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地下组织
铺子里的客人听到百灵这一番抢白,有忍不住的就笑出声来。清瑜心里那叫一个爽啊,平日里小看了百灵这小妮子,只当她说话快不够稳重,原来骨子里竟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个辣妹子。
那谭四娘哪里料到遇到个这么牙尖嘴利的,见众人围上来,气势顿时一滞,退后一步,色厉内荏的道:“好你个丫头片子,给你脸不要脸,你等着,回头有你好果子吃!”说罢转身狼狈去了。
乔兰有些忧心忡忡的埋怨百灵道:“她说话难听,你且让她说去,回头自有掌柜的出面,在店里吵闹,像什么样子!”
百灵嘟着一张嘴不乐意。旁边有熟客劝乔兰道:“这也是她眼红你们生意,故意来使坏的。这个谭四娘年轻时候就是个卖笑的,我们都不喜欢她。”
清瑜心道:怪道她刚才提到抱月楼黄菊仙,原来是一路的姐妹。果然是小人惹不得。
眼看快到傍晚,铺子里客人渐少了。清瑜心里惦记着镯子的事情,便偷偷把邓厚叫了出来,避在房里商量:“哥哥,因画眉突然赎身,杨大嫂帮我找青娥馆的赛老板要了三百两银子做补偿,叮嘱我把那金镯子赎回来。我想着那东西有些晃眼,还是早点拿回来的好。现在各处铺子都快打烊,人少不显眼,你陪我去聚源堂当铺一趟吧。”
邓厚心里也一直惦记着这件事,闻言立刻点头道:“那最好不过,我上楼取了当票就带你去,咱们插近路,早去早回。”
两兄妹便找了个借口离了姿生堂。
这聚源堂是南门大街上数一数二的大铺子。里头宽敞明亮,十好几个管事伙计在那菱花格子的柜面里头。邓厚牵着清瑜,找了靠边的柜面,将当票递了进去,轻声道:“这位管事,我赎东西!”
因临近打烊,铺子里也没客人,那管事有些心不在焉。接过当票一看,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邓厚几眼。忽然笑意满面,道:“这位小哥,敢问这当的金镯子是你自个的,还是是帮人跑腿来赎的呢?”
邓厚不想这厮还要盘问,有些不自在,答道:“是自己家里祖传的。”
那管事见邓厚衣着很是普通,有些迟疑。不过还是客气道:“请小哥稍等,因东西贵重,都存在里头库房,我这就去请掌柜的!”
邓厚点点头,看了清瑜一眼。清瑜感受到邓厚的不安,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微笑着缓解他的紧张。两人特意选了这个时候来,就是不想惹人注意,巴不得赶快拿了东西走了。
不一小会,那管事的回来。笑呵呵的道:“这位小哥,我们掌柜的里边有请!”
邓厚顿时心生狐疑:“这是为什么?”
那管事连忙打消邓厚的疑虑,道:“因典当人并不是小哥,我们掌柜的也是循例问问。小哥莫要担心。”
事已至此,不进去反而显得有鬼。邓厚只得带着清瑜跟那管事进了聚源堂后堂。
这聚源堂从外头看固然富丽堂皇,这后堂却自是一派清雅幽静。那管事的将两兄妹带到最里头的一处屋子前,便停下了脚步道:“两位里边请,掌柜的在屋中恭候!”说完一躬身便退下了。
明知有些不妥当,但邓厚清瑜此时硬着头皮,也不得不进去走一遭了。两人手牵着手推开门,只见屋里一个面相清癯的老者站在窗旁。那老人听到声响,转身过来,眼睛直直的盯着门口的两兄妹。
那老者一双眼睛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清亮,清瑜看了顿时觉得有些不对。这样的眼神,不像是一个市侩的当铺掌柜该有的。
那老者展露微笑,道:“两位小友请进!”
邓厚牵着清瑜入内,微微拱手道:“掌柜的,不知道你们这里怎么有这样的规矩。我们取了东西还要赶回去呢!”
那老者把门关上,回身笑道:“小哥莫急,老夫姓迟,不知两位小友如何称呼?”
邓厚虽有些不耐,还是客气回答道:“我兄妹姓袁。”
迟掌柜请他们坐下,随意问道:“袁小哥,适才我们管事说,那金镯是你的?”
邓厚点头道:“正是!”
老者眼睛一转,盯着清瑜,摇头笑道:“我看不是。这金镯应该是这位小姑娘的!”
邓厚清瑜顿时心里一紧。邓厚连忙解释道:“迟掌柜的说话越发让人不懂了。我妹妹与我一家的,这有什么分别?”
迟掌柜抚须对邓厚笑道:“不论是那前来典当的两个妇人,还是你,都配不上这镂丝夹枝缠云赤金镯!”
耳中如听惊雷,清瑜邓厚一时作声不得:果然是个行家,这迟掌柜竟能说得出镯子的名称,如果他还知道这镯子来历的话……清瑜邓厚相视一眼,竟不知如何应对是好。
做当铺这一行,迟掌柜自然阅人无数,将两人反应看在眼里,那风轻云淡的神色一收,有些兴奋的颤声问道:“小姐真的是陈国宗室!?”
清瑜差点没被这句话吓得眼前一黑!
邓厚一把将清瑜拉到身后,脸上一片寒霜,冷声道:“瞎说什么!我们是正经梁国人!”
迟掌柜怔怔盯着清瑜多看了几眼,摇头道:“错不了,小姐虽然年岁还小,但是这五官分明与恒王殿下独身女应陵郡主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况且还有这镯子,这是陈国贵妃娘娘特地命内库为孙女辈的几位郡主打造的!全天下拢共就那么寥寥几只。推算一下日子,正是大皇子殿下在牛头驿遇袭没过多久,我们铺子收到这个镯子的。小姐应当就是……”
被他这么一分析,清瑜的身份呼之欲出。邓厚一时无言以对。
清瑜反倒冷静下来,成天担惊受怕,原来身份早就暴露在了这老者面前。他若是有心举报,自己恐怕早就身首异处了。此时她深一口气,反问道:“迟掌柜的说这番话,我就不懂了。您固然犯不着来污蔑我一个小孩,也不像是想要报官。究竟意欲何为?我反倒要问,不知掌柜的是什么人,竟然知道这么多陈国宗室的事情?”
迟掌柜见清瑜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却反将他一军。不怒反喜,语带双关道:“姑娘是哪里人,我就是哪里人。姑娘为什么不敢说,我就为什么不敢说。”
清瑜望着这个不像生意人的老者。他如此言之凿凿,底细知道得这么清楚,由不得清瑜不信。沉默了一小会,清瑜低声问:“掌柜的怎么还不回去?”
闻言迟掌柜已经明了这小姑娘算是默认了,他低声回答道:“虽然心向故国,奈何身有使命!”
清瑜也明白了,原来这老人就是陈国的“余则成”。想起襄阳城这些日子抓了不少的陈国奸细,这老者的日子恐怕不好过的很。
清瑜怀着几分期望,问出那句心底深藏的话:“迟掌柜可有回家的路?”
迟掌柜的有些犹豫,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本来是有的,但是已经失去联络许多日子了。恐怕……”
清瑜一点也不意外。白色恐怖下的交通线,只要出了叛徒或者暴露了一个点,就有可能中断。但是特务们一定有方法再建立起来的。清瑜连忙问:“那条路修补好需要多久?”
迟掌柜脸上一阵惊讶,这位来头甚大的小姑娘好聪颖!他咬牙道:“快则一旬,慢则……”
清瑜见他为难,打断道:“只要有办法就行,如今形势,不是我们能左右的,请迟掌柜尽力而为。”比起两眼摸黑找不到一点方向,此刻清瑜的心里多少有了些盼头。
迟掌柜生怕清瑜端起身份逼迫他行事,此时听清瑜这么体谅,总算放心下来,关心道:“这些日子小姐在外头过得好吗?我没有十足把握,也不敢到处打听,只能在此守株待兔。小姐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清瑜摇头道:“一开始虽然非常落魄,好在我遇到不少好人。如今托庇在一所脂粉铺子里,就在玉泉庵前街,名叫姿生堂。现在我衣食无忧,迟掌柜不用挂心。这位就是我的义兄,若不是他一路护持,我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说罢拉着邓厚介绍给迟掌柜。
迟掌柜早见这少年一直护着清瑜,对他很有好感。微笑着点了点头。对清瑜道:“如今襄阳城形势,我不说小姐也知道。你们在这里待得久了,我怕惹人怀疑,拣要紧的话说。往后小姐若是有事找我,就到隔壁裁缝铺里买线。到时候与那裁缝娘子说‘红线不红,粉线染白了’。她自然明白。若是我有事找小姐,会派一个卖糖葫芦的到你们铺子门口转悠。小姐若看到一个走路有点瘸,帽子上沾了一块青染料的糖葫芦买卖人,便知道有事。到时候找机会叫他进去说话。”
清瑜认真记住。迟掌柜这才掏出一个小锦囊来,递给清瑜,叮嘱道:“往后这镯子万不可显露于人前,万一遇到行家,那可糟了。里头还有一些银票,小姐收好了,万一遇到事情,也能应个急。”
清瑜心头温暖:找到组织的感觉就是好啊。两人不敢久留,拜别了迟掌柜,两兄妹便手拉着手满载而归。
清瑜邓厚刚回到姿生堂,就看到杨得广在门口。杨得广见只有他们兄妹,讶异问:“你嫂子没跟你们一块出去?天都要黑了,怎么不见人?”
清瑜心中一沉:杨娘子去郭府,去了整整一下午还没回……
九十二、身份揭开
杨得广脸色一白,拔腿就要往外走。清瑜大叫:“杨大哥,慢着!”
邓厚连忙追上去扶住杨得广。清瑜急声道:“我们雇辆车一起去!大哥你关心则乱,叫人好不放心!”
邓厚也道:“杨大嫂素来有分寸,恐怕是被生意的事情绊住了。我们陪你去,我这就去叫车!”
杨得广望着邓厚的背影,手扶门框,有些心神不宁。他与妻子少年夫妻,感情一直极好。从前在汴京时妻子年纪小懦弱,他固然怜惜。后来家中变故迭生,两人相依为命远走襄阳情义更深。如今开了这姿生堂,眼见妻子这个掌柜的越做越好,杨得广心里越发添了欣赏。
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有一种不祥之兆?
邓厚带着车夫驾了马车回来,杨得广急忙当先上车。清瑜叮嘱留守的黑牛看好铺子,也钻进了车里。直到马车转入了大街,杨得广才深吸一口气道:“我白日里在外头听到一个传闻,说是郭全德有些不妥当。我还不信,富甲襄阳屹立几十年的大商家,怎么可能呢?谁知你嫂子偏赶这时候去了郭府,我要早点回来提这么一口,也不至于……”
清瑜乍然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也是一紧。只是看着杨得广那露出深深忧虑的眼睛,她只得装作镇定安慰道:“杨大哥别急,你也说那是谣言。再者说,大嫂是去送货顺便拜访郭小姐,又不干系什么其他事。就是有阻滞,也不会牵连到大嫂头上,可能就是耽搁了。”
邓厚不料今日的事情一波接一波,他有些脑子不够用,喃喃问道:“杨大哥听到的那谣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杨得广哑着嗓子回忆道:“我听一个木料商人说,郭府像是乱了套,他去结货款也没个人管。我只当是人多事儿杂,如今想起来,郭全德能做这个襄阳首富,行事必定不是这么不着调的。”
几人在车中惴惴不安,听那车轱辘碾过石板发出的辚辚声,只觉得心里紧紧的。
马车刚拐进宝庆街不久,便徐徐停了下来,杨得广不耐,掀开门帘跳下车一看,顿时心中暗暗叫苦。只见前头街中放有拒马,一队衣甲鲜明的持枪兵卒,齐刷刷排作一行,将宝庆街东首这一段封锁了。
邓厚与清瑜跟着跳下车来,街头三三两两倒是有些看热闹的人。杨得广见得如此情景,心里越发急了。清瑜怕他冲动闯进去,忙和邓厚两个拉住他,清瑜用尽可能不被旁人注意的声音道:“杨大哥莫犯浑,越是麻烦越要冷静!你要是也陷进去了,我们两个孩子,还怎么救大嫂。咱们打听打听仔细再说!”
杨得广点头道:“我知道。”眼睛却望着远处大门半掩的郭府,恨不得目不转睛看个通透。
邓厚四处看了看,瞅见一个挑担货郎,连忙走过去打听。清瑜仔细观察,见郭府门外侧边,停了几辆马车,其中一辆便是她们铺子常租来用的那种。
不一会儿邓厚回来,摇摇头面带忧虑道:“旁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晓得午后不久便封了街。”
杨得广等不下去,冲到那班兵士面前。对着一个头领模样的军官拱手问道:“请问这位军爷,前头郭府里发生了什么事?我娘子因生意上的往来,从下午去了郭府就没有回来……”
那小军官眼珠一瞪,喝道:“官府办案,闲人休得打听!”
杨得广急道:“非是小人胡乱打听,实在是担心我家娘子……”
那军官蛮横道:“郭府那么多人,谁知道哪个是你娘子?再在这里聒噪,老子把你当作共犯抓起来!”
邓厚连忙上前拖住杨得广,弯腰告饶道:“军爷,不好意思,我们不扰了,这就走。”
杨得广还要强辩,清瑜已经快步走上来,轻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杨大哥别弄巧成拙。我有办法!”
杨得广闻言如同找到一根救命稻草,看向清瑜。清瑜点头道:“马车上说!”
说罢与邓厚一边一个,推着杨得广回到马车上。杨得广等车帘一放下,迫不及待的问:“小袁梦,快说,有什么法子?”
清瑜对外头道:“车夫大哥,走原路回头。”
杨得广一惊,清瑜按住他想要撩帘子的手道:“我们可以去两个地方求人。第一个就是玉泉庵!”
杨得广愕然道:“为什么?”
清瑜定了定神,道:“如今这形势,分明已经干系了大事。只能请托关系,这玉泉庵明镜大师在信众中有些威望,应该也与一些官府家眷有来往。她们还盼着我们帮她们操办庵堂的法会,肯定也不愿意嫂子这时候卷入无妄之灾!”
杨得广眼睛一亮,想了想,又摇摇头道:“且不说明镜大师有几分颜面,能不能起上作用。咱们连来龙去脉都弄不清,你叫人家从那里入手呢?”
清瑜知道这时候冒昧求上门去,玉泉庵明镜大师毕竟是方外之人。要插手这种事,多半也有些顾虑。清瑜便道:“还有一人,便是魏管事。虽然他今天告假离了咱们铺子,但是咱们一向相处得好,请他帮着打听打听,想来不会拒绝。况且……他是九公子家的管事,实在不行,我们求到九公子那里去……”
杨得广也拿不准魏管事有多大能量。此时死马当活马医,也没有别的选择,点头道:“那就直接去白水桥,我听他说过,就住桥东巷子尾。”
邓厚连忙出去告诉了车夫。马车转了个弯,蹄踏蹄踏加速起来。摇摇晃晃的车里,清瑜紧紧握住杨得广的手,安慰道:“没事的,杨大哥,你和嫂子都是好人,只是不巧被牵连了。一定没事的!”
到了白石桥东巷尾,清瑜他们稍一打听,便知晓了魏保安房子所在。杨得广抢在前头,冲到院门口,拍打着门环,高声叫:“魏管事,在家吗?我是杨得广。”
须臾,门吱呀的一声开了,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妇人狐疑的探出头来,瞅了瞅几人,问道:“你们找老魏?他还没回来。”
杨得广急道:“这位是嫂子吧?我们是姿生堂的。找魏管事有急事,您知道他去哪了吗?”
那妇人瞧见这个男人带着两个孩子,与丈夫平时回来说的铺子里人事合得上,点头笑道:“这位是杨东家吧?我家老魏常说起,这时节王府操办王爷寿辰,今儿老魏八成是要歇在王府里了!”
“什么!?”门外三人几乎异口同声。
魏保安的妻子吓了一跳,喃喃道:“怎么?”
邓厚忙问道:“您刚才是说,魏管事是王府的管事?哪个王府?”
魏娘子奇道:“这襄阳城还有几个王府?当然是襄王府!”
清瑜一震,回想起认识九公子的一幕一幕:原来,他就是襄王!难怪他要隐瞒身份,难怪他说自己不得已。想到如今自己与襄王两相敌对的立场,清瑜不禁一阵冷汗。但是脑海浮现张温和微笑的脸,那种对她无由的信任与关心,清瑜又不由得幽幽一叹。
杨得广一时呆了,只当魏保安是个富豪家的管事,谁曾想竟然是襄王府的管事,难怪竟然能住这么一个独院,自己刚才都没顾得上想到!这……怎么又扯上了一个王府,从前汴京的经历让杨得广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不禁有些微微颤抖。
邓厚嘴唇发白,虽然他与九公子只有一面之缘,但是却没法把那个温文尔雅清俊和善的男孩与王爷联系起来。一时想起,自己的仇人应王,不就是这襄王的哥哥吗?
清瑜压下脑子纷纷扰扰的思绪,这时候,为了待她如亲生母亲一般的杨娘子,就是龙潭虎穴也得去闯一闯。清瑜深吸一口气对魏娘子道:“多谢大嫂子,我们确实有急事找魏管事,直接去王府求见可使得?有什么门道,还请嫂子指点。”
那魏娘子点头道:“你们从王府后街过去,到后角门找执事的,自然能找到他。”
清瑜郑重谢过魏家娘子,推了两个神思恍惚的男人一把,杨得广与邓厚才反应过来,几人辞去上了马车,清瑜吩咐车夫,往襄王府后街去。弄得那车夫心里直犯嘀咕:这几人天黑了怎么满襄阳城的跑!
车上三人虽然身子疲惫不堪,但是谁也没有睡意,各人各自发呆。清瑜有些恍惚:都怪自己大意,枉自己平日里还暗自得意,思虑如何周详,只当自己大隐隐于市,却没料到,原来自己的身世早被当铺迟老板猜到,而她们姿生堂最大的倚仗,竟然是襄王。想起九公子的目光,清瑜知道,他是真心交自己这个朋友的,可惜的是,他们立场相对。从前不知道还好,如今,只怕再也难以找到当日一同逛花灯,猜灯谜的心境了。
王府大街宽敞整洁,几乎没有行人,王府门口挑高的灯笼照着那块黑漆金字门匾——襄王府。
清瑜眼光扫光,微微叹口气。耳边听见杨得广与邓厚几乎同时说话:“我们在车上等你!”
九十三、再进王府
清瑜一愣:你们以为我想进去?我才是身份最敏感的那个!
她自然知道邓厚的顾忌,他那逃奴身份要是被人认出来,恐怕就难善了了。只得对杨得广道:“杨大哥,襄王可不是应王!你从前在汴京吃了亏,不想与王府对面,我知道。只是如今干系着大嫂。我一个小姑娘,去找魏管事,恐怕直接被门房轰出来了!”
杨得广有些低声道:“怪我胆子小,我只怕我遇到王府中人就说话不利索,反倒碍事。到时候小袁梦你好好跟魏管事说说。襄阳地界上,还有什么事是襄王府管不了的?”
清瑜点头道:“杨大哥放心,事不宜迟,咱们走。”说完朝邓厚使了个眼色,邓厚缩在角落里,轻轻点了下头。
襄王府后街上角门里,倒是有些人进进出出。杨得广有些迟疑,拉着清瑜上前找门房通传。那门房一听是找魏管事,倒不敢拿谱,问清姓名便打发小厮进去找人了。
等不多一会,魏保安带着一丝疑虑,几分讪讪然走了出来。见着杨得广连忙一抱拳道:“杨管事有急事?都找到……这里来了?”
杨得广见魏保安衣服打扮,跟在姿生堂里稳重低调不同,仿佛是王府里很有颜面的管事。连忙弯腰道:“从前有眼不识泰山,还请魏管事见谅!要不是走投无路,我们也不会找到府上去,得了夫人指点,才知道魏管事竟然是……”
魏保安没料到是他浑家说漏了嘴,苦笑道:“杨兄千万别这么说,魏某也是奉了上谕,不得不遮掩行事。还请杨兄不要怪罪。发生了什么大事?进去再说。”
魏保安说罢转身对门房里人道:“这两位是主上的朋友,我请他们进去小花厅稍候。你们派个人通报进去,若主上不得空,就报予羽墨小哥,就说姿生堂来人求见。”
那门房点头答应,忙支使人进去禀告了。魏保安这才引了杨得广与清瑜入内。
虽走的是后角门,但这王府气象,也深深震慑了杨得广。他亦步亦趋的跟在魏保安身后,大气也不敢出。清瑜虽是从前就来过,只是那时根本不知自己所在的就是襄王府。此时故地重游,不知心里头是什么滋味。
魏保安边走边解释道:“这边进出的都是王府外事管事与仆从杂役,因有规矩,不能走车,所以还请杨兄勿怪。”
杨得广急忙摇了摇头道:“不敢不敢。”心里却想:这还只是外事院,那内院不知是怎么一番华贵呢!
也不知左拐右拐走了多远,约摸半柱香功夫,杨得广与清瑜才被魏保安请进一处小花厅,说是小花厅,这前有流水,后垒假山的,比起寻常富贵人家的正院,还要气派。
魏保安命人上茶,杨得广已经按耐不住,直朝清瑜使眼色。清瑜低头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开口道:“魏管事,今天我们冒昧登门求见,实在是因为我嫂子她,出了事。”
魏保安一惊,忙问:“掌柜的怎么了?”
清瑜便一五一十的把经过说了。
魏保安睁大眼睛,半晌才反应过来,说道:“我因为回到王府就忙殿下寿辰的事,一直不得闲。这么大的事情竟然没听说!郭府被抄了?是谁?襄阳知府胡衡?”
清瑜与杨得广面面相觑,都摇摇头说不知。
魏保安站起来,有些拿不定主意,踱步走了几个来回。这才出声道:“这么大的事,不论是谁在主事,我的脸面肯定是不够使的,我们王爷向来看重你们袁家两兄妹这两个小友。
此事还是得讨他一个示下。你们别急,我亲自去里头禀告一声。”
清瑜忙起身道:“那就有劳魏管事了!”
魏保安点点头便推门出去了。杨得广吁了一口气,颓然坐在椅子上。望着门外眼神里既是不安又充满希冀。
清瑜却是心下有些慌慌,万一等下见到他,该怎么说话?知道了人家是襄王,再像从前那样就显得桀骜了。若是恭恭敬敬诚惶诚恐,又失了亲近。
魏保安半路就迎面遇到了羽墨。羽墨忙问:“姿生堂来人了?什么事?”
魏保安连忙凑近在羽墨耳边说了。羽墨闻言一顿。抄拣郭府的事情,他隐约是知道一点的。只是关系到这种大事,他就是知道,也只得闷在肚子里。不成想,却把姿生堂扯进来了。羽墨沉吟一会,道:“这事我心里有数了。只是现在王爷与几位大人在书房里议事,不知什么时候才完。我本想着姿生堂有什么事,我跟你一合计,也能摆平。如今看是不成了。我去书房外头守着,只一得便,就跟王爷禀告。魏管事你还是回去陪客吧。”
两人各自分手,羽墨转身回到书房外,见里头几位还在,只得守在门外。
襄王府书房里,周景渊正与王师欧阳甫一道,听着向怀谨细说郭府里的事情。
“按理说,我们极其谨慎了。却还是小看了郭全德这个老狐狸,不仅他不知所踪,就是他捧做掌上明珠的宝贝女儿,也不在府里。不过看样子,他们走得也极其匆忙。不仅家里下人不明所以,就是几个管事也一无所知。耿将军命人四处搜了。在书房暗夹里,搜出一些账簿,金银。我带去的师爷正在翻对,或许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向怀谨这趟没有抓到郭全德,说话也有些泄气。
欧阳甫抚须道:“所谓狡兔三窟,更别说号称‘十楼八园’的郭全德了。他那些名下的产业是不敢藏人的。向大人耿将军还是要铺开了搜一搜才好。”
向怀谨有些迟疑,轻声道:“要动郭家,我们已经是穷尽全力了,如果再要往深里搜,恐怕襄阳知府那边是怎么都绕不过去的。虽然胡衡与郭全德不对盘,但是他对于殿下也一直深怀戒心……”
周景渊冷笑道:“我还想问他这个襄阳知府,本王遇刺到现在他也没查出个子丑寅卯来。我自己查出元凶,叫他协助追捕首恶,他还敢推辞?襄阳是本王的藩地,还是他胡衡的藩地?”
向怀谨见襄王动了怒,知道自己这一行让王爷失望,很是惶恐,只得陪好话道:“殿下息怒!只是这事开头我们没有知会胡衡,便是对他存了几分怀疑。如今找他,万一……”
欧阳甫打断道:“如今事情已经发动,正是试探胡衡的好时机。郭全德不找到,之前我们就白忙活了。”
周景渊也道:“此时如果能抓住郭全德,就有很大机会知道这一系列事情是谁在幕后操纵,有了切实证据,再请人出面调停,就师出有名。于梁、陈两国有百利无一害。向大人立即去知府衙门吧。”
向怀谨知道此时不是意气的时候,振奋精神应下,直奔襄阳知府衙门找胡衡去了。
欧阳甫放下心道:“虽然我们得了那封密告,对郭全德起了疑心,但是拿下他,到底是一步险棋。倘若他是无辜,恐怕襄阳城紧绷的神经就要失控,民心一失,形势就更险恶了。如今郭全德隐匿无踪,反倒说明他有问题,我倒是松了一口气。”
周景渊微笑点头道:“从今天起,我们终于不再是棋盘上的棋子,而是坐到了场边,跟背后那人弈起棋来。”
欧阳甫见天色不早,拱手道:“今夜襄阳城定有一番大动作,老夫在王府守着,与向、耿两位大人一内一外紧盯事情进展。殿下请早点休息!”
周景渊并没有睡意,不过还是点头道:“有劳老师!我稍坐一会便去安歇。如果有郭全德的消息,无论多晚,请老师命人来报我!”
欧阳甫应命辞去。书房外头的羽墨见人都走了,这才探头进去。襄王盯着桌上那副棋子发呆,只得清咳一声。周景渊闻声转头,见是羽墨,问道:“你鬼头鬼脑的干什么?”
羽墨忙将杨得广清瑜上门所求的事情说了。周景渊一时愣了,本来一直想找机会与她说清楚,却不料被她自己找上门来,这如同扯谎被人抓个现行,心中感觉有些狼狈。
羽墨见襄王发愣,忙提醒道:“姿生堂掌柜的还困在郭府,殿下看,是不是先找人去把她放出来?”
周景渊苦笑道:“你拿了府里腰牌,让魏管事带去领人吧。一番牵连,要客气些。我亲自去见见小袁姑娘吧。”
正当小花厅的杨得广与清瑜等得几乎没有耐心的时候,外头一声“襄王驾到”传来。魏管事忙起身去迎,杨得广站起来,双手不知往哪里放,局促得很。清瑜反倒冷静下来,窗户纸既然捅破了,总有这一天的。
魏管事、羽墨打头,引了周景渊进来。杨得广忙拉着清瑜跪下,恭声道:“草民参见王爷!”
周景渊心中一涩,温和道:“平身,无须多礼!”
清瑜跟着杨得广起身,抬头看去,就见那个熟悉的少年,正盯着自己。那目光一如往昔,清清亮亮。
周景渊微微错开眼光,对杨得广道:“这位就是姿生堂东家杨先生吧?事情我已经尽知,你这就随着魏掌柜去郭府领人吧。”
杨得广大喜,不敢抬头,忙道:“多谢王爷!多谢。”
“至于袁姑娘”周景渊转头,微笑道:“就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坦坦荡荡招待朋友一番吧!”
九十四、似有灵犀
清瑜闻言心中莫名淡淡的欢喜。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他!
杨得广低头看向清瑜,清瑜微微点头道:“杨大哥你跟魏管事去接大嫂吧。感谢王……九公子的话,由我来说。”
周景渊听清瑜依旧唤他九公子,心中也是温暖,含笑道:“杨先生先去吧,稍后我会派人送小袁姑娘回去。”
杨得广闻言也不再多说,匆匆与魏保安出去了。羽墨是个伶俐人,忙在旁道:“小袁姑娘一番奔走,不知道吃过晚饭没有?我这就命人准备些点心。”说罢转身关门去了。
屋里便剩下周景渊、陈清瑜两个孩子。
一个是梁国襄王,一个是陈国大皇子嫡长女,未来的郡主。
自然,周景渊并不知情。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笑道:“其实我不是故意……隐瞒的。不过怕你们知道后不自在,你还叫我九公子,是不是不怪我?”
清瑜眨着大眼睛,笑答:“刚知道的时候有些震惊,不过细想一下九公子也是情有可原。我猜到九公子是富贵人,却没想到竟然是天潢贵胄。话说回来,九公子都不嫌弃我们平头百姓,我们还敢嫌弃您?”
周景渊见清瑜语气玩笑,心头轻松下来。高兴道:“你这说的哪里话?我自小就在深宫里,接触的玩伴只是羽墨雪砚他们,就是兄弟姊妹之间,也……后来到了襄阳,也不过成日拘在王府里,算下来,你和袁豹小哥是我交的头两个朋友。你们不知我的底细,结交的是我这个人,而不是襄王这个身份。”
清瑜一愣,细想一下,当时遇到襄王,自己确实也没想过攀龙附凤。说起来确实是缘分。
周景渊坐下,指着凳子对清瑜道:“你也坐,还没问你,你哥哥怎么没来?上次虽然只是匆匆一面,但是他那么爱护你,看得我十分羡慕。天家兄弟,就少了这份真情。”
清瑜自然不能对周景渊说出邓厚的顾忌,要知道,可是他哥哥应王害死了邓厚全家。便是邓厚能分清是非,对待襄王周景渊多少也有些心结。只得装作随意道:“哥哥在铺子里,我们都出来了总得留个人看着。”
周景渊点头道:“这次姿生堂的掌柜也是遭了无妄之灾,因追查上次刺杀我们的元凶,查到了郭府头上。那封锁郭府的便是我的亲军。回头我命魏管事备上一份礼,代我去看看掌柜娘子,累她受惊了。”
清瑜闻言这才知道,原来郭全德竟然与元夕刺杀他们的事情有关。忍不住好奇问:“九公子查出来郭府是刺杀主使吗?”
周景渊点头道:“本来这件事不应多说。不过你也是当事人,我也不瞒你。我收到一份密告,似乎是刺客起了内讧,有人举证郭全德是主使刺杀我的元凶。向大人耿将军多方追查,果然郭全德有些不妥当,怕他望风而逃,只好雷霆一击。”
清瑜有些疑惑问:“郭全德一个商人,为什么要刺杀九公子呢?他可交待了?”
周景渊叹了一口气道:“可惜我们还是没有抓住他。郭全德不愧是襄阳的地头蛇,我们只在郭府查到些账本。如今向大人耿将军联络襄阳知府那边去了,今夜势必要搜城!”
闻言清瑜心中一跳,如今的襄阳城,人心浮动。今夜抄家搜城,势必往民众的心里又添了一份堵。想着她来进言有些越俎代庖,便转过话锋,问道:“之前听魏管事的提起,九公子要过生辰?因之前答应谢妈妈不与府里来往,我还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凑个热闹。如今都弄明白了,想来到时候贵客云集,我们身份云泥之别,就不好打扰了。到时候我和哥哥准备一份薄礼,九公子可不要嫌弃。”
周景渊苦笑道:“今天若不是因为这件事被你撞破,我还为难,该怎么跟你们说。其实我并不在意生辰,不过是借着由头,邀请南宋、苗疆的几位贵人,帮梁、陈两国出面调停调停。”
清瑜头次听说此事,有些讶异问:“调停?不是说梁强陈弱吗?怎么九公子会想要调停?”
周景渊不知道该不该把事情的全部都告诉她,不过想着这小姑娘虽然跟自己一样早慧,到底不过四岁,能理解这么多,已经是不容易了,就拣些要点将事情大概介绍了一番。末了叹道:“梁强陈弱不假,但是一旦战事升级,梁、陈两相消耗,便是强者变弱,弱者更弱,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最重要的是,让阴谋挑拨的势力黄雀在后,那就太不值当了!”
清瑜自然不止是周景渊眼中那个四岁的女孩,稍一思量,便通透了七八分,一时间背心发寒:若果然如襄王的分析,那么导致自己与父母失散的牛头驿屠杀,就是阴谋的开端?是谁这么野心勃勃,将数十万百姓军民拖入这场局中?郭全德?
想来想去,还是疑点重重。周景渊突然笑问:“不说这些烦心的事儿。刚才你说要送我生辰礼物,这可不是我主动要求的。我倒是很好奇,会是什么东西?魏管事和羽墨都说,你们一家人,妙点子可不少!”
清瑜眨了眨眼睛,笑道:“九公子生辰的事情,我也才听说。若我说此时根本没有想好,不知道九公子会不会失望?不过九公子是知道我们姿生堂情况的,如果期望是什么奇珍异宝,恐怕得失望了,就是卖了我,我们家也买不起那种东西的!”
周景渊摇头道:“你要是这么想我,我可有些失望了。我打小在宫里,什么贡品没有见过,就是东海血珊瑚,昆仑羊脂玉,我也没少弄坏。你要是拿这种东西送我,我还看不上眼呢。我就想知道,不是送给襄王,只是送给朋友九公子的,会是什么样的礼?”
清瑜正经道:“这好办。俗话说,礼轻情意重。咱们铺子最强的就是制作胭脂水粉,要不我给九公子准备一套精品……”
周景渊哈哈一声笑了出来,指着清瑜道:“你倒是省事,也太不诚心了!”
清瑜故作神秘道:“谁叫九公子问这么急?没见过寿星找客人追着问礼物的!”
周景渊点头道:“好好好,不问就是。到时候我定要接了你们兄妹来王府,好好带你们转一转。只是此时我还不知那天安排如何,回头定下了,让羽墨去给你们下帖子!”
清瑜也不推辞,笑道:“说起来我到九公子府上也两次了,都是事出突然,夜里登门的。我也盼着有机会开开眼界,看看王府的美景!”
突然“咕噜噜”一声响,竟然是清瑜肚子发出的声音。饶是她两世为人,这么不文雅的举动,也闹了个大红脸。周景渊忍不住笑道:“真难为了我们小袁姑娘,饿着肚子挑灯跟我在这里贫嘴!”说完朝着门外大声问道:“羽墨,点心怎么还没弄好呢?”
羽墨早等在门外,因不知是否打扰二人说话,一直没有敲门。这会听到襄王叫他,连忙将手中食盒提了,推门进来,走到两人面前行礼道:“王爷!厨房里现做了几样,让小袁姑娘久等了!”
说完,便将食盒内的食物一盘盘摆了出来。清瑜晚饭没吃,这会都已经失态到肚子咕咕叫了,低头看了那七八样各式点心,不禁狠狠吞了口口水。
周景渊看着里头有一晚酥酪,眉头一皱,指着那碗问道:“怎么弄这么个腥膻的东西?去换一晚燕窝粥来!”
清瑜顺着襄王手指处一看,乖乖不得了,那……那是牛奶?酸奶?自己一直怀念这个,只可惜没处买去。如今这里撞见,哪能放过,便是燕窝粥也比不上,连忙伸手端近,道:“不用麻烦了,这个正好,正好!”
周景渊愕然,见清瑜不像是客气的样子,才迟疑道:“既然你喜欢,那就算了。”
清瑜双眼咪咪,拿起调羹,舀了一勺,咂摸咂摸喝了一口。香醇!浓郁!美味!
周景渊见清瑜吃着很香,虽然有些奇怪,还是很高兴,虽说清瑜说话的时候明明像极了大人,吃起东西来,却是一副小孩馋样。两人一起用了一些糕点,本是情绪紧绷,心事重重的周景渊,似乎与清瑜心有灵犀一般,很多事都点到为止,并不深谈。而清瑜一番随意打趣的说话,让他整个人不自觉放松了不少。
眼见天色不早,想起小姑娘也忙了一天,周景渊便主动道:“我答应杨先生,派人送你回去。我想你也担心你们掌柜的。时间不早了,朋友之间就不说客套话,这就回吧。今夜外头不太平,我派一队侍卫送你。”
清瑜点点头道:“多谢九公子的招待!虽然是一场误会,不过我还是代大哥大嫂谢谢你。”
周景渊起身道:“举手之劳,也是不凑巧才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
羽墨早已经准备妥当,引了两人上了轿舆。襄王周景渊亲自送到正门口,倒教清瑜有些不好意思。周景渊微笑点头以示送别,清瑜也含笑致意。由羽墨领着,清瑜登上一辆王府大车。
突听一阵急促马蹄声,从街口传来。众人不由得都转头看去。
九十五、梦熊有兆
一匹健马四蹄如飞晃眼便来到近前。马上骑着一个银盔小将,他看到门口的襄王,连忙双手猛提缰绳,那马嘶叫一声,缓缓停步。小将跳下马背,几步走到周景渊面前,单膝跪地道:“末将蒋应隆参加殿下,殿下千岁!”
周景渊听到名字,想起一人,问道:“你就是耿将军麾下的‘小李广’,是不是?”
那蒋应隆不好意思回答道:“都是军营里的弟兄浑叫的,末将奉耿将军之命,有要事禀告!”
周景渊神色一肃,点头道:“去里头说!”转身叮嘱羽墨道:“你领护卫送小袁姑娘去吧。”
羽墨领命,钻进车里,与清瑜一道往玉泉庵前街去。
马车隆隆驶过已经是寂静的王府大街,清瑜坐在车上,回想刚才听得的外头对话,心下也在揣测:莫非是这郭全德落网了?
不过她也只是好奇,如今襄阳城大有风雨欲来之势,似她这种无根之萍,但求自保已经不易。况且清瑜自己,也因为搭上了迟掌柜这条暗线,有了回转陈国的机会。心思应该多多放在这个方面,其他的不想管也管不了。
羽墨从没见过王爷如此对待一个人,若不是襄王与清瑜一个七岁一个四岁,他早就想到那方面去了。不过与姿生堂打了两回交道,羽墨对他们也挺有好感。这会找着话题与清瑜拉近乎道:“三月十二是殿下七岁寿辰,依着小袁姑娘与我们殿下的情谊,应当是我们座上贵宾。到时候不少大人物都要前来,是一场大热闹呢。”
清瑜已经听周景渊提过,此时只含笑道:“按理说我不应该推辞。不过我就怕到时候王府里冠盖云集,我一个寒微出身的小丫头,辱没了你家公子的面子。况且大人物有正事要谈,我在座上如何合适?”
羽墨听听觉得也有道理,想了想灵机一动,笑道:“正好殿下有一位姨表妹从宋国来,加上来贺的其他小一辈小姐们,到时候在别处摆一桌,让几位小姐单独一处,岂不是好?我们殿下的表妹虽然年纪不大,听说谈吐出众,与众不同。在宋国很有名呢。”
羽墨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清瑜听了更加头疼。与周景渊叙叙还好。如果还要应酬这些豪门贵女,依清瑜现在这个身份,说话吧,不见得有人看得起。不说话吧,人家不知道你是自卑还是孤傲。总之是处境尴尬得很。清瑜只得淡淡的谢道:“羽墨小哥费心了。”
两人车里说着话,还是听得到车外四处马蹄阵阵。清瑜随意撩起车窗挂帘,便瞥见一队举着火把的军骑正搜查一处院子。那院子里传来哭喊声以及乒乒乓乓的摔东西的声音。清瑜微叹一口气,因一个郭全德,今夜的襄阳城不知道有多少人家遭殃。
因王府护卫护送,一路上倒没有盘查与阻滞。回到姿生堂,已经是月上中天。清瑜急于知道杨娘子的情况,连忙谢过羽墨匆匆下车。
许是听到铺子外头的声响,邓厚开门来看。见到清瑜,忙伸手拉住她,低声问:“你还好吧?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羽墨跟下车,与邓厚打招呼道:“袁小哥,羽墨奉公子之命,送小袁姑娘回来。如今时候不早,外头不太平,你们早点休息吧。我先告辞了!”
邓厚看着一众跨刀的侍卫,有些不自在。他带着微微的忌惮,对羽墨行了个场面上的礼,淡淡道:“有劳!多谢羽墨小哥,慢走!”
等羽墨带着人马掉头回去,兄妹俩这才关门进了铺子。清瑜忙问:“杨大嫂怎么样?”
邓厚沉着脸道:“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在郭府受了惊吓。我们去接大嫂的时候,她与一干仆妇娘子关在一处。见到杨大哥,就软到在他怀里,话也说不出一句。杨大哥带她直接回了槐树胡同家里。”
清瑜长出一口气道:“这就好,我原来担心那些军士蛮横得很,生怕大嫂吃了苦头呢。”
邓厚眉头皱起愤恨道:“他们就是一群披着官皮的土匪!于庆不过是守在马车上等大嫂,结果也不分青红皂白的被拖进去拘禁起来。他叫了几声冤,还挨了鞭子!”
清瑜大惊,于庆看着就是一个文弱书生,怎么禁受得住,连忙问:“他人现在怎么样?”
邓厚道:“我们从郭府出来,先直接去了芝林馆,窦大夫给于庆看了开了方子,内服外敷忙了好一阵,说是万幸没有大碍,不过怎么的都得卧床一个月了。我因怕你回来见不着人,把于庆托付给了窦大夫,刚从芝林馆那边过来。”
清瑜知道邓厚对于“王府”这个字眼怀有心结,偏偏此事又撞到了枪口,有心为襄王辩驳几句,也没法开口。只得转而小心问道:“魏管事一直陪着你们吗?”
邓厚点头道:“多亏他一路照拂,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街上好多军队,我们被截下来好几次。都是魏管事出面才没折腾。后来我送于庆到芝林馆,魏管事就护送杨大哥他们回槐树胡同了。到底是与大家有相处的,人也有情义,只可惜做了王府的奴才……”
清瑜叹口气道:“虽然一天惊心动魄,好在现在都还算有惊无险。哥哥早点去歇着吧。明天一早还要开铺子,等伙计们来了,你带我回槐树胡同看看杨大嫂去。”
邓厚想了想,点头道:“也好,不如今晚我在你屋子里打地铺,你好安心睡一觉。这一天,着实惊险。”
清瑜闻言心头一阵暖流,邓厚总是无时无刻照顾她的感受。其实邓厚担心她一个人受惊害怕,她又何尝不担心邓厚独自触景伤情。不愿邓厚担心,清瑜也就不推辞他一番好意。两兄妹便同一个屋子两处歇了。
这一日发生的事情,如同走马灯一般在清瑜脑子里转个不停,明明非常困倦,却一时怎么也睡不着。想到自己回家有望,便生出淡淡的喜悦与期待。想到襄阳城如今暗流涌动,又为姿生堂担心。突然想起周景渊的生日,该送什么礼物好呢?明明是个七岁的孩子,却老成得不像话……这么翻来覆去的,不知几更清瑜才睡着。
等第二天早上邓厚来叫她的时候,清瑜才发觉起得比平时迟了,连忙起身来洗漱。邓厚出门取了早饭端进来,对清瑜道:“铺子里的事情我跟乔兰、徐动几个说了。待会吃了饭我们一起去槐树胡同看杨大嫂。”
清瑜想着铺子里头魏管事一走,于庆又受了重伤,还有杨娘子也不知道怎样,这下人手就奇缺了。忙对邓厚道:“之前杨大嫂提过要招人的事情,如今得加紧些,不然就来不及了。要不咱们去跟乔兰她们说一声罢。请那中人再荐些人来。”
邓厚咬着一个馒头,点了点头。两兄妹将事情安排妥当,这才离了姿生堂,往杨得广两夫妻赁的槐树胡同的房子去了。刚到屋子门口,便见一个背着药箱的大夫推门出来,清瑜心中一跳:不是说只受了些惊吓吗?怎么……
还没来得及问,就看到杨得广出来送人。邓厚快走几步,急忙问道:“杨大哥,请大夫来这是……”
杨得广有些不好意思,那大夫哈哈一笑道:“是喜事,杨夫人有了喜脉!”
邓厚清瑜两人听了顿时开心不已。杨得广两口子成亲好几年,膝下犹虚。为此杨娘子没少抑郁,却不料横祸之后突闻大喜。
杨得广憨笑道:“你们快进屋,屋里暖和,我送送大夫就回来。”
清瑜邓厚忙推门进去,转进内室,便见杨娘子一脸温柔的背靠床头,坐在被子里。清瑜靠着床沿坐下,抓住杨娘子的手欢喜道:“恭喜嫂子!”
杨娘子满脸幸福,含笑点头道:“谢谢小袁梦!日思夜想,终于把我孩儿给盼来了,如今我好像身在梦中一般!”
邓厚也弯腰凑趣道:“今年真是走高运,咱们姿生堂开得这么成功,如今大嫂又有了身孕,杨大哥不知道开心成什么样子!”
清瑜忙问:“大夫说有几个月了?怎么之前没有征兆?”
杨娘子羞涩道:“三个月了,我只道是最近铺子太忙,也没注意。要不是昨天一场折腾,我觉得很不舒服,也没想着请大夫来看。”
清瑜埋怨道:“嫂子怎么这么大意,还好没出什么岔子。从今往后,嫂子就在家里歇着,好好养胎,铺子的事情就不要管了!”
杨娘子犹疑问道:“于庆怎么样?恐怕伤得不轻吧。加上魏管事也走了。铺子哪里够人手?”
邓厚也出声劝道:“于庆没有大碍,卧床休息一阵就没事了。嫂子你就不用操心这个了!横竖还有杨大哥和我们呢。再招几个人便是了,反正铺子生意好,又不是刚开张那会怕负担不起。眼下最重要的是您和孩子!”
杨娘子知道事情轻重,不过还是很多事情放不下,仔细叮嘱了清瑜几句。清瑜都点头一一应下。
杨得广送了大夫回来,搬了张凳子坐在床侧,望着杨娘子咧嘴笑着,高兴得话也说不出来。屋里充满了幸福的味道。
砰砰砰,突然的敲门声打断了屋内众人沉浸的美好沉默。屋外熟悉的声音响起:“杨家娘子在家吧?我是马婆婆,出大事了!”
九十六、传信示警
杨得广忙去开门。马婆婆见杨得广都在,有些错愕,笑问:“平日这会儿你们都到铺子忙去了,今天怎么还在家里头?适才我听到你们家外头有人说话,才过来看看。”
杨得广红光满面,喜意直透眉梢,开心道:“刚请过大夫,我家娘子有了身孕!”
“哎呀!大喜事!”马婆婆忙不迭进了屋子。见了杨娘子便道喜:“恭喜恭喜!你俩口子这么好的人,一直没个孩子多可惜。如今好了,总算老天有眼,神佛开恩。将来的福气,是越来越多,日子是越来越有盼头!我看你怀象不错,气色也好,一定是顺顺当当,平平安安的!”
这一连声吉利话让杨得广喜出望外,连忙问道:“婆婆吃的盐比我们吃的米还多,最是见多识广的,我娘子如今这样子挺好?有什么顾忌与要准备的,您往后得给我们指点指点!”
马婆婆闻言一顿,有些惆怅道:“唉,恐怕我看不到你们杨家大胖小子出生了。我今儿来,一半是报信,一半是来辞行的!”
杨娘子一愣,忙问:“婆婆这是要去哪里?”
马婆婆低声道:“你先听我说。昨儿下午,咱们襄阳首富郭全德郭大老板家被查抄了。傍晚时候听到些闲言碎语,我还不大信。谁知到了晚上,襄阳府衙门联同襄王护军满城大索,那些往日与郭全德走得近的人家,还有生意上的往来商户,都给封得封,搜的搜,闹腾了一晚上。今儿一早我就得了消息,少说也有二十来户有头有脸的人家,被弄得家破人亡。具体原因不知道,有人说是不是打仗要银子,官府直接这拿商人开刀?你们夫妻开的铺子虽然不大,但是这阵子弄出的动静不小,可得事先做个准备。听说好多商家都准备出走呢!”
查抄郭府的事情,其实杨得广夫妻、清瑜、邓厚都比马婆婆还清楚,只是后头牵连这么多人,使得襄阳这座繁华商业城市人心浮动,就有些耸人听闻了。
马婆婆见他们都不做声,只道是吓着了,她微微叹息道:“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从前宋活到现在,兵荒马乱不是没有经历过。从前我还劝你们只管放心在襄阳待着,这襄阳城坚炮利,从外头是打不进来的。万没想到,如今这是从里头开始乱了,我儿子媳妇打算回乡下老家避一避。俗话说,‘老来从子’,我还不是也得跟着走,所以今儿也是来辞行的!”
杨娘子刚知道怀了孩子,喜悦还在脸上,陡然听到马婆婆这样在襄阳住了几十年老住客都要走,一时慌了。握着马婆婆的手,眼睛有些湿润道:“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好不容易盼来孩子,又遇到这样的时局。”
马婆婆陪着抹泪,好言劝慰了一番。两个女人哭哭啼啼,这场面一下子就沉重起来。
杨得广皱着眉毛,有些为难,问马婆婆:“您是襄阳城老人了,依您看,这襄阳城是真住不下去了?我娘子如今这身子,我就是想走,也不敢啊!”
马婆婆叹气道:“我又何尝舍得这住了大半辈子的襄阳城。不过在上头那些贵人眼里,我们不过是命如草芥的平头百姓,谁也料不到,将来会到哪一步!郭全德郭大老板做襄阳首富这么多年,平日里也没少修桥铺路,扶危济困的。如今说倒就倒了,更别说我们!这风势看着不对劲啊……”
清瑜听了深深忧虑,因昨夜与襄王一番对谈,她对此事要知道得多些,事情并非如他们猜测那样因为一个“钱”字,而是郭全德涉嫌里通外国,谋刺藩王。只是依着官府的风格,此事定然不会大肆宣扬,底下的老百姓没有得到公开信息,自然开始妄加揣测,把形势看得险恶起来。如果再被有心人一挑拨,情势就越发不可控制。这人心一旦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若商人百姓都弃城而去,那么剩下这座空城,有什么意义呢?想到此处,清瑜不禁打了个冷战。上兵伐谋,若是能不动一兵一卒,仅仅凭借恐惧,谣言就瓦解了襄阳这座大城,那这背后的算计,确实太高明了!
马婆婆因为还要回家收拾东西,也就没有久坐。杨娘子包了一支素花银簪子给她表示心意,并约好明儿一早去送行。杨得广亲自把人送到门外才转身关了门。
四人心头都有些沉重,杨得广不放心姿生堂那边,带着邓厚去了,叮嘱清瑜留下来陪陪杨娘子,有事也好有个支应的。杨娘子昨天到今天经历这么多事,也没个缓冲,精神有些不济,迷迷糊糊的侧身躺下了。清瑜坐在桌前,越想越不安心,索性取了纸笔,写了一封信。好在她跟着杨娘子身边,看杨娘子学写字的时候,认了不少繁体。一封信虽然写得没什么文墨,意思还是通的。等中午素芳来送饭的时候,杨娘子才醒来。她知道清瑜在家里陪着她也无聊,况且清瑜那小脑袋瓜,在铺子还能出出主意,便执意要素芳带着清瑜回去。清瑜不放心,杨娘子便打发素芳将隔壁的邻居大妈请来陪着。清瑜见了也不再坚持,想着写给周景渊的这封信颇为重要,得找个机会尽快送过去,便跟着素芳回姿生堂了。
或许是昨夜的动静闹得太大,今日的生意就有些冷清。清瑜这才方便支使了徐动,将信送到王府给魏管事,请他转交。还叮嘱了徐动,一定要当面交给魏管事,请他尽快呈给襄王殿下。
襄王周景渊昨夜也睡得不好。那小将蒋应隆昨日带来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耿千山带着护军搜查南城的时候,在一处与郭全德来往密切的茶叶商人别院,搜出一条密道。那密道竟然直通襄阳城护城河外。
一夜搜查,也没有郭全德的踪迹,恐怕这厮已经借着这条密道逃之夭夭了。
“襄阳号称南方最坚固的城池,如今竟然有人能挖地道联通城外,胡衡这个襄阳知府是怎么当的?如果有大军兵临城下,从这地道潜入城里,来个里应外合,那襄阳城城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王府书房里,周景渊忍不住发泄着自己的愤怒,声音颇有些严厉。
王府长吏向怀谨与护军大将军耿千山互望一眼,却都低头不语。他们昨日一场辛苦,却落得个功亏一篑。面对襄王的怒气,都不敢分辨。
还是王师欧阳甫身份超然,这时候劝道:“殿下请息怒,好在我们事先发觉,这条地道没有发挥作用,也算是有惊无险了。如今郭全德逃了,只有从他来不及带走的东西上花心思,不知道向大人的手下查账查得如何?”
向怀谨连忙道:“那些账册并不完整,好些紧要的部分要么缺失,要么就被烧了。林林总总跨度有十几年,千头万绪,一时没个结果。如今我的师爷还在查。至于从郭府,以及他的死党走狗家里抄拣出来的浮财,我大略估算了一下,仅黄白之物,折算下来就有四万两银子。”
“四万两!这还是仅仅来不及转走的金银,加上那些地契商铺,郭全德真不愧是襄阳首富啊!”耿千山感慨道。
欧阳甫眉头一皱,道:“若拿不到实在的证据,咱们就被动了。几万两虽然不少,还不至于值得我们动心思。如今郭全德这条线断了,等殿下寿辰的时候,即便我们请来南宋、苗疆的头面人物,找个什么借口请他们出面调停,就是个难题了。”
几人为此事伤透脑筋,讨论了大半天也没个结果。正值僵局,突然书房外传来羽墨的声音:“启禀殿下,魏管事有一封紧要信件送来!”
周景渊一愣,随即命人进来。魏保安入内见房中几位大人都在,不敢抬头,双手将信捧了,恭敬道:“殿下,适才姿生堂命人送来一封信,再三叮嘱我尽快转交于您。说是……市面上有些谣言,民心不稳……”
房里几人听了心中都一跳,周景渊连忙接过信,展开看了起来。越看,眉头拧得越紧。仔细看过两遍,这才对魏保安挥挥手道:“你且下去。此事你做的不错,以后再有姿生堂的消息,不拘口讯还是书信,即刻送来。”
魏管事领命下去。房中的欧阳、向、耿几位已经在襄王的授意下传看了那信。几人都有些震惊与恼怒。
周景渊叹道:“若论起利用人心,郭全德与他背后的势力,确实是炉火纯青。即使是败退,也不忘烧一把火。襄阳市面上竟然有这样的谣言风传,若不是我小友警觉,传了这封信来提醒,此时我们还没顾得上考虑民心的动向!”
耿千山肃然道:“如今情势,必须当机立断。殿下,我建议封闭城门,暂时不准人员外出,以防商人外逃,百姓跟风!”
向怀瑾反对:“高压之下,恐怕适得其反。若起了冲突,岂不是与我们的打算背道而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事还当从长计议啊!殿下!”
欧阳甫忧心忡忡,望着襄王,低声问道:“殿下可有什么好办法?”
周景渊嘴角浮现一丝微笑,轻声道:“四个字‘以商制商’。”说罢,也不解释,对门外高声道:“羽墨,你立即去姿生堂一趟,将人给我请来,我有要事向她请教!”
九十七、三进王府
信送了出去,清瑜也就不再去想。如今情势不好,也不知道她们姿生堂三月三的促销效果会如何,唯有尽心尽力以备万全。
尼姑登门无好事,尤其是一张苦瓜脸的广慈。午后不久,这位对面邻居便又上门来。
杨得广将人请进后院,得知又是为了法会的事情来请托,只得委婉的说道:“师太的盛情,真是让小店汗颜。不是我们有意推脱,而是我娘子有孕在身,如今都只在家中将养,铺子里的事情都不管了。望师太体谅为人父母的一番苦心,请其他能人吧。”
广慈心中叫苦,怎么杨掌柜的迟不孕早不孕偏这时候有孕!这理由强大到没法辩驳。人家肯定也不会拿这事作假,时间一长自然会显露。只是今天一早,广慈师太就收到好几家商家的传讯,之前谈好的义卖,捐助,这会都模棱两可起来。甚至有两家铺子更是直说了,如今韬光养晦第一,绝不再出风头,免得招来无妄之灾。昨夜今晨发生在襄阳的事,确实动了很多人的神经。广慈师太也有耳闻,无奈之下这才急急忙忙赶来姿生堂拿主意的。
广慈叹气道:“杨施主,并非我玉泉庵强人所难,只是如今法会的帖子都已经散出去了。偏偏天有不测风云,这襄阳如今自下而上,都惴惴不安,谁还有心思管那些外头的难民?不仅我玉泉庵之前做的一应准备付诸东流,万一到时候城内城外民怨一并爆发,那可就是生灵涂炭的结局!如今杨掌柜的有孕在身,杨施主一家都身在襄阳,襄阳荣辱岂不也与施主一家息息相关?若能为襄阳百姓做此善事,既算是为自身安全谋一条路,更为未出世的孩子多多积福了!”
古人最信因果报应,何况是初为人父九代单传的杨得广,此时他心中拿不定主意,只得用眼盯着一旁的清瑜看。
清瑜哪里不知道杨得广的意思。她只是有些埋怨广慈,拿孩子的事来吓杨得广,几近耍赖与要挟了。虽然清瑜知道,这些尼姑出发点是好的,是为了千千万万的难民,但是以此来逼着姿生堂赶鸭子上架,实在有些反感。
清瑜便出声道:“广慈师太,如今掌柜的卧床休息。杨大哥就是想答应你,也没这个能力来出主意。不如你暂且回去,等杨大哥回家与掌柜的商量了,有什么办法再来告诉您。总之一句话,外头的形势一日不好,这法会也好,义卖也罢,都是白吆喝。”
广慈有些垂头丧气道:“我也知道。只是心有不甘罢了。杨娘子出得这样好的主意,我本信誓旦旦将此事好好办了。谁知会是这样……不管怎么说,还请杨施主与掌柜的好好参详参详!”
杨得广郑重应了。广慈这才郁郁寡欢告辞而去。清瑜轻声对杨得广说道:“杨大哥还是不要把此事告诉大嫂了,省得她怀着孩子的时候思虑过甚,从前我母……我家一个邻居就是这样,结果孩子生出来之后病痛缠身的。你也不要把广慈那套说法太放在心上,我们尽力而为,合计着想想法子,真要想不出办法,也不是我们故意推脱。”
杨得广叹息道:“我知道。先是马婆婆一家要回乡,如今又是广慈大师无奈,再看看我们如今铺子里的生意,一天下来没几个客人登门,你说襄阳真的就这么危险了?我们怎么办才好呢……”
清瑜也想知道。虽然她可能过不了多久就有办法回到陈国,但是在襄阳,上有襄王周景渊那样的好友,下有杨家夫妻这样的恩人,加上她费了不少心思筹谋的姿生堂。若清瑜就这么走了,不去想这些人与事,她总觉得心里有个坎儿。这会只得与杨得广坐下来,静下心,商量着怎么帮玉泉庵成就这次法会与义卖,讨论来讨论去,终究是没有尽善尽美的法子。
姿生堂门外,羽墨又来了。他下了马车,望着姿生堂门口愈发翠绿的大树,不禁摇头笑笑,怎么自己日日都来这里报道?
乔兰她们都听杨得广说了羽墨与魏管事的来历,心里多少有些诚惶诚恐的。见羽墨登门,乔兰笑脸相迎,那语气神色少了从前的亲切随和,不经意掺杂了些谄媚。羽墨心有所感,这才理解为什么当初襄王不愿意透漏自己的身份让袁家兄妹知道。
杨得广闻讯赶出来躬身迎接,羽墨不愿这么大阵仗,低声道:“杨管事快别客气,还是跟从前一样亲热些。今日我是奉了公子之命而来。我们公子说,多亏得小袁姑娘的提醒,有些事情想接小袁姑娘入府一叙。说不定还有事情要拜托姿生堂帮忙呢!”
杨得广客气道:“不敢不敢。王爷有命只管吩咐,说什么拜托,就是折煞小店了。小袁梦在里头,你这就去叫。羽墨小哥前头稍等。”
清瑜听杨得广进屋一说,便知是那封信引得了周景渊的警觉。只不知他邀请自己过去商量什么事?凭良心说,如今的襄阳情势到底如何,清瑜也不大清楚。她也不过是把所见所闻与所知所感联系起来,才有了那份担忧。
杨得广有些忧虑问道:“要不要我陪你一块去?羽墨小哥那口气,似乎还有什么事情要我们姿生堂出力。我就纳闷,要钱,咱们几斤几两王爷清楚得很。要势,王府拔根汗毛也比我们粗。还有什么事情用得上我们?”
清瑜脑袋飞快转着,心里已经有了几分计较,安慰杨得广道:“杨大哥还是留在铺子里,我一个人去就行了。襄王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不论什么事情需要我们姿生堂出面的,应当是我们能力之内的。我说一句话,杨大哥可别忘记了,咱们铺子里两成股份可是襄王的,满襄阳城里,动谁也动不到咱们头上。杨大哥打起精神,好好布置起三月三的事情。有什么等我回来再说!”
杨得广闻言一愣: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外头传得再凶官府要对商人如何如何,总不会动自己名下的。
再次坐上王府的马车,清瑜无心与羽墨闲谈,假装闭目养神,实则脑子里把如今这情势、事情统统联系起来,好一阵思量。如今襄阳城,因郭全德倒台,牵连着商人们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而商人们人心浮动,又牵连着百姓惶惶不明家无宁日。再加上有人煽风点火推波助澜,事情就像多米诺骨牌一般,一经爆发,便迅速蔓延。唯今之计,首要就是稳定民心。然后民心易失,收拢却难,找个什么办法好呢?
清瑜一路上绞尽脑汁,马车到了王府门口还没回过神来。羽墨见这个小姑娘一脸正经,眉头深锁像个大人似的,笑着提醒道:“小袁姑娘,小袁姑娘!我们到了,请下车换轿吧。殿下还在书房等着呢。”
清瑜微笑着点点头,跟着羽墨下了车。虽然已经两入王府,这却是她第一次白日里正式登门。只见襄王府独居城北,绵延不知多远,一眼望不到尽头。单只眼前的正门便是气势雄伟,两扇朱红大门高不止丈八,宽阔可容三车并行。门楼飞檐斗拱,门梁正中的“襄王府”三个大字苍劲有力,气度逼人。门前两侧两座白石狮子威严尊贵,光狮子脚下踩的绣球,都有清瑜个子那么高。如此情景,让清瑜站在王府门前,心底不由得生出一种参天梧桐树下一只蚂蚁的感觉来。
所谓宰相门房七品官,更别说是王府的门房了。所以门子见今日王爷身边红人羽墨命令中门大开,本以为是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却愕然发现,让羽墨殷勤引路的竟然是一个身量极小的黄毛丫头。
感受到周边众人投射来的异样目光,饶是清瑜两世为人,也有些窘迫。她不是不知道,周景渊这么做,是一种礼貌。不过这些虚礼,用在她这么个小不点身上,的确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上了轿子,清瑜这才吁了一口气。轿子虽然微颠,清瑜的一颗心却渐渐平静下来。忍不住好奇,清瑜伸手撩开窗帘。只见这王府内重重房院,中间夹着各式回廊,廊下遍植琼花香草。虽还只是初春时节,却已经芳菲沁人,如梦似幻一般了。走在轿子旁边的羽墨见清瑜面带迷醉,轻声在侧介绍道:“小袁姑娘,这前院多半是主事待客用的。我们公子常说,虽也不错,到底沾了太多世俗气。还是后花园景物宜人,野趣出尘。”
清瑜含笑回应道:“这般美景还嫌不足,我的眼界是拍马也追不上你家公子了。”
羽墨轻声道:“前面不远便是公子书房所在的纯华轩,里头常有几位大人来往论事。我们都不敢失了规矩,招惹那几位大人。到时候姑娘跟着我走,小心些。”
清瑜点点头,连忙放下了帘子。
轿子在纯华轩门口停下。一个约莫十七八的丫鬟上前扶了清瑜下轿,跟着羽墨,进了襄王书房。
清瑜抬头一看,映入眼帘的便是墙上一副中轴横卷,上书的正是中唐鬼才李贺的名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九十八、一份大礼
这幅字雄浑铁骨,写得苍劲有力,清瑜虽然不懂书法,却也感受得到那种收复河山的气度。
襄王周景渊微笑道:“这是我来襄阳前父皇赠我的字,每一个第一次来这书房的人都会被墙上的字吸引。”
清瑜闻言,低头拜了一拜。心头却是叹息:这字若是出自一位名将之手,倒也罢了。可惜的是,它却是野心勃勃的梁帝所书。中华从来都是崇尚“攘外必先安内”,汉人不打个你死我活,是不会愿意去分神对付胡人的。然而此刻北方草原上,金已弱,蒙正强,天下恐怕只有清瑜知道,一个席卷欧亚大陆的大帝国正在勃勃升起。
周景渊见清瑜神色严肃,却不说话。只当她是初来到这么正式的地方太紧张,连忙解释道:“无须拘谨,今天请你来,是有事问问你。你的那封信很及时,我们都没有顾到那上头去。虽然那些商人逐利怕事,我并不怕他们腹诽郭全德的事情,但是我不能让背后阴谋算计的人得逞。今天特意请你来,就是知道你们也与那些商人打着交道,可有什么好法子?”
清瑜听到周景渊这番话,忍不住暗暗摇头。襄王虽然是个年少英才,却依然脱不了封建士大夫千百年来遵循的重农轻商的窠臼,开口闭口很不屑那些商人。清瑜出声道:“九公子如果坚持这么认为,那袁梦也没有好法子。”
周景渊听清瑜的口气有些不满,连忙道:“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说你,我只恨那些见风使舵的,搅乱襄阳民心!”
清瑜低声道:“我且先问九公子个问题。襄阳一地,全年赋税几何,其中农税几成,商税几成?”
周景渊自然关切过此事,想了想道:“去年襄阳赋税约合一百五十八万两白银,其中农税约占……三成。不过我梁国建国以来,怜民悯农,一直推行轻徭薄税,故而……”
清瑜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么说来,九公子怎么能怪这些商人,你的怜民悯农,竟然是不包括商人的,哪怕他们贡献了全部赋税其中的七成!既然朝廷不把他们当做子民,怎么能责怪这时候他们怕死要逃呢?”
周景渊一滞,接不上话来。
清瑜知道襄王是聪明人,点到即止,转而道:“如今襄阳的乱局,表面上看,是商人被官府查抄郭府的事情吓到了,带乱了民心。实则不然,恕我直言。根源在朝廷!”
周景渊愕然道:“此话怎讲?”
清瑜道:“若不是九公子透露与我知道,我也想不到郭全德是里通外国的奸细,外人只看到郭大老板在襄阳苦心经营几十年,却一夕之间,化为乌有。此时被有心人借机造谣,哪里有不人心惶惶的道理!如果九公子一早公告天下郭全德的罪行,至少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这恐怕不妥,即使我不介意,遇刺的事情也关系到梁国的脸面,襄阳知府的脸面。况且,我们并没有在郭府拿到切实的证据,造谣的一样会说我们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周景渊有些无奈。
清瑜点头,道:“其实我也理解,不过我觉得跟脸面比起来,让百姓安心更重要。公子何苦为人背黑锅?造谣者把九公子与百姓推到了对立面,如果九公子依然守着皇室那份骄傲的自尊不声不响,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周景渊听了很为难,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拿不定主意。忽然问道:“如果我此时公布,时机好不好?”
清瑜卖了个关子问:“若公子要问时机,容我再问九公子一个问题。查抄郭府,除了想要的证据之外,还有什么收获?”
周景渊于金银财物不大在意,漫不经心道:“除了房契田契,大约有四万两白银吧。”
清瑜追问:“九公子打算怎么花这笔银子?”
周景渊显然没有考虑过,想了想回答道:“按例是查没入库,此时襄阳还有战事,我启奏父皇,充当军费也可。”
清瑜摇头道:“襄阳是富庶之地,府库缺少这笔钱吗?九公子请来他国使者将要调停梁陈战事,军费需要继续投钱吗?如果用在这两个方面,反而坐实了谣言。朝廷就是看中了郭全德的钱!此时襄阳的危机,应该用这笔钱,收买人心!我建议,给老百姓发银子!”
“什么!?”周景渊呆住了,自古以来,只有朝廷收税,哪里有给百姓发银子的!
清瑜前世看新闻,香港澳门高福利地区没少给居民发钱,那时候就羡慕得很。如今襄阳这么富有,若这笔钱发下去,就直接粉碎了谣言。而且老百姓是最淳朴善良的,谁对他们好一点,心里全是感恩戴德。如果襄王这么做,借花献佛,局面一时就会反转。
周景渊消化着清瑜的话,仔细想来,这么做确实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可是他心里总是没法转过弯来。
清瑜低声道:“虽说‘谣言止于智者’,但是襄阳百姓没有这个智力去判断。所以我更信‘谣言止于得益者’。此时再把郭全德的罪行一公布,大家就好接受得多了。”
周景渊迟疑道:“此事我得与几位大人商量商量,此事闻所未闻,只怕,没那么容易……”
清瑜站起来,低声道:“如果郭全德名下的商铺、田地全部卖掉,那么得来的百万资材,我还有进一步的方法,可以用之彻底稳定民心……”
周景渊哪里想到,清瑜还打着那些不动产的主意。苦笑道:“你今儿是为民请命来了吧?”
清瑜摇头道:“我是为九公子着想。这襄阳,说到底,一草一木都是公子的。眼下,城外那些难民,是一个一触即发的火药桶。如果发生民变,就算威胁不到公子的安危,襄阳的百姓就要遭殃了!玉泉庵的明镜大师,筹备着一个募捐法会来赈济难民,却苦于无人响应。如果九公子此时将郭全德的产业卖了,将金银用来支持法会,那么这个随时爆发的危机就能缓解甚至消弭!慷他人之慨而成就威望,稳定民心。怎么看,都是一场稳赚不赔的买卖!”
周景渊被清瑜一个接一个异想天开的主意震得心神激荡,他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只觉得脑中有千万条思绪搅在一块。
清瑜来自后世商业社会,自然知道经济流动性的能量。此时清瑜清了清嗓子,继续思想轰炸道:“九公子,换一个角度,襄阳这个城池与别的地方不同,地利是它最大的优势。地利带来的商业繁荣造就了此地的富庶。如果失去了商人,襄阳失去了赋税的七成,将来朝廷拿什么富国强兵?与其将郭全德的资产全部罚没入官,土地兼并都纳入了贵族名下。不如卖掉让这些资产流入市场,吸引商人留下,让商人们去创造利益,贡献赋税。一潭死水再大,也有干涸的一天。而一眼活泉,却能带来源源不尽的循环更新,促使这水日新月异,永无止尽!放开蝇头小利,方能掌握全局!”
周景渊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他就藩襄阳,没少花心思在这座城市,却一直选择性的忽略了商人,商业对这个城市的重要性。毕竟他接受的教育就是商人重利无德那一套。而此刻清瑜说起,他才第一次认识到,原来商业对于襄阳来说,是赖以生存的支柱。他喃喃道:“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清瑜也说得口干舌燥,坐下来喝了口茶。与从前为了姿生堂的筹谋不同,当事情上升到政治的高度,这些总结了后世想法的办法就变得更加耸人听闻起来。如果对方不是周景渊这个聪慧少年,如果周景渊不是与清瑜结交投缘,清瑜这些话就是烂在肚子里也不敢说的。
周景渊毕竟是神童,所学所想也不拘泥于老顽固思想那一套。沉默了半晌,他抬起头来,看着清瑜的眼光就多了几分敬佩与理解,开口道:“书上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的办法,却是既‘授人以鱼,又授人以渔’!我从前从未从经营城市的眼光去看待我的封地,你今日却点醒了我。日后我若因此有所成就,必将重谢你!”
清瑜微笑道:“九公子不怪我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妄为,我就知足了。”
周景渊歪着头盯着清瑜,忽然问:“你才这么点大,怎么知道这些的?”
清瑜一滞,看来自己又得意忘形了。只得撅起嘴装幼稚道:“我就是知道,自己想的!”
“哈哈,”周景渊笑道“我信!从前在汴京的时候,人家叫我神童,问我怎么懂那么多,我也是这么回答的!”
清瑜心道:那还是你厉害,我两辈子加起来跟你妈妈穆贵妃差不多大,又比你多了几千年见识。
此时的襄王周景渊意气风发,站起身道:“事不宜迟,我这就请老师和向、耿两位大人来商量此事。我命羽墨先送你回去。我已经吩咐过了,往后再有什么讯息,你只管差人送来,我第一时间即会处理!”
清瑜笑问:“这算不算我送的一份大礼?”
周景渊一愣,随即点头笑道:“算,当然算,这礼重得很!”
九十九、安定民心
清瑜回到姿生堂的时候,邓厚已经等在门前。他虽对王府抱着一种天生的敌意,却又没法阻止清瑜。清瑜拜别送她的羽墨,拉着邓厚的手,进了后院。
邓厚猜到清瑜是有话说,进屋后便关上门。清瑜定了定神,把今天在王府对襄王周景渊说的一番话原原本本告诉了邓厚。邓厚听罢惊喜问:“那九公子答应了?郭府的资财都用来周济百姓和城外的难民?”
清瑜笑眯眯道:“九公子虽然没有肯定,不过我与他分析了前因后果,他是动了心的,就看如何说服他的几位肱骨大臣了,毕竟这不是一件小事。”
邓厚开心道:“妹妹你真是做了件大好事!上头那些人怎么斗,我是一点兴趣没有。可是若这件事成了,全襄阳的老百姓都有好处!这世道,有哪个朝廷是真正关心民间疾苦的?又有哪个官府愿意拿钱出来救济难民?我这里替百姓们谢谢妹妹了!”
清瑜见邓厚激动而庄重的表情,心里也觉得有些自豪。虽然她只是恰逢其会,本意是为襄王出了个主意解决民心的问题,但是结果如果能惠及百姓,也是无心中积德了。
清瑜见邓厚心情颇好,便试探问道:“三月十二是九公子的生辰,他有意请我们兄妹过府做客。我不敢替哥哥答应,我知道哥哥心中有疙瘩,不过九公子一片盛情,他的为人哥哥也知道,与那……些王爷并不相同。不知道哥哥到时候预备去还是不去?”
邓厚低头,轻声道:“我今生不愿再踏入梁国的王府半步,襄王或许与那个暴虐无度的应王不同,但他们毕竟是兄弟。我自幼在应王府里做下等奴才,什么苦都吃尽了。如今要登堂入室做客,我只觉得滑稽。我不愿意再触景生情,妹妹帮我找个借口推了吧。”
清瑜闻言也不为难他,温和劝慰道:“不过是场面上的交际,不去就不去吧。只是九公子与我们一场朋友之谊,我想送件礼物给他,哥哥可愿意帮我?”
邓厚点头道:“就只看他愿意为襄阳百姓着想这份心,就值得我们送一件大礼。只是……以九公子王爷之尊,我们倾其所有恐怕也不见得能买一件够得上他身份的贵礼。”
清瑜微笑摇头道:“礼物重在心意,若是花钱就能买到的,又有什么稀罕?哥哥出门帮我买一些地图回来,中华各地,包括南疆西域塞北的都要。最好能弄到那些胡商手里的地图,毕竟他们是亲自走过的。若不肯卖,花钱拓印一份也可以。”
邓厚挠头问:“妹妹想送地图?皇家库藏里什么地图没有?”
清瑜故作神秘道:“山人自有妙计,哥哥到时候就知道了。”
清瑜的礼物,便是准备参考现在的地图,综合各地的地形,绘制一幅标准的“中国地图”。因为历来不重视比例尺与勘测,中国的地图一直没有很好的发展,清朝的全国地理堪舆图算是历史上比较详尽的,都还是存在很多错漏。而清瑜这个文科生,地理虽然不是学得顶呱呱,但是只要借着记忆与现在的地图资料拼凑一下,画个中国地图还不算难。
为什么要送地图?清瑜也是看到九公子书房那副横卷灵机一动想到的。中国男人,自古家国观念就很重。而九公子出身天潢贵胄,上有一个野心勃勃的父皇,下有一群胸怀天下的臣子,这样一个聪明的男孩,多少会有些开疆拓土的远大理想。送礼就要投人所好!况且,周景渊这个人很不错,清瑜不知道历史的走向会怎么发展下去,何妨对他期待一下?
被清瑜期待的周景渊此刻确是拿出了十分气度,他在书房召集三位心腹大臣讨论此事。向怀谨、耿千山都心疼那郭府的百万家财,对于此事有些反对。连一向稳重的欧阳甫都犹豫不决。最终依然是襄王力排众议,依着清瑜的点子定下了几项大事。
傍晚时分,襄阳各处布告栏上,便张贴上了盖有襄王印玺的公告。公告历数郭全德里通外国,刺杀皇室,散播谣言,煽动民心,走私偷税,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等大大小小二十余条罪名。那头几项罪名任何一项都够抄家灭族,何况是数罪并罚!围观的百姓一时议论纷纷,有相信的,也有将信将疑的,自然还有嘴上不说,心里腹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
紧接着,第二条公告又被张贴了出来。这次的公告是襄王府与襄阳知府衙门联名出示。上头的内容通报了抄拣郭府及其党羽的家财现银四万两,查封各项房契、田契等不动产合计约一百一十万两的情况,并说明了这两项的支出用途。令襄阳百姓不敢相信的是,朝廷决定将其中四万两现银,作为稳定物价的补助,发放给襄阳在籍的一万七千余户居民。自二月二十八日起由襄阳知府衙门主持,各坊各街里正负责,发放到户。而查封的不动产部分,将择日发卖,所得银两,全部用于支持玉泉庵赈济法会,为襄阳城内的贫苦百姓与城外的兵灾难民购买粮食,筹建房屋。此事由襄王府长吏向大人全程协同玉泉庵办理。
公告的末尾,还郑重的澄清了谣言。直指郭全德十恶不赦,十数年来表面上沽名钓誉,暗地里却卖国求荣。这些累积的财富,是巧取豪夺自襄阳百姓的,理应与百姓共享。并号召大家安定守法,勿中奸计。
这第二张公告无疑是一颗重磅炸弹,瞬间就传遍了襄阳的大街小巷。
邓厚兴奋的跑回来,闯进清瑜的屋子。忍不住高声道:“是真的,是真的!街口围了好多人,那个秀才被逼着念了十几遍,我听得清清楚楚!都是按照妹妹的法子,一条不差。妹妹你真是做了大善事!”
清瑜不料襄王府这么高的效率,听了邓厚的消息也喜上眉梢,微笑问道:“那围观的百姓们是个什么情形?可都安心了?”
邓厚笑道:“我看是没事了。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那秀才还说,从三皇五帝到如今,还没有过这么体恤民情的朝廷。众人嚷嚷着,要送‘爱民如子’的匾去王府呢!”
清瑜松了一口气,点头道:“襄阳民心安定了,一切就好办了。这次顺便给玉泉庵找来这么大一笔支持,总算对得起广慈师太屡屡登门讨教。我们也算是功德圆满。”
“谁说不是?”杨得广推门进来,这两天聚在眉头间的忧虑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喜色。走到两兄妹中间,杨得广拉住两个孩子道:“如今雨过天晴,百姓都能安心过日子了,难民也有了盼头,咱们铺子也不愁生意了。”
清瑜点头道:“这两天让杨大哥担心了!如今咱们别的不想,好生把三月三的活动做起来。”
邓厚也接口道:“如今玉泉庵得了王府钦点,好声名在襄阳城那可是长了翅膀一样,人人都知道了。到时候有三月初一的礼敬,三月三的节庆,还有后头的法会,咱们这条街有得热闹了!”
清瑜狡黠的笑道:“正好人人家里都发了几两银子,各种消费少不了都能有所增长。咱们帮了襄阳商界这么大个忙,自己也不能落后,把人手备齐了,力争销售超过咱们开业的时候!”
三人兴致勃勃的在屋里合计着,都有些忘了时辰。门外响起了徐动的声音:“东家,有个事儿问您?”
杨得广起身开门,见徐动推着一辆小车,车上堆满了包装精美的姿生堂货品。杨得广犹疑的问道:“这是干什么?”
徐动忙回答:“之前掌柜的在铺子里时,接了一笔大生意,有个胡商定了不少高档的水粉,约好五日后交货。掌柜的特意嘱咐过我盯紧些,所以我们工匠房赶制出来了。只是……那客人住的是博望楼天字一号院,那不是郭……那谁名下的吗?如今都被查封了,这货明儿送到那里去呢?”
徐动这么一提,众人都想起那件事来。杨得广皱了皱眉头道:“那就先放在店里吧。客人到时间自然会上门来催,这不是我们不愿意送,实在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能怪我们。你仔细收在仓库里,小心些。”
徐动答应下来,推着小车往库房去了。邓厚见天色不早了,催杨得广早点回去,毕竟杨娘子有孕在身,一个人在家,就算有邻居大婶相陪,也没那么放心。
杨得广笑道:“之前我们太紧张,我看啊,明儿还是带你嫂子来姿生堂,就歇在小袁梦屋子里,可以说说话,管管事,不比在家里好?还有六七个月,老让她一个人待着,我还悬心。”
清瑜笑道:“之前怕广慈师太老来烦大嫂。如今事情已经解决,嫂子来铺子里安胎也好。真要是三五天见不着,我还怪想的。”
杨得广点头,吩咐邓厚晚上注意安全,便与徐动他们几个关好铺门,自个回槐树胡同去了。
邓厚进了厨房烧柴造饭,清瑜也跟去打下手。
姿生堂的后院就只剩几只麻雀,停在围墙上叽叽喳喳。忽然,麻雀们振翅飞去,那墙头现出一个人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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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夜半惊魂
那人瞅见院里无人,一个利落的腾跃,脚尖点在院中梧桐树身上,飘飘然落地。这人粗看上去只是一身最平常的打扮,除了在口鼻上掩了一块黑巾,跟路人无异。不过露在外头的那双眼睛格外灵动。他似乎听见厨房里头有些响动,连忙侧身,溜进了杂物房。
这边两兄妹还在为下午的事情而高兴,浑然不觉。待吃过了饭,邓厚在清瑜房里稍坐一会,便回阁楼睡觉去了。清瑜这几天劳心费神,也有些困倦。便早早吹了灯,上床歇了。
初春的夜,依旧透着寒气。那躲在杂物房的黑影,悄悄的走了出来。他靠在清瑜的房门外,静听了一会,然后才从怀里掏出一根铜管,在门纸上戳了个洞,趴在门边对着那铜管吹了起来。
屋里的清瑜已然在半梦半醒之间,模模糊糊鼻尖闻到一丝甜腻腻的香气,心中一动:这可不是她们姿生堂的香粉味道。刚想起身查看,却觉得浑身无力。然后连脑子都有些麻木,似乎困得很。陡然,从清瑜胸口传来一阵清凉的感觉,那感觉慢慢的顺着清瑜的呼吸弥漫全身。清瑜一下子惊醒过来,头脑也恢复清明:这股香气,莫非就是传说中的迷香!再顺手一摸,那发出清凉气息的正是清远送给她的那块福佑玉牌。清瑜虽然一直随身佩戴,却第一次发现这东西似乎真的有些神奇。
门吱呀一声,从外面被推开。清瑜从乌黑的屋子望去,瞥见月色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门口。此时她哪里还不知道,这是进了贼人?清瑜躺在床上也不敢动,眼睛眯成一条缝,假装睡着。清瑜不是没有想过高声呼喊,可是这姿生堂只有她和邓厚两人,邓厚虽然学了那套拳法,却也不知道斗不斗得过这五大三粗的贼人,万一他还有同伙……既然此人用了迷香,想是不愿意惊动人,如果破财能够免灾,便随他去了。万一出声喊,一个不好被贼人狗急跳墙谋害了,清瑜就冤枉死了。
那贼人轻轻的走进了屋子,背着手将门关上,一步一步的走到了清瑜床头。见床上的人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才点燃了手中的火折子,将屋中的小蜡烛点燃。清瑜朦朦胧胧看到这人的打扮,却是平常不过。只得一动不动静等他的举动。
果然这贼人举起烛台,开始翻箱倒柜起来。清瑜这屋子本来就没什么家具,除了杨娘子留在这里预备给姿生堂找赎的二十几两散碎银子,就再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那贼人四处翻了翻,似乎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他全然不把那银子放在眼里,自言自语道:“除了这间,再没别的卧房了,那曲谱都收藏在哪里?”
这人只当清瑜是迷昏了的,说话声音虽然不大,却很清晰。清瑜听在耳中却如晴天霹雳,她分辨得出,这声音不正是陇南马商李老板,那个一直探问《茉莉花》来历的胡人吗?清瑜只觉得浑身发冷,额角却沁出了汗,这人不惜用下三滥的手段晚上闯进姿生堂,就是为了曲谱?若不是背后有什么目的怎么可能?而这背后的目的,清瑜心中推测已经呼之欲出。一想到自己最大的秘密可能就要曝光,清瑜忍不住抓紧被角,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清瑜听得不错,这人正是李承义。他一听床上的人呼吸变得急促,便立马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回身到了床前,右手一道精光,便有一柄冷气森森的锋利匕首横在了清瑜的脖子上。“不要出声!”李承义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冷峻。
感受到那近在毫厘的凶器贴着皮肤发出的杀气与寒意,清瑜平时的镇定便再也守不住了。身体不自觉的有些哆嗦。她缓缓睁开眼睛,毫不掩饰眼神里的恐惧,牙关有些大颤道:“我怕……”
李承义没有想到自己的迷香竟然对这个女孩失去了效果。他只得恐吓道:“不许哭叫,小丫头,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听话的话我不伤你。否则……”
清瑜闻言连忙装作无辜懵懂的样子,连连点头。
“你家掌柜的重要东西都收藏在哪里?”李承义迫不及待的问。
“什么……什么东西?”清瑜结结巴巴。
“贵重的东西,比如金银,房契!”李承义没有耐心,语气有些严厉。
清瑜小声哭泣道:“我家没有钱,哥哥嫂子把钱都用来进货了……”
李承义不过是想弄清曲谱的事,这么问也是想着会不会收藏在一起,听到清瑜哭,他眉头一皱,直奔主题喝问道:“那你们铺子收集来的曲谱呢?放在哪里?”
清瑜眼光无神,喃喃道:“没有什么曲谱啊。”
李承义面带凶狠,咬牙道:“你家掌柜的装糊涂,你个小丫头片子也不老实,画眉都说了这曲子根本不是襄阳的俚曲!”恍然觉察出自己说漏嘴,他连忙止住,继续道:“识相的就老实说出曲谱收藏在哪里,从哪里收集来的!否则……”说罢匕首一挥,清瑜耳边的头发便崭齐的断了一撮。
真正感受到什么叫吹毛断发,清瑜心中又急又怕。听得这人刚才提到画眉,清瑜立马联系起来,原来就是这人为画眉赎的身!当初清瑜找上画眉,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慌该怎么圆?被逼得急了,清瑜只得开口道:“曲子是我家乡的,不关掌柜的事!”
李承义眼睛一亮,追问道:“你家乡是哪里?”
清瑜低声叹道:“中国……”
李承义闻言一愣,他从没听说过这么一个国家,立刻逼问清瑜:“中国在哪里?怎么去?”
清瑜心中有些哭笑不得,该怎么告诉他,中国就是你现在脚下这块土地,只是时空在数千年之后。
看着李承义越来越眼红耳赤,清瑜不敢再考验他的耐心,胡诌道:“中国离此不止数万里之遥,远在海外,我们族人遭逢劫难,远渡重洋。我都是在路上出生的。这首曲子是听我母亲唱起。后来母亲去世,我辗转来到襄阳,幸亏被好心人收留……”
雅文库
这段说辞是清瑜临时被逼顺口编的,连她自己都觉得漏洞百出。可李承义听了,却两眼发呆,口中喃喃道:“难怪卿裳总说再也回不去了,到死也不肯告诉我,她的家乡在哪里。我一直想把她的骨灰带到她的故乡去安葬……却没有办法打听到在哪里……”
清瑜听他模模糊糊几句,似乎猜到有个叫卿裳的女人与自己有同样的来历。只是到死也没有向他坦白。反而是这个男人情根深种,至今仍在追查那个女子的家乡。看来这个胡商并不知道自己的底细,想到这里,清瑜不禁松了口气。
李承义从画眉口中得知《茉莉花》不是襄阳俚曲,毅然决然冒险潜回襄阳,就是为了解开心中的疑问。也许清瑜的说法有些无稽,但是一个丁点大的孩子,在生死面前,能有多大勇气?加上这番说辞与自己心爱的女人临死前的话能对应上,李承义便不自觉的相信了清瑜的话。
按理说,此时应当杀人灭口,但李承义知道如今襄阳危机四伏,自己的身份敏感,恐怕徒惹事端。况且,这个女孩是卿裳的族人,李承义莫名的觉得,有这个女孩在,似乎卿裳就没有离开自己太远。
想到这里,他手中的匕首便轻轻挪开了。低声在清瑜耳边道:“今晚发生的事情,不准对外人透露一个字。否则不仅是你,你们铺子所有人,我都杀无赦!”
清瑜乖巧点头道:“不说,打死也不说!”双眼里无辜的泪水打着转,看着十分可怜。
李承义目的达到,再不停留,转身出了房门,循着原路,高飞疾走,从墙头翻了出去。
清瑜后背已经汗湿得如浸透一般,坐在床上半响没动。夜风自半掩的房门吹进来,清瑜不自觉打了个寒噤,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披上衣服,到前面铺子叫了邓厚。
邓厚有些睡眼惺忪,清瑜怕他知道了着急,谎称自己做了恶梦不敢一个人睡,邓厚宽厚的笑了笑,抱着铺盖陪清瑜回到她房里。两兄妹一个床上一个地下两处安歇。只是床上的清瑜还在后怕,地上的邓厚已经酣然入梦了。
这一夜清瑜几乎是睁着眼睛度过的。鸡鸣时,她便穿衣爬了起来。绕过熟睡中的邓厚,清瑜推门出去。初春的早晨有些寒气,阳光也带着阴冷,不过清瑜倒是被这冷风吹得精神了不少。想到迟掌柜那边若是顺利,襄王生辰之后自己便可以踏上回陈国的旅程了。那么这些在襄阳惹出来的乱子,便可以一笔勾销了吧。昨天的这件事情,虽然侥幸蒙混过关,想起来还是很不妥当,清瑜只得告诫自己,从今往后,再要出什么点子,可得小心谨慎些。
“怎么起这么早?还一个人跑到院子里吹风?”清瑜身上被披上了一件褂子,耳边传来的是邓厚关切的话语。
清瑜回头一笑:“又害得哥哥在我房里打地铺了,昨晚可睡得好?”
邓厚憨笑道:“挺好,我到哪里睡都习惯。待会铺子开了门,我就给你出门寻地图去,神神秘秘的,我倒是要看看你到时候送出一份什么样了不得的寿礼!”
以下部分不计入章节字数:不知不觉本书已经是第一百章了,一路走来,瓶子有很多感触。不过最深的依然是不离不弃的读者,你们的支持让我觉得我的故事有人愿意看,愿意与我一起见证角色的成长。未来的故事会越来越精彩,希望大家一如既往继续帮助我,瓶子拜谢!
一百零一、阴谋酝酿
这日的姿生堂格外热闹,杨得广雇了辆车带着杨娘子和一些行李来到铺子里,往后打算收拾收拾陪清瑜一道住在这里,请的厨娘同帮工也都到位。姿生堂后院就不再像从前那么冷清。清瑜因为昨晚受惊的心情,总算好些。毕竟这里进进出出这么多人,旁人总有些顾忌的。
杨娘子知道清瑜一下子解决了几件大事,心事自然就放下了,怀孕的欣喜与温柔时刻流露在脸上,看着似乎比从前年轻了几岁。
广慈没到晌午便又上门了,一张苦瓜脸罕见的露出了笑容。杨娘子将人迎进房中坐定,广慈便掏出一个绣金香包道:“杨掌柜的好福气,这是我们玉泉庵供奉在观音菩萨像前的平安符,由我师傅明镜大师亲自持咒开光,为掌柜的与您腹中的孩儿祈福!”
杨娘子郑重接过,感激道:“明镜大师佛法高深,她老人家亲自开光的平安符,常人想求也求不来,我这里多谢诸位师太的一片盛情了!”
广慈笑道:“杨掌柜的过谦了,由您运筹帷幄,为我们玉泉庵法会找来襄王府这么大的支持,无异是活人千万的功德,区区平安符,只是我们一点心意罢了。对了,昨日朝廷的那两则通告一出,立竿见影,襄阳城的民心立刻便安定下来了。如今我们的义卖,自然是更加师出有名。师傅说,这第一块义卖商家的匾额,今日就送来姿生堂。以掌柜的这番热忱与尽心竭力,自然当得起为襄阳商家表率!”
杨娘子与清瑜听了都心中欢喜,本来还是商场新秀的姿生堂,这一下子就越过了众多老字号,俨然成了襄阳商家的代表。以玉泉庵如今的声势,这种抬举自然是无人反对的了。玉泉庵这样投桃报李,杨娘子自然高兴。连忙谦谢道:“我们也只是尽一份心力,这次的事情要谢就应该谢襄王宅心仁厚,爱民如子,明镜大师慈悲心肠,普度众生。”
玉泉庵法会举办在即,广慈如今压了重任在身,不便久留,关切叮嘱了杨娘子几句注意身体之类的,便告辞去了。
杨娘子忙叫了徐动进来,好生安排义卖的事情。那边杨得广带着补品去于庆家探了病,回来告之众人,于庆精神尚好,如今在家休养,请大家不必悬心。铺子里众伙计见东家这样善心,平素里又相处得好,做事自然更加卖力了。
杨得广正欲出门办事,却不料被平素几个生意上有往来的老板堵在了门口,这几个老板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知道姿生堂背后有襄王府撑腰,此时对待杨得广的态度更加热络,几人不顾杨得广推辞,起哄拉着他就去酒楼吃酒。
杨得广起初还不知情,等酒过三巡,听那几位老板话里暗示,这才明白怎么回事。杨得广不禁有些为难,否认吧,他们姿生堂确实跟襄王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连股份都有襄王的一份,当然,那点钱人家襄王也不会放在心上。若承认吧,他自然是知道,商场如战场,生意靠交情。就怕这些人有什么事求到自己这里来,也是个麻烦。
其中一位做香粉材料的王老板是众人里领头的,见杨得广有些迟疑,出声探问道:“自从我跟杨兄打交道,就看出杨兄不是一般人,只是咱们哥几个这么久相识,情分比起别人来那不是一般。若杨兄顾忌有些话不好说,我们也不问了。只是想请杨兄帮个忙。”
杨得广哪里肯轻易答应,连忙谦让道:“王大哥实在高看我了,我们铺子本少店小,杨某又是个外乡人,怎么比得上王大哥立足襄阳这么多年,生意大,人面广?王大哥都不能办的事情,杨某就是有心帮忙也恐怕无能为力啊。”
王老板嘿嘿一笑,道:“杨兄就是小心谨慎过头了,若是论起杨兄后头那位,在襄阳城里就是天!这次的事情决计不会让杨兄为难。想必您也知道,昨儿王府发的那两则通告了。我们兄弟几个,对里头说的发卖有些兴趣,只是牵扯到这么多处铺子,酒楼还有田地,不知道王府那边是个什么章程。不知道杨兄能不能帮我们引荐一下,听说有位王府管事与您是顶熟络的!”
杨得广愕然,自己都是前两天才知道,这些人打探消息的功力也太强了吧。他也不再掩饰,郑重道:“王兄,我认识的那位王府管事并不管这事,冒昧登门叨扰,恐怕不太合宜。不过我们铺子与玉泉庵倒是很熟,这次王府发卖郭家的产业,言明就是要支持玉泉庵的法会。连王府长吏向大人,都会亲临关照。我劝王大哥还是走一趟玉泉庵,毕竟这是积德的大好事,不必走那后门小道。”
那王老板讪笑着掩饰尴尬,只得岔开话题。话不投机,这酒宴也就提前散了。
被朝廷通告引起贪欲的襄阳城中商人不在少数,那郭全德的产业十有八九都是在黄金档口,声名不小的。谁都知道,只要入手就能赚钱。所以像王老板那样想尽办法要走走后门的大有人在。
几个商人走关系走到了吉祥胡同樊府,却被主人以身体不适为由挡了出来。这樊府主人樊耀庆本只是个漆料商人,生意做得也不大,不过他的二女儿抬进了襄阳知府胡衡的府里,做了五姨娘,颇为得宠。所以连带着他这个不入流的亲戚也混出了几分脸面。
樊府后院一处隔绝往来,自成天地的院子里,郭全德正闭目养神。尽管外头缉拿他的通告遍布大街小巷,尽管襄阳城内外搜查得沸反盈天,郭全德却能安然自坐。原因正是谁也想不到,他能躲在对头襄阳知府胡衡的姨娘娘家。樊耀庆受过他的大恩,他手中又捏着樊家的生意命脉,所以郭全德不担心自己的行踪暴露。当初布下这枚棋子,郭全德也是存了打探胡衡动静的心思,不料恰得了个让自己绝处逢生的避难之所。
郭全德听到脚步声,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一身布衣的男子被手下带进来,他连忙行了个礼,叹了口气道:“少主人,如今襄阳这样的情形,您为什么还要回来?”
站在郭全德面前的正是李承义,他昨天夜探姿生堂,得了清瑜的一番说法,解了心中疑惑,本准备星夜离城远走,却不料混进来容易,想出城万难。想到郭全德有条密道,这才借暗号联络上了郭全德的手下。不料密道已经暴露,李承义不得不跟着躲进了樊府。他没法跟郭全德解释自己是为了一个死去的女人,甘冒这样的奇险,只得假装道:“我派了十八铁卫保护美美,此时他们应该已经平安抵达洛阳。郭叔叔不必担心。至于我回襄阳,一是担心郭叔叔,二是在路上听闻襄阳有些乱子,想回来看看能不能与郭叔叔合计合计,扳回一城。”
郭全德无奈摇摇头道:“可惜我半生心血,除了之前转移的部分资材,大部分产业都被查抄。连我自己都差点搭进去。事后我虽然想了些办法来煽动民情,想要反客为主。却不料强中更有强中手,被周景渊那小兔崽子拿着我的产业做人情收买人心。如今我们这一局,怕是一败涂地了!”
李承义低声道:“此事我已经听你的心腹手下说了,看来,我们还是小看了襄王。他虽只有几岁,手下能人着实不少,能忍住这样的贪欲,痛下决心,把我们造的势用雷霆手段压下来。如今我们再也没有筹码可以赌下去,只能守在这里,等风声过了,再逃出襄阳吧。”
郭全德表情有些狰狞道:“我不甘心!如今形势虽然对我们不利,但是说一千道一万,只要襄王没了,襄阳城必定就会大乱。上一次我们刺杀失败,不代表不能再来一次。况且此时他们都以为我已经逃出了襄阳,提防多少有些松懈……”
李承义闻言并不同意,劝道:“上次我们打草惊蛇,他们肯定已经做了万全的防备。何况如今我们手头人也不够,行踪也不敢过分显露,再想刺杀襄王,难如登天!”
郭全德冷笑道:“少主人放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次,我们用毒!”
李承义心中一动,惊喜问道:“郭叔叔在王府里有眼线?还是买通了厨子?”
郭全德摇头道:“王府下人都是从汴京跟来宫里挑选的人,我安插不进人去。至于吃食方面,更是盯得紧,任何东西在襄王入口前都有试吃的小太监以身验毒,所以……我另找了一个人选!”
“有什么人可以做到?”李承义不禁好奇。
郭全德神秘笑道:“值得襄王信任的人!”
李承义奇道:“值得襄王信任的人,如何能为我们所用?那人是谁?”
郭全德有些得意回答道:“我们人手虽然不足,但是我一直派人盯着王府的举动,回报的情况让我有些意外,原来,襄王在咱们襄阳城里,还有两个年岁相仿的……朋友!”
一百零二、广慈解围
“哦?能与襄王朋友相称而来往的,是哪家达官显贵的公子小姐?”李承义越发好奇追问道。
郭全德摇头道:“奇怪就奇怪在这里,那两个孩子非但不是什么高门贵胄之后,而且是商人家的孤儿。也不知道襄王看上了人家哪一点。”
李承义笑道:“商家?那郭叔叔应该熟络得很,襄阳城里的商人可都是唯您马首是瞻的。”
郭全德叹息道:“树倒猢狲散,如今还说这个何用?不过这家商人,虽然买卖小,拿腔作势却是在行。少主人还记得前阵子风靡襄阳的的《茉莉花》吧,就是他们捣弄出来的。那家商铺好像叫做什么……姿生堂。卖胭脂水粉做小买卖的。”
李承义有些诧异:“是那家?”竟然是他昨夜拿着匕首胁迫的那个女孩?回想起昨夜的那一幕,李承义不禁有些怀疑起来。能以商家孤女的身份与襄王结下友情,应当不是她昨夜表现出来那副懵懂无辜的样子。况且她说自己是海外异国遗民,怎么就能流落异乡混得这般风生水起。对于昨夜自己从那女孩处得来的答案,此时李承义不知是应该相信还是不信。
郭全德没有注意李承义的表情,自言自语道:“如今正经合计一个法子,能让这俩孩子帮我们把毒神不知鬼不觉下给襄王是最好……”
清瑜浑然不知,有人正打着他们兄妹俩的主意。她拿着邓厚从市面上买回来的各种地图摆来摆去,半天也没拼出个印象里中国的大致模样。看来这年代的地图真是蹩脚的过分。清瑜只得拿起画笔,凭自己的印象,将中国地图画出个轮廓,再按照现代省份的划分,仔细回忆分割列出。
杨娘子在床上歪着做针线,才三个月大的胎儿,她就已经预备要做小袄了。此时见清瑜全神贯注不知道在画些什么东西,好奇凑过来一看,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出声问道:“小袁梦,这就是你画的地图?怎么看着像只鸡?”
清瑜点头认真指着自己的大作道:“差不多,咱们中原连同塞外南疆,合在一块就是像一只鸡的样子。你看,咱们在鸡翅膀根这儿——襄阳!”
杨娘子笑道:“这倒是头一回听说。你才多大,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莫鬼画符一通。地图这东西,行军打仗,治国安民都用得上,你可别让襄王看了笑话。”
清瑜撒娇道:“大嫂就放心吧!我这是采百家之长,融会贯通而成。襄王若是真有眼力,该把这幅地图当作无价之宝才对!”
杨娘子听她这样自信,也不再啰嗦。拉着清瑜在凳子上坐下道:“忙活大半天,你也歇一会。这么小个人,一只盯着那小字细线看,多费眼睛!”
清瑜感受到杨娘子的关切,心里暖融融的。转头一想,若是迟老板那边顺利,过不多久,她便要回成都了。邓厚与她一道自不必说,杨氏夫妻二人却是在襄阳生活安乐,万没有跟她一起走的道理。况且杨娘子有孕在身,正是将养的时候。想到即将离别,清瑜不知该不该说出自己的身份,一时有些踌躇。
突然乔萍门也没敲,慌慌张张跑进来,急道:“掌柜的,快去看看,那西大街兰芳香粉的谭四娘又来闹事了,带了一帮子人堵住咱们的门,姐姐正在那里相劝。恐怕镇不住,掌柜还是出去看一眼吧。”
杨娘子听清瑜她们说了上次的事,她虽然好脾气,却也容不得别人三番几次的骑在她们头上撒野,闻言就要起身。
清瑜担心杨娘子的身体,忙叫乔萍将工匠房的男伙计们都叫上,簇拥着杨娘子往前头去了。
那谭四娘上次吃了百灵的奚落,这次显然是有备而来,仗着自己从前在青楼里练出来的狐媚与搬弄是非的能力,硬是纠结了几位同业的掌柜,带着伙计气势汹汹前来。
乔兰知道在这大街上,再像上次百灵那般与谭娘子对骂,只会白白摸黑了姿生堂的脸面,这会不得不耐着性子好言相劝。谭四娘欺软怕硬,越发不得了,叉着腰口沫横飞,将姿生堂说得一无是处。路人不知究里,很快就被这高声喧哗吸引,围了上来。
“这是哪一位在此大呼小叫?”杨娘子脸色严峻的走了出来,身后是姿生堂所有的伙计。
乔兰忙退后,扶住杨娘子。
那谭四娘一看这架势,就猜到几分,冷笑道:“我是西大街兰芳香粉的东家谭四娘,想必这一位就是姿生堂的掌柜了?”
杨娘子知道来者不善,不过场面总要做一套,便点头问候道:“奴家正是杨郑氏,不知谭老板前来,有失远迎,还请里头叙话!”
谭四娘冷哼道:“你那腌臜地方,我不稀罕进去。上次好心拜访,却听见里头的黄毛丫头出言贬损我们同业,我教训几句,她们还骂起我来。今日我带着列位同业掌柜前来,就是讨一个说法!”
见对方有意刁难,杨娘子也懒得周旋,语气也强硬道:“说法?上次的事情,我尚未请教。谭老板怎可凭一面之辞就这般污蔑我姿生堂的名声?”
谭娘子上前一步,抬足气势道:“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什么样的掌柜教出什么样的活计!口舌争执没什么好辩的,我且问你,为何襄阳城只有你一家有茉香粉卖?可是里通敌国,私下贩运?”
杨娘子不气反笑:“谭老板真会说笑话,且不说你没有任何证据便在此恶意揣测。我只问你,为了做点买卖,干系这样的大罪,有什么值当的?你当别人的脑筋都跟你一样……”
谭四娘步步紧逼道:“那你的货是怎么来的?囤积居奇?好个黑心的,将货品价格抬得这样高,你可知王法?”
杨娘子丝毫不让,昂首挺胸道:“谭老板既不是知府,也不是税官,哪门子道理轮到你上门来问。囤积居奇!?请问我这茉香粉是生活必需的柴米油盐呢,还是朝廷严令的银铜铁锡?回去看看梁国律令,再来吹大气!”
谭娘子气势为之一夺,有些脸红耳赤。旁边一位中年男子走到中间,出声拱手道:“杨掌柜,我是西大街玉露香的掌柜,在下姓江,有件事情想请教!”
杨娘子知道这玉露香也是驰名梁国的老字号,闻言收了怒气,温和回答道:“江掌柜但说无妨。”
那江掌柜便道:“玉泉庵法会本是主持明镜大师发起,由襄王钦点的功德法事。此次法会有义卖之举,我们诸位同业得知后都想尽一份力。孰料广慈师太却道,这义卖乃是各行各业只选一家商家,我等看过名单,确实上榜的俱是业内翘楚。除了你们姿生堂!有些话说出来我不怕得罪杨掌柜,贵店虽然经营新颖,到底根基还浅,为何能力压我玉露香与诸位老字号店家,成为香粉业者唯一入选呢?后来我们从广慈师太的弟子口中得知,原来这主意就是掌柜的想出来的。起先谭老板说贵店不择手段打压同业,我们还将信将疑,此时杨掌柜的还有什么话说?”
这主意自然也是清瑜想的,灵感来自奥运会独家授权。当时的清瑜确实存了私心,想要借此机会推高姿生堂的地位。如今被这玉露香的江掌柜说出来,杨娘子就有些不好作答。虽然如今的同业会远不如后世协会有那么强大的行业号召力,但是如果将人得罪光了,自然有些顾忌。
“江掌柜道听途说,有我作证,此事不关杨掌柜的事情。”这档口,后头突然传来广慈师太的声音。
众人闻言回头一看,却是广慈师太,领着几个中年女尼,抬着一块匾额站在人群外。
杨娘子见有人解围,松了口气,连忙上前道:“见过广慈师太!”
广慈师太含笑点头,挥手对那几个女尼道:“将匾额交给店里伙计吧。”双手合十对杨娘子施了一礼,郑重道:“义卖商家第一匾,送到贵店。明日就请高悬门外,按章行事,有劳了!”
杨娘子忙谦逊道:“不敢不敢,如此善举本是我们的份内事!”
广慈这才转头对那江掌柜的道:“适才听江掌柜的说,我弟子告诉你什么话,那决计是误会。义卖之事,除了我师傅与两位师姐,旁人均不解详情。我玉泉庵之所以每个行业只找一家,只是因为人手不足,怕牵扯太多处理不便。江掌柜的刚才说想尽一份心力,贫尼在此多谢了。其实若真有心,不参与义卖,一样也可以捐资助力,若为如此善举争执,反倒让旁人觉得江掌柜与诸位是着眼利益,用心不纯了。诸位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那江掌柜被广慈一番连消带打,噎得说不出话来。如今玉泉庵声名正盛,此地又是她们庵堂左近。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姿生堂那一方,几个掌柜也就无心问罪,怏怏告辞而去。谭四娘又一次铩羽而归,气得眼若铜铃,浑身发颤。
杨娘子看都不看她一眼,谢过广慈师太,便把众女尼往内堂请。
围观人群各自散去,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混在其中,耐人寻味的仔细看了看杨娘子身侧的清瑜。
一百零三、生意兴隆
待在屋中坐定,杨娘子连忙感谢道:“多亏广慈师太及时赶到帮我解围。”
广慈笑道:“不过是生意场上眼红的人罢了。如今见姿生堂有了好处,便上门来胡搅蛮缠。当初我们法会筹备艰难的时刻,他们躲到哪里去了?杨掌故对我们玉泉庵的用心,我们怎么会不知?种因得果,他们这些人,太利欲熏心了些。”
杨娘子笑了笑,问起法会的事来。广慈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今日襄王府长吏向大人派人送了信来,详细说明了王府的打算,襄王殿下真是宅心仁厚,那郭府巨资预备全数发卖,所得金银一体交予我们筹建难民住所,采买米面粮油。我们一合计,即算是光这笔善款,也足够了。如今法会的安排已经定下,我们的心思反是要多留些在善款使用上。我来除了送匾,便是受师傅之托,给杨掌柜送帖来了。法会之期定在三月初五,除了东厢坐席须留予王府、知府几位贵人外,这西首第一席非功劳卓著的杨掌柜莫属。”
杨娘子还有些迟疑,广慈已经将请帖递了过来,笑道:“杨掌柜的不要惊疑,到时候我自会照应。”
想着自己代表的是姿生堂,杨娘子也不再推辞,郑重接过。
送走广慈她们之后,杨娘子才对清瑜道:“如今想想恍如做梦一般,几个月前你杨大哥还不过是菜市口的小贩,我只是闷坐家中的无知妇人。如今不仅他在外头有头有脸,我都要坐上玉泉庵法会的首席了。那可是襄阳城冠盖云集的盛会,多少达官显贵都要出席……说到底,还是你的功劳。我们都是跟着你沾光!”
清瑜笑着摇头道:“我不过是出出主意,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杨大哥杨大嫂办的。当初开姿生堂的时候,其实我心里也打鼓,如今一步步行来如此顺遂,居功至伟的还是你们二位。大嫂不必过谦,那首席应当是咱们姿生堂坐的。”
因筹备第二天开始的春季促销,正好也是义卖首日,这天众人也忙到擦黑。杨得广腾出了一间小库房,好生收拾了,夫妻二人便安置在了姿生堂后院。院子里多了人,清瑜也就不再害怕,睡得格外香甜。
次日一早,伙计们都提前到了。因三月初一,正赶上庙里烧香的大日子,玉泉庵前街自然比往日热闹得多。
姿生堂门前的大树如今已经郁郁葱葱,新一季海报也绚丽多姿的招贴在了显眼各处。
这日姿生堂的人流简直就是空前绝后。一上午的时间,素芳她们几个忙得连去茅厕的功夫都没有,百灵的嗓子都有些沙哑。连请来的厨娘都帮着打杂前前后后忙活着。姿生堂那定制的包装货品的包装纸,因为印上了美容养颜的妙招和货品介绍,都被人拿光了。到了午饭时分,人流才稍微少些,想着下午客人恐怕更多,杨娘子忙催着众伙计轮流吃饭,顺便歇一歇。
百灵喝了口水,说自己不饿,待会再去,转头又招呼起客人来。小菊还想劝她,素芳过来拉着小菊就往后头院里走,笑着对小菊说:“你就别管她了。她跟乔萍较着劲呢,我听百灵说,今儿怎么都要当上销售状元,光百灵一人的抽成,怕都是快十两银子!”
小菊羡慕道:“这么多!百灵姐真厉害。不过我今儿也卖了五六十样好货,算下来抽成也有好几两,回头告诉爹娘,准保让他们大吃一惊。”
素芳将饭端起点头道:“咱们运道真好,掌柜的和气不说,这工钱算是襄阳独一份了。上次跟咱们一起来见工没选上的,帮人家洗衣服纺纱,一个月还不见得有咱们这一天挣得多!”
小菊点点头,扒拉几筷子,边吃边说:“是啊,这日子活得多有干劲!素芳姐咱们快点吃,这下午只怕人更多,我们该好好卖力才是。”
素芳点头,两个女孩便专心吃起饭来。
清瑜在厨房外听到她们两个说话,心里有些感慨:古人真是厚道的多,即算是业务能力最一般的小菊,也这么发奋图强。以后自己离开了,店里众人能这么群策群力的,姿生堂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你怎么在这儿?”清瑜听到杨娘子的声音,连忙转头看去。只见杨娘子容光泛发得站在身后。
清瑜连忙道:“大嫂!我待在屋子里无聊,画图画得累了,出来转转。”指了指厨房里头笑道:“听素芳小菊说话,店里的生意特别好,是吗?”
杨娘子含笑点头道:“说你是善财童子,一点也没夸错。不仅是来烧香的女眷们,就是西城不知道我们铺子的,看了海报也跑来光顾了。客流超过咱们预计,我如今犯愁呢,真怕铺子里的存货不够。库房里虽然还有些,不过那是李老板定了的……”
清瑜心中一跳,那个胡商李老板,根本就不是有心买她们姿生堂货物的,上次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上门来试探。八成是不会要这些货了。清瑜低头想了想,便道:“总不能断货不卖,嫂子还是先拿出去应急吧。反正约好五天交货,时间已经过了,他落脚的地方被查封,人也找不着,回头等他来找我们,有货我们就补上,即便没货我们也有理由,大不了把定钱还他就是。”
杨娘子犹豫了片刻,想着还是不能错过机会推广货品,点了点头道:“只好先这样了。”说着解了钥匙开了库房。清瑜连忙叫来徐动,帮忙将那些预订的货物推到前头铺子里去了。转过身对杨娘子道:“杨大嫂去休息吧,你可是双身子的人,自己得顾着自己一点。”
杨娘子虽然有些不放心前头,但是相比之下,还是腹中孩子更加着紧些。去叮嘱了乔兰几句,便回到房里休息去了。谁知怀孕的人瞌睡越发多,等杨娘子醒来,已经快到了铺子打烊的时候。
杨娘子连忙对镜子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服,便开门来看。谁知一开门,便见众伙计都在后院,几个女孩子趴在石桌上不说话,剩下几个男孩子,则是随便在台阶上这么坐的坐,靠的靠,也没有精神。
杨娘子半是疑惑半是惊慌问道:“这是怎么了?”
清瑜见杨娘子出来,双眼笑眯眯道:“没事没事,只是大家太累了,杨大哥高兴,出去定馆子的席面了,说要好好慰劳一下大家。”
杨娘子惊喜道:“莫非生意特别好?货卖得怎么样?”
满院子只有清瑜一个人有精神回答:“何止特别好,我们铺子已经卖空了!这还不止,应该说,还欠着八十来套。都是人家预订的。”说着将一张预订的单子递给杨娘子。
杨娘子欢喜不已,接过单子仔细看了看。那些字虽然看着写的匆忙,却是一笔笔列得清清楚楚。
“我们铺子的香粉,配方特别,您闻闻看。要是送礼,最适合不过,您看看这盒子,既时新又精美……”趴在桌上的百灵忽然说起话来。
杨娘子与清瑜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素芳本来趴在石桌另一头歇气,被百灵逗得不行,对着杨娘子笑道:“掌柜的你看看,咱们的销售状元人都要魔怔了。做梦都在卖货。”原来百灵这妮子迷迷糊糊睡着了,这会说梦话还不忘推销着。众人哄堂大笑,百灵被惊醒了,茫然问道:“怎么?什么事这么好笑?”
杨娘子拿了件衣服给百灵披上,笑道:“累了就去屋里躺一下吧,趴这里睡着了仔细着凉!要是病了没法上工,我看你还怎么争销售状元!”
百灵红着脸不好意思道:“掌柜的……我没事。”
杨娘子转头看向徐动,笑道:“今天铺子还欠着客人八十套货,晚上还得有劳你带人熬夜加个工。不然明儿一早,铺子门都不敢开了。”
徐动虽然累,但是觉得这种生活很充实,闻言含笑应了。
杨娘子心情大好,大声道:“诸位今天的努力,我们都看在眼里,咱们姿生堂欣欣向荣,有赖大家的努力。既然杨管事做了好人,请大家吃席。我也不能落后,每人添一两赏钱。明儿早上上工就发!”
本疲累困倦的众人顿时有了精神,一个个喜气洋洋。清瑜斜过头看着杨娘子,心想,原来这种适时激励,不用自己教,杨氏夫妻都会!如今姿生堂上下一体,众志成城。将来自己离开,也走得安心了。
这流行的风潮,自然就带动了消费。虽然三天来姿生堂众人忙得脚不沾地,却都乐此不疲。春季促销累积的销售额都达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
与此相对的是,那些传统脂粉铺子生意便每况愈下。谭四娘拿着兰芳香粉的账册,有气无力的扒拉着算盘,算来算去,不过那几行,进项少得可怜。她这铺子本来就是生意平平,又没有特色,受到的影响自然最大。她索性将账册一扔,起身往抱月楼去了。心里想着,黄菊仙也跟姿生堂不对付,她跟自己姐妹一场,总不能看着自己歇业关门吧。黄菊仙跟襄阳知府的康师爷是老相好了,少不得要说动说动,借一借官府的势……
一百零四、玉泉法会
转眼就到了三月初五玉泉庵法会的日子。玉泉庵上上下下早已经拾掇一新,庵堂门口牵起了几丈长的麻绳,将靠近庵堂围墙一侧的石板路都预留了出来,为贵人车驾进出所用。早有许多善男信女得了消息,天没亮就带着贡品香烛在门前排队,虽然人山人海,却是秩序井然。
玉泉庵观音堂里众女尼论资排辈表情凝重的站在主持明镜大师身后,而一身月白缁衣,胸挂铁木菩提珠的明镜正跪在大慈大悲救苦观世音座前默祝。明镜大师口角微动,观音堂里除了香烛偶闪的一个火花,再无旁的声音。端的是十分庄严肃穆。
须臾,明镜大师才郑重三拜起身站在一旁。余下的众女尼都俯身跪下,明镜沉声道:“今日法会与往常不同,来得不仅仅是各府女眷。襄阳城上至襄王爷,下至平民百姓都会到场。虽然不在一处,入庵的时限也不相同,到底干系甚广。凡我玉泉庵中人,当谨慎细致,万不可越雷池一步。这次法会为的是上体天意,下达民心。襄阳城外哀鸿遍野,万千难民的身家性命寄于我等手上,万不可出了一点岔子。诸位可听明白了?”
众女尼垂头恭敬应下。明镜点头,广慈便带领众女尼在观音菩萨像前上香,之后按照分派,众尼各自领了差事下去了。
明镜这才对广慈道:“今日官商混做一处,虽然贵贱有分,但佛前芸芸众生均一体视之,不要太着痕迹才好。襄王府与襄阳知府衙门的尊客就由我与你两位师叔应酬。你与广慧广严几个便招呼好士绅商贾。平民要等法会事毕才能入庵,所以门前你也留几个胆大有担当的低辈弟子看好门户吧。”
广慈恭谨应命。虽然这法会是她一手筹备,只是到了今日临场时,她仍有些紧张。生怕不周全,想着还有几处不放心的,连忙告退转身出去了。
明镜大师便在蒲团上盘坐,一边敲着木鱼,一边口诵心经。静等吉时到来。
杨氏夫妻为了这法会还特意买了身新衣裳,只是碍于身份,不敢穿得过于华丽,两人男的深蓝长袍女的米白襦裙,颜色倒是清爽,只是清瑜笑这二人衣服太素,明明一身新衣裳却看着像旧的。杨娘子无奈道:“坐这商人首席真是伤脑筋,为了置办这衣裳,我可是踌躇了好久,高调了庸俗,低调了又显得小家子气。如今这中不溜吧你又笑我们。”
清瑜安慰道:“一家人我才开开顽笑,嫂子就别担心了。我看这样很好。这法会说到底就是大家捧个场面,自襄王而下,每家捐多少,大家心里都有数的。咱们铺子手面是不大,不过玉泉庵那边感念我们出的大力,要给姿生堂这么一个面子。您就不用畏畏缩缩,低头听经就是了。”
杨娘子点头道:“这样肃穆的场面,我想就是有心闹事的人也不该乱来。听人说这明镜大师佛法高深,听她一场法会,顽石也能开窍,恶霸也生善心。你真不跟我们去?”
清瑜打着哈欠道:“经文我是一概不懂,这几日我也累得狠了。万一法会上睡着了,宽仁的念我是个孩子不计较,严厉的怕是要呵斥我了。我还是在家睡一觉,杨大哥杨大嫂带哥哥去吧。”
杨娘子见清瑜果然有些精神萎顿,也不勉强。见时候不早,忙与杨得广带着邓厚往玉泉庵去了。
广慈听到门上通报,亲自来接。杨氏夫妻哪敢拿大,再三谦谢。广慈转身引路,笑道:“若没有杨掌柜一番苦心筹划,今日法会哪里有这般景象?如今离法会开始还有小半个时辰,杨先生杨掌柜邓小哥不如先到观音堂上柱香,在那里稍候片刻。那里清静,待会襄王殿下与襄阳知府胡大人的车驾要是都来了,外头有得一阵忙乱。”
杨娘子忙谢道:“多亏师太想得周全。庵堂里头要您操心的事情多,您请忙去吧。我与夫君从前来过的,您放心好了。”
广慈含笑点头,忙叮嘱了小尼姑带路并好生招待。杨氏夫妻这才别过广慈,带着邓厚到了观音堂。
因为怀了头一胎的缘故,杨氏夫妻都有些紧张。这次到了观音像前,少不得一番诚心祝祷。那陪同他们的小尼姑也是个机灵的,见这夫妻二人这么着紧,等他们起身,便介绍道:“这是大慈大悲观音像,堂后还有千手观音与送子观音两座佛像,极是灵验。夫人既然来了,不妨进去参拜一番。”杨氏夫妻听了自然欢喜,转头见邓厚还一个人跪在蒲团上闭目合什,口中念念有词,也就没有叫他,反正离得近,这里又没有外人,两口子便撇下邓厚一个人,跟着小尼姑往观音堂后殿去了。
邓厚身负血海深仇,平日里虽然少言寡语,通身还有有些戾气。可是进了这观音堂,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有些神异,他觉得心安定了不少。此刻他跪在观音像前,无声禀告着自己的身世由来,说到失手杀了地痞无赖胡三儿,邓厚浑身有些颤抖,忍不住趴伏在地上。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邓厚突然听见,意识到这是脚步声。他连忙起身,整了整衣服。
门口站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牵着一个六七岁大的女孩。本落后她们半步的一位老尼姑匆忙抢到头前,疑惑的问道:“你是谁?怎么一个人在这观音堂?”
邓厚躬身道:“我是姿生堂的人,随掌柜的夫妻二人来参加法会,这会他们去了后殿拜送子观音……”
那老尼姑知道姿生堂,奈何她身边这一大一小来头不小,只得有些踌躇道:“这位小哥还请到后殿回避一下,两位女施主要参拜观音大士。”
邓厚只一瞄便知这两位是富贵中人,他一个半大男子在此确实于理不合,立马点头道:“我这就去寻我们家掌柜的,失礼了!”
谁知他还没转身,便听那小女孩出声问道:“你是姿生堂的人?你可认识小袁姑娘?她有没有来?”
邓厚一惊,这女孩如何知道清瑜?只得硬着头皮答道:“袁梦正是舍妹,她年纪小,未曾来。”
那小女孩闻言有些失望,嘟着嘴道:“一直听表哥提起,我倒很想见见这位小袁姑娘。娘,法会完毕,你带我去姿生堂逛逛可好?”
那中年美妇皱了皱眉道:“那里人多,况且我们随着王……你表哥一道来,怎么能随随便便行事?你乖乖的,否则惹出事来,你外公来了,小心他老人家教训你!”
那小姑娘泄气道:“我就是好奇,表哥也不肯把人叫到府里去给我看看……”
邓厚在一旁越听越奇,看样子这个女孩的表哥跟清瑜像是非常熟稔,莫非……
那小姑娘眼珠一转,丢开母亲的手,上前一步对邓厚道:“既然在这里遇见你,那请你帮我传个口信吧。我是九公子的表妹,从宋国来,一直听表哥说起小袁姑娘的事,很想与她结交结交。请你帮我向你妹妹转达一下邀请,请她这两天有空到九公子府上来做客!”
中年美妇想出声阻止已经来不及,这小姑娘出口清清脆脆,语速极快。邓厚听了却是明白过来,眼前这一个又是金枝玉叶。他不好帮清瑜做主,只得打马虎眼道:“舍妹怎敢当得起小姐的邀请?虽然去过一两回九公子府上,也是事出有因。小姐还是别为难我们了。”说罢忙低头行了个礼,转身往后殿溜了。
那小姑娘没料到邓厚竟然不答应,眼见邓厚人已经跑走,她跺一跺脚,大声道:“我可是诚心诚意的,话务必要帮我带到!”
那中年美妇连忙上前制止道:“佛门清净地,怎么高声大叫?回去再跟你算账!看我下次还带你出来!”
那小姑娘显然并不怕母亲,拉着中年美妇的手,撒娇的小声道:“娘别生气,元婷不敢了,元婷要一直跟着娘,娘到哪里都要带着我!”
那中年美妇横了女儿一眼,见她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严厉也装不下去,叹口气道:“还不随我参拜观音大士?”
那叫做元婷的小姑娘立马学着老尼姑的动作,似模似样的跪在蒲团上参拜起来。
巳时一到,法会便正式开始。先是焚香供果,祭拜佛祖,再是施洒净水,然后按照顺序,将佛门八宝七珍一一供奉,再然后便是玉泉庵明镜大师端坐台中,为到场诸位宣讲经文佛理。东厢房因坐了襄王,法台东面便无人能坐。自襄阳知府以下,大小官员都正面列坐台下。而杨氏夫妻则是坐在西首第一席,自他们以下,就是各家有头有脸的大商贾。虽然为表示地位高低,西首的座次比起襄阳知府要稍稍离法台远一些,但是能坐在这里,仍然是非常令人艳羡的了。
虽然明镜大师佛法义理都十分精深,说起佛经字字珠玑,到底这种法会还是有些无聊。连怀着虔诚心的杨氏夫妻,听到后头都有些眼神空洞。
好不容易捱了个多时辰,明镜大师带领大家三拜佛祖,这才算法毕。按照顺序,应该是先恭送襄王大驾,众人都在原地不敢动,忽见东厢房跑出一个人,杨娘子定睛一看,正是羽墨。
羽墨直挺挺跑到杨娘子席前,双手递过一封书信,小声道:“公子有命,这是替我们表小姐邀请小袁姑娘明日过府一叙的信函,还请掌柜的转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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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五、自投罗网
众目睽睽之下,杨娘子只好双手接过。邓厚怎料到那小姑娘这么执着,不知用什么法子说动襄王,这下清瑜是避不开了。
而法台下众人,俱议论纷纷起来。众商家从前只知道这姿生堂名堂多,点子奇。今天一来见他们坐在首席,还在纳闷,莫非是与玉泉庵邻居的关系?如今一看,竟然是与襄王府相熟的,他们看待杨氏夫妻的眼光就不同起来。
襄阳知府胡衡也朝杨氏夫妻看过去,他身边的康师爷见状,连忙伏在胡衡耳边,将这姿生堂底细说了。胡衡之前接到过属下谍探飞鹰的回报,早知有这么一家人,如今朝了面,他也盘算起来:这姿生堂到底在襄阳充当一个什么角色?难道是襄王伸向商界的一个触手吗?想着想着,胡衡脸色便有些阴沉。
杨氏夫妻感受到四面八方审视的目光焦点集中在自己身上,都微微有些紧张。
好在此时,襄王起行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内侍们已经将黄幔布好,襄王为表示对佛祖的敬意,从屋中出来并不坐轿,亲自走向庵堂门口。众人跪伏在地,只能看到黄幔后头隐隐绰绰的影子。
襄阳知府胡衡带头高声道:“恭送王爷!”其余寺中官员、商人、女尼均行礼拜送。
周景渊走到门口,玉泉庵前也被重重黄幔围得个风雨不透,几排王府禁卫里三层外三层的挡在前头。襄王车驾前,早有小太监备好小杌子踏脚。周景渊听到胡衡的声音,嘴角一丝冷笑,正要登车,忽闻外头一阵骚乱。
襄王侍卫统领严闯神色一变,连忙拦在周景渊身前,将腰挂的秋水雁翎刀拔出横在胸前,厉声道:“外头的人在干什么?警卫!”
片刻工夫,便见王府一位护卫从黄幔外钻了进来,几步行到严闯面前,半跪道:“启禀王爷,外头有一个中年男子,将自己绑了,跪在外头,说是自首,并另有隐情举告!”
周景渊神色一肃,喝问道:“自首?为什么?”
那护卫将声音低下,尽量只让襄王与严闯听到,道:“属下适才盘问过了,他说谁也信不过,只求王爷面审。还说,花园子里的信是他投的……”
听到这样说,周景渊与严闯心里便都有数了,正愁找不到郭全德谋逆的实证,这人就来了,岂不是正中下怀?不过此时玉泉庵里外都是人山人海的,实在太过显眼。周景渊朝严闯使一个眼色,严闯点头,立即对那侍卫吩咐道:“你带几个弟兄,将那人用黑布袋装了,丢在放杂物的马车里,跟着车队后头回王府。一路上仔细看好了!”
那侍卫连忙应命而去。严闯生怕夜长梦多,连忙命令车队起行。众多军士侍卫簇拥着襄王车驾浩浩荡荡回王府去了。
襄王一走,这玉泉庵中,自然是知府胡衡为尊。明镜师太亲自陪着胡衡,到了台上。胡衡代表朝廷,少不得一番宣讲。待这套官腔完毕,便是捐助仪式开始。因襄王在前立了一个榜样,这来参加法会的众人,自然少不得要跟着捧场。虽然比不了襄王府捐出的郭全德百万家资抄获这么大手笔,但自襄阳知府胡衡以下,众官员也少不得几百两的手面。
轮到商人们的时候,众人便盯着姿生堂杨氏夫妻的动作来。杨娘子既不想出挑,也不想落在人后。便取出包封,放在小尼姑托着的银盘里,轻声道:“姿生堂义卖与捐助,共计三百两整。”她这么做也是既不能高过襄阳这帮官员太多,作为商人首席又不能显得太小气。恰好她们姿生堂有义卖,这放在里头就合情合理又不显眼。
余下的商人便松下一口气,众人便在这个基础上,稍微减少一点数目,悉数报了。
广慈师太便将玉泉庵精心制作的平安符作为谢礼,赠予众人。胡衡见时辰不早,便对明镜大师道:“如此有劳师太了,我府衙里头还有军情需要处理,便先告辞。此后救助难民若有困难,尽可来知府衙门告诉康师爷,知府衙门上下必将倾力相助!”
明镜大师连忙念了声阿弥陀佛,感谢道:“胡大人有心了!贫尼代表城外的难民,拜谢大人!”
胡衡不过卖个好,这法会与救助难民,襄王早安排了向怀谨负责,他也不稀罕插这个手,便对明镜大师点头告辞而去。
等官府众人走了,门外等了半天的百姓,这才在众女尼的安排下,分批次入了庵堂叩拜。杨娘子见人这么多,也就不再盘桓,两夫妻带着邓厚告辞而去。
广慈提着十二分的精神打点法会,不能亲自去送。倒是有好几位平素与姿生堂并没有往来的商家,借故与杨氏夫妻走作一道,趁机少不得拉近一番关系。杨氏夫妻只得打起精神,与这起人应酬起来。
言谈间就有人提到这郭全德发卖的家资。因为数量庞大,价格不菲,这些商铺酒楼还有别院田地等等,都还只是上了造册。如今这送到玉泉庵作为捐助之财的,也不过是一本副本罢了。银钱真的到位,恐怕还得等一阵子。
杨娘子知道郭府的这些不动产都是黄金资财,垂涎的人不在少数。如果自己有本钱,说不定也要动这个心思。这会见这些人言谈间巴结讨好,话里话外透着打探的意思。她哪里不知道?杨得广更是清楚,他之前就被人堵过一回。见离开玉泉庵,这些人还不肯走,只得回身郑重道:“诸位,我夫妻还赶着回去铺子,诸位也是商家,想必也有很多事情要忙。我知道诸位的意思,只是不是我们不肯说,而是我们也没有消息。我建议各位有兴趣的,不妨直接找向大人或者广慈师太,今日不得空,就不送了,改日有暇,欢迎各位光顾小店!”
这些商人碰了个软钉子,只得各自别去。杨娘子横了丈夫一眼,低声道:“你就算不喜欢他们,何必说的这么直接?我们可是得罪了不少同业,如今连隔行的都被你得罪了,以后怎么办?”
杨得广摇头道:“他们有所求你又不是不知道。与其遮遮掩掩不如敞亮着说明白。省得人家还存着侥幸。咱们不过是借着袁家两小兄妹与王爷一点朋友情谊,我可不习惯拿着鸡毛当令箭。”
杨娘子其实心里头也同意,也就不再埋怨丈夫,两人带着邓厚回到姿生堂。
清瑜这一日休息的很好,前几日一直忙着画那副地图,没少费精神。杨娘子回来,见她人虽醒了,还懒在床上。便走到床前,取出那封襄王的邀请信,笑道:“小袁梦你虽没有去,却是招人惦记呢。不知襄王哪里跑出个宋国的表妹,非得要见你,还正儿八经写了封信。”
清瑜接过,想起羽墨从前提过这么一句,心里有些郁闷。好好的,人家怎么一来就知道自己的呢?不用说,定是襄王介绍的了。想起自己要去应酬那高门大户的娇贵小姐,清瑜不由得头疼。
打开信一看,却是襄王周景渊的手笔。邀请的理由却是在王府花园里头赏花。清瑜不禁好笑,几个孩子,还学什么才子佳人那套赏花?
杨娘子却发愁道:“这次不比从前,是正儿八经邀请你的。想来想去,也只有那件预备去参加襄王寿辰宴请的衣服才合适。不过两次穿一身衣服,又不好,还是赶明儿再给你做一身吧。”
清瑜可没有这样的自觉,只觉得麻烦。才几岁大的孩子,居然就用得着做应酬的衣服了。不过杨娘子要这样的面子,自己也不好驳她,反正姿生堂如今进项可观,清瑜也就不推辞了。
清瑜起身,稍微收拾收拾,便陪着杨娘子叙话。杨娘子将那玉泉庵的法会经过细细说了一番,清瑜倒也听得津津有味。直到素芳来请掌柜的前头有事,杨娘子才去了。
邓厚本在门外帮忙,见清瑜一个人,忙进了屋来,将观音堂偶遇那宋国夫人小姐一事与清瑜说了。清瑜有些无奈道:“听哥哥这么讲,那个宋国小姐怕是个会来事的。也不知道九公子是怎么说的我,倒勾起她这么好奇来。明天去王府说是赏花,我看不过是借个由头让那小姐来看我罢了。想想真是麻烦,由得我在家清闲不知道有多自在呢。”
邓厚点头道:“我就知道你不乐意,所以想着敷衍一番了事。谁知终于还是没给你推掉。你明天可要小心些,接触的人越多,就越多一分危险。那宋国小姐毕竟与九公子不同,女孩子家心思细腻,看出你什么破绽来就不好了。”
清瑜安慰邓厚道:“哥哥放心,我尽量做个闷葫芦就是了。”
这边兄妹俩讨论着明儿去王府做客的事儿。那边襄王府里却是气氛凝重。
周景渊带着王师欧阳甫,长吏向怀谨以及护军将军耿千山,在王府偏院,审问那自首的中年汉子。
此人正是从郭全德手下逃过一劫的络腮胡杀手老三。
他见前头几位达官显贵正襟危坐,不等垂问,张口便道:“请襄王爷明鉴,我是刺杀王爷的凶手不假,但我们是受人主使。如今我兄弟都遭灭口,背后主谋却仍逍遥法外。我死不足惜,但求与那贼人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