户的身份证押到了公司,替客户交了100元的定金。
但我们给客户瞎算命的这事不知怎么就被许宜娜知道了,于是我被她叫去了办公室,这是自从她发信息让我“滚”以来第一次主动找我。
许宜娜一个人在办公室,空气里都弥漫着她气鼓鼓的味道,我蹑手蹑脚的把早就买给她的可乐放在桌子上,却被气得杏眼直翘的她一把推开,猝不及防的我不小心问了一句非常低情商的问题。
“宜娜,你还在生我气啊?”
与生气的女人讲这种话无异于火上浇油,但在当时我小小的25年生命里别说情商了,就连哄生气的女孩子的经历也没有过,都是单身的错。
“你这个马戏团的新员工是不是还兼职神婆啊?!”
许宜娜果然还在生气,而且她似乎对梅子的背景有点误会,并不是只有马戏团的师父才教油锅捞铜钱,蒙眼穿线什么的…但不管怎样也比知道她真实的家庭背景要好。
“这…神婆…你什么意思呀?”我被问的莫名其妙。
许宜娜:“这几天不止一个员工反映!你新招的那个马戏团的女孩像个神婆一样天天给客户编造牛鬼蛇神的故事,起初我还不信,刚才我听你们谈业务的时候算是见识到了!”
“这不是为了出单么…有的客户喜欢听这些鬼东西,那自然就有人说了呗…”其实我并没觉得梅子这种不正经的销售方式错在哪里,我又补充一句:“而且…销售本来不就是捡客户爱听的说么?”
许宜娜摇了摇头,一脸正色地说:“以前你虽然是个做事不着调的人,但怎么说也算有责任心,但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在我看来就像个江湖骗子!”
这是我与许宜娜之间第一次产生了分歧,她接着说了一个我不曾想过的问题:“你自己可能没发觉,自从你部门那个女孩子来了以后,你整个人就像变了一样。”
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会被别人左右想法的人,况且还是梅子这样一个从未有过工作经验的女孩子,我尽力的否认着,但许宜娜并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最终以一句“你一点也不像当初的你了”结束了我们这场谈话。
也许南宫梅给到许宜娜的第一印象很不好,才会有了偏见,我也曾天真的以为我可以改变这种偏见,但偏偏怕什么来什么,日子注定没法平静。
之前在下定6号福位的客户一直没来完款,打过去电话发现当时留的电话也是空号码,正当我们都快忘记这事的时候,看到了一则新闻,是一家民营的新闻社,甚至不配称之为新闻社的娱乐传媒。
标题被写得很夸张,“活人墓屡禁不止,私营墓地谁来监管?”
在报道中,把那天“神婆”“看五行,选风水”的事情添油加醋的渲染了一番,并且在他们的新闻网站上还放出了偷偷录制的销售录音,而我和梅子唱的“命需水助,水多养树”的奇葩理论也一并被放了出来。
原来那个男人不是客户,他是个赶着清明节顺风车的暗访记者,他的报道中写到我们公司与清明节宣扬的“移风易俗、摒弃陋习”背道而驰,这篇文章被疯狂转发,在这个特殊的节日里点击量达到了几十万次,而因为我们瞎编造的这些东西,也把公司推到了社会舆论的焦点。
第二十六章
因为这则报道,卫总隔日被相关部门叫去约谈,他回来后召开了一个管理层的会议,主要内容就是对这次负面报道的回应。
这次被舆论推到风口浪尖上的公司如履薄冰,一个处理不好甚至会造成大面积的客户退单,那样无异于毁灭性的打击。
工程部几个大老粗每天风吹日晒的,魄力都与水泥一起风干在了黄土地里,他们保守的提议主动发布通告承认错误,把损失降到最小;
许宜娜是个认真并考量至多的主管,她提议对已购客户额外赠送点周边产品进行安抚;
而财务部那几个每天刷八卦新闻的小姑娘提议发个公告,谎称我与梅子俩人这回搞得封建迷信纯属“临时工”行为…
卫总最终没有采纳任何意见,他作为这个行业最早一批资历的老江湖,此次下了一招险棋:五日后所有商品一律涨价5%,而对所有已购客户不采取任何补偿,要退单的,随意。
卫总的这个决定不仅我反对,大家也认为非常不合适,但还是照做了。
不出所料,本身舆论就已使得客户对我们公司的信任程度直线下降,因此我们将涨价通知群发给客户以后遭受了很强烈反弹,但对于这些反弹,卫总也只是简单交代了一句“撑住”。
涨价的前几天大家手机被退单的客户轮番轰炸,而我们也几乎把一辈子的好话都已说尽,尽管如此还是造成了一笔不小的损失,但大家出于对卫总与公司的信任,依然硬着头皮坚持着,直到撑到最后两天才有了转机。
我们几个月以来积攒了有大概三百来户摇摆不定的准客户,而偏偏正好是因为这次涨价的噱头,让其中两百多户的准客户下定了购买的决心,纷纷趁着涨价前的最后一天下了定金。
五日后,财务汇算下来了最终总业绩,发现虽然退单造成了一部分损失,但新预定的客户业绩额却远超过了这个数字。
卫总这次反其道而行之的操盘方式将负面的报道变成了锲机,还让更多的人知道了墓地销售这个行业,可以说因祸得福也不为过,但这件事并没有结束,因为我与梅子作为这事的始作俑者,还需要对大家一个交待。
公司就算一个小的社会,社会需要秩序,公司也一样,公司的秩序称之为“商序”,而我与梅子擅自编造的“迷信故事”引发的这一系列问题明显有悖于商序。管理层们聚集在卫总办公室,围绕着我的这件事一一发表着看法。
会议的气氛很压抑,而在办公室外,远远的就能听到狗蛋那张大嗓门又开始添油加醋:“我就知道南哥他这人见了女孩子就飘,梅子小师妹才来了几天,他就带着人家天天出单,想我当初没有业绩时他对我那张鬼脸,呵,男人哎…”
这货天天在背后拆我的台来显摆自己,现在又学会了落井下石,其实梅子出单那都是她自己的本事,而我,充其量也就是个旁观者。
“狗蛋这娃最近该修理一下了。”我心里嘀咕着,但现在得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会议上,按照卫总要求我这次得给大家一个交代,看着面前正襟危坐的各部门负责人那感觉就像古时候的“三法司会审”。
“销售的最终目的就是成交。”我平日里与大家嘻嘻哈哈惯了,第一次用这么正式语言在大家面前讲话搞得自己很不自在,所以说话时僵硬得像在法庭上辩解一样:“我认为这个过程中使用的方法应该是自由的,希望各位理解。”
张爱玲投了赞成票,她做业务的时间几乎与我活得一样久,我俩都属于野路子出生在泥巴坑里摸爬滚打一路过来的,“是啊,卫总!说到底还不是把客户的钱搞过来就行啦?”
张爱玲顺了顺与她年纪非常不相符的瀑布直发,拿出展业记录的小本本,“比如我这上个月成交的吴老头,他非要把位置选在小区里一个叫方老爷子的上风处,他说方老头一直对他老伴不怀好意,他就算死了也要对老方提防着点。”
“还有这个!”张爱玲又翻到下一页,“这个杨女士,她一直怀不上孩子,她就从泰国买了个小鬼(泰国有卖养小鬼的)放到她爸的墓地里,据说能保佑她求子!”
张爱玲不停地拿一些大家没有听过的奇葩经历说事,最终她像得到高人一样对刚才的故事进行总结:“哎哟要我看啊,老人就像小孩子,你任着他性子走,他想听什么你就说什么,他听得开心了,自然也就成交了。”
卫总眯着眼,认真地听着张爱玲的每一句话,我不知道他是赞同还是反对,因为他总是笑眯眯的样子更让人捉摸不透。
做事一向认真,丁丁卯卯的许宜娜果然投了反对票:“成交是很重要,但不能一味的成交而突破了底线,今天这个客户他相信人死了以后会去奈何桥,那明天呢?如果明天来的客户像之前玲姐谈的那个退休军人洪老先生你怎么说?就我们现在开放的区域来看,有信佛教的,有无神论的,也有信西方教的,现在客户量不大,若将来客户多了如果每户人都坚持自己的风格,务必会有家属之间产生分歧,也许产生分歧的两个客户都会属于同一个销售人员,那到时你们打算怎么圆场?”
以张爱玲为首的销售方认为销售就是见人说人话遇鬼讲鬼话,而许宜娜为首的另一方认为公司应该坚持一个理念,引导一个统一的观念,双方一时僵持在了那里。
直到会议结束,卫总都一副聆听的姿态,他始终没有表态,对这次因我和梅子信口开河的故事产生的后果,他也仅仅是扣除我俩半个月的底薪作为处罚,对我来说不疼不痒。
这事基本算是到此为止,后来我才了解了卫总当时不表态的原因,因为在他心里早已有解决方法。
卫总划分了几个区域,每个区域都有自己独特的文化,比如“军垦园”,这里一律安放的都是军人与军人的后代;还有“天主园”,是专门信仰天主教的信众;其中我最喜欢的区域叫“玫瑰园”,因为那里是歌颂爱情的园区,也是抒发我们这个年龄的年轻人骨子里那份“骚”劲的地方,我写几首征文诗歌,希望在这个祭奠爱情的地方留下自己永远的痕迹,但是最终落选了,非常意外的是卫总竟然看上了张爱玲的那句土味情话:爱情就是两个冤家吵一辈子的架。
而对于梅子的这种“不正经”销售模式,终于也得到了发挥的空间,因为后来几乎每一种客户喜欢的文化,都可以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区域,而卫总对每一个区域都编排了一则感人肺腑的故事,我们大家为这种区域文化的销售方式发明了一个易懂的名词,客户代入感。
这段时间遇到的问题基本都已解决,但许宜娜对我的态度还是没有改变回以前,我隐约感觉到一条与她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一条名叫“价值观”的鸿沟。
尽管我不愿承认,但自己心里的想法自己最清楚,那就是我与梅子之间的价值观似乎更加相近。
有时生活真的是你怕什么偏偏就会来什么,这种价值观上的偏差很快的因为一件事而爆发。
每年年初,辖区派出所都要对管辖范围内的公司做一次人员登记,负责登记我们公司的民警,则是一听到我们公司名字都会头皮发麻的甄哥。
“甄大哥您好,祝你新的一年事事顺心…”我对甄哥立即笑脸迎了上去。
自从上回罗发达事件以后,我对他的好感与他对我的头疼程度都像做了火箭一样直线上升着,一个觉得对方是自己的救星,一个觉得对方是自己的煞星。
“哎哟我去!你别这样!我受不起!”甄哥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只要你再别惹事你就是我大哥!”
“今年保证不惹事,让您轻轻松松的!”我当着他的面立起了flag。
话虽这么说,但大家心里敞亮得和明镜一样,开门做生意经常是你不找事但事找你,尤其我们这种特殊行业,事就没断过。
甄哥不相信我说的,他留下了一句标准的家乡话“我都不稀得说你…”,转身去了许宜娜办公室,他在路过我身边时,平日里练就的一双火眼远远的盯着梅子的背影,若有所思…
甄哥走后的下午,当我午觉过后来到公司时,燕子通知我去许宜娜的办公室,这是自上回与她因梅子的事情产生了分歧后,她第一次主动找我。
她的办公室里还是我熟悉的固体香水味道,但她已很久没有叫过那个只属于我俩之间的称呼,“大傻子”。
“有个事情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许宜娜说话时没有看我,语气显得很疏远。
“和我还商量啥啊,你咋说我就咋做。”我恢复着当初与她要好时的那副态度,想趁着这个机会重新拉回俩人间的距离。
许宜娜:“还是关于你那个新员工,南宫梅的。”
听到她这话时我稍显一怔。
“怎么?一听到关于她的事情就这幅表情?”许宜娜轻轻对着我叹了口气。
“别,别乱说。”我连忙解释着,“我以为是别的事呢,她的事也一样,你说吧,怎么啦?”
许宜娜说:“甄哥刚才和我说,那个女孩…”
她时候到这的时候顿了顿,直直地看着我:“她的背景有点复杂。”
我心里有点嘀咕,但还是装作镇定的样子:“怎么了?甄哥都说什么了?”
许宜娜没有接我的话,反倒是问我:“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事已至此,我觉得也没有再去隐瞒的必要,我只好把当初在拘留所里如何认识的南宫建国,以及后来他把妹妹托付给我的事情说了一遍,我怕许宜娜误会,还特地强调了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报答当初南宫建国在那种地方照顾我的恩情。
“果然你早就知道了。”许宜娜冷着脸对我说:“只是一直在隐瞒我。”
“宜娜,你听我讲,这次真的是误会了…”我极力解释着,但许宜娜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早知道就提前和她讲了,但现在我说什么也晚了,许宜娜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她又问了我一句:“那你知道她以前因故意伤人而进少管所的事情吗?”
我脑袋嗡地一声:“啊?还有这种事?这我就真不知道了。”
许宜娜盯着我的眼睛:“你真的不知道?”
我这人说假话的时候各种不自在,眼睛都没出瞟,但许宜娜说的这事我是真不知道的,所以我习惯性地把胸脯拍的boomboom的响,“宜娜你可别乱想啊,我现在就和她撇清关系,我发誓她有案底的这事我真不知道!我对她的了解只是南宫建国告诉我的那些,别的一概不知。”
“行了,不用那么着急给自己洗白。”许宜娜看我的眼神很陌生:“现在的你让我看不透。”
她接着问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做?继续留她在这里上班吗?”
直到今天为止,我一直都觉得梅子也就是个被她师父带歪然后自己又跑偏了的问题少女,突然被这样问一句使得我有点措手不及。
于是我坐在沙发上思考着,从南宫建国把梅子托付给我的第一天到现在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像电影般过了一遍,包括与梅子之间的谈话,合理的与不合理的,但我却没有察觉到梅子这姑娘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
也许…也许她有自己的苦衷?我心里暗暗思考着。
“这个问题让你很为难吗?”许宜娜说这话时没有看着我,声音却很低。
我吃力地回答道:“也不是吧…就是…突然被这么一问,我得好好想想…”
“那好吧,想好了明天再与我讲吧。”
这是许宜娜第二次轻叹一口气,叹气声轻得几乎让我听不到。
“不劳您操心了。”
就在我即将离开办公室时,梅子却直接闯了进来。
“你…你怎么在这?啥时候来的?”我尴尬地看着梅子。
梅子从我身边走过,看都没看我一眼,但还是回答了我一句:“就在你急着和我撇清关系的时候。”
我:“……”
许宜娜此时却显得很镇定,她单手撑着下巴对梅子说:“以后进来,记得先敲个门。”
梅子毕竟是没有混迹过职场的那样“白纸一张”,喜怒哀乐都表现在了自己脸上,她沉着脸气鼓鼓地说道:“没以后了,既然你看不起我,我自己走就是了。”
许宜娜没有理她,这种态度反而使梅子更加生气:“但我觉得你这种喜欢在背后议论人的做法很讨人厌。”
“但总比喜欢在背后偷听的那种人强吧。”许宜娜也冷冷的反驳着,“难道是职业习惯?”
眼看这俩人谈话火药味越来越浓,几乎到了一点就会爆炸的程度,我赶紧站在中间和着稀泥,“好了好了,刚才是我说话声音太大了点,我以后注意,以后注意,好不好?”
梅子转身离开了办公室,她在门口时回了下头,狠狠地瞪了许宜娜一眼。
当我回到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发现梅子正在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你…你没事吧?”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本已逐渐融入了这个环境,但现在的她又变回了当初刚与我见面时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一脸冷漠地对我说:“这就是我,你现在知道了?”
原本以为她会稍微辩解一下,起码我认为每个人做出后悔的事都是有自己的苦衷,而这时我才想起来,她根本就不是会与人辩解的那种人。
见我不说话,她继续在柜子里收拾着自己的东西,我看见她的这些厚厚的几沓资料码的很整齐,每一份上面都做了很清晰的笔记,有的还用曲别针夹着分了类。
“你干什么?”我追了过去问着。
梅子没有回答,直到所有东西都被她塞进了纸箱子,她望着我的身后淡然地说:“我走了。”
刚才她与许宜娜的谈话我听得一清二楚,但凡是有一点自尊心的人都不会再继续留在这里等着别人继续羞辱自己。
也许她就这样离开对谁都好,但就在梅子与我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我却不知道为什么伸手拉住了她。
她纤弱的胳膊连带着身子都被我拉扯得一个趔趄。
但她走的很坚决,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过我抓住她的态度更加坚决,我的手从她的胳膊滑过,直到最后我抓住了她的丁点指尖。
她的指尖冰凉的几乎没有温度,在微微的疼痛下无意识地缩了缩手,满箱的资料从纸箱里掉了出来,呼啦啦散落了一地。
梅子习惯性的拾起那些资料,但微微弯到一半的腰突然又直了回去,我趁着机会扯住了她的衣服,她像摇曳柳絮一样被我一摇三晃地按了回来。
原来这个看似坚强的女孩身板这么轻,像没有重量一样。
“你这人怎么那么没出息?”梅子有点生气地说着我,“你爱对许宜娜谄媚能不能不要拉上我?我可不愿意当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梅子与许宜娜俩人之间因为第一次见面不太美好,所以可能互相都有些芥蒂,但是这散落一地,每一份都被翻得旧出了柔软颜色的资料,上面圈圈点点的笔记无一不透露着她对这份工作的用心。
这也就是我不想让她走的原因,她只是缺少一个空间,可以让她自由接受新事物的空间,我相信在这里她一定会做得比任何人更好。
“可是你就是属于我们团队的一员。”我极力劝说着梅子,“我看得出来你是喜欢这里的,不应该就这样放弃!”
梅子扭过头去:“你才认识我多久?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是…”我一时间却找不到可以形容她为人的词语,憋了半响,我才憋出来一句“你是一个有心上进的人。”
她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挤出了一个僵硬的冷笑,之后顺着扭头的方向起身离开,就在她起身的那一刻,我再一次拉住了她。
“放开。”她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我紧紧得扣着她的手腕:“你别冲动!先冷静一下!”
“放开,我最后说一句。”
我没有放开手,想再一次把她拉回来,但当我还未用力时,拉着她的右手中指与食指关节处传来一阵被掰断似钻心的疼痛,刺骨的痛使我本能地抽回了手。
梅子用左手小指与无名指夹着一只铅笔,转眼间游龙戏水般地在十指中时隐时现地转着圈,最后倏地一下像有生命似地游到了右手小指。
这套戏法我见过,她哥哥当初给我表演过,那时她哥用的是刀片,而梅子用的是铅笔,比刀片更长,难度更大。
她冰冷地对我说:“你好像忘了我以前是什么人了吧?”
关节处传来的疼痛令我痛不欲生,我捂着指关节被掰得不自然弯曲的指头“嗷嗷”叫着,但碍于面子还是硬把声音憋在了喉咙里,从鼻子里发出“哼哼”的声音涨得脸通红,这份深刻的痛感足以使我记起她与她哥继承的“祖业”。
梅子轻轻叹了口气:“男人家的这么不吃痛。”她慢慢抬起我受伤的手,“当年我哥哥刚入行的时候,被师父扭得比这狠多了,他就可以一声都不吭!”
“吭”字话音未落,我听到咔嚓一声,一阵更加刺痛的感觉从手上传来,这次没有忍住,我杀猪般地“嗷”了一嗓子,把大厅里正在吹牛皮的狗蛋引了过来。
“别叫了,几分钟就好了。”梅子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当我从刺骨的疼痛中缓过劲来时,发现她已经不在了,留下的只是地上散落的资料。
“你俩这是在搞啥?”狗蛋看着我狼狈的样子问道。
我动了动指头,发现果然没那么疼了,赶紧问道:“梅子呢?”
“刚走了呀,和她打招呼都不理我。”狗蛋盯着我发抖的手:“你这…”
“刚摔着了。”
这种被比自己小大半轮的女孩子弄伤这种话我才说不出口。
狗蛋转了转他那双迷瞪瞪的眼珠子,很快对我下了结论:“骗谁呢!肯定是骚扰别人结果被打了吧?”
狗蛋眉毛一挑一挑的一副贱兮兮的样子说:“你这人可以哇!真够坏的!你都有许宜娜了还要再勾搭一个这么小的,老幼通吃啊!”
我懒得和狗蛋这家伙解释,因为不管和这大喇叭说什么,明天一准他都会变了味地给大家大肆宣传。
“谁是老幼!”
不知道什么时候许宜娜就站在门口,她狠狠地凶了狗蛋一句:“白狗蛋你这大嘴巴到底怎么长的,公司每天就数你事多!”
狗蛋被许宜娜突然得吓了一跳,顿时缩着脖子怂得和受气包似地连声道歉,但许宜娜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宜娜,你…什么时候来的?”
许宜娜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从你俩说骚扰别人的时候来的。”
“不…这…你误会了,是狗蛋瞎掰出来的!”
我摇着手连忙解释道,但刚重新接上的关节被我这么一晃又是钻心的疼,疼得我倒吸一口气。
许宜娜鄙夷地抽了抽嘴角,不等我解释她转身就走,刚走两步就突然回过身来指着狗蛋对着我说:“你以后在公司能不能自重一点!上梁不正下梁歪!”
狗蛋蔫里吧唧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又用一副生无可恋的眼神看着我:“今年有个新词儿,特别适合现在的你。”
“啥?”我看着狗蛋,以为他能说出什么安慰我的话。
狗蛋:“破凳子摔倒砸了个大茶壶。”
我被他说的不懂了,于是问:“啥意思?”
狗蛋吸溜一下鼻子,仰着一张自以为帅的黄毛对我说:“又渣又劈腿。”
“我操你大爷!”
我刚想冲过去狠狠教育狗蛋一下,却不料又被桌子绊了一下,直挺挺的摔在了地上。
趴在地上看着狗蛋早已溜掉的背影,我隐约听见他又开始像喇叭一样开始给其他人宣讲我的“光辉事迹”。
第二十七章
梅子离开的当晚,我没有回宿舍,我不知道该怎样告诉大家她离开的原因,狗蛋肯定会大肆调侃梅子是在我的“咸猪手骚扰”之下无奈离开,但我也没有了当初撕烂狗蛋那张嘴的冲动。
随他怎么说吧。我心里想着,然后大口喝了一口啤酒。
墓区的夜里没有灯,只有一缕微弱的月光,月光映得我的影子变了形,又细又长的与周围的黑暗融在了一起。
原来狗血小说中那种对自己的心境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是真的存在的,起码今晚的自己就是这样。我不想回宿舍的原因又多又乱,也许不想与他们解释,也许不想回去听狗蛋的造谣,各种也许都有使得现在的我自己都说不清。
或许你在想她?
脑子里不知道从哪跳出来的一个小人说了句最不该说的话,我立刻灌下了一大口酒,把这个小人与这不该有的念头淹死在了酒精里。
后半夜,我趿着鞋子一步一趔趄的回到了宿舍。
酒量不好的我喝一点就会头疼,于是我连做梦都比平时痛苦,梦里的我正在等一个客户交款的电话,而铃声响起来时我却怎么都无法接听。我不停地按着通话,但电话却不停的响着,急的我头像炸裂一样的疼。
最终我被身旁的电话铃声吵醒,宿醉的头疼让我努力回忆了很久才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而电话还在不停的响着,我看了一眼,是许宜娜打来的。
“你到哪里去了!?”电话那头传来许宜娜生气的声音。
“我…不小心睡过了。”我拖着沙哑的声音解释着,嗓子像被火烧过一样,声音干巴巴的。
许宜娜听到我的声音一怔:“你嗓子怎么了,病了吗?”
“没,没有,就是刚睡醒嗓子有点不舒服,我马上就来。”
我用脖子夹着电话,单腿一蹦一跳地穿着裤子,这姿势很费劲,才刚穿上一条腿就累得大喘气。
“不舒服就休息一天吧,这段时间你也一直都没休息就当今天给你放假了。”许宜娜刚才严厉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没事的,我马上就来。”说话间我已拱着身子全身重量压在屁股上,高高翘着两条腿,眼看就要穿好了。
“行了!你休息一天吧。”电话那边传来了忙音。
我尴尬地看着穿了一半的裤子,又脱了下来,结果刚躺下没一分钟就觉得宿醉的头疼得炸裂,于是我又把裤子穿了回去。
还是去工作吧,心里乱糟糟的在宿舍也待不住,于是我回到了公司。
梅子的离开使每天早上晨会之后我的办公室就剩我一个人,显得有点冷落。杜飞与他的徒弟小付组成一队每天在“黑五类”混的风生水起,钢蛋组合誓要与殡仪馆业务共存亡,大家经过几个月的锻炼都已成为销售的老司机,已经可以自己完全一整套销售流程了。所以没有我的参与他们也能把工作做的很好。
部门经理负责的事情是增员与培训新人,所以平日里这个时间我都在与梅子约谈着新客户或是培训。尽管她不爱听我唠叨那些自创的销售技巧,但总是能在她那里得到回应,不过她大部分的回应都是“你这方法太落后了,应该这样说…”于是在几分钟后对培训的对象变成了我。
而现在我却一个人在办公室踱来踱去,像个还有半年就要退休的公务人员,端着大茶杯看报纸抒发着等待班的心情。
既然办公室待不住,我干脆选择“微服私访”,去检查一下他们工作,找回一点当经理的感觉。
临近五一,此时的“黑五类”热闹非凡,不少商家都动起了脑筋,让店员穿着卡通的狗啊熊啊狗熊啊的布偶服装在门口跳舞,引得不少球球蛋蛋的熊孩子偷偷上前踹上一脚,然后尖叫着跑开,边跑边叫喊着“你来抓我呀!”
一段时间不见,杜飞从最早发传单的“游弋散兵”鸟枪换炮,他不知从哪申请了一个小摊位,摆起了一张展业桌,头顶还像模像样的拉了一条雷人的横幅:殡改领路人,烈火中永生。
那个年代都在倡导退耕还林节约土地,因此墓地行业也响应了号召,提倡摈弃过于占用土地的传统土葬方式选择火葬,为了留有更多的土地给后代。而杜飞这横幅也就是这个意思,只不过看起来有点像邪教组织。
“大婶您想过吗,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杜飞声情并茂地和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大婶聊着全世界的智者都讨论不出正确答案的问题。
大婶眼神迷离地看着杜飞。
杜飞猛地甩了下他那半长不短的头发:“是精神!”猛然的一嗓子把大婶吓个不轻。
过了半响,大婶方从刚才的迷离中缓过劲来,操着一口浓烈的外地口音:“俺就是在团场种地的,恁和俺舍(说)这干啥?”
杜飞帖近大婶,一脸严肃的表情说道:“那您就更应该留给后代点什么了。”说完后指着徒弟小付的小肚子,“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嘛?”
我悄悄躲在一边心想着,这里面除了大肠…就剩屎了。
“是丹田!”杜飞又是猛地拍了下桌子,大婶这次没有被吓到。
“但是将来!”杜飞越吹越离谱,唾沫星子横飞,“人在火化之后,你知道这里会留下什么吗?是舍利!这就是给后代的精神!”
我被杜飞雷的差点把嘴上的烟头都吃下去。
大娘继续不被杜飞雷动,面无表情地看着杜飞:“你舍完了吗?舍完就把鸡蛋给俺呗。”
杜飞从桌子里掏出来一个鸡蛋,很不要脸的用胶带把他的宣传页粘在鸡蛋上,“大娘!有需要就打这个电话哦!”
大娘拿着鸡蛋逃离了“神棍”杜飞,我这时才发现杜飞的桌子下面还有个小牌子“盘龙山城免费鸡蛋领取处。”
“哟!经理大人!”杜飞笑嘻嘻地打趣我,“这么快就从小师妹的阴影里走出来啦?”
小付是个直肠子死脑筋,他跟着杜飞有样学样,一脸的认真像:“经理大人好!”
我:“……”
杜飞苦笑两声,示意小付自己去发单子,他示意我坐在空出来的凳子上。
“这徒弟有点木讷啊。”我指着小付,“带得出来吗?”
“慢慢来吧,起码态度挺认真的。”杜飞点上一根烟,却突然转变话题,“南宫梅那个姑娘为什么走了?”
我:“狗蛋昨晚没和你们说吗?”
杜飞摇了摇头:“从他那大嘴巴里说出来的话也就小付相信了。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因为梅子的离开使我从昨晚到现在一直都郁郁顾欢,而我之所以现在这里也是因为想找一个人多热闹的地方转转时又被杜飞提起,我顿时沉默了。
杜飞像是看透我一样直言不讳道:“说吧,说出来好受点,我可不想自己部门的经理是个天天借酒消愁的醉鬼。”
他狠狠吸了一口烟:“传出去太丢人了。”
我尴尬地低着头…要不要告诉他?
心里斗争了很久,我终于开口:“销售是她第一份工作。”
杜飞:“看出来了。”
“她以前不喜欢上班,不过后来慢慢地喜欢上了这里…额,我猜的。”
“看出来了,不然她也不会琢磨出那么多邪门歪道。”
“她是个学习能力很强的女孩…”
杜飞终于忍不住了:“麻烦你说重点!二十字以内!”
“……”
我心里费劲地寻思着怎么把梅子以前的事情能说的避重就轻一点,琢磨了半天,放弃了,词汇量没那么大。
“她已经经过少年感化院,是个有案底的姑娘。”我直截了当地说。
杜飞没有我想象当中惊讶的表情,他似乎在还等待我后的话,于是问我:“就没了?”
我楞了一下:“没,没了啊?”
“嗨呀!就这事啊?”杜飞轻描淡写的把烟头弹飞出去,却不小心烫到了一个正在踢穿着玩具狗熊的店员,熊孩子立马大声哭了起来。
我俩赶紧把头缩了起来。
“听你话意思…这不算事?”我重新估量了一下杜飞的心里承受能力。
杜飞看着熊孩子哭着跑远了以后,重新直起了身板:“大家都是社会人,谁能没点历史啊。”
我对杜飞的了解也仅限于他初中毕业后就步入了社会,换了许多工作,至于他当初的历史我是从未了解过的,我突然间觉得这个平日里对各种事情都成算在心的人也并不是那么简单,似乎连头发丝里都藏着故事。
我们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着聊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题,当我反应过来时,才发现杜飞正在唾沫星子横飞地吹着牛皮:“进了那地方,别人都会问你怎么进来的,你要说因为犯了重伤罪!”
刚才忽悠大婶的杜飞像个“神棍”,而现在却像个“瞎二代”(瞎哥二代),“人家一听你这人犯了这么牛/逼的事,就不敢动你了!”
就在我不知该怎样结束这段杜飞的“历史秀”时,在一旁的小付终于物色到一个肯留步听他介绍两句的客户。
“大…大爷…我们这…”
梅子是那种胆子大什么话都敢讲的新人,而小付则是那种胆子比针尖还小,与陌生人说话都紧张的内敛新人。
大爷把脖子上用细绳绑的老花镜戴上,仔细打量了一下与他讲话的年轻人,“啊?”
小付握着宣传单的手都紧张出了汗,脸憋得通红,“大爷…了,了解一下,盘…盘龙山城,人生后…后花园。”
大爷一脸迷惑地看着小付:“啊?大点声,我耳朵不好!”
小付物色了半天,竟然选了个老花眼又耳背的大爷,于是他杨着那张憋得发紫的脸终于蹦出来几个字:“买,买…鸡蛋送墓地!大爷了解一下!”
憋了半天,还把词儿憋反了。
杜飞对着我笑出了一脸的苦闷,“行了,不和你扯了。”
他走到一半,突然转过来对我说:“你要是真的喜欢,就去把她再找回来吧。”
对于杜飞的问题,我选择回避,我真的不想成为狗蛋嘴里的那种“又渣又劈腿”的破凳子,于是我学这个大爷说话:“啊?大点声,我耳朵不好!”
杜飞撇了撇嘴,轻轻撇出来一个“嘁!”
他对着我指了指心窝,“都是男人,谁还不懂谁啊?”
杜飞离开了,我看着他带着小付在大爷面前眉飞色舞的情形,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刚带梅子入行时的场景,我飞快地摇了摇脑袋,把这些不该有的念头甩了出去。
之后的几天里,我逐渐找回了一点工作的感觉,上午像退休干部一样的在办公室打打电话催催回款,下午去“黑五类”与钢蛋组合负责的殡仪馆转悠转悠,每天掰的指头算着下班时间。
正当我快习惯了这种退休干部的工作方式时,却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个好久未联系的人,南宫建国。
第二十八章
南宫建国的一个电话打乱了我重新稳定下来按部就班的工作。
“天南,你在哪?”电话里南宫没有以往“大龄文艺青年”的感觉,他喉咙里粗糙的声音就像几天前我宿醉那般沙哑。
“我在公司,怎么了?”我回答。
南宫:“电话里不太方便,我们见面谈吧,你现在有空吗?”
“有,有空,在哪见面?”
“还是上回我俩见面的茶馆,你来吧,我马上就到。”
话音刚落电话就挂了,这不像平时的他。
他这人以前和我打电话总是要先有一搭没一搭的挑拨我半天,让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女在“身体不要”中被他的语言撩拨着,但他今天倒是反常。
就连上回我告诉他梅子离开的原因,他也只是在电话里像个诗人一样的感叹两句“我妹她就像手中的沙,握不住的,早晚会像时光一样慢慢飞逝…”
我早已习惯了这人混搭的超现代诗词,并总能在他这些七不搭八的话语中快速的找到中心思想。
不管了,先见面再说吧,我心里这么想着,身体早已在赶往茶馆的路上。我这么着急的原因肯定不是因为他,因为这正是个很好的机会,我可以打听到梅子的近况。
南宫还是坐在茶馆那个没人愿坐的角落,今天他手中的茶台不像以前那样井井有条,以前他总是把茶杯码按人数码得整整齐齐,各种沏茶用具一字排开,然后透过冒着茶水的蒸汽用自认为最帅的姿势等着我。
而今天没有,茶水是凉的,杯盘摆放凌乱的一片狼藉,茶台上的几个手机都被翻开了盖,一看就是挂了电话后连盖都没合就接听了另一部电话,而他的头发却第一次显得有点油腻腻地翘起了很不合适的一撮。
就连当初在拘留所里,他每天都要像约会一样的把头发洗的干干净净,而今天的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油腻的中年大叔。
“好,好,好的,我尽快与对方联系。”南宫颔首接着电话,代入感十足的点着头,就像电话那头的人正在看着他一样,“绝不会给您添麻烦,是的是的,绝对不会,相信我…”
这家伙不知道一个月能偷多少钱,要是做业务的话肯定比张爱玲还强。我看着他打电话的样子,标准的“讨好型销售”,很多客户都吃这一套。
挂了电话,南宫建国长舒一口气,勉强对我挤出一丝玩世不恭的笑脸。
都啥时候了,还要先撩拨个话题气氛啊?
我摇了摇手在他眼前晃着:“哎!哎!行了,快说正事,咋回事?”
他见撩不起平时的气氛,只好叹了口气说:“我想找你帮忙。”
这家伙平日里从不向我开口,因为一般他“道”上的事情我也帮不到,但只要开口了,那应该就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于是我也顺着他话往下说:“嗯,好,什么事?”
南宫把面前的翻盖手机打开合上,打开合上,就这样来来回回把玩了许久,终于说:“我想请你代替我去拘留所保释一个人。”
“谁?”我问他。
南宫的神色黯淡了下来,低声说:“我妹…”
“啊?!你说啥?”
一连确认了两遍,我终于相信了南宫说需要我去帮忙保释的人就是他的妹妹南宫梅,原因是这样的,梅子前两天在大街上与一个路人起了冲突,平时低调不露锋芒的她这次却出手伤了人,但是伤得并不重,所以现在还在还有可以保释并进行双方调解的可能性。
“还有件事。”南宫建国为难地说:“对方同意调解了,但上回我在派出所看见那户人家其中有个人我认识,所以…你能不能代替我去与他们调解?再尽可能的把赔偿金压低点?”
“嗨呀,这事简单,这辈子我别的技能不敢说,但装穷至今没遇到过比我更专业的。”我豪迈地拍着胸脯,一副包打天下的样子。
南宫建国因为他职业的“特殊性”,所以在出面保释与调节这两个环节不便出面,而他已经在背后办理好了大部分的手续,剩下的只需要与我谈论一些具体的细节以后,我俩就出发去接人了。
几个小时候后我见到了梅子,她在这种地方竟然还显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连从铁栅栏的那一头被带出来时,还像个睡不醒的人一样趿着鞋子,在地上擦出“嘶嘶”的声音。
“喂!醒醒!”我揪着她的领子晃了晃。
梅子显然没料到是我,她听到我声音时怔了一下,懒洋洋的眼皮突然张了开来,“你…你来干什么?”
“别废话了你,这!这!这!签字,快点!”我督促着她赶紧办手续签字,因为我发现旁边的那个工作人员脸越来越黑。
“我哥呢?他自己怎么不来?是不是他告诉你我在这的?”梅子又在喋喋不休地问着无关紧要的话。
“你们到底办不办了!”一旁穿着制服的老警察刚才与我办了很久的手续,早已不耐烦了,“不办了就把她带回去,我看也别调解了!”
“办办办…马上就好。”我压着梅子三下五除二签好了字,按下了手印,她嘴里一直小声嘟囔着以为我听不见的话:“多管闲事…”
人生总是处处充满了意外与巧合,上一回站在拘留所大门等着我出来的人是许宜娜,这一回站在外面等待的人变成了我,而从里面出来的人,变成了南宫梅。
“哎!干嘛去?刚出来又乱跑!”
我拉住了她,这才出来不到五秒钟,她就已经朝我的反方向走得快没了影。
“回家啊!不然去哪?再进去啊!”她没好气的朝我撇了撇嘴。
“你想得挺美啊,跟我来!”从我与她这么久的相处我找寻到了一个最佳的相处方式,她很轻很瘦,但嘴巴很硬,比死鸭子还硬的那种。若想让她去哪,直接拉走比与讲道理有效率得多,就像有些小动物适合逆着毛摸。不过也不能逆得太过度,就像上回在办公室我强行拉她结果被拧脱臼了手腕。
我拉着她上了公交车,坐到市人民医院那一站下车。
“在这等着!”我把她按在了路边的一个长椅,跑了好远才买回来两个汉堡。
“诺,拿着。”我递给她一个。
梅子扭过头。
“嗨呀,先吃饭再说。”我又给她递了递。
梅子还是扭着头不做声,我看到她这幅倔强兮兮的样子,索性连包装袋都不拆就往她嘴里塞着,她扭向一边,我又塞了过去,她却把眼睛与嘴巴都闭得死死的,而我则使劲地用汉堡翘着她的嘴。
正当我得意于这种家长般的威严之时,突然感觉手腕传来冰凉的感觉。
梅子扣住我的手腕:“你再塞我试试!”
我感觉下一秒又会像上回一样,瞬间被她扼住手腕扯脱臼,我下意识地缩回了手,汉堡从手中滑落。
就在汉堡即将掉落在地时,梅子突然伸出了另一只手,稳稳地接了住,她看着我害怕的样子,得意地笑了一点出来,轻轻拨开包装袋,这才开始有了胃口地吃了起来。
我也慢慢地坐在了她的旁边,一起吃着简陋的午餐。
汉堡虽然不是什么美食,但比起拘留所里的那些清汤寡水好得多,梅子大口大口的吃的,我感觉她心情好了不少,于是我又开始逆她的毛:“你说你,不好好工作,学人出去打架!现在可好,把人打伤了吧?”
梅子不理我,她边吃着东西边用鞋底蹭巴蹭巴着脚下的一块小石头。
“整天就觉得自己懂得多!还傲得不行,这次学到教训没?”我像一个缺乏教育词汇量的家长一样,来来回回就这两句。
梅子当初在公司时就习惯了我这种絮絮叨叨的培训,她也从不嫌烦,只不过应该也听不进去。她的两只脚夹着一个石块,用并拢脚尖的双腿轻轻一仰,小石块从她的头顶划出了一个优美的抛物线,然后准确地砸到了我头上。
“哎你这家伙!”我刚准备揪她,突然心里又冒出来那个被她扭脱臼手腕的画面,胆怯了一下…
“李天南…”梅子自言自语地说了句。
“啊?啥?李啥?”我莫名其妙地问道。
“就那个搭讪我的男人,贱不兮兮的样子,一直缠着我说想互相认识一下。”梅子说着那天发生的事,“我也就懒得理他。”
梅子继续说:“但后来那个人见我一直不理他,还跑我前面把我挡住了。”
我问道:“所以你就打他了?你这人也太没点定力了吧!亏我当初还教你什么是忍让,什么是德行…”
梅子嫌弃地瞅了我一眼,继续说道:“所以我没理他啊,我就往旁边走,没想到我走哪,他就挡哪,烦死我了。”
“那你也不能就这么出手伤人啊?”我继续教训着梅子。
“我没出手啊!”梅子说道。
“那这人为啥现在成这样了?”
梅子把最后一点食物包在纸里,搓得小小的硬硬的,“那个男人后来竟说,我李天南看上的女人没有哪个能跑得掉的!”
梅子猛地一下把纸包扔了出去,“我一听到他那名字,李天南!就想到你了,一想到你当时我就一肚子火,于是就把他胳膊拧断了!”
我:“……”
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能猜得到,她纤弱的背影里似乎有一份孤独,当初她离开公司时的那份委屈与对我不作为的那种怨气,令我突然有一种怜悯又爱惜的感觉涌上心头,这种背若芒刺的扎心感使我的心口酸的有点发抖,当我神游归来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竟然从后面抱住了她。
那一刻的时间却让我感觉过了很久,直到梅子像个受惊的兔子一样蹦了起来。
“你在干嘛!”他第一次把眼睛睁得那么大瞪着我。
“额…我…”我半吞半吐地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很脑残的回答,“你这进去几天…好像还变胖了。”
梅子笑了一下,慢慢贴近我,她轻轻地伸出了手,没想到这只手竟然抓住我的领带,猛的一下把我拉了过去,我因做贼心虚而显得重心不稳的身体就这么硬生生被扯了过去。
梅子黑着脸杀气腾腾地看着我:“再敢这样对我做一次,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我把头点得像开到五档的打桩机,心脏跳得与点头一样快。
梅子似乎感觉威慑力足够了,她慢慢放开了扯着我的领带,问道:“你带我来这干嘛?”
我心有余悸的顺了顺气,回答道:“那个李天南…就在这住院,咱们去跟人协调一下赔偿金的事,调解好了,他就不告你了。”
“不去!”梅子又开始倔强了起来。
之后的半小时,我把一会准备在调解上的好话全部浪费在了梅子身上,最终还是说服了她,条件就是所有道歉的话都由我来说,而她只负责低个头认个错就行。
我把领带解掉装裤兜里,卷成一团的领带把裤兜塞的鼓囊囊一堆,再把衬衣从裤子里翻了出来,褶皱的衬衣边边显得邋遢极了,我问梅子:“怎么样?有没有显得有一点穷酸?”
梅子上下打量我一番:“嗯…比以前显得更穷了。”
我:“……”
我俩又把头发又弄得凌乱了一点,在医院的镜子面前照了照,简直就像在春运的火车上被折磨了三天三夜的难民。
“出发!”
两个像难民一样的穷鬼走向了住院中李天南的病房。
第二十九章
四楼419病房,这是南宫建国告诉我的地址。我与梅子刚来到四楼,楼道尽头传来隐约可辨的女人声音,循声而去,从1号到19号越来越靠走廊尽头,声音也越来越清楚,直到我们停在了419的门口。
“就这么一下子?”419内的女人正在讲话,我拉住了梅子,做了个小声的手势:“先听听情况。”
“就这么一下!我整个胳膊都抬不起来了,结果半边身子一软,当时就没站稳…”回答这话的是一个男人,应该就是梅子口中所说的那个“流氓”李天南。
我探了半个脑袋从窗户望去,一个右臂打着石膏,头上缠着纱布,但是鼻骨塌陷得几乎快和脸一样平的中年男子半躺在病床上,嘴里还一直对刚才叫声颇大的女人絮叨着:“我估计这丫头不是啥正经来路,看动手那样子应该也是道上的。”
这男人长得嘴歪眼斜,都伤成这个德行了说话时还在床上翘着个二郎腿一抖一抖的,非常欠打的样子。
“你不是只把人胳膊拧断了吗?这脸怎么还肿的和包子似的?”我悄悄问着梅子。
梅子一脸不屑地说:“当时我把他胳膊弄断以后,他自己耷拉个脱臼的胳膊就跑,结果又一脸撞垃圾桶上了。”
我瞪着她问道:“就这种货色?”又指了指自己,“你还能把他当成我?”
梅子悄悄往里看了一眼,然后又颔着下巴翘起半边嘴角上下打量我一番说:“长得不太像,但你也好不到哪去。”
“哎你这熊孩子!当初我咋就没发现你这嘴这么毒呢?”我指着我俩来时的方向补充着,“你是不是这么快就忘了谁把你保出来的。”
我每次说她不爱听的话时她都会把头扭得老远,一副不爱听的表情,我知道再说下去也没用,于是轻轻敲了敲门,带着“扭头怪”走了进去。
那个男人看见我提着一袋子水果,以为是来探病的,肿的和包子一样的脸刚咧出半点笑容,却认出了我身后的梅子,结果顿时缩回了被子里,用手捂着头上的纱布,瞬间变成了一副快死的哼哼唧唧的样子。
你他妈装的也太假了吧?我心里这么想着,但还是得赔着笑脸说着好话:“您是李大哥吧,我来看看你,怎么样?好点了吗?”
“你…你是谁啊?”
这男人入戏还挺深,说话时都颤颤悠悠的,拖了个长长的尾声,还真有点快死了的样子。
我指着梅子说道:“都是我这妹妹爱惹祸,我是她哥,南宫天南。”
听到“南宫天南”这个混搭的名字时梅子没忍住,“噗嗤”地一下笑了出来。
“别捣乱!态度好一点!”我拿胳膊肘碰了一下她,顺势压着她的脖子往下按去,“给人道歉!”感觉自己特别有种家长的风范。
梅子用大拇指甲用力按着指头,好不容易才忍住笑,道了个心不在焉的歉。
“看看你妹妹把我老公弄成什么样了!还在这里笑!”李天南身边的女人开始发话了,而他本人则闭口不言,时不时的哼哼两声,显得自己重伤不治的样子。
他老婆的嘴简直像个中年机关枪,开口就说个不停,什么医药费、住院费、精神损失费啊balabalabala一堆各种费用。
末了还来一句,“还有我这陪护费和我陪护造成的误工费,一天800元!”
我一口寒气吸进了嗓子里,“大姐您啥工作啊一天800元!”
女人双手叉在胸前,直起了她那硕大无比的屁股水桶腰说:“营养师!”
这他妈也太营养了吧,拧巴一下估计都能渗出油来。我突然想到那年的相亲节目里提到过,一般那种无业在家靠男人养活的女人都会给自己提个好听的名号“营养师”。
谁也不懂这“营养师”到底是个啥职业,不过就算再冷门的职业带个“师”字似乎都会显得更有档次一点,比如鉴黄师。
不知道我这人是遭了什么孽,或是在幼年时被哪个会下蛊毒的“司婆娘”下了“中年女人看见就讨厌”的蛊毒。在我短短的工作生涯里总是备受中年女性的折磨,从失业的房产公司女高管到现在墓地公司的刁蛮女客户,我似乎与她们总有纠结不清的是非,而这些女人都有一个共性,见到我之后就喜欢唠叨,而且没完没了。
接下来的半小时里我好话说尽,但这女人就是给我没一点好脸色,不停的纠结着她老公的脱臼的胳膊与断裂的鼻骨,并且一口咬定她男人现在就是神志不清,头晕站不起来,医生也查不出什么病来,索性就在医院耗着。
“哎哟…头疼…”她老公在一旁时不时哼唧两声,他俩的配合简直就像销售里的“三角法则”,一个谈业务,一个煽风点火,磨刀霍霍向我这只“肥羊”。
我作为“肥羊”,不仅需要一个劲地道着歉,一边还得揣摩着这个女人话里的漏洞,因为我的口袋里悄悄放了正在录音的mp3,这是书里教我的,与碰瓷儿的谈业务必须得录音,对自己有好处的。
她抱怨了快一小时,而我在这女人喋喋不休的话里硬是没找到什么漏洞,反倒是一直紧绷的神经引得我头疼。我用余光看了眼梅子,她一脸没事人似的把玩着自己的指头,不知道神游到了哪个国家。
“那您看这事,要不…我们私了得了,也别费事去给公家单位找麻烦了,行不?”我实在忍受不住她那抱怨,直接把矛盾切入了主题。
女人终于住了嘴,歪着脖子还显得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唉…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而且这事我问过律师,我老公鼻骨横向断裂,鉴定了个轻伤,这事可大可小,关键就看你们态度了。”
说是态度,其实也就是看我舍得赔多少钱的事,幸好我早有准备,当着她面装起了穷:“大姐,您可能对我们的经历不知道,我们俩从小就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后来跟了个师父学手艺,结果这手艺没学成,师父到是得了癌症早些年撒手就走了,我这靠打工混饭吃的还得养活一个游手好闲的妹妹…”
梅子在病床下狠狠地踹了我一脚,我忍着疼继续表演着。
“悲惨身世”这招我还是和电视里那些什么明星选秀节目里学到的,一般这种时候要先把自己悲惨的身世亮出来,然后再哭穷,节目效果好的不得了。
不知道这女人是被打动了,还是压根没用心听,反正她听完我编的这些故事以后表现出不置可否的态度,让我有点看不懂。
直到我的惨也说完了,穷也哭尽了,这女人还是一言不发,安静的气氛里只剩下她老公微弱的哼唧声。
那个女人酝酿了许久,微微叹了口气,一副猫哭耗子的样子说道:“谁家能没点啥事呢,这世道都不太平…”
这女人显然是个敲诈行业的高手高手高高手,她听我的悲惨身世以后竟然又开始絮叨起自己家里的破事,老公没本事养家欠一屁股债,家里老人得了病没钱救治不知道哪天就背过气去了,娃娃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啊什么的,直接在“比惨”这一环节上还胜过我一筹。
关我屁事啊!我心里想着,但还是做出一幅“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表情”。
她“卖惨”了半天,最后终于是把话题引入了正题:“我看你也挺不容易的,这样吧,我老公住了这几天院,动手术住院费误工费什么的都加起来,你一共赔他十万块钱,这事就算了,以后我也不找你麻烦。”
“十万!”我惊呼一声,“我给人打工一个月才挣两千块钱,养俩人这么几年到现在一共才攒了不到一万块钱,大姐,您可千万不要狮子口大开啊!”
这女人前一秒还和悲惨的我惺惺相惜,一提到钱的事,立马精明得和个“精算师”似的,“哎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啊,别搞得和我在讹你似的,我和你算算啊!”
“精算师”拿出桌边的一张纸,板板六十四的开始念叨一串费用项目,一看就是早有准备过的样子,什么手术,住院,坚定,误工,护理以及一大堆我听都没听说过的补助之类的费用,反正最后加起来不多不少正好十万,太他妈有才了,这种极品怎么就偏偏被我给遇到了。
算到最后,女人又将了我一军:“我已经把伤情鉴定做过了,这种鼻骨粉碎的伤被认定为轻伤,如果我们和解不成的话,你妹妹怕是要被关个一年半载的,你自己考虑吧。”
最终话题终结在了这种不甚愉快的气氛中,我与她相互留了电话就回去了,我俩一路无话,就连梅子也没有了当初的那份轻松。
这是我第一次去南宫建国的家,位于西山的一处郊区,是个土平房,后来据他说这不是他们自己的房子,而是师父的师父留下来的,我看着周围像残垣壁垒般破旧的建筑,心想这地儿如果不拆迁怕是鬼都不爱来这住。
我把与那个女人谈话的录音给建国放了一遍,面对这十万元的调解费,他也显得没了章法,要知道那个那个年代钱非常当钱用,一张红票子够花一星期,就连ts区的房子也才2000多一平米,十万元都足够交一套三室一厅房子的首付了,他当然出不起。
梅子这些天应该也是累坏了,面对她哥的各种询问也显得有点不耐烦,早早地就回房去睡了,留下我和建国两个人在外间东拼西凑着家里的一些零碎票子。
南宫建国这人不相信银行,所以他也从来没在那里存过钱,他把攒下来的钱东一榔头西一棒的埋藏在家里各个角落,用他的话说就是出于职业的特殊性,保不准哪天万一干一票大的需要跑路,结果钱放在银行被冻结了怎么办。
我帮他一起翻遍了家里的各个角落,就连他土院子里的那颗沙枣树下面,也挖出了个小罐罐,我以为会是金条或者成捆的现金之类的东西,想不到竟然是一罐子的硬币。
“走,咱俩去那个菜窖挖一下,我记得那里也埋过。”南宫指着旁边一处脏兮兮的菜窖,里面一股子发霉的味道。他看出来我一脸惊愕的表情,苦笑一下,“狡兔三窟,资产不能放在同一个地方,当年师父教过的。”
就他妈这点钱也叫资产?回头整吧整吧放一起当买菜的零钱还差不多。我心理嘀咕着,还是与他拿着铁锹进到了菜窖里。
从菜窖出来时天都黑透了下来,我刚被里面的那股霉味熏得辣住了眼睛,大口呼吸着凉爽的空气,问道:“还有吗?”
南宫打开了一扇院子里的小门,我都一直没注意到还有这扇门,往里看去我头轰得一下炸开了,好大一片果园。
“师父当年还留下了50亩果子地,这些年我把‘货’大部分都存在了这里,明天咱俩再去找找。”
我看着那么大一片果子地,生无可恋。
因为第二天还得“挖宝”,所以当晚南宫建国留我住在了他的家里,他这从师祖一辈流传下来的房子早已落伍了,还是用土块砌成的,这种破平房一般也只有偏远的郊区或南疆的乡下才会看见。
在早些年的旧小说里经常提到这种用土块做成的平房,大部分都是说什么冬暖夏凉,就连从墙缝里伸出的苇子仿佛让人回到了那个人民公社的年代。而真正睡在这里才发现小说里都是唬人的,现在正值立春没多久,夜晚还是有点凉意。当我睡到后半夜“火墙”(那个年代的土块房没有集中暖气,需要用炉子取暖,炉子与烟囱之间连着个大泥巴墙,俗称火墙)里的煤烧得差不多时,房子里就变得和小龙女当年住的古墓一样,寒冷刺骨,不盖大棉被子根本冷的睡不着。
再加上旧家具总喜欢在半夜嘎吱作响,搞得我精神都快分裂了,睡不着就想出去走走,因为外面都比这土房子里暖和一些,当我正准备推门时,却听到了在外间南宫建国与他妹妹的声音。
他俩应该聊了有一会了,我听到时建国正在压低着声音训斥着梅子,“知道了又能怎样,人在屋檐下,就是要低头,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一点别给我惹事!”
梅子小声地回应她哥说道:“既然领导都不喜欢我,我为什么还要死皮赖脸的待下去,她看不上我我自己走就是了!”
我趴在门上听着,他俩应该是在说梅子离开公司的事。
“那你就把火气撒在一个路人身上?你惹谁不好,非要招惹一个癞子!你学的这些东西是让你去打架的吗?”南宫继续训斥着他妹妹。
梅子说:“让我生气的不是别人看不起我这种有案底的人,我也并不讨厌公司里那个叫许宜娜的主管。”
这番话令我有点惊讶,我轻轻磨着嘴皮子问道“那你气谁”,南宫建国这时也在外间问了一句:“那你气谁?”
梅子想了很久,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气的就是你这个朋友,徐天南!”
这没良心的小丫头,这么快就把我保释她出来,又在受害人的胖老婆那里低三下四的事情忘记了吗?我差点冲出去,到还好冷静了下来,把耳朵死死贴在门上,生怕听落一个字。
我听见梅子的声音很清楚,她说:“还记得当年师父对我们是怎么样的吗?”
“以前咱爸怎么对我们的你还记得吗?那时候师父是怎么做的?”
南宫建国一直都没有与我讲过他父母的情况,唯一一次也就是初次在茶馆时简单提了句当初梅子她妈的事情对她影响很大,再没说别的,此刻这事却又被提了出来,我屏着气紧贴在门上继续听着。
外间传来了南宫建国的声音:“别提他,当年师父怎么做的我能不知道吗?再说了,现在的人和师父那个年代能一样吗?现在的人谁还和你讲义气?要我看啊,天南他这次帮了这么多忙,在我看来已经够不错了,比道上那些酒肉朋友强多了。”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真该去看看当初公司那个叫许宜娜的主管和他说我的事的时候他那点头哈腰百般讨好的谄媚样子!”
过了这么久梅子竟然还记得这事,她说的就是当初许宜娜和我讲关于她有案底的事情时我的态度,那次我是显得有点不够果断,并且也没有在许宜娜面前替她说好话,没想到梅子这丫头都还记得。
“别说带徒弟了,就连自己员工都保不住的经理,你觉得哪点值得我去跟他?我被别人嫌弃的时候他在干什么?”
梅子说这话时有点激动,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应该是她哥打断了谈话,过了一会,传来了两声关门的声音,应该是都各自去睡了,而我没有出去,留在屋内仔细回味着梅子刚才说的那番话。
连自己员工都保不住的经理,值得跟吗?这个问题在我的脑海久久萦绕不去。
第三十章
二十五岁,一个视金钱若粪土的年纪,骨子里有的是“侠义”与“骚情”,除此以外我却初次体会到了原来在这个社会“粪土”的重要性。
隔天我与南宫建国在果园忙活了一上午,这几十亩果子地活生生被我俩挖成了麻子,最后东拼西凑的算了下总账:32768元,与胖女人要求的赔偿金去之甚远。
平日里精致得像霸道总裁小说里的男主一样的南宫建国,如今也半躺在泥巴地上,像一只被金钱压得泄了气的破皮球,只有出气没进气儿。
破皮球看着蔚蓝的天空,不知哪片云彩又勾引起了他对生活的感慨,“人生就像这片云,不经意见…哎哟我操。”
他话没说完,被一个装硬币的泥巴袋子扔到了脸上,我擦了擦刚手上粘的泥,对他说:“都他妈什么时候了,还臭显摆什么文学!”
我连早饭都没吃尽陪他挖了一上午的坑,本以为这里能有啥宝贝,结果就这点收获,顿时怨气满腹。
南宫连裹在脸上的破袋子都懒得取,自语道:“要不我再去问朋友借点。”
“哎你可拉到吧,昨天你和他们打电话我又不是没听见。”我对他说:“你那些酒肉朋在我看来就没一个靠谱的,一听借钱要么装穷要么装死,指望不上!”
南宫估计我说的在理,他也不反驳,象征性地回了一句:“容我三思。”
“思个毛啊!起来起来,看我的!”我拿出手机说道:“让你见识一下我人脉的可怕!”
看着这个男人被钱压倒的样子,我心里突然涌出了一股子这个年纪该有的“骚情”劲,我拿出手机翻起了电话本。
“知道我在哪上的大学吗?”我豪情满满地问着他。
南宫摇了摇头。
“bj!那是啥地方,那可是首都!当年我的同学现在可是一个个出人头地了,借钱这事,你还是看我的吧!”
我的形象突然在南宫面前变得高大了许多,他充满期待地看着我,但脸上隐约写着“那为啥你现在混成这样…”
我也懒得理他,拨起了第一个电话,那头响起了“bj欢迎你,有梦想谁都了不起…”的彩铃。
“瞧瞧,大城市的!”我把彩铃在他耳边晃了晃。
就在电话快响死了的时候,终于传来了一个慵懒的声音:“喂…”
“俊涛!是我啊!徐天南!”我像在异域见到老乡一样的兴奋。
“我靠!你丫还活着啊?”电话那头是我的老同学李俊涛,他听到是我以后声音拔高了八度,与我一样的兴奋。
我俩絮叨着以前的过往,仿佛回到了那个阳光灿烂的年代,梳着阳光的发型,在喜欢的女孩面前吹着阳光的牛皮。
絮叨了很久,就在我即将转入正题时,俊涛却先开口了:“赶紧给老子打一千块钱来,马上就要断粮了!”
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在泥巴地上:“你丫不是那么大一房产公司的运行部长吗?怎么混到断粮的地步了?”
俊涛在那头“砰”的点了一根烟,长吁一口气说道:“早他妈被裁员了,去年金融危机时候工资发不下来,然后就被咔嚓了。”他又补充道:“挂了个运行部长的牌子,结果整个部门就老子一人,每天干的就是给老总修电脑的活,这不老总被老板裁掉了,我这个可有可无的部门也没了呗…”
我面色变得像猪肝一样难看,但还是安慰了他几句,要了下他的卡号,答应回头给他转点钱过去。
南宫本来充满期待的圆月脸,现在变成了半圆,我赶紧拨打下个电话,“这个,这个同学家里有钱。”
电话接通了,我还是与这个老同学絮叨了许久,但这次我学乖了,在聊到兴起时直接提出了借钱的事情,结果我话还没说完,就听电话那头传来一阵骚动。
“就你们这帮狐朋狗友天天带着睿睿不学好是吧?现在又来借钱来了!”
突然传来的女孩子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我还没来得及解释结果又被她打断了,“睿睿现在都是当爹的人了,你们这些人毕业了以后能不能争气点?整天不是喝酒就是借钱!以后不要再打来了!”
他老婆直接把电话挂掉了,南宫对着我干枯的猪肝脸,本来变成半圆的笑脸现在张成了“o”字型。
我连忙安慰他:“还有一个!这个年纪最小,肯定没女人管着,也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电话刚接通,就听到一声丧心病狂、鬼里鬼气的声音:“整个铜锣湾只许有一个天南!”
我羞得想把脸埋在裤裆里,这是我上学时最经常说的一句骚话,模仿的是当年古惑仔里陈浩南与司徒浩南单挑时的经典对话,下一句是我自创的“就是我徐天南…”
“内裤仔,别吵吵了,有人在旁边呢…我和你说正事。”
内裤仔是我给他起的外号,这货当年睡我上铺,每天熄灯爬床时都要露出他内裤上那几个光荣的大窟窿,因此得名内裤仔。
我把要借钱的事说了一遍,这货想也没想直接回答道:“下个月我就结婚了,要不这样吧!我给你写个‘不随礼通知单’,到时候你丫过来以后就甭随份子了,这钱就当我借你的,不用还啦!”
“我操你丫二大爷!”我气得挂了电话,南宫这时已完全变成了一副死猪脸,一点笑容都没有了。
本想在南宫建国面前装个逼,没想到装逼失败反被狗啃,我蔫不拉几地扒拉着脚下的泥巴土地,看看还能不能翻出谁家忘在这儿的金子。
南宫递给我一根烟,长叹口一气:“行了兄弟,你也不要强人所难了,这个社会本来就是这样,借出去的是钱,丢掉的可是情分…你已经够不错了,比我道上那些酒肉朋友强多了。”
他的这句话我在昨晚偷听的时候就听过了,这时却突然又让我想起了梅子质疑我的那句话“连自己员工都保不住的经理值得跟吗?”
想到这些,我骨子里的那份“骚”血又一股股地淤进了脑子里。
我拍了拍身上的土:“你这事我帮定了!”转身就走。
南宫在我身后疑惑地问:“去哪啊你?”
“回公司。”
“回公司有人能借到钱啊?”
我潇洒地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说:“那个人不用借,得用抢的!”
临近中午,太阳比以往更加毒辣辣地烧烤着大地,初春的雪被融化后与黄土地滚成了一块块的黑泥巴蛋子,吸收着仅有的阳光下的温度,这种冰与火的交融,像极了我现在的心情,骄阳万里却冰冷刺骨。
借出去的是钱,丢掉的是情分。南宫的这句话让我印象深刻,深刻到本令我踌躇满志的信心也打起了退堂鼓,我本来的计划是与公司几个交好的伙伴借钱,比如杜飞,张爱玲,燕子,大伟这些人,但现在却连与他们开口的勇气都没有。多年的销售经验已把我的脸皮锻炼得像双桥卡车的轮胎那么厚,所以我绝非是害怕被他们拒绝,怕的是失去与这些人的友情。
朋友间一旦开口借钱,以后就做不成朋友了。
这是以前一部狗血剧中的桥段,当时的我对此嗤之以鼻,认为真正的“友谊”是一种仗义疏财般的存在,但现在我却不敢做这个尝试,生怕尝试过后连朋友都做不成。
尽管这样,我并不是没有办法,因为有那么一个人,就像刚才我与南宫说的一样,他的钱不用借,得用抢的。
现在是午休的时间,我还没到宿舍,远远的就听到了杀猪一样的哀嚎声。
“哎哟我去,你能不能轻点!老子头皮都快被你扯下来了!”狗蛋的叫声像一只正在被屠宰的野狗,凄厉得变了调子。
我走进宿舍,看见狗蛋正坐在一个小矮凳上,他的头被包裹得像一个荷包蛋,露出一小片的头皮上黏兮兮地贴着几撮头发。
钢妹正笨手笨脚地给他擦着药,每擦一下他就抽搐一下,一边抽搐一边咒骂着,“我就应该把你这个扫把星丢在那里,老子要不是因为你…哎哟你他妈能不能别揪我头发!”
“你俩在搞啥?”我指着狗蛋头上的伤口问道。
钢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不安地用棉签在碘酒瓶里搅来搅去,而狗蛋那张从来合不拢的嘴巴开始不停地叨叨,“这货跟了我那么久!”他指着缩在一旁的钢妹,“也不知道为啥就没学到我一点的优点!”
我心想,你他妈哪点优点值得她学习?但还是装出一副关心的样子,随手扒拉了几下他的脑袋,凑得很近才终于发现了一个和小拇指甲盖那么小的伤口。
狗蛋误以为我在关心他,于是继续教训着钢妹更加来劲:“你以后不会说话就少说,说错了赶紧道个歉走人就完事了,人家家属刚收到病危通知单你跑去凑什么热闹!”
我算是听明白了,钢妹是个没眼力见的女孩子,原来她在客户家属刚收到医院的病危通知单时跑去介绍墓地,结果引来了客户的不满。
“那你这又是几个意思?”我指着狗蛋头上的伤口问道。
“还不是因为她!”狗蛋恨铁不成钢地说,“说错了话还不知道走,站那一个劲地给客户道歉,人家家属听到她声音就烦,最后忍不住扇了她一耳光。”
“说重点!”我打断他。
“哇靠!”狗蛋和橡皮人一样从矮凳子上跳起来,叉着腰装出很伟大的样子,“后来老子一个箭步冲上去就和那个男的打起来了。”
很伟大的狗蛋说到这里,突然蔫吧了一下,一脸怂样地说:“谁他妈知道这丫身后还有几个兄弟,结果…老子没打赢。”他不服气地还补充一句,“要是单挑的话,我打死丫的!”
我觉得又气又好笑,骂了狗蛋一句:“打锤也不知道先掂量掂量自己,活该被揍!”
他却仰着黄毛反驳着我:“当时谁能想到那么多啊?”
我:“那你脑子都在想些啥?”
“有人欺负徒弟…我这做师父的当然要管…”狗蛋又开始低着头嘟囔着,“打狗也要看主人…但谁能想到那么多人,要是一个一个上的话来几个都不是菜!”
狗蛋后面嘟囔的话我一句没听进去,但他那句“做师父的当然要管”却让我心头一怔,这种单纯到没有因果关系的道理突然冲开了我心头一直紧锁的那快疙瘩。
我想到了梅子离开公司时看我的眼神,也想到了她的那句“连自己员工都保护不了的经理”,我也初次体会到了她对我怨恨的情感,而她本人遭受到的委屈必定比我感受到的更加刻苦铭心。
我没料到这种深刻道理会出自狗蛋这种目不识丁的文盲,就像曾经有本书里说过“深深的道理要浅浅的说”。
我稳了稳情绪,快速地把狗蛋的床铺搜刮一番,找出了他那张银行卡,不出我所料,这货永远都是把密码写在卡背面的那种人,654321。
“不用取钱了,这点小伤去医院有损我名声!”狗蛋傻乎乎地在钢妹面前装着逼,而我却没理他,拿起卡就往门外冲,“钱我征用了!”
当我跑下了台阶,狗蛋才如梦初醒般地追了出来,“你把钱拿走了,老子的药钱怎么办!”
我对着宿舍楼大喊一声:“野生动物好得快!抹点口水就行啦!”
背后传来了狗蛋对我祖宗十八代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