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纵火
一直以来,罗夏都以为沐言是那种学者气浓郁的年轻法师,毕竟他动不动就脸红害羞,连和女孩子打交道都十分腼腆。
可眼前这一幕让他不禁怀疑自己的看法……
到底是自己看错了……还是说法师属于特殊生物,他们平时的样子与全力战斗时判若两人……眼下这位小法师谈起战术时满眼都是狂热,就像一个陷入癫狂的艺术家……
他的计划很简单,总结起来就一个字,烧。
两人在前面牵制的几分钟时间里,他一个人在营地帐篷下面埋了至少十几包火磷粉和黄炎石研磨物,然后耗尽魔力用油腻术将帐篷浸润,相互连接起来,现在只要一个火星子下去,保证能将这小片林子都点着。
可问题是,他带这么多火磷粉干什么……弥娅在上,就算是矿工队的爆破头子身上也没那么多炸药吧?
“现在是三月的夏布利,冬天尚未走远,刚好是最干燥的时候!而且从刚才开始,林间的小风就没停过!真是弥娅在庇佑我们!只要风势稍微一强,火随风涨,这一大片干燥的树林都将化为火海!!而亡灵生物怕的也就是火焰!”
“可我们呢?”罗夏忍不住问,你这条路似乎没有我们的逃生路线……
沐言挠了挠头,“呃……我们……我们……”
“管那么多干什么,先活下来再说!”
法萝尔踹了罗夏一脚,示意敌人已经来了。
团长似乎很不习惯这样不留后路的“殊死一搏”,但眼下又没有其他办法,于是重重拍了沐言一把。
“我和法萝尔把那群怪物引到营地中间,你看着点火。”
“可你们——”
“管那么多干什么,先活下来再说!”
他把法萝尔的话原封不动地送给沐言。
“准备好了!”
两人头也不回地离开,沐言怔了一瞬,随即就察觉那股汇聚在自己身上的感知转移到了别处。对方从刚才自己布置陷阱时就盯了过来,现在总算用装蠢骗了过去,不过估计也只是暂时。
对方既然知晓了营地的秘密,假如他还让腐尸进去,那就说明猎物已经上钩,并对他放松了警惕。
反之,就得头疼一些了。
目送两人走开,沐言趴在灌木后面,捡起几片沾了露水的宽树叶盖在身上,又不放心,剪下一截袖子,浸湿后捂住嘴。
不远处的营地里,法萝尔和罗夏已经再次被腐尸合围,幕后者似乎厌倦了这样的追逐打闹,打算将两人坑杀在这儿,于是包围圈渐渐缩小,腐尸已经全部到了营地里面。
远远的,沐言看见罗夏背对他高举起长剑,接着重重落下,手势干净利落。
恍惚中,他好像产生了某种既视感,图灵最大的海军军团“铁帆军”就有这样的传统,每次炮击之前,船长都会高举佩剑,众水手屏息凝神,佩剑重重落下之际,就是“开火”的指令发出之时。
罗夏就像个将军似的。
啪
沐言轻轻打了个响指,一团火光从指间绽放,轻轻一弹,火星子跳跃着溅到不远处一滩黑漆漆的油渍上,接着顺势向前燃烧,眨眼间就亮起一根火线,瞬间绕了整个营地一圈。
火光微弱,乍一看就像小孩子的涂鸦,腐尸虽然畏惧火焰,但自然不会害怕这些。
就在这时,爆炸声四起。
彭彭彭彭——
火焰瞬间覆盖了被油浸透的棚布,高温引燃了火磷粉和黄炎石,帐篷接二连三爆炸,响声震天!
一张点着的棚布被冲击力高高扬起,宛如一面火墙,在空中舒展,摇曳身姿,风一吹,恰好落在沐言身旁,干燥的灌木丛顷刻被点燃,退路就此被封锁。
假如他不是沐言,而是一个真正的二环法师,这下绝对死定了。
“弥娅在上,幸运真是名不虚传……”
沐言翻了个白眼,给身上套了一层透明护盾,索性装作被烟呛晕过去。
火势向外晕染,营地里更是爆炸声不断,以营地为中心,方圆数十米的林子已经陷入火海,还有继续扩散的势头。温度越来越高,腐尸们也显得愈发焦躁不耐,可指令却让它们守在火焰里。
“准备好!”
罗夏屏着呼吸,压低了身子。
他看到一个机会,腐尸被高温干扰了动作和攻击欲望,露出一个巨大的缺口。团长突然托起法萝尔的翘臀,用力向外一抛。虽然事出突然,可女盗贼还是瞬间反应过来,在半空扔出一卷绳索,套在树杈上,即将荡离之际回头伸出手。
“抓紧我的手!”
罗夏犹豫了一瞬,但还是伸手握住。
树枝发出不堪重负地咯吱声,加起来快三百斤的两人像大猿猴一样飞跃了烟雾弥漫的营地,留下腐尸在火海中哀嚎。
“喀嚓”
就在快落地的时候树枝断了,罗夏眼疾手快将法萝尔抱在怀里,用后背来了次硬着陆。
两人显然比沐言幸运多了,竟落在一块烧完的灰堆里。
“沐言人呢?”罗夏忙站起身。
“可能先跑了吧……”
“怎么可能,他根本跑不远,一定是昏过去了。”
火焰已然蔓延过来,营地周围被火势照的亮堂。罗夏和法萝尔掩着口鼻在火海中艰难寻找沐言,万幸法萝尔一脚踩在沐言胳膊上,两人这才扛着他匆忙逃离。
快步逃出林子,两人扛着具尸体灰头土脸地站在官道上,看着化作火海的树林,都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法萝尔望向葡萄园所在的方向,目光缥缈。
“他们……”
“他们被怪物驱赶着回了种植园。”
罗夏抹了把脸,扛着沐言往最近的小溪走去。
“你要去救他们吗?”法萝尔问。
“嗯。”
“我就知道……”
……
……
天快亮时,雷格带着其他人夺路狂奔,终于退回了种植园。
奇怪的是,浓雾此时消了一大截,目之所及,几乎没有任何朦胧和阻隔,而且身后的怪物们似乎也因为他们步入种植园而显得十分忌惮。
它们不敢涉足这里?
雷格有些拿不准。可眼下没有更好的方案,他只好示意众人稍微往里面走走,离开腐尸射手的射程。
同时为了防止迷路,他嘱托众人每隔一段路途就要插下路标,一来方便自己寻找出去的路,二来……但愿罗夏和法萝尔以及沐言法师能活下来吧。
很快,一行人就来到了昨天与坑道虫交火的场地,只不过这儿有些奇怪,场地虽然被摧毁,葡萄架也四散倒塌,可地上的坑洞沟壑已经全被填上,土地平整,就像从没有人来过一样……
“先在这儿休息吧,比尔盯着点四周,如果再发现迷雾的迹象,立刻通知我们。”
雷格吩咐道。
“是。”
目送斥候离开,其他人各自坐下休息,雷格这才有功夫搭理自己的伤势。
他揭开皮甲看了眼,心里骤然一紧。
中箭后始终没流失太多血液,他本以为是幸运,可现在看上去根本不是这回事……
伤口的肉色呈惨白,丝毫感受不到疼痛,用力戳也没有凹陷,硬得就像石头一样……
可怕的是这股惨白还在扩散,已经到了脖子下面。
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第二十四章 吸烟有害健康
等沐言佯装醒来时,耳边充斥着两个人的争吵声。
换句话说,他是借着这段争吵顺势醒来的。
争吵双方自然是罗夏和法萝尔,万幸,这对苦命鸳鸯没趁着劫后余生以及沐言“昏死过去”就放松警惕,在小溪边做点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情,而是始终将心思放在正事上……这着实难能可贵。
可也正因如此,他们产生了分歧。
毫无疑问,罗夏是个负责任的团长,而且作为爷们,他身上充满了担当、责任、牺牲、勇敢一类的褒义词,可这些在地球上被称作“大男子主义”,以及被个别女权主义者并入直男癌的范畴。
怀着这些特质,罗夏的观点就很直白了:如果法萝尔认同他是团长,那么就应该听从团长的指令,乖乖待在这里照顾沐言。可反之,假如法萝尔不认他这个团长,那么她就不是罗夏团的一员,同时她也就没有理由去种植园救人。
从逻辑上讲,这说法是极其完美,几乎没有破绽的。
但它唯一的破绽就在于,女人不讲逻辑……
法萝尔为此感到愤怒,她只是反复提及一句话,
“你凭什么不让我跟着你?”
总之,如果不是沐言及时“虚弱”地苏醒,两人的争吵可以持续到世界末日,也吵不出个结果来。
“呃……我似乎打扰了你们……”
“沐言法师,你感觉怎么样了?”
“托您的福……咳咳,我差点以为自己要去见弥娅了。”沐言笑笑,试图坐起身,却差点一头栽进溪水里,罗夏忙扶住他。
“魔力恢复了四五成,勉强算有用,呃……我们接下来是不是该去救雷格他们了?”
他说话时殷切地望着两人,饶是平时讨厌他的法萝尔也觉得这句话来得恰到好处。
他说的是“我们”。
罗夏无奈,叹了口气。
“我觉得你们两个应该待在这里。”
“哦,天呐,你又来了……”
“咳咳,不是这样的,团长。能听听我的意见吗?”
“请讲。”
沐言清清嗓子,“我听到你们的争吵,和我的一些猜想基本一致……其实这很简单,既然亡灵生物的目的是将他们赶进种植园,那么至少说明他们暂时是安全的,同时幕后者也有可能待在种植园里,它将上一个佣兵团的人转化成了怪物……所以想要救雷格他们,就必须消灭这家伙,对吗?”
罗夏沉默了,法萝尔难得赞赏地瞧了沐言一眼,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可你一个人做不到,我的团长。首先,你不了解亡灵生物,你现在只知道他们的弱点是火。但是我很了解,了解更多。其次,那家伙可能是个法师,而你,不了解法师……更何况我们是一个团队,我们还有三个人呢,一定好过单打独斗。”
“可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觉得成功率太低了对么?”沐言摊手,“所以你本来就是打算去送死的,对吗?为了和自己的团员死在一起?听我说,这太愚蠢了,即使是1%的可能也应该全力争取成功,而不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去送死。假如你到了种植园,让雷格他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可紧接着下一句是‘嘿,我是来陪你们一起死的’,他们会怎么想?”
“哈……”法萝尔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吧好吧,我说不过你,沐言法师。”罗夏举手告饶,“我们该怎么做?”
“继续贯彻法师的浪漫。”
沐言说得义正言辞。
“燃烧和爆炸!”
……
……
说起鬼村这片地方,沐言可是想起了不少当初开荒时的趣闻。他虽然没有亲身经历,可看着文字就能体会这里面的乐趣。眼下那股感知仍然盯紧了三人,这使他不能动用太多力量,但正好适合将玩家的骚操作一个接一个用出来,让幕后窥探的家伙感受一下来自遥远地球玩家的智慧。
作为玩家,很多情况下对抗环境(PVE)时最先想到的是利用自己的力量,当自身力量出现不足,一部分人考虑充钱,啊不,变强,剩下一部分则会考虑使用“机制”,或是用环境对抗环境,鬼村恰好是这其中典型的例子。
虽然世界线变动,但鬼村的迷雾既然还存在,就说明沐言熟悉的那个“机制”依旧存在,这是鬼村作为一个刷怪点的“自我保护”机制,同时也是可以利用的。
迷雾实际上是蕴含诅咒和元素的微缩液体颗粒,悬浮在空中,阻隔和人的视线和判断,但它之所以会收缩、膨胀,呈潮汐规律,是因为种植园中心那颗“心脏”。
那就像一颗水泵,以天为周期收缩膨胀,控制迷雾的延展和回拢,因此也会产生呈周期变化的气流。
现在天刚亮,迷雾还在收缩,鬼村周围自然会产生一股拉扯力,这对玩家来说比轻风还要微弱,但的确会拉扯着一切可以牵引的细小颗粒回到“心脏”。处在其中的人无从察觉自己在被缓慢带走什么,但时间久了就会慢慢失去理智,最终沦为傀儡。
每个第一次来鬼村的玩家都会获得一个“心智”条,浸泡在迷雾时缓慢减少,耗尽时不受控制,沦为傀儡,无差别攻击其他玩家。只要参与过一次“心脏”的剿灭,才能获得永久抵抗buff。而心脏的血量堪比主城城墙,鬼村中心地带又危险,因而除了大团队和工作室以外没人在初期就获得这个buff。
但,总有一两个机灵的玩家,懂得利用机制。
最早发现这个规律的是一名叫“转身成空”的矿工玩家,听说他在黑岩兄弟会拿到了瑟银徽章,声望几乎崇拜。凭着这玩意儿,他从矮人那里几乎带来了“无限量”供应的明火岩颗粒,然后趁着心脏吸力最盛时,玩儿命地洒向空中,以至于鬼村的PM.5指数一度高达700,白雾变成了黑雾,最终成功让心脏吸了一整天二手烟。
再然后,只要一个火星,那颗心脏就boom的上了天,威力之强大,之剧烈,让整个鬼村几乎都被翻了个个儿……
据说心脏的战利品里除本该掉落的东西外,还分离出总重量高达45公斤的明火岩聚合物,就像焦油和尼古丁一样粘附在肉块上……这个成功案例也告诉我们吸烟有害健康……
当然,这也是眼下沐言试图重现的。
第二十七章 庆功
“罗夏团化解了夏布利的危机!”
这件事迅速传遍了整个夏布利,就像那天心脏爆炸时的巨响一样震撼,不到一天时间,几乎整个夏布利领都知道了这一消息,同时各种传言和故事也层出不穷。
但无论谣传多么离谱,多么花哨,总归脱离不了三个事实。
第一,甜心伯爵的种植园不再是阴森森的了。即使最中间有一个巨大的放射状坑洞,整片园子也被冲击毁于一旦,但看起来却是暖洋洋的。这才过去一天时间,肥沃的土壤上就冒出了野草,不复当初那样荒凉破败,渐渐恢复了生气。
第二,罗夏团损失惨重。这一点几乎肉眼可见,罗夏团长手底下那个最养眼的,宛如月季花一样纯洁的牧师少女不见了,同时那个穿着极其性感,小麦色皮肤无比诱人的女盗贼也没了。除了这些,雷格等人的失踪也让人不胜唏嘘,眼下原本十五人的队伍现在只剩下九个人,而且人人带伤。
毫无疑问,这是场惨胜。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即夏布利大公得知这件事后,已经派人确定过,并充分认可了他们的贡献,还邀请他们去甜心庄园参加庆功宴,同时将这个好消息传遍整个夏布利领,试图号召那些离开的领民们回来。
对一个佣兵团来说,这毫无疑问是件好事,有人走有人留,有人哭有人笑,这再正常不过了,毕竟大家最开始就是拎着脑袋来卖命的,眼下要考虑的是拿到价值不菲的佣金后如何补偿逝者,以及扩充团队人数,将收益转化为硬实力。
已经有不少人翘首以盼,等着填补罗夏团的空缺了,他们都看得出来,有这次成功,这个小团队必将就此崛起,一飞冲天,或将在未来跻身大团队的行列。
然而身为团长的罗夏却没缓过来,罗夏团的其他人也都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毕竟,他们这个团队,从十几年前组建开始,从最早的四个人发展到如今十五人,从未有过伤亡。
罗夏的确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想到会有人离开,可谁能想到这一天到来时竟这么残忍……
尤其是法萝尔,这个女人对他有着特殊意义,却死于非命……
当他来到已经化作大坑的种植园中心时,没有找到她和艾琳的尸骨,只看到一地纠缠不清,散发着焦糊和腥臭的血肉。那是心脏爆炸后横洒一地的残骸,分不清是什么。他就这么跪在血泊中,久久不能接受现实。
他连安葬法萝尔都做不到,恐怕这就是最大的悲哀了吧。
妮薇拉同样消沉,她比其他人都要自责,她觉得是自己害死了艾琳,又害死了法萝尔。如果不是她平时太过呵护,艾琳也不至于被发疯的雷格吓成那样,也不至于慌不择路地跑到最中心……
一行人花了近两倍的时间回到城镇,随后就接到夏布利大公的邀请。
沐言本以为尚未走出阴影的罗夏会因为黯淡的心情婉拒“庆功宴”,可这位团长却强颜欢笑,礼貌地招待了使者,并且满口答应会在那天抵达甜心庄园。
他还没来得及询问,队里就有人率先提出了质疑。
是妮薇拉。
“你忍心去接受这份用他们的死亡换来的荣誉吗!?”
罗夏淡淡一笑,“我只是想让她们能活在吟游诗人口中,获得应有的尊重。”
妮薇拉默然。
是啊,对一个佣兵而言,这是最好的归宿,也是莫大的荣誉。
活在吟游诗人的歌唱中,被人永远铭记。
……
……
四月,甜心庄园。
这座庄园坐落于群山之间,恰好是夏布利和希尔德丘陵的交界处,距离夏布利城有数十里。这个时节山花开得烂漫,这里人迹罕至,没有打扰,像是一座世外桃源。
沐言从没来过这座庄园,准确说是没见过它现在这副样子。因为当他化作游学者游历洛坎时,这些地方都成了鬼城和废墟一类,贝内特庄园(甜心庄园)也因为它特殊的地理位置易守难攻,多半时间盘踞着亡灵生物,是个练级的好去处,和今天的“安静祥和”完全是两码事。
踏入庄园的第一步,他就感受到那股窥探又来了。
久违的,又来了,正如他所预料的一样。
果然,这“任务”还有后续,这还真符合《黄昏纪元》的一贯风格——任何事都有头有尾,背地里的勾结联络远超明面上所看到的。因此对于有心的玩家而言,即使是随手捡的任务,深耕下去都能发现一连串收获。
甜心伯爵的确失踪了,于是这座庄园又回到了夏布利大公手里,看起来他没有改名字的想法。一路上马车夫都在喋喋不休地吹嘘着大公如何仁慈、宽厚,以及有钱,有钱和有钱。一众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被唬得一愣一愣,倒是罗夏却始终镇定。
沐言对团长的来历产生了几分好奇……即使定力再好的正常人,听着这样赤裸裸的金钱诱惑也不至于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如果是养气功夫,这也养得太过头了点吧……
甜心庄园很大,坐着马车从瓷灰岩拱门进入,一路穿过花园、喷泉和一大片搭着葡萄架的园林后才会来到城堡面前,宽敞气派的景观让人看花了眼。马车走过的路奢侈到并非鹅卵石铺就,而是大块大块的规整石板,上面还有克拉曼风格的叙事雕刻。
远远地,就看见站在城堡入口的一排人。
身着黑色礼服、白衬衫的男侍者,系着围裙、头带**帽的女仆分别站立两列,打眼一瞧至少近百人。头发灰白的管家站在最前方,门口则是盛装的大公和他的幕僚。后者看起来有那么点狗头军师的意味,高礼帽,蝴蝶结,两撇小胡子,以及微微佝偻的背。
大公摆出了最高规格的待遇,罗夏等人也不敢怠慢,但他们又不懂礼仪,下了车以后面对盛情顿时昏了头,一个个愣在原地,手足无措。
罗夏倒是个明白人,他已经做出了抚胸致意的动作,可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单膝跪下,右手抚胸。众人纷纷效仿。
前者是贵族对贵族的礼仪,而后者,则是庶民见贵族。
唯独沐言站着,身为法师,即使面对国王他也不用行礼。
“欢迎诸位勇士的到来。”大公热情地搀扶起罗夏,脸上笑开了花,格外慈祥。“太好了,我终于有机会款待诸位了,感谢你们为夏布利做出如此巨大的贡献,夏布利的领民会永远感激你们……”
“不,大人,我们只是做了应该做的。而且,最有资格接受这份殊荣的勇士已经不在了,我们只是苟且活了下来。”
“抱歉,是我失言了,的确,我们应该纪念那些勇敢的牺牲者们。但毕竟还要活在当下……”
公爵挽着罗夏的手,热情地攀谈着,沐言则惊讶于罗夏这样不苟言谈的人竟这么会说客套话,可紧接着就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投了过来。
是狗头……啊不,幕僚先生。
“阁下就是沐言法师吧?”
小胡子来到他面前,他似乎对法师很感兴趣。
“正是。”
“阁下来自晨星的哪一座法师塔呢?我或许知道。”他追问道。
“哦,这个啊……”沐言害羞地笑了笑,“老师说在我有资格穿上紫袍以前不能告诉别人……所以,请恕我不能告之。”
“啊,我理解,我理解……那么来吧,沐言法师,我可没公爵大人那么糊涂,其实更应该感谢你做出的贡献才对……”
“呃……”年轻的法师这次倒没害羞,而是装作好奇反问道:“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小胡子愣了一瞬,很快恢复镇定。
“呵呵,毕竟您是法师嘛,强大的、无所不能的法师……”
第二十八章 辩论
庆功宴安排在晚上,大白天的时间自然也不能浪费,于是身为地主的夏布利大公充分展示了一个悠久家族传承者应有的风度,亲自做导游,带众人逛了一整天。
大公远非那些有点钱就自诩为贵族的势利眼可比,即使面对一众乡下来的平民,他也保持着良好的礼仪。
他一面为众人介绍庄园里的景色,一面询问他们在种植园里的见闻和战斗,听闻众人经历的残酷战斗,遭遇了死而复生的腐烂生物时,不时发出令人受用的惊叹和称赞声,看上去竟然是公爵在恭维一群平民。
甜心庄园很大,花费一天时间也不过逛了一半而已,旁边还有一座可供狩猎的林场没去。转眼到了晚宴时间,疯了一天的众人被带回城堡里,各自在佣人的帮助下换上盛装,准备出席晚宴。
身为冒险者,平时风餐露宿关了,性格上都放荡不羁,即使换了层皮也从头到脚透露出一股子野性,明眼人一眼就能辨出这非贵族。可这仅指男性,罗夏团剩下的女性却都在华美衣服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明媚动人,再配上她们成熟的气质,显得卓尔不群。
至于团长大人,则更让人眼前一亮……
其他团员的衣服多少都有些不合身,可眼下身着正装的团长就过分挺拔了些,仿佛他天生就是衣服架子,而且也没有因为身着正装有任何不适与拘谨……
这股洒脱自如的气质就很难得了。
参加这场晚宴的除了罗夏一行人和公爵的家仆之外,还来了不少夏布利领的其他贵族,稍微熟悉贵族圈子就能看出来,夏布利的贵族们来了七七八八,大都是平时和公爵大人交好的。
考虑到如今的甜心庄园没了主人,依旧控制在公爵手里,谜团也被解开,不会对未来的生意造成影响……今晚的宴会主题是什么就昭然若揭了,于是这群贵族一个个表现得格外热情。
晚宴安排在宽敞的庭院里,侍者们在人群中来回穿梭,身着黑红两色制服的厨师将庭院分成两半,露天烧烤是一堆,自助用餐是另一堆,贵族们三三两两聚众攀谈,罗夏团的众人也不好意思缩在长桌前大快朵颐,各自小心翼翼,显得非常憋屈。
沐言可顾不上那么多,这一路风餐露宿把他憋坏了,现在有这种好机会自然不容错过,索性换上侍者的衣服,一个人霸占了烧烤架,边烤边吃,忙得不亦乐乎。
他玩得开心,却有人不忍看见,小胡子幕僚又阴魂不散地追了上来。
他似乎对沐言格外感兴趣,白天就在不断攀谈,起初沐言还言辞闪躲地虚与委蛇,后来索性装作孩子气地选择了无视,就差把“拜托你很烦唉”说出来了。
“沐言法师怎么换上侍者衣服了?”
“我以为换上这身衣服幕僚先生就找不到我了。”沐言扯扯嘴角。
“呵呵……阁下说笑了。”
“不,我是认真的。”他摆出一张认真脸,“幕僚先生,我听别人说你两年前才来这里,而后迅速就与夏布利大公关系密切,有人怀疑你们是那种关系,我也能理解,可我真的没那个爱好,我讨厌精灵文化。”
幕僚脸色微滞,但很快恢复正常,“哈哈哈,法师先生又在开玩笑了……我和公爵大人只是志同道合,兴趣相投,不要理会那些下人的恶言恶语,我打扰阁下也只是对法师十分好奇而已……”
“哦。”沐言将玉米切两段,串到签子上,扔回烤架,又擦干净了手。
“阁下既然对法师这么感兴趣,为什么不去法蓝城?”
“嗯……本来的确打算去,可我听说法蓝城一直是高塔管事,法师协会式微……而我又是一个无信者……”
“那是过去式了。”沐言摇摇头,捻起一根铁钳翻了翻玉米,用擦干净的手抓起一串温热的肉,占上黑胡椒和香料,扔进嘴里,露出享受的表情。
“呼……那是过去式了,现在法蓝城,是一个真正的法师圣地。”
“真的吗?”幕僚愣住,仿佛很难以置信,“谁还能制衡元素高塔?而且……阁下不是晨星人吗?为什么知道的如此清楚?”
沐言笑笑,伸出一根带着酱料的手指。
“首先,我是一个法师。其次,我才是晨星人。法师为真理而生,就像白天的向日葵,夜晚的飞蛾,永远追随太阳和光明,即使身为晨星人,我也时刻想着前往法蓝城去追寻真理。至于那些蜷缩在晨星,不求上进的法师们,我认为他们都是懦夫,这辈子都到不了真理的彼岸。”
幕僚脸色微微变化,头一次没了和气的神色,甚至有些阴郁。
他本来都打算转身离开了,但犹豫了一瞬,又重新坐回沐言面前。
“沐言阁下既然那么向往真理,为什么会来到偏远的夏布利?这里是晨星的东南边陲,可珈蓝明明在西北方向。”
沐言没记得回答,掏出手帕擦拭着嘴角,又擦干净了手,直到幕僚不耐烦才开口问:“先生,你觉得‘真理’对法师而言是什么?”
“力量。”幕僚很笃定,“越是接近‘真理’,具有的力量就越大。”
“具体点,就像剑士的力气和技巧,以及战斗经验等等,它们统一构成‘力量’,那对一个法师而言,‘真理’具体是什么?力量的哪一种?”
幕僚沉默了,思考片刻,他突然笑笑,“这问题应该我问阁下才对。”
“是知识。”沐言微笑,“一个法师强大与否,在于他掌握的知识多少,我的老师说过,应该永远保持对未知的敬畏和尊重,就如我选择来到夏布利,在晨星境内游历,就是为了接触更多的‘未知’……”
“呵……照阁下这么说,银烛会的学者们岂不是比法师还要强大?可笑。你我都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法师之路上最重要的并非知识,而是天赋,这一点上法师和剑士没什么不同,都是力量的追寻者,真理也不过是更高级的力量,没有天赋的人根本无法触及‘真理’!”
“天赋只是一道门槛,先生。对有的人来说,天赋不足,门槛很高,跨越它需要数年,甚至数十年。而对有的人来说,轻轻抬起脚就跃过去了,这是天赋所起的作用……”
“这是种偏见,阁下。”
幕僚先生仿佛被人戳中了痛处,竟愤怒地站起身。
“这种说法就像公爵大人开玩笑说自己被金钱和女人所困,被权力和地位所扰一样,是种名为‘谦虚’,实为炫耀的说辞!尤其是阁下这种人,说出这样的话时,更是对普通人的嘲讽!”
“呃……”沐言张了张嘴,“好吧,既然您坚持这么认为的话,我道歉。不过我觉得在这种事上,身为法师的我应该更有说服力一些吧……”
“身为法师的您……呵呵,的确,您更有话语权。”幕僚深深看了他一眼。“失礼了,阁下。但愿您有一个美好的夜晚。”
“啊……对了,一直没请教阁下的名字……”
“呵呵,一个没落贵族后裔罢了,姓氏不足被您记住,叫我约翰就好。”
“那么赞美您的祝福,约翰先生。”
第二十九章 伊始
深夜很快降临,宾客汇聚在礼堂主厅。
主厅的天花板富丽堂皇,上面吊着十五盏灯,除了居中的一盏比其他都要大一圈之外,其他的完全一致,分别排列在前后左右,错落有致,呈现出一种微妙的美感,但寻常人又看不出什么。
每一盏吊灯上都镶嵌着三十六枚照明水晶,各个晶莹饱满,像刚成熟的葡萄,有拳头大小,整个大厅亮如白昼。
松木抛光地板擦得雪亮,行走在上面甚至能映出倒影。灯光从各个角度打下来,无处不在,宾客的影子重叠交错,淡的几乎消失。
罗夏团的众人自然是没见过这种场面,被震撼得无以复加。眼下盛装的男女们相互攀谈,觥筹交错,各自寒暄,脸上挂着贵族特有的虚伪笑容。侍者在其间来往穿梭,至少有近百人。每个人压抑的低语声和器物擦碰声交汇成完美的白噪音,与乐队从角落奏响的琴声融合在一起,缓缓流淌到各个角落。
这种规格的晚宴,即使在晨星的皇宫里也不多见,更何况是夏布利这种偏远地区。这已经远远超过了“庆功宴”的级别,大公还真是个会享受的有钱人。
“大公到底想做什么……”
罗夏喃喃道,和拘谨的团员不一样,他很自如,只是表情略微凝重。
他似乎意识到今晚不只是一场庆功宴。
沐言始终低着头,紧盯着地板。
精美的松木地板上,隐约可以看到细细的黑色纹路,乍一看像是木头上随处可见的裂缝,可一旦铺开感知,这么一条条看过去,将整个礼堂的地板都拼接起来,就能发现纹路实际上是相互连接的。
此时如果再眯起眼睛,抬头看看拉成丝的灯光,就会发现两者在轮廓上大体相同。
“沐言法师?”
“嗯?”
“你在看什么?”罗夏问。
“啊,没什么……”沐言腼腆地笑笑,“地板很滑,我得小心点。”
罗夏笑笑,转身往前走。
没走两步,身后突然传来沐言的惊叫。
他急忙转身,发现法师因为低头看地板,竟被急匆匆的侍者撞倒在地,鲜红的葡萄酒液淋了一身。
“对,对不起,先生,对不起!”
“呃……没事,可我就这一身衣服……”
“我带您去换!没问题!”
“那我暂时离开一下,团长大人。”沐言歉意地望着他。
罗夏点点头。两人离开后,他好奇地看了眼地面,光滑的地板上,按理来说酒液应该四散流淌才对,可眼下似乎有一丝渗透了进去,鲜红如血……
……
没过多久,大公出现在礼堂最前面的台子上,伸手向众人示意。
大厅迅速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公爵大人,并向他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晚宴的开端自然是一段冗长且无用的致辞,但这次大公刻意缩短了内容,三两句就交代清楚晚宴的目的,并开始介绍主角。
毫无疑问,这次的主角是罗夏团的人。
一行人被邀请来到大公身边,接受夏布利领民们的瞻仰。台下站着一群光鲜亮丽的贵族,其中固然有感谢和赞许的目光,也不乏不屑与讥讽。
站在这个角度,沐言只要稍微一仰脖,就能看到空气中似乎漂浮着些什么。
那是一个无形的气团,只能用感知捕捉,可一旦用感知确认了气团的存在,就能用目光发现光线的微小折射、偏移。这部分异样使得吊灯发出的光芒更加炫目、迷人,稍看几眼就有些眼晕。
“……赞美这些勇士们的流血和牺牲,感谢他们,夏布利领又回到了往日的安宁!我们要让他们的事迹广为流传,同时欢迎那些离去的领民们重新归来!”
“赞美罗夏团长!”
“公爵大人万岁!”
“夏布利永存!”
致辞结束,晚宴的气氛逐渐高涨,大公也拍拍罗夏的肩,微笑示意他们可以继续享用晚宴了。在这之后,公爵以身体不适为由被女仆搀扶着离开了大厅,只留下幕僚先生主持晚宴。
远远的,沐言看到对方露出的笑意,颇有些意味深长。
啧,不就是个迷乱法阵,至于得意成这样子吗……沐言不禁轻笑,一改平时腼腆、害羞的样子,冲望过来的约翰比了个中指。
幕僚先生顿时懵了,一来他看不懂这个手势,二来他不明白对方怎么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心里突的一下。
但很快,他就恢复正常,认为是露天派对上结下的仇。
哼,莽撞的年轻法师,很快,你的所谓“天赋”就要归我了。带着你的一肚子知识去迈过那一道天堑般的门槛吧!如果你还活着的话。
幕僚和周围的人攀谈几句,也转身离开了大厅。
……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罗夏渐渐察觉到情况有些不太对。
气氛虽然高涨,却热得有些过头。不少人脸上泛起不自然的驼红,可他们却没有发现。
作为一个剑士,随时要让身体处于最佳状态,他对这种异样自然非常敏感,于是当思维渐渐出现迟滞时,他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慢慢地无法控制四肢了,力气也在被一点点抽离……
罗夏看向其他团员,他们大都沉浸在辉煌的大厅所带来的震撼,以及可口的食物中,似乎还没察觉这一点。
沐言法师……对,还有他。
可罗夏一扭头,却发现沐言已经不见了?
“妮薇拉,高登,让多恩他们都回来。”罗夏低声吩咐道。
“发生了什么事,团长?”
“沐言法师不见了,你们没有看到吗?而且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赶快集合!”
“是,明白。”
虽然尚不明晰事态,但罗夏团的人还是完美执行了团长的命令。
几分钟后,流窜在各处的团员再度集结。罗夏带着他们离开大厅,试图去外面清醒清醒,顺便寻找沐言。可刚迈出大厅,没来得及走几步路,一行人就接二连三失去了力气,相继跌倒在走廊里。
“我这是怎么了……头好晕……”
“我也是,使不出一点力气……”
“沐言法师他人呢?”
“不会去上厕所了吧?”
不知谁说了这句,众人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果然出事了……
自从加入了团队,但凡沐言上厕所,就从没发生过什么好事,眼下似乎更是这样……
“别吵!”
罗夏脸色凝重,奇怪的是,他们就跌倒在走廊里,四周却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个侍者。
“救命,来人啊!救命啊!”
“有人在吗?!”
呼喊也没有任何效果,他们的声音似乎被约束在这一小片空间,仅仅数米之隔的宾客们不仅对他们的呼喊置若罔闻,就连偶尔一两个抬头望过来的也都视若无物,仿佛他们间隔着一堵墙……
“恐怕不太妙……”
仿佛是为了印证罗夏的猜想,大厅里突然传来一声痛苦的惨叫。
这是一个开端,流血的开端。
第三十章 幕后
迷乱法阵的作用很特殊,如果在游戏中,即施加“战意折磨”和“扰乱心智”两种debuff,前者让处于战斗状态的玩家获得易伤buff,并快速降低非战斗状态下玩家的生命值。而后者,就是干扰判断并降低感知了。
表现在实际中时,它可以催生并助长负面情绪,一方面流失体力,一方面将负面情绪转化为体力,即让易怒者察觉不到虚弱,而心平气和的人则会沦为手无缚鸡之力的靶子,任人宰割。
对罗夏团的人来说,他们在晚宴上的心情非常忐忑,大都小心翼翼,而且时刻被金碧辉煌的大厅和可口的食物吸引,没什么功夫愤怒,但其他贵族就不一样了,他们大都怀着各种小心思来此,自然更容易受到影响。
暴动的开端来自于一对本就互相看不顺眼的男爵,两人都拥有一块大公赠送的土地,并且都天真地以为这次晚宴对方不会出现,自己能获得对手那块地。于是仇人见面后都心情郁闷,各自笑里藏刀虚与委蛇地客套半天,碍于大公的面子不得不按压着火气,就像两座不断积攒压力的火山。
在迷乱法阵的作用下,两座火山提前达到了临界点,随着一次侍者不小心泼洒酒水而喷发。一个人认为自己被设计侮辱,抄起侍者的托盘砸在对方脑门上,另一人则反手一酒杯砸过来,血花在脑门上绽放。
开瓢的伤口如同喷薄的火山口,鲜血也如同岩浆,炽热而浓郁。
在血的刺激下,两人手段愈发暴力,浓郁的血腥味渐渐萦绕,在法阵的刺激下,上前来劝架的人都有一瞬间的迷乱。
比这更可怕的是,有了血腥的刺激,众人心中的暴戾、怨恨、躁动、嫉妒……种种阴暗的情绪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提了起来,很快便各自撕下伪装,瞅准看不顺眼的对手,相互扭打在一起。
但凡察觉到不妥的人都因为法阵失去了力量,随后被愤怒的人痛扁。这股怨气使他们再度获得力量,于是双方就此纠缠不清,没有个结束。
彻底撕下伪装后,人最丑陋、罪恶、原始的一面显露出来,并在法阵的刺激下不断加深,情绪愈发扭曲……
看似光滑的松木地板,实则留有一道道微不可查的缝隙,血迹在上面四散流淌,渗进其中,继而渗进松木地板的黑色纹路里。
黑色愈发深邃,渐渐染上了暗红色的光晕,向上晕染开,金碧辉煌的大厅慢慢笼罩在一层若有若无的红光中。
惨叫声此起彼伏,大厅渐渐沦为地狱般的存在。
……
“迪佩尔先生,我们的计划就要成功了吗?”
庄园的书房里,一面光幕面前,大公激动的搓着手。
“我们就要收集够这些东西,让你成为无所不能的法师了吗?你会像说好的那样赐予我寿命吗?”
光幕上是厮打在一起的人群,以及空中不断聚合的黑色气团。就如沐言所见,眼下透过光幕,气团中氤氲的黑色肉眼可见。
幕僚正在他身后踱步,时不时瞥一眼,却始终眉头紧锁。
“迪佩尔先生?”大公忍不住又问。
“别吵,我在思考问题。”
“抱,抱歉……”大公非常惶恐,小心翼翼地问:“您在担心什么?是哪里出了问题吗?”
“问题……你还没注意到哪里出了问题吗!?”约翰顿时怒不可遏,“愚蠢!你没发现这里面少了好几个人吗?”
“少人?”大公微愣,紧接着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些佣兵?哦……他们或许受不了这样正式的场合,打算去外面透透气。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现在应该浑身无力瘫倒在过道里吧……这无关痛痒,我让卫兵去处理他们就是了……”
“关键是那个法师!如果卫兵能处理,早就来报告他的失踪了!那群废物有什么用!”
幕僚愤愤道,双手撑在桌上,目光凝重地望着光幕。他只恨眼前的监控水晶是低档货色,无法看到过去的影像,没能捕捉到沐言是如何消失的。
从晚宴一开始他就始终盯着对方,可现在人却没了……
“不行,我要去地下看看,那是最重要的一环,不容有失!”
“迪,迪佩尔大人,等,等等我!”
大公忙挪动身躯追了上去。
两人离开书房,沿着螺旋阶梯一路向下,穿过来到厨房,抵达地窖,最后正对着一面被烟雾熏黑的砖墙。
黑渍后面似乎暗藏着繁复的花纹,还印着两个指纹都清晰可见的巴掌。两人各自将手印上去,砖石窸窸窣窣挪动,推开门,是一面结界。
一穿过结界,浓郁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与此同时地下还隐约传出强有力的心跳声。
砰砰,砰砰
一如当初鬼村中心那座,却远比那个要更快,更有力,更强劲。
听到声音,约翰心下稍安。
“您听,没有出任何问题,迪佩尔大人!”大公媚笑道,像个成色十足的狗腿子。
约翰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要不是对方提供了助力,态度也算恭敬,就冲这令人作呕的谄媚脸色,都想将他做掉。
穿过漫长的甬道,两人来到地下室。
作为最隐秘的地下室,这里或许是整个甜心庄园最贵的一间屋子。它的面积有会客厅的一半,地板却是一整块褪魔石雕刻而成。
只有一块,并没有任何拼接的痕迹。
即使在珈蓝也找不到这么大一块完好无损的褪魔石,唯一一块只有它四分之一大小的,镶嵌在珈蓝学院的传送室里。珈蓝通往洛坎各地的超远距离传送阵就汇聚在那上面,议会家族手中的传送石也是它的边角料铸造的。
眼下这块石头也一样,只是上面的魔纹绘制相当拙劣,毫不客气地说,简直是白白糟蹋了这么一件稀世珍宝。
传送阵之上是四根粗木搭建的支架,架子中心悬挂着一颗心脏,比鬼村那颗大一圈,但几乎一模一样。
透过半透明薄膜,可以看到里面躺着两个人,法萝尔和艾琳,各自赤裸着身体,完好无损。
这一幕虽然令人放心,可看到心脏面前站着的身影时,约翰的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揪了一把。
他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来了?”沐言笑着转身,“我等你们一个多小时了。”
夏布利大公愣了一瞬,转身就要跑,可眨眼间出口就被一堵冰墙塞住了。
“公爵大人,我这个面子不能不给吧。”
“是……不能,不能不给……”
公爵倒是识时务,谄笑着转身回来。
“坐吧。”
一把椅子飘过来,公爵顺势规规矩矩地坐上去。
“至于你呢,”沐言看向幕僚先生,“我希望你能老实点。毕竟你是主谋,而且又是个死过一次的家伙,自然比活人更机灵,更阴险,更狡猾,手段也更毒辣。”
“你认识我?”
幕僚先生冷冷盯着他,像一条怨毒的蛇。
“当然,我当然认识你……”沐言笑道:“约翰·迪佩尔先生。”
第三十一章 过分的自信
既然被戳穿了伪装,约翰·迪佩尔索性连身上的人皮都不要了。
他就像脱下衣服似的在胸前轻轻一拉,幕僚的礼服和皮肉一起被划开一条口子,却诡异地没有流出一滴鲜血。
切口整齐,露出皮革的质地,里面也没有内脏,空空如也。皮囊随衣服一起脱落,从中钻出一具黑漆漆的身躯。
那是一头怎样的怪物……完全从皮囊中钻出,彻底舒展开来有近三米高,几乎触碰了地下室的天花板。他的身体就像用漆黑地骨骼拼凑而成,脑袋呈锥型,没有五官,浑身上下都氤氲着黑气,仅露出两个闪着光的眼睛。
尖锐利爪的又细又长,即使站直了也会拖在地上。
这副样子和雾谷的苍白之牙有些相似,但远比那种魔兽更加狰狞、邪恶。
脱下伪装,从不知名器官发出的声音也变得沙哑,就像钝锯子在枯树上来回拖拽摩擦。
“阁下,处心积虑藏在这样一个弱小的佣兵团里,就是为了找到我吧?”
约翰慢慢向前,仿佛随着丢掉一身人皮,自信也回归了这具身体。
他抬起爪子,二十公分长的指甲就像一根匕首,抵着沐言的法袍缓慢向上,最后搭在他的下巴上。
“我知道你的实力绝对不止二环法师,所以一个二十岁年轻人的极限是什么?紫袍?呵呵,不是每个人都是路西安·克拉克那种交了好运的家伙。
“啧啧,真不知道你是过分自信还是被吓尿裤子,身为法师竟然会被一头怪物近身。还是在这个无比混乱,充斥着负面情绪的地方……”
“自信是有的,”沐言笑笑,“但说我‘过分’就有些抬举你自己了,幕僚先生,真正过分的大概是你吧……而且我要纠正你两个错误。第一,路西安·克拉克现在穿得是白袍,第二……”
他用两根手指夹住对方的利爪,元素瞬间在指尖凝聚,金色光弧化作剪刀,稍一用力就绞断了爪子。
“第二,我比他强一些。”
“飒——”
痛苦的叫声就像参差不齐的羽扇拂过一面坑坑洼洼的墙壁,约翰一瞬间失去风度,挥舞着剩余的爪子朝沐言刺了过来,这一下要是落实了,少说也得扎成马蜂窝。
沐言依旧一动不动,利爪即将触碰到他时,却像撞在了一面空气墙上一般,不能再进一丝一毫。
感受到爪子陷入迟滞,被空气墙阻隔,约翰顿时明白自己被戏耍了,心中一片慌乱。试图脱身,却发现宛如陷入了泥沼,深深嵌了进去,一分也不能移动。
这时沐言开口了。
“我很好奇,迪佩尔先生,阁下既然在数年前以‘游魂’的身份逃逸,为什么能变成今天这副怪物样子?甚至还拥有不低于四级魔兽的实力?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路西安也会有些棘手。更为有趣的是,你似乎还掌握了一种窥探他人,却不会被发现的技巧……虽然这些都不是我本来的目的,可现在,却成了我最感兴趣的。”
“嗬……你……你就这么泰然自若,不去管那些贵族,不去管你的队友的死活?”
约翰的两个眼睛在黑气中若隐若现,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作为死过一次的人,他在明白自己身处的劣势后第一时间选择攻心。
面前的法师,年轻且强大,又在之前的冒险中不遗余力地掩饰、伪装,并尽可能照顾他人……这些信息足够他推断出对方的性格。
毫无疑问,这是个天才,是他最恨的那一类人,像珈蓝的路西安,像晨星的蔷薇花……这些生而幸运的家伙们,单单因为命好就被捧上了天,但这些人有个共同的缺点,或说无法弥补的弱点,那就是幼稚。
因为年轻,因为天赋卓绝,所以他们的绝大部分精力都在修炼上,自然没什么功夫积累阅历,因而一旦被放出来试炼,自然很容易与他人建立羁绊,并认为无法割舍……
庸俗!无聊!毫无意义!
眼下的环境中,负面情绪在心脏中升腾、凝聚,也在影响周围的人。如果能让对方陷入自责和懊恼,自乱阵脚,兴许不用自己出手就能收拾他……
果然,他说了这番话后,沐言默然不语。
“呵呵……神秘、强大的法师阁下……你也是个狠角色呢……现在你也很愧疚吧,并试图借我的手除掉罗夏他们……
“我想你也不愿让他们知道事情的原委,尤其是当他们得知,你本来有机会拯救雷格、拯救埃登,拯救法萝尔和艾琳他们,却并没有这样做时,他们会如何看待你们的友情?会认为这是欺骗吗?呵呵,恐怕不会,这是一把尖刀,狠狠刺进他们的心脏,远比摧毁肉体要来得痛苦……
“所以,认清自己虚伪的面孔吧!你不配与他们做朋友!你是在玩弄他们对你的信任!”
“是啊,对雷格的死,我很愧疚。”沐言喃喃低语道:“我也一直在想,自己这样做是不是显得虚伪,做作,所以这一路上我都很犹豫,该怎么重新面对罗夏他们……是不告而别,还是恳求原谅,亦或者厚着脸皮说‘要不是我你们可能要团灭’之类的混账话……但总归,我无法让所有人都满意,这毕竟是一个电车问题,有无数立场,有无数说辞……”
他笑笑,抬起头:“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你……”
“别自作多情了好嘛,我之所以提前离开,一来是想验证自己的猜想,看看你在背地里鼓捣些什么,二来是要将法萝尔和艾琳救出来,做一回救世主。的确,你没说错,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对我造成了不小影响,就比如现在和你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但这是人之常情,你不会觉得我是机械吧?”
“呵呵……幼稚!别硬撑着了,到了这时候还装作沉着冷静……”
“好了好了,安静,阁下。我知道你在期待什么,这里的迷乱法阵是大厅里的浓缩版,就藏在传送阵下面,你很聪明,之所以把传送阵画得这么蹩脚,冗余的魔纹一大堆,实际上是个不得了的复合魔纹,我要是你的魔纹学老师,一定给你一朵小红花。
“眼下迷乱法阵收集的所有负面情绪都被汇聚起来供给这颗心脏,这座大厅的力场比哪儿都强,只因为你和公爵大人身份特殊所以不受影响。你想等我思绪混乱,渐渐被负能量支配对不对?到了那时候自顾不暇,又怎么可能维持法术困住你……可按理来说我现在应该濒临崩溃,陷入混乱对吧?可为什么没有呢?为什么呢?”
不等他开口,沐言便认真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因为,你无法想象,我经历过什么……比起那次被彻底击溃的经历,你真是……弱小得不值一提啊。”
约翰微滞一瞬,接着陷入无边的狂怒。
他讨厌这种瞧不起,明明半句脏话都没有,却像世间最恶毒的语言。
他疯狂扭动身体,试图将利爪从空气墙里拔出来,不断发出刮玻璃似的声音,让人心烦意乱。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依旧试图加深沐言的混乱度。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强大的挤压和禁锢,周围的空气就像被人狠狠挤压的鲱鱼罐头,禁锢在其中的约翰也随之发生变形,蜷缩成一团。来不及缩回去部分被挤压、折断,伤口处流出的并非血液,而是一团团黑气,不断扩散,随后很快被心脏吸收进去。
“你……嗬嗬……你会付出代价……”
“好了好了,狠话先停一停,如果这个时候我们还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一谈,恐怕你真要死了。”沐言摆摆手,椅子自己动了起来,一直在旁安静看着这一幕的大公连忙小心翼翼地抓紧椅子,像个头一次坐火车的老大爷。
“大,大人,您有什么要问的。”
沐言失笑,他还没开口,这位公爵竟然这么上道,他不禁怀疑约翰是不是把自己的“上道因子”都转移给了夏布利大公,索性温声道:“公爵大人能跟我讲讲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大公没有丝毫犹豫,痛快地点头。
“没,没问题!”
第三十二章 人各有命
沐言猜得没错,前段时间在种植园附近察觉到的窥探正是来自约翰·迪佩尔先生,虽然这位眼下被挤得跟鲱鱼罐头一样,充其量也不过五级魔兽的水准,可他的确有种十分特殊的感知技巧。
沐言曾在费洛身上领略过类似的东西,还有那位贝纳先生,但又不尽相同。
约翰用血肉凝结的心脏有两个,一母一子,两枚心脏相通,就像远程监控设备,所以他呆在甜心庄园就能监控种植园四周,并不至于被发现。并且他从一开始就目睹了沐言的整个“吸二手烟”计划,完全可以避免那场爆炸,但他没这么做。
子心脏将艾琳和法萝尔一并吸进来,在爆炸前通过传送阵送到甜心庄园,之后顺理成章地自毁,炸出一个大坑,顺带毁掉了隐藏在泥土下面的传送阵,自此完全断绝了他与种植园的联系,同时还能造成夏布利恢复正常的假象,让流失的人口都回来,可谓一举两得。
事情到这一步本该是个完美的结束,可人总是贪婪的。身为晨星曾经的天才法师,约翰对沐言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而就有了这一场庆功宴。
除此以外,宴会的目的还有两点,其一是应公爵大人的恳求。大公将一大部分财产分给自己的附庸,虽然从源头上避免了被查理三世无端骚扰,可渐渐也养虎为患——他收不回来那些财产了,甚至每年还要花大量精力来安抚他们……于是他打算用这个方法将其一网打尽,收回所有财产。其二,便是为约翰的实验提供足够的负面情绪,约翰答应成为法师后赐予他更久的寿命。
而所谓夏布利领的怪事,从来不是什么瘟疫诅咒,正是这俩搞出来的。这一切的开端,也是莫拉当初对约翰天赋的觊觎。
信仰历77年,从莫拉手中逃出的约翰·迪佩尔不幸沦为了一缕游魂,可正因为莫拉在死灵实验中的不小心,两人有那么一瞬间共享了记忆。
于是,逃出生天的约翰·迪佩尔始终牢记着一点:在夏布利领的某处存在一个死灵法师遗迹,涉及‘奇美拉计划’。
对一个濒死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他最后的救赎之地,于是他就这么一路飘啊飘,飘到了遗址。
遗址恰好在甜心庄园,也就是现在所处的地方。不过这里伪装得很好,即使庄园在信仰纪元中几度易手,那么多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却始终没有人发现它。又或者,发现它的人都死了。这些无法察觉真正力量的凡人贵族反而成了遗迹最好的的庇护色,保护着这个地方。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扎老师当年也没敢轻举妄动,他无法对晨星有名的贵族出手,那样等同于以一己之力向晨星宣战。
也正应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句话,被抢夺身体的游魂约翰虽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却刚好介于亡者与生者之间,轻松穿过了庄园的防线。而死灵法师留下的陷阱和保护措施也只针对生者,竟然对他无法生效,约翰就这么大摇大摆飘进来,顺利得到了死灵法师留下来的遗产。
约翰蠢归蠢,但身为天才法师的底子还在,加上强烈的求生欲作为支撑,他在所剩无几的生命里通读了一遍手札。尽管手稿晦涩难懂,但以他的能力破解的那部分却足以救命——就是眼前这具怪物似的躯体,这也是那名法师的造物。
这具奇怪的躯体似乎是用血肉和无数人的负面情绪融合而成,仿佛每天都有数千张陷入疯狂和迷乱的面孔相互挤压、纠缠、吞噬,试图消灭彼此,就像养蛊一样。作为拥有意识清醒的侵略者,约翰轻而易举地消灭了这些意识,获得身体的所有权。自此他也告别了性命之忧,同时还获得了这股奇特的感知能力。
但约翰不满足仅仅是活下来,他明白,这只是苟且偷生,他迫切地想要报复莫拉,夺回身体,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怪物。可眼下他的这点力量出手对付莫拉无疑是自寻死路,干脆潜藏在庄园默默积蓄力量,继续潜心研读那份晦涩的手札,那里面恰好记录着有关融合、再生,甚至是制造一个全新“生命体”的知识,那是他最需要的。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一年前的某次聚会上。
如我们前文所说,甜心伯爵的财富来自于公爵大人的赠送,作为避祸的权宜之计。但是,人是会变的,时间久了,甜心伯爵萌发了贪念,不甘心只是做“表面的拥有者”,想把种植园和酿酒厂真正据为己有,还威胁说会这件事写信告诉查理三世,让他惩罚公爵。
面对威胁,大公顿时慌了,两人在书房里起了争执,最后竟大打出手。
两个上了年纪的人在书房里推推搡搡,必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一个不小心,甜心伯爵一口气没提上来,竟眼睛一翻,死了……
这下子麻烦大了,即使伯爵是大公的附庸,可按照帝国法理,杀死一名贵族也是死罪,更别说公爵这还是在甜心伯爵的庄园里动手,这就是上门杀人呐……
就在大公一筹莫展的时候,约翰·迪佩尔看准机会,果断出手。
约翰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再加上被这具躯体同化,性格变得诡谲狡诈,愈发善于蛊惑人心。他一眼就看穿了公爵的弱点,便温言安抚、诱惑、欺骗他,许诺帮他走出眼前的困境,并收回散布在夏布利领的财富,同时未来还会赐予他更多的寿命。
两人密谋了一整夜,天将亮时,终于达成共识,就此勾结在一起,从此公爵大人身边便多了一名幕僚。
接下来就有了夏布利领的古怪事件,从甜心伯爵开始,人接二连三地消失,作为晨风学院的高材生,约翰清楚圣言教会毫无影响力,真正难缠的是元素高塔,于是就连圣言教会派来的牧师也没能幸免。
约翰从手札中获取了制造心脏的方法,在种植园设置好陷阱,收集需要的材料——血肉、灵魂、负能量。那些人死前的绝望、痛苦、挣扎,被同伴背叛的不甘和恐惧等等。
起初,他们还需要准备毒药和伏兵来应付冒险者,到后来,心脏自行运作后,种植园产生了迷雾,这时已经完全不需要他们动手了,光是上一批死掉的冒险者就足以应付后来者,如此滚雪球,渐渐构成一个良性循环。
至于罗夏团,只能说他们的出现恰到好处。
一来这件事也到了收尾阶段,约翰在等待的是善与恶两个极端的存在作为实验核心,法萝尔和艾琳恰好撞了上来。二来夏布利终究是公爵的领地,不堪长久折腾,他许诺对方的“一网打尽”也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于是在捕捉了法萝尔和艾琳之后,他们顺势毁了心脏,并着手召开这次庆功宴,伺机对沐言下手。
事实上约翰暂时还不知道如何夺取沐言的天赋,但他打算将沐言当做珍惜材料圈养起来,等到真正掌握方法的那一天再动手,这也是他无比看重沐言的原因。
听到这儿,沐言大概明白了,他看着挤成罐头的约翰问:“那位法师留下的手札和笔记呢?”
“我我我知道!”没等他回答,公爵就抢先道:“我可以为您带路!”
“呃,好吧,感谢您。”
“这是我的荣幸!”公爵立刻惶恐道。
望着两人走远,地下室里只剩下约翰非人的咆哮。
“不——”
第三十三章 墙头的吊兰
前往书房的路上,大公一脸小心翼翼,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忍不住问:“您不担心您的朋友吗……”
“你其实在担心那些贵族吧。”沐言笑笑,“你们在书房设置了监视水晶,可以随时关注动向,让他们不至于全部死掉,眼下这么久没人看着,你是怕他们都死绝了,自己扛不住这个压力么?”
心思被看穿,大公只能一个劲儿赔笑。
“没关系的,他们现在已经恢复正常了吧,力竭睡着了吧。”
“啊?”
公爵没绷住表情,一下子把惊讶写在了脸上。
“怎么?没想到?”沐言笑问。
“呃……我我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说这样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是这样……”公爵悻悻道。
沐言忍不住笑了,“您有多怕死?没必要这样跟我讲话,自然一点就好。”
“谁能不怕死啊……”公爵大人叹了口气,样子颇有些委屈:“我才当了五十五年公爵,我,我还有几十万金币存在镶金玫瑰没花出去,我上个月看上了一个狐人舞女,她的皮肤就像丝绸一样光滑,身段柔弱无骨……我还从图灵购买了一批好马,打算年中回去王都参加荆棘花赛马大比……您瞧瞧,这个世界有多么美好,生活多么有趣,换做谁也不愿陷入永久的黑暗啊……”
说着说着他还掉了几滴眼泪。
这位大公还真是个……真·小人啊。沐言撇了撇嘴。
两人来到层层加密的书房,果然如沐言所说,主厅的人都陷入了沉睡。那场面虽然看着很血腥,可实际都是皮外伤,情况没有再恶化下去,最惨得也不过起初互相开瓢的哥俩,因为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事实上在沐言不小心摔了那一跤时,就已经划断了法阵的一条纹路,而且没有惊扰监控。这就像在一颗气球上戳了个洞,虽然气球还在不断充气,可达到临界点后就不会再胀大了。
愤怒、生气、暴躁等负面情绪是很费力气的,如果没有不断上涨的暴戾作为正反馈,受术者很快就感到虚弱无力,再加上情绪混乱,流血受伤等等糟糕的身体状况,力竭睡着也就不奇怪。
那位死灵法师留下的东西被藏在一面墙后面,随着暗格推开,一股凄冷瘆人的阴风随即刮了出来。
公爵倒是个相当上道的人,他早在这之前就提醒沐言“小心,避开正面”,一点没有借机发难的意思。
死心塌地到这个地步,这已经不是墙头草了,而是一盆放在墙头的吊兰了,该往那边倒就彻底倒向哪边……
资料一入手,沐言立刻摊开感知,眨眼间就扫了个大概。
然后,他愣住了,呆若木鸡。
“啪嗒”一声
厚厚的资料掉在地毯上,沐言还保持着翻书的姿势。
公爵忙屁颠屁颠跑过来捡起书,恭敬地站在一旁。
“法法法师大人?”
“啊,我在。”沐言机械地转过头。
“您的东西掉了……”
“啊,是……”
沐言接过那堆东西,用一种见了鬼的表情望着公爵,像是想哭,又像想笑。
“法法师大人您怎么了?”
“我没事,我很好,好得很。”
“可可可您这样子一点儿不像没事啊……”
“呼……”
沐言深呼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公爵大人,我很好,我想静静。”
“好,我懂!”
公爵立马捂上嘴,乖乖坐到一旁。
沐言站起身,放下笔记,来回走了两步,突然神经质般握紧拳头,又松开,又握紧,再松开……如此往复好几遍,期间屡次张开嘴巴,像是发出无声的咆哮,但又极其压抑……
这模样吓坏了公爵,他忍不住暗想难道那东西有问题?那岂不是说……
墙头的吊兰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能让沐言震惊成这副德性的,自然不是什么内容如何惊世骇俗,如何超凡脱俗……
而是这一沓笔记的扉页无不写着一个落款。
在常人看来,那是一个笔走龙蛇,金钩银划,介于纹路和符文之间的奇怪符号……
可在沐言看来,这是一个字!
一个方块字!
用中文写的“古”字。
他无比确认,这的的确确是中文,因为留下这份手札的人叫古斯曼兹,再结合笔记的内容,除了用谐音梗乱起名字造成故弄玄虚的假象之外他想不出任何理由!
这是一个多么荒谬的发现,出现在这个荒谬的时间点,这样荒谬的巧遇……
“线索……指引……冥冥之中的定数……吗?”
许久,他才平复心情,无奈地摇摇头,将目光重新放回内容上。
单论内容,其实也足够惊世骇俗,只是和这个骤然出现的中文比起来,震撼指数就微乎其微了,以至于沐言认真看时都没什么波动。
也难怪约翰看不懂,就算沐言这样的传奇学者兼传奇死灵法师乍一看这些内容都云里雾里。
古斯曼兹的研究非常具有深入,深入到了脑域程度——也就是当初威廉校长遭到教宗毒手,记忆被抹除干净时他不得不涉足的区域。
人的脑子像块豆花,这是物质层面的。灵魂层面的脑子,也就是灵魂真正的核心,管理情绪、记忆、思维等等一系列生命活动的中枢即是脑域,是一个灵魂之力构成的虚灵豆花,这甚至也可以看做物质层面,因为死灵法师就是以这种物质为目标进行操作的。
在这个虚灵豆花的脉络间漂浮、翻涌、氤氲的星云状物体,则是情绪、记忆、思维等等。
这些更加深层次的东西,即便是灵魂大师——死灵法师能做的操作也很粗鲁。譬如抹除、搜索、全盘控制等等。所以任何涉及记忆的操作,稍有不慎就会造成脑域损伤,因而每次沐言都小心翼翼。
但现在,古斯曼兹的研究,却正是这部分“星云”状的东西,几乎完全脱离了虚灵豆花本身。
他在手札里这样写道:
“古法师们用‘松树上的凝脂’来类比灵魂和情绪的关系,仿佛情绪只是一种分泌物,一种产物,与灵魂本身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密切。
“可实际上是这样吗?
“我们根据现有的情报来看看这个说法是否合理。
“首先,人基于血肉产生,男女交合,怀胎分娩,产下后代。婴儿在母亲肚子里时就酝酿灵魂,继而诞生思维、心智……这样来看,‘松脂分泌说’似乎是对的,因为思维、情绪等等,的确是一种分泌物。
“可这是正常人的思维。身为涉足冥河的法师,我们知道万物的灵魂都储存在冥河,汇入尼弗海姆,参加两界的循环。任何新生命诞生时,并非是血肉孕育出了灵魂,而是尼弗海姆提供的灵魂来到洛坎,被血肉吸引,最后依附在血肉上。
“可尼弗海姆的灵魂是什么?
“是原始的灵魂之力。
“换句话说,假如正常人的灵魂是一具鲜活的肉体,那么汇入尼弗海姆的就是剁碎了的肉酱……换句话说,分泌出‘松脂’的是依附于肉体、来自赫鲁的‘灵魂肉酱’。
“参照这一想法,我们不妨假设一个实验:假如我们能够用人造的灵魂‘肉酱’生成生命,产生思维,那么就可以验证‘松脂分泌说’是正确的,假如不能,那么一定是哪一环出了问题。
“所以,需要一个这样的实验吗?
“答案是否,不需要。
“因为已经有一个反例了——作为最大的灵魂肉酱,尼弗海姆并没有产生意识,冥河没有意识,它们只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综上,‘松树油脂说’是错误的。”
第三十四章 自我否定
“有趣的论证过程。”
沐言撇撇嘴。
有趣,但不完善。甚至可以说出了一个极其低级的错误,可对方竟然熟视无睹……又或者,潜意识里没有将之放在心上、
毫无疑问,灵魂受肉体的吸引,这是公理,就像1+1=在数学中必然成立一样。作为智慧生命的诞生地,赫鲁人民用无数条入水即化的人命验证了这个公理。
而冥河之所以没有诞生类似“河魂”,以及尼弗海姆没有产生自我“意识”,是因为没有与之匹配的肉体,而非什么假说的错误,所以是古斯曼兹彻头彻尾搞错了。
就像有一套Windos最先进的操作系统,却没有与之匹配的硬件,机器肯定打不开,这是“无机之谈”。
但这一点似乎被他刻意忽略了。
沐言没有理会这其中的误区,接着往下看。
古斯曼兹从这一想法出发,认为思维、情绪、意识等氤氲物并非类似松脂的分泌物,而是种子,比如——松子。
他认为松子的确是灵魂这棵松树孕育而出的,目的是产生下一代灵魂。
很简单的假设过程:
松子成熟那天,即是脱离母树的时候。那么意识何时脱离母树,脱离灵魂和肉体呢?
很简单,一个人寿终正寝,肉体、灵魂双重死亡时。
这个时候,松子脱离母树,两者一起回到冥河,接着分离。
灵魂化作原始的灵魂之力,汇入尼弗海姆,而松子则在这片肥沃的土壤中生长,壮大。
这颗松子即将发芽时,就会被一部分灵魂之力带到洛坎,接种到一个新生命体内,产生意识、心智……这便是一个正确的循环过程。
为了验证这个假设的成立,同样可以采取实验。那便是收集和剥离“尚在洛坎的”、“未成熟的”松子,培养、催生它们,待其成熟,过熟,乃至即将萌发时再接种在人工铸造的土壤上,假如成功,“松子说”就能成立。
这就是所谓的‘奇美拉实验’,有关融合与新生,远远超过了一般死灵法师的境界,古斯曼兹要做的并非改进生命,而是从源头上创造生命!
某种程度上,他这是在挑战弥娅的威严。
因而这其中有关肉体融合的只有很少一部分,正是培养“土壤”的那部分。
而以约翰·迪佩尔的智商和知识储备,能看懂的也只有这最为粗浅易懂的一小部分……
因为这一番假设来自一个错误的佐证,所以古斯曼兹的数百次实验无一成功。即便是约翰如今的怪物身体,也是其中一例失败产物。因为剥离情绪是个痛苦的过程,所以并没有“剥离积极情绪”这种说法,古斯曼兹剥离到的全部都是负面情绪,因而才有了约翰那具古怪的躯体,种下种子后并未发芽。
随着时间推移,古斯曼兹渐渐无法继续实验。虽然他至少是传奇级别的死灵法师,可以无视冥河的干扰,无视赫鲁对灵魂的污染。可他毕竟也是人,无法无视失败带来的挫败感,再加上频繁接触负面情绪,他逐渐陷入疯狂和偏执……
这一点,即便他与其他死灵法师无异。
在最狂乱的那段时间,他的笔记和日志渐渐变得潦草,难以辨认,同时夹杂了大量对实验的反思和剖析。
他提出了两种假设。
第一,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情绪单一,只有负面情绪,没有正面情绪。
第二,是土壤有问题。他能够模拟出尼弗海姆的环境来温养松子,却做不到再造一块干净的,像未出生的婴儿那样纯洁的“土壤”来接种。
所以他失败了。
这些反思和设想太深奥,约翰一概看不大懂,但他看懂了几个实验步骤和最后的假设,再加上当初莫拉的行为,到目前为止他都认为,通过占据他人的身体的确可以获得那个人的天赋……他并不知道莫拉失败了。
并且,古斯曼兹的失败在于松子无法萌芽,可约翰在这块废弃土壤上成功续命并发生变异后,他认为自己是被庇佑的,自己已经超越了这个疯疯癫癫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古法师,凭借今人的智慧一定能完成他没做到的事,于是他笃定古斯曼兹的实验能帮自己再造一具完美的、人类的、法师的躯体。
接着,他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都用了出来……
既然因为失败的原因之一是“情绪单一”,那没问题,我找两个人作为核心,双核驱动,相互制衡,达到完美的平衡!像法萝尔这样肮脏下贱的女人自然对应黑暗,而艾琳这样单纯善良的小天使则对应圣洁!
另一个原因是土壤有问题……行,我从心脏开始培养,使用活人的血肉,而非尸体。这是人体最核心的部位,搞定这个难题,剩下器官随便搞搞就好了,实在不行将心脏移植到一具强大的肉体中,还能从根本上解决法师肉体虚弱的问题!
瞧瞧这兴奋到连笔的字迹,沐言都能想象这家伙异想天开时眉飞色舞的表情……
这个蹩脚的货色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退一万步,即使实验成功了,他得到的也不过是一颗强而且巨大的心脏(甚至能给魔兽使用)和一个无处接种的“人造意识”(或许是毁灭世界的契机)。
因为他根本不明白古斯曼兹这样聪明、智慧的人为什么会犯这种错误。
潦草的笔迹记录了这样一段他陷入疯狂之前的自我剖析……
“我越来越觉得,我之所以无法发现这个奥秘,是因为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越是接近这个真相,就越是混乱,就越是疯狂,无法集中注意力……
“我知晓制造灵佣的方法,与单纯灵魂,单纯肉体的区别就就在于缺少思维。换句话说,灵佣就是最好的‘土壤’,一定可以让‘松子’萌芽,甚至生长。
“但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新生的灵佣需要接受‘指令’,没有指令的灵佣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所以我从来没进行过这样的实验。我在担心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每次都会搞砸?为什么每次都心怀畏惧?到底是什么力量在阻止我自己?”
“从城邦时期到信仰历177年,在我清醒的这一千多年间,我无法记起自己的来历,即使出去探寻,也找不到任何痕迹。仿佛对洛坎而言,我只是一个过客,没有任何‘存在性’……
“一个正常人会这样吗?
“不会。
“潜意识里,始终有种使命在驱动我……仿佛有个声音在不断催促……
“它说,‘阅读、研究、学习,积累那些数据,并把它们带回来……’
“带回哪儿?给谁?干什么?
“该死,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什么样的人会有与生俱来的使命?这不是骑士小说,我也不是信仰者,我明白,只有一个可能……但我无法说出答案。
“我制造一个傀儡,一个工具,只有带着目的创造它时,它才会具有使命,就像,就像……
“我不敢再想象下去了,我敬畏,我恐惧,仿佛有更高维度的生命在操纵、驱使我……
“我会下意识写出‘古’这个我不认识的符号,可我看着它就能感受到一种血浓于水的亲近感……
“不能……
“我不能……
“无法再想下去了……
“如果保护我的东西是出于‘善意’,那么我应该遵从。
“如果阻止我的东西是出于‘恶意’……
“我更应该遵从……”
再往后字迹就逐渐潦草不清。
第三十五章 相隔万年的指引
沐言第一时间想到了当初在瓦丹城见过的伊格诺斯之心。
那个承载着系统的雏形——规则模拟系统的心脏,被污染,被灭世者蛊惑,产生了自我意识,最终逃离了暗之幽渊,来到瓦丹城。
眼下古斯曼兹也像是受限于某种规则的工具人,被自我保护机制约束,始终被困在这种迷茫中,无法自拔。
至于古斯曼兹的归宿,手稿里没有提到,但估计也和伊格诺斯之心差不多,被规则抹杀。只不过古斯曼兹是因为违反系统规则,而那颗心脏是违反了和奥杜因的约定,被后者抹杀。
看到这儿,沐言隐约有些明白,古斯曼兹恐怕和坎洛什,以及最初的系统脱不开关系。
二者最大的连接点就在那个汉字上。
这会是巧合吗?
恐怕不是。
无论洛坎还是赫鲁,都存在一群特殊的人,名为东方人,沐言也见过不少,比如迷雾酒肆,雅莱夫人等等,甚至埃利尔告诉他,信仰纪元之初,他和兰斯洛用化名修建了晨风学院时,他负责提供魔法教学内容,后者提供武技,其中不少剑术就修改自东方人的秘技,这部分秘技来自雅莱夫人,而后者正是从赫鲁流亡至洛坎的东方人。
即便东方人各方面都是天朝子民的类似物,可他们所使用的文字却依旧是通用语。
奥杜因告诉沐言,智慧生命作为二代造物,最早是被坎洛什在赫鲁创造,诸如赫鲁人,地精,安布里人等,分别对应如今的人类,精灵和矮人,以及兽人,可这里面唯独没有东方人。
也就是说,他们是另类的存在。
而奥杜因提过的线索中,有一条让沐言十分在意。
一切变革,或说起因,都发生在坎洛什“从时间的尽头归来”之后。
在那个时间节点之前,洛坎与赫鲁只有三名一代造物,在那之后,坎洛什萌发了创造生命的想法,所有都源起自那时候。
人类的诞生,伊卡莉和帕图纳克斯的效仿,奥杜因的诞生,元素生物和巨龙的诞生……随后,人类被放逐到洛坎,因为愚昧和恐惧敬畏强大的元素与巨龙,进而产生信仰之力……从此,三位管理者因为信仰之力产生隔阂,给了奥杜因浑水摸鱼的机会……
直到今天,沐言都不完全相信奥杜因的话,但有一点可以确认,即灭世者明白,向一个聪明人说谎时至少要用百倍的真相来弥补空白才行,所以他不遗余力地为沐言填补这部分空缺,所以他所提供的大致流程是正确的。
既然如此,势必可以确认,让坎洛什突发这种想法,产生这一系列操作、包括制造一个游戏作为备份发到“地球”的骚操作的动机,就是他在“时间尽头”看到的东西。
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看着这个草书写的“古”字,沐言萌发了一种想法……
一个看似荒诞,但在这时却无比合理的想法。
他很有可能在那一刻离开了洛坎,离开了弥娅创造的这个世界,去了其他世界……
格雷泽老师举过同样的例子:当你试图纵观整个时间轴时,就必须跳出这段时间。就像站在屋里看不到屋顶的样子一般。洞察者既然能从时间的尽头归来,说明他必然跳出了这个世界……
然后,他去了哪儿?
或许,他去了地球。
他看到了地球上的人,看到了一个无神论普及,科学盛行的世界。
在那里,所谓信仰只是一种寄托,而非力量。人类作为地球的主宰,作为主人,用勤劳的双手和智慧将世界打造成丰富,繁荣的景象,即便弱小得令人发指,可他们迸发出的顽强生命力却令人敬佩……
这才是智慧生命该有的样子,如弥娅的预言所说:
“万物皆为主宰,”
“神灵永远缄默。”
这正是弥娅的预言中描述的样子,没有规则,没有神明,生物自生自灭,周而复始……
又或者,弥娅也来过这里?
所以他萌发了一个想法……回到洛坎,创造同样的智慧生命。
可他万万没想到地球人的信仰在洛坎产生了某种实质性的“力量”,于是才有了制造游戏作为备份等种种行为……
假如真是这样的流程,一切就都有了解释,包括这个突兀但背后存在千丝万缕联系的文字……
结合这份手稿所犯的常识性错误,沐言又想到了奥杜因话里两个明显的漏洞。
灭世者说坎洛什之所以会被放逐到无尽的时空,是因为他犯了与伊卡莉同样的错误——对不属于自己的造物出手,将赫鲁的巨龙和元素造物通通消灭——从而触犯了弥娅的规则,受到惩罚。
可实际是这样吗?
这乍一听仿佛言之有理,可细想却有些荒谬。
伊卡莉是死寂元素的所有者,她的造物是由澎湃元素构成,可赫鲁那样澎湃元素浓郁,灵魂同样浓郁的环境里,真的能产生元素生物吗?听起来等同于在湍急的沸水里用河泥捏了个泥人……
至于塑魂者,或许就更冤枉了。尼弗海姆和冥河对灵魂有着莫大的吸引力,能从死去的肉体上跨界吸引灵魂,或者干脆说智慧生命的一生就是一场拔河比赛——肉体和冥河间的比赛。我们都知道个体质量越大引力就越大,可人类这种渺小的生物都无法抵御拉力,何况体型更为庞大的巨龙?更不要说还是那个年代,哪一条巨龙能在赫鲁生活数千年?你见过烤火一千年不化的雪人吗?
这是一个谎言,谎言为了掩盖真相而生。而真相,即巨龙和元素造物本就诞生于环境更温和的洛坎,坎洛什并没有攻击其他管理者的造物,真正使得他被这个世界排斥、放逐的原因,就是他曾离开过这个世界!
可以假想,从时间的尽头归来后,圣言者就感受到了这个世界莫大的抗拒力,所以他才会带着紧迫感,又或是从容不迫地进行这些事。
创造、创造、不断创造……
他知道答案,他提前看了“攻略”。所以他发出了那一份备份,选择了沐言。
仔细想想,这一路上,来自坎洛什的助力还少么?
关服前和自己叙旧,说着莫名话语的怀恩……风之苍穹的夏穆……身为神眷者的兰斯洛……整个风之苍穹都透露着难以名状的隐喻……以及在赫鲁,逃出生天的系统雏形伊格诺斯……以及灭世者奥杜因本身就是最重要的助力。
还有眼下,已然让他浮想联翩的汉字。
假如沐言没有去赫鲁,即使看到了这些也不会产生这么多联想,这一切必须建立在他所经历的流程一步步完成!
这分明就是坎洛什借古斯曼兹之手向自己隔着无尽的时间和空间传达些什么,是相隔数万年,甚至两个世界的指引!
但同样,这也像一个甩手掌柜在离职前留下的线索,就为了指引后人——他选中的人来完成一个任务。
无论怎样,这一趟的收获都超过了沐言的预期。
第三十六章 原来你丫才是BOSS
看似浮想联翩,思绪一度跨越数万年,可实际只过去十几分钟。
公爵年纪大了,坐在凳子上没多久就开始打盹,可身体始终绷的笔直。
沐言不禁有些好奇这位夏布利大公的来历,因为游戏里没怎么听说过,恐怕是和约翰一起成了玩家经验值,索性在书房翻了下,果不其然,找到了对方的家谱。
随便瞄了眼,他发现这位大公的履历还真是一言难尽,果然可恨和可怜在相辅相成的。
夏布利领,作为晨星境内名列前茅的富庶地,领主自然相当有钱,就像一只浑身都是金羊毛的山羊。
然后,这只羊就被查理三世盯上了。
三十年前,国王陛下以完善荆棘花马场为名义,强行要走了一百五十匹良马和近一千人的石匠队伍,只说了声“感谢”。
二十五年前,以成为国王XX年纪念日为名义,大宴宾客,并承诺给大公首席位子,要他意思意思。不得已,公爵提供了数量庞大的好酒,查理三世照单全收,竟连送酒的女人都留在了晨星。
十五年前,他又用同样的套路,XX+5年纪念日,再次伸手要钱要酒。这次公爵学聪明了,酒的数量减了一半,并称病没去参加宴会,把送酒的改成男人,结果依旧被国王照单全收……
再后来,查理三世的大儿子结婚……
再再后来,查理三世的二儿子结婚……
如果不是苏利亚逃婚了,770年大公可能还要再被薅一次。
长此以往,公爵就是多毛的塔布羊也快被薅秃了,这才痛定思痛,将财富分给了附庸们,以此来应对无休止的索取。
“用时你是我的附庸,不用时就可以随意杀戮,甚至作为实验材料……”沐言看了眼血流成河的主厅,又看了眼睡着后慈眉善目,看不出半点杀意的公爵大人,不禁摇摇头,这种人也够可怕的,或许到现在他都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喂,醒醒。”
“嗯?啊啊啊!抱歉,抱歉,我竟然睡着了,我……”
“没事,等会儿你有时间睡觉。”沐言笑笑。
他随口安慰了句,可公爵却突然警觉,扑通一下子跪在地上,声泪俱下:“法法法师大人,您不会要……”
沐言哭笑不得,“我没那么残忍,我会把你绑起来交给那些人审判,毕竟你威胁到了他们的生命。不过我猜你可能要大出血了,或许只有那些分出去的财产永远归他们才能平息怒火……”
“啊!?我,我……”
公爵气急攻心,竟一歪脖子晕了过去。
沐言撇撇嘴,召出一个气元素抱着他往地下室走。眼下还要先将心脏里的两位女士解救出来,并处理了迪佩尔先生。
缓步向下,再次行走过漆黑冗长的甬道时,气氛有些不太对。
沐言突然站定,望着眼前一成不变的黑色,一动不动。
放出感知,什么也没有。
可一旦不放出感知,如正常人那样单靠,就会有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甚至比那还要强烈,仿佛下一秒就有滔天的洪水从下方深邃的黑色中涌出。
如同已经听到了湍流拍打在墙壁上的咆哮声,巨浪席卷而过,水珠子几乎溅在他身上。
嗒
嗒
沐言再次迈开步子,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缓缓向下。
咔嚓
不知什么时候起,阶梯上结了一层浮冰,被一脚踩碎。
喀嚓喀嚓
仿佛是一个讯号,更多浮冰沿着墙壁从深处蔓延上来,眨眼间就奔向沐言身后,甬道瞬间化为冰窟,温度骤降,公爵呼出的气都在半空凝结成了冰碴。
沐言突然向前半步,踩碎浮冰,一圈火光自脚下蔓延,如同一朵萌芽的蔷薇花,旋转,继而彻底绽放。炽热而鲜艳的火元素花瓣在空中凝结,与自身后不断涌来的冰凌纠缠在一起,两者就像两只角力的手,分处一红一蓝两个世界分庭抗礼。
令人牙酸的纠缠声咯吱作响,火光渐渐被寒气侵蚀、吞没,火焰的前端竟在慢慢被冻结。透明的冰柱里还定格了火焰张牙舞爪的样子……
渐渐地,红色开始处于劣势,而蓝色则愈发深邃,刺骨。随着一道清脆悦耳的破裂声响起,眨眼间,火焰就被挤至只剩一小圈,即使距离冰凌还有一段距离,气元素的体表已然开始结冰,可它怀里的公爵依旧闭着眼睛装晕。
沐言轻轻哼了声,他已然知道对手是什么人了,比力气自己怎么可能比得过那种活了上万年的怪物。但他没有说破,对方这么不温不火的攻击,摆明了没有搏命的意思,他如果不奉陪,那岂不是太不给面子了。
本着试试自己的想法,他索性反客为主,开始策反对方掌控的元素,一旦得手就将其迅速融合成结构复杂的絮状结晶,不管有没有用,先固化消耗掉再说。
结晶迅速像病毒似的扩散开,虽然火罩的范围依旧没有扩大,可从冰火交界线上往外蔓延出去,甬道里数米长的区域一瞬间都变成了絮状结晶。
对方虽然能够调用大当量的元素,可这附近的元素是有限的,一旦结晶化的就等于被扣押,两人都无法使用,此消彼长,沐言渐渐挽回了劣势。
眨眼功夫,絮状结晶就已向前蔓延了数十米,眼看就要抵达甬道底端,可紧接着一股更强的推力传了过来。
呲——
令人牙酸的挤压和摩擦声响起,冰蓝色水幕固化成冰柱,厚重的力量宛如碾路机般挤压过来,数十米长的絮状结晶几乎瞬间压缩成一米多厚的实心方块,被力量裹挟着重重砸在火罩上。
嗡~
敲钟的声音厚重,绵长,在狭小空间里来回激荡,公爵终于没法装晕了,一个激灵从气元素身上滚下来,慌忙抱着脑袋趴在地上,一个劲儿的发抖。
“醒了?”
沐言咬着牙问。
“醒了……我们,我们这是在和谁战斗?迪迪迪佩尔先生吗?”
“怎么,吊兰又想甩到墙那边去?”
“不不不是,当当当然不是!唉,吊兰是什么意思……”
“你不用管。”
沐言擦了擦汗涔涔的额头,在这场比拼力气的推搡中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再有几秒就会被对方彻底挤成肉饼。固然能跑,可一来对方没有下杀手,只是象征性试探,二来还没到夹着尾巴逃窜的时候。
比大小是吗,我就不信还有人能比我大!
“伊苏冕下,你可别后悔!”
咬牙喊了句,沐言反手掏出一个东西,扔到空中。
即将崩溃的火罩里突然多了一颗篮球大小的乳白色结晶,像一块打磨光滑的干冰,滴溜溜转着圈,从中源源不断的冒出白气,升腾着灌注进火罩上的裂缝里,遍布裂痕,摇摇欲坠的防护顷刻间坚若磐石。
当沐言以为纯白之球是神力结晶时,他认为自己攫取自双月神殿的这颗“篮球”是世间第二大的神力结晶。可现在纯白之球的猜想幻灭,这或许就是最大的一颗了。
有了源源不断的神力加持,除非伊苏想真刀真枪干一架,又或是毁了这座庄园,否则单凭“元素角力”已经无法破开这层罩子了。
“你赢了,人类。”
一个中性的清冷声音从深处传来。
第三十七章 工具的归宿
伊苏正如不久前沐言那样,静静地站在心脏面前,一动也不动。
他抬起头望着里面两具赤裸的人体,宝蓝色的眼珠子里透露出浓浓的欣赏之色。
没有任何贪婪和情欲,就像单纯欣赏一幅画、一尊雕塑、一块宝石,目光矜持又放肆,在上面游走。
从那张脸、那双眼睛里看不到一丝属于人的光辉,即使他像个人一样。
至于张牙舞爪的约翰先生,已经被冻得梆硬——凉透了。
直到沐言踩着浮冰一路走下来,伊苏才转过身。
“他很吵,所以……”
看起来他在解释自己的行为。
“没必要解释,我理解。不过我还是想知道阁下来这里的……原因,或者说,动机。”
伊苏有些诧异,温声道:“难道说我的通用语出了问题吗?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说的好像是同一个词。”
“不,阁下的文学造诣显然不如精灵。‘原因’是客观的,比如我很好奇,你怎么敢孤身来到灰烬公爵麾下的领地,是受了谁的命令或指使。而‘动机’是主观的,比如你为什么会来这儿?”沐言笑笑,招来两把椅子,两人面对面坐着。
“谢谢。”
伊苏坐下,汩汩流动的蓝色长发披在身后,如瀑般抖动了一瞬。
“我能来这里,自然有我自己的方法,嘉顿没有发现。”
“我可以理解为,这是你没有对我出手的理由么?”沐言眨眨眼,“你明白我指的是‘大打出手’,我们的关系可不像公爵大人看到的这样要好——我是说夏布利大公。”
“呵呵,自称‘公爵’的人类。”伊苏侧着脑袋,看向大公。公爵大人立刻被这张完美的脸迷花了眼睛,露出自认颇具风度的微笑,眼瞅着就要上前攀谈。
“他是男的。”沐言小声说了句。
公爵陡然清醒,恼怒之余惶恐地低下了头。
“呵呵……”伊苏轻笑,“是这样的,只要我不做过分的事,他就不会发现我。”
“这只是原因,动机呢?阁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其实我经常来这里。”伊苏抬头看着天花板,目光似乎穿透了阁楼,看到整个庄园的盛况。
“那些人类在这儿举办宴会,饮酒狂欢,明面上衣冠楚楚,背地里却宛如野兽……金钱和权力,权力和肉体,肉体与金钱进行交换,一面礼貌地笑着,一面相互猜忌,也不乏杀戮,但最后都各自离开。他们有的死去,有的活下来,我记不清那些面孔,但我记得他们在重复同样的事,贡献同样的‘分泌物’……起初我不理解这些。
“我看过那些笔记,六百多年前就看过。虽然无法全部看懂,但我明白他在研究什么,那个叫古斯曼兹的人类,他的确有很多奇怪的、诡异的想法,这些能方便我理解人类,理解你们。”
“六百多年前?”沐言眯起眼睛,“所以,是你杀了他?”
伊苏点点头,“当然,那是个奇怪的对手,否则我也不会守着他的遗物这么多年未曾离去。”
“怎样奇怪?”
“你是在从我这里索取情报吗?”水流之主微微侧首,勾起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按照你们人类的规矩,这是否需要收费?”
“哦,我懂。”
沐言毫不掩饰地拿出那颗篮球,然后明显看到对方眼珠子动了动。
即使是神,也无法控制自己流露出贪念。
他用小拇指甲抠了一点点下来,像弹鼻屎一样丢给对方。
“够了吧?”
伊苏直接在他面前融合了神力,蓝色长发愈发璀璨夺目,脸上的也比之前精神了不少。
要是我能在这里面下毒就好了,直接毒死这丫的。沐言心想,但这显然不可能。
紧接着水流之主宛如嗑药嗑嗨了的哥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目光迷离的喃喃道:
“我的确杀了他,可也没有杀死他……他看起来似乎很迷茫。从我接受吾主的指令追杀任何疑似神眷者的生灵开始,我遇到过几个与他一样的人,他们无一例外,直到死亡之前,都无法察觉自己是另类,这其中他又是不一样的。
“他很迷茫,从一开始就如此迷茫……我能理解那种迷茫,因为在我诞生之初,有过同样的感觉。”
沐言点点头表示理解。
元素生物出生在元素疆域,出生时几乎没有神智,像风之苍穹湖上那些淡金色的棉花光团,踩上去发出噗叽噗叽声响的萌物们,就是最初级的元素生物。它们由本能驱动,在后续进化、成长中缓慢诞生神智。
可任何智慧生物在具有意识后,一旦缺乏引导和教育,都会变得茫然不知所措……毕竟思考也是他们有别于死物的最大区别,可思考就会造成迷茫,以及哲学三问。
“……他几乎因为这股茫然陷入了疯狂,可在看到我时,他却欣喜若狂,发出了感叹,他说‘我有种预感,你是我的同类,我们都是工具,工具’……我想,当时正是这句话刺痛了我,所以我才杀了他。”
沐言微微皱眉:“可你说没有?”
“是的,就在我即将完全冻结他的灵魂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他竟然以一个凡人的力量挣脱了我的束缚……挣脱了一个神明的束缚。不仅如此,他还露出了一种解脱般的笑容……
“我看着他一边大呼‘我找到答案了,我找到答案了’,然后对我挥了挥手,整个人就此消失……我无法形容是什么力量让他离开,那是种超越了神力,几乎等同于规则的力量。当然,我并不觉得惊讶,因为类似的场景我见过好几次,只是没有一个的前后反差像他这么大……
“等等,你是说他消失了?”
“准确说,是被传送走了。”
“能具体描述一下场景吗?类似的情景还有很多?”沐言忙问。
“不多,我经历过两次。至于场景……”
伊苏想了想,召唤出一道水流,在空中凝结成一个人的样子,然后冻结成白色冰晶。
“大概是这样……”
话音落下,冰晶开始分解。从头部开始,窸窸窣窣地一点点破碎、分离……发光的斑点如萤火虫一般在空中飞舞,变成与那种晶体一样的粉尘。齑粉向上方飘去,不知所踪。
“看起来,你似乎想到了什么。”伊苏饶有兴趣地望着沐言。
“当然……”
后者咧着嘴,无法抑制地笑出了声。
这个场景,他在赫鲁见过两次,一次是苏利亚,一次是瑞奇,两人使用的都是来自圣堂,或说来自东方人的隐光秘技……
而在地球,他见过无数次。
这正是游戏中角色下线、生命值归零后从战场上消失,或是排队时间结束进入竞技场等一系列有关移动的系统光效……
他隐约明白这一切了。
第三十八章 果然还是得动粗
古斯曼兹的自我怀疑不是没有道理,他的确是某种“工具”。
他没有来历。或说关于他的来历,是记忆中无法触及的“禁区”。
这也是他为什么每每触及某些关键实验时就被制止的原因,这的确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个答案:他是灵佣。
而且是具有自我意识的高级灵佣。
灵佣的制作方式分两种,一种是人体标本,一种是人造人体。可无论哪种,都没有“肉体”吸附灵魂这个过程,所以这也是古斯曼兹在任何实验、假设中都刻意回避的,要么是潜意识里认为它不重要,要么是自我保护防止他意识到这一点。
到目前为止,沐言见过三种灵佣。
一种是《黄昏纪元》里的角色卡。
那是最初级的灵佣,就像无主机甲,玩家的意识是驾驶员。
第二种则是第一次去赫鲁时见到的那些,在尼弗海姆深处,早就失去了自我意识,全凭本能重复机械行为和台词的深海灵魂们,这也类似于《黄昏纪元》中的低级npc。
第三种,是那些他还未来得及见到,就被格雷泽老师尽数摧毁在倾颓王宫深处的传奇法师灵佣们。
严格来讲,还有第四种,即游戏里的高级npc们,就像怀恩校长,让人分不清到底是人还是灵佣。
古斯曼兹也是这一种。
关服日那天,怀恩和沐言打趣说人工智能毁灭世界,古斯曼兹就属于“思想出了问题”的灵佣(异常仿生人),他竟然开始思考起自己的来历、自己的使命,并为此感到恐慌……
但最终,他还是在死亡关头被“回收”了
对,回收。
沐言现在无比确信,那是系统转移角色的光芒。
于是到现在为止,线索又自发地连接在了一起:高级npc,系统的回收,与神明为敌,能写出‘古’这个汉字,具有使命的工具……
不难猜测,是一种怎样的东西在自我运转。
它极有可能在暗之幽渊。因为纵观赫鲁和洛坎两个世界,只有那儿藏得住这东西,也只有那儿是沐言没去过的。
伊格诺斯是个未完成的系统雏形,它来自暗之幽渊。
那把黑剑,坎图沙,第一次出现时在李奥瑞克的仆从手里,取材自伊格诺斯,是通往暗之幽渊的权限物,毫无疑问,也来自暗之幽渊。
伊苏又在刚才告诉他,洛坎频繁出现被系统回收的高级npc……
看起来,就好像当初坎洛什制造系统的边角料全剩在了暗之幽渊,在四万五千年前,他将发往地球的备份做好之后,这些边角料又在随后漫长的岁月里开始自我运转,催生出这一群npc,前往洛坎收集什么……
或许,他们恰恰在重复当年坎洛什进行过的操作,收集并完善资料库,帮助暗之幽渊的系统再次制造一个游戏……
他们或许成功了,制造出了类似猫娘妮可这样的AI,但或许又失败了,因为没有一个管理者监控这一切,猫娘连自己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
但无论怎样,这无疑都是坎洛什留给沐言的线索,或说指引。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着伊苏,后者在说完后就静静望着沐言,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由思索变为惊讶,然后恍然,最后释怀……
“你似乎想通了什么。”他问。
沐言点点头,“感谢你的帮助,我想通了许多事。”
伊苏反而摇头:“这不是帮助,是公平的交易。现在交易结束,我也该走了。”
说完他转身轻轻一挥手,硕大一颗心脏突然消失。
“等等!”
沐言腾的站了起来,瞬间封锁了空间,如临大敌般望着对方。
“东西留下来。”
伊苏侧头,一脸诧异:“你说什么?”
“你刚才收起来的心脏。”
“可那不是你的东西,我很确信。”
“的确不属于我,但也不是你的!你不能带走它!”
“荒谬的言论,人类。既然那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它就像树上的枝干,路边的野花,我看见了,便可以随手采摘,你也要因为这个荒诞的理由挡在我面前吗?”
沐言硬着头皮说:“你无权带走人类,在嘉顿的领地上带走他的信徒……”
“你撒谎,人类。这两个人一个是无信者,一个是坎洛什的信徒。而且,她们现在是负能量的集合体,是艺术品,超脱了‘人’的范畴。我做的一切都合乎情理,你没有权利阻拦。”
“说了这么多……阁下还是要和我打一架咯?”
伊苏的面容骤然冷酷起来,原本流动的头发瞬间冻结,如晶莹剔透的冰凌。
“人类,我可以将这句话视为你的挑衅吗?以凡人之躯,向神明发出了挑战?”
两人所处的环境瞬间化作冰天雪地,一眼望过去是无边无际的白茫茫,狂风呼啸,暴雪不止。
这是微缩的个人元素疆域,不同于魔网之上那个。伊卡莉的信徒们都可以这样,比如萨弗隆就是嘉顿的个人疆域,只是因为公爵大人太过强大,以及本体存在那里,所以萨弗隆最终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实体火海,超脱了“位面”这个概念。
当初在游戏里,要不是有神明的介入,就算再多的传奇玩家参加最终之战也是无用功,精卫填海和愚公移山看起来震撼,可最终替他们达成目的的却都是神明。
眼下这里所有元素都被隔绝,只有水元素可以使用,而且每一分水元素都为伊苏掌控,沐言即使想要使用操纵,也得花费一番大力气,先融合,再解冻,再操控……
这个漫长的过程简直就像IE浏览器的响应速度一样,足够伊苏玩死他一万次了。
他能跑,作为传奇法师,想跑真是再容易不过了,除了怕伊卡莉之外他谁都不怕。
可他不能跑,这两个人还在对方手里,而且伊苏格外怂,不趁现在要回来,恐怕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
想想蒂娜被伊苏炮制成什么样子,就知道嘉顿那句“死人妖”不是白骂的。
这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水流之主就是个正儿八经的变态,他甚至不是人!
再者,死了雷格,埃登等人,沐言本就心存愧疚,现在连法萝尔和艾琳都出事,他真不知道怎么面对罗夏他们。
他完全可以无视他们,但他畏惧这种漠视。
如果因为力量就可以随便漠视弱小,无视别人的谴责,那么终有一天,他会像眼前的神灵一样漠视弱小的“凡人”,视之为艺术品,蝼蚁。
于是沐言又掏出了篮球,眼下只有这玩意儿能派上用场,他寄希望于闹出个大动静来,把嘉顿搞过来,这时候公爵大人就是救星了。
然而伊苏似乎看穿了他的意图。
“人类,我讨厌嘉顿,更讨厌和他战斗,所以不想引起争端,可如果你一味亵渎神的威严,我会违背自己的心愿。”
“你拿什么不好,非要把那两个人拿走,我可以用神力和你交换么?”
伊苏似乎犹豫了几秒,但还是摇头拒绝了。
“我无法对她们定价,所以她们暂时是无价的。”
“死人妖,你TM就是看上这两个女人了!别说得那么哲学!”
沐言无脑催动神力,一条白色长龙从篮球里抽离出来,在冰雪世界横冲直撞,所到之处被撞得土崩瓦解。
第三十九章 赌
神力是为伊苏和嘉顿这样二代造物量身定做的——又或是因他们而生——所以身为玩家的沐言也只能如此粗暴地使用。
不过这样一来,被轰碎的元素也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权,可以被他操控,这倒给了喘息之机。
白色长龙来回席卷碰撞,在冰雪世界里绽放出一抔抔蓬松的冰雾,声响就像不绝于耳的咆哮声。
在沐言听来,耳边还萦绕着另一种声音……
兴奋的呐喊,以及不知所云的叽叽喳喳,吵得他头都大了。
这是在元素疆域,他可以肆无忌惮地调动元素,并将传奇法师的能力完全激发,不像在洛坎时那样束手束脚。
一个火力全开的传奇法师,等同于一个热源。可以激活周围的元素,从死寂唤醒它们。
而澎湃元素就像青春期的熊孩子,长大了,翅膀硬了,心思也多了,再也不受伊苏的控制,甚至还有些叛逆,谁擅长蛊惑就跟谁走。
很显然,和水流之主相比,传奇法师在这方面娴熟得就像一个教唆惯犯。
以这些熊孩子,啊不,澎湃元素为桥梁,沐言渐渐成功“唤醒并带坏”了其他的死寂元素,虽然场面看起来很狼狈,可也在渐渐挽回劣势。
他只恨元素疆域里没有太多灵魂之力,否则他能将整个元素疆域都融合成钢筋混凝土,再搭建成伊苏的囚笼!
这样想着,沐言突然灵机一动,反手拿出来一把剑!
那把来自伊格诺斯的黑剑,坎图沙。
此剑一出,整个元素疆域都在动荡!
就像一只无比巨大的绵羊,看见一只比自己小了无数倍的狼之后却还因为骨子里的畏惧瑟瑟发抖。
元素疆域自然不会抖,抖得是伊苏!
这是种本能的畏惧。伊格诺斯吸收澎湃元素,转化为死寂元素。而构成元素生物,或说构成伊苏本人的正是纯粹到极致的澎湃元素。就好像雪人见了太阳似的,他当然要害怕。
只可惜这把剑暂时还不是太阳,只是个暖宝宝。
剑是临行前苏利亚给他的,少女说这东西和兰斯洛给她的白剑总是吸在一起,她上次被卷入赫鲁也是两把剑的碰撞造成,担心长期这样会出乱子,便交给他保管,眼下却派上了用场。
沐言不会剑术,只能装模作样比划两下,然后拼命靠近伊苏。
果然,后者因为畏惧四处规避,两人顿时你追我赶,局势瞬间翻转了!
“嘿,死人妖。”追逐中沐言喊道。
伊苏听起来有些生气:“你可以考虑换个称呼么,人类。我讨厌它。”
“我们都打起来了,还有功夫考虑这些么?”沐言讥笑道:“你不会觉得自己的元素疆域没有波动吧?这虽然是另外一条空间线,可宏观位置不会变动。现在我们两个人打得火热,元素碰撞和湮灭产生的真空不知道有多大,恐怕希尔德丘陵上空的元素也被吸引到夏布利来了吧?这么大动静,要不了多久,为你提供这个爱称的家伙就能察觉有人在他的地盘上撒野,你说届时他会怎么样?”
伊苏似乎真听进去了,他突然出现在雪原的另一边,并将沐言移动到了一座大山的背后。
“啧,是空间的主人了不起啊。”
沐言撇撇嘴,也顺势收起了那把剑。
即使在其他地方他也没把握一击必杀,更别说在别人的地盘,干脆见好就收算了。
只是不知为什么,再次接触这把剑以后,他觉得不太一样了……
就好像,这把剑没了内在,只剩下一具空壳,变成类似白剑伊莫特鲁那样的存在……而且苏利亚也说过,她许久都未从里面感受到守卷人的存在了,里面只剩下三个灵魂,白鸦剑士西利欧,尤涅若剑圣和初代蔷薇大公亚瑟·埃德华兹,而且他们无一例外少了些记忆。
一切都因为他们进入暗之幽渊发生了改变……可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不得而知。
“我们议和吧,人类,就像你们最喜欢做的那样。”伊苏的声音从山那边传来。
“‘最喜欢做的事’?”
“不对么?”大山突然消失,两人重新面对面。
“战争,然后议和,然后又战争,接着再议和。牧马平原这么多年来,我所见到的无非这两件事。”
还挺透彻,以他的时间轴来看,人类还真是只做这两件事。
“那就很简单了,你把那颗心脏给我,我不会声张,也不会告诉嘉顿。”沐言答道。
“不,这是我的东西,你需要出价购买它。”
心脏出现在伊苏身后,还在跳动着,只是频率比之前慢了一倍。
“它不是你的东西。”沐言耐着性子重复。
“它现在是了,我再重申一遍。你确定我们还要在这个问题上争执下去吗?如果没有你的阻拦,我现在已经回到静谧湖底开始雕琢我的工艺品了,我可以和你无休止的探讨下去,可她们未必可以。”
沐言翻了个白眼,深吸一口气,干净利落地吐出两个字。
“开价。”
“它是无价的,所以——”
“你TM有完没完?”饶是沐言也忍不住破口大骂:“到底是谁在拖延时间,我给你十秒,开价,或者我们继续打到嘉顿来为止!别以为我怕了你了!”
伊苏没理他的威胁,顿了顿,接着上句话讲了下去。
“……所以要用无价的东西来换。我的确想要神力结晶,可它是有价的,二者不匹配。”
“还有五秒。”
“我们来打个赌,如果我输了,它归你,如果我赢了,它也归你,但你要告诉我,‘经验’到底是什么。”
经验?
经验是什么?
听到这儿沐言不禁皱眉:“你究竟想问什么?”
“三年前,在伊莫特鲁上空,那个破坏了我们的计划,击败了我的两名信徒,并差一点点就能成功逃逸的灵魂告诉我,神力的本质是‘经验’。我稍不留神,他便自爆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走神吗?因为很久以前,那个叫曼加扎的人类说过同样的话,后来的兰斯洛也是如此。
“两年前,在静谧湖,兰斯洛又出现了,和嘉顿一起。哦,那次还有你,你们破坏了银月城,你应该还记得。”
“当然记得。”
“就是那次,他同样说了很多,撇开大部分用来为你拖延时间的废话,其中有一句我很在意。他说,自己可以解开我脖子上的‘缰绳’……我想,这或许和神力有关。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神力是我们的专属力量,没有人可以肆意使用它,直到——”
“直到你看见我搬空了双月神殿的神力井,并使用它破坏你的元素疆域?”
“不。”伊苏摇摇头,“你那远远谈不上使用,手段粗暴,野蛮……就像兽人拿到了精灵制造的魔法工具,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你的确很特殊,打破了我所知道的常识,所以兰斯洛说的也有可能不是谎言。”
沐言大概明白了,他掂了掂手里的篮球,问道:“说吧,赌什么?”
水流之主微微侧身,指向身后的心脏。
“赌这个。
“那个叫约翰的人类显然没有完全搞懂古斯曼兹留下的东西,我甚至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我可以察觉,他用近千人的负面情绪制造了一个极其混乱的空间,与这两名人类的记忆相融合。现在她们就像两只互相争斗的虫子,在狭小空间里对峙,只有最后的胜利者才能活下来,并离开这颗心脏……
“所以,我们来赌谁会获胜,这次你先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