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七章:我徐经 回来了
众人的目光,又落在了方继藩处。
是啊。
徐经不像靠得住的样子啊。
这要是回不来了,多少钱粮要打水漂,想当初,你方继藩可是拍着胸脯作保的。
尤其李东阳,眼睛要杀人,回不来,这形同于是诈骗,户部的钱粮啊……
方继藩此时心里有些发虚了。
按理,若是徐经真的活着,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没有覆灭,那么……徐经大抵,应当到了马六甲海峡,就该回了吧,毕竟只是探路而已,或者说,这是一次航行的验证,只要验证合格,也该回航了。
可现在,已接近两年了啊,至今,还是一丁点的音讯都没有,难道……真的出事了。
方继藩想了想道:“想来……”
“别说想来,就说是,还是不是。”马文升被压迫的狠了,不跟方继藩绕弯子。
方继藩最讨厌的,便是这等选择题了,而且还只有a和b,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可包括了弘治皇帝,都如狼似虎的看着自己。
这令方继藩觉得自己的压力很大。
他想了想:“我想……”
“是还是不是!”
方继藩道:“是。”
“是啥?”
方继藩硬着头皮:“放心,徐经乃我方继藩最看重的弟子,众弟子之中,此人最是可靠,所以……他一定会回来的,会的,他不回来,我愿……罚酒三杯可以吗?”
“……”
马文升的笑容,有些凝固了,起初他听方继藩振振有词,差点儿笑了。
可这不要脸的东西……他……
弘治皇帝此时道:“这大海之上,汪洋万里,谁可拍着胸脯就敢保证的,再等一等吧,若是徐经再不回,朝廷再派舰船至西洋打探。”
虽是这样说,可君臣们的脸色却不好看。
当初是谁牛逼吹的叮当响的?
只是陛下一锤定音,何况,这下海之事,还真说不清楚。
或许整个庙堂,有无数的能臣,可百年来的海禁,再加上对于汪洋大海的刻意漠视,整个大明朝,对于大海,可谓是一无所知。
所谓的宋元的古籍和资料,不过是有人只当做了趣闻而已,以讹传讹之后,也早已面目全非。
也只有徐家那等奇葩,吃饱了没事做,祖孙数代,去搜罗和考证那些天下人都漠不关心的古籍。
因而……任何关于大海的事,方继藩都觉得他们是小学生,嗯……还是没毕业的那种。
………………
坤宁宫。
张皇后轻轻吮着鱼羹,她动作徐徐,显得端庄大方,放下汤勺,柳眉间,还是带着几分喜悦:“不错,果然奇鲜无比,难得厚照如此费心啊。”
朱秀荣也轻饮一口,微微抿嘴:“母后,这不是方继藩的学生打的鱼吗?”
“嗯。”张皇后只一笑:“那你多吃一些。”
朱秀荣颔首点头:“喝完了,我要赶紧着做女红。”
张皇后微笑摇头。
秀荣被她哥刺激了。
朱厚照的针线活,做的真好哪,十几种针法信手捏来,缝出来的衣服和女红,那都是工工整整,都快赶上宫里的老织妇了。
张皇后凝视着自家女儿,低声道:“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母后,你说什么?”张皇后声音很轻,可朱秀荣终究听到一些动静。
张皇后板着脸:“没什么,快吃鱼羹。”
………………
巴达维亚。
这里的海域,海水格外的湛蓝一些。
在这波涛之中,徐经远远的眺望着这一片爪哇国的领域。
回程时,徐经特意的绕道了爪哇,这里,也曾是郑和下西洋时的一跳水路,虽是偏离了航向,可这一带,王细作对这一片海域,格外的熟悉。
不只如此,在这巴达维亚,佛朗机人已经建立了贸易点。
徐经决心在此登岸。
他无法想象,王细作所在的王国,为何可以从万里之外,抵达这里。
当他看到贸易点的时候,眼睛亮了。
与其说这是贸易点,不如说……这是一个定居点。
一座城市。
他在王细作的陪同下,决心登陆,在王细作的斡旋之下,佛朗机人只允许徐经一人登岸,其余的武装人员和舰船,必须停泊在海湾。
在这里,徐经看到了许多的海船,这些海船大小不一,这所谓的据点,不如说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堡垒用大石垒成,堡垒之内,有明显的武装,而在堡垒之外,则开始建设街道,无数的货物,沿着港湾堆积,这里几乎有上千个和王细作这样的人,这些只是常驻于此的商贾,而根据王细作的描述,在这里,佛朗机的据点有许多,因而许多人会随船来回穿梭,还有不少大型的舰船,将会循着大海船,至王细作的母国,前往那至西之地。
“这里的土人,最是狡黠。”王细作似乎并不觉得,向徐经展示葡萄牙王国的实力,有什么问题,他乐于如此,因为他很期待即将前往大明的旅行,有了徐经这个亲爱的朋友引荐,他将轻松许多。
或许……有鉴于大明对葡萄牙王国的深刻理解之后,他们会愿意开放一处口岸,这就再好不过了,自己将成为开拓远东的大功臣。
“所以和他们打交道,寻常的沟通是没有必要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诱捕他们的头领,先勒索他们财物,之后,再将他们的头领杀死,趁他们不备,进攻他们。他们愚昧无知,和我们不同……”
徐经只是微笑,他已能熟悉的掌握葡萄牙语,甚至还自王细作的口里,学会了一些法语。
在王细作的口里,法兰西语,乃那一片极西大陆,所有的贵族,都以能使用这优雅的语言为荣,王细作显然不是贵族,他是一个冒险者,可这并不妨碍他奔驰在装逼的道路上,居然也能磕磕巴巴的学到了法兰西语。
而后,这个带着伊比利亚半岛口音的葡萄牙人,教会了徐经一些具有伊比利亚口音的法兰西语。而根据徐经的‘融会贯通’,又将自己的吴语的某些特点,融入进了这法兰西语之中。
因而,当徐经偶尔对王细作说起法语的用词时,王细作都能感受到一股吕宋汤的味道,是的,里头啥都有。
徐经站在了塔尖之下,抬头看着那巨大的灯塔。
他面色黝黑了很多,肤色中透着古铜,再不是当初那个白白嫩嫩的书生了。
随着毛细孔的粗大,整个人,也仿佛焕然一新。
他眼睛凝视着高塔:“这是灯塔?”
“是的,在夜里,为船只引路。”
王细作接着笑吟吟的道:“今夜,就在这里休息一夜吧,这里有女人,许许多多的女人,有伊比利亚的女人,还有几个法兰西的*妇,又爪哇女人,还有……”王细作眯着眼,目光幽幽的看着他:“还有一些黑色的。”
徐经动心了,双目之中,透着一股难掩的*望,深吸一口气,他摇头:“这里我已看过了,我们需要招募一些人,需要的是佛朗机人,我愿意花高价钱雇佣他们,告诉他们,只要跟着我到大明,不但会有丰厚的待遇,甚至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这一路来,王细作就已得到了徐经的许多暗示。
大明朝富有四海,遍地白银,他们的皇帝,最是热情好客,往往会对外来客们,给予丰厚的赏赐。
关于这一点,其实佛朗机人在这里,也从土人口里,有过耳闻。
王细作震惊之处在于,自己这位大兄弟居然对女人没了兴趣:“您真的不想留在这里……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不必了。”徐经淡淡道:“大明就在眼前,我只盼早一日能见到恩师,我出海近两年,生死未卜,恩师定已肝肠寸断,我只恨不得立即回乡去,让恩师知道,我徐经还活着。”
真是期待啊。
想到这里,这个曾乘风破浪的男人,忍不住又热泪盈眶。
王细作明白了。
徐经的那位恩师,他闻名已久,几乎每一次,提及到了这位恩师,这个大明伟大的船长,便开始哭鼻子,虽然平时面对暴风和海贼袭击时,他也凛然无惧,面如常色。
“我也很期盼,能和您的恩师见一面。”
“对了,还有……我的恩师,喜欢各种植物的种子,这里……想来也有不少你们航海所带来的许多种子吧,亲爱的的王细作,请你帮帮忙吧。”
“没有问题,我的好兄弟。”王细作很愿意为徐经效劳。
跟着徐经在海外漂泊了这么久,他的目的,眼前就要达成了。
他将成为先遣者,步入那一片远东的黄金之地,想一想,他就很激动。
傍晚,徐经登上了舰船,他站在甲板上,眺望着巴达维亚的灯塔,此时……灯塔已燃起了熊熊大火,发着光!
千万的星辰之下,徐经没有任何表情。
恩师……自己即将回来了。
带回来了无数的宝货。
还有一路而来,数十国的使臣。
有无数前所未见的种子。
还有从各地的招募来的人手。
我……徐经……还活着。
恩师大恩大德,而我徐经,也绝不相负。
泪水已是模糊,徐经死死的抠着船舷,指甲在船板上,抠出了一个淡淡的痕迹。
我回来了!
第四百四十八章:隆恩
温艳生坐在后衙廨舍,拿着牙签剔着牙,打了一个饱嗝之后,摸了摸自己地肚子,忍不住向自己的心腹长随发出了一声感慨:“诶,这大黄鱼,也有吃腻的时候啊。太腻了,若是能吃点米饭,该多好,再这样吃下去,会不会吃坏身体啊。”
大黄鱼炖汤,已经发展到了清蒸大黄鱼,之后更是奢侈到油炸大黄鱼,此后成了烤鱼。
短短时间里,这低廉价格的大黄鱼,便已有了十几种吃法。
可即便如此,温艳生还是想吃米饭了。
吃了一个月的大黄鱼啊。
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明公说的是,那么,小人去买一些米来?”
米价已经暴跌了,到了两个铜钱一斤,简直就是跳楼大甩卖,每一次那威风凛凛镇国公号满载而归的时候,便是米商和士绅泣血之时。
温艳生却是压了压手:“不可买。”
他面色凛然:“我为父母官,今百姓大灾,鱼价一钱,米价却是两钱,其中价差超一倍,这些年来,朝廷连年大灾,正是整个天下缺粮的时候,咱们宁波府的灾民,多吃一斤大黄鱼,天下的百姓,就可多吃一斤大米,为了苍生百姓,我这父母官,该以身作则,提倡百姓们吃鱼,若本官率先吃米,百姓们也效仿怎么办?今天夜里,烧鱼的时候,在里头加点绍兴的黄酒进去煮一煮试试看,或许别有滋味。记得,少放些许盐,多放一些葱花,前两日,备倭卫还送来了六只大虾,有手臂粗,诶……真是令人为难啊,吃亦无味,不吃,又可惜,两相难也。将这大虾,也一并煮了吧。噢,放一些胡椒进去,慢火煮个小半时辰,不可使肉散了,夜里请学正来,他那儿有好酒,请他来,他定提他的陈年老酒来赴会。”
长随不自觉的开始流口水,这位知府,每次说到吃的,都有人让人流口水的功能:“还有许多海蚌,堆在后厨呢。”
“还有……”温艳生皱眉:“诶,真是教人为难啊,这海蚌上次做的,总是缺了那么点儿滋味,一并煮了吧,到时取一些酱料,沾着吃。”
“是,是,要不,取一些糯米……”
温艳生拍案而起,义正言辞:“我温艳生上蒙君恩,下食民禄,宁死不吃米,休要再说!”
…………
最令温艳生奇怪的是,士绅们本该有所动作了才是,可这些宁波士绅,放下了狠话之后,居然个个消失殆尽,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过了几日,朝廷竟是有恩旨下来,温艳生赐飞鱼服。
这钦赐飞鱼服在朝官那儿,不算什么,可对于一个地方父母官而言,却是莫大的荣耀。
温艳生万万料不到,自己非但没有得罪人,反而得了恩赏,顿时感动的老泪纵横,夜里便又烧鱼,设宴庆祝。
………………
当钦使至水寨,颁布恩旨,唐寅加为翰林院修撰,钦命都督镇国府备倭卫。
唐寅拜下,谢恩!
胡开山为备倭千户官,敕世袭百户。
胡开山铁塔一般的身躯一震。
吓得颁布旨意的人脸都绿了。
接着啪的一声,这铁塔一般的汉子拜倒,眼中噙泪:“谢恩。”
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原本胡开山就是一个山贼,跟了方继藩,先是被赦免,很快……便官运亨通,更重要的是,在这里活着,很充实,胡开山已经开始不晕船了,不只如此,他还成了脱网的好手,许多巨大的大黄鱼,都是他捞出来的,营里的穷逼……不,弟兄们,和当初在山中的大兄弟们,没什么不同,都是一根肠子的性子,讲义气,敢拼命。
义气二字,确实是备倭卫里的传统。
当然,这也源自于义乌县和永康县那些穷了十八代的列祖列宗们。
一个人,活不下去,想要吃饭,就必须得抱成团,得去虎口夺食,因而,义乌县和永康县自古便有传统,命可以不要,却不能贪生怕死,将危险置于别人,若是贪生怕死,或是吃独食的人,往往会乡里们鄙视,而一旦你被同乡排挤,便根本无法生存了。
胡开山喜欢这些憨厚的人,只要喂饱了他们,他们就肯出死力气,若是遇到了危险,便人人都争相恐后,绝不会落后于人。
他拜倒,谢恩。
接着,便是一个个的恩赏,营中上下,无一不激动。
谁曾料到,自己当个兵,原本还以为,是没前途的丘八,现在不但能吃饱饭,且伙食极好,若不是因为天天要出海,要在海中下气力捕鱼,怕是一个个的官兵,都要养出一身肥肉了。
好在这操练和出海的劳作,使他们的肥肉化为了精肉,这群个头并不高大,却很敦实的汉子们,亦是纷纷拜下,有人激动莫名,他们是穷逼,穷逼有时你可说他们是愚民,没错,他们也确实没读什么书,只晓得,山外面有个皇帝老子,是全天下的主宰,是高高在上的存在,现在皇帝老子竟还惦记着自己,这……怎能不激动。
唐寅已起身,按着老规矩,他得给钦使一点茶水钱,这是他在京里学来的规矩。
而恰恰,唐寅现在很有钱,每一躺便是上千两银子的纯利,这还是为了赈灾的前提之下,否则,这大黄鱼,便是卖三五文钱,照样有人抢着要,他掏出一块碎银,刚要轻车熟路的往钦使的手里塞。
钦使吓尿了,摆手:“可不敢,可不敢。”
“上使一路远来,旅途劳顿……”
“真不敢,求唐修撰万万不要折煞小人。”
唐寅觉得这个钦使客气的有些过份,正要说什么。
这钦使却是扑哧一声,跪了:“唐修撰,别……别这样,别这样,不要啊,不要……”
“……”
唐寅吁了口气。
好奇怪啊。
没中进士的时候,总听人说,官场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可为啥自己做了官,却没有这么多勾心斗角,没有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事呢,仿佛每一个人,都是讲道理的,每一个人,都是两袖清风。
唐寅收了银子。
将这钦使搀扶起来,命人款待。
而后……命人在水寨中放炮,全员登舰,升船旗。
威风凛凛镇国公号的大旗升至桅杆,唐寅在船中升座,下令离港。
威风凛凛镇国公号而今已不只是一艘福船,而今,却是配备了大量的劲弩,船身进行了数次的加固,风帆和转舵,具都进行了改进。
而水兵们,个个精力充沛,他们的待遇极好,力气大,干劲也足,对海船熟悉之后,便开始如鱼得水起来。
所有人的各司其职,其余水兵屏息待命,三班值守。
大舰出港,承载着无数百姓的希望,开始徐徐驶入远方。
这一次,唐寅希望去远海去试一试,毕竟现在宁波灾区的对食物的需求,小了许多。
行驶了两日,途中标记了三处岛屿,同时,先遣的快船还发现了几处暗礁,按着罗盘,大致抵达距离宁波港五十里处。
唐寅决定命人放下小舟,这湛蓝的汪洋大海,给人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可正当需放下缆绳时,突然有人大喝:“涌泉,海中涌泉,快看……快看!”
唐寅忙是命人取望远镜。
这望远镜,乃西山玻璃作坊里炼出来的,确实有望远的功能。
只是这望远镜一看,唐寅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喉结在滚动,不断的咽着口水。
“咋了,咋了?”胡开山也吓了一跳,夺了望远镜去看,在他眼前,远处一百多丈外,泉水如注一般冒出来。
唐寅脸色煞白,低声念着:“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几千里,当然是很夸张。
可当唐寅看到了那涌泉之下的大鱼时,他还是想起了这一句《庄子逍遥游》中的话。
远远看去,那涌泉,竟是这大鱼所喷出的。
裸露出海绵的大鱼,不过是冰山一角,就比之大黄鱼王中的王还要巨大的多。
那么……藏匿在湛蓝水底之下的身体,又有多庞大呢?
胡开山开始咽口水:“这么大的鱼,会比大黄鱼好吃吧。”
“别开玩笑!”唐寅勉强镇定下来,冷着脸:“此鱼为何物,暂时不明,且回去,先问明恩师。”
“不如,先捞一捞试试看?”胡开山看着唐寅,跃跃欲试。
“你……”唐寅无言。
他觉得自己该保持冷静,思虑了良久:“向前,就近观察!”
“向前,向前!”旗兵发出号令。
听说找到了一艘大鱼们的祖宗,所有人都雀跃起来,水兵们闻到了银子的气息,闻到了鱼肉的香味。
这群不知死的家伙们,个个摩拳擦掌。
“预备弓弩,预备鱼叉,预备火铳,弟兄们!”胡开山嗷嗷的大叫:“人死鸟朝天了哪!”
“万岁!”众人欢呼,一个个激动的脸都红了,各自去寻武器,鱼叉、火铳,弓弩,还有一台台的弩炮,有人提了一张巨网来,胡开山看着这兴冲冲的家伙,直接给了他一个耳光:“带你***的网!”
第四百四十九章:捕鲲
宝船开始靠近大鱼。
看着那涌出来的泉水,还有那裸露出来的鱼身。
无数在甲板上的人,眼里放光。
他们太贫穷了。
这种贫穷,并不来自于现在有多少身家,事实上,他们现在的待遇很不错,有吃有喝,一月怎么能有十几两银子的赏赐。
他们的贫穷,来自于铭刻于骨子里的记忆。
所以他们的贪婪的,他们穷了十八辈子,祖宗们历来死了,不过是草席一卷,草草埋葬,祖宗们的尸骨,已经寻觅不到痕迹,可留下来是祖先们的精神,要活着,活着就要吃好喝好,不能受穷啊!
因而,虽是内心紧张,可他们更多的却是兴奋。
这大鱼,只怕有十几万斤吧,甚至可能……几十万斤。
这可是长约数十米的海鱼啊。
其体型,也只比威风凛凛镇国公号小一些而已。
越是靠近,越是在这湛蓝的大海之下,看到那巨大的躯体,所有人头皮发麻。
这鱼,肯定不只一文钱一斤。
水兵们,多少还是会算数的,这得益于他们卖鱼的经验,数十万斤的鱼,打回去一头……这是啥价钱来着?
唐修撰是个厚道人,海中的东西,卖了,都会给赏钱,若真能捕获此鱼……
“预备,预备……”
那巨鱼,似乎对于即将到来的危险,是无所谓的,作为海中霸主,它显然没有任何危险的意识。
胡开山大吼,紧张的青筋曝出,当他看到那巨型的鱼身,其实心底深处也是发毛。
可根据他多年做贼的经验,任何事,先不瞎比比,先抢了……不,先动手了再说。
甲板上,水兵们开始架弩,一声令下。
数台巨弩嗖的一声,发出了弩箭。
嗤……
一枚巨弩,其巨大的弩箭,有半丈长,可在这巨鱼面前,不过是火柴棒大小。
锋利的弩箭,没入巨鱼的身体。
这巨鱼的身体很柔软,一下子刺入,顿时,鲜血便涌出来。
可即便如此,这对于巨鱼而言,显然只是小伤。
就如有人用一根火柴棒大小的钉子,扎入了胡开山的身上。
巨鱼明显感受到了疼痛,随即……开始暴躁起来,它翻滚着,泉涌如注,尾鳍拍打着海面,瞬间,整个海域,宛如泛起了巨浪,这巨浪冲击在船身。
威风凛凛镇国公号,顿时开始剧烈的摇晃。
唐寅发懵。
立即大吼:“撤副帆,快,快,转舵。”
从前,大家只欺负大黄鱼,出海了一个多月,也算是渐渐熟悉了这种水中的生活,
可一旦遭遇到这种剧烈的搏斗,许多人开始手忙脚乱起来。
舵手有点儿慌,居然弄错了方向,船上的水兵随着船只的剧烈颠簸,东倒西歪,拉着帆布缆绳的水兵差点没摔下海去。
无数人如没头苍蝇一般。
胡开山大呼:“继续上弩,上弩……”
弓弩勉强的拉开,在这剧烈的摇晃之下,一个未固定好的巨弩直接飞出了甲板,掉进了海里。
唐寅死死的抱着桅杆,脸色煞白。
有人大呼:“巨鱼要撞来了,要撞来了!”
“火铳……火铳……”
勉强有几个水兵,慌忙的举起了火铳,朝巨鱼开火。
“啪啪啪……”
巨鱼似乎没有一丁点的反应。
轰……
巨鱼的尾鳍,狠狠的拍打在了船身。
一下子……
世界清凉了。
在这巨浪滔天的海域,整个威风凛凛镇国公号,船身直接倾斜。
船舱里,有人大叫:“底舱破口子啦,快,快……快来堵漏。”
而整个船身,直接倾斜,大浪浇在甲板上,倾盆的海水冲刷了一遍船身,幸好,船身在几乎要没入汪洋时,却又重新翻了回去。
惊魂未定的人各自抱着所有能抱着的东西,也不知有几人摔下了海里。
胡开山死死的拉着唐寅,若非如此,唐寅怕也要葬身鱼腹。
胡开山在此时大吼:“转舵,他*的,是硬点子。”
所有人在海浪中挣扎着,落水的伙伴,似乎没有被巨鱼吃掉,那巨鱼只是愤怒的甩动着尾鳍,卷起了一阵阵的巨浪。
于是乎,甲板上的人开始丢下一个个缆绳,能拉多少人上船便拉多少,船开始转舵,一群如落汤鸡一般的人气喘吁吁,惊魂未定的样子,贫穷所爆发出来的勇气,居然在此刻,对付这巨鱼,也是全然无用。
悲愤且贫穷的人们,竭力的救助着伙伴,一面开始想尽办法,使大船远离巨鱼,那巨鱼在耀武扬威之后,仿佛嘲弄着威风凛凛镇国公号,依旧喷吐着泉水,如小山一般的巨型鱼体,依旧悠哉悠哉。
“……”
胡开山眼里流出泪来。
水寨自开张,捞鱼无数,没碰过这么硬的点子,也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啊。
大船开始徐徐的远离巨鱼,而胡开山狼狈的拍打着唐寅的背,唐寅拼命咳嗽,咳出海水来,接着粗重的呼吸。
“我们……”看着那涌泉的方向,胡开山怒吼:“我们会回来的!”
残破的威风凛凛镇国公号,这一次一无所获,悄然的回港。
这一次,暴露出了巨大的问题。
水兵们勇敢有余,可临事时,镇定不足,各个岗位,无法做到有效配合。
除此之外,船上大威力的捕鱼利器不足,若是遇到了那等巨鱼,根本无法对其造成致命的伤害。
还有船身,抗浪的水平不足。
总而言之,处处都是漏洞,幸好,这是碰到了巨鱼,巨鱼没有乘胜追击,否则,威风凛凛镇国公号,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胡开山咬牙切齿,听着死伤七人的禀报,龇牙咧嘴。
“我胡开山和那巨鱼不共戴天!”
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唐寅却显得冷静。
现实很清楚,这些暴露出来的问题,都需弥补,所以一方面,需要对船只进行修葺,而且,某些地方,需要进行加固,这船体是无法改造了,可下一艘船制造时,却需针对这个弱点进行完善。
还有就是人员,临战经验太差了。
嗷嗷叫有个屁用,单凭着贫穷,还是无法战胜对手的。
武器……对了,武器,这巨弩显然是不成。
他一面开始招募巧匠,想办法打造新的武器,一面,给恩师修书。
恩师总会有办法的,嗯……一定会有的。
………………
蓬莱水寨。
一封旨意已传来。
命令戚景通立即带水兵出击,直捣毁倭寇巢穴。
戚景通得了旨意,沉默了。
他才三十岁,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
年纪轻轻,便屡建奇功,竟还得到了兵部的赏识。
这在无数丘八们眼里,是令人垂涎的待遇。
现在朝廷将这支精锐的备倭卫交给了戚景通手里,除此之外,还抽调了数千精兵,六艘大明仅有的宝船。
也就是说,戚景通现在手里掌握的,乃是大明唯一一支水师力量。
噢,对了,宁波水寨那里,还有一个叫镇国府备倭卫的,那儿……可以忽略不计。
可接到了命令之后,戚景通神色却是冷峻起来。
副将们围绕在他身边,等待他出港围剿的命令。
戚景通叹了口气。
“戚指挥……”
“嗯?”戚景通抬眸。
“这是大好事啊,现在知道了倭寇的巢穴,正是毕功一役之时,弟兄们日夜操练,憋得太久了。”
戚景通叹了口气:“此时,本不该是出击的时候。”
“这……莫非指挥认为,这其中有诈?”
“有可能有诈,也有可能没有诈!”戚景通道:“有没有诈,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就算倭寇盘踞在那里,我们有把握将其一举围歼?”
“这……”
戚景通道:“大明对于汪洋,一无所知,备倭卫抽调的精锐,虽说没有老弱病残,可说实话,又有几个,有海战的经验。他们……又有几个,敢战?倭寇在海中纵横,稍有不慎,就是死!而我们呢?我们的官军,吃的是皇粮啊,有几人,愿为吃皇粮拼命?这些精锐,名为精锐,可依旧面黄肌瘦者为多,船一出了近海,更加颠簸,他们能在船上站稳不犯晕,便已算是老卒了。”
戚景通叹了口气:“倭寇以逸待劳,那一片海域,他们了若指掌,我们呢?”
“朝廷对于剿倭,是一无所知,只想着用明面上的兵马和舰船数目,便以为如此,便可计算出成败。可实际上,何止如此?”
“本来,本官倒是极想抽调骨干,趁着这个机会,好生的操练士卒,花费个三五年功夫,或许……有可以和凶残倭寇一战之力。可朝廷……太急了。何况……备倭卫中的弊病丛生……还来不及进行清除,此时出击,只恐凶多吉少!”
戚景通神色黯然。
他乃登州人,从小就随父亲在军营中长大,心里怀有大抱负,因而,熟悉舟船,熟悉弓马,总算凭着这股子韧劲,崭露头角,可又如何呢?他明白,海战,不是他戚景通一人的海战,围剿倭寇,也非他戚景通一人可以办成。
可凭着所谓的精锐备倭卫官兵,能成吗?
只是……
他狠狠握拳,目中掠过了决然,狠狠将拳头锤在了案上:“今陛下有旨,我等固死,亦无不出击之理,传令……出击!捣毁倭寇巢穴!”
第四百五十章:浑身都是宝
戚景通出击了。
带着大明最强大水师,和最精锐的水师,徐徐的离开了蓬莱水寨。
方继藩收到了来自于唐寅的书信。
在方继藩看来,读书人最讨厌的事,就是描述一个东西的时候,特别爱用修饰。
什么今见巨鱼,目所未见。所习见者,鳅耳,巨亦已甚。跳波鼓浪,鸣声如雷。
卧槽……
这啥怪物,好害怕。
莫非古代还有后世之人不曾见的大海兽,牛逼了。
可等唐寅描述到这巨鱼会涌泉时,方继藩虎躯一震,原来是鲸鱼呀。
描述的这样吓人,还真是文化人的臭毛病不改啊,好好的说它高丈余,长**丈,身黑,肉白如凝脂不就成了吗?非要在这个时候卖弄你的文采,不会好好说话了。
鲸鱼啊……
想不到这唐寅和胡开山,居然把主意打到了这上头。
方继藩眯着眼,目中也露出了贪婪之色。
就如后世主播们总是开口便说的那样***浑身都是宝。
这确实没错了,因为对于伟大的中华民族而言,这世上,还真没有不是浑身都是宝的动物,管你是水里游的,地上爬的,总能吃……
当然,鲸鱼不只是能吃。
每年的时候,数以百计的船只从港口出发,而后从汪洋之上,带回鲸油以及鲸鱼身上的产品,其中鲸油可以制作成蜡烛,当时对人们而言,用鲸油所制的蜡烛,几乎是最好的,甚至之后也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替代物。
不只如此,鲸肉也是可以吃的,虽然腥了一些,不过若是加上中华民族的烹饪,要去除腥味,手到擒来而已。
当在时的全世界,900艘捕鲸船中有735艘来自于美国。巨大的经济利益驱使着具有良好商业基因的美国人在喜怒无常的海洋上刺中幼鲸,再诱捕不肯离去的母鲸。
在当时,捕鲸绝不只是人们想象的浪漫的历险,而是一架不折不扣的经济引擎,当时美洲大陆的移民们最初到达的美洲土地贫瘠、多岩石,耕种困难,海洋遂成为食物和收入的主要来源。捕鲸是一项报酬丰厚的营生,一头鲸给每位船员带来的收入相当于陆上工人半年的工资。不断有妇女假扮成男人混上船打工。黄金时期美国的捕鲸船就像一个漂浮在海上的工厂,鲸捕上来之后能一边继续捕鲸,一边在船上用锅把鲸脂熬成油。另外,鲸须用火烤之后可以变形,能保持冷却后的形态,像塑料一样,被用于制造胸衣、伞骨、鱼竿等各种生活用品。
无数人围绕着捕鲸,从事制造、炼油、捕鲸等工作,生生的带动了数百万个工作岗位。
而现在……
方继藩对捕鲸也有了兴趣,大明,也需有大量的鲸油,来取代现有的蜡油,用以照明。更别提,一头鲸,相当于数百头猪,这又能提供多少肉源啊。
从唐寅的描述之中,方继藩大抵知道了,威风凛凛镇国公号吃亏的过程,这些根本没有经历过真正海战的水手们,一遇到了紧急情况,错误频出。
其实……捕鲸某种程度而言,也可作为备倭卫练兵之用。
要知道,在汪洋之上,要与鲸鱼进行搏斗,对于一艘船上的所有人员而言,都几乎是临战的状态,一个团队,任何一人的疏忽,都是可怕的事。
既然现在备倭卫不能拿倭寇来练手,那么不妨……就拿鲸鱼来练手吧。
方继藩随即开始苦思冥想着捕鲸的方法来,随即给唐寅回了一封书信。
信送了出去,长出了一口气,心里不免自责,捕鲸是很危险的事啊,小唐啊小唐,这事就拜托你了,恩师还有更重要的事,需留在京师,就不能和你共患难了,嗯……祝你好运!
天气越来越炎热。
方继藩穿着夏衫,烧包的将太康公主所绣的荷包挂在腰间,父亲许久没有来书信了,让方继藩担心他……是不是给自己找了个后娘。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啊,爹啊,儿子大了,该娶媳妇了啊。
一念至此,方继藩便忍不住想修书给远在贵州的爹,可想了想,要矜持,我方继藩大丈夫,何患无妻。
只是这一日大清早,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有请。”
大清早请人,想来又是有什么事。
方继藩不敢怠慢,径直入宫。
这一次,依旧还是在暖阁。
马文升拜在御案之后,他……哭了。
现在他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个扫把星了。
今早送来的奏报,戚景通带兵围百尾岛,寻觅倭寇。
结果……确实找到了倭寇的巢穴。
足足有上千倭寇在那里盘踞。
结果……
大败。
倭寇利用小船,吸引了戚景通的大舰,戚景通不敢贸然出击,他的旗舰没有遇伏,可其他的两艘大舰,居然立功心切,脱离了舰队,结果……直接碰撞了礁石。
为了接应这可怜的两艘明舰,戚景通当机立断,想要派人登陆,直接强攻百尾岛。
可备倭卫官兵斗志全无,居然迅速被刀头舔血的倭寇杀散。
戚景通大败。
重创了舰船两艘。
死伤六七百人。
最终,铩羽而归。
消息一传来,马文升的脸就绿了。
这可是兵部拿得出手最大的精锐水师啊。
谁曾料到,损兵折将。
事已至此,他只能来此请罪。
弘治皇帝阴沉着脸,看着奏报,第一个念头,就想打死马文升。
且不说官兵了,这都是钱粮啊,花费了这么多钱粮,还有这么多钱粮造的舰船,就这么……全完了。
他狠狠的盯着马文升。
马文升心灰意冷:“陛下,老臣昏聩无能,尸位素餐,实是担当不起陛下重任,恳请陛下,准臣致仕,另择贤明……”
这兵部尚书,真的没法做了。
弘治皇帝冷冷的看了刘健一眼。
刘健沉默片刻,道:“陛下,臣以为,马尚书是马政出身,若说他不懂兵事,这有些说不过去,这些年来,各边的马政,一直都很稳妥,没有出太大的差错。只是朝廷此前对于倭寇,过于轻视,这也非马尚书一人之过,至于水战,自我太祖高皇帝之后,大明便已百二十年,不曾有过了,因而,老臣以为,就算另择贤明,却也未必,能做的比马尚书更好。”
他还是希望马文升留下。
兵部现在是烂摊子,花了这么多钱粮,做啥啥都不成。
说实话,现在没有人愿意给你马文升擦屁股,你马文升是走,有这么容易吗?
马文升脸色苍白,他……想死!
弘治皇帝冷冷道:“相关人员,都要处置,戚景通身为指挥,为何进攻海岛时,踟蹰不前,战事出现颓势时,却又脱逃,他对得起朝廷的恩泽吗?”
这口锅,总得找人背,既然刘健的意思是,马文升继续挽留,那么就得找其他人承担此次大败的责任。
堂堂大明,区区倭寇都不能对付,这……还对得起列祖列宗吗?简直就是笑话。
马文升沉默了片刻:“陛下,臣有一言。”
“你说!”
马文升羞愧的道:“戚景通此人,确实是不可多得的良才,在出海之前,他就给兵部上了一份公文,认为此时不宜出海作战,这一次,实是兵部的过失,赶鸭子上架,他选择败逃,恐怕也是他自知已回天乏术,希望保留着我大明仅剩的几艘……”
“够了!”弘治皇帝显得很不客气。
到了这个时候,你马文升本身就是戴罪之臣,现在居然还想为别人说情。
从奏报来看,朝廷将这么多钱粮、舰船和兵马交给戚景通,现在败了,他就是全责,若是朝廷不加处置,如何服众?
方继藩进来之后,看弘治皇帝脸色可怕,吓得大气不敢出,这时候是断然不敢去捋虎须的,毕竟……还有留着有用之身。
听到大败。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却也知道,此等大败,几乎是历史必然。
一群旱了一百多年的鸭子,真以为凭着造了几艘当初三宝太监一般的舰船,就可以吊打一群纵横大洋的倭寇?
这不是方继藩灭自己威风。
而在于,水战是一门技术活,他断然不是凭着勇气就可以获得胜利的。更何况,论起勇气,一群被文人们所歧视,平时钱粮都不肯按时拨付,隔三差五让人饿肚子的军户,怎么可能和那些凶残的大盗们去比勇气。
可此时听到弘治皇帝要处置戚景通。
这戚景通……好像是戚继光他爹吧。
此人……确实堪称名将啊。
虽然成就远不如戚继光,所谓老子不如儿子,可方继藩却认为,戚景通只是怀才不遇而已,他所经历的成化、弘治朝,朝廷根本对倭寇没有太多的警惕,自然,也绝不可能给他施展的机会。
可即便如此,这戚景通还是凭着真本事,在历史上展露过头角。
方继藩一时犹豫起来,要不要为戚继光他爹冒一回风险呢?
沉吟了片刻,方继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不出意外,方继藩迎来了无数宛如这人是智障吧的眼神。
第四百五十一章:高风亮节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
这种时候,大笑,实在是一种找死的行为。
“方卿家,你的脑疾发作了?”
方继藩原本以为,弘治皇帝会问一句‘方卿何故大笑’。
可弘治皇帝如此直接,确实令人有些尴尬。
方继藩摇头:“臣好的很。”
“那卿家笑什么?”
方继藩想了想,道:“陛下,戚景通确实有罪,不过臣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何我大明水师,不是倭寇的对手。”
“嗯?”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陛下还记得当初的劝农书吗?”
“你继续说下去。”虽然心里不悦,可弘治皇帝似乎有些回过味来了。
“不知耕种的人,就不了解何为农耕,不了解农耕的人,却写劝农书,指导天下的农户开垦耕种,陛下认为,这合理吗?”
弘治皇帝缓缓点头。
方继藩又道:“现在的问题,也在于如此,戚景通就是这个农户,朝廷写下劝农书,告诉他,他得几条船,如何操练,何时出战,结果……这地耕坏了,算谁的错?”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马文升:“卿家的意思是,是兵部尚书的错?”
方继藩摇头:“不,兵部尚书马文升,不懂海战,可又是谁让他在兵部尚书之位,让他去指导人耕作,写下劝农书呢?臣是个耿直的人,觉得既然失败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败了之后,庙堂之上,将责任推在一个农户身上,若是如此,朝廷就永远无法长进,下一次,再换上一个新的农户上去,照旧,这农户还是重蹈戚景通的覆辙。输了就输了,费的不过是钱粮而已,事已至此,朝廷应该做出反省,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找出了问题,再进行更正,这……其实不难。”
难得说出一番有道理的话啊。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细细的咀嚼着方继藩的话,他叫方继藩来,便是觉得方继藩这个人鬼主意多,或许这个人,有新的看法。
等他细琢磨了很久,终于眸子猛张:“你绕着弯子,骂朕?”
方继藩忙摆手:“臣冤枉。”
弘治皇帝脸色胀红。
旋即,却又吁了口气。
“其实……卿家说的没错,问题的根本,在朕!”
站在历史的高度,或者说站在巨人肩膀之上的方继藩看来,弘治皇帝的小农思维,以及他某些时候的优柔寡断,弘治皇帝虽称的上是一个好皇帝,却也不过尔尔。
毕竟,任何一个人,都有其历史的局限性,你不可能要求一个奴隶主一拍脑门,觉得哎呀,我们该释放奴隶,该分田分地。又或者,让一个代表了天下士绅的王朝天子,转过头,就大声疾呼,我们要工商,要工商,欧耶!
若真有这样的人,怕是连方继藩都觉得这个人……肯定是个二货。
弘治皇帝更像是一个裱糊匠,他很累,意识到了问题,却又怕房子塌了,所以裱糊起来,总是小心翼翼。
可他有一点好处,就是有时方继藩拐着弯骂他,他也不会生气,至多也就脸色变一变,可当他深思之后,却又默然接受。
弘治皇帝眯着眼:“问题的根本,确实是在朕!可是,这天底下,又有谁懂海战呢?”
“有人懂!”方继藩道。
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嗯?”
方继藩道:“其实这戚景通,就蛮懂。”
弘治皇帝脸色不太好看,弘治皇帝已经打算宽恕这个人了,可方继藩提起这个人,弘治皇帝还是心里有些不悦。
方继藩继续道:“还有一人,可以试一试。”
弘治皇帝振作精神。
方继藩朗声道:“臣有五个……不,六个门生,六个门生之中,最看重的就是唐寅,唐寅此人,自幼聪敏,这个人………懂!”
“他?”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臣为何说他懂呢,因为唐寅此人,最善于学习,他或许现在还不精通,却善于摸索和总结,世上没有一个人,是什么都懂得,即便是陛下,也是如此。因而,圣人说,三人行、必有吾师。唐寅就是万中无一的这个人,他近来,和臣往来的许多书信之中,臣都可以看到,唐寅对于大海,有了越来越深刻的看法。陛下,大明海禁了百五十年,备倭卫也荒废了百五十年,凡事都不可操之过急啊。”
“唐寅……”弘治皇帝若有所思,他还是觉得这个人,书呆子气有些重。
弘治皇帝抬眸:“那就让他做出一些成绩来,让他来证明,他是如何懂海战,朕也很想看看,他凭什么,可以清除倭寇。”
方继藩道:“有一个方法可以证明。”
弘治皇帝振作精神:“说来听听。”
方继藩道:“汪洋之内,有一巨鱼,目所未见。所习见者,鳅耳,巨亦已甚。其跳波鼓浪、鸣声如雷……”
“什么?”
本来这些形容,是唐寅说的。
方继藩觉得这厮不说人话。
可到了皇帝面前,为了显得这鲸鱼的可怕,所以方继藩借用了一下。
结果……
方继藩只得道:“深海之中,有一巨鱼,有数十丈长,重达数十万斤,其在海中翻滚,便可掀起巨浪,呼吸之间,可生涌泉,唐寅欲捕杀此鱼,一为立威,二乃操练军士。”
数十万斤。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气。
一人若是两百斤的话,那么数十万斤相当于是多少人?
弘治皇帝看这暖阁:“如此,岂不是此巨鱼,比这暖阁还大?”
“区区暖阁,如何装得下?”
诸臣们一个个惊呆了。
他们无法想象,世上有如此庞然大物。
方继藩道:“陛下,若是唐寅能捕杀此巨鱼,如何?”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若如此,朕定有重赏。”
小气鬼。
方继藩心里想。
弘治皇帝的所谓重赏,方继藩是一向……不太……抱有期望的,这颇有几分星巴克所谓的中杯、大杯、超大杯一样,水分巨大。
方继藩笑吟吟道:“不如这样,若是唐寅能捕杀此物,就请陛下,将这戚景通交给镇国府备倭卫。”
“……”
这是一个好主意。
戚景通确实是个很有才能的人。
此次他犯了大错。
即便皇帝不处置他,他这辈子,怕也只能闲置一辈子了。
方继藩想给他一个机会,一个像他儿子戚继光一般大展宏图的机会。
弘治皇帝沉默了,他张眸:“朕现在就可以给你,传旨,戚景通罢指挥一职,降为副千户,调任镇国府备倭卫!”
“不过……”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方继藩:“朕可很是期待,这世上是否有没有这样的巨鱼,唐寅到底能不能将其捕杀。”
方继藩吁了口气:“请陛下拭目以待,臣这一次,拿臣五个门生的人头作保!”
五个……
弘治皇帝被震撼了。
…………………………
蓬莱水寨……
戚景通自觉地自己已经完了。
他很清楚,自己原本应当死战的。可他也同样知道,若是死战,剩余的舰船能不能保住,只有天知道。
他必须带着舰船回来,还有剩余的军户。
他更清楚,败军之将,对于一个武官意味着什么。
所以,他自回到了营中戴罪,随时等候朝廷的裁处。
圣命终于来了。
出乎意料的事,他没有被彻底的罢免。
而是降职为副千户,调任镇国府备倭卫。
戚景通原本以为,这一次战败的责任,统统都要背在自己身上,即便不下狱,可是罢官也是十之**。
他一脸狐疑,心里在嘀咕,莫非是兵部有人为自己求情吗?
戚景通长长的松了口气,能活下来,已是幸运了。
想来此次调去那镇国府备倭卫,是打算一辈子闲置吧。
这是命啊。
他认命了。
那钦使宣完了旨,很是古怪的看了戚景通一眼。
戚景通立即明白了什么,对啦,该到了日常的项目了。
他掏出一锭银子,便往钦使手上塞:“上使辛苦。”
“啥意思,你这啥意思?”钦使打死都不接受:“你当本官什么人,本官不是那样的人,拿走,拿走。”
“……”戚景通懵了,啥意思,嫌少,不少了啊。
他不得已,又掏出一锭来,武官就是如此,一定要随时记得带好银子,随时打点,得罪了哪一个大爷,都不是他能消受的起的。
“这是做什么,你这是做啥?说了不要就不要,本官两袖清风,本官不是那样的人!”钦使依旧抵死不从,双手护着自己,一步步后退:“本官看着这银子就觉得恶心,想吐!”
戚景通干笑:“上使,这……”
手里捏着两锭银子,很尴尬啊。
这钦使苦笑道:“说了不要就不要,本官是朝廷命官,来此公干,怎么能收受钱财,这像话吗?”
“上使真是高风亮节!”戚景通佩服的看着他。
这钦使像是长出了一口气的模样。
接着戚景通请他喝茶,二人闲聊片刻,钦使预备要走,戚景通忙是相送,钦使大抵觉得戚景通这个人,还算稳重老实了,于是他面上带着笑容,临走时,突然意味深长的道:“戚千户啊,你……何时搭上了新建伯的门路,真是……失敬啊。”
“啥?”
第四百五十二章:虎狼之师
新建伯,这个名字很熟悉。
可熟归熟,对戚景通而言,这却是陌生的。
无论如何,得了旨意,就必须赴任。
从指挥成为一个副千户,戚景通带着几分侥幸,同时,却又带着几分悲凉。
这几乎形同于闲置,这辈子,怕也翻不了身了吧。
一生的抱负,只恐到了如今,也到此为止了吧。
匆匆至宁波。
戚景通往镇国府备倭卫点卯。
宁波水寨,和蓬莱水寨完全不同,这里的海湾规模不小,可水寨显得很简陋,不过……水寨附近,出奇的繁华,到处都是百姓,这儿俨然已成了一个屠宰场,一个个贩卖鱼的商贩招牌,应接不暇。
便连这里的泥地,竟都是鲜红的,仿佛染着血,血腥冲天。
好不容易挤出了人群,到了水寨,戚景通心里却是一凛。
这些水兵,个头不高,却个个显得很精壮,目光有神。
精壮……
这对于军户而言,是极奢侈的事。
许多人都是有上一顿,没下一顿,能勉强长点肉就不错了,甚至有些军户,几乎都是骨肉如柴的。
戚景通打小就在军中长大,在他的印象之中,也只有武官的家丁,才勉强在其脸上,看不到菜色。
可在这里,每一个人都膀大腰圆,却又不是那种肥胖,而是浑身一股子精肉的感觉。
他们的眼睛,很有神。
戚景通一度误以为,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将朝廷的调令取出,接了调令的人,勉强认识一些字,大抵知道了戚景通的身份之后,便开始大声咧咧:“人来了,人来了!”
戚景通误以为他在吼,点子来了,点子来了……
就在他恍恍惚惚的时候,一声炮响,戚景通吓得脸都绿了。
却见那校场上,无数人迅速汇聚,人人腰间带刀,却因为炎热,上身赤*,露出了一身的古铜色的肌肉。
接着,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人,浑身邋里邋遢,像没睡醒一样。身后,是一头灰熊一般的家伙,足足高了读书人两三个头,十六块腹肌,肱二头肌,不需特意的蓄力,便已如皮鼓一般的紧绷。
“戚千户?”读书人上前,面带微笑。
“正是。”戚景通预备行礼。
“我是唐寅,这是千户官胡开山,我早得到了恩师的书信,一直盼你来。”
“令师……”
“姓方,讳继藩。”
唐寅现在已经没那么多读书人应有的嗦了。
军中的生活,一是一,二是二,之乎者也或是愁啊愁的诗词歌赋,你跟胡开山这些大老粗说了人家也不懂。
唐寅现在习惯了说人话。
方继藩……
新建伯……
自己……啥时候和他有关系了?
“戚千户,人都召集起来了,你和这水寨上下都见一面,大家便算是认识了。今日晨操之后,要出海,好了,不嗦。”
“噢,噢。”戚景通没想到营里如此随意。
胡开山也乐了,似乎因为恩公有吩咐的缘故,所以他对戚景通格外的亲昵,如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握拳轻轻的锤在戚景通的肩骨上:“哈哈……戚千户,久仰大名,往后你我便是袍泽兄弟……”
一拳下手很轻,绝对只用了胡开山的一分力。
啪嗒。
戚景通的肩骨如他的心一般……要碎了。
戚景通猝然不备,闷哼一声,顿觉气血翻涌,喉头一甜。
“你奶奶个嘴…骨头是不是断了…”这山东大汉,冒出个念头,靠自己平时强健的体魄,勉强支撑,脸色苍白如纸,恨不得大吼一声,发泄来自于肩头剧痛。
见戚景通脸色苍白。
胡开山关心的道:“咋,戚千户脸色这么差?”
“我……无……事!”戚景通调匀呼吸。
胡开山乐了,挠头:“无事便好,不过,至多也就是肾不好,无事的,无事的,来了咱们宁波水寨,你算是来对地方了,咱们这儿,吃的是大黄鱼,这大黄鱼,已有大夫琢磨过,其性平,能入肝、肾二经,不但治肾,妇人吃了,还能活血哩。”
“……”
戚景通保持笑容,这莫不是……传说中的……杀威棒?
幸亏我戚景通弓马娴熟,体魄惊人,否则……这一拳,怕已死了吧。
唐寅面带微笑,看着戚景通,笑容背后,是同情。
被胡开山看重,还很亲密的人,营里也有几个,现在隔三差五在营里的大夫治伤,据说浑身淤青。
戚景通随即乐了:“某与戚千户一见如故,听说……戚千户最擅练兵和水战、布阵,这太妙了,我胡开山是个粗人,你是副千户,这练兵之事,就交给你了,噢,练兵的条例呢……”
说着,他开始往身上摸索,终是从宽大的腰带里,抽出一个油纸包的簿子,他体型大,所以腰带也比别人粗许多,这簿子藏在里头,居然没有违和感。
将油纸包里三层外三层剥开,胡开山显得很郑重:“这是恩公交我的,乃咱们水寨的练兵之法,我仔细钻研,所学却是不精,戚千户,今日我将它传授你,往后,这就交给你了。”
恩公……
恩师……
戚景通有点懵。
关系有些乱啊。
右边的肩窝依旧疼的他头皮发麻,抬不起来,他用左手接了,勉强抬起右臂,随手翻阅。
戚景通心里想,练兵之术,哪有这般容易……兵法如水,没有常形,要对症下药,你以为这是诸葛亮,还授什么锦囊……
他一面说,可一翻开,脸色就变了。
没错……
练兵的技巧,是真的没有任何经验和技巧可言的。
这确实是戚景通的心得。
因为作为武官,轮到你练什么兵你就得练什么兵……
可是……可是……
戚景通风中凌乱起来。
这哪里是练兵之法,这……第一页,是选兵。
什么人适合当兵,什么人不适合。
首要的,当然是穷。
有多穷要多穷,里头,首推义乌人和永康人,里头还具体的分析来了原因,论述了这群从祖宗十八代起,便穷的烧不起灶的光荣历史,已经山民们械斗传统的形成……
戚景通其实有些失礼,他理当瞄一眼之后,便将东西收了,回去慢慢琢磨,毕竟当着人面,不能久看。
可看了第一页,他就忍不住看第二页。
第二页居然是给养。
书中认为,水兵给养必须充分,宁缺毋滥,朝廷拨发的三千钱粮供给,只需三百人吃用即可,其中还事无巨细的列出清单,要求士兵们保证每日食谷两斤,肉一斤,蔬果一斤,这是最低要求。
戚景通倒吸一口凉气。
这伙食,就算是总兵官豢养的家丁,怕也没有如此待遇吧。
可偏偏,方继藩做了硬性的要求,一两一钱,都不能少,一个士兵若是少了一两米,一两肉,则小旗官连坐,若一旗之中,俱都缺斤少两,则杀百户,若百户治下有近半人少粮,则千户、副千户统统杀了。
当然,最可怜的是军需官,因为无论是哪一个士兵少了粮,都是杀军需官。
戚景通心里一凛。
军中吃空饷和层层克扣之事,可谓屡见不鲜,大家早就习以为常。
却如这般苛刻和细致的军法,却是前所未见。
可细细一想,戚景通很快就能理解其用心了。
无论是千户、百户、旗官,都属于主官,他们要贪墨,势必和军需官同流合污,可在这严厉的军法之下,主官不但有上官监督,军需官岂会不害怕东窗事发,又或者,军需官想要克扣,各旗、各百户以及千户官为了防止掉脑袋,难道会让军需官率性而为。
除非这军中,所有人都沆瀣一气,否则,稍有不慎,就可能有人要人头落地了。
戚景通微微皱眉。
他心里倒是真正佩服胡开山的恩公了。
军法,本就该细致。
何况,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保证官兵的给养,其实是重中之重,大明的军马,军纪涣散,其根本,不就在于给养出了问题?
朝廷的钱粮,缺斤少两,到了一层层的武官手里,又是层层克扣。
等真正到了士兵手里,一斤粮,有三两就不错。
吃都吃不饱,如何操练?
饥饿的人,操练的狠了,会直接昏厥或者休克的!
因而,为了防止出问题,所以操练也是敷衍了事。
最终,所谓的官兵,就成了一群能勉强混个半饱,不知操练为何物的废物。
这个人……居然有此真知灼见,竟是一眼看穿了,军中最大的弊病。
相比于其他的问题,反而都不是问题了。
就如戚景通自己一样,他打小就可以学习弓马,可谓是闻鸡起舞,可这一切都来源于他出自于武官的家庭,他每日能吃饱喝足,所以操练对他有莫大的好处,不但使他弓马娴熟,而且体魄惊人,也练出了一身的蛮肉。
可寻常士卒呢?
吃都吃不饱,操练两下,就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再多操练一会儿,昏厥和休克都是常有的事,这样的兵,怎么操练?
方继藩……
这个人……真是不简单啊。
戚景通打起了精神,不敢等闲视之了!
第四百五十三章:我们回来了
再继续看下去,便是操练纪要了。
这不同于所谓的孙子兵法之类的笼统之法,而是几乎每一个要求细节,都是详尽无比,从号令,至战法,再至行营、武艺、守哨、水战,等等,哪怕是每一个士兵临阵时,都有足够的要求。
这等兵法书,若是读书人看了,只怕要头痛。
因为里头的文字太嗦,反复的罗列了该怎么去战斗和赏罚的细节。
不懂行的人,看了也只是嗤之以鼻。
因为操练和打仗这等事,何须如此详细。
可戚景通看来,却是心里骇然。
这……不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强兵练兵之法吗?
他不是读书人,同时,他又不是寻常人,他对战争和操练,乃至于大明的士兵,都有深刻的认知。
正因如此,他才察觉到,大明的军制,或许在百年前,曾强极一时,可到如今,早已是腐化和败坏,弊病丛生。
戚景通自觉地自己是孤独的,他看出了太多的问题,可又如何?
他没法儿改,即便当初是在蓬莱水寨,即便当初,他受兵部的青睐,可他也深知,挑选士兵,并非是他能做主,军粮供给,也非他能做主,乃至于,如何奖惩部众,也非他可以一言而断。没有足够的军粮供给,操练就没法加强强度,因为士兵的身体吃不消。而一旦操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士兵们便容易涣散。兵心一散,就游手好闲,到了战时,顺风时尚可一窝蜂冲杀一通,逆风时便是一哄而散。
人最可悲的是,当他看到了问题,无力去改变,所以就将一切,寄望于运气。
当初他带着舰船出了蓬莱水寨,何尝不就是寄望于这运气呢,结果……上天绝不会眷顾没有准备的人。
他继续看到此后,关于士兵作战和水战的阵法,三五人为一队,士兵们各司其职,要求做到,无论多少贼人,士兵们都需保持与自己袍泽之间的协同,甚至提出,擅逞勇者,军法处置。
军法之中,更是严厉:砍伐人树株,作践人田产,烧人屋房,奸淫作盗,割取亡兵的死头,杀被掳的男子,污被掳的妇人,甚至妄杀平民,假称贼级,天理不容,王法不宥者,有犯,决以军法从事抵命,必诛不论。
戚景通身体颤抖。
这……就是自己想要找的强军之法啊。
这里头几乎每一个文字,都在针对明军现有的弊病去纠正,其中规定的所有细节,几乎是为缔造一支新军量身打造。
甚至,有不少练兵之法,从前,竟还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中。
当时的自己,也曾幻想过,倘有一日,自己该如何革除弊病。
自然,他深知自己是做不到这些的,这些,不过是一些念头罢了。
他甚至在想,自己若有儿子,一定会将自己多年的想法,告诉自己的儿子。
自己做不到,未必儿子做不到。
可现在……
没有人可以懂戚景通的心事,唐寅不会懂,文武有别。胡开山不懂,胡开山从前不是武官,不曾真正深入的了解过大明的军制。
戚景通的心底深处,居然露出了悲戚。
此书……就好像专门为自己写的一般。
也是专门,为了大明这腐朽老旧的军制而提出。
戚景通赤红着眼睛,看向唐寅:“按这兵法纪要练兵?”
“对,便连选兵,也是用此法。”
瞬间,眼泪便遏制不住的出来。
兵败之后,戚景通没有哭。
贬为副千户,戚景通依旧没有哭。
胡开山一拳砸在他的肩窝上,疼的他龇牙,可他依然没有哭。
可现在,戚景通哭了,噗通一下,他跪在了带着鱼腥的泥地里,如获至宝的抱着练兵纪要,泪洒下来,哽咽道:“戚家世受国恩,至今百二十年,而今北有鞑靼、南有倭寇,这俱为朝廷心腹大患,而诸军……已不堪为战,长此以往,谁来保境安民。而今……而今……终于有救了,有救了啊……我戚景通……咳咳……”
唐寅一脸习惯的看着戚景通。
真的很累啊。
自己的恩师,总有惹人哭的功能。
跟在恩师身边,这样的场景,唐寅见得多了,哭出来就好,没啥。
胡开山却是不落忍,忙是要将戚景通搀扶起,可实际上,却几乎是将戚景通拎起来的。
“莫哭,咱们是汉子,有啥好哭的,士兵们都在那,别让人看了去,丢人。”
戚景通还在抽搐哽咽,带着泪眼:“唐修撰,胡千户,这新建伯……到底是何人……他为何……”
“我的恩师……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允文允武,在京师里,人人赞许。”唐寅其实本来想如实的陈述自己的恩师。可很快,这个念头打消了,因为……臣不彰君恶、子不言父过,弟子,岂可腹诽恩师。
戚景通肃然起敬,心里说,自己久再登州和莱州,竟不知天下已出了这样的人物,真是消息闭塞,从前白活了啊。
胡开山忍不住道:“是啊,恩公不只是本事了得,最紧要的,乃是他品德贵重,这一次,我老胡是最佩服的,我胡开山也读过一些度读书人的书,说是一个人,若如美玉一般无暇,那便是谦谦君子,这世上若真有这样的君子,想来,势必就是恩公这般的。”
戚景通心中一凛,不敢小看了。
世上,真有这样的人?
他顿时心潮澎湃:“我戚景通不过是粗鄙的武夫,能遇新建伯此等明公,只恨不能一见,今日吾奉旨来此协助唐修撰与胡千户练兵,自当效犬马之劳,若藏私心,人神共诛。”
人有了希望,便觉得浑身都有劲。
胡开山喜笑颜开,一拳又砸在戚景通的肩窝:“好汉子,我就喜欢戚千户这般的直爽。”
“……”戚景通双目依旧含泪,眼珠子不动,嘴巴微微鼓起来,像是憋了一口长气,直勾勾的站着,纹丝不动。
“咋了?”
戚景通缓缓的闭上眼睛,依旧还憋着口里的一口气,眼角,泪水在打转,还是一声不吭。
“呀,戚千户,你无事吧。”
呼……
戚景通终于在确定自己不会被这剧痛,发出嘶声裂肺的痛吼,还能保持着意识的清醒之后,方才长长将这一口气喷出来,他粗重的呼吸,脸色煞白,像是刚从沙场归来,右臂吊在肩上,像不是自己的一般,左手摆摆手:“无事,无事,下一次,换一个胳膊好吗?换左边,右边的……要碎了。”
“啥?”胡开山一脸无辜的看着戚景通。
……………………
戚景通很快就熟悉了这里的环境。
他喜欢这里,看着士兵们吃着肉,吃着鱼,犹如一群少爷兵一般,可操练起来,却很狠,戚景通是绝不肯徇私之人,赏罚分明。
这些士兵们骨子里,有一股狠劲。
不只如此,戚景通还跟着他们出海,他看到唐寅在小舟上,敲着船帮子,而后,他也看到,这一片海域里,生出一股黄潮。
接着,士兵们彼此高呼着,数十艘小海船的人,洒下了一个个渔网。
戚景通也捋着袖子,加入了打渔的行里。
他喜欢吃大黄鱼,尤其爱吃鱼汤,虽然这个时候,对于大黄鱼的烹饪研究,已经进化,人们已经不再喜欢熬汤,而是喜欢清蒸了。倘若是大宗师级别的高人,便如戚景通前日受邀见到的宁波知府温艳生,温知府对黄鱼的研究,已至旁人无法企及的境界,他会将大黄鱼用上好的黄酒浸泡数日,之后慢火煨煮,在鱼腹之中,藏花椒、蒜若干,取出时,趁鱼中热气未散时,取冰黄酒吃下。
可作为入门级吃货,他就享受那一口汤入口的感觉,舒服。
他也爱打大黄鱼,尤其是士兵们一个个拼命下网,个个激动莫名的样子。
戚景通便觉得舒坦,太舒坦了。
他发现,士兵们对于舰船的操作开始越来越熟悉,甚至,有人还会提出船只中需要改进的问题。
他们希望自己的船更快一些,也希望船更坚实一些,而一群花了银子请来的匠人们,总会围绕着舰船,进行修葺和改善。
这一切……都是银子在作祟,许多人家,开始专门收购这里的大黄鱼,将其晒干,再转去其他地方贩卖。一到大船回港时,港口里,便热闹非凡,无数的人,盼望着这艘威风凛凛镇国府号回来,紧接着,水兵们直接下船,稍作休息之后,开始操练。
现在装卸货物的事,已经开始雇佣一些短工来负责了。
不只如此,一个个新型的巨弩,开始搬上了船头。
水兵们会站在港湾处,一次次尝试着操控这巨弩。
戚景通百思不得其解,这巨弩……和别处不同啊。
每当他抱有疑问的时候,胡开山会亲昵的一拳砸在他的右肩上,亲热道:“你会明白的,嗯,很快就会明白这巨弩的作用了。”
半月之后。
大船出港。
水兵们格外的兴奋,一个个清早操练时,嗷嗷的叫。
他们的双目里,散发着贪婪。
第四百五十四章:大功告成
穷了祖宗十八辈子的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贪婪。
为了对付那巨鱼,他们一个个磨刀霍霍,有人做着梦,都想着将那巨鱼宰了,换来银子。
其实胡开山很不忍心告诉戚景通真相。
毕竟,他知道戚景通是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他对银子不甚感兴趣,他满心想着杀贼立功。
这样的人,用财帛是不能动他的心的。
可水兵们却是大俗人,一个个咬牙切齿,乃至于在营中的弓马练习,那箭靶子上,画着的也是一个大鱼然后喷泉的形象。
一声号令,全员登船,补给什么的都是管够,接着唐寅升座,胡开山和戚景通分立两侧,舵舱来报:“修撰,舵舱预备完毕。”
“修撰,铁锚已升。”
“修撰,风帆已升。”
“修撰,水舱预备完毕。”
“修撰,兵库点验完毕。”
“修撰,粮库点验完毕。”
“修撰,全员点验,二百九十四人俱到。”
现在,这些穷逼……,这些镇国府水师精兵们,已有了一点儿模样。
一张张杀气腾腾的脸,双目如炬。
戚景通有一种错觉……
这些人……到底靠什么,永远都保持着一股子昂扬的士气。
这种斗志,是在蓬莱水寨,乃至于其他各军中,都是看不到的,人都有趋利避害的心理,海上艰苦,风浪大,水寨的人,一听说要出海,理应一片哀嚎才是,咋看着……像是土匪出巢呢?
唐寅取了案牍上签筒的一枚签令,摔下:“入海,向东……五十里!”
一名百户官捡起了签令,匆匆而且,随即,号令传出,号角连连。
威风凛凛镇国公号,徐徐驶出港湾,迈入大洋深处。
戚景通激动的又有些想要热泪盈眶了。
他出过很多次海,在蓬莱水寨,可没有一次,像在这里这般,能感受到那一股从上至下的热情。
胡开山追了出来,咧嘴道:“老戚……”
戚景通打了个冷战,身子一避。
果然,胡开山一拳已朝他肩窝砸来。
这一次,拳风破空,与戚景通擦身而过,戚景通还是冷汗淋淋。
胡开山收了拳,便笑了:“诶呀,你看我这记性,又是忘了,下次一定记着,绝不动手动脚。”
“……”
“胡千户,今日猎大鱼?”戚景通看着胡开山。
一说到了大鱼。
胡开山抬头,露出了惆怅之色。
他永远记得,大鱼带给他的耻辱。
太狼狈了。
这辈子,没吃过这样的亏。
胡开山沉默的看着桅杆上猎猎的旗帜:“是啊,猎他*的。”
戚景通道:“胡千户,似乎……”
“别说了,到时你自会明白。”
戚景通是无法理解胡开山。
船向东行驶了一日,像是寻觅什么,随即,他们又开始向西巡游,提着望远镜的水手们在各处不断的观察。
就这样枯燥的到了第三日,突然,有水手雀跃道:“巨鱼,巨鱼,东北角……在东北角。”
他一声咧咧。
整艘船顿时炸了。
嗷嗷叫的穷逼,不,大明镇国府水师精锐们,个个从各舱里窜了出来。
“示警,示警!”
因为是在傍晚时分,天色昏暗,于是,一个冲天炮直接刺啦一声放出,发出了响动,接着,那冲天炮嗖的飞向了半空,最后绽放出璀璨的烟火。
唐寅已匆匆和胡开山带着几个亲卫出现在了甲板。
他拿起了望远镜,只看了看,确定了是巨鱼。
因为太明显了。
此等巨鱼或许是因为过于庞大,以至于在海中几乎没有天敌,所以很是风骚,肆无忌惮的在海面喷着泉水,就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它的存在一般。
嚣张!
胡开山眼里放光。
那此前后被枯燥的海上漂泊而懒洋洋的水兵们,现在个个精神百倍,龙精虎猛。
他们不怕死,怕穷!
戚景通兴冲冲的道:“我看看,我看看是啥。”
胡开山将望远镜给他。
戚景通很想知道,大鱼是啥样子。
有了捕捞大黄鱼的经验,他对捕鱼,也开始有了心得。
于是他抬起了望远镜。
然后,他看到了那放大倍数的镜片之后,那几乎镜片里无法完全显现的庞大身躯,还有……那自身体里喷出来的泉水……
戚景通吓尿了。
他沉默了很久,不说话。
“你奶奶个嘴!”戚景通忍不住低声咒骂。
一群疯子啊。
那鱼,只怕不比船小多少吧。
好好的大黄鱼,不去捞,你们来惹这东西……
*的智障!
唐寅大呼:“预备战斗,撤下副帆。”
“预备弓弩!”
“各舱预备!”
呼啦啦,整个舰船里的水兵们,一个个激动莫名的开始进入各自的岗位。
上一次,总结到了许多的经验,虽然吃了大亏,可这一次,他们心里有了第二底了。
预定在船舷的巨弩已经预备。
这巨弩比从前更大,从火柴棒,升级成了两根火柴棒。
为了将这加强版火柴棒射出,匠人们花费了许多功夫。
这巨弩,没有四人,都无法操纵。
看着所有人精神奕奕的各自做好了准备,甚至还有人预备好了长杆,有人开始撤下副帆,船开始转舵,朝向那涌泉的方向,那下头加固了的船底,犹如裁刀,切开了水浪,银色的浪花,拍打在船身上,胡开山已取了一根一张多长的钢矛,这钢矛极长,锋利无比,因为通体钢铁,甚是沉重。
可胡开山却不以为然,双手死死的擎矛,死死的凝视着远处。
“无关人等,撤回船舱!”
戚景通没有走,唐寅却是乖乖回他的船舱了,他觉得自己除了吟诗助兴之外,实在没有其他才能,还是不碍事的好。
“弓弩就位!”
胡开山赤红着眼,道:“再靠近一些,都机灵一点,机灵一点。”
大船继续靠近。
那巨鱼已越来越清晰。
戚景通心里发寒,他突然觉得此前对镇国府备倭卫的一切幻想都被现实无情的打破了。
这群混账……真是一群疯子啊。
胡开山磨着牙。
一切就绪。
那庞然大物,相距几乎不过数十丈。
而根据大家对这庞然大物习性的了解。
巨鱼对于任何即将到来的风险,似乎都没有警惕。
大船越来越近,几架弓弩瞄准它,几乎没有任何的压力,毕竟体型过于巨大。
“射!”
胡开山发出了大吼。
刹那之间,数枚弩箭射出,朝着巨雨而去。
这弩箭不但粗壮了不少,箭头,是三叉戟的造型,两侧有专门的倒勾,而其后,则是长索,长索与船上连接起来,随着弩箭一齐没入巨鱼的身体。
“稳住!”
在射出之后,帆布同时撤下,舵手死死的掌住舵,其余人全数扶住船舷。
两根钢铁般的弩箭,没入巨鱼的身体。
巨鱼开始在海中翻滚,这一次,似乎受创不轻,血水在海中涌出来,巨鱼不断的挣扎,卷起惊涛骇浪,威风凛凛镇国公号犹如巨浪中的小舟,在海中摇曳。
可是那弩箭的倒勾,显然已死死的卡住了它的骨肉,它越挣扎,那剧烈的疼痛,却是更甚,巨鱼没头苍蝇一般,开始游弋,在弩箭的末端,与传递连接的缆绳,则几乎是拖拽着威风凛凛镇国公号随着巨鱼前行。
威风凛凛镇国公号不断的来回晃动,船上的人死死的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大浪漫过了甲板,扑面而来,而此时,舵手必须随时调整船的方向,否则,船被巨鱼拖拽的情况之下,一个不好,船身就极有可能倾覆。
每一个人,比之第一次猎杀巨鱼时,都冷静了不少。
所有人必须各司其职,尤其是在这一刻,稍有任何疏忽,都可能前功尽弃。
“巨鱼朝我们来了。“
果然……不断受创,又无法逃脱,浑身是血的巨鱼似乎疯了一般,翻滚着,朝大船而来。
“转舵,转舵!”
其实不需下令,舵手便已疯狂的开始转向了。
而此时,轰隆一声,船上的所有人都颤了颤,似乎巨鱼撞到了船底。
所有人闷哼一声,可这力量,显然在巨鱼已遭受重创之后,并没有他们原先所预料的那般猛烈。
愤怒的胡开山,居然在此时,狠狠的朝船下甩出了钢矛。
那钢矛顺势,直没巨鱼。
巨鱼开始发出了哀鸣,依旧还是不甘的在海中翻滚着,无数的血水,涌出来,船底已彻底的染为了红色。
浓重的血腥,令人几乎想要呕吐。
船上的水手们,在船身稍稍稳定之后,纷纷投出了枪矛。
每一个人,都是热血沸腾,眼里发红,没有人畏惧,没有人胆怯。
在他们的家乡,胆怯或者躲在别人身后的人,是生生世世都被人瞧不起的,勇敢的人,才能获得人们的尊敬。
而在水寨里,这样的传统继承了下来。
无数的枪矛投出,而舵手却已趁此机会,在这千钧一发之间,调转了船头,顺着巨鱼产生的巨浪,徐徐的后退,避免了与巨鱼的短兵交接。
可那两根与射入巨鱼身体里的弩箭的绳索,依旧在巨鱼和威风凛凛镇国公号之间彼此相连。
巨鱼与船之间每一次的的晃动,都持续的,给巨鱼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第四百五十五章:满载而归
巨鱼在水中疯狂的翻滚着,大浪翻滚,浪头不断的敲击着威风凛凛镇国公号。
船上的人,在经历了紧张之后,渐渐开始冷静下来。
水兵们待船一稳,便飞出钢矛,有人兴奋的弄出火铳,砰的一声,烟火腾腾,硝烟弥漫。
对于这样的智障,若不是现在没时间招呼,胡开山恨不得砸烂他的狗头。
舵手已越来越冷静,他对此,已开始习以为常。
每一个人,开始各司其职起来。
热情过后,是一种疲倦之后的喜悦。
等到那巨鱼,终于挣扎的幅度越来越轻,所有人长长的松了口气。
有人探出了船舷,去看那传递漂浮而起的鱼尸。
那黑白相间的尸首,令所有人瞠目结舌。
胡开山发出爽朗的大笑:“哈哈哈哈……”
唐寅从船舱里钻了出来:“死了吗,死了吗?”
方才那船一阵的摇晃,实是够呛,好几次,唐寅都以为自己死定了。
而现在,海水又归于平静,嗷嗷叫的水兵们,想要放下缆绳,将那巨鱼捞上来。
他们时刻保持着热情,永远都是精力充沛,胡开山毫不客气的拎起了一个家伙,朝他咆哮:“天知道还有没有死尽,这么急着下去赶死吗?就算是死了,咱们的船,放的下这鱼尸吗?
“……”
可怜的水兵被悬在半空,两腿在半空乱蹬,最重要的是,他还得面对胡开山十几日没刷牙的口臭,还有那四溅的吐沫。
“卑下知……知错了。”
“滚回自己的岗位去,他娘的,立即返航,将这巨鱼,拖回去,将风帆给老子扯满了,检查一下船上各处毁坏了什么!”
胡开山是这些穷鬼的克星,往往大吼一声,嗷嗷叫,张牙舞爪的穷逼们便安静了,从老虎成了病猫,世界就清净了。
众人诶哟诶哟的开始拉着缆绳扯起了风帆,有人冲入了底舱,检查船只的损毁情况,底舱的人开始预备抛弃压舱石。
穷逼们迎着海风,个个满面贼笑,就像自己的老娘嫁人一般,美滋滋的咂嘴。
猎猎的威风凛凛镇国公的黑底旗帜,此时在这黄昏之下,它迎风招展,万丈霞光的天穹和碧蓝的海水之间,显得格外的耀眼。
攀上桅杆的水手不耐烦的驱散了想要停落的海鸥,一面打着旗帜。
下头的水手们收着缆绳。
胡开山扑哧扑哧的让人取了淡水洗了把脸,方才情急之下,发簪不知掉去了哪里,披头散发的,他用**的手往头上向上一抹,顿时,长发后扬,竟有几分小马哥般的风采。虽然……他比较丑。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戚景通激动起来。
他恍然大悟,一切都明白了。
他眼里放着光。
方才,在经历了一场生死劫之后,他顿时醒悟了什么。
他激动的看着唐寅,再看看胡开山。
胡开山一甩长发,湿漉漉的长发在海风的吹拂之下乱飞:“明白了啥?”
“捕鱼,也是新建伯的授意吧?”
胡开山和唐寅对视一眼。
想了想,好像是的,至少恩师……确实修书来了,让他们想方设法,捕杀巨鱼!
戚景通激动的道:“兵法之中,首要的乃是实战,操练固然有用,可若无实战应变的方法,纵使兵练得再好,遇到那凶残的倭寇,却也未必可以做到百战百胜。这捕捞巨鱼,与巨鱼搏斗,正是实战啊,锻炼的,正是备倭卫上下在万分紧急之下,操纵船只的水平,让将士们时时刻刻,保持着作战的紧张,人就是如此,第一次遇到了凶险,容易慌张失措,可遇的多了,自然也便不将其当一回事了。新建伯……神鬼莫测,运筹帷幄,处处都带着心机,我明白了,统统都明白了。巨鱼,我们可将其视为倭贼的舰船,我们不断的于之搏斗,与之死战,唯有如此,方才可练出百战强兵,卑下真是佩服,实是太佩服了,我自称自己熟悉兵法,弓马娴熟,其实却不及新建伯万一。”
胡开山一脸智障的看着他。
看他高兴坏了的样子,觉得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可随即,见他说的绘声绘色,居然也有几分信了。
他虎躯一震,心里不禁想,莫非……
他倒吸一口凉气。
“老唐,我觉得靠谱,恩公的本意,或许真不是为了银子。”
“……”唐寅憋红着脸,见二人都期盼的看着自己,他呼出一口长气:“恩师行事,自有其用意,他……岂会在乎区区财帛,既然他吩咐我们捕巨鱼,自然会有其深意。”
得到了唐寅准确的回答。
戚景通跪了。
他真的跪了。
这辈子,从没有如此佩服一个人。
自己一辈子的感悟,都不及人家信手捏来的周密谋划。
此刻,他胸膛里有一团火,在燃烧,火焰高涨,窜动着,那火焰,生生不息。
“回航………”
“回航!”
水兵们用激动的声音,不断的接力:“回航!”
“回航!”
带着几分残破的威风凛凛镇国公向西,一路向西。
后日拂晓,大船回港。
这一次带回来的,不是满仓的大黄鱼。
而是……
无数人出现在了港口,翘首以盼。
这一次出航时间比较长,许多借此牟利的人,都等待不及了。
而此时,人们察觉了什么。
大船之后,似乎一座小山,在水中浮动。
人群像是炸开了一般。
是巨鱼。
巨鱼!
无数人奔走相告,数不清的宁波人,纷纷涌来,想要一睹风采。
那巨鱼解开了绳索,根本不需搬运直接随着潮汐,便被冲到了沙滩上。
无数人骇然的看着这巨大的鱼,此鱼,即便是放在鲸中,也称的上是巨大了。等它冲上了海滩之后,当人们看清了它的全貌时,连水兵们都吓尿了。
原来他们捕杀的,竟是这样的庞然大物。
此鲸长十四丈,这已经相当于二十人的身高,大致的估算,其重量,只怕在三十万斤上下。
三十万斤啊……
水兵沿着鲸鱼,围成了人墙,这是他们的,谁也别想趁机揩油,偷偷割了鲸肉走。
片刻之后,便有宁波府的差役们分开议论纷纷的人群,随后,头戴翅帽,穿着簇新钦赐飞鱼服的知府温艳生带着一干属官到了。
听说捕到了大鱼,温艳生很感兴趣,居然肚子有点不太争气,可兴冲冲的一到,方知竟不是大黄鱼。
他咳嗽一声,摆出了知府大人的威仪,围着鱼尸足足转了一圈,觉得甚是腥臭,心里不禁嘀咕:“这……能吃?”
顾不得这腥臭,见唐寅来了,二人相互见礼,看着四周人声鼎沸的人群,温艳生不禁感慨:“此鱼真是吓煞人了,只是不知,该当如何处置。”
“先炼鱼油,恩师吩咐过的,其余的肉,分而割之,毕竟是肉,不吃可惜了。至于骸骨,恩师有吩咐,要命船遇至京师。”
温艳生乐了:“如此甚好,老夫……倒是可以先尝一尝看,是啊,毕竟是肉,不然可惜了,不过此肉,远远闻之,甚为腥臭,需用作料掩其味的好,不急,不急,需赶紧炼油,这鱼尸甚大,不妨就地炼油吧。”
炼油很简单,直接割取鲸鱼的油脂,架上铁锅,烧起来熬油即可,等熬的差不多了,任其冷却,这鲸油便算是成了。
这是方继藩教的。
恩师真是什么都懂啊。
不过……唐寅却已是习惯了。
三百多个嗷嗷叫的水兵,各自取刀,也顾不得出海回来的疲惫,提着竹筐,割取油脂和鲸肉,肉的话,直接就地兜售。
这肉也有十几万斤,五文钱一斤,爱买不买。
五文钱比之黄鱼的价格,是高了不少。
可现在,宁波府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人们开始恢复了安定,何况,如此巨鱼,人们倒还真想尝一尝这肉,买的人不少,有不少人倒愿意多买一些,这是他们的经验之谈,在这里买的鱼,到了别处一转手,总是有利可图。
一时之间,这港口处,除了围看之人,还有不少人来回的挑着扁担和箩筐,将一担担肉直接挑走。
甚至是那还未流尽的鲸血,也有嗷嗷叫的水兵拿着盆子一盆盆的装着,毕竟……巨鱼浑身都是宝,这全身上下,总会有用,先装起来,说不准,它能吃,能入药呢?
人们总是爱吃稀罕物,而这巨鱼,再稀罕不过了,许多人低声窃窃私语,认为这巨鱼定是大为滋补之物,因而,许多人动心,想要买回去尝尝。
唐寅背着手,与知府温艳生谈笑风生,温艳生时不时的看着那慢慢的被人剥皮拆骨的巨鲸,面带着微笑:“此鱼甚伟,本官倒也想尝一尝了,不妨如此,待会本官奉上一锭银子,唐修撰,到时送一担肉至廨舍来,如何?”
唐寅道:“怎么好收温公的银两,君子之交淡如水,待会儿伯虎便命人送去便是。”
温艳生只微微一笑,倒是没有拒绝,他倒不贪这几斤肉,而在于,没有必要为了几斤肉,继续纠缠着该不该银子的事,毕竟……大家都是斯文人啊。
第四百五十六章:海上巨利
一锅锅的鲸油熬制出来。
很快大家就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没有足够的水桶装油。
水兵们不在乎,拿出自己的洗脸盆和洗脚盆,可还是远远不够。
本着绝对不浪费的原则。
水兵们开始四处去借桶。
好在宁波人对于备倭卫,是心存感激的。
这一场灾殃能够熬过来,全靠备倭卫的大黄鱼,是人都明白,这大黄鱼即便卖十文二十文,也依旧不愁销量,却依旧以十文相售,自是存着救人之人。
许多人因此而活下来。
人都有一种朴质的观念,你救了我,便是于我有恩,这恩情或许我还不了,可要借桶,却是小意思。
许多人风风火火的将自己家的脚盆、脸盆、浴盆以及水桶搬来,这沙滩上,无数的盆子堆砌如山。
一锅锅油,足有近十万斤,在烧热冷却之后,放入了盆里,便渐渐开始凝固起来。
唐寅照着恩师的方法,取了几勺油,插上了灯芯,随即命人取了火折子点着。
温艳生还舍不得走,他这辈子,自从这备倭卫来了,也算是越来越见多识广了。
原以为,这油是吃的。
还忍不住流了点涎水,结果看唐寅用其做蜡,心底不由失望,将涎水吞了回去,别糟践了。
那灯芯燃起,发出亮光。
光亮比寻常的烛火,要亮许多。
温艳生是读书人,读书人最爱晚上看书,一看这亮光,乐了:“这灯挺亮的。”
二人已回到了水寨,三两的鲸油,就这么点着,房里通亮,二人寒暄了老一会儿,温艳生忍不住去看那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鲸油,点了这么久,居然几乎肉眼看不到损耗的痕迹。”
寻常的蜡烛,一个时辰,大抵一根就没了,而这鲸油……
“这是宝物啊。”温艳生眉飞色舞道:“近十万斤油,却不知可制多少蜡烛,竟可燃这么久,吾辈读书人,夜里要读书人,有此物,事半功倍。”
唐寅心里也震撼。
照明在这个时代,可是极奢侈的事,读书人晚上才点蜡烛,一般的人,夜里哪里舍得,一方面是蜡烛贵,其次是蜡烛不经烧,且只是豆蔻之光,不但费眼,且还不够亮。
现在有了此鲸油,谁还肯用那寻常的蜡烛。
“一头巨鱼,便可熬制这么多的油,若如此,多捕捞一些,这每年可产多少?这真是好东西啊。”
温艳生啧啧称赞。
唐寅心里也很震撼,照这样算来,二两油,竟可燃烧五个时辰,足够寻常人家用四五日了,而一斤十六两,二两成一烛,一斤便是八只蜡烛,十万斤的油,便是蜡烛近百万,这还只是一头鲸,若是一月下来,多捕捞一些,即便这蜡烛只卖一两文钱,也是可怕的数字。
当然,备倭卫不必自己制蜡,直接将这些鲸油卖掉即可,只怕有的是的人肯代为制蜡,这一年下来,获利无数啊。
现在备倭卫才一艘船呢,倘若更多呢?
…………
正午。
温艳生就已忙碌开了。
一担鲸肉直接送到了廨舍。
他愉快的先命人煮熟了一块,放了些许盐,一吃,又鱼腥,温艳生摇了摇头,不过这鲸肉,却又不似鱼肉,反而带着一股子……牛肉的嚼劲。
一旁的长随看着知府。
温艳生想说竟和牛肉相似,刚要开口,又谨慎的咽了回去,牛肉虽只要有官府的文书,也可宰杀,可因为牛是耕种的好帮手,因而人们对于吃牛肉的行为,是或多或少反感的,自己乃堂堂父母官,还是不提牛肉的好。
“此肉嫩而有筋,肉质是不错,唯独有鱼腥气,甚为遗憾啊。”他笑了笑,其实……他挺怀念数年前,自己曾吃过的一次牛肉,那真是值得怀念的日子啊,味道真是不错,可惜,即便是他,能吃到牛肉,也是一件奢侈的事,他继续道:“不过若能掩其鱼腥,势必是美味佳肴,这样吧……”
想了想,他转动着手里的筷子,面上带着自信的从容,徐徐道:“此肉以后不要清蒸和炖汤了,要干炒,先放热油,待热油沸腾,再置花椒、酱料、葱姜等物,当然,只适量放少许,放多了,却又失其味了。炒熟之后,先别急着上锅,放一小把芹菜,点两滴陈醋,翻炒一二,随即上锅,且去试试吧。”
廨舍里的厨子,都是劳役,一般是官府征募的,或是给官员们抬轿,或是在厨中帮佣,或是为其开道,若是惨一点的,则是苦役。因而在厨里的劳役,其实是最清闲的,吃的好,只负责官员的三餐,舒舒服服,可在知府衙门里做厨子,却不免有些糟糕了。
知府的花样太多了,隔三差五一个新的菜色,而且说的头头是道,花样翻新,这令那厨子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
待按温艳生的方法烹饪出了干炒的鲸肉,温艳生取了筷子尝了尝,顿时,眉开眼笑:“此乃佳肴也,嫩滑又带着筋道,很是爽口,好好好,今后就按此法烹饪。”
今日只这干炒鲸肉下饭,味道出奇的好,舒服的拍着自己的肚皮,让人斟了一口香茶:“往后咱们宁波府上下有口福了,三五文钱一斤的肉,一文钱一斤的鱼,这都到哪儿找去?
“老爷,你说,捕了这么大的鱼,若是此时,老爷上奏,报一个祥瑞,这岂不又是大功一件?”
温艳生沉默了片刻,摇头:“这功和老夫没关系,这是人家的功劳,要报祥瑞也好,要献宝也好,这都是唐修撰的事,老夫只负责吃,这功劳,却不必去揽,他是年轻人,和老夫不同,老夫年纪大了,功名利禄之心,早就淡了,能为官一任,做这父母官,做到不贪不占,勉强能为百姓们做一些主,每日还能变着花样,吃这么多山珍海味,就已知足了,功劳………不要,不要也罢。”
说着愉快的哼起小曲儿。
………………
在得知鲸油可制蜡烛,而且还是最上等的蜡烛之后,几乎所有的鲸油,很快就被人抢购一空。
卖肉和油的银子,一次,竟有八千两。
这是何其恐怖的数字,这才来回一趟啊。
唐寅没见过这么多银子,自己把自己吓死了,一边针对这一次捕巨鱼,命匠人们改良捕鱼的弓弩,一面让人对船体进行加固,同时,他决心订制新船。
剩余的银子,自然是直接犒劳官兵。
水兵们得了银子,个个喜笑颜开,更加精力充沛了,一个个嗷嗷叫着要去捕鲸,这一趟,可是人人七八两银子啊,可比捕黄鱼赏钱更丰厚,一月多捕几头,数十两银子就到手了。
这些不怕死的家伙,只要有钱,什么事都敢做,个个主动请缨,都是不肯落后于人。
唐寅则关起门来,修了一封奏疏和书信,连同着那巨鲸的骨架,命人火速运输。
从宁波运输货物去京师,若是先用海船走一段海路,将其送至杭州,随即再由杭州漕运从运河将其送入京,快一些的话,二十多天就可以到。
这备倭卫,已开始渐渐步入正轨了。
现在最缺的,反而是船,若是没有新船,就没法儿扩充兵员,只是要造船,所花费的时日,却是不少,这也是唐寅最烦恼的地方。
………………
一场剿倭的溃败,令兵部抬不起头来。
马文升最近不太蹦了。
可此时,太子殿下却是连上奏疏,当然,这奏疏是方继藩一道上奏的,两个人搜肠刮肚,说实话,他们实在不是写奏疏的材料,大眼瞪小眼,看了老半天,方继藩一拍案:“有了,按三宝太监当初上书的写。”
“啥,你还认得三宝太监?”朱厚照趴在案牍上。
方继藩鄙视他,随即念起了文皇帝驾崩之后,仁宗皇帝登基,欲停止下西洋时,三宝太监郑和愤而上书的话:“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于海,危险亦来自于海。……一旦他国之君夺得西洋,华夏危矣。我国船队战无不胜,可用之扩大经商,制伏异域,使其不敢觊觎南洋也。”
“三宝太监说过这些话?”朱厚照趴在案牍上,开始抄写。
方继藩道:“说过。”
“噢。”
方继藩又添了一句:“汪洋之上,有鱼无数,此为肉也,食之不尽,若进行捕捞,上可纾解朝廷无粮窘境,又可使百姓们满足口腹之欲,此一举两得。”
朱厚照又颔首点头:“说的很好,不过……”
朱厚照停了笔杆子:“老方,为了将兵部剩余的几艘海船抢来咱们镇国府,我们是不是有点无所不用其极了一些,不如本宫直接向父皇索要便是。”
方继藩似笑非笑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觉得自己自尊心受了刺激:“咋就要不到了,本宫是父皇的儿子啊,亲的。”
方继藩摆手:“臣知道,这才是最大的问题,正因为是亲儿子,殿下还能活到现在,否则……”
“否则什么?”
方继藩抬头,看着房梁:“否则,你又不是陛下儿子,又没脑疾,陛下虽宽厚,却只怕也已死了一百次了,臣说话有些耿直,不要介意。”
第四百五十七章:帝心
朱厚照瞪着方继藩,沉思了很久,突然乐了:“这话虽不爱听,却也不是没有道理。”
朱厚照对此,似乎并不在乎:“或许,正因为我是父皇的儿子,所以才养成了这样的性子,我若是别人的儿子,就不会如此了。由此可见,问题的根本,出在父皇,子不教,父之过也,怪不得本宫。”
他有唾面自干的本能。
美滋滋的将奏疏写完,随即取出自己雕刻的镇国公印,让刘瑾取了印泥,他是个极细腻的人,这镇国公印,还有专门的防伪标识,细细的检查一番,随即啪的一下,盖在了奏疏上,将奏疏交给刘瑾道:“递通政司去。”
刘瑾忙是小鸡啄米似得颔首点头,抱着奏疏去了。
如从前一般,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便动身,打马去西山,近来西山的生员们骑射已经学的少了一些,在明伦堂里读书的时间多了一些。因为……明年便是弘治十五年,会试在即,以刘杰为首的一批举人,即将开始一轮新的冲刺。
此次科举,对于西山书院而言,极为关键。
即便是王守仁、刘文善、江臣,都不敢怠慢,他们认为,这是新学的关键。
新学能否推行,本质在于,它必须证明自己也有向朝廷输送人才的能力,倘若不能输送人才,那么再有道理的学问,也不过和大明无数学派,如洛学一般,最终不过昙花一现,成为一群失意文人的玩具罢了。
为了应对明年的春闱,刘文善和江臣几乎下了值,便来讲经,对所有举人,都要求一日作八股一篇。
朱厚照嚷嚷着这是在教书呆子,不可,不可,却没有人理会朱厚照,这不是玩笑事,事关重大。
大明,有它的游戏规则,打破规则,需要无数人头破血流,更可能引发党政朝廷的动荡。唐时的牛李党争与宋时的新旧党争,乃是前车之鉴。
因而,那就利用规则,直接为朝廷输才。
朝鲜王在此学习已有两个月,他似乎对此乐在其中,每日跟着大家读书,竟是极认真。
李怿喜欢西山书院的环境,当然……他更爱西山书院的伙食。
这里的猪肉很好吃,土豆泥别有一番风味,还有红薯,有西瓜,有梅子,这些,即便是号称朝鲜宗室,其实在朝鲜国,都是吃不着的。
每次捧着碗吃完了一顿饭,他便抹了抹口里的油星,发出了感慨:“真得劲儿!”
前些日子,飞马送来的大黄鱼,方继藩也让西山尝了尝,只是大黄鱼少,几条大鱼,熬了一大锅汤,李怿吃的不亦乐乎,因吃的急,嘴里竟生了泡。
看着这家伙如豚啃食的样子,王守仁很无言,因为吃相太差,实在有碍观瞻,作为师公,难免私下里叫去问一问:“殿下平时在朝鲜吃啥?”
“冷面。”
冷……面……是啥……
“就这个?”
“酱菜。”
王守仁:“……”
“还有打糕!”
“……”
“还有呢?”
李怿不吭声。
王守仁理解了,道:“噢,食不言、寝不语,往后就食时,不要。”
“中!”李怿忙不迭的颔首点头。
………………
弘治皇帝大抵看过了一眼号称镇国公朱厚照的奏疏,他沉默了片刻,从前,对于大海了解不深,而今,因为大量的渔产,以及下西洋,使他渐渐开始尝试着去了解那汪洋大海,人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许多事,不是靠讲大道理就可以遏制人的**的。
就如镇国府备倭卫前些日子被恩准打渔,朝中诸公,没一个人敢提出反对。
即便是严守海禁,信奉片板不得下海的大臣,也一句话都不敢说。
鱼是何物,是粮啊,大量的渔产,意味着紧缺的粮食,将得到纾解,谁敢禁绝备倭卫打渔,难道不怕江南军民们用吐沫喷死吗?
弘治皇帝仔细咀嚼着奏疏中的话:“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于海,危险亦来之于海……”
说到危险时,弘治皇帝眼角不禁扫了一眼下头的兵部尚书马文升。
马文升埋着头,他已习惯别人奇怪的眼神了。
所以,他不做声。
弘治皇帝将奏疏放下:“太子……和方继藩……这是向朕讨债来了啊,他们想要船,兵部……在蓬莱水寨,还有四艘海船吧。”
“陛下……”马文升愣了一下,道:“此四艘船,乃是蓬莱水寨,仅有的舰船了,若蓬莱水寨无此船,一旦倭寇来袭……”
说到倭寇来袭时,马文升就有一种羞愧感。
输的太彻底了。
所谓精兵强将,还有如此巨船,居然不堪一击。
弘治皇帝手指头磕着案牍:“是啊,蓬莱水寨,不可无船,可蓬莱水寨,有船又如何?”
马文升一点脾气都没有,拜下:“臣万死。”
“不是你的责任。”弘治皇帝道:“若是你一人之责,倒还好办,可朕朕罢黜了你,事情就可以解决吗?诶,这是列祖列宗们的疏忽啊,朕也责无旁贷,可是,朕有错,朕能罢黜自己吗?”
顿了顿:“财富取之于海,自海中牟取财富,这是镇国府备倭卫的事,他们现在专司打渔,指望他们备倭,怕是不成了,蓬莱水寨,重新整肃吧,再选精兵良将……要自海中牟取财富,就不得忽视海中的危险,这是蓬莱水寨的职责,也是你兵部和朕的职责。这船……宁波水寨想要,那就匀两艘去,不过不是现在,方继藩说唐寅能打着巨鱼,朕很想看看,他是不是在吹嘘。”
沉默了片刻。
弘治皇帝心里还有点儿怄气,憋着一股子气又发不出,忍不住手点着马文升:“你呀……”这话却随即戛然而止,弘治皇帝摇了摇头,终究还是不忍数落下去。
马文升想哭,这兵部尚书,他是真的不想干了,一点滋味都没有,诚惶诚恐道,只好继续说着车轱辘话:“臣万死。”
“还有那徐经,至今没有音讯,朕看……”弘治皇帝道:“现在只怕已葬身鱼腹了吧,诶,真是可惜了一个青年俊彦,兵部要想办法,重新摸索出航路,下西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臣万……不,臣遵旨。”马文升委屈巴巴的道。
“起来吧。”弘治皇帝心又软了:“朕说过,这不是你的疏失,你尽忠职守便是,不必惶恐。”
弘治皇帝说罢,吁了口气。
倒是一旁的刘健道:“陛下。”
弘治皇帝颔首。
刘健道:“明年春闱,按祖宗成法,也要开始了,不知陛下何时昭告天下,如此,读书人也可早做准备。”
何止是读书人要早做准备,便是刘健也磨刀霍霍啊。
自己的儿子,乃是举人,虽说赐了爵,可作为刘家的后人,怎么能不考一考。
若能金榜题名,刘家便是一门两进士,这是何等荣耀的事。
刘健巴巴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沉默良久,手抚着案牍,徐徐道:“是啊,也该要昭告天下了,这是读书人们最盼望的事。”
他想了想,一字一句道:“朕念,你们记下。”
立即有招待翰林提笔,在角落里预备记录。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膺天命、承祖宗列圣之统一,以临天下,于兹十有五年,夙夜兢兢,思弘化理,非法诸古而不可然。尝考之前代继统之君,守成称贤莫盛于夏之启、商之中宗高宗、周之成康、之数君者,治绩之美具在方策,果何道以致之。近世儒者之论,谓圣王以求任辅相为先,又谓君之圣者以辨君子与小人,数君之致治也,其亦有藉于是耶。
在此顿了顿,弘治皇帝居然觉得自己眼角有些湿润,当他道出夙夜兢兢时,竟觉得是发自肺腑,他太疲倦了,只希望如人们常说的一样,能有一日,可以众正盈朝,无数能臣成为自己的左右臂膀,至少……可以分担一些自己的巨大压力。
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孤独感,他在想,或许了,夏启和周朝的成康这样的贤君,也一定如自己这般吧。
他继续道:“且辅相之贤否、君子小人之情状,未易知也。兹欲简贤为辅,用君子不惑于小人,将安所据耶,天下之务固非一端,以今日之所急者言之,若礼乐教化、若选才课绩,征赋之法,兵刑之令,皆斟酌于古然行之,既久不能无弊焉。其弊而救之,欲化行政举如祖宗创制之初,比隆前代何施何为而得其道邪。朕求良策,于是开科举,择佳期于弘治十五年春!”
刘健不由错愕的抬眸,看着弘治皇帝。
马文升也惊讶的抬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天下之务固非一端,以今日之所急者言之,若礼乐教化、若选才课绩,征赋之法,兵刑之令,皆斟酌于古然行之,既久不能无弊焉。其弊而救之,欲化行政举如祖宗创制之初,比隆前代何施何为而得其道邪……”
他们是弘治皇帝的肱骨之臣,显然最诧异的,乃是这一句话。
这话的意思是,天下的事有很多,就以今日而言,朝廷最急迫的事,有选才、有教化、有刑法、有赋税,这些急迫的事,历来都在效古代的先例而行之,这古法,其实就是祖宗之法……
可是,此后的话才是关键,可这些祖宗之法,施行的久了,怎么能没有弊端呢,除这些弊病而去弥补,就如同太祖高皇帝在时创立祖法时一样,这不是坏事。
陛下……竟有对祖宗成法不满意,且有意改祖宗之制之心?
当然,这里头已是极隐晦了,并没有**裸的说出什么过激之言,却只说,太祖高皇帝可以创制,作为后人,有何不可?
可当今陛下,乃是历来习惯于墨守成规的弘治天子啊。
连他竟也开始起心动念了吗?
第四百五十八章:恭喜
欲化行政举如祖宗创制之初!
显然,全旨的中心,就在这句话。
陛下想要寻良策,而非寻君子。
何为良策?
似乎从种种的迹象来看,理当是真正务实求治的方略。
陛下……他变了。
似乎因为红薯、土豆、捕鱼、下西洋,渐渐的开始务实起来。
虽然会试的八股文,定然不会更改。
可这份诏令,只怕会极大的影响殿试的策论。
刘健深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拜下:“陛下寻良策而安军民,用心良苦,臣不能及。”
是啊。
到了这个地步,连刘健都愈发的觉得,祖宗所创之制,时至今日,已有太多与当今天下不合之处,一成不变下去,天知道会闹出多少乱子。
当然,推行新制,自是不可能的,只能来一句,要效仿太祖高皇帝创制,这不也是学习祖宗吗?
弘治皇帝起身,一脸疲惫:“朕近些年,龙体欠安,从前从早至晚,精神奕奕,而今,晨起至午时,便疲倦不堪,国家大事,托庇于诸卿,诸卿与朕,共同戮力吧。”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太子与新建伯求见。”
弘治皇帝露出了笑容:“宣进来。”
朱厚照和方继藩本在西山,而今急匆匆的入宫觐见,是因为得了一封书信。
这是唐寅送来的快报。
方继藩一见,喜上眉梢,鲸鱼,还真捕捞上来了。
伯虎还真是没让自己失望啊,果然没白心疼他。
方继藩美滋滋的和朱厚照二人觐见,便是来报喜。
“陛下……”
一进暖阁,方继藩道:“陛下,大喜,大喜。”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显得精神了一些:“有什么喜事?”
“巨鱼,捕上来了,不,不该叫巨鱼,还叫鲸鱼才是。”
所谓的鲸,本就有巨大之意。所以说文解字,所谓鲸鱼,就是好大好大的鱼。
老祖宗们在创字时,总会有一些恶趣味。
弘治皇帝眉头微皱:“是吗?何时捕捞上来的。”
“就在数日之前,唐寅率备倭卫,出海,与鲸鱼死斗,杀得海面都染红了,那鲸鱼,竟与船一样大,双方搏斗数百回合,那鲸竟通人性,牙齿有人高,而我备倭卫凛然无惧,将士争先,勇猛上前……”
弘治皇帝摸着自己额头。
还是觉得这家伙……在吹牛。
“牙齿有人高?”
“是的。”朱厚照也乐了,双臂张起来:“这么长。”
“你们亲眼所见?”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和方继藩。
朱厚照表情微微有些怪异:“老方说的啊。”
弘治皇帝摇摇头,心里想,人家还让你吃*呢。接着他看向方继藩:“方卿家亲眼见过。”
方继藩心里想,上辈子当然见过,电视里辣么大的鱼,怎么没见过。
当然……他没法说这个:“这……这……唐寅说的。”
弘治皇帝又摇头,心里又想,人家还让你吃*呢。
他淡淡一笑:“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朕倒很想见见,何来的如此大鱼,你们的话,朕不是不信,只是地方官吏,奏报多有浮夸,等见了实物再说吧。”
朱厚照和方继藩对视一眼,却也觉得有理。
说再多,有个什么用?
弘治皇帝道:“你们来的正好,朕已下诏,明年开春春闱,这西山书院,可要多用功了。”
朱厚照道:“父皇放心。”
方继藩心里想,弘治十五年的春闱,所中的进士倒是出名的不多,远远不如弘治十二年一般,人才辈出,西山书院的举人有十五名,却不知能中几个。
弘治皇帝又道:“你的父亲,上奏,这奏疏,你可知道吗?”
“什么?”方继藩有些懵。
自己爹最近的书信之中,没有关于要上奏的事啊,都是不痛不痒的问自己吃了吗。
大爷。
虽然方继藩不想腹诽自己爹。
可是……爹啊,你从贵州修书来,途中数千里,你问我吃了没有,那已是十天半月之后的事了,我特么的当然当然吃了,还吃了三四十顿饭呢。
方继藩道:“不知臣父所奏何事。”
弘治皇帝淡淡道:“你知道米鲁吗?”
“啥?”方继藩道:“此人不是叛贼,怎么,还没被明正典刑。”
弘治皇帝用古怪的表情看着方继藩:“噢,看来你父亲没有和你说。”
“……”
“还请陛下明示。”方继藩觉得有古怪:“难道我爹……”
弘治皇帝微笑:“不要瞎猜了,回去问你爹去。”
“臣明白了。”方继藩一愣。
“明白了什么?”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不会家父和米鲁,有什么苟且之事,甚至……还有了孩子这么狗血的事吧。”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他叹了口气:“已满月了。”
“……”
朱厚照同情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一切都明白了。
自己的父亲,从前那个大胆的想法,至今还没有实现,根本问题就在于,这被色*蒙蔽了眼睛的爹,自己有了大胆的想法。
米鲁可是叛贼啊。
而且还是罪魁祸首。
方继藩脸色苍白,突然有一种被人抛弃了的感觉。
朱厚照忙是拍了拍方继藩的肩:“其实这样也挺好,本宫就喜欢多一个弟弟,恭喜啊,恭喜。”
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朱厚照忙是低垂着头,再不敢放肆了。
刘健也一脸懵逼,马文升脸很僵,他仔细在琢磨着什么,不过……这些日子一直都是自己倒霉,现在突然见到一个更……那啥的家伙,居然心里有一丝丝的小惊喜。
方继藩道:“陛下,是不是弄错了,臣……臣父的家书里,没有提过啊。”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何止是他瞒了你,此人胆大包天,朕敕他镇贵州,为的就是想让贵州长治久安,因而没有命他押解米鲁进京论罪……而是让他便宜行事!”
“什么是便宜行事?便宜行事,便是无论是他在贵州,诛杀米鲁立威也好。或是将米鲁暂时囚禁,使土人心有所忌也罢。即便是他释放米鲁,收买土人人心也可。可朕万万料不到,他还真捡了便宜,捡了大便宜。汝父做下这等事,怀胎了八月,知道纸包不住火了,才心急火燎的上奏,他居然还知道要脸,居然上的是密奏……现在掐着日子,孩子怕已满月了,你来说说看,朕该如何处置?这事说轻了,叫两情相悦,可米鲁乃是钦犯,往重里说,就是欺君罔上!”
方继藩嚅嗫着嘴,不知该说啥好:“……”
弘治皇帝板着脸:“刘卿家,你怎么看?”
刘健也懵了,老半天:“老臣先恭喜新建伯。”
“……”方继藩双目无神。
刘健随即道:“或许……这是平西候,为了安抚土人之心,因而舍身……”
他觉得自己有些编不下去了。
哎……
明明是想为了方家转圜一下的啊。
毕竟……这等事,荒唐归荒唐,可各地镇守的公候,狗屁倒灶的事确实不少,深吸一口气,刘健才道:“臣以为,此事,自当论处。不过念及平西候的功劳……这个……这个……”
一见刘健如此为难,弘治皇帝目光便落在了马文升身上:“卿是兵部尚书,此事虽是儿女私情之事,却也涉及家国,你来说。”
马文升一脸苦逼:“这个,这个……”
这个了很久,实在这个不下去了,真的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这等狗屁倒灶的事,他没心思去管,毕竟他不是御史,也不至对这种事喊打喊杀。米鲁确实是钦犯,可当初,陛下也确实下旨,让方景隆便宜行事,怎么处置,是方景隆的事。
唯一的毛病就是,朝廷想到了一切方景隆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唯独没有想到,方景隆用了自人类历史以来,最原始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臣……无话可说。”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那么方卿家,你怎么说,你有什么看法吗?是否押米鲁与其子入京论罪?”
“不……不可。”方继藩憋了很久才道:“陛下开了金口,岂容更该,既是家父便宜处置,自是随家父处置,现在又要重新论罪,臣以为,若如此,陛下会失信于天下。何况,食色性也……家父……家父……”
方继藩编不下去了。
双手一摊:“臣也无话可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朱厚照急了:“有个兄弟好啊,那米鲁的叛乱能持续如此之久,可见其在土人心中,有多大的威信,这样的人,要嘛就千刀万剐,使土人畏惧,要嘛就一定需将其收买,使其对我大明死心塌地,平西候威武,上马能安邦,下马能生娃,何愁贵州不平?父皇,儿臣看来,这也没什么,为了大明,平西候娶米鲁生娃娃,能安定西疆,有什么不好,儿臣看,父皇太迂腐了,大汉的时候,不照样也和亲?权当是和亲了吧……”
……………………………………
停电了,无语,更新有点晚,嗯,赶紧继续码字。
第四百五十九章:至死无憾
方景隆这件事,确实是可大可小。
弘治皇帝斟酌着,他已懒得去计较朱厚照的胡言乱语了,沉吟片刻:“下旨申饬吧,以观后效。”
这已是很大的宽容了。
在汉朝,皇帝申饬大臣,大臣是要自尽的。
不过也不知是为何皇帝申饬的多,还是大臣们脸皮都厚了。
一般的申饬,只相当于留校察看。
方继藩长长松了口气:“谢陛下。”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朕也该恭喜你啊,多了一个兄弟……”
“……”
方继藩心一沉。
乐了。
方才听到消息的时候,还有点儿风中凌乱。
随着那一声声的恭喜,方继藩有点懵。
大抵,无数人想看笑话吧。
这也情有可原。
为啥自己的爹就不能娶后娘了?为啥娶了后娘,就不能生娃娃了?
这是人情伦理。
当初为了自己,他吃了多少苦啊。
想来到了贵州之后,思想里的那根弦松了,这有啥?
我方继藩还想有女朋友,想娶媳妇呢?
看着许多人带着几分怪异笑容的看着自己。
方继藩真的笑了:“臣哪里当得起陛下的恭贺,不过……臣闻家父有喜,亦是喜不自胜,臣心里高兴啊,不妨这几日,臣在府上设宴做酒,陛下若是能屈尊,吃杯水酒,臣感激不尽。”
“……”
众人看着方继藩,见方继藩乐呵呵的样子。
有点懵。
按情理而言……
好吧,这家伙是有脑疾的人,怎么能用情理来度之呢。
居然还想设宴,还让皇帝都去。
弘治皇帝微笑:“朕就不必去了。”
这是原则问题,倘若当真去了,这还了得,岂不还鼓励方景隆那老不羞和一个钦犯苟且吗?
这件事,该申饬还要申饬,这已算是天家格外的开恩了。
方继藩一脸遗憾:“这样啊……”
这一次,反而使弘治皇帝陷于被动。
从暖阁里出来的时候,方继藩脚步匆匆,朱厚照疯了似得追了出来:“老方,老方……你不高兴?”
“高兴。”方继藩道。
朱厚照扶住方继藩的肩,使命的摇晃:“明明你绷着个脸。”
“没有呀。”方继藩徐徐咧嘴,眉眼中也渐渐的展现笑意。
“别怕!”朱厚照拍一拍方继藩的肩:“怕啥?你不还有我这兄弟吗?走,吃鲸肉去。”
鲸肉是连同着唐寅的书信一道寄来的。
不吃白不吃。
方继藩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其实内心也有点儿说不上来。
朱厚照道:“老方,其实你该娶妻了,也该生娃了。”他凝视着方继藩,心里大抵是认为,若是方继藩生个娃娃,或许能令方继藩好受一些。
方继藩双目含笑:“殿下可有什么人选吗?”
朱厚照想了想:“魏国公有个孙女……”
方继藩摇头:“我喜欢温柔的女子……”
朱厚照瞎咧咧道:“听本宫的话,这都是虚的,黑了灯,都一个样。”
说着,他竟脸红了。
方继藩突然想到了什么:“殿下为何不生娃?”
“我……”朱厚照便不吭声。
太子居东宫,出于传宗接代的思想,一到成年,其实到了十三岁,宫中自会选一批秀女至东宫侍奉太子的。
这个时代的人,寿命比较短,男人又承担着传宗接代的职责,因而,为了子孙繁茂,朱厚照乃是太子,皇帝只有这么个儿子……结果……自然可以想象……
历史上,明武宗朱厚照并没有儿子。
那么……
到底是哪个方面出了问题了?
方继藩故意这样问,颇有试探的意思。
朱厚照欲言又止。
方继藩故意乐了:“殿下莫非……”
“胡说,先说你。”
“我呀……”我方继藩乐观的道:“我要找一个不一样的女子,天下所有的女子都比不上她。”
“找着了吗?”朱厚照好奇起来。
“找着了。”方继藩道。
朱厚照眯着眼:“本宫代你下聘去。”
方继藩摇头:“算了。”
“这又为何?”朱厚照一头雾水。
方继藩叹了口气:“我……我的门生们还没有教好,我要好好教导他们,娶妻之后,他们就成了没爹的孩子一般。”
朱厚照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太够用。
总是转不过弯来。
……………………
占城。
这里没有巨大的港口,所以船队只能在外海停泊,再命人乘舟划桨登岸,采买补给之物。
听闻有大明国使臣抵达,许多人都涌上了沙滩远远眺望。
徐经没有登岸。
他将自己关在了船舱里,他习惯了船舱里的潮湿和摇晃,也习惯了脚下的哗哗流水之声,再过不久,就当登陆泉州,他深吸一口气,排除杂念,在登陆之前,他需要顺着航路,规划处一个可靠的口岸。
船只要航行,就必须得有充足的淡水、食物供给,还有许多船只在沿途,都需进行修葺,这一路过去,若是没有补给点,是不成的。
譬如舰队从泉州出发,一路南下,过了上千里,此时船中的粮食已告罄了,那么必须得在告罄之前,进行补给。
似自己这样的小船队,倒没有什么大碍,毕竟补给不多,可若是大舰队呢?
又如三宝太监那般,动辄出海两三万人,舰船数百呢?
那么,到哪里停靠,又如何补给,就成了老大难的问题。
他一个个的标注。
第一站,自然是占城,占城之后,又该是哪里?
补给地点,是与各国商定,让他们早作准备,又或者是,大明自己来解决这个问题。
毕竟许多国家弱小,国力贫瘠,让他们搜寻这么多的淡水和食物,都不现实。
此番带来了如此多的使节,为的……就是这些问题。
他一次次的在船中,与各国的使节进行洽商,各国使节们,抱着各自的心思,与徐经进行交涉。
为了方便交流,徐经特意让自己的好兄弟王细作暂先在别的船上,名义上是说,大食船上需要王细作看着。
沿途的数十国,对于大明的态度不一。
有的压根只在祖辈口里听说过大明国,这大明到底啥样,他们心里也没谱,于是自然而然,对这样的要求,保留了看法。
也有一些,开始遭受到了大食人或佛朗机威胁的,他们自知大明对于他们的领土并没有太大的野心,至少……远比大食人和佛朗机人要温和的多,倒是很愿意,许出一些土地,容留大明人钳制大食和佛朗机,他们对此,求之不得。
还有的,与其说是国,不如说是部族,根本没有形成对国土的概念,徐经还未开口,他们便点头了,要多少给多少,反而不是自己的。
还有如安南、暹罗等大国,却显然,对此保持着警惕,对此模棱两可,甚至是直接提出反对。
真是……头疼啊。
徐经将各国的大抵态度,都暗中记录了下来,接下来,如何对症下药,却也不急于一时。
他走出了船舱,站上了甲板,远远眺望着目力极点的地平线,他心里忍不住在想:“恩师……在做什么呢?他……还好吗?两年了,已经两年了啊。这两年来,我无一日,不在挂念着恩师,恩师也一定如此吧。恩师……我要回来了,满载而归,看看这些船吧,我带来了数十国的使者,带来了大食国和佛朗机的许多匠人,带来了搜罗来的无数种子,带回来的,还有一条新的航路,这条航路,可以直通天涯海角……我还带回来了自己,我还活着,想来……对于恩师而言,多少匠人、多少种子,又或者是多少使臣,都不及学生活着回来重要。恩师……我徐经,信守了承诺,一路向西,学生……这两年,不能侍奉恩师,实是愧对恩师啊……”
泪水,又打湿了衣襟。
人离开了故土,思念便会成倍的放大,距离家乡越近,这种思念,已如几何一般的增长。
徐经缓缓的闭上了眼睛,享受着海风的吹拂,海风吹干了他的眼角的泪水,形成泪痕。
只可惜,他古铜的肤色,已使这泪痕,不见踪迹。
他只抿了抿干瘪的嘴唇,狠狠拍了拍船舷,回头,杨建却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徐编修。”
徐经颔首点头。
杨建叹了口气:“我们……转眼就要回乡了。”
徐经颔首点头。
杨建苦笑:“徐编修想过自己的命吗?”
“什么?”
“此次出航,乃为探索,可接下来,朝廷还需一次次的下西洋,徐编修有丰富的航行经验,卑下也是,朝廷在将来,离不开你我,而我们这辈子,怕都要在这海上漂泊不定了。”
徐经颔首点头。
“真是可怕啊……”杨建一脸颓然;“快到家了,我欢喜的厉害,可想到,用不了多久,我们又要下海,便说不出的……难受……”
徐经笑了:“有什么可畏惧的呢?如你所言,这就是我们的命,既然命该如此,我们就该踏实本分的去做,海上多险阻,我们不下海,自然有别人下海,我们不跨出这一步,难道让我们的子孙,再去跨出这一步吗?我的恩师,历来教导我,家国天下,家国天下四字,说起来,轻轻巧巧,可要毕生去做,就难了,我有恩师教诲,无所畏惧,一息尚存,就要下第二次洋,下第三次,要使这天下全貌,俱都展现在我大明面前,要搜罗天下万物,以充大明府库,这是我的志愿,为此,哪怕有一日,葬身鱼腹,至死无憾!”
第四百六十章:庞然巨物
徐经说罢,很不为意的转过身,看向地平线:“有的人,生来富贵;有的人,生来贫贱;有的人衣衫褴褛,有的人锦衣玉食。杨千户,下海之后,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杨建不解。
这便是读书人与寻常人的不同。
读书人关在书斋里,或许是书呆子,可将这些书呆子放出了牢笼,他们便会学会观察世界,去理解世界。
见识越广博,他对事务的认知就愈发的深刻。
“大明的财富,将来会来自于大海啊。无论是贫富贵贱之人,他们下了海,那么……他们就是同样的人,他们在一条船上,同吃同睡,在下海之前,他们无论是暴徒,是良民,是官商,亦或者是老实巴交的老农,他们可能会葬身鱼腹,可也可能在回到陆地之后,富甲一方,现在,你明白了吗?大海,给予无数人的……将是机会!”
杨建陷入了思索。
徐经娓娓动听的道:“就如大明的公候们一样,大明九成的公候,来自于太祖高皇帝开国建业,亦或者,来自于文皇帝靖难之役;可此后,得爵者,凤毛麟角,这是为何?因为大明赏无可赏,赐无可赐。于是乎,有志者,要嘛被胥吏和庸官所束缚,要嘛,便只好委身做贼,你难道没有察觉吗?自文皇帝之后,大明的叛乱,日甚一日,你知道为何?”
徐经昂首:“这是因为有志者,无处伸张而已。大海,其实就是给了他们一个新的建功立业的机会啊。”
“大明有民万万,志士不知凡几,当朝廷无法使人建功立业时,便是盗贼四起的时候。”
“我徐经,会一次次的下西洋,奉皇上之命,奉恩师的教诲,会带着许许多多有志向的人,建立万世不拔的功业,大明已禁绝了一次出海,不能再有下次了。”
“所以,徐编修带回了这么使臣,换来了如此珍奇?”杨建不禁恍然。
徐经微微一笑:“是啊,若无巨利,如何让人接受下西洋呢,朝廷命人出海,是为了寻找那传闻中的高产作物,可若是找不到呢?所以,在此之前,必须要让人认识到海洋之中,有多少财富。自然,也要借这些财富,充实国库,唯有如此,才能让朝廷,让天下人,都离不开我们。”
他顿了顿:“这都是恩师的教诲,我的恩师,实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杨建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不过,有一句话,他却算是很明白,那就是……那个新建伯很牛逼。
………………
这些日子,贵州来的家书很勤。
都是问方继藩最近过的好不好,在家如何。
方继藩虽然每日都很开心,接受了无数人的恭喜,可内心,却多多少少还有些无法接受,居然瞒着儿子在外头搞女人,这个爹,不是东西啊。
他没回信,于是乎,这书信便来的更勤了,已达到了快马加急,一日一封的地步。
这一日清早,方继藩起来,小香香过来伺候方继藩一面穿衣,一面道:“少爷,清早,又来了一封书信。”
“噢。”方继藩只点点头:“你拆来看看。”
“奴婢可不敢随意拆,老爷知道,要骂的。”小香香吐吐舌,随即又委婉道:“其实老爷从前……很苦,少爷很顽皮……老爷既要操心少爷,家里也没个主事之人,家里没有主妇,全靠杨管事撑着……老爷没有人照料,他经常半夜在后院里舞剑。”
“噢。”
小香香道:“何况,似老爷这样的人,三妻四妾,也不算什么。在咱们大明,除了皇上,哪个不是家里养着几个侍妾,外头还有呢。”
“噢。”方继藩张开双臂,任小香香为自己捋袖。
小香香的芊芊玉手,捋了袖子,一面小心翼翼的道:“这些话,奴婢不该说,其实……从前府里也经常有媒人来,可老爷都拒绝了,他说少爷不懂事,又小,娶了新妇……难免……所以……老爷都将她们赶了出去,后来……上门的就越来越少了。”
“你想说啥?”方继藩已用腰带束了腰,整个人显得修长起来。
小香香忙摇头:“没……没什么。”
“去将书信取来。”方继藩坐下。
小香香取了书信,方继藩已心软了,还是要回一封书信去才好,也免得老爹担心。
小香香一面给方继藩斟茶,方继藩则靠在椅上,不紧不慢的看着。
他下意识的一面拿着书信,一面要端起茶水呷一口,小香香忙道:“少爷专心着看,奴婢喂你。”
“噢。”方继藩点头。
小香香轻轻取了茶盏小心的放在方继藩嘴边,方继藩轻呷了一口,突的扑哧一口,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信全部打湿了。
小香香也淋的一身都是。
小香香匆匆取了帕子,擦拭方继藩身上的茶水,一面道:“少爷,这……怎么了?”
“他大爷!”方继藩骂骂咧咧:“欺人太甚,这是欺人太甚!我叫方继藩,这孩子居然取名叫方小藩,这啥意思,啥意思来着?不会取名不会乱取,可以问我呀,叫什么方小藩,这到底什么意思?”
小香香笑嘻嘻的道:“想来,这又是一个少爷,是小少爷呢。”
方继藩叹了口气:“是个妹子!”
“呀,那就是小姐了,方小藩,这名儿一听……有些怪,可细细咀嚼着,也觉得挺好听,呀,不是府上还有一个朱小荣,一个小荣,一个小藩。”
方继藩的气,历来是来的快,去的也快的。
他觉得这个爹纯属在侮辱人智商,这要是传出去,怕是要被人笑死。
他吁了口气,看着忙不迭给自己擦拭衣衫的小香香,道:“你擦擦自己吧,你浑身都淋透了。”
“噢。”
方继藩背着手,在寝卧里来回踱步,一面道:“不成,贵州那等地方,太过偏僻,瘴气也重,那不是个养孩子的地方,等孩子脱了不可描述之物,该将她接来京里养着,这里什么都有,才能养成大家闺秀,丢在贵州,十有**会成一个野丫头。”
“少爷,什么是不可描述之物啊。”
“啊……”方继藩愣了一下。
他陡然想到,自己上辈子三观奇正,脱离低级趣味的性子,竟是不知觉的,带到了这里:“奶!”
本来脱奶便脱奶,方继藩一口说了,倒也没什么,可方继藩非要加一个不可描述,反而令小香香俏脸红了,忙是低垂着头,她觉得自己36d的胸脯竟有些颤颤,怯怯道:“少爷,你好坏。”
方继藩懵逼:“再坏坏的过我爹?”
还是很生气啊。
好在这时邓健本是兴冲冲要进来,一听小香香说好坏二字,便驻足了,乖乖的在外头探头探脑,见好像没事发生,才心急火燎道:“少爷,快去看啊,快去看啊,鲸鱼……鲸鱼的骨头,送进京来了,好吓人,吓死人了。”
“送来了?”方继藩很怀念顺丰,因为他发现这个时代的快递,即便是动用了大明最快捷的交通工具,利用了无数的特权,这快递的速度,也是慢的惊人。
方继藩道:“别急,我要镇定。”
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不急了。
急啥?
处变不惊!
他道:“去取笔墨来,我要修书。”
笔墨纸砚奉上。
白纸铺开。
方继藩开始苦思冥想的回家书。
方小藩这个名字可以不可以改改,偷懒也不能偷到了这个地步啊。还有,得告诉老爹自己每日吃饭都吃的很香,没啥大毛病。
还说什么呢?
还是让人将小藩接到京师来吧,诶,毕竟这里什么都有。
修完了书,将书信交给邓健。
而在外头,朱厚照已兴冲冲的打马来了:“老方,老方……入宫,入宫了,咱们去宫里看鲸鱼。”
方继藩从中门出来,见朱厚照一脸美滋滋的样子:“赶紧,不少大臣都去看了。”
方继藩没有迟疑,让人牵了马,与朱厚照骑着马朝紫禁城而去。
紫禁城里,早已是另外一番的场面。
那一个个巨大的大骨,在无数宦官和亲军校尉和力士们的搬抬之下,搁在了地上。
也只有紫禁城,有足够的空间,对这鲸鱼的鱼骨进行展示。
一头椎骨,足足二十米长,数十上百人气喘吁吁的扛着,许多人已是累的气喘吁吁,等他们小心翼翼的将其放置于地时,人几乎已经累趴下去了。
鲸鱼是哺乳动物,并非是人们所认知的鱼类,可怕的是它的颌骨,这颌骨上下之间,足以容得下一辆卡车。
当然,这个时代并没有卡车。
但是……还是足以让所有人发挥各自的想象。
还有那一根根巨大的肋骨,触目惊心。
这可忙坏了宫里的宦官和禁卫,单单是搬动此物,都是一项大工程。
不过……宫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的,却是人。
弘治皇帝已赶来,同时赶来的,还有不少在宫中当值的大臣。
看着这庞然大物,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
第四章送到。
第四百六十一章:厉害了 威风凛凛镇国公号
弘治皇帝本是对于方继藩所描述的巨鱼,是没有太大兴趣的。
或者说,他对于一切修饰的言辞,都会自觉地免疫。
这……其实可以理解。
皇帝身边充斥了文臣,一群读书出身的家伙。
他们寒窗苦读,每日琢磨的,就是用词。
十万大军,他们可以说成八十万大军,没有什么都不敢说,也没有什么他不敢吹的。
当他得知巨鱼来了,甚至……他压根有些不愿来看。
毕竟他是天子,天子有很多事,没这闲工夫。
可他终究还是来了,磨磨蹭蹭的抵达时,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巨大的骨骼。
这骨骼,竟比寻常的殿宇还要大。
尤其是在这骨骼之下,一群如蝼蚁一般的人在来回走动。
他的内心……震撼了。
这……是巨鲸……
身后的萧敬吓了一跳,脸都白了,生怕这妖物会冲撞圣驾,他下意识的,想要扯住陛下。
可弘治皇帝已加急了脚步,走到了这空旷的紫禁城谨身殿前。
在这周遭,已许多戴着翅帽的官员一脸错愕的指指点点。
别看他们平时爱吹牛,张口就是飞流直下三千尺或是白发空垂三千丈,可真正眼见为实这样的巨物时,所有人脸色蜡黄,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弘治皇帝已经徐徐的走近,站在一根肋骨之下,他仿佛如襁褓中的孩子,他昂头,沉默,突又垂头,接着,侧目。
“陛下……此鱼甚大啊。”
这是一句废话。
“陛下,见此鱼,臣……臣竟诗兴大发。”
弘治皇帝懒得理这个家伙,他看到了一张张错愕的脸,连闻讯而来的刘健三个大学士,也是一脸的错愕。
只有一个人……
待诏房的欧阳志,只是看着巨鲸的骨架,没有吱声,当然,面上也没有什么惊恐。
看第一眼的时候,欧阳志没有啥反应。
看着看着反应过来了,这种震撼劲也就过去了。
偶尔,心里会有一丝涟漪,可很快,这涟漪又归入了平静。
弘治皇帝惊为天人:“欧阳卿家。”
欧阳志沉默片刻,上前:“臣在。”
“你看此鲸,惊否?”
“惊!”欧阳志想了想回答。
弘治皇帝心里感慨,真是个谦虚的人啊,明明视若无睹,却还是如此回答。
弘治皇帝感慨道:“你来搀扶着朕。”
欧阳志将弘治皇帝搀扶住,弘治皇帝觉得自己手臂有些颤抖,而欧阳志的手很稳,稳的出奇。
他是真的欣赏这样的大臣,因为在历朝历代,他从史书之中,总能见到一些正直的大臣各种处变不惊的记录,只有奸人和贼子,才动辄色变,惶恐不安。
所谓小人长戚戚、君子坦荡荡。
因而……弘治皇帝认为欧阳志乃是君子,很了不起。
他穿梭在骨骼之下,这骨骼比他还高,可以穿行。
“你对此,有何看法?”
弘治皇帝存着考较欧阳志的心思。
欧阳志回答道:“陛下,此鱼恐有数十万斤。”
弘治皇帝感慨万千的颔首:“是啊,一斤肉,可以给一个百姓分食,这数十万斤,便可使十数万百姓,做一日的口粮,你看看,一头鱼而已。你回答的很好。”弘治皇帝欣赏的看了欧阳志一眼:“你第一个念头,想到的是肉,你这是想要提醒朕,这些肉,可以供养百姓吧,不错,百姓们过的苦啊,有肉吃,不知该多喜欢,欧阳卿家,你真是一个实在的人。”
弘治皇帝露出了笑容,他指了指自己的心:“无论是为君还是为官,这心底,都不能只装着自己,得怀着家,得有国,得有天下。可这家国天下,说一千道一万,无外乎只一个字‘民’也!不愧是方继藩的弟子,名师出高徒!”
欧阳志沉默着,面上波澜不惊。
得此夸奖,居然也没有露出喜色。
弘治皇帝很满意。
朝廷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此人……可以好好的栽培,将来,便是自己……不,甚至可能是自己儿孙的肱骨之臣。
弘治皇帝手轻轻的摩挲着这巨骨,突然身子一颤,眼眶竟红了。
其他大臣见状,纷纷涌上来:“陛下……这是何故……”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
随即他脸色凛然。
疾步的走出巨骨,弘治皇帝突然自一个禁卫腰间,抽出了配剑。
那禁卫吓了一跳,忙是惶恐不安的拜倒。
弘治皇帝双手握剑在手,左右大臣纷纷色变。
弘治皇帝将此剑送至年轻翰林手里:“卿家执此剑,若此鲸活了过来,卿家敢与之搏斗吗?”
“臣……”这翰林本想说有何不敢,为了保护陛下,我***不惜此身。
可他仰着脖子,身躯颤颤,他握着剑的手,竟在颤抖。
莫说此巨鲸活过来,即便只是面对它的尸骨,双手握剑,对着这巨鲸,他竟是两股颤颤,脸色苍白,他咬紧着牙关,不发一言。
弘治皇帝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
他将剑抢了回来,左右四顾,接着,目光落在了此前那被夺剑的禁卫身上:“卿可敢?”
既然文臣不敢,你是禁卫,是武臣,是保护宫禁的大明亲军,那么……你敢不敢?
这禁卫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嚅嗫着,抬头看着那巨鲸,良久:“臣……臣……想,这巨鲸若是还活着,只怕一个呼吸,臣已灰飞烟灭。”
“看来……”弘治皇帝凝视着他:“你不敢了!”
“那么……”弘治皇帝旋身,四顾左右:“谁敢,可以站出来。”
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沉默了。
其实,谁都明白,这种事是无法验证的,你说你敢,也没有人可以证伪。
可当他们看到这巨鲸,即便只是尸骨,却早已是魂飞魄散,甚至在想,即便自己说敢,怕也会成为大家的笑柄,认为自己吹牛。
“可是有人敢啊!”在确定没有得到任何肯定的回答,甚至连吹嘘的人都没有这个胆量之后,弘治皇帝发出了感慨:“若没有人敢,这巨鲸,如何会在这里,如何只剩下了几截枯骨?”
“朕听说,那大海之中,恐怖如斯!有巨浪,有狂风,有数不清的危险。那镇国府备倭卫,上至唐寅,下至上下将士,在那滔天巨浪之中,与此鱼搏斗,朕来问问你们,这是什么?”
“这就是忠,是勇,是无所畏惧,也是九死一生!”
弘治皇帝即便为天子,可在这巨骨之下,也如蝼蚁,他哐当一声,抛下了手中的剑,渐渐平复了心情:“镇国府备倭卫操练不过数月,救灾有功,更是勇不可当,上下人等,浑身是胆,朕心甚慰。国难思忠臣,也思良将,护佑大明,使朕能在此欣赏如此庞然巨鲸,使卿等能安享太平,必是这样的人。”
一连说了许多话,弘治皇帝显得有些疲倦了。
这时,却有人排众而出。
却是朱厚照和方继藩到了。
朱厚照远远听到敢与不敢,激动的不能自己,箭步冲出道:“父皇,儿臣就敢,区区巨鲸,儿臣不怕,若是它敢活过来,儿臣求之不得,与它死战,莫说一头,便是三头五头,儿臣也绝不惧怕。”
弘治皇帝一脸疲惫,然后意味深长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最令他揪心的是……他居然相信,朱厚照说的是真的。
你说你一个太子,成日想着喊打喊杀,见到了什么都气血上涌,恨不得冲上去跟人搏斗,你这不是二吗?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
朱厚照急了,以为父皇不信,道:“父皇若是不信,就准儿臣去宁波,儿臣这就诛杀几头巨鲸,送到父皇面前。”
弘治皇帝摆摆手:“好,朕,信了,朕信了。”
朱厚照满意了。
回头看着这巨大的骨架,他的双目之中,没有震撼,有的,却是气血上涌,耳边,仿佛有金戈铁马的交鸣。
大丈夫,该东出汪洋,擒杀巨鲸。北出关镇,割胡虏首级而还。
很好,本宫有朝一日,定要擒杀一头巨鲸不可。
他又多了一个心愿。
方继藩躲在人群里,一副自己和朱厚照其实没这么熟,我没这么二的朋友的表情。
弘治皇帝也不知该不该对朱厚照动怒,竟发现对这个皇儿,一点办法都没有,怎么抽都不改啊。
弘治皇帝目光看到了方继藩,朝方继藩招手。
方继藩上前,道:“陛下。”
弘治皇帝手指这巨鲸的骨架:“此鲸……是如何擒杀,你细细说来。”
“细……”方继藩摸摸头:“臣也不知太多细节啊,臣毕竟没有在现场,不过……这巨鲸,体大如船,唐寅带威风凛凛镇国公号……”
一听威风凛凛镇国公……弘治皇帝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不过……不必在意这些细节。
方继藩继续道:“出海,这备倭卫上下的将士,都是自义乌和永康所招募的忠贞之士,他们那儿,虽然比较穷,土地贫瘠,又多山岭,可他们对我大明赤胆忠心,却无人可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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