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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凤今     一品仵作txt下载     一品仵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91章 杀父真凶!(1)

    她谢的是朝廷之恩,而非元家之恩,元敏的目光凉了些,华翠宝髻,面若初雪,眉眼间更添几分厌色,等着暮青跪安。

    暮青却身子一转,走到了元谦身边,蹲身拔了先前落在地板上的解剖刀,拿刀刃托起了元谦的下巴,望住他的眼睛,“有几句话问你。”

    那刀刃朝内,锋锐的刀锋对着元谦的喉咙,不待元家人出声,便一连十问!

    “昨夜下令伏杀我的人是你?”

    “豢养死士的是岭南王?”

    “主公是晋王?”

    “步惜尘用毒阎罗逼死庶兄,可是你给的?”

    “去年夏天汴河城里有人被毒杀,也是此毒?”

    “上清庵里那教唆林氏的道姑是你的人?”

    “暗通岭南王的不止有青州总兵?”

    “西北军中的内奸不止一人?”

    “你私通勒丹王?”

    “你私通呼延昊?”

    暮青问得很快,也问得很杂,有她心中有数的,有无关紧要的,有胡乱猜测的,也有混在其中真正想问的。

    听者头脑发胀不明其意,隐约能听出其中混了句无关之事,可随后听见了与岭南、青州和西北内奸有关的话,岭南在大兴最南端,与属国南图接壤,青州在江北,接连西北和越州,乃兵家必争之要地,元敏和元广本就担心岭南和青州两地兵变,又听闻西北军中的内奸和私通胡人的话,想起元修尚在边关,不由心中更忧。

    这一分神,暮青问的那些其他的问题就有些想不起来了。

    而暮青问得颇快,连声问罢不等元谦回话就握紧了刀,往元谦喉咙上狠狠一压!

    这一压,骤然,狠辣,果决,杀意惊心!

    元广心头一跳,急喝:“住手!”

    话音落时已慢,只见暮青执刀的指尖捏得发白,那森白不及刀光,却压在刀刃之上,乘白电腾云霄,直刺元谦的喉咙!

    元谦倒伏在地,分明已成血人,仰头而起之敏捷却不似重伤之人。地上全是受刑时泼溅血肉,他的手掌已被血染,翻起时屈指一弹,一滴血珠飞射向暮青的眉心!

    他离暮青很近,比刚才她逼迫他显露武艺时的五步之距还要近,那血珠眨眼间便至,暮青身后的圆桌堵了退路,避无可避,险境极似元谦方才所受的那般!

    生死之时,暮青向后猛撞,桌腿擦着梨木地板一擦,移位之时暮青仰面一躺!这一应急之法虽快,比之那飞弹而来的血珠却还是慢了,暮青约莫着今夜不死,那血珠也要弹破她的玉冠,披头散发之态只怕要惹得元敏和元广心中起疑。

    闪念生灭间不过顷刻,暮青躺倒,却忽见眼前虫影如幕,一滴血珠射过刺入墙中,面前虫影被噬开一洞,落下之时,满地虫尸。

    几乎同时,暮青头顶的圆桌被一道白光掀倒,那白光在她脖颈上一绕,将她拖出之时,她的喉咙也被人掐住,耳边传来安鹤不男不女的笑声,阴森快意,“都督也有落到老奴手中之时。”

    “放开她!”巫瑾垂手望来,雪靴踏在染血的地板上,竟不嫌脏。他广袖垂着,袖下虫影暗动,眸光寒凉如水。

    安鹤笑着不动。

    窗边也传来笑声。

    元谦退到窗边,望着暮青的眼神深如龙潭,眸底仿佛涌着风云变幻,笑问:“都督问了我那么多事,不妨也让我一问——都督可是女子?”

    阁楼里的血腥气忽然便重了些。

    暮青感觉到掐住她咽喉的那只手一僵,感觉到元家三道审视的目光,感觉到元敏幽凉的视线从她身上掠过,落到她身后的安鹤身上。

    上回在都督府里,安鹤亲手揭过她的脸,当时没有揭下面具来,元敏将信将疑地走了,今夜元谦再次问起,又惹了元敏的怀疑。

    元谦并非猜测,他知道她的身份了,正如同她知道了杀父仇人是他!

    当她问元谦去年夏天汴河城里有人被毒杀的事时,他的神情告诉她,他就是她的杀父真凶。今夜元家人在此,她担心特意问及汴河之事会暴露身份,因此问了大量的有关案子的事以及元家关心的岭南、青州和西北内奸的事,意图分散元家人的心神。当她看出杀父仇人就是元谦时,她当即便下了杀手,却没想到他身受鞭刑,反应还如此敏捷,这一失手,后果便是他也猜出了她的身份。

    她在验尸断案上享有盛名,仵作出身,去年六月自汴州从军西北,今夜问起去年夏天在汴河城里被毒杀的仵作,前些日子又曾被人怀疑过是女子,诸事串联,以元谦的城府心智,若是看不穿她的身份,那才古怪。

    可他问及此事,惹了元敏的怀疑,若只是怀疑她也倒罢了,恐怕连假扮安鹤的隐卫也会被怀疑。这隐卫刚刚见她有性命之险,未得元敏之命而擅自出手,虽然他此刻捏着她的喉咙,看起来像在制止她杀元谦,但元敏久经尔虞我诈,女子的直觉又天生敏锐,难保她不会觉得隐卫刚刚是想救她。再加上现在的身份被揭之险,总之,元敏越怀疑她是女子,隐卫就越危险。

    “哦。”暮青寒着脸,只哦了一声。

    如此平淡的反应出人意料,元广审视着暮青,眉峰压着,目光炯然,“这就是你想说的?”

    “还想让我说什么?”暮青冷嘲一笑,“我刚睡了步惜欢,难道要把你们都睡一遍,这无聊的谣言才能止住?”

    气氛一静,隐卫掐着暮青咽喉的手又一僵。

    暮青像是没觉出来,目光冷傲睥睨,淡声道:“蠢不可及!”

    “放肆!”元广怒斥,满脸通红。

    “相国大人想要放肆,下官也不想。”暮青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面无表情,语气却充满嫌恶,“貌丑,人老!”

    被这话气得满脸烧红的除了元广,还有华郡主。

    暮青又打量了元敏一眼,正当满屋子的人都以为她要用老寡妇这种词来侮辱当朝太皇太后时,她淡淡地把目光转开,道:“抱歉,微臣宁愿睡永寿宫的宫女。”

    巫瑾抬了抬衣袖,生平第一次想大笑出声,却只能强忍着。

第592章 杀父真凶!(2)

    暮青却还没毒舌够,她看了眼躺在榻上的元睿,“不喜****。”

    她看了眼在窗前站着的元谦,“杀我将士者,看着就倒胃口!”

    她甚至连身后假扮安鹤的隐卫都没放过,“不男不女,更倒胃口!”

    隐卫的手僵着,手指有点抖。

    “抱歉,看来是我蠢了。尝过燕翅,难再食粥糠,还是脱裤验身吧!”暮青扫了眼元家人,问,“谁来脱?”

    隐卫从身后暗暗看了暮青一眼,刚刚松下来的心神又紧张了起来。

    巫瑾复又垂下袖子,袖中虫影隐动,看着暮青身后,看起来不想放过任何救她的机会。他知道安鹤已死,那是步惜欢的隐卫,但眼下要演戏,自要演得真些,满朝文武皆知他厌恶安鹤,若是演得不像,被元敏瞧出了破绽,隐卫必危。

    巫瑾看着暮青身后那半张浓粉重胭的面容,那面容避在阴影里,描画得似戏子,烛影昏昏,光影交叠,叫人想起那暗无天日的从前……

    真没想到,安鹤死了,却非他亲手所杀。

    “没人?”暮青的声音这时传来,打断了巫瑾的思绪,他循声望去,见元敏的目光幽凉入骨,元广额上青筋突起,华郡主面色涨红,一脸的难以置信。

    巫瑾垂眸,笑意浅淡,士族贵胄生来尊贵,自是难以想象世上竟有人敢如此侮辱权贵。

    有些人生来便是敌人,兴许说的就是她和元家吧。

    “那蠢话是你问的,那就你来试吧。”这时,暮青又出了声,她看向元谦。

    元谦肯定暮青是女子,看着她演的这出不按常理的戏码,眼中略带兴味,刚要开口,暮青便抢先开了口。

    暮青不蠢,她与元谦较量了这么久,深知他的城府,她怎会蠢到让他接话,再置她于险地?于是她抢先开口,再次不按常理行事,“你不过来,那我就过去了。”

    元家人果然怔住,暮青抬脚便往前走,安鹤正掐着她的喉咙,她却视而不见,只望着元谦,步子迈得毫无迟疑。

    但刚迈出一步,安鹤便掐着暮青的喉咙狠狠一捏将她锁住。

    这一捏,手劲儿轻不得,元谦身怀武艺,轻了易被他看出破绽,但若重了,暮青的脸色也要露出破绽——常人遭锁喉,脸色必定青紫,暮青戴着的面具虽薄,脸色也一定有所不同。

    事出紧急,由不得细想,安鹤使力一捏,屋里仿佛能听见喉骨要被捏碎的吱嘎声。巫瑾听闻此声秀眉一蹙,广袖忽然一舞,挡住元谦的视线的一瞬,袖下玉指一弹,一只蛊虫擦着暮青的侧脸射向安鹤的眼睛!安鹤桀桀一笑,侧身一躲,避开蛊虫之时顺手将暮青拖入了烛光照不到的阴暗处!而此时,巫瑾的衣袖落下,时辰刚好。

    “王爷想杀老奴,今儿可不成。”安鹤阴测测地笑了声,抬眼看向元敏。

    元敏知道暮青有必杀元谦之心,放她靠近元谦,今夜两人势必不死不休。偏偏两人都还不能死,练兵之事自不必说,谦儿乃元配所出,若是杀了他,难免要遭世人诟病,岭南和青州如若以此为由起兵讨元,后果不堪设想。

    “带离。”元敏只下了两个字的懿旨。

    安鹤道声遵旨便拽住暮青飞退,两人身后便是后窗,一个仰翻便双双落了下去。

    落地之时,安鹤拽着暮青的衣领,暮青指间刀光一现,回身便抹向安鹤!此举不过是做给阁楼外守着的铁甲侍卫看的,元敏、元广、华郡主和巫瑾从阁楼里下来时,正见到暮青和安鹤在院子里过招,暮青虚晃一招回身欲杀进阁楼里,被两名铁甲侍卫叉起长刀堵在门口,她不甘地停住脚步,仰头看了眼阁楼的窗子,清冷的月辉洒在脸上,像覆了层霜雪。

    随即她捏紧了手中的刀,缓缓将目光收回,看也没看元家人,转身便走了。

    走出南院,暮青只觉得后背湿了一层,她穿着神甲,夜风一吹,竟觉得湿冷。

    元敏一行走出来时,很意外地在去往花厅路上的凉亭里见到了暮青,她竟没走!

    “有件事提醒相国大人。”暮青不想给元家人提起她的身份的机会,于是听见脚步声近了便说道,“元谦今夜的表现很古怪。他轻易的便接受了瑾王爷的诊脉,好似已知自己穷途末路,不打算抵抗,可他却宁受鞭刑也不认罪;他内力高强,别的不说,他的轮椅是铁桦木的,比铁还硬,一掌便能凭声止杀,绝对是高手!以他的身手,他若想出相府,护院和宫中侍卫根本就拦不住,若担心出不了城,当朝太皇太后和相国都在,他劫持一人便可!今夜,他可以出手的机会太多,尤其在受刑时,他却没有出手。”

    暮青立在亭中,背对着人,负手道:“说他不打算抵抗了,他却不认罪。说他武功高强足以逃走,他却没走。这态度太矛盾太古怪,我与他较量了不短的日子,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此举必有所图!需派人严加看管,万事留心。”

    她今夜杀不了元谦,相府里到处是护院和铁甲侍卫,元谦的武艺又高,她的机会在离元谦那么近的距离杀他未成时便用过了,如今只能留心元谦在闵华阁里的举动,以图日后再寻机会。

    暮青相信元家自会防着元谦,听了她的话后,防范定会更加严密,因此说完这番话,她便出了凉亭,一路到了花厅,在庭院里牵了吃饱了夜草的卿卿便出了相府。

    步惜欢扮成月杀,同魏卓之一起在相府外等候,见暮青出来,步惜欢从她手中接过缰绳时摸出她的手冰凉,掌心里都出了汗。

    巫瑾是被相府请来的,暮青不想被人看出今夜之事是他们事先在都督府里商量好的,因此没等巫瑾,上了战马便一路驰回了都督府。

    回到都督府后,暮青把缰绳一扔,卿卿在草原上驰骋惯了,不喜被关在马厩里,都督府不大,却也不会拘着它。她先去了厢房,见刘黑子正守夜照顾着侯天,便出门回了后园,上了阁楼。

    步惜欢跟上来时,见暮青负手立在窗前,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一句话也不说。

    自从出了相府,她就没说过话,包括刚刚去看侯天的时候。

    “可是杀父仇人找到了?”步惜欢问,这一路走来,相识相知,他们之间已无需太多的话便可知道对方的情绪。

    “嗯。”暮青未回身,声音沉颤,“元谦。”

第593章 我要娶妻!

    元谦?

    步惜欢微微蹙眉,眉宇间隐含沉思之意。

    “我问他时,他曾中断过与我的眼神交流,眼往右看,露出过回忆的神态,随后嘴唇上翻,面露厌恶,再然后眼睛的宽度增大,瞳孔迅速扩张,又露出了惊讶的神态。三个神态的交替在我问下一个问题前完成,极为短暂,不可能是装出来的。还记得杀安鹤那晚吗?我问他可记得汴河城刺史府里死的仵作,他全然不记得了。他按懿旨办事,柳妃案里的衙役、仵作乃至宫人在他眼里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贱民,怎会费心思记住?元谦也一样,他乃相府公子,竟记得一个远在江南的仵作,且事情过去近一年了,他还记得。印象如此深刻,不像是借他人之手为之的样子,我爹很可能是他亲手毒杀的。”

    暮青望着窗外,声音低平,不闻起伏,像是没有感情,机械地在推理。

    步惜欢眸底生出心疼的神色,“青青,可以了。”

    “他想起我爹时露出过厌恶的神色,可我爹从未出过汴州,不可能招惹到盛京城里的权贵,唯一与盛京有关的就是柳妃。元谦因我爹验了柳妃的尸身而厌恶他,乃至于亲手毒杀了他,说明与柳妃珠胎暗结的人正是元谦,柳妃所生的那个孩子也是元谦的,而柳妃却入宫做了你的妃子。这其中有着怎样的离奇曲折尚不清楚,能知道的只是去年夏天元谦也在江南。”

    “青青……”

    “他困在盛京,怎样到了江南?他年有三十,理应有妻室,我今晚在南院却并未见到他的妻儿。以前想查柳妃,因为不知她与谁珠胎暗结,因而无从下手,如今倒是可从元谦的婚事上查起。这件事就交……”

    话音戛然而止,暮青僵住,步惜欢自身后将她拥入了怀里。

    “可以了,歇会儿。”男子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满含疼惜,“这些事已无关紧要,你已经知道杀父真凶了,就差替父报仇了。”

    为寻杀父真凶,这一路她经历得太多,总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一日不得歇,今夜忽然查出仇人,往年父女相依为命的情形和这一路走来的艰辛怕是都在心头,而她又不是懂得宣泄这些的人,只能不停地想案子。

    他听她断案,从未像今夜这般心疼过,只望她歇歇,别再想了。无论元谦和柳妃之间有着怎样的故事,她的杀父仇人和元谦亲手毒杀她爹的理由她都知道了。

    暮青低着头,忽然转过身来,将脸埋进了步惜欢的怀里。她少有如此脆弱、如此需要依靠之时,步惜欢抱着她,听到她的声音闷在他胸膛里,微颤,“我爹死得太冤……”

    “嗯。”男子闭了闭眼,眉宇间被沉痛和自责占满,唯有此事,他不知如何安慰她。当初没有救人是他做过的最自责懊悔的一件事,此生难以释怀。她的气息极烫,他的心口像被烧开一个洞,生疼入骨。

    “我杀他时失手了,他已经猜出了我的身份,元家这回必定更加怀疑我了。”

    “无妨,眼下彻底肃清元谦和晋王一党才是要务,仅岭南和青州两地有起兵之险就够元家头疼的,他们还没空理会你,否则今夜不把你的身份弄清楚,你是走不出相府的。”

    “倘若岭南和青州起兵,是否对你也不利?”

    “莫要担心我,你可还记得青州将军吴正?”

    “嗯。”暮青闷闷地应了一声,吴正是随元睿一同到关外地宫里的青州将领,毒杀元睿的事被她看穿后,元修便将其拘禁了起来,率军还朝时才放青州军回去了。

    “此人已死,他回青州的路上,我便派人将他刺杀了。”步惜欢感觉暮青怔了怔,于是接着说道,“他那时已得手,没想到会被你揭穿,若是让他将此事报知元家,对你回朝不利,我将其刺杀后,命隐卫替了他。”

    暮青闻言从步惜欢的怀里退了出来,皱眉问:“吴正被换成了隐卫,难道没被他的家眷察觉?”

    步惜欢惯用此计,但军中将领不是行宫男妃,男妃们多是出身低微的男宠或朝臣府中不得宠的庶子,皆未娶妻成家,又常被忽略,了解他们的性情的人少,加之他们常年住在行宫里,性情大变也不奇怪,因此男妃们才可以放心地用隐卫替换掉,堂而皇之地住进朝臣府中。但吴正不同,他乃朝廷武将,有妻妾儿女,隐卫如何瞒得过他的家眷?

    “吴正刺杀元睿的差事办砸了,被元广罚去青州小县守城门,这半年来没与家眷住在一起,因此无人察觉。”步惜欢漫不经心地一笑,他与元家周旋多年,太了解元广的性情,早就料到吴正必遭贬黜,因此在命人刺杀吴正时才放心地叫隐卫替了他。

    “这些年,晋王被困盛京,岭南王因此受制于元家,与江南水师何家不睦,但这回岭南王若是被逼急了,与何善其联手,那么元家就可能失去江南,若此时青州再起兵,江北生乱,其后果绝非元家能承受的。元谦一党与关外的勒丹和狄部有勾结,如若此时胡人叩关,青州军从后方反扑西北,则元修必危!虽然元家手中还有另外两军的兵权,可与西北军合围青州军,但如此处置,即便平息了青州之乱,所损失的粮草兵将也一定不少。元家准备多年,现已离自立之期不远,如非万不得已,不会用此损兵折将之法。因此,刺杀才是上策,朝中必会先派人刺杀青州总兵,如若得手,一可收回青州兵权,二可不必损兵折将,为何不为?”

    暮青对政事总是不如步惜欢通透敏锐,但她学得很快,一听便懂了,“青州总兵与元谦勾结,元家已不能信任青州军里的将领,除了吴正。吴正毒杀过元睿,可见其并非元谦一党,因此元家一定会重新起用吴正,如果他得了手,青州军便会由他接手。”

    “聪明!”步惜欢笑赞,将暮青重新拥入怀里拍了拍,“所以,不必担心我,刺杀青州总兵的事,必会如元家所祈祷地那般顺利,然后青州的兵权便是我的。”

    暮青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也不知这人如何总能在不经意之处布局等待,行一步谋十步的,或许这便是天生的政治家。

    但她对江南还有些不放心,“那岭南那边呢?”

    步惜欢叹了一声,说不让她多想,总是没用。他将她抱到暖榻上坐着,从衣柜里捧出张毯子盖到她腿上,特意盖了盖她的小腹,随后到桌边倒了杯热水来,“岭南王早年丧女,只有晋王一个外孙,爱其如命,他或许会和何善其暗中谈判,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动。我年年去汴河行宫,何善其因与元家不睦,故而尊我为主,虽然他的心思不见得比元家少,但麾下水师看似雄踞江上,却不擅陆战,因此他虽有不臣之心,却比元家差些火候。江南虽险,但也不是朝夕便危,他们各有各的算计,都想要这大兴江山,岂能真为盟友?”

    步惜欢慵懒一笑,似胸有成竹,万事不急,还有心情关心暮青的嗓子,“暖暖身子,忙了一夜,说了不少话,也不怕伤了嗓子。”

    暮青接过水来,却不赞同此话,“我今夜说话不少,但并未大声喊叫,且我去相府前用过晚饭喝过汤水,我不认为区区两个时辰,会让我伤了嗓子。”

    她习惯性地纠正他,觉得步惜欢幼时过得再苦,也终是在王府和宫里长大的,矜贵。

    步惜欢瞧着她,气得发笑,“喝水!”

    暮青看了一眼他斥责的眼神,这才默默低头,喝水。

    水温有些热,但她腹中生寒,喝着正好觉得舒服。步惜欢看她喝着水,神态比刚刚回府时好多了,这才松了口气。她刚回来时那只不停地说着案子的模样,真的让他有些心慌。

    暮青喝水时,月影从窗外悬下,呈入一封密奏,正是有关今夜相府中诸事的回禀。

    回禀事事巨细,步惜欢未看完便眉峰一跳,笑吟吟瞥了暮青一眼,那眼神似欢喜,似幽怨,十分丰富。

    “对了,今夜元敏怀疑了我,想必也会怀疑安鹤,隐卫有险,不可再在元敏身边久留。”暮青想起此事来,抬头说道。

    “放心,隐卫自能判明形势,小心应对。”步惜欢将密奏看完时,笑意已敛,眸光寒凉,杀机暗藏。

    暮青看见那杀意便知道步惜欢必是看到她在闵华阁里与元谦的对峙之险了,因此说道:“元谦必有图谋,但我不懂武艺,估量不出他的武艺高到何种程度,所以你还是不要派人暗杀他的好。我与他有仇,我刚走,刺月门里就有人暗杀他,凭他的城府心智,必能猜到刺月门的秘密。此乃大险,不可冒,还是看看西北的证据传来后,元家打算如何处置元谦吧。”

    刺月门里的隐卫都是步惜欢的心血,她不希望他为了给她报仇就将隐卫的性命和整个组织的安危置于险地。

    “还有,元家怀疑我的身份,即便现在还没有心思理会我,但此事不解决,他日一样会有变数,还是想办法解决比较好。”暮青又道。

    步惜欢见其似已有主意,便问道:“什么办法。”

    暮青一边把杯子递给步惜欢,一边说道:“娶妻!”

    步惜欢伸着手,一怔神儿,那杯子啪地碎在了地上……

第594章 封赏

    元隆十九年四月二十日,夜。

    月隐西城,长街深寂,马蹄飞踏之声和流入长街的火光惊了半城。

    晋王府的府门被深夜拍开,开门的小厮探出头来,看见丛丛火把的光亮里举起的长刀,刀光落下,血热腥甜。小厮的头颅仰下,看见血从自己的腔子里喷出,一名将领高坐在马背上,隔着血幕目光森凉地望着他,冷冷地举起长刀,高喝:“围!”

    这夜,龙武卫夤夜出兵,围了晋王府、外城守尉府、新卫尉府,以及御医院上下的朝臣府邸。兵锋所到之处,血溅府门,妇孺哭嚎,唯独到了御医院提点府时,府门久叫不应,府里人声不闻。

    披甲高坐马上的将领眯了眯眼,扬手一挥,一队龙武卫强行将门撞开,长驱直入。火把照亮了庭院,只见庭院里倒着数具丫鬟小厮的尸体,血一路洒到花厅门口,花厅里摆着张饭桌,围坐着的十余人皆中毒而亡,龙武卫未在其中找到御医院马老提点,于是紧急搜府,最终在后园东院的房间里见到了衣袍染血上吊身亡的马老提点。

    龙武卫从一个身中剑伤侥幸未死的丫鬟口中得知,今夜晚饭时,马老提点召集家眷一同用饭,将人全数毒死,随后提剑斩杀了府里的下人,自去了东院。

    马家四代一十八口,上到耄耋老者,下到两岁幼童,尽数绝于府内!

    朝事未变,盛京城里已闻腥风。

    这夜,晋王、外城守尉、卫尉,及马老提点的门生一同被押入天牢,阻拦者皆遭斩杀,多嘴询问者也被斩杀,府邸被重兵围困,妇孺的哭声惊了邻府,天未明,各府陆续掌起的灯照亮了半座盛京城。

    盛京宫里,永寿宫的灯火一夜未熄,元敏深居后宫,前朝的奏报却如雪片般被呈进华殿。

    安鹤捧着龙武卫送进来的奏报在殿内殿外进进出出,元敏倚在美人靠上闭目养神,听见安鹤的脚步声走近时慢慢睁开眼,目光落在他身上时,有那么一瞬,意味幽凉。

    安鹤将奏报躬身呈给元敏,元敏取来看过之后久久未动,半晌,将那密奏揉进掌心,冷笑道:“你猜,御医院提点府上如何了?”

    “马老提点心存反意,府上却无兵力,见到龙武卫必是要乖乖就擒的,若是怕拖累五公子,倒也有可能自绝。”

    元敏看了安鹤一眼,将那团揉碎了的密奏往榻旁一放,玉镯华木相击,闻之竟有铮声,“一门绝户!本宫这些年来倒是没瞧出马敬有这样的心气儿。”

    安鹤笑而不语,笑容阴柔,瞧着总有那么几分快意,仿佛死得人越多,他越开怀。

    元敏看着他这一贯的样子,叹道:“这倒让本宫想起了身居冷宫的那些日子,那三年本宫闭门不出,后宫里却依旧暗害不断,你索性杀了冷宫里的太监宫女,只你一人服侍在本宫身边,连你随身的小太监小禄子都没饶过。”

    安鹤躬身听着,熏着胭脂的眼笑起来形似飞凤,也叹道:“是啊,一晃二十多年,太皇太后还是那般容颜如珠,老奴却老了,连记性都不好了,当年身边跟着的小太监,老奴是丁点儿都想不起来叫什么名儿了,还是太皇太后记性长久。”

    元敏闻言定定看着安鹤,殿中本是叙旧的气氛,渐渐的便安静了下来,漫长而诡异。半晌,元敏笑了声,眸光看起来柔和了些,“你这性子,是从来不记得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的。”

    安鹤笑而不语,转头见殿外有宫人快步走来,便躬身而退,一路行出大殿,神色无异,到了殿外将奏报接到手里,抬头时见重重宫宇沉在黑暗里,夜风平地而起,拂过衣袂,后背冰凉。

    次日一早,朝中大朝,天子近侍捧诏而出,细列晋王及其党羽暗通胡人、外养死士、内害朝臣、意图谋位的重罪,其中虽提及了马家,但并未提及元谦。百官心如明镜,但无人敢言,此事沾上便有同党之嫌,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纷纷怒斥晋王及其党羽的行径,献计应对岭南和青州两地起兵之险。

    暮青虽在殿上,却垂首而立,一言不发,难得的恭谨安静。

    御座之上,一道目光落来,慵懒矜贵,兴味盎然,似笑非笑,似恼非恼,几分怨怼,几分无奈……意味十分丰富。

    那目光勾缠不去,看一阵儿,暮青的头便低一点,低到最后忍不住皱眉!不就是昨晚说了句要娶妻?从昨晚酸到早朝,还没酸够?

    将要散朝之时,宫人又捧出两道封赏诏书来,当殿宣诵!

    “江北水师都督周二蛋,操练水师,屡破凶案,举报乱党,功于社稷,加封二品奉国将军,赏银万两!”

    “江北水师将士九人,杀贼讨逆,护卫有功,忠正烈勇,特谥忠勇之号,赏银百两,良田百亩,亲卫石大海追封为忠勇中郎将!”

    两道圣旨诵罢,暮青跪接谢恩,金殿之上,百官侧目。

    自去年六月从军,不到一年的时日,少年从一介贱民高升当朝二品大员,连其麾下区区兵勇死后都能特封谥号,这荣宠之盛,只怕是冠绝古今!

    但圣旨里说得明白,今日之封为的是“屡破凶案,举报乱党”之功,晋王一党昨夜刚被清剿,肃清尚需时日,朝中兴许还有未查出的同党,这一道加封之旨,可就是把人推到了晋王一党的刀尖上,日后记恨暗杀,怕要不断。

    这等荣宠,实非常人能消受的。

    暮青却不理会朝臣的眼光及受封之险,她没受封之时就已遭到伏杀了,还怕再被晋王和岭南王记恨?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她在乎的追封圣旨已经拿到,死于乱党伏杀下的那九名将士得了君王诸侯重臣及后妃才有的谥号殊荣,又得了良田和赏银,想必家中日子不愁了。

    暮青将追封的圣旨握在手中,再跪当殿谢恩,两道圣旨都接到手中后,元相国便做主散朝了。

    直到早朝散了时,满朝文武也没对岭南和青州两地起兵之险商量出一致的对策来,元广点了几个朝臣到偏殿议事,其中自然没有暮青,暮青对朝中能商量出什么对策来毫无兴趣,因为她知道根本就商量不出什么。昨夜步惜欢说了,元家必会派吴正刺杀青州总兵,既然是刺杀之策,自然要保密,这段时间,朝中必然吵吵嚷嚷,也必然吵不出结果,因为一切都不过是让青州雾里看花的障眼法罢了,而元家给吴正的密令今早上朝前就送出去了。

    元修在西北,季延在骁骑营里,暮青下了朝也没人陪着一起走,她便自己出了宫门。一群武将在宫门口围着卿卿,正赞叹不绝,抬头看见暮青出来,皆目露古怪的目光。

    满朝皆知这匹关外的野马王是当今圣上的爱马,前些日子骁骑营将军为了此马得罪了圣上,被罚去养马,导致骁骑营换将,可见圣上是多爱此马,如今赏给了这在朝中风头无两的少年都督,想来前些日子的传闻属实。

    这少年面冷嘴毒,满朝文武被他得罪了大半,前些日子的桃色传闻,众臣私底下可没少拿来笑谈。古来大兴贵族男子就有男风之好,有些朝臣在外也养着男宠,私底下探讨此道,皆有心得——细数让人流连难忘的男倌儿,不是貌美的,就是活儿好的。

    这少年脸黄貌丑,必不是前者,那就是……

    一群武将相互之间瞧了眼,笑得猥琐的不在少数,不提圣上的昏君之名,那姿容真乃世间无双,这少年说来也真是艳福不浅!

    暮青迎着那些目光,心中自明。卿卿已被围得烦躁,听见暮青的脚步声,长嘶一声,扬蹄跺开一条道来,直奔宫门!暮青翻身上马,将两道圣旨一揣,策马扬鞭而去。

    回到都督后,朝中的赏银已经到了,看着摆满了前院的一箱箱白花花的银子,暮青命月杀和刘黑子收入库房里,自去了厢房里看望侯天。侯天未醒,杨氏正给其喂药,见暮青来了,先笑着恭贺她官升二品,又回禀道:“瑾王爷在都督上朝时来过了,为军侯诊过脉施了针,说是再过三日,军侯就能醒了。”

    “王爷走了?”

    “走了,说是赶着回去配药。奴婢告诉王爷,您午后回营,王爷说他午时来府中用膳。”

    暮青听后点点头,知道那些药八成是给她配的,前夜她在山中遇伏,淋了雨又浸过河水,虽然事后大哥和步惜欢都没提此事,但想必她体内的寒毒是加重了。

    她从厢房出来后便回了阁楼,说要歇会儿,命人无事不得打扰,但上了阁楼后却并未歇息,而是将昨夜杨氏拿来的针线篓子抱了出来,打算缝些月事带,午后好带回营中。

    但她刚坐下来,月杀便上来道:“有客到。”

    “何人?”

    “玉春楼,萧芳。”

    暮青怔了怔,萧芳来此何意且先不猜,她乃官妓之身,能出玉春楼?

    她命月杀将人带到花厅奉茶,随后把针线筐收好才下了楼去,到了花厅一看,来者不是萧芳。

    那女子一身绿裳,侍女打扮,眉眼有几分熟悉,暮青记性颇好,一眼就将女子认了出来。此人与她在汴河城的刺史府里有几面之缘,当时她遣入刺史府追查杀父真凶,被一擅长用毒的丫鬟迷晕,此人正是那丫鬟。

    暮青想了想,如果她没记错,这侍女应是魏卓之的侍婢,绿萝。

第595章 门庭若市(1)

    绿萝带了只箱子来,盖子是打开的,里面放着满满的古籍。

    绿萝给暮青见礼后道:“我们小姐说,多谢都督查到了杀死可儿的真凶,她没什么可答谢都督的,这些古籍是她近年来收集的,送与都督,望都督收下。”

    “你们小姐?”暮青挑眉。

    “正是。”绿萝此时待暮青的态度已不同于在汴河城,甚是恭谨,“小姐的侍女可儿被人所害,奴婢奉公子之命前来盛京,已进了玉春楼,现在是小姐的贴身侍女。”

    玉春楼里的小姐和侍女都是官奴,身在青楼免不了要接客,绿萝乃江湖女子,擅长用毒,想必能保全自身,亦能保护萧芳,魏卓之对萧芳倒是用心。

    “你们小姐的心意我领了,书带回去吧,我无此好。”暮青只喜欢看医书,别的很少看,萧芳送来的这些书都是诗集,她不良于行,平时在玉春楼里就靠这些书打发时日,都送了人,自己的日子不是很难熬?

    “我们小姐说了,如若都督瞧不上这些书,烧了便是,只是别烧箱子,这箱子是可儿的遗物,都督既然帮可儿报了仇,便留着这箱子吧。奴婢不能离开小姐太久,这便告退了,望都督见谅。”绿萝说罢,朝暮青行了个礼,便却步而退,走时将一箱子的古籍留在了花厅里。

    暮青看着绿萝的背影,直到人离去了才瞥了眼箱子,对月杀道:“抬去阁楼里。”

    绿萝刚才的目光别有深意,她敢断定这箱子不是可儿的遗物。玉春楼里的女子皆是官奴,在进青楼前,家中必定遭抄,哪里能带箱子进青楼?

    萧芳为何要说谎,为何要拐弯抹角地提醒她箱子比书要紧?

    月杀将箱子搬上阁楼后,把书搬出来后,果然发现箱子的底部不对劲,明显比正常箱子的底部高些。

    有暗层?

    暮青立刻便看了出来,她在军帐里用的正是这种箱子,暗层里放着她的私人物件。正因如此,她很容易便找到了打开暗层的机关,刚要去动,月杀便阻止了她,道:“退远!”

    暮青依言退远,月杀显然还因前夜之事心有余悸,但她相信箱子里并无杀机,多说无益,看结果就好。

    暮青站在远处,见月杀抬臂一挥,掌心下细丝飞射如电,钩住暗扣一扯,暗层砰地掀开!暮青离得远,没瞧见箱子里放着何物,只瞧见月杀往里面看了眼,随即速速退远,三两步就退到了楼梯口,一扭脸匆匆下了楼去。

    暮青来到箱子跟前儿一看,顿时怔住——暗层里放着满满的月事带!

    那些月事带触之柔软,与她昨夜用棉花和草纸做的月事带相同,针脚细密,棉布洁净。

    暮青怎么也没想到,今儿会收到一箱子的月事带,还是萧芳送来的。这方法是她昨夜用过的,莫非是步惜欢找萧芳做的?

    正想着,窗外传来了月杀的声音,“有客。”

    又有客?

    “何人?”

    “宣武将军夫人。”

    暮青怔了怔,宣武将军夫人不就是步惜晟的嫡妻高氏?

    今儿是何日子,冷冷清清的都督府,怎么忽然门庭若市了?

    暮青满心疑惑地去了花厅,高氏带着个婆子正在厅中奉茶,见到暮青便起身见礼,随后从桌上抱起两只盒子来。

    “妾身听闻都督前夜遇刺,特带了些老参和燕窝来,望都督收下补补身子。”高氏说话时打量了暮青一眼,见她不像是有事的样子,暗暗松了口气。

    婆子将盒子打开,见那支老参有些年头了,燕窝也是上等的血燕。自从高氏和暮青联手力挽废帝之危后,宣武将军府就和恒王府结了仇,宣武将军本就是个闲职,步惜晟死后,府上没了朝廷的俸禄,高氏只能靠着陪嫁的铺子和庄子养活儿女,加上恒王继妃宋氏时常命人来府上吵闹,高氏的日子过得实在有些艰难,府里像这样的老参和燕窝怕是不多了,今日送来都督府,日后府里人若是急需,恐怕是难找了。

    “我虽遇刺,但未曾受伤,不需进补。”暮青不觉得高氏想图都督府什么,她今日虽然加封了二品,但众所周知,这荣华富贵并不长久,跟都督府走得近,日后可是要被清算的。

    “这……”高氏也看出暮青没事,于是看了婆子一眼,婆子拿出几张银票来,高氏道,“这些银票是妾身的夫君生前留下的,不多,只是聊表心意。妾身听说水师里有几位将士不幸捐躯,还请都督收下这些,给将士们的家眷日后养家吧。”

    “不必,朝中已发了抚恤银。”暮青言语冷淡,她惯常如此,不懂得如何面对善意,只是想着高氏送的这些都是她日后所需,不忍收下,于是便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高氏却有些尴尬,夫君服毒那晚,这少年去验尸,她其实并不喜欢他,且有些防备和敌意,最终却是他救了将军府满门。如果那晚没有他,夫君会被冠以通敌之罪,她的儿女甚至娘家都要受到牵连,因此这恩情她记在心里,本该早点来道谢,只是夫君新丧,她觉得登门拜访不吉利,昨日听说了遇刺之事,今早才赶紧来了,但所备之礼都督府一样也不收,难免有些失落。

    暮青看见高氏的神情便沉默了,过了半晌,命月杀取来一只木盒,拿了一半血燕收进盒子里,道:“够了。”

    说罢后,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多谢。”

    高氏愣了愣,随即笑了,福身道:“理该是妾身谢过都督。”

    暮青只负手点头。

    高氏知道暮青的性情,也不多留,:“那妾身就告辞了,日后都督若有所需,只管派人去将军府说,虽无高权,自当尽力。”

    暮青看了月杀一眼,示意他将人送出去,自己则立在花厅门口望着高氏主仆的背影,心生宽慰。

    步惜欢的亲人里,父亲庸懦,继母跋扈,弟弟阴毒,唯独庶兄有心进取孝敬母亲,却英年早逝,好在孀妻知恩图报,这算是唯一让人欣慰的了。

    今日都督府里当真门庭若市,高氏走后,又来了两拨人。

第596章 门庭若市(2)

    一是元钰,一是盛远镖局的万镖头。

    元钰未嫁,出入都督府有违礼教,但她自幼受宠,行事随心惯了,昨夜相府里出了大事,华郡主命人将她看在闺房里不许出来,她直到今早才得知昨夜之事,趁着爹娘都忙着就偷偷跑出来了。

    虽已听说暮青没事,见到她时,元钰还是将她好生打量了一遍,而后才松了口气,却又欲言又止,看起来心事重重。

    暮青心如明镜,道:“元谦之事不必问我,朝中会审问同党,西北过些日子也会来信,此事早晚有铁证。”

    “可是……”元钰咬着唇,眼睛泛红,摇头道,“我不信五哥会做这些事,他那么好,六哥常年在边关,我跟府里的那些庶兄庶姐相处不来,唯独五哥真心待我。有一年我生辰,京城的雪下得晚,没能赏雪赏冰灯,我心情不好,五哥就拿石头雕了只灯笼送我,我还是头一次瞧见石灯笼,非但不笨拙,反而精致得很,山河镂雕,烛光一亮,覆雪一般……五哥的手很巧,为了雕这石灯笼,手指都磨破了,娘为此罚我为五哥煎了三日的药。六哥虽是我嫡亲的哥哥,但五哥陪我的时日久些,他从不争抢,从不算计,每回爹娘骂我,总是他安慰我,他怎么会是那个穷凶极恶的幕后凶手,怎会派人刺杀你?他没有那么狠毒,这回一定是你弄错了……”

    元钰初时还忍得住,说到后来小脸儿上已满是泪痕,怀疑暮青她很不好受,但她更不愿意相信亲近之人的欺骗,就像当初她不相信宁昭郡主会是心机沉沉的狠辣之人那般。那件事情之后,宁昭受了太皇太后和华郡主的冷待,已有些日子没有被宣召进宫和出入相府,如今正在国公府里闭门思过,不见外人。

    暮青心中暗叹,这位元家的小公主自幼无忧无虑,但其实内心敏感善良,元家势大,她身边围绕着的人不是逢迎讨好的,就是心怀算计的,少有真心待她的,因此她才会如此维护真心待她之人。

    “我不相信,我和六哥都把他当成嫡亲的哥哥看,若一切都是虚情假意,六哥该怎么办?”元钰拿帕子抹着眼泪,十四岁的少女,终究稚嫩。

    暮青不知如何宽慰元钰,只是有话提醒她,“你若是不信,那就等西北的消息,切不可偷着去见元谦,最好别有当面问他的心思。”

    元钰一愣,暮青看见她的神情才知她还真有当面相问之意,于是沉下脸来再次告诫,元钰嘴上应了,擦擦眼泪,从怀里拿出盒药膏来递给暮青,说道:“这是南图圣药三花止血膏,止血救命最是管用,你带在身上,日后若再有险,它可救命。”

    元钰不知暮青有一盒此膏,因此从相府里偷出来带了过来。她显得心事重重,把药膏放下就匆匆走了。

    暮青看着元钰的背影,吩咐月杀,“你去把她今日偷偷来都督府的事,还有她想去见元谦的打算传给华郡主。”

    她的劝告,元钰显然没有听进心里,那她只好将消息传给华郡主,她必定会将元钰禁足在闺房里。

    元修不在,她希望能保护好他的妹妹。

    盛远镖局的人与元钰前后脚到了,听说都督府里有客人,万镖头便一直在府外等候,待元钰走了才进府,他也是送江湖上的跌打药来的,听说江北水师死了几个将士,便提出镖局想将将士们的遗体运送回乡,虽然路途遥远,但盛远镖局乃大兴数一数二的大镖局,时常从江南接镖运送时令蔬果来盛京城,一路都是用冰镇着。万镖头和镖局的当家昨夜商量了半夜,想用此法把将士们的尸体运送回去,趁着今日送药来,顺道问问暮青的意思。

    此事一时做不得主,棺木如何打造、冰块放置在何处、多少里一换、多少时日能到江南,眼下岭南形势严峻,盛远镖局的镖车路上会不会遇上劫道的,亦或别的势力抢损棺椁遗体,这些都要考虑。

    暮青收下了跌打药,运送遗体的事只说要考虑考虑,让万镖头回去与大当家的商量得细些再来禀她,随后便让月杀送客了。

    人都走了以后,暮青坐在花厅里许久未动。想当初爹刚过世时,她举目无亲,以为从此要孤身一人,没想到时至今日,官道遇刺,有为她挡箭的将士,有过府探望的朋友,虽然这些人也称不上朋友,但足以暖心。尤其是她在朝中立足未稳,人人都知道她明日堪忧不敢亲近之时,这些亲自上门雪中送炭的人,才显得真情可贵。

    暮青亲自将花厅里摆着的东西收了放回阁楼里,把箱子的暗层盖上,锁好之后才又回到了花厅里,问月杀道:“魏卓之呢?”

    不出所料,月杀答:“玉春楼。”

    暮青端起茶来喝了一口,“传他来都督府。”

    半个时辰后,魏卓之随月杀回来,一进花厅就道:“别找我算账,你要找就找圣上,没他同意,我可不敢将你是女子的事告诉小芳。”

    暮青并不意外,那些月事带的做法与她昨晚做的那条一样,不是步惜欢说的,还能有别人?她唤魏卓之来另有其事,她只见了萧芳一面,对她并不熟悉,步惜欢放心萧芳知道她的身份,即是说,此人可信。

    仿佛看出暮青心中的顾虑,魏卓之叹道:“你不必担心她,她是萧老将军的孙女,萧家军之后。”

第597章 我想娶两个

    萧家军?

    “可是那支在东南沿海抗击海寇的萧家军?”暮青问,当世已经没有萧家军了,她对萧家军的熟悉来自于自幼听爹讲述的故事。

    大兴东南沿海地带常年有海寇出没,抢夺渔船,滥杀渔民,大约三十年前,沂东总兵萧老将军之子上奏朝廷,请愿率军出海,抗击流寇。随即造战船,练海军,出海剿寇,镇守大兴东南海域,十年之间,萧家军的威名传遍天下,深得沿海州县的百姓爱戴。但因常年漂泊在海上,萧元帅成婚甚晚,年近三十才得一个女儿,女儿出生不久,大兴便发生了上元宫变之乱。

    萧元帅的妹妹是先帝的淑妃,七皇子的生母,七皇子被斩于宫宴之上,得知此事的萧老将军悲痛欲绝,当夜便病死了。萧元帅在海上抗击海寇时得知家变的噩耗,不幸身中流箭,坠入海中,一代名将葬身大海。

    萧家没落后被冠以皇子同党之名抄家,九族被绑,押往盛京问罪,萧家军不忍萧元帅尚在襁褓中的女儿被杀,路上欲劫囚车,被朝廷兵马围困,全军战死于夷陵道,从此世间再无萧家军。

    民间故事未必属实,但暮青实在没想到萧芳会是萧元帅的女儿。

    “没错。”魏卓之坐下之后道,“民间传言萧老将军是病死的,其实并非如此。老将军得知宫变之事后病倒在榻,那时忽有海寇登岸抢烧村子,萧元帅不得不率军而去,萧家军刚走,老将军就在府中被心腹副将陈康所杀,总兵府一夜之间被血洗!事情传到海上,萧元帅得知陈康与海寇勾结调虎离山时已晚,那夜他身中流箭坠入海中,留下了刚临盆不久的夫人和只见过一面的女儿。萧家军阵前失帅,拼死杀了海寇返回岸上,回到总兵府时,萧家已被抄家,萧夫人母女被投入囚车里押往盛京,萧家军盛怒之下前去劫囚,半路上中了朝廷的埋伏,全军战死于夷陵道,五万海上儿郎死于朝廷之手。”

    魏卓之越说声音越沉,暮青端着茶盏,越听捏得越紧,眼前似有一幕幕掠过,尽是悲壮。

    听罢之后,她将茶盏往桌上一放,喀的一声,杀气凛然!

    “萧夫人在囚车里苦求萧家军离去,眼见着无人肯听,悲痛之下将女儿掷出囚车,自己一头碰死在了囚车里。侥幸的是,当时满地都是萧家军的尸体,孩子身在襁褓之中,坠在尸堆里,并无大碍。萧家军为了保住萧元帅唯一的血脉,副将临死之前高喊萧元帅剿寇十年,在某座海岛上藏有巨财,藏宝秘图的线索就在萧家的血脉身上,故而后来萧家九族被诛,独独留下了一个襁褓女婴。”

    “实际上没有?”暮青问。

    “哪里会有!”魏卓之嘲讽一笑,“朝廷心里也清楚,不过是贪心作祟罢了。”

    暮青沉默了,看起来似在想事。

    “现如今的沂东总兵正是陈康,元广的庶女元贞嫁的是陈康之子,萧芳背负着五万萧家军的血,与元家有血海深仇,只是官奴之身,谁也赎不得,她又伤了腿,血海深仇难报,一腔悲愤难舒,生生困出了那性情。”魏卓之叹了一声,难掩自责之情,“这也怪我,我与她指腹为婚,却不知有这桩婚事,偶然得知时查出她在玉春楼,赶到时……她刚伤了腿,若是我早到一日,她的腿便不至于落下此疾。”

    此事错不在魏卓之,但暮青不擅长安慰人,因此没多言。她没想到魏卓之和萧芳竟有婚约在身,萧芳是将门之后,魏家是商贾门第,且魏卓之有江湖身份,官商不通婚,只听说过商家小姐抬进士族府里为妾的,倒没听说过官家小姐嫁入商贾人家为妻的,他们两人的婚约是怎么定下的?

    暮青知道当年必定还有很多故事,但眼看要晌午了,她午后就要回营,没有太多的时间听故事,于是言归正传,“你说谁也赎不得她?若是我硬要将她赎出玉春楼呢?”

    “何意?”魏卓之抬起眼来,话是这么问,却压不住眉梢眼角飞扬的神态。

    “得了吧!”暮青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休想糊弄我!步惜欢不就是这意思?”

    她昨晚才跟步惜欢说要娶妻,今早就收到了一箱子月事带,还是玉春楼里送来的。她跟萧芳只有一面之缘,对其不知底细,自然会唤魏卓之来询问,以她的性情,得知萧家军五万将士的冤情血仇后必定不会坐视不理,而满朝文武里,敢碰当年萧家军血案,敢救萧元帅之女的人只有她。

    反正她想娶妻,何不娶萧芳?

    想救萧芳之人会被视为当年萧家一党,唯独她不怕,她特立独行狂妄胡为非已久,早把元家得罪狠了,不惧再得罪些。元家不会姑息别人,却会容忍她,至少会忍到明年阅兵之时。

    萧家与元家有血海深仇,当年萧元帅有没有在海上藏着一笔巨财,如果有,藏在何处,这些事萧芳绝不会对元党和去玉春楼里的恩客透露,但对恩人未必保密。她若救萧芳出水火,便是她的恩人,且她同样不喜元党,元家定然会觉得萧芳有对她吐露实情的可能。若她还是不肯说,明年一并处置了便是。

    暮青气得有些想笑,她昨儿说想娶妻,步惜欢今儿就给她荐来一人,手脚倒是麻利,就是心思拐了好几个弯儿!

    当她不知他打什么算盘?

    萧芳是魏卓之的未婚妻,瞧上回两人相处那情形,想必是魏卓之一头儿热,萧芳要是进了都督府,她回城时,魏卓之必定跟来府中,死缠烂打也好,倾诉衷肠也罢,总之她的“夫人”会被别的男子缠着,没空打扰她。

    此计一可帮魏卓之,二可救萧芳出水火,三可圆她娶妻之念,四还不打扰步惜欢来找她偷情,一举数得,顺道还将元家算计了进去,这世上就数步惜欢肚子里的弯弯绕绕多,这醋吃得可真够深的!

    魏卓之见暮青的脸色不太好看,忙笑着起身,一揖到底,拜道:“都督向来见不得有人蒙冤,何况是忠心报国的将士之冤?天下女子,唯都督不让须眉敢行壮举,有劳都督帮我一回,日后定当图报!”

    魏卓之拍马屁拍得顺溜,暮青淡淡地看着他,道:“好啊,不过不必日后图报,今日就有一事要你去做。”

    “谢都督!”魏卓之大惜,却并不意外,他知道暮青定会帮忙,于是问道,“都督想要在下去做何事?尽管吩咐,在下必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你去说服步惜欢,就说我想娶两个。”

    “……”魏卓之刚要起身,忽闻此言,险些磕在花厅里。

    午后,都督府门外备了辆马车,朝廷赏下的近千两抚慰银和追封圣旨被搬进了马车里,由刘黑子驾马,月杀护卫在侧,出了城去。

    暮青的箱子藏在数箱抚恤银之间,直到策马驰出长街,还能感受中午吃饭时巫瑾和魏卓之投来身上的目光,魏卓之被她留在都督府里与盛远镖局细谈运送将士尸体还乡的事,谈好了再回营禀报。

    从盛京城到水师大营,午后出城,不用傍晚就瞧见了军营,暮青却没回营,而是改道去了断崖山上。

    这几日,姚蕙青主仆一直被血影看着,连同庄子里的下人们都一步不得出庄,也不知血影是如何恐吓姚府的下人的,暮青进府时,从前院走到东厢,一个人影都没见着,好好的一座庄子如同死宅。

    血影蹲在东厢的院子里抛着匕首,百无聊赖。

    暮青没等他发牢骚就径直进了屋,香儿见她进来,眼神怯怯的,却护在姚蕙青身边未动。

    姚蕙青放下书,不慌不忙地吩咐,“香儿,去泡茶来。”

    “不必了。”暮青唤住香儿,直奔要事,“我救过你的命,你也救过我的命,本该两清,但你们主仆知道了我的身份,而朝中如今也在怀疑我的身份,所以你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嫁入都督府?”姚蕙青问,见暮青挑了挑眉,便知自己猜得没错,随即沉吟道,“这几日,我也想到了此法。都督女扮男装从军入朝,按我朝律法,此乃死罪。为防有人起疑,娶妻是最好之法,可我没想到朝中已经起疑了……敢问都督,是朝中起疑了,还是元家起疑了?”

    “元家,但年后刚从江南回京休养的安平侯府嫡小姐沈问玉与我有宿仇,已猜出我的身份。”姚蕙青问,暮青就答,倒想听听她想说什么。

    “那都督还是有必要娶妻的。”姚蕙青略微思索,眸中隐露慧光,“元家需要都督练兵,再怀疑都督的身份也会以练兵为重,因此别说怀疑,就是明知都督是女子,也会秘而不宣,待练兵过后再清算。可都督要防着这位沈小姐,一旦她将此消息散布得满朝皆知,元家就不得不顺应百官之意而将都督验明正身了。”

    暮青听着,心中微讶,正因如此,她才想到了娶妻之策,没想到姚蕙青只是听她将所处的境地说了个大概,就知一策可行不可行了。

    此人……若是男儿身,当有军师之才。

    “姚小姐可要想好了,若是嫁入都督府,你这一生就毁了。”暮青望着姚蕙青,有些矛盾。

    姚蕙青知道了她的身份,要么杀人灭口,要么另想他法。正好她想到了娶妻之策,因此昨夜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姚蕙青,将她接进都督府里,她们便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如今时局越来越紧迫,她身边太缺可用之人,姚蕙青是个聪慧的女子,若她在军中之时,能有个人在府中坐镇周旋,自是再好不过。

    可是,她一旦进了都督府,这一生可就……

    姚蕙青却笑了笑,问:“都督怎知我进了府,这一生必毁?”

第598章 烽烟未见已悄燃(1)

    暮青知道,有朝一日天下大定,步惜欢可以给姚蕙青指门好亲事,但她曾经嫁给一个女子,嫁的还是女扮男装从军入朝不为礼教世俗所容的女子,只怕会连累她的名声。

    “我不认为以你的聪慧,需要我多费口舌。”暮青懒得多言,与聪明人说话的好处就是对方可以自己思考,而她可以少说话。如非必要,她不喜欢多言。

    “都督指的无非是世俗的眼光。”姚蕙青当然懂,可她有不同的看法,“我爹姚仕江只是骁骑营的参领,我姨娘是个教书先生的女儿,寒门出身,位同贱妾,几年前就过世了。姚家并非大姓豪族,四品武官比比皆是,我是庶女,又无姨娘帮衬,本就嫁不高。我原本期望着能遇一良人,不望高官厚禄,只望举案齐眉,奈何我爹望着高官厚禄,不顾我的名节,将我一顶小轿抬进了侯府后门。我被送了回去,倒有人说我坏了名节,将我送来了庄子里。都督倒是说说,以世俗的眼光,我此生可还能嫁得好人家?”

    “不能。”暮青一向诚实。

    姚蕙青笑了笑,心生好奇,此话她若问别人,哪怕是虚情假意,都会说几句安慰的,眼前这姑娘倒好,冷淡,言简,清冷的声音如同一把刀子扎入人的心口,宁肯刺得人鲜血淋漓,也不让人做梦。

    不过,虚情假意的见得多了,她倒喜欢这样直白诚实的人。

    “我也觉得不能了,在这庄子里住着,兴许哪天我爹又想着高官厚禄了,我就被一顶轿子抬进了不知那家府里,成了哪个纨绔公子亦或年过百半的老臣的妾室,余生困于后宅,算计争斗,至死方休。都督觉得,如此一生,于我来说毁也不毁?”姚蕙青又问。

    “无趣。”暮青依旧冷淡言简。

    姚蕙青笑了声,倒真是喜欢上她这性子了。

    “我不妨与都督说实话,如若不是前几日不慎撞破了都督的身份,走也走不了了,我都与香儿说好了,要禀了我爹,以失了名节为由自请去庵里当姑子,常伴青灯古佛也好过余生困于后宅,过那样无趣的日子。”姚蕙青看向香儿,暮青循着望去,见香儿连连点头,瞧那神情,姚蕙青还真没有说假话,“只是没想到救了都督,还撞破了都督的身份,我从未想到这世间还有女子敢从军入朝,倒也心生羡慕。”

    姚蕙青看着暮青,初见时那静若秋湖般的眸中终于生了波澜,忽然便福身而跪,道:“这世间的男子,拘于礼教的,嫌我出身的,皆非良人,不嫁也罢!我不惧礼教拘束,不惧名节有损,只求过一日想过的日子,不辜负我自己这一生。都督若能让我进府,我必倾尽全力助都督为谋算。如若不然,我宁常伴青灯古佛,永不出庵!”

    屋里静了下来,香儿咬着唇欲言又止,既担心姚蕙青进了都督府,日后会受连累不得善终,又担心她这一生真要在庵中度过。她家小姐的才情不输那些嫡小姐,只是命苦,遇不到良人,竟要嫁个女子,日后的路究竟还要怎样的坎坷?

    暮青看着姚蕙青,她不出声,姚蕙青便不起,静等她的决定。

    半晌,她看见面前伸来一只手,“起吧,不过我要告诉你,除了你,还有一个女子要进都督府。”

    “啊?”香儿一出声便忙捂住嘴巴,她还以为小姐进了都督府就是都督夫人呢,虽说都督是女子,可外头的人不知道,小姐好歹有个名分在,可怎么还有一人?

    暮青看见香儿的神情便知道她心中所想,不由目光一寒,冷声道:“我还以为女子嫁了男子会争风吃醋,倒没想到嫁的是女子还能争风吃醋。丑话说在前头,进了我都督府的都是自己人,谁若是把刀子对准自己人,我就把她军法处置了!”

    香儿一惊,这才想起眼前之人虽是女子,却不是闺阁女子,她上阵杀过敌,也验尸断过案,一身的冷厉之气和军中做派,与她在姚府后院里见过的夫人姨娘和小姐们截然不同。

    “是,奴婢记住了。”香儿忙福身回话,不知不觉已出了一身冷汗,她真是一点也觉不出此人是女子,方才那一个眼神,她真的错以为她是未来的姑爷了。

    姚蕙青浅笑不语,香儿本性不坏,只是在姚府过惯了处处算计的日子,太过在意她的得失。都督府不是姚府,未来的日子大有不同,有个人能让她怕一怕也是好事。

    “那人是玉春楼的清倌,萧芳。”暮青见香儿服帖了,这才对姚蕙青道。

    两人果然都惊愣了,谁也没想到另一个要进都督府的人会是青楼女子,而且还是玉春楼的名妓。

    “玉春楼里的女子皆是罪臣之后,按律是不能赎的,不过都督看上了,硬是要赎,想必相爷也不会拦着,只是不知这位萧姑娘有何身世来历?”姚蕙青虽与暮青相识不久,但看得出她不是做无谓之人的人,她既然想赎萧芳出来,她就必定有特别的来历。

    “她是萧元帅之女。”暮青道,既然她想让姚蕙青进府,那日后就是自己人了,这些事也就不瞒她了。

    于是,她将萧家军之冤讲述了一遍,没想到香儿听后哭得稀里哗啦的,刚刚还想为她家小姐争宠,这会儿竟哭湿了帕子,边哭边道:“太惨了,萧小姐好命苦……”

    这世上竟有比小姐还命苦的人。

    姚蕙青叹了一声,“世上命苦之人何其多,可怜了那五万忠烈之魂。”

    暮青并无太多多愁善感的情绪,有这时间她喜欢做事,“军中还有些事要处理,提亲之事我自会派人去办,一切从简。”

    “我爹不会答应的,都督可以先让我进府,再派人去提亲。”姚蕙青道。

    满朝皆知都督府的荣华富贵只到明年,姚府是不会与都督府结亲的,提亲无用,唯有用生米煮成熟饭之法,先让她进府。只要她住进都督府,姚府为了颜面也会答应,而且婚事会从简从速。

    “好!这几日军中有事,过几****回城时,你就随我一起回去。”

    姚蕙青颔首而应,这等大违礼教的事,两个女子就在一座山庄里自己做了主。

第599章 烽烟未见已悄燃(2)

    这一日,大兴元隆十九年四月二十一日。

    命盘轮动,烽烟未见,却已悄燃。

    朝廷的追封和抚恤安了水师将士的心,侯天性命无忧,留在都督府里养伤,于军心来说多少是个抚慰,莫海和卢景山得知暮青请了巫瑾每日到都督府里给侯天医伤,便结伴来中军大帐里谢她。

    暮青只说了一句话:“等哪日你们不知来谢我时,就是把我当成自己人了。”

    说罢,她便出了大帐,留下了若有所思的两人。

    暮青去了湖边,坐在山坡上,过了一会儿,乌雅阿吉和汤良一路小跑而来。

    “都督,您传我们?”

    “嗯。”暮青仰头望着湖对岸的山壁,那山壁顶上便是断崖山,那晚侯天从上面跃下,那晚她失去了九个将士,“大海去了,我身边只有越慈和黑子两个亲卫,你们两人愿意留在我身边当亲卫吗?”

    两人皆怔,乌雅阿吉低下头去,神色不明,风吹着草坡,草浪绵延,少年额前的碎发被风拂起,眸底生波,胜了湖光。

    汤良一脸欣喜,大孩子似的,“愿为都督亲卫,万死不辞!”

    “那你去找刘黑子,让他帮你将内务搬到亲卫帐中。”

    “是!”

    汤良兴高采烈地走了,乌雅阿吉还在原地,暮青没说话,只等他开口。

    等了半晌,听身后的声音有些沉,问道:“那晚,你就不怕我逃了,不回营报信?”

    暮青依旧望着山壁,淡淡地道:“逃了便逃了,总归能活一人。”

    乌雅阿吉一愣,盯着暮青的背影,仿佛看见个傻子,怒道:“我要是逃了,你们可就死了!”

    “嗯。”

    “我进江北水师的目的你可知道?”

    “不知,也不想知道。”

    乌雅阿吉气得直摇头,“你什么都不知,就敢让我当你的亲卫?”

    暮青一脸无所谓,“我以为你那晚没有逃就说明你选择了我们的性命,既如此就是战友,无关来历目的,既能同生共死,就可性命相托。”

    乌雅阿吉顿时没话说了,原地跺了几脚,转身就走。

    “你还没回答我。”暮青回头时,乌雅阿吉已下了山坡。

    “回答个蛋!”少年在山坡下遥遥指着暮青,恨铁不成钢似的骂道,“像你这么笨的人,要是身边不多几个人,总有一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乌雅阿吉怒气冲冲地扭头走了,暮青坐在山坡上笑了笑,回头时见午后的春阳照着草坡,湖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天已开始暖了。

    次日午后,五城巡捕司押着十几辆铁打的囚车来了水师大营外,将那夜抓到的江湖杀手押入囚车运送回城。

    傍晚,魏卓之回了水师大营,看见暮青时一脸苦哈哈,不知他是如何对步惜欢说的娶妻之事,他只带回了盛远镖局的消息,事情已经商量细妥了。

    “路线都考虑了?”暮青坐在军帐中问。

    “镖局会绕开青州,经越州,走下陵,而后过江。江南水师何家表面上还是圣上一派,他们不会为难镖局。岭南偏远,镖师不至,将士们的家乡都在汴州附近州县,岭南军过不来,即便有小股袭扰的,也不必为惧。最好明日就出发,赶在雨季前到达江南,沿江而下,送将士们的遗体还乡。放心吧,我会跟着这趟镖,今日就广发江湖帖,让沿途的江湖门派多多照顾,命盛远镖局的仇家不可劫这趟镖,谁敢动手便是江北水师、魏家和合谷派之敌。”魏卓之道,只有一事瞒了暮青。

    途中会有神甲军暗中护卫,随后神甲军会跟着镖师秘密来京。此事是步惜欢和他秘密商定的,他下江南也是为了顺道打听些消息,这些事没打算告诉暮青。

    暮青知道魏卓之在江湖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虽然平时没心没肺的,但办起正事来应该不含糊,因此便将此事全权交给他办了。

    水师的将士们得知石大海等人的遗体可以回乡后十分激动,从军之人,凡是战死沙场的少有能马革裹尸而还的,多数会葬在沙场,没有棺椁,没有墓碑,有时连坟头都没有。而这回牺牲的九位将士不仅得了追封和抚恤银两及田地,遗体还能葬在妻儿身边,年年有家人祭拜,这无疑是对亡魂的告慰,亦是对军心的抚慰。

    这日之后,操练如旧,军营上空却仿佛被沉铁压着,大军操练时咬着牙绷着脸,心里较着劲。

    这股压在心里的意念暮青明白,她也有。

    有朝一日,江北水师威名远播,定叫天下无人敢犯!

    韩其初立在战船上,笑看全军的劲头儿,叹道:“这支水师,心性已成。”

    暮青却负手望了望天,见晚霞映红了半座军营,夕阳沉在西边,不久便会落下,她不由往西北方向望去。

    算算时日,密信应该到西北了。

第600章 计杀元修!

    日斜关山,晚霞如匹,信使策马驰进嘉兰关城,停在了大将军府外。

    一名小将接过封了火漆的密信,捧入书房。

    书房里,顾老将军负手望着挂在墙上的关外舆图,听见京城有密信传来时,回身接过,撕开信封,将信展开一瞧,脸色顿时变了,叫一声:“不好!来人!”

    小将未走,就势跪接军令。

    “执我兵符,命鲁大点五万兵马出关,强行军赶往望关坡,赶到之后将武卫将军连墉拿下,再将此信交给大将军!”顾乾将兵符和密信递出,小将应是,退下之后,顾乾疾步出了书房。

    “命各关城军侯以上诸将来府中议事,军情紧急,不得拖延!”顾乾吩咐过后,先一步去了花厅,步伐飞快,目光焦灼。

    这信早到一日该多好!

    数月来,关外形势生变,狄部灭了月氏,直逼乌那,勒丹联合戎部去救乌那,意图三个部族结成盟军共同剿灭呼延昊,没想到中了呼延昊的圈套,乌那在援军到了之后忽然和狄部联手,重创勒丹和戎部的援军!呼延昊趁着勒丹战败,一鼓作气灭了戎部,如今草原上只剩下狄部、乌那和勒丹。

    乌那人知道呼延昊是草原上的狼,一旦他们和呼延昊联手灭了勒丹,下一个就会轮到他们。半个月前,勒丹王密派使节进了乌那王的王帐,意图劝说乌那与勒丹联手,共灭狄部。乌那王是个聪明人,知道跟谁联手,乌那部族的结局都一样,于是嘴上说着考虑,连夜就派人进了塔玛大漠直奔嘉兰关城,向大兴求援。

    草原统一对大兴不利,大将军当即便派兵进入乌那部族,将乌那保护了起来。狄部和勒丹都还没有独抗西北军之力,只好忍下杀乌那王之心,而狄部灭了两个部族之后,兵马稍强于勒丹,双方这段日子隔着乌那遥遥对峙,偶有摩擦,但无大动。

    大将军昨日得到军报,称狄部今夜有异动,呼延昊密谋刺杀乌那王,以此吸引住西北军、乌那和勒丹的注意,自己则会亲率一支王军奇袭勒丹在草原北边的马场,马场如若有失,勒丹就失去了与狄部一争草原王位的后备军力,必败无疑。

    石关城的武卫将军连墉出身御厩使之家,其父掌盛京宫内御马,他自幼跟随其父阅遍天下名马,对培育战马很有一套。大将军尚武,也爱战马,连墉的年纪与大将军相仿,武艺不错,又识战马,大将军未从军时与他常有往来,算得上知交。他来到西北重修关城之后,亲自向朝廷要来边关的人便是连墉。连墉跟了大将军七年了,一直在石关城里任武卫将军,督监培育战马之事。按密信上所言,如若军中的内奸在石关城内,那必是连墉无疑!

    可是,连墉今日不在关内,他随着大将军去了望关坡!

    望关坡在乌尔库勒草原北部一带,因上了山坡能遥遥望见嘉兰关城而得名。呼延昊要奇袭勒丹的马场,夜里从望关坡上能看到战况,大将军不想坐视呼延昊得手,今早便带人出关去了,临走前连墉自请随行,说勒丹马场的战马不错,想牵几匹马王回关,大将军便带着他一起出城了。

    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顾乾看了密信后却惊觉不妙!

    以如今的时局,大将军如果被害,则呼延昊可趁西北边关无暇顾及草原形势时,一统草原!而尚在盛京的五公子则可趁朝中生乱时搅动天下风雨,一旦岭南王和江南水师联手兴兵夺得江南,青州军和呼延昊合围失去主帅的西北军,则边关危矣,大兴危矣!

    以五公子的城府智谋和呼延昊的狡诈善计,今夜狄部要奇袭的根本就不是勒丹马场,而是大将军!

    糟了!

    大漠如雪,五千铁骑上了草坡,马蹄下是松软的黄沙,一人高坐马背,昂首远眺,红袍银甲,遥指草原,弓弦似月,月似银钩。五千将士列于其后,军容似铁,旌旗未竖,长刀未扬,夜晚呜呜的风声里却仿佛听得见战鼓喧喧。

    “前面就是勒丹的马场,想必呼延昊要用火攻,火势一起,我们在这坡上就能看见。”王卫海道。

    关外的四月还有些冷,连墉往掌心里呵了口气,搓了搓手,正被赵良义瞧见,哈哈笑道:“瞧瞧!这儿有个心急的,知道呼延崽子要用火攻,怕烧着那些马吧?”

    连墉笑了笑,“谁急了?能被火烧死的都不是好马,我要的是马王。”

    “嘿!口气真大!”

    “口气大?把你屁股底下的战马还我,有本事别骑我养出来的马。”

    赵良义一听此话顿时闭嘴,怂了。

    连墉得意地一笑。

    王卫海瞪了两人一眼,斥道:“你们俩就不能少说两句?咱们今日出关可有正事。”

    赵良义刚刚在连墉那儿吃了暗亏,又被王卫海嫌弃,登时就不乐意了,嚷嚷道:“我说你啥时候跟那周二蛋似的,还嫌人吵了!”

    这话一出口,赵良义自己就知道错了,王卫海脸色一变,两人瞄了眼前头,见元修高坐在战马上,红烈烈的披风在月色里扬着,披风下的背影僵直,银甲霜凉。

    前些日子,盛京城里传来个消息,他们不知是何消息,只知大将军看过之后发了雷霆之怒。他戍边十年,从未犯过军规,那夜抱着酒坛子喝了个烂醉,一睡睡了三日,酒醒后自去领了军棍,顾老将军亲自打的,任谁求情都没用,众将领眼睁睁看着军棍把大将军背上的肉都打烂了,他却硬是撑着回了房,随后一病就是大半个月。那日之后,周二蛋就成了不能提的人。

    他们问过顾老将军,但老将军口风甚严,谁也不知周二蛋那小子在盛京城里干了啥天怒人怨的事,惹得大将军如此伤怀。

    “去坡下布置机关。”元修道,声音低沉已极。

    赵良义和王卫海叹了一声,暗道果然!

    那日之后,大将军就少有开怀之时,连话也少了。

    众将领再未敢言,静悄悄地下了战马走下了山坡,赵良义自知多嘴犯了错,行动格外麻利。

    呼延昊率军奇袭勒丹马场,既是奇袭,人数必定不多。草原北边是勒丹部族的领地,火起之后,呼延昊想要逃过勒丹军的追击,唯有往望关坡来。望关坡以南是大兴的领土,以勒丹如今的劣势,必不敢追过此坡,而呼延昊向来恣意妄为,他必会借此机会退入大漠。他们会在坡下布置机关恭候呼延昊,要他今夜有来无回!

第601章 诛心背叛(1)

    这些机关是从呼查草原上缴获的短箭,以往西北军时常在大漠中遇此机关,折损过不少将士。这些短箭埋在黄沙里极难被发现,触发之后在马蹄下又极容易被踩坏,因此战后清扫战场时,军中从未缴获过完整的机关短箭,除了这批。

    这批机关被带回军中时,将领们都很惊讶,听闻那破解机关之法,无不啧啧称奇,那段日子周二蛋在军中扬名,如今他已不在西北军中,留下的这批机关短箭却仍叫人称奇。

    将士们捧着机关短箭,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埋在草里,心里想着周二蛋,却无人敢提起。

    坡上,元修高坐马背遥望远方,银月似钩,草原万里霜色,男子昔日眉宇间的朗朗星河已难再见,唯见晦色冥冥。

    远方的马场亮起点点星火时,五千将士弓身摸回草坡上,拉着马缰绳伏在坡头远眺,见这一会儿的工夫,星火已亮,风隐隐约约送来人马声,因离得远,听得并不真切。

    狄军用了火油,勒丹马场很快成了火海,火光里人影马影穿梭,弯刀亮如银月,血溅长空,月色腥红。

    连墉伏在草坡上,捻着棵草,目光焦灼。

    赵良义压低声音道:“好马烧不死,放心吧!”

    连墉啧了声,“再不来,好马烧不死也跑光了!”

    “嘘!”王卫海提醒两人别再说话,嘘声落时,已闻马蹄声奔来,声音尚远,在草坡上却已能感觉到身下的整片草原都在震动。

    五千西北军将士将头埋得低了些,缰绳在手里紧紧握着,暗中拽了几下,安抚着身后躁动的战马。

    勒丹军追逐着狄军,马蹄声到了坡下时,只听战马长嘶,胡语连连,啸音刺破风声,狄部奇的先头军中箭坠马,一个狄兵喉口中箭,手捂着喉咙,血汩汩地从指缝里冒出,一抬眼,一双马蹄踏下,血噗地扑出,溅上草尖儿,红红白白。

    受惊的马匹疯踏着人尸马尸,草坡下的狄军却被堵住,进退不得,稍一打转之际,后头追击的勒丹军已到!两军杀在一起,风拂过草坡,膻腥呛鼻。

    草坡那头,五千西北军将士埋头伏着,声息不闻,只待军令。

    一道望关坡,隔着两重天地。

    一匹受惊的战马忽然窜上草坡,凌空跃下,马蹄下就是西北将士的头颅!

    元修抬眼时拂袖而起,大风一扬,那马四蹄一翻,砸向坡下,拼杀的两部兵马纷纷抬头时,见一人烈袍银甲背衬钩月,神臂挽弓,犹如战神天降,喝一声!

    “战!”

    西北军将士闻令退下草坡翻身上马!

    正当时,将士们的目光在各自的战马上,元修背对同袍挽弓神射,聚力之时,一把匕首忽从身后刺来,噗地从腰窝刺入了银甲!

    那匕首刺入银甲,元修的腰间却未见血,他身上穿着黄金神甲!

    但那匕首从身后射来,显然出自自己人之手,元修正挽弓射箭,霸烈刚猛的内力尽蓄于此,杀气自身后刺来时扰了他的心神,但见三支箭矢齐发,大风卷起草屑裂坡而去,浑似千里开山之力,泼出三路血花,一路死十人!

    狄军和勒丹军惊骇之时,策马上了望关坡的西北军也发出一声惊呼!

    “大将军!”

    惊呼时已晚,元修挽弓时心神受扰,硬生生逼出三箭,内力走窜致使眼前一黑,从战马上一头栽下了山坡。

    元修栽下之时,山坡下,一柄弯刀扬起,映见呼延昊森然的笑,刀起,刀落!

    山坡上忽然驰下一匹战马,马背上一道黑影直扑元修!

    那黑影和呼延昊的刀光分不清哪个更快,只瞧见刀落人倒,血溅丈高!

    一条断臂飞出,落在草坡上,赵良义左臂洒血,右手紧紧抱着元修,乱刀短箭如丛,沿途滚下,鲜血淋漓,滚到半坡处被一匹马尸挡住,只听头顶传来刀刃破风之音,凭耳力他知道刀已逼至颈后,此刻前是刀山后是尸林,无路可躲,唯有起身,可一起身就会暴露元修。

    那一瞬,赵良义独臂撑身,昂首迎刀,大笑高喊:“大将军保重!”

    话音刚起,身下大风忽生,一道内劲将他推出,元修倏地睁眼,后背蹭着草坡挪了寸许,只这寸许之差让呼延昊手中的弯刀擦着他的喉咙落在了胸口,刀劲被银甲和神甲挡了两重,险险逃过一劫。

    元修却未起身,而是忽然抬手握住了呼延昊欲抽而回的手腕,另一只手拳风如铁,狠狠往弯刀上一砸,只听铮的一声,弯刀折断,半解刀身空中一折,反刺向呼延昊的喉咙!

    呼延昊避不过,竟将手腕就着元修的握力一拧,面不改色地拧断了自己的胳膊,诡异地侧出一个角度,半截残刀擦着他刺入一个狄兵的胸口,那狄兵从马背上栽下时,呼延昊亦从元修的手中挣脱而出,而元修纵身而起,拎起赵良义便落到了坡顶。

    这时,西北军的五千铁骑杀到,与狄军和勒丹军混战在一起。

    却有一人策马而逃,逐月向西,往大漠而去。

    元修立在坡上,挽弓搭箭,长箭去势如追千里,一箭将马腹穿出个血洞,那人随战马倒在黄沙里,刚要起身便被忽来的大风卷倒,一翻身,元修已立在他面前,披一身森森血气,眸底晦暗无光。

    年少时相约饮酒赛马,离家后共聚边关报国,发小情义,七年战友,旧事历历在目,今夜却忽然化作暗刀,诛心诛义。

    元修望着仰倒在黄沙里满眼惊恐的连墉,不动,不说话。大漠沙如雪,朔风拂过荒坡,风声萧萧,闻之如人哭。

    连墉自知事败,闭了闭眼,心一横,牙一咬!

    咔嚓!

    下巴被卸的脆声伴随着阵阵的马蹄声,惊了连墉,也惊了望关坡北混战的三军铁骑。

    马蹄声来自嘉兰关城方向,仿佛有千军万马追奔而来!

    呼延昊左臂骨折,不宜再战,喝一声撤,便率军沿着望关坡向西,往塔玛大漠中奔去。勒丹军本想追击,却深知呼延昊的狡诈,他亲率王骑奇袭马场,所带不过千余人,必定料到了勒丹会追击,不可能不在塔玛大漠中安排援军迎接,马场之失已是重创,不可再赔上数千铁骑,于是勒丹将领也呼喝一声撤军之令,两部人马同时往西、往北退去,望关坡下,只剩下西北军的将士。

第602章 诛心背叛(2)

    将士们上了草坡,见关城方向沙尘渐浓,果然是大军到了!而西边的荒坡上,元修依旧静静站着,风沙拂过被弯刀短箭割破的战袍,背影犹如被大漠风沙吹朔了千年的英雄石。

    “大将军!”王卫海率军策马奔来,赵良义断了一臂,失血太多,已经昏了过去,王卫海将他背在背上,惊诧地看向连墉,尚不知出了何事。

    元修不说话,王卫海只好背着赵良义望向嘉兰关城的方向。

    月照关城,片刻工夫便看见了大军的轮廓,听马蹄声就知有数万铁骑,出关之时,将士们皆未听说今夜会有援军,大军忽来,必有紧急军情!

    鲁大的络腮胡须重又蓄了起来,黑袍黑甲,下马之时战靴踏在地上,甲胄铿锵之声逼出杀气,看到连墉时怒道:“你他娘的真是内奸!”

    鲁大的亲卫抽刀架上连墉的脖子,听从顾老将军之命,看到连墉先拿下再说!

    “大将军,盛京的来信。”鲁大看向元修,双手呈上密信。

    元修接过来打开,目光落在信上时忽然顿住,晦暗如渊的眸底隐见微光。

    这字迹……是她的。

    大漠风沙拂过信面,掩不住那些风骨卓绝的字,在荒坡大漠里看着她的手书,就仿佛她还在,那曾经一同在西北的日子。

    男子定定望着那些字,着了魔似的,轻轻抚上去,一字一字的抚过,不在乎身后将士们的目光,也仿佛感觉不到心口曾经被缝过之处隐隐的刺痛,只是抚着那些字,抚着抚着,在一个谦字上一顿。

    元修的手顿住,那字仿佛生了针,扎得他指尖一疼,半晌,他从头看信,慢慢翻页,数页看罢,指尖已如沙白。

    荒坡上静得只闻风声,不知过了多久,元修捏得发白的指尖微微松开,信纸随风,逐月而去。

    鲁大一惊,此乃军机密信,不可有失,于是忙大步去追!

    噗!

    身后忽闻吐血之音,血染钩月,元修踉跄一步,仰面而倒。

    大兴元隆十九年四月二十三日,夜。

    狄部刺杀乌那王,吸引了乌那、勒丹和西北军三方的注意,狄王呼延昊借此机会率千余轻骑火烧勒丹北部马场,西北军主帅元修事先得知军报,亲率五千铁骑于望关坡伏杀狄王,反中奸计,险遭军中内奸刺杀,幸得安西将军赵良义所救,却在得知刺杀真相后急怒攻心吐血昏迷。

    次日凌晨,西北军赶回嘉兰关城,赵良义左臂已残,因随行军医救治及时险险保住一条性命。元修棍伤未愈在先,遇刺时忽受内伤在后,随后又急怒攻心,吴老率众军医一同会诊,施针煎药日夜不休,亦险险保住了元修的性命。只是他曾自戕伤了心脉,前些日子因事心中结了郁气,此番又急怒攻心,日后怕是要落下心疾。

    军医会诊的数日里,关内,顾老将军亲率执法军审问了连墉,大动军刑,总算于三日后逼得连墉开口,说出了连家与晋王一党多年来相互勾结的秘事。

    关外,呼延昊没有错过西北军主帅生死不明军心不稳的时机,带伤征战,强攻乌那,逼得西北军撤入关内,乌那部族三日被灭,草原上眼看着已剩狄部和勒丹两部,统一之势势不可挡。

    关内关外诸事八百里加急奏入朝中时已是四月三十日,元广震怒,连夜命龙武卫查抄连府,除了连墉之父,连府之人罪责未问,六十三口满门皆斩!

    元敏急传巫瑾进宫,连天明都等不了,命他即刻动身,由龙武卫护送前往西北,为元修医治心疾。

    华郡主连夜命人装了几辆马车的补品衣袍,又派了相府总管陶伯的长子和府里行事稳重的小厮随行,一同去往边关。

    从龙武卫血洗御马使连府到巫瑾奉旨进宫出城,不过两个时辰,临走时连暮青的面都没来得及见。

    暮青得知边关军报时也是这日夜里,江北水师大营收到密奏的时辰不比宫里和相府晚,晋王和元谦一党是暮青查出来的,步惜欢早就命隐卫得到西北的军报后传入盛京城时要传一份到水师大营。

    暮青得知元修受伤的消息后,命月杀连夜传信盛京城,去问问瑾王府里可有医治心疾的良药,速速送去西北。哪知月杀两个时辰后收到传信,说巫瑾已经奉旨出城往西北去了。

    暮青顿时松了口气,大哥亲自去一趟,比什么良药都管用,这几日以来,侯天的伤已经好多了,可以下地走动了,只是断了的筋骨要养,已无需大哥****去都督府里。

    月杀却皱紧了眉头,她寒毒入体,也需医治,这寒毒是前段日子淋了雨泡了河水才重的,刚加重没几日,拖得越久越难治。瑾王爷原本和主子说好了,让她每个月回城时到王府里住一日,可如今王爷走了,虽说临走前将她日后用的药都吩咐给府里的小童了,但毕竟没有王爷亲自在的好。

    暮青却没想过此事,她只想到前些日子抓到元谦时,觉得他不肯逃离相府有些古怪,如今得知了西北的消息才算明白了。元谦恐怕在伏杀事败之后便知道自己会暴露,而后秘密传信给西北,要连墉联合呼延昊定下了这里应外合搅乱边关和大兴的计策!

    暮青心里只觉不妙,元谦的心思如此之深,伏杀不成,竟未自乱阵脚,反而又生一计,那么从边关出事到今夜已有七日,他会不会已经收到了密信,得知了关外失败的事?

    这回他要害的是元修,元广和元敏不会再容他,他应该知道,不会坐着等死,那么……

    “快!传信回盛京,元谦要逃!”

第603章 元谦自焚

    盛京城,相国府。

    在暮青命月杀传信时,相国府里起了大火!

    相国府里备好的马车和随从刚跟着龙武卫出城,凤辇就到了,元敏进了相府,元广和华郡主已在花厅外候着。铁甲侍卫急行在前,宫人提灯引路在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直奔南院。

    夜风微暖,烛光从绣着簇簇华牡的织锦宫灯里透出来,照得石径暗红,侍卫执刀,如踏血而行。

    还没到南院便忽见南边的天有些白,随后听见下人们隐隐约约的呼喊声,元广面色一沉,急命一个侍卫前去察看,一行人则加快了脚步。半路上撞到奔来回禀的侍卫时,已能听见下人们的喊声。

    “走水了!走水了!”

    “启禀太皇太后,启禀相爷,南院闵华阁走水了!火从阁中而起,五公子尚在阁楼里!”侍卫跪地回禀,意思很明显。

    元谦自焚!

    元广抬起头来望着南边的天,脸色被火光映得红白难辨,竟抛下凤驾,疾步往南院而去。

    到了南院外头时,火势已经大了起来,看管南院的护院招来了下人,正提着水桶进进出出,可是相府吃水的水桶,水泼进去不过残星入海,华郡主陪着凤驾赶到时,闵华阁里已是一片火海,无人敢进。

    奉命看住南院的护院统领看见火光后便纵身而起,欲从窗户进屋救人,却被元谦一掌打成重伤,人事不醒。其余护院看见之后,无人再敢硬闯,眼睁睁看着大火将整个阁楼吞噬,任陪着凤驾赶来的华郡主如何斥询,也说不出大火为何烧得这么快。

    火势太烈,到后来,下人们已不敢靠近阁楼,只是提着水桶远远的泼,阁楼的梁子塌下来时,元广夺过一个小厮手里的水桶,将水浇在身上便往阁楼里冲!

    “相爷!”

    华郡主惊喊时,管家陶伯已急忙抱住了元广,护院和小厮们醒过神来也赶忙来拦。

    元广眼底血丝如网,悲痛欲绝,“谦儿!谦儿!”

    他被拦得死死的,眼见着阁楼里又有一根房梁塌了下来,抬脚便踹向一个小厮,“混账奴才!杵着做什么?还不救火!救火!”

    小厮倒地,撞倒了水桶,慌忙爬起便去打水,其他下人也赶紧往阁楼里泼水,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这么大的火,元谦一定烧死在了里面。

    华郡主望着元广,眸底窜着熊熊火光,嘴角僵硬地扬了扬,说不清是嘲弄还是凄苦。二十多年了,他还是记得那病故的原配,是她眼拙,一直没看出来他如此心疼谦儿。

    元敏看了元广一眼,由安鹤扶着回花厅前下了懿旨,“宣江北水师都督连夜回城来相府!”

    宫人到达水师大营前,暮青就接到了密报,得知元谦自焚的消息,她将密信往军案上一拍!

    “不可能!”

    一个得知伏杀她事败后,立刻便传信西北设计刺杀元修的人,怎么会轻易寻死?

    月杀道:“宫里已经来人传旨了,要你去相府。”

    暮青抬眼,眸底冷光慑人,“这时开什么城门!”

    “懿旨是太皇太后下的。”月杀一副蠢的人又不是我的态度,抱臂道,“宫里的人出城那点儿工夫,元谦未必能混出来,这是夜里,想混进传旨的队伍里可不容易。”

    “当初我和你主子夜里出城去了趟大寒寺,出入城门也不见得有多难。元谦和晋王一党隐藏在盛京城里十余年,不要小看他们的暗桩。今夜你们能来来回回的传递消息,他们也能,我和你主子当初能夜里出城,元谦若想办到想必也不难。”暮青知道两人说话的时辰,宫里人应该已经出了城,那说什么都没用了,只能到相府看看再做判断和打算。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宫里传旨的人就快到了,暮青也睡不着了,于是便对月杀道:“命乌雅阿吉去趟姚府的庄子,让姚蕙青准备跟我回府。”

    乌雅阿吉去了半个时辰就回来了,进帐复命时,发牢骚道:“大晚上的不让人睡觉,竟派人去山里,万一再遇上伏杀,小爷的命就没了!”

    暮青拿着本兵法书在看,闻言头也没抬,“你武功高强,死不了。”

    乌雅阿吉一愣,目光微凉,“你怎知?”

    “今晚听见的不是蠢旨意就是蠢问题。”暮青把兵书一放,她根本就看不进去,行兵布阵不是她的兴趣所在,“我是仵作,有些时日没有验尸罢了,你不至于认为我会生疏到在一堆尸体里面一眼看不出哪些是被毒死的吧?围杀那些江湖死士的早晨,尸体被摆开放在山坡上,其中有十几人所受的刀伤并不致命,可人却死了,被毒死的。事后我查问过,那些尸体是在官道东侧的林边被发现的,我们遇伏那晚撤入的正是东林,尸体被发现的路段又离石林不远,不是你杀的还会是何人?”

    暮青知道乌雅一族被灭了族,族中丢失了一件圣器,乌雅阿吉隐藏身手的原因显而易见,她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以他的身手来说,他在族中的地位必定不低。

    魏卓之七日前就护送将士们的遗体还乡去了,月杀要留在她身边传递密报,她只能派乌雅阿吉夜里出营办事,谁叫他的身手比刘黑子和汤良高。

    乌雅阿吉无话反驳,一声不吭地扭头出了帐子,到辕门外看马车去了。

    传旨的宫人到了水师大营时已是凌晨时分,前营哨楼上的火把照得三丈内亮若白昼,宫人们看见辕门外停着辆马车,却打怵暮青的性情,不敢多问。

    夜里凉,月杀为暮青备了身披风,出营时但见少年高坐在马背上,本就是冷傲之人,骑了匹冷傲的神驹,越发叫人不敢近身。

    宫人避得远远的,口传懿旨,暮青望着官道,未下马领旨,冷淡地嗯了一声便策马而去。月杀追随在后,刘黑子驾着马车,乌雅阿吉和汤良护卫在侧,也疾驰而去。

    传旨的宫人敢怒不敢言,厉目一扫周围的随从,尖声喝道:“还不赶紧追!”

    追是追不上的,暮青等人骑着的皆是战马,岂是宫里娇养的肥马能比?一群宫人追得辛苦,路上颠得屁股都麻了,赶回城中时,暮青早已进了相府,随她进城的马车并不在相府门口,只瞧见那匹关外的神驹在相府里随意溜达,如同逛自家庭院。

第604章 金蝉脱壳(1)

    天色大亮,闵华阁已烧得面目全非,火烧了一夜,已经熄了,烧榻的阁楼冒着白烟,整个相府所在的长街上都能闻见烟味和梨花木燃烧后淡淡的檀香。

    昨夜的火势那般大,长街附近的人家今早全都闭门不出,相府里亦是气氛压抑无人出声。

    暮青领着月杀进了半塌的阁楼,月杀挪开几根大梁,瞧见一具焦黑的尸体躺在地上。二楼已被烧塌,焦尸头南脚北,两手拳缩,从身量上看,比元谦瘦小些。

    “这、这不是谦儿!”

    东厢的门开着,元敏坐在阔椅里用茶,华郡主随侍在后,元广本也在屋里,却不知何时到了阁楼门口,他的嗓音有些哑,听起来像是老了十岁。

    暮青蹲在尸体前,身未起,头未回,只道:“无论生前烧死还是死后焚尸,肌肉都会因高温作用而缩短,四肢屈曲,看起来比生前的身量瘦小很正常。此人是不是元谦,仅凭身量还不能断言。”

    暮青袖口一垂,一把解剖刀滑入掌心,不跟任何人请示便一刀剖开了死者的咽喉!

    门口传来房门倒塌的声音,元广扶上门框时,烧松了的房门哐当倒下,险些砸到元广。

    “相爷!”华郡主的心一提,疾步从东厢里出来,“还不把相爷拉开!”

    小厮吓得魂儿都没了,慌忙从命,搬门框的搬门框,扶人的扶人,正乱着,一片狼藉的阁楼里传来了暮青的声音。

    “尸体的口鼻、咽喉、气管里皆有烟灰和炭末附着,说明火起之时尚有气息,确实是被烧死的。”

    门口一静!

    暮青掰了掰尸体的嘴,看了看牙齿,“死者的牙尖都已磨平,有的磨耗严重,牙质点已经暴露,年龄在三四十岁之间。”

    尸体的头脸已被烧黑,嘴唇翻张,牙齿外露,面目狰狞。暮青蹲在尸体前,忽然便沉默了。

    元广由华郡主扶着,试探着问:“是……谦儿?”

    “我倒希望死的是他。”暮青冷笑一声,“元谦在相府里位同嫡子,又常年扮演着体弱之人,他的吃食必是精细的,少有粗糙坚硬的,他的牙齿应该比同龄人的磨损程度小,他的牙齿要磨到这种程度,怎么也得四十岁!”

    元广忽的捏紧华郡主的手,华郡主吃痛,见他眼底隐有希冀之色,心中顿生怒意,问暮青道:“都督之意是,此人不是谦儿?”

    “很有可能不是,但不排除他天生牙齿发育和钙化不好的情况。未免误判,我需要看验骨骼的年龄。”

    “如何验?”

    “大锅,烧水!”

    门口又一静!

    元广的手微微发抖,小厮和护院们吸了口气,目露惊骇之色。

    暮青冷着脸走出阁楼,不待元家人同意便直接吩咐月杀,“搬尸!去灶房!”

    灶房就在西暖阁旁,里面有两口大锅,暮青一同生上了火。

    一具尸体,用两口锅,见者皆有不妙的预感。

    月杀去西厢里扯了半幅帐帘下来,到半塌的阁楼里将焦尸兜了出来放到灶房门口,暮青蹲在门口将死者的头颅切了下来,又将尸体拦腰剖成了两半。

    死者的头脸和手脚被烧得严重些,躯干部分只烧了个半熟,剖开之后,肚肠噗地涌出来,侍卫、太监、护院、小厮,见此景者无不胃中翻涌,奈何院中皆是贵人,无人敢吐,只能强忍。

    元广脚下虚浮扶额欲倒,却不是为这惨象,而是……他还不知此人是不是谦儿。

    华郡主面白如纸,目光却半分不移,盯着那焦尸,她仿佛看见关山大漠,银甲战袍,英雄险死。那是她的爱子,她一生的骄傲所在,谁要杀他,她便杀谁!不管眼前焦尸是不是元谦,她都要亲眼看看,亲耳听听!

    元敏端坐在东厢里,喝茶静待,不见惊乍,喜怒难测。

    贵人们都不进屋不关门,宫人和下人们只好在院中强忍着,等到灶房里的水烧好了,暮青半具尸骨和头颅分开放入了锅中,而上半具尸体却用布盖住了,瞧那样子竟是无用。

    此人少说有而立之年,耻骨最有验看年龄的价值,用其他骨骼鉴定年龄都有五年以上的误差,因此暮青只需要煮半具尸骨,她煮头颅则另有用处。

    从灶房里出来,暮青不愿浪费煮骨的时间,于是扫了眼院中,问道:“昨晚是谁先发现起火的?”

    “回都督,先发现起火的是府里的护院统领,只是他昨夜被谦公子打成了重伤,至今未醒。都督若有话问,不妨问问其他的护院,都是一同守着南院的,火起之时统领一喊,护院们就都瞧见了,前后也没差多少时辰。”管家陶伯回完话便就近唤来两个护院。

    那两个护院低着头,见活阎王似的,未说话,额上先冒层汗来。

    暮青问:“火起之时的情形,细细说来。”

    两人低着头,你看我我看你,陶伯恼怒地踢了近处一人一脚,那人噗通一声跪下,这才惶然回道:“昨夜统领先瞧见了阁楼起火,他一喊走水,小的们就赶忙冲进了院子,见火是从门后烧起来的,门从外头锁着,统领劈开了门锁,却发现里头拴着,那时火已烧到了门,统领进不得,见二楼也透出了火光,便纵起身来想进窗将公子带出来,没想到被一掌打成了重伤!小的们将统领抬出院子时,火势已大了起来,待水提来,泼灭了门上的火撞开了门,里头的火势已大,容不得人进了。”

    暮青听后目光冷了些,“火从楼下烧起来的?”

    “正是!小的不敢扯谎,护院们都看见了。”那人碰了碰旁边人的鞋子,那旁边的护院也点了点头。

    暮青扫了眼院子里,见护院和小厮们见是这般神色,便道:“这就奇怪了,人是死在楼下的。”

    护院们一愣,没听出哪里奇怪来。

    暮青道:“一个自焚之人,先点火烧了楼下,再走到楼上点火,然后再回到楼下等死,有这样的道理?”

    阁楼上下都已起了火,既然目的是自焚,何不在楼上等死就好,何必再跑下去呢?或许世上有这种多此一举的人,但元谦绝不是这种人。

第605章 金蝉脱壳(2)

    “小的绝对没有说谎,小的怎敢当着太皇太后、相爷和郡主的面儿说谎?就是给小的一百个胆子,小的也不敢!”那护院以为暮青怀疑他的话有假,赶忙辩解,“这阁楼已经烧塌了,或许、或许……五公子是死在楼上的,二楼被火烧穿了之后,从上面掉、掉下来的……”

    那护院越说声音越小,他怕质疑这活阎王,话没说完就要进鬼门关。

    暮青却耐心地听他说完了,并点头道:“嗯,有道理,不过你绝对没有看过现场。”

    她转身就走,到了还冒着白烟的阁楼门口,看了那护院一眼。

    护院愣了半晌,会意过来暮青是要他过去,但他还没动,元广就撇开华郡主的搀扶,大步上了石阶,走到阁楼门口往里面一看,顿时惊住——阁楼里刚刚躺着尸体的地方,赫然可见一片人形的空地,那空地上干净无尘,倒是梨花木铺就的地板还看得到浅黄色泽!

    “火势要想烧穿二楼,导致尸体掉落下来,是需要时辰的。而这时辰里,楼下遭火烧水泼,必生灰尘土渍,死者即便从二楼掉落下来,尸体下面也应该是脏的,而尸身下干净无尘,地板的烧痕比其他地方要浅得多,这只能说明一点——人是死在楼下的。”暮青看了那人形空地一眼,心思转得飞快。

    元谦若有心自焚,上楼点火之后,没有必要再下楼等死。楼上是他的卧房,他没道理有暖榻不躺,反要特意下楼躺在冷冰冰的地上等死。

    元谦暴露那晚,任凭元广对他大动家法都不肯离开相府,当时她觉得奇怪,没几日西北就出了事,证实了元谦留下来是有目的的。他是个做事有极强的目的性的人,可她想不出他特意死在楼下的目的,而且,她不认为他会想死。

    那么……

    “火起之前,有谁进过阁楼?”暮青问那护院。

    那护院还愣在院子当中,回过神来后,答道:“只有统领进去过。”

    “何时进去的?”

    “晚膳时分。”

    “进去了多久?”

    “这……”那护院想了一会儿,“没多久就出来了,这些日子小的们奉命围住南院,没有相爷的手令谁都不能进出,连厨房的小厮都进不去,一日三餐都是统领送进去给公子的。公子不许人上楼,统领都是将饭菜放在楼下的桌子上,公子会自己下来拿。”

    暮青听闻此言,脑中忽生闪念,目光一变,问:“你们统领呢?”

    “被公子打伤昏过去了,小的们将他抬回房了。”那护院说着,心里诧异,这话他刚刚回过了,何以又问?

    这心思刚生,便忽听两道声音同时传来!

    “找来!”

    暮青如此吩咐时,元敏已起身走到东厢门口,一望屋外,铁甲侍卫们便叉起那护院让他引路,匆匆出了南院。过了些时辰,侍卫们回来时将那护院丢在一旁,护院已腿脚发软脸色惨白,侍卫首领跪地禀道:“启禀太皇太后,屋里没人!”

    元敏闻言,眸中杀机忽露,捏着桌上的茶盏往地上一掷,啪的一声砸了个粉碎!

    “好一个金蝉脱壳!”

    那护院统领应该就是元谦了。

    “你们统领进屋送晚饭时,楼下可点灯了?”暮青还有话问,尽管声音已冷得刺骨。

    她查案不喜欢臆断,稍有不清的地方都要弄明白。

    那护院哆哆嗦嗦地道:“没、没点,公子在楼上,只有二楼点了盏灯。”

    “你们统领飞身而起意图进窗救人时,你可亲眼看见有人将他打伤了?”暮青的声音冷极。

    “看见了。”那护院回想了半晌,摇了摇头,“统领纵身而起想要进窗,窗子就忽然从里面打开,小的亲眼看见有只手把统领给一掌打了下去!统领当时就吐血昏死过去了。”

    “你们统领和元谦的身量呢?”

    “差不许多。”这话是华郡主答的。

    暮青听后,再没问话。

    已经清楚了——今夜护院统领进屋送晚饭时,元谦便在楼下等着他,人一进屋就被他给制了,很可能是点了穴。楼下没点灯,因此没人看见屋里之事。随后出来的人就是元谦了,至于他是如何在短短的时间内就易容成了护院首领的,这并不难推测。凭元谦的心智城府,他蛰伏在相府这么多年,盯上一个身量与自己差不多的下人,暗中寻人按其容貌做一张面具并不难。火起之后,纵身而起想进窗救人的也是元谦,他“重伤”之后被人抬回房中,而后趁着整个相府都忙着救火时,轻而易举地金蝉脱壳了。

    那么,在阁楼里放火,和他一起演了这出戏的人是谁?

    “点一点府里的护院、小厮里可有少人!”元敏道。

    陶伯领了懿旨而去,片刻后回来,脸色很难看。

    府里确实少了个护院。

    南院被围,没有相令不得进出,可那人是护院,今夜晚饭后忽然拉肚子,憋不住去远地方,就向护院统领讨便宜想用用南院下人们用的茅房,护院统领便允了。

    那时真正的护院统领已死,元谦易容成统领,堂而皇之地将同党放进了南院,阁楼前后都窗户,有元谦的掩护,趁着换岗时从窗户进入阁楼里并不难。阁楼里起火后,南院里乱糟糟的一片,救火的人都涌到了门口,放火之人从后窗出来,他是府里的护院,自然无人在意。只有一个小厮回忆起昨夜救火时瞧见过他,那时他提着水桶正在打水,水刚打上来,捂着肚子叫唤了两声就寻茅房去了。

    寻茅房是假,恐怕是寻回了护院统领的屋里,和元谦一起出了府。

    好一出金蝉脱壳,终是让元谦给逃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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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介绍:
【一句话简介】
这是一个法医学家兼微表情心理学家,在为父报仇、寻找真凶的道路上,最后找到了真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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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起来有点简单,但其实有点曲折。好吧,还是看正经简介吧
***
开棺验尸、查内情、慰亡灵、让死人开口说话——这是仵作该干的事。
暮青干了。
西北从军、救主帅、杀敌首、翻朝堂、覆盛京、倾权谋——这不是仵作该干的事。
暮青也干了。
但是,她觉得,这些都不是她想干的。
她这辈子最想干的事,是剖活人。
剖一剖世间欺她负她的小人。
剖一剖嘴皮子一张就想翻覆公理的贵人大佬。
剖一剖御座之上的千面帝君,步惜欢。
可是,她剖得了死人,剖得了活人,剖得了这铁血王朝,却如何剖解此生真情?
待山河裂,烽烟起,她一袭烈衣卷入千军万马,“我求一生完整的感情,不欺,不弃。欺我者,我永弃!”
风雷动,四海惊,天下倾,属于她一生的传奇,此刻,开启——
***
【悬疑版简介】
大兴元隆年间,帝君昏聩,五胡犯边。暮青南下汴河,寻杀父元凶,选行宫男妃,刺大兴帝君!
男妃行事成迷,帝君身手奇诡,杀父元凶究竟何人?行军途中内奸暗藏,大漠地宫机关深诡,议和使节半路身亡,盛京惊现真假勒丹王……
是谁以天下为局谱一手乱世的棋,是谁以刀刃为弦奏一首盛世的曲?
自边关至盛京,自民间至朝堂,且看一出扑朔迷离的大戏,且听一曲女仵作的盛世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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