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二章:壮士十年归
穷……还忠心……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
他回头,环顾这文臣武卫,这一个个人穿着锦绣衣衫,肥头大耳之状。
真是……鲜明的对比!
弘治皇帝道:“穷困潦倒之人,未受国恩,却为我大明效力,遭遇如此巨鲸,勇往向前,如此可怖之物,朕深知,倘使有一日退缩,则势必满盘皆输,朕很佩服他们。”
诸臣看出了弘治皇帝的感慨。
任何一个天子,大抵都会喜欢这样的勇士吧。
老实巴交,本本分分,即便是穷了十八辈子,可天子有诏,也忠贞不二,即便面对最可怖的怪物,绝无退缩。
说到底,除了像朱厚照这么二的少年人,凶残的鞑子和海上的巨鲸才能激发他的兴趣,非要手刃不可。绝大多数人,都是正常人,是平庸的人,他们会害怕,会胆怯。
尤其是人读了书,读了书念头就不免会杂,家大业大的人,不免就舍弃不了这一身的富贵,便更难有勇气了。
弘治皇帝抬头,看着这骨架,吁了口气才道:“方继藩,你教的好弟子。”
方继藩喜上眉梢:“唐寅这个人,臣是一向看重的……”
弘治皇帝打断道:“朕说的是欧阳卿家。”
“啊……”方继藩愣了一下,看着木脸的欧阳志!欧阳志则以沉着或者说呆滞的目光看向自己,方继藩便道:“欧阳志也很不错,欧阳志这个弟子,臣也一直很看重。”
弘治皇帝已经习惯了这个家伙胡言乱语了,所以……会自动忽略方继藩各种乱七八糟的话,他道:“自然,这唐寅一介书生,亦是浑身是胆。”
狠狠的夸奖了一通,不吝任何溢美之词之后,弘治皇帝才道:“下旨嘉奖吧。”
“万岁。”众臣齐声欢颂。
弘治皇帝又道:“看来这剿倭,需放在镇国府头上,唯有这样的忠贞之士,方能担起如此大任。”
他沉吟着:“急调蓬莱水师三艘海船,至宁波水寨,移交镇国府备倭卫,至于其他恩赏……”
弘治皇帝看了朱厚照一眼:“太子决定吧。”
朱厚照身躯一震,激动了。
他是镇国公啊,备倭卫是镇国府的,恩赏当然得由他这个镇国公决定。
这等于是父皇,愿意将这抗倭之事全部交给他处理了。
朱厚照心情澎湃地道:“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则是又笑吟吟地看向方继藩:“朕听说,你父亲生下来的是个女儿?”
呃,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方继藩汗颜。
自己平时扶老奶奶过马路,咋就没人知道呢?这等事……倒是传得快。
方继藩勉强的挤出笑容道:“是呢。”
“叫什么?”弘治皇帝显得和颜悦色,甚至有点闲情逸致了。
方继藩憋了老半天,才道:“方小藩。”
方才紧张恐怖的气氛,霎时活跃起来。
刘健等人从这巨鲸的震撼中缓缓回过神,随即,乐了。
“方小藩……”弘治皇帝背着手,他觉得这个笑话,够他开心一辈子,面容略显愉悦地道:“这名字好啊,方者,方圆也,小者,物之微也。藩为藩凭。方是规矩,小为谦辞,即便是微弱之光,是小女子,也要为我大明藩屏,汝父真是用心良苦啊。”
“……”方继藩却是在心里想,大爷的,那我名字岂不是继先世余烈,为大明藩屏?
嗯?
这样一想,方继藩突然觉得自己的爹,或者,这名字理应是自己大父所取,无论是大父还是爹,取这个名挺鸡贼的,皇帝一知道自己叫啥,就知道这家人肯定是大大的忠诚。
这若是放到了四百多年后,这名字大抵和方爱国有一样的效果。
可是……方小藩……
哎……方继藩默不作声了。
弘治皇帝背着手,继续笑吟吟地道:“朕会下旨,命米鲁氏带着孩子入京,很快,你就可以见到自己的继母和妹子了。要高兴一些,知道了吗?”
方继藩的面容难得的有点木讷:“……”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很开心,终于……方继藩也有沉默寡言的时候啊。
朱厚照在旁挤眉弄眼地道:“诶呀,可以见到方小藩了吗?这太好了。”
方继藩心里想,陛下召米鲁进京,只怕名义上有尽弃前嫌之意,不过背地里,却也是一次考察吧。
最终,这米鲁氏能不能进入方家,却还需通过一场考较。
如此一想,方继藩便有些头痛起来。
一方面,他希望米鲁能成功得到朝廷的信任,如此……自己的父亲至少年纪大了,倘若他将这米鲁视为真爱,至少晚年也有至亲的人照料。
另一方面……
方继藩在想,要是没有得到朝廷的认可呢?
后果……可能会有些糟糕。我爹可能要做牛郎,啊,不,不是后世意义的牛郎,而是牛郎织女的牛郎……
不过此时,方继藩也只能老实地朝弘治皇帝颔首点点头:“臣知道了。”
弘治皇帝好心情地微笑道:“好好做你的事吧,方家一门忠良,朕会有恩典的。”
“噢,臣谢恩。”方继藩突然不想和人说话了,感觉心口阵阵痛。
弘治皇帝又抬头,看着那巨大的骨架,感慨道:“真是难以想象啊……但是有一点是可以想象的,备倭卫的将士,是忠勇到了何等地步!”
………………
“预备!”一声大吼!
碧波万里,一处喷泉被发现。
于是嗷嗷叫的水兵们熟练的转着舵,撤下了船帆,无数人的手上提着钢叉,预备好了弩箭,一个个眼睛赤红,目光锐利如剑。
胡开山喊得嗓子都冒了烟:“莫激动,莫激动……靠近了再说,靠近了再说,他娘的,安分一些,别瞎嚷嚷!”
胡开山手持着巨矛,来回走动。
一切,既有惊险,却又都是按部就班。
整艘船,一遇敌情,瞬间化身成为了一个战斗巨兽。
巨兽由一个个穷疯了的水兵组成。
这已是他们猎到的第四头巨鲸了。
一头就是十几两银子啊,这相当于是半亩地的价格,即便水兵们不会算数,也知道江南的地值钱!这一月下来,轻轻松松两亩地,一年二三十亩,这种好事,到哪儿找去啊。
想当年,他们的父祖们,可是为了一口灌溉的水田,或者是为了争一个光秃秃的矿山,操起刀片来砍人和被砍的,死了绝不寻仇,杀了人,也绝不瞎比比,械斗完了,一拍两散,等待下一次的矛盾爆发。
现在他们进化了,已经脱离了小农的意识,他们眼界开阔了,他们的目标不再是义乌人或是永康人,而是鲸!
弩箭终于射出。
与此同时,无数钢贸如箭雨一般投射而出。
紧接着,全员死死的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迎接暴风巨浪。
每到这个时候,戚景通都想高歌,镇国府备倭卫,天天都在实战啊,这高昂的士气,和永远都没有退缩的精神,还有这船上三百人几乎没有缝隙的紧密协作,渐渐养成的临危沉稳。还有平时大口吃肉,顿顿都跟过年似的,却挥汗如雨的操练,无一不让他看到了希望。
这才是百战强兵,比之蓬莱水寨里的花架子,不知强了几千几百倍。和这些嗷嗷叫的人相比,蓬莱水寨的军户,才像一群面有菜色的乞丐。
这边每一个人,都是紧绷的肌肉,古铜的肌肤;而军户呢,脱掉上衣,就是一根根肋骨了。
要力气没力气,要军纪没军纪,要操练没操练,临战就慌,遇到了敌人,武官喊得最多的,就是上啊、杀啊,悬赏多少多少金啊。
可在这里,胡开山做的最多的工作就是嗷嗷叫的大吼,不要激动,不要莽撞,镇定,镇定!
这两者之间的差距,比较得戚景通想哭。
只见那巨鲸带着巨大的声势在海中扑腾着,而此时,舵手已有了经验,他会尽力的通过细微的转舵,靠着当前的风向和风力,以及浪潮的力量,去调整船舵,尽力的避开巨鲸在临死之前,对威风凛凛镇国公号的伤害。
舵手口里叼着一根已经没有多少肉的鸡腿。
这是他的特权。
在船上,只有他才有鸡腿吃。
所以,虽然肉已啃得差不多了,这骨架子还要随时保留着,时不时拿出来舔一舔,骨架子是荣耀的象征,彰显了舵手与寻常穷逼们的不同。
他轻松地转舵,口里骂骂咧咧的,用的是永康方言,这也是他身份的象征,水寨里,一般人必须要求说官话的,可舵手比较重要,他就敢说方言,还说得很开心,可以无视规则,不为其他的,因为这艘船,掌握在他的手里。
经过一阵巨浪翻腾,巨鲸终于停止了扑腾,海面也渐渐的又归于了平静。
嗷嗷叫的喊杀还有骂娘的声音,也终于渐渐的停止了。
十几两银子到手,有恋家的水兵从裤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簿子,拿着炭笔,郑重其事的在簿子里的两个‘正’字里,又多添了一个笔画。
半亩地……到手!
第四百六十三章:镇海平波
愉快的水兵们吹着口哨,预备返航。
偶有人被胡开山拎起来,一顿狂喷。
他们坐着颠簸摇晃的海船没有呕吐,却在胡开山一顿吐沫横飞之后,抱着肚子吐了。
大船开始回港,在次日抵达了海港之后,海上的巨鲸已经不必水兵们料理了。
宁波府数十个士绅联合了起来,承包下了巨鲸。
每一头巨鲸回来,他们会如数送上银钱,一头按大致的重量,分为万两、八千两不等。
紧接着,他们便招募了人头,用拖船将巨鲸拖上岸,他们招募了数百人,对巨鲸进行剥皮,这皮可以制衣,现在在市面上,许多人求购,一方面可以彰显身份,另一方面,穿的很舒服。
而鲸肚里的残留粪便也是不少,这也是钱换回来的,自然不能浪费,可以作为肥料,只要掏出来,自有许多百姓挑着担子来争抢。
油脂则可进行炼油,不只可以制成蜡烛,还可以作皂角。
便连心肝,也可对其进行处理,营养丰富,能卖上好价钱。
至于最实质的鲸肉,自不必提了。
这是好买卖,利润丰厚。
现在士绅们对水寨没有了敌意,提起了水寨,便翘起了大拇指。
招募的民夫日益开始庞大,许多人开始不再务农,而围绕着鲸鱼和黄鱼为生。
宁波这里人多地少,有足够的民力,且因为兜售大黄鱼和鲸肉利润丰厚,士绅们开出的工钱也高,甚至还吸引了不少外乡人来。
士绅们现在只恨水寨中的船太小了,他们还承包了水寨的黄鱼买卖。
取得大黄鱼之后,一切由他们进行处理,或是制成腌鱼,或是让人晒成鱼干,有的人还专门挖了冰窖,储存刚刚入港的黄鱼。
如此一来,备倭卫既可心无旁骛,虽是有不少利润都被本地的士绅和商贾们拿了去,可至少不必为其他事操心。
宁波知府温艳生而今又成了士绅们交口称赞的好官,这位温知府真乃无为之治的典范,救民于水火,官声渐隆。
船已靠岸,水兵们下船,休憩之后,戚景通便挥着鞭子开始命人集结,鼓声一起,个个吃得大耳腰圆的水兵们,便又精力充沛,各自携带武器集结,开始进行操练。
水寨里操练的呼喊声,伴杂着水寨之外的嘈杂叫卖声,相映成趣。
这是一个俗不可耐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每一个人脑子里都围绕着这世上最世俗之物而转动,这里容不下丝毫的高雅,有的便是一群浑身铜臭之人,为了自己的明天而努力。
水兵们此时在烈日之下,操练着‘三才阵’,这三才阵乃是戚家军的鸳鸯阵,在经历过大小无数战之后,根据实际的战斗经验改进而来。
其中大三才又分大小之分,大三才阵就是把两伍并列的队形变成横队,队长持牌居中,左右各一狼铣,狼铣左右为两长枪拥一牌,短兵在后……与此同时,无数个小阵,狼牙交错一起,形成一个长蛇一般的横面。
所谓狼铣,便是长矛的一种,颇有些西方方阵中的巨矛,利用其长度优势,足以将敌人阻挡其外,使只拥有短兵的倭寇无法靠近,可直接戳伤敌人!与此同时,长矛手则伺机攻击,作为补充,持牌兵则作为防守。
同时,水兵营里,还有一支专门的马队,马队护卫阵队的左右,进攻时,负责突击敌人侧翼,一旦战事不利,则回防保护侧翼的安全。
至于后队,即为预备队,一方面作为补充,另一方面则装配了火铳,在天气合适时,他们会在敌人未靠近时,进行火铳攻击,而一旦短兵交接时,则退至后队,随时接应。
任何阵型,其实都有其巨大的杀伤力。
可要发挥其效果,却需苦练。
戚景通来此之后,主要便负责大三才阵和小三才阵的操练,他一丝不苟,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同样的动作,让水兵们去操练一百次、一千次,他随时提着鞭子在队列中逡巡,即便烈日灼心,浑身扑哧扑哧的冒着大汗,汗水黏着他的眼睛,很是不舒服,可他毫无怨言。
水兵们一次次的持矛、持狼铣刺杀,喊得喉咙冒烟,盾手一次次的举盾,下盾,再举……
火铳手拉到了另一边的校场,装药,射击,再装药,硝烟弥漫。
三四十人组成的骑兵编队,则围绕着海港沿岸,来回打马奔驰。
这样的操练自也是疲累的,可水兵们没有丝毫怨言。
他们有着一个最朴素的观念,谁养活了自己,自己就该为谁下气力,京里的朱太子和新建伯老爷,以及唐修撰等人,花了银子买下的是自己的命,自己的贱命不值钱,自己唯一的长处就是这么一把气力了。
他们浑身的皮肤被烈日炙的脱去了一层又一层的皮,身上宛如置身于蒸笼里,浑身油腻腻、水淋淋。
可这一双双眼里,却是冒着绿光,他们是狼,一群饥饿,四处觅食的狼!
…………………………
每当这个时候,唐寅便会站在一处峭壁上,看着那峭壁之下翻滚的海浪!在望着远处的海平面的时候,总是带着几分诗人特有的惆怅。
教授完起兵骑马的胡开山会攀爬至此处,特意来寻觅唐修撰,他总能将唐寅从这港湾附近找回来。
胡开山中气十足地道:“唐修撰,该吃饭了。”
“噢。”唐寅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他突然道:“老胡。”
“唐修撰……”
唐寅道:“这天地之大,真是超乎人的想象啊。”
胡开山便按着腰间的刀柄,挺拔的身子在这夕阳之下,落了一个巨大的人影,他抬头,看着夕阳,感受着脚下阵阵浪花拍打着峭壁,口里道:“嗯。”
“你会想念我的恩师吗?”
“你说恩公?”
唐寅的儒杉,被海风吹得衣袂飘卷,他笑了笑,看了胡开山一眼。
胡开山咧嘴笑了:“自然会,我除了想娘们,就是想恩公了。”
唐寅像是突的被什么触到似的,目光突的显得有些沉寂,摇头,而后苦笑道:“我不会想我的妻子。”
唐寅的心底深处,似有无法挥去的痛苦记忆,他虽为才子,却并不风流,他的妻子和他的感情,甚是寡淡!
唐寅抬眸,眼里倒映着夕阳的余晖,而后道:“我成日在想,恩师……现在怎么样了。”
胡开山道:“你找个娘们,就不会想这么多了。”
唐寅摇头道:“我还想念一个人……”
胡开山道:“娘们?”
唐寅又摇头:“我的至交好友,他也是恩师的弟子……”
“恩公不是只有五个门生吗?你……还有王相公、欧阳相公……”
“那是恩师玩笑的,还有一个,他叫徐经,是我的至交好友,算起来,是我的师弟,恩师之所以一次次说他只有五个门生,别人不明白,不理解,但是我知道,其实是因为恩师很想念他。”
“……”胡开山沉默了,显然他也无法理解。
“徐兄奉恩师之命出海,从他出海起,恩师就极少提起徐兄了,因为恩师知道,徐兄此去,实乃九死一生,怕是……再难活着回来,他已成了恩师心底深处的隐痛,你知道吗?恩师越是不提他,便越说明恩师若是提起他,心会很疼……很疼……恩师对徐兄寄以厚望,我们师徒之间的情感,不是寻常人可以比拟的……
说到这里,唐寅闭上了眼,任海风吹拂他眼角的晶莹泪水:“我也极少提徐兄,可我一次次梦到他,梦到他葬身在那万里碧波之下,梦见他很冷很冷,在那幽深的海底,即便为鬼,也受那寒冽之痛,我如恩师一样,尽力不去想起这些,只愿他依旧好好活着,可是……已两年了……两年过去,也依旧没有他的音讯……想来……徐兄已经……诶……”
“或许这位徐兄弟,人在海外,已乐不思蜀了。”胡开山咧嘴笑了笑,想用这等半玩笑的话安慰唐寅。
唐寅摇头道:“你不会明白,我了解徐兄,徐兄身上有许多短处,可他对恩师……却不一样的,无论他在哪里,在天涯海角,只要他还能行走,哪怕还只是一息尚存,他也一定会回来,他不回来,就只有一种可能……”
可是说到这里,唐寅显然不愿再往下说了,半响后,苦笑着道:“走吧,我们回去吧,这里风大。”
他转身,身躯微微颤抖,远处嗷嗷叫的水兵欢乐的呼叫声,没能使他面色舒展,他已是节制都督备倭卫的大明命官,不再是那个人们口口相传的风流才子,也不是那个放浪形骸的唐解元,他不能纵声大笑,也不能滔滔大哭,他只能绷着脸,使自己显得更男人。
心性率直的胡开山却是心里堵得受不了:“难怪我在京时,总常见恩公在半夜的时候,一人在庭院里看月亮,默默无声,我还以为他是在想娘们,想不到……诶……”
唐寅裹了裹长衣,不使长衫被海风吹散,他背过身,徐徐要走下峭壁!突然……
胡开山身躯一震,大呼道:“船……快看!那里有船!”
第四百六十四章:徐经回来了
船……
有船……
一艘……两艘……三艘……四艘……
足足四艘船……
在海禁的时代,片板不得下海。
船是极稀有的。
即便是走私船,往往船体都不会太大,毕竟一旦被截获,损失就太大了。
再者,走私船,也绝不敢明目张胆的来这一片海域。
除非……遭遇敌袭。
否则……哪里还有可能有其他的船来。
“望远镜!”唐寅脸色凝重起来,看着那巨大的船影,唐寅脸色苍白。
这不是小规模的船队,至少对于现在的大明而言,这是大规模的船队了。
胡开山一直都将望远镜挂在自己的脖子上,一听吩咐,忙将望远镜递给唐寅。
唐寅接过了望远镜,即便是望远镜,在如此的距离,依旧看不甚清。
在那海面上,他看到了巨大的船影。
这是一艘宝船。
“大明的船?来自蓬莱水寨吗?”唐寅一头雾水。
可这船很是残破,几乎是千疮百孔。
经历了无数次的修葺,宛如一件打满了补丁的丐衣。
唐寅继续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什么,随即身躯一震。
那是……
那船帆之上……他看到了那巨大的旗帜,他努力的擦了擦眼,继续凑近望远镜……
人……那个字是人。
人间……
唐寅感觉自己的呼吸已停止了。
他脑子里嗡嗡的响。
就像那巨大的海浪,潮水的哗啦声,也一下子静止了一般。
他胸膛起伏着,突然眼角的泪已哗啦啦的如断线珠子一般模糊了他的眼睛。
唐寅瞪大着眼眸,难以置信的离开了望远镜,继续揉着眼睛,擦干了眼泪,继续朝着那个方向看……人间渣滓……
是人间渣滓……
而后,他呜哇一声,便大哭了起来。
“是人间渣滓……是人间渣滓……”
唐寅啪嗒一下,直接跪在了这峭壁的岩石上,双膝擦出了血,他却毫无知觉,只抱着头道:“人间渣滓……人间渣滓王不仕……”
这是他魂牵梦绕的名字啊。
想不到……人间渣滓王不仕它……回来了。
“啥?”胡开山第一次听到了王不仕的大名,他震惊了,这又是哪一路的好汉,居然能让唐修撰失声痛哭?
胡开山捡过了望远镜,抬头,不免倒吸一口凉气:“果然是人间渣滓王不仕,唐修撰,唐修撰……”
此时,他才发现,唐寅已疯了一般朝着港口处疾奔而去。
这么张狂的名字……
胡开山脸色变了,眼里杀气腾腾,看来是硬点子。
……………………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
这座经历了万里航行的舰船,此时正慢悠悠的开始靠近宁波港。
无数人争相的涌上了甲板,杨建已哭了。
堂堂千户,像孩子一般,抱着桅杆,滔滔大哭着道:“我们回来了,我们回来了啊……回来了!”
这片魂牵梦萦的故土,那地平线已在他们的面前。
此时此刻,杨健已经幻想过无数次,可原以为自己一定会大笑,他一直盼着这一刻,盼着这一刻的锦衣归来。
那时,他定当是红光满面,定是叉手如一切得意的人一般,哈哈大笑。
可他失态了,他哭天抢地的抱着桅杆,几个人想要拉扯他,他也不理会。
而事实上,许多人都哭了。
两年了。
人生之中,有多少个两年呢。
下了海,便如浮萍,没有了根,他们在船上,只能吃一些干粮,长期的营养不良,引出了一身的病痛。
还有那可怕的疫病,不知何时爆发,随时教人死无葬身之地;海中的风浪,那惊天的巨浪席卷,人如浮游一般,一次次那风暴和闪电,除了祈祷上天和祖先的英灵之外,他们是何等的无力。还有那不知何时的盗贼,身处异乡,那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犹如群蚁蚀骨一般在撕咬着他们的心。
现在……他们终于回来了。
他们也哭了。
他们生来就不是什么壮士,也不是什么英雄,他们是人,有血有肉的人,一群经历了汪洋清洗之后,依旧还有七情六欲的人。
无数人或躺在甲板上,拼命的用拳锤着甲板;有人趴在船舷,呜哇大哭;有人呆呆的看着陆地,看着那无数次魂牵梦绕的地平线,他们双目之中,一下子没有了丝毫的神采,只有那似乎久远了对故土思念的触动。
徐经扶着船舷,他没有说话,他仿佛觉得自己的灵魂已抽离了自己的**,他感受到自己的**渐渐的在靠近着陆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将头昂起来,不使自己泪水落下。
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最后的矜持,古铜色的肌肤任由海风吹拂,可他的指甲,却将船舷上的漆木扣出了一道道痕迹。
“报!”有水手上前,哽咽着道:“报徐编修,宁波港派出了接引船。”
徐经狠狠一拍着船舷:“传令!随接引船……入港!”
入港!
入港!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
大船徐徐进入了港湾。
而此时……港口处,无数人人头攒动。
温艳生又来了。
宁波港总给他许多的惊喜。
听说回来的,竟是那一群前去西洋探索的勇士,他吓了一跳,带着无数的军民,乌压压的人,驻足在这港湾之外。
他们期盼着英雄。
或者说,宁波军民们已经对汪洋大海有了新的认识,他们对水寨中的备倭卫官兵有多感激和崇敬,便对这些穿越西洋的人,有多敬仰。
人们低声议论着,无数人盼望着,这些英雄们下船。
而靠近栈桥,是已集结起来的水兵们,来不及吃夜饭,一个个空着肚子,持矛警戒。
唐寅快步到了码头,他看着那巨大的船体,缓缓的靠近,他仰头,双手握拳,指甲嵌入了手心的肉里,疼……越疼……越令他清醒,这不是梦,不是做梦!
船上的人开始搭了船板,开始下船。
令所有人意外的事,他们看到的,不是那一个个意气风发的盖世英雄。
而是一群……犹如乞丐一般的人。
那从船上走下来的人,衣衫褴褛,披头散发,一个个形如枯槁,面上几乎找不到一丁点的余肉,细细的看,他们肤色黝黑,嘴唇干裂,赤着足,他们……有人用木棍拄着地,他们相互搀扶着,一个个赤黄且布满了血丝的瞳孔里,带着突归故乡的小心翼翼。那凹陷的眼窝里,甚至带着几分心怯。
他们是在害怕,害怕归来时,物是人非……
唐寅的双目里,雾气腾腾,他努力地想在一个个形如丐者的人中搜寻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目光飞快而认真地掠过一个个人的面庞。
终于,他寻到了。
那是一张披头散发,却早已面目全非的脸,只能从最依稀的记忆里搜寻到那从前模糊的影子。
那人的眼睛,也终于与唐寅的目光触碰到了一起。
显然,那双眼睛带着错愕。
可随即,二人拨开了一个个人,朝着对方走去。
唐寅脚步越来越急,终于……两个人在相距半丈时驻足了。
四目相对。
沉默……
良久……
唐寅抑制着眼里的泪水,而后他将双手抱起,郑重其事的深深作揖,身子弓下,宛如当初相识时,道:“徐兄……你回来了。”
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
徐经顿了片刻,而后也很认真地回之以揖礼,标准的双手拱手,身子垂下:“伯虎兄,许久不见。”
接着,二人一齐直起了身子,一起深吸了一口气,而此时,唐寅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的哗哗而下,可他的脸却是笑着的,犹如当年,他们联袂上京赶考时,他们也曾春风得意,鲜衣怒马,此后他们拜入恩师门下,却又各奔前程。
唐寅徐徐的朝徐经伸出了手。
他的手在颤抖。
而徐经也伸出了他如枯槁一般的手,手里已经没有多少肉了,只皮包着骨头。
当年的风流倜傥,已成为了过去,至多也只留存在唐寅的心里。
相隔两年,两只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唐寅死死将这只手抓着,犹如当初害怕失去一般,二人抓着手,并肩而行。
原来预备来欢呼的军民们,此刻都默然了。
他们沉默着,见证着,直到温艳生反应过来,温艳生快步上前,走到徐经的面前,他最近吃的有些多,胖了,肥头大耳,而此时,很郑重其事很努力的朝向徐经拱手,而后深深作揖,可他却是沉默的,没有说什么寒暄的话。无声的作揖之后,只悄然的站在了一边。
“徐兄……”唐寅平静的道:“海上,很是艰辛吧。”
“还好。”徐经同样平淡的回答,经历了大风大浪之后,徐经享受着这种平静,他握着唐寅的手却微微的颤了颤,唇边则勾起了一丝笑容:“还过得去。恩师……”
说到恩师时,徐经的手又颤了颤:“他还好吗?”
“还好!”唐寅道:“恩师无一日不在想念徐兄……”顿了片刻之后,唐寅又道:“我们几个师兄弟,也是如此!”
“嗯……我知道……”徐经颤着声:“我知道的!”
第四百六十六章:封狼居胥
夜里,水寨里灯火通明。
唐寅和徐经相对而坐。
案牍上,是清蒸的大黄鱼,以及干炒的鲸肉,酒盏上的黄酒,本是热的,却是慢慢的冷却了。
当初的两个人,而今已是面无全非。
沉默了很久,徐经道:“这两年,我受益良多,学到了很多东西,天地广阔,真是让人难以想象啊。”
“是啊。”唐寅感慨:“恩师为我们指明了一条道路。”
徐经一口酒下肚:“我会顺着恩师的路,一路走下去,至死方休。”
唐寅颔首:“你我共勉。”
他亦一口酒饮尽。
“徐兄……”唐寅有些嚅嗫:“我素来知你,有许多爱好,因而,命人至宁波府请了歌姬……”
“不必了。”徐经摇摇头:“已经改了。”
唐寅深深的看了徐经一眼。
徐经道:“今日你我师兄弟喝了这盏酒,明日,我将启程,至天津卫入京,生命太短暂了,短暂到,哪怕穷尽一生,怕也无法看到整个天下的全貌,既如此,只好分秒必争,恩师在京师,想必挂念我甚久,此番,我带来了许多东西,既有进献朝廷的,也有进献给恩师的,伯虎,你在此,要保重,倭寇能横行在汪洋上肆虐百年之久,绝非只是一群海寇这样简单。”
唐寅目光坚定了起来,笑了:“封狼居胥,我所愿也,他日我直捣倭寇巢穴,在那垂钓赏月,将贼子之血会酒作饮,再将那倭贼头颅作乐,人生即无憾了。”
“那么,到了那时,我将会到达天边,与你遥相会饮。”徐经笑了。
唐寅举杯起身,将酒水洒在地上:“这便是约定了,你若是甩赖,我便将你当初私会庵中小尼的事揭露出来。”
“……”
…………
徐经来此宁波,不过是进行补给而已。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也有更重要的人要见。
次日一早,码头。
无数宁波军民百姓前来相送。
徐经至码头,驻足,回头,凝视着唐寅。
唐寅微笑。
“我们还会见面。”
唐寅颔首:“会的。”
徐经突然道:“大丈夫以七尺之躯,许以苍生黎民,儿女私情,不过浮云;其实就算不见,可只要知道伯虎尚好,无论兄在何处,也足以欢颜了。”
“记得我们的约定。”唐寅微笑。
有些伤感。
他和徐经,从前是万万没想到,他们会走上不同的道路,可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的终点,却是一样的。
唐寅朝徐经深深作揖。
徐经照例,回之一礼。
“祝君安好。”
“愿兄珍重。”
彼此微笑。
徐经旋身,没有回头,登上了人间渣滓王不仕号,高呼一声:“!”
修整之后,又重新焕发了精神的水手和船夫们升锚张帆。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朝向太阳升起的方向,徐徐离开了港湾。、
唐寅背着手,伫立了很久,直到那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消失在了海天一线之间,只留下那晨曦照耀下黄灿灿的海水里,剩下了最后一抹倒影。
胡开山站在唐寅的身后,手掌不自觉的拍向唐寅的肩。
只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戚景通一拳将胡开山的手打开。
肉很结实。
啪的一声。
戚景通眼泪要出来了。
虎口酸麻,拳头火辣辣的疼。
“噢。我竟忘了。“胡开山惭愧的挠挠头。
戚景通强忍着痛,关切的对唐寅道:“唐修撰,你无事吧。”
“没有。”唐寅笑起来:“徐兄活着即好,自古多情伤别离,因为这一别,就不知需多少年还能相见了,可只要他活着,我便知道,徐兄无论在哪里,是在天边,还是海角,他……都和我肩并肩的在一起。我与他同心,见与不见,都已无关紧要了,大丈夫见识到天地广阔之后,当有凌云之志,此志,天上的明月可鉴!”
他转过了身。
看到了无措的胡开山和戚景通,发出了怒吼:“还愣着做什么?召集全营上下,出航,向东百里,寻觅巨鲸踪迹!”
胡开山和戚景通心里一凛,拱手:“卑下遵命!”
号角响起,鼓声如雷!
水兵们嗷嗷叫的集结起来,一个个眼里放光。
昨日的气氛,让人有些沮丧。
他们看唐编修的气色不好,想来水寨要修整一段时间了。
可出航的鼓声一起,他们立即振奋起来,个个眼里发红,如一群饿狼。
唐寅已带诸官至前,只扫了他们一眼,率先登船升座。
“修撰,舵舱预备完毕。”
“修撰,铁锚已升。”
“修撰,风帆已升。”
“修撰,水舱预备完毕。”
“修撰,兵库点验完毕。”
“修撰,粮库点验完毕。”
“修撰,全员点验,二百九十四人俱到。”
唐寅如往常一般,自签筒举出了签令,啪的落在了甲板:“出航!”
…………………………
一艘快马,已带着消息,火速至京。
京师里,人们还沉浸在那巨鱼的浩大之中。
弘治皇帝有旨,将此巨鱼的骨骼进行还原,陈列于景山。
人们对于大海,渐渐地有了新的认知。
海里有鱼,好吃。
海里有风浪,好怕怕。
海里还有巨鲸,好怕怕怕怕。
兵部尚书马文升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关于大海的讨论,不可避免的,就蔓延到了浪费公帑上头去了。
当初建海船,是兵部求爷爷告奶奶的要钱的。
这无数的钱粮,征发的无数民夫,都是你兵部花出去的。
兵部的蓬莱水寨,没有任何战斗力,堪称耻辱。
可现在……银子是花了,粮食也没了,船也都在造,人员也都在操练,那么……航路呢?
兵部派出的探路船队,已是覆灭,现在咋办?
马文升觉得自己急白了头发。
因为到了年中,他又该去讨钱了,没有钱,操练的人员没法继续操练啊,造了一半的船,难道还能丢了。
可此时,钱粮却没有这么好讨了,马文升吃了闭门羹。
他请户部的主事至部堂中来,先是好言相劝,下西洋,乃是国策嘛,对不对,无论兵部、户部,都是朝廷的部堂,不分彼此,可是户部的钱粮,何时出库,给个准数吧,耽搁十天半日,也成,可这日子,得定下。下头这么多船坞,还有造作局,以及人员,都在等呢。
来的户部官员,乃户部右侍郎张岩。
张岩是新官,这一次被李东阳打发来,是有用意的,新官嘛,脸皮还不够厚,先磨磨皮,熟悉一下户部的业务。
张岩从前是翰林院的清流官,而今得了一个实务官,不过其实李东阳是想错了,翰林院里出来的,是不必磨皮的。
他只笑吟吟的喝茶,马文升说啥,他都点头,接着发自肺腑的样子:“马部堂说的不错,说的好啊。”
“是的,是这个理。”
“是是是,下官也知道兵部的苦处。”
可马文升道:“银子呢,许多操练的人员,已扣了三月的饷了,没饷,要出事的啊。”
张岩脸就拉下来了,抱着茶盏:“这个……嗯,这个从长计议。”
马文升想发火,可又不敢发火,尴尬的笑了:“当初,户部可是在朝廷那儿,打了包票的。”
“是,是,马部堂说的,下官都知道,这没错。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还说没有?”马文升又想发火,还是忍住:“我可知道,江西清吏司的一百五十万担粮可都已经入库了,还有山东的矿银、桑捐共计十三万六千两百一十四两七厘五分银,也都入了库,你别以为老夫不知……”
张岩懵逼,自己还不知入库的具体数目呢,马文升竟全知道。
“这些钱粮,有其他的大事。”
“有什么大事?”马文升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张岩被逼到了墙角,突然恢复了他清流的本性,突然拍案而起:“马部堂,你是朝廷重臣,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吧,现在兵部航路还没弄清楚,你还想打着西洋的名义挪动钱粮,世上有这样的理吗?”
马文升想发火,偏偏他发不出,便梗着脖子,青筋暴出,最后无奈的道:“有话好说吗?”
“还说什么?开门见山的说,马部堂比下官官高,这朝廷的规矩,那我也就明言了,兵部这些年,浪费了多少的公帑,马部堂算过了吗?事到如今,户部的难处,马部堂又知道吗?想要钱粮……好啊,来算账,先算一算,你们兵部平白糟践了多少银子。”
“我……”
“哼!”张岩凛然正色:“有些话,本不该说,户部,是一粒米,一两银子,也决计不再拨出的,马部堂若是不服气,去御前状告便是,户部上下,谁敢拨出一粒米,我张岩两个字,倒过来写。”
“诶……别这样……”马文升居然发现,自己面对着户部侍郎,一点底气都没了,满脸惭愧,他脸上阴晴不定,勉强露出笑容,没底气啊,何况,人家摆明着代表李东阳来的,李东阳乃内阁大学士,这是他的态度。
马文升哭丧着脸:“就不能商量,商量;共体时艰。”
“没得商量!”
却在此时,外头有匆匆脚步声:“部堂,宁波府有奏!”
第四百六十七章:老虎发威
马文升觉得很委屈。
自己堂堂兵部尚书,何时需要对一个户部侍郎委曲求全了。
可他也知道,而今拿不出钱粮,就完了。
想要拿钱粮,就得找户部。
告御状?
呵呵……
就算陛下下旨,可户部若是铁了心不给钱粮,人家户部可是给给事中的。
户部给事中别看官职卑微,却有封驳圣旨的权力。
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人家认为圣旨不合理,驳回。
接下来,肯定要扯皮,内阁势必组织一次次大大小小的讨论,甚至,最后闹到廷议去议论,这事一闹大,就没办法收场。
最后钱粮要不着,还得惹来一身骚,要知道,这下西洋为了筹措钱粮,朝廷各部,不知多少人对兵部恨得牙痒痒呢。
他只能委屈求全,现在别说是户部侍郎,就算是户部的一个员外郎,他也得陪着笑脸,别把人得罪死了。
怪谁?
还不是怪兵部自己不争气,此前三宝太监这么多文卷,通通烧了个一干二净,怪也怪,当初抄录时,竟是错误百出。
当听到宁波府有奏的时候,他却没有理会,而是继续笑吟吟的看着张岩:“张侍郎……”
“马部堂还是先看看奏报吧,毕竟,公务要紧。”
宁波府有奏报算啥,至多,也就是又打了多少鱼罢了。
现在马文升对鱼没有丝毫的兴趣,他要钱要粮。
他尴尬的道:“这个……可以待会儿说,我们先谈谈。”
“可不敢耽误了马部堂的公务。”张岩当仁不让,来之前,他就明白,户部是绝不给一粒粮的,反正都是得罪,得罪也就得罪了,毕竟,自己是户部的人,上头是内阁大学士李东阳。
马文升心里憋了一肚子气,却又无话可说,只得朝那书吏道:“将奏报取来老夫看看。”
得了奏报,马文升预备看。
张岩起身,预备要走,待在这里没意思,这样死缠下去,最后只会惹得不愉快。
马文升本拦他,可此时,奏报已经打开了,他下意识的低头。
接着……他看到了魂牵梦绕的名字人间渣滓王不仕。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马文升更挂念人间渣滓王不仕了。
马文升的心,像是中了一剑,一剑穿心,他身躯一颤。
接着,他瞪大了眼睛。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回来了……
天……他们回来了。
那个徐经,已抵达宁波,不日将至天津,抵达京师。
不只如此……据船中人所言,他们一路穿越了西洋,甚至抵达了木骨都束。
木骨都束……
马文升的瞳孔收缩。
这个地方,他再熟悉不过了。
这就是七下西洋的终点,是大明一路向西之后,抵达最远的地方。
也就是说……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直接完成了一个当初三宝太监七下西洋之后的壮举。
马文升身子打了个颤。
他觉得眩晕。
幸福来的太快。
倘若这个航路已经打通,那么就意味着,大明的船队,将沿着这个航路,可以抵达比之木骨都束更远的地方,下一次的航行,有了这一次的经验和验证之后,将继续向西……
呼……
马文升脸色胀红。
徐经……徐经……这个小小的编修……他居然……
手中的奏报跌落。
马文升下意识的摸着自己的心口。
心口居然有些绞痛。
他发出呃啊……呃啊……的声音。
此时,张岩已转身了,听到了动静,回头,看着马文升,他心里咯噔一下,心说马公这是怎么了。
可只在这刹那之间,张岩心里冷笑,这定是装的,靠这个,就能得钱粮?我若是上了这个当,就没法向李公迈步了。他加急脚步,朝门槛而去。
马文升急促的呼吸,手撑着案牍,他甚至在想,或许……老夫今日……要死了吧。
可是……死亦无憾啊。
受了这么多的鸟气,两年来,是人是鬼拎着自己就骂,那些个该死的翰林,那些个该死的都察院御史言官,那些户部、工部的鸟人。
这口气,老夫生生咽了两年啊。
而今,天可怜见,天可怜见!
那算命的说的对,时来运转了。
他眉毛突的一抖。
觉得心口的绞痛缓了一些。
随即。
他脸色狰然。
你们不是喜欢振振有词吗?
不是喜欢破口大骂吗?
可别忘了,我马文升,素有弘治朝君子之名。
知道这君子之名是怎么挣来的吗?
啪!
马文升拍案。
声震瓦砾!
张岩几乎脚要迈出门槛。
被这一个响动,吓得差点打了个趔趄。
张岩有些怒了,回眸,狠狠看向马文升,你马部堂还真是要钱粮不要脸了,还真是什么手段都使的出啊,方才装出心绞的样子,现在又是什么花样?
却听马文升厉声喝道:“张岩,你回来。”
直呼其名,一点客气都没有。
什么张侍郎,本部堂敬你,才这样叫,不敬你,你是什么东西。
张岩被这一句话气坏了,可马文升品级比他高,他只好乖乖转身作揖,不卑不亢道:“不知马部堂还有什么吩咐。”
“你好大的胆!”
张岩心里咯噔一下:“马部堂,这是……”
“你一新任侍郎,竟敢在老夫当面,如此张狂,本部堂让你走了吗?”
“……”
马文升振振有词:“滚至本部堂面前。”
“这……”
张岩居然有些慌。
“来啊!”马文升厉声道:“将这门给本部堂守好了,没本部堂吩咐,谁敢迈出这个槛,打死勿论!”
黄豆一般的冷汗,自张岩的额上流出来,他下意识的擦汗。
外头,早有差役得部堂之令,乌压压的人,将这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马……马公……我……”
马文升狰狞看他:“马公我当不起,还有,你是下官,当本部堂面前,你有资格称我吗?”
“马部堂,下官乃奉内阁大学士……”
“陛下来了也无用,你就是状告到了御前,本部堂还是一句话话,户部不给粮,本部堂马文升三字,倒过来写。”
“……”
张岩汗颜,他想了想,决心坐下,慢慢和这突然发疯的马文升讲道理,可屁股刚挨着椅子,马文升厉声道:“本部堂让你坐了吗?”
“……”张岩身子屈着,坐又不是,不坐又不是。
马文升冷笑,将奏疏自案牍上捡起,直接朝张岩面前摔去,一面道:“尔若识字,便自己看看吧。”
啪……
奏疏直砸张岩面门,张岩吃痛,心里也发狠了,马文升,你欺人太甚,竟拿官职来压我,好,你能要到一粒粮……
他一面说,一面打开了奏报,随即……他愣住了。
沉默。
令人尴尬的沉默。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竟回来了。
他沉默着,不发一言。
马文升厉声道:“下西洋乃是国策,此乃陛下与百官所议定,而今,下西洋已经迫在眉睫,兵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户部有什么胆子,居然敢在这个时候掉链子?不给钱粮吗?好啊,那就别给,一粒粮,一钱银子,都别给,千秋大罪,是李东阳来担当,还是你张岩这狗东西来背负?”
“我……我……”
“你是下官!”
“是,是……”张岩顿时萎了:“下官觉得,既然……这个……这个……可以商量。”
“商量?”马文升笑了,斜眼看他:“你区区一个侍郎,也配和本部堂商量,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东西……不,我不是东西,下官……下官……诶……这……马部堂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马文升好整以暇,想当年,他宝刀未来的时候,那真是阳光灿烂的好日子,逮着谁就喷谁,两年多来,流年不利,就差一点儿,老手艺就要生疏了,他冷笑:“本部堂就是咄咄逼人了,咋?”
“……”
“本部堂,对你这等不知上下尊卑的东西,还不能咄咄逼人?”
“这……”
“下西洋之事,你一个小小侍郎,也敢作梗?反了你了?”
“没,没有,绝不敢。”张岩突然发现,这马文升简直就是清流官的老祖宗,真是什么大帽子都能扣啊。
“那还在此做什么,滚回去告诉李东阳,本部堂所要的钱粮,少了一粒米,少了一钱银子,这笔账,都得算!坏了军国大事,本部堂先参劾李东阳,再参劾你这不知耻的东西,有能耐,这钱粮,你们就不要给!”
说着,他气定神闲,坐下,呷了口茶。
舒服啊。
有日子没这么舒服了。
我马文升,也有今日……
接着,他起身,看着脸色变幻不定的张岩。
慢慢踱步,到了张岩面前,接着伸手,张岩吓了一跳,忙是抬手护住自己的脸,一面道:“诶呀,马公,可不能打人啊。”
等他缓过劲来,却发现马文升居然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奏报,气定神闲道:“本部堂拣东西,你个白痴。”
“……”
马文升将这奏报捡起之后,小心翼翼的拍了拍上头的灰尘,气定神闲,如宝贝疙瘩一般塞进自己的袖里,淡淡然的背着手,便朝着门外头走去,一面吩咐:“备轿,入宫!”
五更送到 写在徐经回来之后
徐经回来了。
很多人说徐经水了很多章。
老虎穷,所以努力码字,可写书的人,都难免会有一些私货。
徐经的出海,真的是水吗?
不是的,当然,这是小说,甚至老虎自我定义为爽文,可作为一个作者,难免想塞点私货在其中。
我们看到郑和下西洋的时候,既有惋惜,更多的人,看到的却是那光彩照人,以及封狼居胥的一面。
我们每个人,看到的是成功,是我们的祖先们,曾创下了何等的伟业。
可绝大多数人,却没有看到,当初下西洋的那些人,远离故土,历经了多少的磨难,才创造了下西洋的历史。
书中的徐经,更多像是郑和的延续,他其实是幸运的,因为他是小说的配角,他将会有一个开挂的人生,可是五百多年前,那些下海的人呢?那无数的水手,无数的船夫,无数随着三宝太监下海的人,他们固然在最后,可能得到了鲜花的荣誉,可有多少人,早已忘却了他们在海中所遭受的苦难。
所以,老虎尽力还原这些海中的苦难,即便老虎知道,在当时的生产力条件之下,历史中那支舰队中的人们,他们的遭遇,比之书中更加难以忍受。
记录这些苦难,是向其致敬。
即便历史之中,他们所努力的一切,最终毁于他们的后人,那些振振有词的清流,那些目光短浅的悠悠之口。
可这不妨碍他们的伟大。
嗯……这就是私货。
其实真的没有水啊,其实老虎每一个故事的安排,都是反复推敲过的。倘若老虎告诉大家,徐经下海了,徐经牛逼了,他回来了,用所谓浪漫主义的写法,将这一次远航,描绘为一场浪漫的冒险,那么……老虎觉得……这实在有些亵渎了当初的那些勇者。
嗯……大致就这样。
故事才刚刚展开。
第十三个盟主,源鑫居同学认领。
居然还是个妹子,想不到还有妹子看老虎的书。
突然想哭了……
感动…
嗯,在此万分感谢。
太累了,困了,明天,咱们见。
第四百六十八章:天佑大明
坐在轿子里。
马文升突然醒悟。
诶呀……
这徐经回来,好似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啊,自己高兴个什么劲啊。
想当初,自个儿可没少讥讽徐经出海的事。
可慢慢的,他定下神来。
一样的,老夫心怀家国,徐经能回来,兵部受益良多,至多……这钱粮就算没白花了。
所以……于自己而言,这是大好事啊。
凭啥就不能高兴。
凭啥就不能瑟?
高处不胜寒,越是到了这个地步,越发觉得,脸面这东西,实乃人生的大障碍,为了一张脸,隔三差五心神不宁,又时不时冒出羞愧之类的负面情绪,乱了心智,嗯……不在意这些细节。
他匆匆至午门,入宫请见。
…………
弘治皇帝半卧在御案之后,手捧经卷。
欧阳志作为待诏翰林,侧立一旁。
弘治皇帝徐徐将经卷放下,突然叹了口气:“欧阳卿家,你父母在堂吗?”
欧阳志沉默片刻:“家父早逝。”
弘治皇帝惋惜道:“子欲养而亲不待,此乃人生憾事啊。”
欧阳志想了想:“学生还有恩师。”
弘治皇帝乐了:“你为何总是开口闭口,总是恩师?”
“恩师乃再生父母也。”这一次,欧阳志反应快了一些。
弘治皇帝感慨了:“卿家所言,也有道理,卿是至情至性的人啊。朕听说,卿家恩师诸门生之中,最看重的是卿,是吗?”
欧阳志沉默了。
“卿家为何不回答。”
欧阳志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恩师最看重的,乃是徐师弟。”
“哪个徐师弟……”弘治皇帝奇怪了。
欧阳志道:“编修徐经。”
弘治皇帝恍然大悟,原来是他:“这何以见得呢?”
欧阳志想了想:“自徐师弟出海之后,恩师就再没有提起过他,恩师是重情重义之人,断然不会将徐师弟遗忘,可恩师不但绝口不提,甚至命人绘弟子像,竟也故意遗漏了徐师弟,由此可见,恩师如此,只是不愿触景生情而已。”
弘治皇帝颔首:“想不到……竟还有一段这样的过往,真是……遗憾的事啊……倒是难为了他,平时看他笑的挺开心的,哪知道,他还有这样伤心的事,在人前欢笑时,他一定很辛苦吧。”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也不禁感慨。
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悲惨的童年经历,自己的生母,至今看不到自己成为太子,成为天子,甚至看不到朱厚照和朱秀荣的出生,看不到朱厚照和朱秀荣成人,每念及此,弘治皇帝便觉得,这是不可触碰的心事。
弘治皇帝竟是动容,眼泪有些模糊起来。
他摇摇头,苦笑道:“人都有不可触碰和提及的人,这不是因为铁石心肠,而是触碰了、提及了,便不免伤神,人要向前看,不可往后看啊,欧阳卿家观察入微,看来,倒是很了解你得恩师。”
欧阳志沉默。
弘治皇帝以为他有心事,走了神,所以也没有在意。
可过了很久,欧阳志突然道:“恩师是个极了不起的人……”
弘治皇帝恍然,笑了。
可很快,他笑容僵住了:“徐经,是否已经……蒙难了?”
欧阳志片刻之后,突然眼睛红了,一滴滴泪往下淌,无声凝噎。
弘治皇帝看着他,心软了,自己不该提及徐经啊。这徐经不但是方继藩的门生,又何尝不是欧阳志的师兄弟呢,这一定也令他触景生情了吧。
欧阳志垂着头,拼命忍住。
弘治皇帝便感慨道:“你若是想哭,便哭出来吧。”
欧阳志低泣了片刻,才收了泪:“臣是有些悲恸,想当初,我们六个门生,一起侍奉恩师,徐师弟是个俏皮的人,对我们也好……”
弘治皇帝道:“好,好,朕知道,你不必感伤了。现在已两年了,两年来渺无音讯。他若还活着……想来,早该……”
弘治皇帝又何尝不感伤呢?
徐经果然没有回来。
那一艘人间渣滓王不仕号……
这么看来,最后的补救措施,也已失败了。
就因为兵部的敷衍了事,导致了无法承受的结果啊。
明明当年,大明耗费无数的钱粮,七下西洋,可而今,一切重头开始。
弘治皇帝是真的感觉疲倦了。
太累了啊。
就如一个破屋,自己自登基以来,便在一次次的进行修补,可修补了这里,别处却又漏了,烦不胜烦。
整个大明,到了自己的手上时,愈发的有一种千疮百孔,愈发的给他一张回天乏术的感觉。
在这表面的平静之下,弘治皇帝明明看到,有一股巨大的惯性,不断在摧毁和腐蚀着屋子的根基,可他却是束手无策,无奈何,只能一次次的修补屋漏。
可这一次……漏洞太大了啊。
重新七下西洋吗?以现在的国力,能否还可继续,当初七下西洋,可是足足用了两代人啊,那么……朕……等得了那一天吗?
弘治皇帝将手中的经卷搁下,叹了口气:“卿家失去的,是卿的师弟,朕失去的……是希望……万民失去的……是曙光啊。朕承祖宗之德,克继大统,兢兢业业,生恐愧对祖宗,可……很多时候,朕,有力,却不知使向何处,束手无策……朕真的太累太累,可你明白吗?很多时候,兢兢业业,换来的,未必是什么好结果,许多事,不是人力可以阻挡的。”
他摇了摇头。
心里怅然。
此时,他如鲠在喉,却发现一丁点脾气都没有。
萧敬匆匆而来:“陛下,兵部尚书马文升求见。”
弘治皇帝只抬了抬眼皮子:“果然是难得清静片刻,宣进来吧。”
他看了一眼眼眶通红的欧阳志,没有再说话。
甚至在这一刻,他有些动摇了。
真的……要重新开始吗?
马文升快步进来,声音嘶哑道:“臣……见过陛下……”
拜倒,哽咽道:“天佑大明啊。”
弘治皇帝凝视着马文升,有些不知其意。
马文升道:“陛下,宁波府送来快报,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回来了,编修徐经……回来了!”
“……”
弘治皇帝脸色骤变:“你说什么?”
“人间渣滓王不仕……”
“徐经回来了?”弘治皇帝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目中放光。
“是……已至宁波,不日至京。”马文升泪水涟涟,再也忍不住了:“他回来了……宁波府奏报,徐经抵达了木骨都束,随即返航,陛下……这木骨都束,乃三宝太监,曾抵达过最远之处,徐经与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诸将士,花费两年往返,带回来了航路……这是上天护佑啊!”
弘治皇帝沉默了。
他抬眸看了一眼欧阳志。
欧阳志的脸色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突然慢慢的舒展开来。
弘治皇帝道:“奏报,拿来。”
奏报送上,弘治皇帝颤抖着手,一字一句的看着奏报,良久……他将奏报放下,深吸一口气:“回来了,天佑大明,这……可不是苦心人,天佑之?”
他一下子打起了精神,内心的阴霾,一扫而空,他打起了精神:“取舆图。”
足足用了两炷香,宦官们才从故纸堆里,寻到了一幅舆图。
此乃当初三宝太监命人绘制,只是一个粗略的舆图。
弘治皇帝寻到了那传闻中的昆仑洲位置,沉默了很久:“徐经……真是了不起的人啊。”
他抬起目中,双目之中,放着精光。
“他们何时进京。”
“他们取道天津卫的话,那么……以臣预计,半月之后,便可抵达。”
弘治皇帝沉吟着,不说话。
马文升小心翼翼道:“陛下……”
“朕想到了巨鲸,汪洋之上,有多少艰难险阻啊,可这些人,却在海中漂泊了两年。一艘方寸洞天的海船,他们就靠着区区一艘海船,这其中……有多少煎熬呢?马卿家,就不说狂风巨浪,不说海中的巨兽,不说沿途可能遭遇的盗贼,不说疫病,朕只将你放在一艘海船上,教你远离故土,两年,两年啊,你会如何?”
马文升沉默了:“臣无法忍受。”
“是啊,你无法忍受,那么,他们的遭遇,更无法想象。朕记得,徐经乃是世家出身,是吗?他们一家人,都是江南仕宦,打小,也算是锦衣玉食,是不是?”
“是。”
弘治皇帝道:“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上下,尤以徐经为最,他们……真的……教人敬佩啊。反观朕与诸卿,在此坐享其成,实是惭愧。”
弘治皇帝坐下了,心里感慨万千。
他抚摸着案牍:“宣诸卿觐见吧。”他扬起了手中的奏报:“此乃普天同庆之事,而今,徐经回来了,该速诏内阁各部诸卿,商讨应对之策,这一次,不能再令人的血汗白流了。命人……去平西候府报个喜,告诉方继藩,他的门生徐经无恙,让他立即入宫。”
“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说罢,低着头,继续去看舆图。
这是他第一次,对外面的世界,有了浓厚的兴趣。
………………
第一章送到。
第四百六十九章:陛下哭了
弘治皇帝说罢,不禁感慨。
暖阁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弘治皇帝一下子,龙精虎猛起来。
柳暗花明又一村,还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他凝视着舆图,道:“欧阳卿家,这木骨都束可有万里之遥啊,真是可怕……人离乡万里……”
欧阳志没有回答。
弘治皇帝似乎习惯了。
其实他就喜欢欧阳志这个样子,稳,太稳。
弘治皇帝眉一挑,不以为仵的样子,手指尖沿着宁波、泉州一带,一路自西洋划过,又忍不住感慨:“真是一群勇士啊,若是朕,一定无法忍受这样的煎熬……欧阳卿家……欧阳卿家……”
弘治皇帝侧目,忍不住看向欧阳志。
欧阳志呆滞的脸上,却突然遏制不住了。
呜哇一声,撕心裂肺的滔滔大哭。
整个人弯下腰,又蜷在地,以头抢地……
弘治皇帝:“……”
这是动情到了极致吧。
弘治皇帝很佩服方继藩,能将六个门生教授的这样好,如此至情至性!
欧阳志是真的伤心了。
他涕泪直流:“臣是徐经、唐寅诸师弟的大师兄啊……臣既为大师兄,本该照拂诸师弟,这是长兄为父的道理。徐师弟下海,乃为了大义,他两年没有音讯啊……”
欧阳志捂着心口,眼泪滂沱:“至亲的师弟,生死未卜,恩师……悲痛欲绝,这是臣这师兄的失职,这两年来,臣无时无刻,不盼着徐师弟回来,臣以为他死了,以为……他……”
欧阳志不断的捶着自己的心口:“这是上天垂怜,他还活着……可这两年,他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的罪啊。陛下……臣在京师,伴驾陛下左右,锦衣玉食,生活安定,可臣的师弟……臣的师弟他……”
弘治皇帝第一次,看到欧阳志如此掏心掏肺的样子。
以往在他的印象中,欧阳志是一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无论遇到了任何事,都能沉着以对。
可现在见他如此,竟也不禁伤感:“卿家如此之言,教朕惭愧,这等忠贞之士,朕满心只想着,他带回来海图。却竟是忘了,他也是有父母在堂,有恩师,有你们这些重情重义的师兄弟的人。他也是凡夫俗子,是血肉之躯,也会有七情六欲,可为了求取海图,却受如此的煎熬,朕只念自己,而罔顾了他人的情感,哎……都说天子理应为天下人的君父,朕乃天下子民的父亲,却一心想着的,是海图,是西洋……朕今日见欧阳卿家如此,方才知……这千秋伟业的背后,是多少人的血泪,又有忠贞之士,为之埋骨万里,血泪成河。”
弘治皇帝说到此处,不知是不是被欧阳志的感染,眼圈也泛红了。
萧敬吓的忙是对欧阳志道:“欧阳侍学,注意臣仪!”
一面忙不迭的给弘治皇帝递帕子:“陛下……请节哀。”
可欧阳志却没理他,依旧滔滔大哭。
弘治皇帝擦了擦泪,也不知自己为何,脆弱至此,最后长叹了口气:“传旨,十日之后,移驾天津卫,朕亲迎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登岸!”
弘治皇帝是个瞻前顾后之人。
做任何事,都需左思右想。
可这一次,他决心去做一件事。不必去询问身边的人,自己拿了这主意。
萧敬战战兢兢的道:“陛下……倘若如此……这……这……不妥吧。”
“有何不可呢?”弘治皇帝道:“徐经出海,九死一生,他可有想过,可与不可吗?这一次,寻到了航路,又为大明节省了多少公帑,这笔账,可有人算过吗?我大明时至今日,非下西洋不可,下西洋,乃是国策,不容更改,朕亲自去犒慰下海的勇士,便是要让将来无数随船下西洋的军民人等知道。朕不能与他们去共体汪洋上的艰辛,可朕的心里,有他们。”
“为人君者,不可使亲者痛,而仇者快啊。这件事,直接昭告,就不必和内阁商议了,司礼监直接明发旨意!”
他沉默着,脸色铁青:“想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多少人葬身鱼腹,又有都少人,饱含着艰辛,当时的朝廷,没有足够的赏赐,不能使他们许多人封荫妻子倒也罢了,却将他们一切的心血和努力,视为敝屣。这样的事,再不可发生了,朕要亲自迎接他们,只有如此,才可以给子孙后世们作为标榜,将来,朕的子孙,倘若再有朝令夕改者,至少,他们该知道,他们还有一个先祖,曾对这些出海的将士,心怀敬重之念,朕要看看,后世的兵部诸官们,还可以如此怠慢那些无数人用血泪换来的海图和文牍,后世之君,是否要悖逆祖宗之法!”
弘治皇帝背着手,将欧阳志搀扶起来:“不必哭了。”接着朝萧敬道:“赐坐吧。”
萧敬脸色变幻不定。
陛下巡幸天津卫,这可是天大的事啊,但凡有一丝一毫的疏漏,都极为严重。
陛下是个不喜欢巡幸之人,他虽也微服,可微服毕竟不会惊扰百姓。而巡幸不同,到时可是数万禁卫以及数千官吏随行,遮云蔽日,队伍蔓延十里,为了供应这巡幸所需,势必地方官府,要想尽一切办法迎接。
历代有许多昏聩之君,便爱四处巡游。
弘治皇帝见此前车之鉴,自然对巡游之事,心存反感。
可如今……
如此一意孤行,甚至不经与大臣们讨论,看来,这是铁了心了。
萧敬心里想,如此一来,自己便要遭罪了,一面要在宫中预备,一面要派人前去天津卫接洽,还需和御马监这儿,调动勇士营以及上四卫的兵马,不只如此,十二监里,还有宫中各局各司,怎么个安排,都要做到万无一失,任何一个纰漏,都可能引发不可测的结果。
他面带着微笑,微笑背后,带着几分忧虑,却还是亲自搬了个锦墩,请欧阳志坐下。
欧阳志哭声渐渐停了,却还在抽泣,方才似乎是真正到了伤心处,伤心过后,却是满心的欣慰,师弟……终于回来了,他目光略显呆滞,浑浑噩噩。
而弘治皇帝心里却是感慨万千,方继藩的门生,怎么就个个至忠、至孝、至情、至孝呢。
太子若有他们半分,也算是知足了。
看看这欧阳志……真的很想寻个机会,狠狠鞭挞一番,方解这恨铁不成钢之憾。
…………………………
朱厚照在方家后园。
他趴在地上,一只眼张着,另一只眼死死的闭住,手里抓着玻璃球,瞄准,屁股撅着,让站在身后的方继藩,恨不得想从后面踹他一脚。
“殿下,赶紧,快射啊。”
“且慢!本宫且先缓缓神,但求一击必中。”他拇指抠着玻璃球,依旧还在蓄力,不急着弹出玻璃珠,眼睛还是死死的盯着远处的一颗玻璃球,呼吸,呼吸,呼吸……
“赶紧,再不弹,那就不来了。”方继藩忍不住吐槽。
朱厚照龇牙:“来了,来了,你耍赖,岂有这样催人的。”说着,手中的玻璃珠弹射出去,在地上滚动,却与另一颗玻璃珠错身而过。
朱厚照忍不住气的双手捶地:“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方继藩乐了:“该我了,该我了,记着啊,殿下,三百两银子。”
朱厚照站起来,拍拍地上的灰尘,抬腿便是给一旁吃瓜的刘瑾一脚:“吃吃吃,就知道吃。”
刘瑾不敢咀嚼了,错愕的看着朱厚照,手里还握着一块咬的稀烂的瓜皮,他没有解释,垂着头,趁朱厚照不注意,轻轻的嚼嚼口里的瓜肉,舍不得咽下去。
啪!
方继藩有如神助,手中玻璃珠,直中朱厚照的玻璃珠,他乐了,朝远处的邓健道:“记账,再加三百两。”
朱厚照叹口气:“不来了,没意思,总是本宫输,本宫甚至怀疑你在做局,专门坑本宫的银子。”
“没有的事。”方继藩板起脸,认真的道:“殿下不要乱说,臣岂是这样的人,臣做这样丧尽天良的事,臣的五个门生,便都……”
“算了。”朱厚照一挥手:“朱小荣呢,小荣哪儿去了,有日子不曾见她了啊。”
正说着,却有人飞快来:“殿下,新建伯,宫里四处在寻人,要急疯了,请殿下和新建伯赶紧入宫。”
“又是什么事?”
来人是方家的门子,他急匆匆的道:“说是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回航,徐经徐编修……回来了!”
朱厚照两眼放光,咧嘴笑了,他激动的道:“他……他竟真回来了?他还活着?”
方继藩身躯一震。
徐经竟……竟还活着……
他没有死呀……
可是……这两年他去干啥了?
方继藩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想起了这个可怜的门生,他的内心,是自责的,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让他下海啊。
擦……
真回来了。
方继藩转身,便朝自己的书斋里跑。
“老方,你做什么去?”
“画画!”
…………………………
第二章送到,写的好痛苦啊,写完之后,稿子改了一遍又一遍,有支持一下的吗?
第四百七十章:落花有意 流水有情
方继藩还是很有绘画天赋的。
在大致的画出一个人之后,在旁写了一个斗大的徐经二字,方才满意。
人类发明了文字,而文字的妙用,确实使人类的发展进程提高了无数倍。
方继藩满意的将笔一搁,将画挂起来,看着自己画的画长长出了口气。
徐经这家伙终于回来了。
真是不容易呀,他悬着的心终于可以安然放回原处了。
念及这俩年来的种种担忧,方继藩摇了头摇,深深叹了一口气,才出了书斋,
他与朱厚照联袂入宫。
俩人至暖阁,此时……这里已热闹非凡。
人们窃窃私语,低声谈论着关于‘人间渣滓王不仕’的种种传说。
弘治皇帝已满面笑容,眼睛里都洋溢着笑意,他见了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来了,立即笑着开口说道:“方卿家,朕正等你来,今日有一个差事交给你。”
方继藩道:“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认真的审视了一会,便又笑道:“朕不要你鞠躬尽瘁,只让你作前导官,去天津卫,为朕前哨。”
前哨……
方继藩轻轻皱了皱眉,旋即便开口劝道:“陛下……”
谁料话还没说出口,弘治皇帝便截住了他的话。
“朕意已决,诸臣们已劝说过了,你不必相劝,朕欲巡天津卫,亲迎徐经等登岸。”
他抚着龙案,一脸认真而又严谨的神色。
方继藩这才知道,原来徐经并没有到京师,只是有了消息而已。
此时,方继藩倒是急盼着见徐经了,这个家伙,给自己挣了口气啊。
方继藩心里想,鬼才拦着陛下呢,谁拦陛下去接我家徐经,我方继藩和他拼了。
方继藩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舒心极了,竟是毫不吝啬的夸赞起来。
“这个徐经,真是了不起啊。”
方继藩乐呵呵的道:“臣早就说过了,徐经是个忠厚的人,臣当初,可是作保过的,臣对陛下,忠心耿耿,从不敢欺瞒陛下。”
弘治皇帝只莞尔,他吁了口气,指了指朱厚照道:“太子要向方卿家学学。”
朱厚照有点懵,这和自己有关系吗?
今日这暖阁里,其乐融融,便连一向不苟言笑的谢迁,脸上也有了几分笑容,他虽然觉得陛下去天津卫有些过了,可说实话,徐经回来,确实是解决了大明当下最棘手的问题。
方继藩心里也长长松了口气。
这下西洋的进程,只怕又加快了一步了。
至于徐经,当初让徐经下海,本心而言,方继藩是有点不舍的,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一个门生,这等同于是送羊入虎口,九死一生啊。
可是……徐经不去,谁去呢?
方继藩只能孤注一掷。
…………
临出京之前,太康公主的脑疾有了复发的征兆。
方继藩被诏入宫。
二人如老友重逢,彼此微笑。
太康公主抿嘴,笑着道:“新建伯,倒是恭喜你。”
方继藩笑吟吟道:“不错,我的门生徐经回来了,诶,真是不易啊,当初教导他做一个有志之人,可没少花费我的功夫,耳濡目染,数年熏陶之下,这个小子,总算有了些许的成就,有此可见教书育人,是何其重要的事,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此言非虚,徐经从前坏毛病不少,尤爱美色,当初我便批评他,大丈夫心怀天下,岂可满心儿女情长,若如为师这般,天下妇人,尽为粪土,除了公主殿下,再无其他人……”
“什么……”太康公主惊的说不出话来。
感觉要窒息了。
这也太**裸了。
她俏脸宛如夕阳下的云霞,美眸忙是避开方继藩的目光:“新建伯在说笑吗?”
“呀。”方继藩碰瓷之后,立即收手,绝不拖泥带水:“殿下,是臣的不是,臣真是该死,如此胡言乱语,诶,我怎的将真话说出来了,不,不,不,这不是真话,都是胡说的,不必放在心上。”
方继藩很惆怅,倘若自己的爹靠谱一些,说不准,他都可以抱孙子了,结果……
太康公主抿抿嘴:“原来你门生回来了……”
“殿下说的不是……这个?”
太康公主看着方继藩:“我……我恭喜你有了个妹子。”
果然还是那句老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方继藩干笑:“这个……”
“你不喜欢有一个妹子吗?”太康公主眨眨眼。
方继藩肯定的语气道:“喜欢极了。”
“那她取名了没有。”方继藩道。
太康公主饶有兴趣:“却不知叫什么?”
丑媳妇终要见公婆,方继藩道:“方小藩……”
太康公主便感慨道:“你的父亲真的很疼爱你,即便是生了你妹子,心里还惦记着你,继藩,小藩,这不正是心理时刻念着你吗?”
是吗?
方继藩心思一动。
吁了口气:“许多年不曾见家父,倒怪是想念。”
二人俱都陷入了沉默。
朱秀荣略显尴尬,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方继藩才好,沉吟了良久道:“其实,你们父子终会团聚,有一事,我得和你说。”
“你说罢。”方继藩心里幽幽的想着。
朱秀荣凝看着方继藩:“这事儿……宫里传的可快呢。”
“……”似乎……又应了那句老话,这群碎嘴的混蛋。
朱秀荣便轻笑道:“太皇太后听了,也很高兴,说是平西候镇守西南,劳苦功高,而今,也算有了好的结果。听说你那后母要来京,说要见一见。”
方继藩心里没底了。
米鲁是个叛党啊,势必是桀骜不驯之人,哪里有自己这般圆融和机智,这若是说错了话,岂不是糟糕。
自己对这所谓的后母,没有感情,可方继藩担心的却是自己的爹,他眉头微锁,道:“我这后母,身份有些特殊,只恐太皇太后不便……”
朱秀荣笑了,明媚皓齿,一笑倾城:“你这却不知,太皇太后之所以见,便有这层意思,她这一见,就没有人再敢提及你后母的过去,岂不是好?为此,我可磨了许久呢。”
方继藩这才知道,原来这背后,是朱秀荣在吹枕头风。
方继藩心里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却还是道:“既如此,那么只好见一见了,多谢殿下。”
“你我之间,不必相谢的。”朱秀荣竟带几分幽怨的看着方继藩。
“啥?”
朱秀荣道:“好了,我身子好了许多,有劳新建伯诊治。”
方继藩只好悻悻然站起来,自己有惹她不高兴吗?又或者是,这又是传递什么?本少爷纯洁的就像个白纸啊,这个事,不懂啊。
他朝朱秀荣作揖:“臣告退。”
………
翰林院文史馆。
作为翰林侍学,王不仕主要负责的乃是文史的修撰,说穿了,他是修《宪宗实录》的。
虽然修史的老祖宗司马迁运气不是很好,遭受了腐刑,可到了大明朝,修史之人,地位极为崇高。
他们都是自翰林中甄选,而且无一不是清流大儒,王不仕,就是这样的人。
当今天下的人崇拜古人,便连谨身殿的牌匾,也是硕大的《敬天法祖》四字,正因如此,当今天下的一切法律以及对天下治理的观念,甚至是一个人的好坏,都自可从古法之中,寻出典故,予以评判的。
就如皇帝下旨,要办某某事,也往往会提到尧舜、太祖高皇帝,大行皇帝会怎么做,然后再客气的道出皇帝本身的意图,说自己乃是效法他们啊。
说再难听一点,就算是有人要谋反,造反之人,也得先从古籍里,寻出一个类似的例子,然后将当今皇帝,套上商纣、隋炀帝这样的例子。
总而言之,修史的人很厉害。
王不仕就是那个最厉害的人。
他所修的《宪宗实录》,才刚刚开始,可翰林院上下的翰林,见了他,都不免露出崇敬的眼神。
王侍学,是有大学问的人啊,不然怎么会总裁《宪宗实录》的修著呢?
王不仕也很享受这种感觉。
这些年来,没人招惹他,一方面,是他一个修史官,自然和别人难产生什么冲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乃是清流中的清流,别看他是翰林侍学,可若是要弹劾谁,莫说是寻常大臣,便是当今的首辅刘健,他也不怕。
一个人修史修的多了,就不免想要名垂青史,谁不希望这史书里,有自己的一个名字呢,哪怕只是一字半句也好。
所以王不仕很热衷于弹劾大臣。
唯一吃亏的,就是被那方继藩还有徐经,居然敲打了一次。
这方继藩,不是东西啊。老夫若不是不和你计较,哼哼,到时搜罗你三十大罪,即便有无数人袒护你又如何,你方继藩最终,声名狼藉,臭名昭著。
当然……他不愿惹这个麻烦,毕竟……平白树敌,不好。
他悠悠然的在文史馆里喝着茶,这事儿很清闲,他只负责编修的工作,自有下头的翰林和书吏们去负责最繁重的工作而自己嘛,只负责总揽全局就可以了。
“王……王侍学……王侍学……”有人脸色蜡黄,匆匆而来:“不好了,不好了。”
......
现实中有点事,更晚了,后续很快送到。
第四百七十一章:他还是个孩子啊
王不仕只慵懒的抬了抬脸皮子,显得不耐烦,轻轻呷了口茶,作为一个掌握了修史话语权的人,王不仕还是很讲佛性的,他淡淡道:“何事?”
来人是个年轻的翰林,气喘吁吁:“出事了,出大事了。”
王不仕觉得这个人很粗鄙,这样的人也能做翰林?想当年,自己入翰林院的时候,那叫一个镇定,天大的事都如浮云一般。
年轻人沉不住气啊。
他微笑:“不急,慢慢说,天塌不下来嘛。”
“王侍学,下官说了,您别不高兴。”翰林显得疑虑重重,他怕王不仕接受不了。
王不仕哈哈笑了,捋须从容道:“不像话,就算是因为老夫铮铮铁骨,前些日子,弹劾了兵部尚书马文升,而来天家不悦,降下罪来,罢黜老夫的官职,于老夫而言,也不算什么大事。”
他义正言辞。
乌纱帽老夫都可以不要,还有什么事能让自己不高兴的?
年轻的翰林憋了很久:“船……回来了。”
“什么船?”王不仕有些懵。
当初发生的事,毕竟于他而言,只是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去了,毕竟,这事于他无碍。
年轻的翰林道:“王不仕号。”
他没有说人间渣滓。
可一听王不仕号。
王不仕一切都明白了。
那个人间渣滓王不仕号?
就那艘破船?
徐经不是听说,早就死在了海上吗?
王不仕脸上的表情,渐渐的凝固。
翰林道:“听说,此番,徐经带着船,到了木骨都束,而后,再花费了一年功夫,穿越了重重险阻回到了我大明,就在数日之前,他的船队,抵达了宁波,现在满天下,都望眼欲穿的瞪着他呢。陛下在宫里刚刚闻讯,龙颜大悦,说这王不仕号上下人等,无一不是忠勇,下官觉得,用不了多久,朝廷便要旌表,而后,抄录邸报,甚至还可能造石坊,宣扬王不仕号的赫赫功绩。”
“王侍学,陛下还下旨,要前往天津卫,亲迎王不仕号至港,这……可是了不起的事啊,这大明上下,谁能得到这样殊荣?王不仕号,开辟了航线,这……便是重下西洋的开端,将来……可是要光耀万年的啊……”
王不仕沉默着,他端起茶盏,徐徐的低头要喝茶。
可是……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手,有点不太听使唤。
居然开始颤抖起来。
于是乎,捧在手里的茶盏开始摇晃,茶盖磕着茶盏,哐哐啷啷,茶水趁隙泼了出来,浇在他的手上,这是滚烫的茶水,他居然不觉得疼,脸上的表情,像猪肝一样,人像人游一样:“啊……这样啊……”
年轻的翰林看着王不仕,担忧的道:“王侍学,这……这太过分了,欺人太甚啊这是……”舔舔嘴,这年轻翰林同情的看了王不仕一眼。
说实话,那新建伯,够狠!
就因为得罪了他的门生,他就玩这个?
缺德啊这是。
还不如将王侍学杀了呢,杀了,还能成全王侍学一个勇于与恶势力斗争的美名。
现在好了。
想一想,这翰林都觉得如芒在背啊。
人间渣滓王不仕,名垂千古,光耀万世,只要提及到下西洋,王侍学这人间渣滓之名,便为人所熟知。
万世之后,王侍学倘使还有子孙在,怕都要改隔壁人家的姓不可,丢不起这个人啊。
这既非杀人,也非诛心,这是让人活着恶心,死了还要挞伐万代。
王不仕微笑:“我没事的,这算什么事呢,不算什么大事,老夫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啊,无碍,无碍,你去吧,老夫静一静。”
翰林佩服的看了王不仕一眼,王侍学……倒还真扛得住。
可他还没转身,王不仕那张脸突然狰狞了,青筋暴出,抄起案牍上的砚台便龇牙咧嘴开始咧咧:“我*他祖宗,我王不仕*****,我****”
翰林吓了一跳,想不到王侍学刚才还如此镇定,转眼之间,便要疯了,拦腰将他抱住:“王侍学,王侍学,节哀,节哀啊……莫冲动,这里是公堂,是翰林清贵之地。”
王不仕狰狞,举着砚台依旧要朝外头冲刺,口里大叫:“别拦我,别拦我,他以为我好招惹吗?我王不仕是什么人,我王不仕是好惹的吗?我去拍死他,别拦着我,我拍死那狗****”
翰林院已经鸡飞狗跳。
其实很多人已经得知消息了。
都在假装不知道。
不敢说啊。
也就这年轻的翰林,不晓事。
于是乎,一干翰林便蜂拥进来,苦口婆心:“一个巴掌拍不响,这等事,也不能全怪人家啊……”
“就是,为何就不检讨检讨自己呢?算了,算了,哈哈一笑不就过去了?”
“这算什么,大丈夫不惜名,新建伯……也不算是坏人,只是顽皮而已,这有啥好计较的?”
“和一个得了脑疾的孩子计较,这说的过去吗?”
众人几乎是众口一词,虽是苦口婆心的劝,居然没一个骂方继藩的。
他们心底深处,大抵是对王不仕同情的,可同情归同情,都说了那是脑疾,还是个荒唐的少年,你还惹他做啥,你王不仕算给大家趟雷了啊,要不,天知道明天,会有什么船,挂上自己的名儿呢。
清流嘛,说实话,他们可以不爱财,可以不惜乌纱帽,甚至可以不惜命,可唯独,绕不过名啊,遗臭万年……这……
所以再怎么劝,居然没一个骂方继藩的。
王不仕老脸胀红,龇牙裂目,一听这些人拦着他,苦口婆心的样子各种劝,可听着……怎么像在火里浇油。
门外,一个人影站着。
这个人,一直沉默。
他脸色冷峻,突然……他道:“听说,有人要打死我的恩师……”
众人朝门前看去。
是王守仁。
大家脸色又变了。
王不仕又激动了,举起了砚台:“我要和方继藩拼了!”
“别激动,别激动,别和孩子置气。诶呀,王编修,你也少说几句,走走走,我们去隔壁喝茶,别闹,闹啥,都是同僚,是朝廷命官,不闹了。新建伯……他……他还是个孩子啊……”
“是啊,是啊,他还是个孩子啊……”
“看我面上,看我面上,别闹了,你咋就不听劝呢,不就是……不就是人家取了个船名吗?”
……………
王守仁想了想,走了。
本来听说王不仕要找恩师算账,他作为门生,还想着,和这王不仕不共戴天的。
可他突然想的,好像没什么意思。
看着王不仕被无数人抱着,一群人叽叽喳喳,王不仕死死抓着砚台,破口大骂的样子,居然觉得很滑稽。
王不仕……他也是个可怜的人啊。
不过……恩师……他还是个孩子啊,孩子的玩笑而已,不要较真。
虽然……还是觉得坑的有点大了一些。
王守仁走着走着,居然笑了。
他瞎琢磨的时间比较多,笑的时间比较少,可这一笑,便止不住。
迎面而来的书吏见王编修傻呵呵的笑。
忍不住行礼:“王编修笑什么?”
王守仁乐呵呵的看着书吏,道:“我的师弟回来了,他还活着呢。”
书吏接着听到了王守仁身后,那文史馆的值房里乒乓的声音,还有王不仕不屈的大吼,下意识的下了个寒颤,他笑容有些僵硬,脑子里不自觉的浮出了一个念头。
这新建伯家里的一群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啊,吓,往后,遇到他们,可要绕远一些,得罪不起,真的得罪不起。
…………
天津卫。
方继藩已星夜兼程的赶到了。
方继藩一点都没有想到,在京师里,居然有人想要杀自己。
他是最讨厌打打杀杀的,和平,方才人类的主旋律,这是方继藩的初衷,因为他是一个三观奇正的人。
方继藩乃前哨,至天津卫,随即,在此恭候圣驾。
接下来的几天,无数的前锋骁骑抵达,在两日之间,络绎不绝的军马、宦官、宫娥至此。
天津卫毕竟距离京师不远,所以圣驾说来就来,不必有太多的准备。
再过了一日,圣驾已是到了。
弘治皇帝第一次看到了海。
站在了港口边,他看那汹涌的潮水拍击着沿岸,涛声不绝。
弘治皇帝凝视海平线,他突然想起什么,对身边伴驾的臣子们道:“朕听说,鞑靼人将湖称之为海,诸卿,可还记得奴儿司的北元残部,被太祖高皇帝扫荡,其中一战,便叫捕鱼儿海之战,其实那里哪里是海啊,就是一个清水泊,可北元人大多数人在其先祖的时候,并不知什么是海,于是便将湖泊称之为海,这……倒是颇有些孤陋寡闻而闹出的笑话。”
众人都笑,捕鱼儿海之战,是永昌候蓝玉的成名之战,大家倒是多少有些印象。
弘治皇帝的话,接下来就让人笑不出来了:“可朕哪,其实也没见过海,又何尝不是孤陋寡闻呢,今日,朕终临东海,一睹大海的风光,这万里汪洋,确实令朕震撼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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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二章:师徒相见
这些话,是弘治皇帝的肺腑之词。
他觉得从前,总是拘泥于古人的经验,却是框住了自己。
迎着海风,不知何时,他的思绪,开始渐渐的开阔。
某些时候,他会冒出一些从前的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念头。
列祖列宗们,就真的是对的吗?古来的贤君们所做的事,照着他们的方法去做,就成的能将事走成吗?
而今,已弘治十四年了。
弘治皇帝登基已十五年。
十五年来……又做到了什么呢?
他抿着嘴,却将这心事,藏在心底的深处,依旧微微笑着,不置可否:“这海里……朕没瞧见海鱼,可有的人,却能将它们找到,并将他们捕捞上来。这海里,朕也不知所谓的航路是什么,可却有人能追逐至天涯海角,将其标注。别人不敢去想的事,他们敢去想,别人不敢去做的事,他们敢去做。”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眼下,我大明天下,最缺的,恰恰是这样大胆的人。”
他说着,似乎身后的群臣,感受到了弘治皇帝话语背后的某种深意。
可他们不敢做声,因为他们也被这汪洋所震撼了。
朱厚照和方继藩站在朱厚照较远的地方。
弘治皇帝朝朱厚照招招手:“太子方才在做什么?”
朱厚照吓了一跳,忙道:“儿臣冤枉哪,儿臣什么都没有做。”
“……”弘治皇帝凝视着他,原本无心的话,却似乎一下子,挖掘出了朱厚照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滚开。”弘治皇帝厉声呵斥。
“噢,儿臣遵旨。”朱厚照耸拉着脑袋,乖乖的退到了一边。
方继藩低着头,窃笑。
朱厚照朝他悄悄龇牙,低声道:“怎么着,本宫就猜着了,父皇一定会说,有人多么忠勇,有人多了不起,接着,又要学曹操东临沧海一般,说出自己求贤若渴的心思,父皇就是这样的,屁大的事,或见了啥,都要感慨一番,他咋那么多感慨呢,你说这人该吃吃该睡睡多好,非要自寻烦恼。”
每一次朱厚照暗地里非议自己的父皇,方继藩都不做声,自己又不傻,还真以为我方继藩有脑疾啊,我跟着你瞎咧咧,那才怪了。
朱厚照挤眉弄眼:“待会儿寻条船,我们出海逛逛?”
“不去。”方继藩斩钉截铁。
“为啥?”
方继藩想了想:“我胆小。”
“你……”
朱厚照还真没见过,一个人能把自己胆小懦弱说的如此理直气壮的人。
方继藩觉得这句话说服力不够,又补充一句:“最重要的是,臣的脑疾怕海水,会复发。”
“……”
陪着弘治皇帝吹了一上午风。
正午,则在天津卫的营里陪着弘治皇帝用膳。
吃饱喝足,方继藩去大睡了一觉,却在这时,却被人吵醒了。
刘瑾口里叼着一根鸡爪子,一面道:“新建伯,新建伯,船来了,船来了……”
船……来了……
方继藩一轱辘自营里翻身而起,整个人顿时龙精虎猛起来。
等的就是这一天啊。
徐经,可想死为师了啊。
方继藩忙是穿戴好了官服,刘瑾想帮着自己正一正头顶的乌纱帽,方继藩嫌弃的看了看他油腻腻的手:“滚一边去。”
“噢。”刘瑾也就不客气了,远远的站在一边,低头继续啃着鸡爪。
穿戴一新之后,整个人顿时精神百倍,方继藩踏着靴子,却怎么看刘瑾都觉得不顺眼。
他朝刘瑾招招手:“你来。”
“啥。”鸡爪子已经啃得差不多了,可刘瑾秉持着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将这鸡骨在口里吮了吮,方才忍痛将鸡骨呸出来,他挤出笑容,朝方继藩前倨后恭:“伯爷有啥吩咐?”
方继藩瞪他一眼:“成天知道吃,有没有一点宦官的形象?”
刘瑾眼睛红了:“太子殿下也这样说,还打了奴婢,可改不了,打了几次,就不管了。”
方继藩背着手,摇摇头:“你算是无可救药了。”
刘瑾将油腻腻的手在身上揩了揩,可怜巴巴道:“奴婢只是觉得饿得慌,口里不嚼点吃的,便觉得天要塌了,地要陷了。”
方继藩服了他,突然觉得,好像这家伙,也没有什么形象可言,想起大船要靠岸了,便匆匆的朝码头而去。
…………
方继藩乃是前哨。
虽是陛下迎接船上的勇士。
可大明天子,是不可能亲自到码头,去迎接人的。
这是礼。
因而,銮驾依旧还留在天津卫。
方继藩作为前哨,代天子前去迎接,而接下来,方继藩再引徐经前去拜见天子。
方继藩站在码头,看到了船影。
那残破的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晃晃悠悠,方继藩看着那船影,突然……觉得海风吹的自己眼睛,揉了揉,泪水便落下来。
朱厚照道:“老方,你哭了啊。”
朱厚照永远对这种事感兴趣的,自来了天津卫,就对方继藩寸步不离。
方继藩擦干了泪:“风吹进了眼睛,这里风太大,好可怕。”
朱厚照冷笑。
方继藩举起望远镜,努力在那大船上,寻找熟悉的身影。
可他失望了,船上……好像……并没有看到徐经的影子。
“这个家伙,这个时候为了表示激动,站在船舷上,朝为师这里挥手的,若是再舞起一方蓝头巾,效果更佳。”
方继藩不禁抱怨。
心里……却有点儿难受了。
没心没肺,只是自己的表面而已。
其实……自己是真的爱徐经这个门生的啊。
师徒这么多年,就算是一条狗,都会有感情,可某些可耻的人竟在背后瞎咧咧议论,认为自己铁石心肠,这些人,该拉去打靶。
………………
徐经本是该站在船头,因为他知道,恩师若是得知自己将从天津卫回京的消息,便是天塌地陷,也一定会来这里迎接自己的。
他早早的准备好了望远镜,就等靠近港口的时候,寻觅恩师的身影。
可是……到了这最后关头,他竟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终于还是哭了,没有了在宁波港的洒脱,想到自己的恩师当初和自己相距天涯,而如今,却又近在咫尺,两年多来心里所藏的想念,在这一刻,彻底泛滥,泪水哗啦啦的落下,身子蜷着,躲在船舱里,将自己幽禁起来,身后抵着船板,他滔滔大哭。
恩师……我回来了啊。
我活着回来了啊。
从前恩师对自己的救命之恩,教授自己读书做人,对自己的周全保护,还有一次次恩师用那欣赏的目光。
这一幕幕,都走马灯似得在自己脑海中浮现。
他不断的深呼吸,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在恩师面前失态,定要让恩师看看,那个他曾寄以厚望的人,现在已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这个男儿……回来了。
……………………
船,靠近了。
搭上了板子,与栈桥相连。
徐经匆匆下船。
他左右张望,显得有些焦虑。
恩师没来?
不……恩师一定会来的,我太明白恩师的性子了,他是个外冷内热的人,他……
他几乎舍弃了身后的其他所有船员,三步两步,接着,脚步却是停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背着手,站在那里。
方继藩看到了徐经,这个曾经的公子哥,已经折磨的不成了人形,即便是重新装束,可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烈日灼伤的痕迹。
哎……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
方继藩快步上前:“衡父!”
方继藩清晰准确的叫出了他的字。
徐经沉默了,他一步步向前,努力的看着自己的恩师,是自己的恩师,没有错了。恩师长高了,而且……还瘦了,少了几分俊秀,多了一点阳刚。
恩师…竟也消瘦了。
徐经感动的泪水哗啦……
方继藩快步抢上前去,终于彻底辨认了这就是徐经。
突然,心有些些的疼。
方继藩体内,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衡父!”
“恩师!”
徐经听到这亲切的呼唤,竟如天籁,这妙曼的天籁之音,令他骨头都要酥了。
他激动的不能自己,而片刻之后,恩师已到了自己面前。
徐经再没有任何的犹豫了。
仿佛一下子,自己的脑壳炸开。
万千的思念,此刻……彻底的爆发。
“恩师……”他撕心裂肺发出了大吼。
毫不犹豫的,一把将方继藩抱在了怀里。
“……”方继藩有点蒙,程序有点不太对啊,小徐徐,怎么感觉你学坏了。
徐经死死的抱住方继藩,泪水洒在方继藩的身上。
方继藩眼眶也突然一红,轻拍他的背:“乖,不要哭了,回来了就好。”
可这温言细语,却令徐经身躯一震,又发出了嘶吼:“恩师,学生……学生回来了。”
他下意识的,亲吻方继藩的脸颊。
“……”方继藩越来越觉得,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了。
下一刻,徐经在船上,几乎两年没有洗漱的嘴,已贴向了方继藩的唇……
方继藩炸了。
这是初吻啊!
这哪里学来的?
徐经却一丝一毫都没有在意,佛朗机人的亲吻礼,是他的日常!
第四百七十三章:小徐啊,你变坏了
方继藩咬紧自己的牙关,眼泪泊泊而下。
这亲吻礼,最适合的是那些热情奔放,又或者,于方继藩而言,是那种比较浪的民族。
徐经虽在船上,习惯了亲吻礼,可并不代表,他敢在恩师面前放肆。
只是……
方才情绪上涌,已无法自己的情绪,好在,徐经尚还存着理智。
点到即止,化解了师徒反目为仇的尴尬,他以泪洗面,拜倒:“学生徐经,拜见恩师。”
远处,刘瑾丢了一颗蚕豆进自己嘴里,一面咀嚼,一面看着这感人的一幕。
他的脑勺被狠狠的拍了一下:“干啥。”
刘瑾有点生气,口里的蚕豆都差点喷出来,怪可惜了。
回头,见是朱厚照,吓的脸都绿了,缓缓挤出笑容。
朱厚照压低声音,呵斥道:“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快走。”
“为啥?”刘瑾百思不得其解。
朱厚照打了个寒颤,这徐经,太可怕了,扯着刘瑾便走。
……
方继藩看着面目全非的徐经,心里不由感慨,两年前,自己让他出海,是因为,他希望,有人能寻觅到这个民族的未来。
可真正出海了,说不想念,是真骗人的,如今,师徒团聚,方继藩虽表面上,还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可上前去,抚着徐经乱蓬蓬的头,不禁摇头:“你受苦了。”
“恩师,学生不苦,学生无一日,不在想念恩师。”
方继藩脸微微一红,却道:“为师也是。”
徐经感慨万千,匍匐在地,一听恩师如此说,心花怒放。
方继藩道:“起来吧,恩师带你回家。”
徐经一听回家二字,又忍不住哽咽。
他巍颤颤的起身:“恩师,学生此次,是自木骨都束回来。”
方继藩冷静下来,听着徐经的汇报。
其实徐经不是欧阳志,在方继藩心里,徐经是个圆滑的社会人,徐经继续道:“此次,学生擅自带回来了一些使节,借此,来恢复他们对大明的朝贡。”
后世的人很厌恶朝贡体系,方继藩倒也觉得朝贡体系问题不小,可公允的说,朝贡在这个时代,几乎是最佳的选择,大明已占据了这片大陆最肥沃的土地,积攒着数之不尽的财富,效仿佛拉机人,去打劫穷邻居,这种事,大明是做不出的。
这朝贡体系在设计之初,倒是颇有大明稳固天下各国的必要,譬如朝鲜国在元时,曾在朝鲜国的济州建立了养马场,而大明自然是决不允许,朝鲜国的马场养出无数良马。最终,留下什么隐患,这战马,乃是最珍贵的战略物资,大明的战马,当然是多多益善,而藩国一旦马多了,难免会有其他的企图。
因此,太祖高皇帝在与朝鲜国建立朝贡体系之初,就指名道姓,朝鲜国必须按时进贡战马,那当初蒙元人在朝鲜国所设置的养马场,最终成为了大明养马之地,朝鲜国不得不如数上贡,国内却几乎没有足够的战马,以至于,顶级的贵族,也只好用牛车来代步。
不只如此,大明朝贡体系之中,看似好像大明在吃亏,藩国献上各国的奇珍,如倭国送上倭刀,这些倭刀,可不是平白来的,而是匠人们无数次锻炼而来,所用的钢,乃百锻钢铁;朝鲜国进献战马和人参,其他诸国,特产各有不同。
可真正握有定价权的,却是大明啊。
在大明眼里,你朝鲜国的马,值钱吗?倭国的倭刀,不就是一口刀,能值几个钱,来来来,五百大钱考虑一下。
而大明对于各国的赐予,依旧还是用的是大明的定价,我这丝绸不一样,你市面上都买不到,我这瓷器厉害了,没有十两八两银子,你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太祖高皇帝,以驱逐北虏起家,一辈子都没吃过别人的亏,他所设计的朝贡体系,大致就是如此,收藩国实物,以较低价格来充实自己,与此同时,再赐予对藩国而言,稀有的丝绸、瓷器。
看上去,这是一笔吃亏的买卖,可实际上呢,丝绸、瓷器,不过是奢侈品而已,而各国的药材、战马、刀剑甚至是美女,则充实进了大明的后宫,也以低廉的价格,充实进了大明的军队。
而在定价权又被大明完全掌控的情况之下,这种朝贡贸易,各国看上去是占了大便宜的,你看,这些家伙拿不值钱的马、刀、药材,换了我大明稀有的丝绸和瓷器,我大明天子,隆恩浩荡,德被四海啊。
至于为何这个看上去不算太坏的制度,总给人占了巨大便宜的感觉,无非是因为,历史是大明所修著的,这个时代,谁掌握了历史,谁就掌握了话语权。
当然,朝贡体系也不是完全没有毛病,有时候也经常会有玩崩的时候。
当初瓦剌人彻底和大明反目,就是因为瓦剌人和大明互市,他们急需烧饭用的铁锅,需要大量的茶叶,可大明却认为铁锅乃是铁器,不能满足你的需求,来,听话,多用点丝绸吧,可瓦剌人在那天寒地冻的大漠,他们不要丝绸啊,穿丝绸会冻死的。与此同时,牛马的价格,定价也忒低了,以至于每一次互市,双方的冲突便不断,冲突完了,回家召集兵马,就想要抢,双方大打出手一番,又回到了谈判桌上,继续互市,大明依旧不肯卖铁锅,认为这是资敌,瓦剌人觉得我要烧饭吃,没锅不成,没有足够的茶叶,肉食难以消化,我拿这么多牛马来,你卖我这个?平啥我们的牛马不值钱,你们的丝绸、瓷器就这么值钱了,别跟我提文化,诶呀,我这暴脾气,接着……又是一通乱打。
与此同时,海外诸国,也渐渐回过劲来,不对啊,大明赏赐的丝绸和瓷器,好是好,可真的值这么多银子吗?
于是乎,走私业便昌盛了,人们发现,即便有人冒着杀头的危险去走私,走私出去的丝绸和瓷器,价格居然也比朝贡中换来的丝绸、瓷器价格要低廉,其中竟有巨大的套利空间。
方继藩当年仔细的琢磨过明史之后,一开始,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大明就是个冤大头,在修史的文官眼里,大明年年吃大亏,可就为啥,人们宁愿走私,也不愿靠打着朝贡名义的官方贸易,进行交换呢。
而北方的鞑靼、瓦剌人,明明有占便宜的机会,却总要和大明打生打死呢。
要知道,大明定都北京,为了防御北方,那儿关塞重重,关塞之中,又有火器,叩关而袭击大明,是风险极大的事,不但会被大明朝廷与其他大漠诸部联合起来攻击,甚至那高大的城墙,即便死掉许多人,也未必能跨越那鸿沟一步,而且,未来相当一段时间,还可能断绝贸易,当初的北元,不是彻底分崩离析?此后的瓦剌,最后不也在大明联合大宁卫和鞑靼之下,彻底瓦解?
最后方继藩得出了结论,大明皇帝,从太祖高皇帝开始,就没一个是单纯的,毕竟如方继藩这般,单纯的似一张白纸的人并不多,这一套朝贡体系的创制,本身就兼顾了削弱藩国,而强壮自己的本意,可掩盖在这个目的之下,掌握了笔杆子的大明翰林们,同时进行不断的润色,却总是表现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至于后人们如何理解和解读,修史之人是不在乎的,大爷我吃亏就是吃亏了,亏的裤子都没了,我这么昂贵的宝货,换来不值钱的战马、倭刀、药材、香料、象牙,还有朝鲜国进贡的美女,咋就不亏了?
方继藩对老祖宗们是佩服的,都是社会人啊,还是最有文化的那种。
他看了徐经一眼:“带来了多少?”
“四十七国……”徐经道。
方继藩差点没有噎死,四十七……
虽然知道所谓的四十七国,水份甚大,有些国家,不过弹丸之地而已,可这个数目,还是有点大,方继藩想静静。
“学生还袭击了大食人,夺取了他们的舰船,拿住了数百俘虏,其中不少匠人,和水兵。”
方继藩脸颤了颤……为师这么热爱和平的人,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弟子……深吸一口气:“这些人,正是眼下下西洋最需要的。”
“正是。”徐经压低声音:“不止如此,学生还在西洋,招募了上百个佛朗机的匠人、水手登船。”
“……”方继藩诧异道:“怎么招募的?”
“就这样招募的啊。”
“他们肯跟你来?”方继藩一头雾水。
徐经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招募时没想这么多,就说来了能发大财,还先给了一笔不菲的银子,不过……到底怎么安排,学生也没想这么多,都凭恩师安排,当时学生确实没有多想,就想着,能带点啥回来,就带来,恩师若有用,便用。觉得无用,反正他们来都来了……”
方继藩一脸发懵,这算不算贩卖什么什么来着?
徐经啊,你变坏了啊。
第四百七十四章:御前献礼
匠人……确实是方继藩所急需的。
眼下大明急需造船,可一百多年来,大明的匠人随着禁海,已经彻底的流失,百年来的造船技术,踟蹰不前。甚至因为天下大体承平,武备也是松懈。
这造锻造火铳、火炮,以及造船的技艺,早已生疏,引入一批新鲜血液,势在必行。
可在这个时代,并非是说引入新鲜血液就引入新鲜血液的。
在当前生产力和交通条件下,方继藩原以为,没有数十年的经营,根本不可能做到。
谁料到……徐经这么狠。
方继藩心里不由佩服徐经了,眼光还是很好的嘛!因此他扯了扯嘴角,朝徐经笑吟吟的道。
“不错,不错,他们既然来都来了,自然也要盛情款待,别放他们走了。”
徐经听得了方继藩的夸奖,顿时心里美滋滋的,眼角眉梢都洋溢着笑意,不容易呀,难得恩师这么夸张自己。
他开心的抿嘴一笑:“除此之外,船队还带来了无数的各国特产,还有……种子。”
方继藩感慨道:“很不错,很不错,果然为师没有白疼你。”
说话之间,方继藩面带笑容,却从袖里取出一大卷的画来。
这一卷画,想来藏在方继藩的袖里,带着甚是辛苦,方继藩将这画塞在徐经手里,深深的看了徐经一眼:“待会儿,就要去面见圣上。”
“什么?”徐经一愣:“陛下竟……”
“不要管这些细节。”方继藩觉得这个家伙,主次不分,而是凝重的道:“待会儿面圣时,第一个要献上的就是此物,便说,此物乃是抵达了木骨都束之后,从当地人口里得出,此乃三宝太监,在百年前,抵达木骨都束之后,留下来的宝物,因为回航匆忙,所以……没有来得及带走。”
“这是……”徐经一脸发懵。
一百多年前,恩师,这糊弄的过去吗?
一百多年的古物,会这么簇新,恩师……这是不是不太讲究了?
当然,他不敢问。
其实他还有一个疑问。
木骨都束留下的宝物,居然还是我大明的纸张,用羊皮会不会好一些。
不过……徐经不敢质疑,而是毫不犹豫,将这画收起来,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很是郑重的点头:“学生明白,学生见了陛下,首先便是献上此画。”
远处,已有浩浩荡荡的宦官、禁卫迎面而来。
方继藩很满意,朝徐经颔首一笑,旋即便郑重的嘱咐道:“若是被识破了,不要怕,要气定神闲,就说这是太子殿下威胁利诱于你,让你做的。当然,你随机应变,最好是咬死了这确实是在木骨都束,所寻觅到的三宝太监,毕生心血留下的至宝。”
“学生……明白。”
“乖,为师疼你。”
眼看着当先一人,竟是萧敬亲自前来,方继藩便拍一拍徐经,仿佛是为了掩盖什么似得。
萧敬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方继藩和徐经道:“新建伯和徐编修真是师徒情深啊,不过……陛下已久侯多时,还是赶紧去见驾为好。”
方继藩颔首点头。
萧敬又打量了徐经,他对从前的徐经,有一些的印象,只是……今日再见,却令他差点不认识了。
哪怕是铁石心肠的萧敬,也不禁为之动容,徐经出海这俩年肯定是吃尽了苦头,他长长吁了口气:“徐编修真是劳苦功高啊。”
………………
弘治皇帝已经等候多时了。
他与诸伴驾大臣闲坐了很久,方才听到外头有人报:“陛下,人来了。”
“宣!”
弘治皇帝不禁坐直了身体,面色肃然起来。
片刻之后,方继藩打头,进来,此后,是徐经。
所有人在看到徐经之后,却都愣住了。
他们原以为,此刻该见到的是个春风得意的翰林官,就如那凯旋而归的将军一般。
可看这徐经,却是蓬头垢面,黑不溜秋的,人也消瘦,这哪里有徐经从前的样子,整个人完全是面目全非了,许多人震撼了,面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
弘治皇帝也打量着徐经,眉头微微皱起,他记忆的深处,徐经该是个皮肤白皙,举止文雅之人,可今日……
弘治皇帝心中一荡,不由感慨:“赶紧赐坐。”
立即有人搬了锦墩,请徐经坐下,欠着身,当先道:“陛下,臣有一物,想要献给陛下。”
弘治皇帝抖擞精神,这个人,在见到朕之后,没有抱怨,也没有开口便说自己在海上,有多辛劳,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有东西献上。
弘治皇帝忍不住看了一眼一旁的欧阳志,再看看徐经,突然发现,这两个人,竟开始难分高下起来。
这都是忠臣啊。
“卿家所献何物?”弘治皇帝道。
徐经取出来了画,将这画慢慢的展开,方才太仓促,已经来不及细看,这画里到底是什么了。
因而徐经自己心里,也好奇无比。
等慢慢将画展开,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接着,一个个线条,展现在人们面前。
是一幅舆图,舆图之上,还写着大字:“天下万国图。”
天下万国……
这是一幅世界地图。
方继藩凭着记忆,采取的是投影法绘制了这一张地图。
这里头的山川以及陆地、海洋,方继藩不敢做到百分百的精准,而幸好,他是文科生,既了解历史,对地理,也多有些了解。
这里头,不但绘制了世界上的五大洲后,便连大致的国家以及国界,也勾勒了出来。
方继藩一直希望大明对于这个世界,有个较为直观的认知,至少,这个世界什么样子,能引起所有人的关注。
这才是方继藩炮制这幅地图的初衷。
可若是自己将这幅舆图直接拿出来,就算别人相信自己,怕也难引起人的关注。
而今,下西洋已经迫在眉睫,而说到下西洋,三宝太监郑和,自然是这下西洋的祖师爷。
当今的人,都崇古,都认为老祖宗们的东西,是最好的。
既然如此,便只好……
徐经细看之下发现是舆图,心里很诧异恩师是怎么弄来的,不过这个时候不是思考这些事的时候。
他很是认真的开口道:“陛下,此乃臣在木骨都束时,从当地土人口中所知,百年前,三宝太监曾在木骨都束留下了一件遗物,此物,乃三宝太监至宝……”
徐经看了一眼这簇新的舆图,心里感慨,恩师就是恩师啊,两年了,毛糙的性子也没有改,他继续道:“当然,原本这天下万国舆图,是绘制在羊皮上,只可惜,那羊皮破损的厉害,到了臣手里时,已是残破不堪了,臣照着那羊皮图,将其原原本本的重新绘制下来。”
“此物,乃三宝太监花费了毕生心血所制,原本是想要进献朝廷,可在木骨都束时,却因为生了一场大病,竟是将其遗落……而今,物归原主,陛下……臣将它,完璧归赵!”
所有人震撼了,很是吃惊的看着徐经手里的舆图。
三宝太监,竟还在万里之外,留下了遗物。
虽然有些离奇,可这满朝君臣,连这大海百里之外,都没去过,这玩意到底是不是三宝太监的遗物,那也只有天知道。
何况,从动机而言,徐经完全没有必要,在这里胡言乱语。
弘治皇帝不禁动容,眼眸里不由泛起了泪光。
三宝太监……
时至今日,他方知那三宝太监的艰辛,尤其是见到徐经之后,心里更为震撼,他红着眼,激动的开口:“取来,朕看看。”
萧敬心中一凛。
无论怎么说,三宝太监既是下西洋的祖师爷,也是宦官们的祖师爷啊,当初三宝太监风光得意的时候,萧敬怕还没出生呢,萧敬显得敬畏,弓着身,小心翼翼的取了舆图,接着,捧到了御前。
舆图展开,五大洲顿时出现在了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凝视着里头的每一根线条,他看到了大明的位置,看到了北京城,根据他的记忆,至少大明的疆域,是**不离十的,接着,沿着西洋,他看到了安南,看到了吕宋,看到了暹罗,看到了爪哇、苏门答腊、锡兰、木骨都束……
“这天地,竟广阔至此。”
大明幅员之光,足以让弘治皇帝为之称耀,可当这幅舆图在弘治皇帝面前,弘治皇帝方知,大明不过是屈居于一隅之地而已。
更神奇的是,这里,天下诸国,竟都标出了特产,自东,自西,自南、自北,这一个个国家,一目了然。
在这舆图之下,竟还题有一行字。
这一行字,上书着那一句熟悉的话:“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于海,危险亦来自于海。……一旦他国之君夺得南洋,华夏危矣。我国船队战无不胜,可用之扩大经商,制伏异域,使其不敢觊觎南洋也。”
三宝太监当初的苦心,早已被人所遗忘,而如今,等到这满朝上下意识到了海洋的重要时,再看三宝太监在百年之前所说的话,弘治皇帝……眼睛又红了。
第四百七十五章:万国来朝
在舆图上,竟有一个红心。
那红心的深处,竟有一个大大的叉号。
这触目惊心的叉号,一下子吸引了弘治皇帝的目光。
这是……
弘治皇帝的目光突的有了几许神采,这是一片全新的大陆啊。
这片巨大的大陆,可以说是与世隔绝,两边都是汪洋。
可大陆规模极大,却在这最中间的位置上,那传说中的三宝太监,竟在此做了标注。
此地……乃神土之国也,产亩产万斤之良种,其牲畜不必多食,可产肉数千斤。
弘治皇帝不禁身子一颤,眼中得光彩越发的明亮。
他下意识得用手指着这里,同时猛然想到了在下西洋之前,方继藩的奏报,于是他抬头看向方继藩道:“方卿家,你从前说过在极西之地有一国,有神种?”
方继藩心里道,没错,是我说的。
面上却是一脸诧异:“陛下为何今日问起此事?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
其实他是信任方继藩的。
这个家伙,一向还算靠谱。
可有时,他会忍不住的扪心自问,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而花费无数的钱粮去下西洋,寻求神种,这与始皇帝命人下海寻长生药又有什么分别?其中的风险和投入太大了,不得不使他在很多时候会在心里怀着不安。
可现在……这一切居然得到了印证。
便连三宝太监竟也知道这件事啊!
三宝太监和方继藩,可是相距百年的人物,这两个人都很靠谱,他们却同时指向了这极西之地,那一片,在弘治皇帝心里,前所未有的大陆,这说明了什么?
弘治皇帝沉默许久,陷入了思考。
而后他淡淡道:“百年之前,三宝太监就曾在这幅舆图上提起过此事,三宝太监七下西洋,见识广博,他制作这一幅舆图,想来就是为了提醒朝廷求取这亩产万斤的作物。只是………”
说到这里,弘治皇帝幽幽的叹了口气,才又道:“只是为何,他最终却没有提及过此事呢?是因为这幅舆图遗漏在了木骨都束,他已无法确定准确的位置,所以不敢提出?又或者是……”
弘治皇帝目光阖起。
方继藩见他自言自语,忍不住道:“陛下,有没有可能是当时反对郑和的大臣当道,何况当时,文皇帝已驾崩,新皇对下西洋已没有了多大的兴趣,郑和深知如此,已是无力回天,若是此时提出,反而罪孽深重。”
“罪孽深重?”弘治皇帝突然目中掠过了精光。
伴驾的诸臣们,似乎也已猜到了什么,心里忍不住想,不错……就是如此啊。
想想看,就在新皇帝对下西洋不感兴趣的时候,就在朝中许多人开始抨击郑和的时候,更有无数读书人认为下西洋乃是浪费钱粮的时候。
这个节骨眼,郑和敢告诉大家,在极西之地,有这样神奇的种子吗?
只怕还没有提出来,第二天便会遭受无数人的攻讦,认为他欺君罔上了。
现在满朝君臣深信世上有这样神奇的种子,是因为红薯和土豆的出现,让所有人眼见为实而信服。这使人们的视觉开阔起来,觉得既然有亩产千斤的作物,那么,怎么就会没有亩产万斤的呢?
可在那个时候,一亩地才收三石米的时代,你郑和提及此,莫非是为了让大明继续浪费钱粮拿给你去下西洋,而编织的弥天大谎?
所以郑和即便在那时拿出,非但对下西洋没有好处,反而可能更加坚定满朝君臣禁海的决心。
弘治皇帝摇头苦笑道:“是啊,倘若不是因为红薯和土豆,不是因为方卿家,有人将此舆图送到朕的面前,朕多半也会对此人的初心保持怀疑的。三宝太监的心里不知有多少苦水,无法倾诉啊。他一定是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这神奇的种子已不可能求取,为了断了这个念头,而故意将这舆图留在了海外……”
众臣纷纷点头,觉得有理,许多人心里唏嘘,当初若是继续下西洋下去,只怕现在后人们早就不为粮食所担忧了吧。
这将是什么样的盛世呢?
可惜……实在是太可惜了。
可是前人们的错误,今世之人却必须负责,而现在难道要让这样的追悔莫及,继续留给后人吗?
弘治皇帝的手指,点着那巨大岛屿的中心,视线久久不移。
这里……是美洲,北美洲的最中心位置。
弘治皇帝欣慰的笑了:“方卿家与三宝太监不谋而合,可见这神种的传闻果然非虚。极西之地,原来在此。”
他的心情不免感到欣慰。
天地之广,俱在此舆图之上,弘治皇帝又何尝没有雄心壮志:“现在,大明抵达最远之处在木骨都束,那么下一次下西洋,便是要绕过这木骨都束所在的昆仑洲,让过了此地,那么神种所在的陆地,便隔海相望了。自我大明重新下西洋以来,徐卿家做了一回先锋,那么此后,大明还将第二次出航,有了第二次,就会有第三次、第四次,直至我大明得到神种为止,否则朕绝不干休!”
他义正辞严得说完一番而后,一脸肃然地叫道:“太子……”
他倒是对这舆图有些起疑,总是感觉有些怪怪的。
他正走神的功夫,听到弘治皇帝的呼唤,吓得面如土色,连忙应道:“儿臣在。”
弘治皇帝正色道:“记着朕方才的话,哪一日,若是朕身子不成了,太子克继大统之后,这西洋的探索也决不可中断,三宝太监的遗憾已是前车之鉴,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的这番话有些严肃,朱厚照自然是老老实实的应了,他偷偷的看了一眼方继藩,而方继藩一脸忠厚和诚实的样子。
心里的一块大石落地了。
天下的面目,终于可以昭告于天下了。
天地的广阔,将会给无数人以震撼。
更重要的事,这一次算是完美甩锅成功了,你看,臣没有欺骗陛下吧,三宝太监可都是这样说的,臣和三宝太监不谋而合,可见臣是个诚实的人!
若是有朝一日,这作物没有找到,那么和臣也没关系,一定是找的方式有些不对了。
其实方继藩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就算有朝一日,在五年、十年里,大明抵达了美洲,可又如何呢?
即便到达了口岸,可还是距离那传说的地方有千里之遥啊,大明的人马想要深入内陆,至少也需在美洲得建立起贸易和定居点,才能维持一支开关规模的寻宝队伍深入北美洲的最中心,抵达那里的时候,已证明大明已经有了在美洲开拓的能力。
在那里,那万里的肥沃土地,也足以让无数汉民宛如进入了一座宝藏。
那么届时,方继藩也就一点都不担心自己有被清算的可能了,所有人都只会歌颂方继藩,为大明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弘治皇帝笑吟吟道:“很好,传旨下去,引发这张舆图,朕要所有的衙门都将这舆图张挂起来,要让他们知道,我大明将不惜一切寻找神种,世世代代,在没有寻到之前,绝不放弃,也让大家看看这天地之大吧。”
他坐了下去,一脸的喜形于色:“徐卿家。”
徐经的心情其实有些复杂,他是最知道内情的,好吧,这是欺君罔上啊。
好在他脸上没有丝毫震惊的表情,他的恩师……就是这样的人啊,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他……早就习惯了。
“臣在。”
弘治皇帝道:“你寻回了三宝太监的宝物,劳苦功高……”
“陛下。”徐经淡定的道:“臣此番出海,寻回来的,何止是三宝太监的舆图,臣还有无数天下奇珍,想要献给陛下。”
弘治皇帝不禁乐了,带着几分好奇地道:“取几样朕来看看。”
于是无数的宝贝便很快得被搬了来,有鹅卵大的明珠,有巨大的象牙,有半人高的珊瑚,简直令人看得应接不暇。
这一件件,一桩桩宝物,哪一样在大明都是价值连城啊。
就算是弘治皇帝这样得人物,也是看得瞠目结舌,他已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可在如此奇珍异宝面前,还是带有几分震撼。
“这些宝物都是臣带回来献给陛下的,愿陛下万寿永康。”
“好,好,好!”弘治皇帝乐呵呵的手捋胡须,显得眉飞色舞。
他是个极小气的人,平时连吃用都不舍得,现在面对徐经的‘孝心’,弘治皇帝心里倒是乐了,如此奇珍异宝,徐经居然唾手而得,这西洋……果然有的是稀罕之物。
徐经随即又道:“陛下,臣还有一事要奏!”
弘治皇帝道:“卿家请说。”
“臣一路航行,宣慰四方,西洋诸国,无不仰慕陛下恩德,因而在回程时,他们派出了无数的使臣,四十七国使者随臣而来,特来参拜陛下,他们……愿与我大明,世代交好。”
四十七国!
所有人都动容了,大家第一个反应是,感觉徐经在骗人!
第四百七十六章:有力人士
万国来朝,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
虽说这所谓的国,成色是差了一点,可这东西终究还是可以贴金的。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心里已是乐了,欣喜地道:“徐卿家真是劳苦功高啊。”
徐经忙道:“臣不敢居功,此次出海,仰赖陛下圣德,更赖恩师平日教诲,以及同船上下人等尽心竭力。”
弘治皇帝不相信徐经的成功,来自于自己的圣德,这是鬼话。
可这些话,其实不需要弘治皇帝相信。
而是需要臣民们相信。
所以,徐经说出这番话……弘治皇帝暗暗点头。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道:“方卿家,你听见了吗,你这几个门生,教授的都很好。”
方继藩道:“陛下言重了,臣……愧不敢当。”
本来这句话说罢,也就是了,谦虚一下嘛,很正常。
可方继藩好死不死,偏偏觉得意犹未尽:“说来惭愧,臣这点三脚猫功夫,哪里有资格教授门生,都是他们自学成才。”
“……”
这就有点过头了。
纯粹是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啊。
在座的各位,哪一个没有门生和儿子的,你方继藩说自己三脚猫功夫,还让人活吗?
弘治皇帝却是心情大好,嘉许道:“难得你还晓得惭愧。”
接着弘治皇帝正色道:“徐经出海,居功至伟,迁其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授为“钦差巡海正使”,总镇西洋之事。”
方继藩心里一凛,升官了。
这还是个不小的官呢。
明朝的官有两种,比如钦差巡海正使,这不属于官,这是职差。真要举例说明的话,这个差遣……倒是和三宝太监郑和的差遣很像,只不过郑和的差遣是‘钦差总兵太监’。
这就说明,从此之后,徐经将接过郑和的衣钵,从此之后,为大明一次次的出海了。
可要出海,单靠一个差遣是不够的,这一次出海,只有一艘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数百个水手和官兵而已,可下一次的规模可能至千人,再下一次,规模还会扩大,甚至可能船队的规模,达到三宝太监时近三万人的规模。
一个如此庞大的武装力量,出了海,想要服众,就必须得钦差正使镇得住。不知如此,沿途与各国交涉,倘若级别不够,只怕也会畏手畏脚!
所以,弘治皇帝特别开恩,授予了徐经‘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之职’!
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官啊,是堂堂的正三品,一般是各省的巡抚,才挂这样的官衔。
从一个区区七品翰林编修,居然一跃成为正三品的右副都御史,这已完全的违反了官场上的常识了。
可这又如何?
当今大明,还有谁有资格,可以领着船队出海?
下西洋乃大明当下国策,何等重要的事,眼下,不是徐经离不开朝廷,而是朝廷,离不开徐经。
而今的徐经,便是天下出海第一人,他已有丰富的管理和航船经验,对汪洋有着卓越的认知,甚至,他还善于与各国交涉。
这样的人,是无人可以取代的。
而徐经则万万料不到,竟是右副都御史,一时有些蒙了,等他回过神,才连忙领旨谢恩。
…………
师徒相见,总有许多说不完的话,徐经虽是沐浴洗漱之后,焕然一新,可此时,当初小白脸的模样,还是一扫而空!
徐经在方继藩面前,便傻乐,看着恩师……哪怕啥话都不说,他心里高兴,踏实。
方继藩决定给他多看看,反正也不会少两块肉。
圣驾在天津卫盘桓了数日,随即回京,而方继藩与徐经也回到了京师。
刚刚回府,便见家门口,竟有一溜儿的武士。
武士的个子不高,用巾缠头,鼻上穿环,腰配短刀,方继藩一看,这……土……土人……
徐经一头雾水:“恩师,这是……”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才淡定地道:“别怕,龙潭虎穴,恩师在,天塌不下来。”
傻子都明白,米鲁到京师了。
排场不小,居然带了这么多侍卫,方继藩心里吐槽,须知君子示德不示威,老方家是靠品德在京里立足的,因而只有朋友,没有敌人,门前有个门房,便可保障安全无虞。
可这样门前七八个护卫,后门和前院还不知多少呢,这是要闹哪般?不是说好了以德服人的吗?
至厅中,便听到了婴儿的啼声,哭得方继藩心都化了。
等他入厅,便见厅里,一个缠头的妇人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低声说什么,似乎听到了动静,她柳眉微挑,见到了方继藩,便抿着朱唇,上下打量方继藩。
方继藩觉得挺尴尬的,站着不动。
妇人良久才收回目光,道:“是继藩吧。”
想不到她汉话居然这般不错,难怪和老爹能无障碍沟通,方继藩心里酸溜溜的想。
“啊……是吧,不,是啊,也不是不是,总而言之,我叫方继藩。”
妇人便吁了口气,道:“你的父亲说你有脑疾,最近可有复发吗?”
方继藩摇头道:“没有。”
妇人便松了口气的样子,显然彼此是生疏的。
妇人接着道:“你在京里,可有什么仇敌?”
“啥?”方继藩有点转不过弯来,这问题不唐突吗?
妇人则道:“自然是有什么敌人,你告知我,我为你出气。”
方继藩懵了:“为啥?”
妇人道:“我不善与你打交道,可想来都是一家人,既是一家人,找个人给你出出气,往后我们就亲近了。”
这个理论……方继藩歪着头思考,有点儿野蛮啊。
方继藩道:“我一向用道德感化他人,从不和人口角,身边只有朋友,没有敌人。”
妇人深深看方继藩一眼,直觉告诉她,方继藩在骗人,方继藩说的,和他爹说的不太一样啊。
不过,她没有深究下去,而是道:“那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弄来,当做见面礼。”
方继藩不带半点思索,便道:“我想娶媳妇。”
“……”好直接啊。
妇人却是乐了,她就喜欢这样直接的少年,在她们那儿,男子喜欢哪个女子,可是直接对着唱情歌,绝不掩饰的!
她唇边勾起了笑容,道:“你喜欢谁,我可为你保媒。”
“朱秀荣!”方继藩依旧是那般的直接干脆。
身后的徐经,身躯猛地一震,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妇人想了想道:“是哪家的姑娘?”
方继藩便道:“朱……朱家,也就是皇家,她是当今太康公主殿下。”
妇人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皱了皱眉头,道:“要不我们换一个姑娘,或是换一个你想做的事?”
方继藩耸耸肩,顿时没了精神!
这是预料之中的啊,就知道你们办不到的,你看,我已很努力的和继母搞好关系了,可是……没法儿,还是撤吧。
他脚底抹油想溜,那妇人襁褓里的婴儿,却是呜哇一声,清亮的发出了哭声。
妇人忙摇着手臂,低声说着‘姆妈’、‘小藩’之类的话。
方继藩反而不急着走了,好奇的凑上去:“呀,这么白的小妹子。”
伸出手,捉弄似的勾了勾婴孩的鼻子,婴孩哭的更大声了,方继藩有些尴尬,这孩子……眉宇之间,竟和自己很像,很英武,也很秀美。
方继藩便又伸出手,孩子张着口,突的一下子,咬住方继藩的手指头,拼命的吸吮。
孩子没有牙齿,吸吮的很认真,眼睛张得大大的,好奇的看着方继藩。
“呀。”方继藩惊喜的道:“她喜欢我。”
妇人显得尴尬:“这……是她饿了,要吃奶了,继藩,你回避一下。”
“……”于是方继藩连忙逃之夭夭。
…………
虽说家里突的多了两个女人,对方继藩而言,倒不算什么难受的事,只要那妇人不管自己便是了。
倒是那孩子,见了他的手指头便开始咂嘴,这令方继藩居然想到了刘瑾,然后他立马煞白了脸,很是惊恐的猛甩头!
不是的,绝对不是的,一点都不像,孩子都好吃,这是错觉!无论怎么说,方小藩也是我爹的骨肉,她绝不是刘瑾那种人。
此时,在方继藩的书斋里,他正安坐着,在他面前的,却是王细作。
“恩师,他就是王细作。”徐经笑吟吟的给王细作作了介绍。
面对这个红发碧眼的佛朗机人,方继藩不需徐经过多的介绍。
其实……徐经只报了他的名字,方继藩对这个人就已有很深入的了解了。
方继藩朝王细作笑,王细作也朝方继藩笑。
彼此的心情,似乎都挺愉快。
王细作学着汉人的礼仪,朝方继藩作揖:“见过尊贵的伯爵。”
方继藩压压手,道:“不要这么客气嘛,你是徐经的朋友,便是我方继藩的朋友,来,坐下说话吧,来了此,不要拘束,我是个很随性之人,不信,你可以去左邻右舍打听。”
这位大明朝中‘有力人士’对他如此的客套,令王细作很是意外,心里也多了几分笃定!
他喜笑颜开道:“是,是,久仰阁下的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