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当众剖尸!(2)
少年回身,朝服襟前虎豹栩栩,眉如柳刀,宫灯映红了眉下星眸,如刀锋染血,寒凛逼人。
百官吸了口凉气,这活阎王称病不朝十日,不现身时人人眼巴巴等着她现身,如今现了身又觉得不太想见她。她来了,今日这朝怕是不好上了。
“都督的病养好了?”胡文孺嘲讽地问了句。
暮青看了他一眼,目光又在百官中扫了扫,道:“我的病好了,就该诸位大人病一场了。”
百官皆惊,人人觉得那目光像是在看自己,心道果然今日这朝不好上了时,暮青已当先进了宫门。
乾华殿前的广场上,百官列队,宫人长报一声上朝,百官才上玉阶,入金殿,拜帝王,呼万岁。
元相国早在金殿里了,见武官队伍里暮青赫然在列,不由眸光微深。
“周爱卿来了,身子可好些了?”步惜欢在御座之上望向暮青,瞧着她身穿三品武将朝服的清寒威凛之姿,心中轻叹。虽然这些日子夜里他常去见她,但有些日子没在朝上见到她了,还真是怪想的。
她不在,这几日上朝又跟往年似的,无趣得紧。
“回禀陛下,微臣身子已无大碍,今日是为了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一案而来。”暮青出列回话,开门见山道。
金殿忽静,但没人意外,这些日子暮青只做了两件事,一是去玉春楼赌钱,二是到义庄验尸,两件事皆与军中抚恤银两案有关,她今日上朝当然不可能是为了那两件案子。
元相国问:“哦?本相也正想问,都督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三月之期已过近半个月,这些日子他一直派人盯着都督府,但线报与朝中传言的一样,但他不信,以他对这少年的了解,她在府里闭门不出定有玄机!
“已经查清!”暮青看向元相国,眸光清冷,一开口便惊了金殿!
殿上忽生嗡音,百官皆觉得在宫门口吸的那口气吸早了!这才十日,加上玉春楼赌钱那两日也不过十二日,此案怎么就查清了?
元修望向暮青,她查案的进展与他说的不多,只让他办了几件事,一是让他留意朝上有哪些人弹劾过她,二是让他上折奏请允奉县知县的家眷将尸身领回去安葬。昨日下了朝,她派人到宫门前等他,向他要弹劾过她的朝臣名单,他便送去给她了,听说今日她要上朝,他便知道案子有眉目了。
十二日,她一出手,他就知道会有惊喜!
元相国立在御座之下,神色被殿上金玉晃得看不真切,似真似假地问道:“哦?那有多少人贪了军中银两,名单在何处?”
百官望向暮青,无关之人坦然视之,有关之人眼神躲闪。
暮青将百官百态看在眼里,心中有了数,道:“相国大人要的名单,下官自然有,不过不打算照单念。念出来定是人人喊冤,下官一人之舌难敌众,也不想与人舌战。”
百官:“……”
她嘴毒如刀,还难敌众?
“那你想如何?”元相国问,那神态瞧不真切,声音却威严沉着。
“让证据说话,当殿说案!”暮青道。
元相国这回却没允,道:“本相只要你查案,没要你审案,审案自有刑曹诸司。你既然有证据,那便将名单和证据如数交出,此案查得是否清楚,名单上的人是否有罪,自有刑曹去审。”
暮青冷笑一声,问:“敢问相国大人,下官可傻?”
见元相国不答,暮青又问:“刑曹审案,能力可佳?”
林孟听了,脸皮一紧!
暮青又道:“我们的约定里确实只有查案没有审案,但下官曾说过,三个月为期,破不了案任凭相国大人处置!如若下官将名单和证据都交了,而刑曹的审案能力有限,有罪的审成无罪,相国岂非要说下官没有查清此案?”
这只老狐狸想知道她掌握了多少证据,她怎可能未结案就交给他?
林孟脸色铁青,只觉得暮青还是不要上朝的好,至少百官的日子都好过!
元相国却笑了笑,他早知暮青难缠,并不意外,只道:“国有国法,朝有朝律,审案需由刑曹主审,本相可允你听审。”
“下官不稀罕听审!”暮青半分不让,“公堂之上,证据交给主审,若林大人手一抖,证据毁了,下官找谁说理去?要知道,林大人圆滑,可从不得罪同僚。且下官的名单里有相国大人的心腹,下官怎知名单和证据一交,谁有罪,谁无罪,不是相国大人嘴皮子一翻的事?”
此言一出,满殿静。
胡文孺心一提,这话莫非说的是他?
林孟一愣,他虽怒,却也没有被怒意蒙了心智,此案若真牵连相爷的心腹,他还真不敢审!
元修面色顿沉,看向元相国,眸底有沉痛之色,此案与爹的心腹有关,那可与爹有关?
这可是西北军的抚恤银两案!
元相国望见元修的神色,脸色也沉了,深深望了暮青一眼——这少年果真是横在他们父子间的一把刀,日后必除之!
“想知道名单,我查的案子只能我来审!要么当殿说,要么去刑曹,我自有服众的证据,自会要这案子大白于天下!”暮青知道一透出此事与他的心腹有关来,元相国为了不惹元修怀疑,定不会再阻止她当众审案。
百官却不知当殿说与去刑曹有何分别,不过是地方不一样。
“我要验尸,若有迂腐不化者要说此乃乾华金殿,不可行验尸之事,那就去刑曹!”暮青不待人问便道,一开口便堵了接下来的口舌之争。
“验尸?”元修问,“奉县知县?”
最近死的人且与此案有关的只有奉县知县,可她不是让他派人给奉县知县的家眷传信儿,要他们进京运尸回乡安葬?
莫非,她此举另有深意?
“没错,此案要审,需先从奉县知县之死审起,他并非猝死!”暮青一语惊人。
那****亲自去过义庄,事后自然有人派人去义庄问过那老仵作,老仵作明明说暮青也认为人是猝死,怎么今日说并非猝死?
第322章 当众剖尸!(3)
“想知道死因?去刑曹大堂!”
大兴的选官制度是士族制,律法上尚未形成三法司制,朝中未设大理寺和都察院,也就不存在地方上呈报上来的重罪案件由刑曹评议,再经大理寺复核,由都察院监督的制度,更不存在三司会审。
天下刑案,审案、判案、执行皆由刑曹说了算,职权甚重。大兴建国六百年,刑曹大堂里还是头一回如此热闹,这时辰,文武百官本该在金殿上朝,却都到了刑曹大堂。偏堂处垂了帘子,帝驾去帘后观审,文武百官上朝般列在堂上两侧,唯独百官之首的元相国坐着,而大堂之上,刑曹尚书林孟虽坐着堂,却不过是个摆设。
这案子由一少年来审。
暮青立在大堂当中,奉县知县的尸体已从义庄抬了来,当初去天牢验尸的老仵作也一并被传唤了来。
暮青当众穿了验尸的白衣,戴了口罩手套,将笔墨交到老仵作手中,道:“我验尸,你写尸单。”
老仵作接过纸笔,那日在义庄还敢与暮青说几句,今日却不敢开口,满朝文武皆在,连圣上和相爷都到了,他家中祖辈都是仵作,却从未见过如此堂审的架势!
死者躺在大堂当中,身上盖着草席,暮青将草席一把掀开,只见尸体趴卧在地,脸朝一侧,双目圆睁,眼底布满淤血,死前那一刻的神情令望见之人纷纷惊退。
死的虽是一介知县,但他是第一个被查出贪了军中抚恤银两的人,他死了,而把手伸向这笔银子的人还有不少立在这刑曹大堂之上,他们还活着,同案犯的死状近在眼前,能淡然视之者甚少,暮青将百官的神态看在眼里,蹲下身子,开始为尸体宽衣。
当尸体裸陈在百官面前时,人人目光躲避。
偏堂的帘后,步惜欢低头品茶,平日里清芬的茶汤今儿有些涩,分外难入口。看她验尸,对他修养和耐性总是场考验。
元修前几日在义庄时已看过了,因暮青在金殿上说名单里有他爹的心腹,此刻他心里正百味杂陈,急待结果,看见裸尸的心情便被这些冲淡了些,只是将目光略微转开了。
“看好!”暮青出声道,这话是对文武百官说的,“诸位不看也行,待会儿查出死因来,别说是我暗中动了手脚。这么多人瞧着,我可动不了手脚。”
这是她非要当着百官的面验尸的原因之一。
这些人不懂验尸,却惯会胡搅蛮缠,她不想起无谓的口角,只好要他们看好,到时候都给她闭嘴!
“不看我验尸者,待会儿无权质疑我。”暮青说话时解了袖甲,将一套解剖刀拿了出来。
那拿着纸笔等着写尸单的老仵作一看到解剖刀便眉头微皱,这套古怪的刀子是从江南暮家传出来的。
仵作起于屠宰殓葬行当,虽作为朝廷吏役只有两百余年,但民间七十二行,行行有派别,仵作一行也不例外。
两百年来,仵作行分了南北两派,北强南弱。北派唐家在盛京,刑曹、盛京府、五城巡捕司里的仵作皆是唐家人,刑曹掌天下刑狱,江南江北的刑案都要送到刑曹复核,北派的仵作年年验看大案,经验丰富,在仵作一行里地位尊崇,南派也是以北派为尊的。
但十几年前,江南忽然出了个暮家,那暮怀山只是县衙里的仵作,手下却没有验不出门道的尸体,江南那一带出了案子,凡是请了暮怀山去,便没有破不了的。古水知县区区九品,在朝中竟成了捞政绩的肥缺!暮家人对上官仕途助益良多,唐家人在盛京便受了不少的奚落,北派渐渐视南派为仇。
南派的验尸之法有别于传统,解剖刀、口罩这些都是从暮家传出来的,唐家人从不屑用。
口罩能挡尸气?还不如口含姜片!
解剖刀有何用?开棺剖尸乃不道重罪!
老仵作便是北派唐家人,他看暮青拿出解剖刀来,这才想起新任的江北水师都督是江南人的传闻!
朝中上品无寒门,仵作出身比寒门出身还要微贱,这位都督却能位列上品,此例大兴开国起未有!这少年早就成了盛京城里的茶楼酒肆里百姓津津乐道的人物,那日义庄里见到她,见她贵为都督,竟还不忘仵作的老本行,他一时诧异不解,竟没想到南派北派的事儿,直到见她拿出解剖刀来,他才想起这茬来。
老仵作看着暮青手里的解剖刀,不知她要做何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难不成她还想动刀?
暮青确实动了刀,她先将死者的头发给剃了!
虽然剃的是头发,这刀一下,也是惊了不少人。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须发也是父母所赐,都督怎可行此不道之事?”
“闭嘴!”不管这话是谁说的,暮青张口便斥,刑曹大堂上一静,百官只见她手法干净利落,一会儿工夫,奉县知县就成了秃头,“验!死者年纪四十有二,身长五尺二寸,右面、****、腹部、四肢前面见紫红尸斑,眼结膜呈淤血状。剃发后,头顶未见火烧钉,眼口舌鼻及粪门处未见异物。”
暮青忽然开口,老仵作见她望来才醒过神来,赶忙低头写尸单,若是往常,他绝不给南派的仵作填尸单,但唯有此人他不敢拒绝,因为她已是正三品都督!
“民间杀人,常以火烧钉,钉入死者顶心发内,或颅后,或鼻内,或粪门。火烧钉钉入之处,因血肉被高热封住,血不流出,又因伤在隐秘部位,伤痕难见,因此不易验出。刚才的话是何人所说?若死者真被火烧钉所杀,因身体发肤之论便不敢剃死者之发,导致死因查不出,想必凶手会很感激你。”暮青扫了眼百官,那说话之人头都不敢抬,就怕被她认出来。
林孟在堂上坐着,这时却开了口,问道:“都督所言虽没错,可发剃了,人却并非被火烧钉所杀。本官记得都督说过,人并非猝死,那就表明都督知道人是如何死的,既如此为何要剃死者之发?都督早知发下无钉不是吗?”
人若是被火烧钉所杀的,她剃死者的发倒还能理解,可人不是被火烧钉杀的,她明明知道还去剃发,岂非多此一举?
第323章 什么仇什么怨
“我从不做多此一举之事,一会儿诸位自会明白。”此事还不到解释的时候,暮青继续验尸,“想知道死者的死因,需要解剖。”
解剖?
百官皆怔,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暮青干脆说得直白了点儿,“剖尸。”
剖尸……
院外风寒,残雪卷入堂,百官脚下忽生凉意。
只听啪的一声,那老仵作的笔先掉到了地上!
这一声惊了百官,满朝文武目光如刺,惊异地望向暮青,仿佛想听见她下一刻就开口说自己是在顽笑。
偏堂帘内,步惜欢笑了声,他听过比剖尸更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比如恋尸。比起恋尸来,剖尸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惊世骇俗些!她若不行惊人之举,那便不是她了,且若论惊世骇俗,他这些年在世人眼中不也如此?
惊者,庸人也!
元修也不觉得惊讶,他在大将军府见过她煮尸剔骨,在都督府见过她复原颅骨,如今剖尸又算什么?不过是在死人身上动刀!活人身上都动过刀的人,还怕在死人身上动刀?
但满满一堂的人,能这么想的也只有这二位,其余人惊惧过后皆沉了脸,几名御史脸憋得青红,深吸一口气,把满腹的孝论都掏了出来,张嘴就要抨击暮青。
暮青扬刀,寒光虚了众人眼,在御史开口之际一刀划下!
刀落,皮肉开,一刀剖了死尸的胸腹!
人死了五天,若在夏天早就腐了,好在年刚过,盛京的天儿还寒着,****见雪,这些天尸体停放在义庄地上,赵良义守着,不给铺草席,白天用雪镇着,夜里也不关门,如此才将尸体保存了下来。
但人死已久,血液早就不流动了,暮青一刀划开尸体的胸腹,皮开肉露,黄的紫的扎入人眼,黄的是肚腹上的脂肪,紫的是尸斑处的肉切开后的颜色,那颜色瞧着就像是肉放久了,再放便要臭了。
那几名御史的嘴刚张开,话未说出,纷纷捂嘴,转身便吐!
呕吐声传来,顿时起了连锁反应,除了几个武官还站得住,满朝文官纷纷转身,掩袖捂着口鼻,有人歪歪倒倒地奔出去吐,有人还没奔出去便吐在了刑曹的大堂上。
一时间,堂上气味难闻,元相国还坐在椅子里,端着百官之首的威仪,那端着茶盏的手却捏得发青,印堂间瞧着直泛白气儿。
林孟坐在大堂高处,视野高阔,活人死人都看得清楚,寒风刮入大堂,味儿都往他的鼻子里钻,他没元相国那忍功,哧溜就转身蹲了下来,吐过之后往偏堂里招手,帝驾在东偏堂,刑曹的衙役们候在西偏堂,他将衙役们招进来,白着脸道:“快快!快把堂上收拾出来!”
衙役们忍着胃中翻搅,提着水桶抹布入内,一番清洗,两刻钟后,衙役退出,堂上的味儿散了,百官才纷纷回来,只是没人看暮青,见着她就绕路。
林孟从堂案后起身,牙都快咬碎了——没见过这种人,招呼都不打,下刀就剖,这人到底跟满朝文武何仇何怨?!
元修低下头去,不合时宜地想笑,这招够狠,也够奏效!别说御史,百官都可以闭嘴了。恐怕让他们开口,他们都不想再说话了。
偏堂帘内,宫人将新沏的热茶呈给步惜欢,步惜欢端来手中,执着茶盖拨了拨嫩绿的茶芽儿,笑了声,啪地盖了茶盖。这招是够狠,他连茶都喝不下了。
堂中,刑曹的老仵作未吐,却直勾勾地盯着地上死尸的胸腹,震惊在心底如同惊涛骇浪,拍得他头脑一片空白。在衙役们来来去去清扫大堂的时间里,他的脑中就只有一个念头——她竟然敢剖尸,竟然真的剖了!剖得干脆利落,不容他人置喙!
世间仵作,只她一人敢如此行事,还是南派之人都敢?
“继续。”这时,暮青开了口,她特意看了老仵作一眼,那老仵作这才惊醒,拾笔蘸墨。暮青见帮忙填尸单的人回了神,便不管百官心情如何了,她继续解剖。
她在尸体的锁骨下又划了两刀,加上胸腹上那刀,瞧着呈丫字形,两刀划好后,她便开始分离****的肌肉。她挑了把合适的解剖刀,贴着尸体的胸骨和肋骨,下刀范围既阔且准,刷刷几刀,一面****的肉就从骨上剃好了。
少有人敢看,文官们侧着身,将脸别开,但越不敢看,越觉得堂上死一般的寂静,那刀剔肉的刷刷声和着院外的风声,大白天的竟让人觉得风声幽幽如鬼号。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剖尸?
剖尸之罪,罪同不道!
文官心里皆有此想法,但没人敢出声,一张嘴就想吐。
武官胆大,尽管有些多年未戍边杀敌,但成日舞刀弄枪,胆子终究是比文官大,但看着暮青剖尸的手法也不由脊背生寒。只见那手法干净利落,一刀一刀,刀刀精准,人肉剔得像屠夫剥兽皮,肉划尽,皮分毫不破,而眼前之景是肉剔尽,骨分毫不伤!手法漂亮,胆量惊人,这少年真非常人也!
暮青解剖的手法快狠准,一会儿工夫便开了尸体的胸腹腔,只见胸骨和肋骨扎着人的眼,死尸肚子里的肠子淌出来,那股气味比刚才百官呕吐的味儿都难闻。
有个文官听见堂上没声儿了便偷偷瞄了眼,瞄见那景象转身便往外奔,奔到门槛处双腿虚软,跌坐在地,扶着门框便吐了。
门口的衙役见了赶紧来收拾,有人抬头看了眼堂上,也吓软了腿脚。刑曹的官差经手查办的都是大案,死尸见过不少,什么花样什么死状的都见过,但死得再惨那也是死后之态,而非亲眼看见凶手如何杀人行凶。但眼前有人将死尸像猪肉似的开膛破肚,这种感觉就好像看见凶手如何虐杀一人似的,那种视觉和心理上的冲击即便经验老道的捕快官差也未必受得了。
那老仵作站在暮青身后,他都有些腿脚发软,当了大半辈子的仵作,自小就进出义庄,但凡死人,刚死的、烂臭的、化骨的,水里泡过的,火里烧过的,山里被野狗啃过的,什么模样的都见过,就是没见过剖开过的,而且还是当面剖!
第324章 我该先缝尸(1)
衙役速速清洗洒扫了门外,不管那扶着门框瘫软在地的文官,纷纷避去远处了。老仵作在堂上等着填尸单,却避无可避,只得强忍着。而堂上正强忍着的还有元相国和林孟。
百官不敢看的可以不看,元相国身为百官之首,却要端着相国威仪,即便不看,也不能露出怯意,哪怕胸中翻搅,极欲作呕,也要在人前强忍着。
林孟只觉得自己倒霉,身为刑曹尚书,今日坐在这大堂高处,视野最佳,不想看就只能以手扶额,以袖遮着视线。
但看不见,却能听得见。
只听暮青道:“死者的脏器还算新鲜,组织看起来挺正常。”
此言一出,文官袖口一抖,武官纷纷侧目。
新鲜……
这什么词儿!
林孟以手扶额,听闻这话一栽,险些磕在桌上。这一栽,他眼前没了遮挡,不经意间瞄见堂下景象,惊得倒吸一口气!
只见暮青这会儿将尸体的胸肋都拿开了,五脏直入眼帘,景象触目惊心。更惊心的是暮青的举动,她将手伸向死者的心,小刀割了几下,一颗心就被她取下拿在了手上。
林孟惊得眼神发直,惊到极致,人已傻愣般忘了转开目光,桌案下腿脚发颤,颤得椅子砰砰响。
元相国听见这声响,皱眉瞪向林孟,见他眼神直勾勾的,似惊惧已极,便不由忍不住瞥了暮青一眼。一看之下,手一抖,手中茶盏啪一声碎在了地上!
偏堂帘内,步惜欢低头沉沉笑起,那笑声低沉,让人想起夜风吹过湖心,涟漪动人,又想起春风拂过柳枝,缠缠绵绵。
但此情此景——大堂上一具被开膛破肚剔肉除骨的死尸,一名手拿人心的少年,再听着帘后传来的低笑声,百官的脸色真称得上是丰富多彩,只觉这情形诡异得让人毛发直竖。
今儿是得罪了哪路神仙,要在这刑曹大堂上遭这等罪!
这少年十日没上朝,一来就行如此惊世骇俗之举,还不如天天都上朝!
暮青拿着那人心瞧了会儿,挑了把尖头的刀在那心脏上切了个十字刀,随后道:“拿镊子来。”
哪有人敢动?
元修转身便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问那老仵作,“何处找镊子?”
那老仵作颤巍巍的,笔都拿不稳了,声音更颤,“前前前、前堂……偏院杂房。”
话没说完,元修便往前院去了,他耳力甚佳,边走边就听见了后头说偏院杂房,于是去了前院,寻了个衙役到杂房取了镊子,来回也就一会儿工夫,镊子交给暮青后,只见她转了个身,将手中心脏对准了院外的光亮,拿镊子伸进了那切出的十字刀口里。
元修凝眸屏息,只见暮青的手一顿,似镊住了什么,随后慢慢将镊子拿了出来!
只见那镊子夹着一根长针,针有两寸长,粗比大号的绣花针。
暮青一笑,“嗯,死因找到了。”
死因?
一听这话,那些一直没敢看验尸过程的文官纷纷望来,一见地上尸体的惨象,有几人两眼一翻,咚咚晕倒在地,也有些人看见暮青手里拿着的镊子上的长针,被这景象惊得转移了注意力,一时忘记了地上被剖的尸体和暮青手中还拿着颗人心的恐怖景象。
“人是被这长针射入心脉而死?”元修问,针是常见的江湖暗器,高手飞针杀人并不难。
“是的,这针就是凶器。”暮青一手举着镊子,一手将心脏还了回去。
“你怎知这心里有根针?”元修不解,刚才她验尸,他眼都没眨过,全程他看得清楚,记得也清楚。她将胸腹剖开后,没有动其他脏器,毫不犹豫地将心拿了出来,且十字刀一切下去,这根针就找到了,这说明她早就知道人是被飞针所杀!
可她是怎么知道的?
“还记得在西北大将军府里验尸那回,我说过什么吗?尸骨会说话,世间有天理,天理昭彰,永不磨灭!”暮青放下镊子和长针,将死者所穿的衣袍拿了起来。那衣袍是件白色的中衣,她将那中衣一展,道,“世上没有完美的罪案,只要认真听,总能听懂死者的喃喃细语。这个人,他的尸体说他是猝死,但他用他的衣袍告诉了我,他是被人所害。”
暮青将那件中衣对着院外的光,问:“看见什么了吗?”
元修皱眉细瞧,见暮青眸若星子,指向那衣衫上的一个小黑点儿,“这是血,针入肉后,出的血沾在了衣衫上,干了之后留下的。”
元修目光一变!
暮青将那衣衫往尸体上一搭,指着那血点儿,未说话,意已明!
那血点儿,正在心口处!
那白衫搭在尸体上,把那开膛破肚的惨象遮了,百官这才敢凝神细瞧。
只见衣衫心口处的血点比红豆粒小得多,眼稍花些的都瞧不太清楚,真不知这血点儿是如何被注意到的。
“拿块白布来。”暮青对堂外的衙役道,那衙役不知她要白布何用,但还是从命行事了。半晌后,衙役捧了块布回来,暮青将白衫拿起,把刚要来的白布盖在了尸体上。
这白衫是重要的物证,她不想开膛破肚的尸体弄脏物证,因此只能要块新布盖着尸体。她接下来要说案,可不想百官避着尸体不看,所以只好要块布来把开膛之处盖住。
“证据往往在细微处!”暮青将尸体盖住后,便将那白衫展开,看着那血点儿道,“验尸不是只验尸体,死者的衣物及随身携带之物上都可能有破案的证据。我数日前去义庄验尸,为死者宽衣时就看见这血点儿了。当时人已死了六七个时辰,胸前密布尸斑,颜色紫红,正巧遮了胸口处细如针孔的伤痕,因此很难验出,但衣衫上仍然留下了罪证,只要心细,不难发现。”
心细,这话说得容易。
这少年胆大,大到敢剖尸取心,但也心细,细到连衣衫上针眼儿般的血点儿都能发现。
如此胆大心细者,世间能有几人?
元修总算是知道暮青今日为何非要剖尸了,人被飞针所杀,针在心内,不剖尸取心便难见真相。如果她一开始便向百官指出这衣衫上的血点儿,告诉他们奉县知县的心里扎着根针,想必他们定不将这血点儿当回事,到时人人质疑,你一言我一语,还不知要吵吵到何时。她不提证据,先取凶器,百官见了那针,回头再看那衣衫上的证据便会哑口无言了。
第325章 我该先缝尸(2)
一件事,先做与后做,形势会大不相同。
她为解此案煞费心思,步步皆有其用意,因此他相信她在其余的事上也有她的用意。
“你当时就发现此事了,为何当时不说?”元修问。
这一问,百官也觉得奇怪,这些日子外头都传言奉县知县是猝死的,在刑曹里奉职的仵作是唐家人,这老仵作验了大半辈子的尸,他说人是猝死的,暮青去过义庄后也没有别的话传出来,因此原本觉得奉县知县是被灭口的人也都信了猝死之说。
既然她当日就发现人非猝死,为何要瞒着不说?
“那时说了没用,人都没到齐,好戏如何开演?”暮青这话没人听得懂,她却站起身来,转身看向那老仵作,问,“你说是不是?”
这话问得突然,百官齐怔,那老仵作也怔立当场,手里还拿着笔,一时难以理解暮青的意思。
暮青直截了当问:“说吧,谁向你取过经,问过杀人不露痕迹之法?”
“啊?”那老仵作一惊,手里的笔啪地掉落在地!
元修目光忽然锋寒如剑,霎那煞人。
那老仵作被这目光一望,忽觉遭人提剑穿了心,心口凉得透风,不由噗通一声跪了,哆哆嗦嗦道:“没、没……”
“没?”暮青俯视那老仵作,冷声道,“这话你也敢说!方才我验尸,别人看不出门道来,你呢?”
那老仵作哆嗦止住,抬头望暮青,不知她指的是何事。
“我且问你,我剖尸前做了何事?”暮青问,她就知道这老仵作没看出来,他若看出来了,哪还能有心思填那尸单?
“……剃、剃发。”老仵作想了会儿道。
“那你可知你在何处露了马脚了?”暮青又问。
老仵作不言,只望着暮青,过了半晌,面色忽然一白!
看样子他是想明白了,但百官还云里雾里,暮青回身对元修道:“我那日在义庄验尸时曾摸过死者的头顶,此事你可记得?”
元修想了会儿,点了点头,好像是有这事儿。
“那你记得当时他说了什么吗?”暮青看向那老仵作,不待元修细细回想,便说道,“我当时刚摸向死者的头顶,他就说‘老朽验过了,头顶无钉。’”
“可我刚刚是如何验这尸体的头顶有钉无钉的?”暮青看向大堂地上的尸体,尸体上身盖着白衫,头却露在外头,那头是光着的,头发都剃光,收去了一旁。
元修随之望去,忽然屏息——明白了!
暮青知道定有人还没听懂,她解释道:“我剃发验钉时曾说过,火烧钉钉入之处,因血肉被高热封住,血不流出,又因伤在隐秘部位,伤痕难见,因此不易验出!那么谁来告诉我,这具尸体被抬来刑曹大堂时还没剃发,这老仵作那日在义庄时是如何知道尸体头顶无钉的?”
这回清楚了,百官齐齐望向那老仵作,老仵作跪着,面白如纸。
暮青问道:“你来告诉我?”
她行事自有她的道理,无用之事她不会做,今日当众验尸,她明知死者头顶无钉还要剃发验钉,为的就是此时!
“还有,你说死者是猝死,我很好奇你明知我是仵作,这话也敢在我面前说!我想你敢说这话,不是你对猝死了解的少,就是你觉得我对猝死了解的少。”暮青冷声道。
爹曾跟她说过,仵作虽有南北两派,但以北派唐家为尊。这老仵作在刑曹奉职,又曾说过他是承继家学,那他应该就是唐家人了。仵作虽是贱役,但在这一行里,唐家地位尊崇,在士族贵胄面前,这老仵作不敢心高气傲,在同行面前他大抵还是有些高傲的心态的。在他眼里,唐家之外无仵作,谁都不会比唐家的仵作懂得多,因此当时在义庄里,他即便知道她是仵作出身,想必心里也没将他放在眼里,因此才敢在她面前撒这谎!
“猝死的诱因有很多种,心脏性的,中风性的,肺源性的,甚至有噎食性的,发病后即刻或半个时辰内,至多不超过三个时辰的,可以称为猝死。猝死者死前多有昏厥和抽搐的情形,也有在睡梦中安静死去的。我在义庄验尸时问过你,你说到了天牢时人趴在石床旁,俯卧在干草里,如此便可以排除人是在睡梦中安静死去的。既非安静死去,那么猝死或是被杀,死者死前都必有痛苦,有痛苦便会反映在死者的神态和动作上。所以当你告诉我此人是猝死时,你至少忽略了两处——尸体的神态和动作不对,以及死后的体位不对!”
百官:“……”
还是不太懂!
那老仵作更是呐呐难言,只知仰头望着暮青。
暮青道:“猝死前多有征兆,如心口闷痛、呼吸困难、心悸、疲乏,猝死时有昏厥或抽搐的情形,随后呼吸减慢变浅,心音心脉消失,皮肤紫绀,瞳孔散大,对光反应消失,这些都表明猝死也是有死亡过程的。有过程就有痛苦,有痛苦就会有痛苦的神情、痛苦的动作。假如死者猝死前有抽搐,他的手便可能会呈爪状,抓心口,心口在死后会留下瘀痕,死者脸上也会有痛苦的神情,死后可能会有局部尸体痉挛,但是这些神态和动作,我都没有在这具尸体上看到。”
“你可以说,此人死前就昏厥了,那么他死时的体位就不对了。人死时趴在石床旁,而不是躺在石床上,说明人死前没有上床睡觉,他是清醒的。那么你来告诉我,一个清醒的人忽然发生昏厥,他会有几种倒地的方式?”暮青问那老仵作,那老仵作不知是心惊还是听傻了,只张着嘴,不知答话,暮青替他答道,“前后左右!他要么向前栽倒,要么往后仰倒,要么往左右两侧摔!”
“向前栽倒之人,面部朝下,受体重的牵累,口鼻会磕破流血,手臂手肘会有瘀伤!”
“向后仰倒之人,后脑勺着地,同样是受体重的牵累,后脑会磕破流血,或摸之有瘀伤肿块!”
“往左右两侧摔倒同理,死者的一侧是石床,若是往两侧摔,他要么趴在石床上,要么侧身倒在另一侧,而那一侧的胯部、臂膀都会有瘀伤!”
第326章 真凶现形(1)
暮青一连四句,句句发人深思!
元修脑子转得快,已听出了其中的深意,他倏地看向地上的尸体!
暮青也看了过去,问:“死者的口鼻磕破了吗?”
百官齐刷刷望向奉县知县的脸——那口鼻上别说见血了,肿都没肿,连皮都没破!
“口鼻未破,手臂手肘不见瘀伤,你来告诉我,这人死时怎么会是趴着的?”暮青问那老仵作道。
老仵作仰着头,堂外冬日半升,老者背沐天光,只觉少年立在那清浅的天光里,相貌平平,却宛若神祗。
“你没有办法告诉我,我可以告诉你,死者的后脑有瘀肿。”暮青转身,大步走向那尸体,蹲下身来便想将尸体翻过来,给众人看看那后脑的瘀肿,这是她刚刚剃发的时候看见的。
但是刚一动尸体,暮青便想起她解剖了尸体,还没缝合,若这样翻过来,大抵五脏肚肠便要倒翻一地了。
于是她停手,刷地掀开了那盖在尸体上的布,方才有布盖着,看不见开膛的惨象,百官勉强可听暮青断案,可谁也没想到,正听到入迷处,忘了对尸体的恐惧,暮青竟毫无征兆地把布给掀了!
那开膛破肚、肚肠横流、胸肋大开、五脏入目之景太过惨烈,武将还好,文官一瞧,纷纷掩袖转身,堂上又有呕吐声传来!
此起彼伏的呕吐声里,听暮青道:“抱歉,我应该先将尸体缝合再说案情的,拿针线来!”
百官绝倒,元修无奈,摇头便出了大堂,片刻后寻了针线回来,暮青蹲在地上穿针引线,缝心脏、复位肚肠、复位胸肋,再缝肚皮。从来没人见过人心挖出来后还能缝回去的,不敢看的人少了回见识,敢看之人将今日所见引为世间奇景。
少年的手十分灵巧,那心上的血管那么小,她都能缝好,肚皮缝上之后,那针脚看起来竟干净整齐,道道分明。只是针脚再干净,缝的也是人,缝好后,只见一具尸体裸陈在地,胸前肚腹处三道缝合的痕迹,远远瞧着就像是拿针线在人的肚皮上绣了个丫字出来,那肚皮白花花的,那绣线……
有些朝官瞧见,恨不得将身上带着的帕子扔了,更甚者心里琢磨着回府后,定要将府上绣了字的绣品一并拿去烧了!以后白底蜜色的绣品都不想瞧见!
元修瞧着那尸体,他倒觉得那针脚挺漂亮的,那样一双灵巧的手,他当初怎就没发现她是女子?
偏堂帘内,步惜欢噙着笑,似有些牙痒。世间闺阁女儿多自幼苦练女红,绣工好的谁不想着给心仪的男子绣只帕子荷包?偏她那一手好女红只想着缝死人!今儿不见她缝尸,他还不知她女红颇好,此事也真是让他有些意外,他还以为她样样与世间闺阁女儿家不同呢。
步惜欢隔着帘子看了暮青一会儿,忽然低头瞧了眼自己的衣袖,漫不经心展了展,缓缓一笑。
暮青自没瞧见偏堂里有人笑得深沉算计,她缝尸完毕便将尸体翻了过来,只见尸体的后脑勺处果真有块瘀肿!她按了按那瘀处,道:“人未死或刚死时,血脉尚且流动,磕着了便会有瘀,破了便会流血!只是与验火烧钉一样,不剃发难以验出。”
那老仵作还跪在地上,暮青说话此话便起身对他道:“现在清楚了,死者被飞针所杀,死后应该是仰面朝上躺着的才是,为何他会趴着?死者被关押在天牢里,且不说凶手如何能进天牢杀人,只说凶手的杀人手法。飞针、飞刀这类兵刃不同于刀剑匕首,需近距离才将将人刺杀,死者被关在天牢里,凶手在牢房外隔着牢门就能将人射杀,那么杀完人后,凶手为何不离开,反而要打开牢门,进入牢内,将死者翻过来,面朝下趴着呢?”
这话问得有道理,凶手此举之意确实令人深思。
暮青一语道破其中玄机:“只有一个可能——凶手想掩盖杀人手法!人死之后,血液停止流动,便会沉积在血管下方,形成尸斑。因此仰面平卧的尸体,尸斑会出现在背部、腰部、臀部及四肢后侧。而俯卧的尸体,尸斑会分布在颜面、****、腹部和四肢的前面。凶手以飞针杀人,伤口虽小,但有经验且心细的仵作未必瞧不出,他将尸体翻过来是因为死者趴着,尸斑会在胸前形成,而尸斑紫红的颜色正好可以遮掩那针孔!”
她到盛京不足一个月,但断案之名已经传开,凶手知道她在查抚恤银两案,奉县知县若是死了,她一定会亲自验尸,因此才如此煞费苦心遮掩罪行。
但凶手还是露出了马脚。
“江湖杀手杀人向来只管取人性命,杀人后便走,少有布置现场的,因此我不认为他们会在杀人的过程中发现尸斑的形成规律,懂得利用此事来掩盖罪行。此事更像是有人指导过凶手,而能对凶手做出这种指导的人,除了验尸经验丰富的仵作,我想不出其他人来。而盛京经验丰富的仵作,除了你们唐家人,还有别人吗?别告诉我凶手会舍近求远,有唐家的仵作不问,为了杀一个奉县知县,特意到京城之外不知哪里寻个仵作询问杀人后掩盖罪行之法。或许凶手行事真这么不合常理,但你解释不了未剃发就能验出头顶无钉的事!所以,这件案子里你虽不是主谋,但你是帮凶!”暮青下了结论。
堂上寂静,久不闻人声。
那老仵作看暮青的眼神像看鬼神,暮青望着他,眼神凛然,问:“说吧,主谋是谁?”
那日去义庄验尸时,暮青便知老仵作是此案的帮凶,她那时没有揭穿,而是留到了此时,为的就是让他当众说出主使者是谁!义庄验尸那****还在等真奉县知县的那只木匣,证据不齐,她就算当场揭穿了老仵作,他也只会被刑曹衙门带走收押审问,到时不过是多个被灭口的人罢了。
她那日不说就是为了让他活到今天,她当众断案,要凶手哑口无言。
那老仵作还没回过神来,元修提着衣襟便将人拎了起来,“说!谁指使你的?”
老仵作颤如风中落叶,欲辩无词。
第327章 真凶现形(2)
元修没耐性等他辩,怒笑一声,提着人便往外去。朔风如刀,残雪扑面,老仵作脚不沾地儿,只觉风声过耳,似闻塞马长嘶,冬阳清冷,枯树梢里照来,一晃如刀。
刑曹门口,元修将人往青阶下一扔,喝道:“来人!”
亲兵闻令,列队于青阶下,腰挎长刀,目光煞人。
“此人伙同赃官杀人灭口,致军中抚恤银两下落难查!你等即刻绑了他的家眷,快马送去西北关外!如遇胡人,不得相救!”元修撂下人,转身便回。
老仵作懵住,瘫坐在地望着元修,见男子披一肩寒阳清辉,银甲刺人眼,背影决然。
元修素有战神之名,一去边关十年,不染纨绔习气,今日有此军令,老仵作不由有些懵。这时,抽刀之音断了风声,长刀前后左右架着他的头颅,只要齐力一抹,他的头颅便会飞起,血溅长街!
军令非儿戏,这并非玩笑。
“侯侯……”老仵作不敢抖,生怕一抖就自个儿把脖子抹了刀刃。
“前年年底,五胡叩关,边关五万将士以身殉国才保得这一国故土四方百姓,贪污军中的抚恤银两之辈,想必不需边关将士来保你等家眷,那么大漠狼沙,胡人弯刀,你等便自去关外,生死由命吧!”元修拂袖,去意决绝。
一名亲兵揪了老仵作的官袍,细一瞧,冷笑道:“刑曹仵作!”
一人回首,喝问刑曹衙役:“此人在刑曹奉职,他家住何处?带路!”
刑曹衙役怎敢得罪元修的亲兵?莫说是把这老仵作的家眷送去关外,元修就是说要把外城全城的百姓都送去胡人的刀下,也没人敢说话。衙役们点头哈腰,一番赔笑,麻溜儿地头前带路了。
老仵作腿脚瘫软,被左右架起,拖着便走!
“侯爷!侯爷!”老仵作一路惊嚎,蹬掉了官靴,西北军的兵关外杀敌关内剿匪,惯有一套对待敌兵的狠辣手段,两名亲兵见那老仵作蹬掉了官靴,干脆将那只官靴也一并踩掉,将人翻过来拖着走,人的脚趾拖在地上,青石路割人,才走了半条街,脚趾头便拖出了血!
老仵作疼得冷汗阵阵,没被拖过街角便撑不住了,颤声喊道:“我说!我说!”
亲兵不理,拖着人便转过了街角,老仵作脸色惨白,惊惧高喊:“我说!侯爷!侯爷——”
“侯爷有令,将人拖回来!”一名亲兵走在最后,转过街角前瞧了眼刑曹衙门,见元修走了出来,便传令道。
那两名的亲兵又将人给拖了回去,待将人拖回刑曹门口,那老仵作的脸已惨白如纸,青石街上血痕刺目。
一名亲兵将刀架在老仵作的脖子上,问:“大将军,此人的家眷还送不送出边关?”
“且绑了!”元修负手道时,深看了那亲兵一眼,那亲兵会意,收刀时顺着老仵作的脖颈一抹,那老仵作只觉脖子一凉又一热,他不敢拿手去摸,只见那名亲兵手里提着刀,刀上血珠落地,无声,森凉。
老仵作一抖,身下湿热,污了刑曹门口的青阶。
元修似没闻见那尿骚,英眉皱也不皱,将人提起便回了大堂。
刚刚被拎出去时还好好的人,回来时衣领袜前都浸了血,裆部还有股子难闻的气味,百官屏息,皆露嫌恶神色。
“说!”元修冷声道。
“我说!我说!”老仵作嘴唇都发了白,颤声道,“那人……那人应是胡大人府上的!”
“胡?”元修蹙眉,倏地回身,一眼望向了胡文孺!
文武百官里姓胡的有几人,但暮青说过,贪官的名单里有爹的心腹之人,那仵作所说的胡大人除了胡文孺不会有他人!
元相国回头看向胡文孺,百官见了纷纷侧目,胡文孺大惊,怒斥道:“放肆!区区仵作,也敢血口喷人,诬蔑本官!”
“他哪句诬蔑了胡大人?”暮青看向胡文孺,淡道,“他只说那人是胡大人府上的,可没指名道姓说是谁。”
胡文孺怒容未去,惊色又显。别人说是他,还可以抵赖,自己露了马脚,该如何自圆其说?
“下官说得句句是真!”老仵作颤着声道,“那人确实面生,但走时下官瞧见他用的荷包上绣着胡大人府上的家纹。”
这话没头没脑,谁也听不出当时情形,暮青却知这是真话。人回忆一件事,会拣着印象最深刻的说,因此听的人时常会觉得没头没尾,但这恰恰代表着此人说的是真话,只有事先编好的谎话才会从头说到尾,句句无遗漏。
“那人哪日找的你?”暮青问。
老仵作闻言想了会儿,才道:“初十那日。”
“为何记得清?”
“那日傍晚下差,下官要回外城的家中,经过西街酒肆时被一小厮拉了进去,说要请吃酒。这盛京城里的人家多嫌仵作晦气,但凡有人请下官吃酒,必与案子有关。那小厮面生,寻常打扮,瞧不出是哪家府上之人,下官被拉进酒肆时便想了想最近有何案子,因此记得日子。”
“哪家酒肆?”
“城西醉桃仙酒家。”
“大堂还是雅间?”
“雅间!呃……二楼最东边那间。”老仵作觉得暮青下句定要问哪间屋子,便一并答了。
暮青神色淡然,心思难辨,问:“你们说了什么?”
老仵作想了会儿才道:“闲聊罢了,那小厮东拉西扯,只劝酒,却不说来意。下官知道这天底下没有白喝的酒,这人定有事说,因此没敢喝得太醉,有了几分醉意时便道不能再喝了,再喝就糊涂了。那小厮这才没再劝,说他在江湖上有相识的朋友,此人有一手飞针杀人的好本事,犯案无数,官府每每都查不出人的死因。下官便道那是仵作眼力不成,飞针入体,哪怕有个小血点儿,细瞧也是能瞧出来的。那小厮听了便有些诧异,夸了下官几句,拿出不少银子,说还请下官支个高招,如何能验不出,下官便说杀人后将人翻过来,人死透了身前显出紫斑来便会遮了那血点儿,很难验看得出了。”
第328章 真凶现形(3)
他在刑曹奉职半生,没少跟官家府第的小厮打交道,大多是京中子弟害了人,差小厮来问如何遮掩,就连那些官家小姐的贴身丫头也有偷偷来问他的,有一回有个丫头来问如何能在身上弄些伤痕,看起来像是被打伤的。那些深宅大院儿里的肮脏事,他这半生没少见,因此那小厮请他去吃酒,他就知又是这些事,那小厮一吹牛说认识江湖上飞针杀人的高手,他心里就知他要问的事定与此事有关了。
“他给你了多少银子?”
“百两!”
仵作虽是官身,年俸却低,他在刑曹奉职,算是大兴仵作里司职最高的了,但年俸也不过十两银子。那些官家府上的小厮,差事办得好,主子一个高兴也不止赏十两银子。仵作当的差事本就叫人瞧不起,年俸如此微薄,在衙门里同僚都瞧不起!靠着这点儿银子在盛京城里,哪能养活一大家子?幸好盛京城里不缺纨绔子弟,深宅大院里也不缺肮脏事,仵作这才有些外财可捞,平日里去验尸,有些想遮掩死因真相的也会偷偷的塞银子给他,他这才能养活一家子,且日子富足。
这等事,暮青在古水县家中时也常遇到,只是她与爹都是不肯收这些钱财的人,时日长了,难免有些人觉得他们父女二人不识抬举,但因历任古水知县都要靠着他们父女断案验尸捞官声政绩,因此那些年他们虽有得罪的人,但日子倒也还算安生。
直到遇上了沈府的案子……
想起沈府来,暮青又想起沈问玉到了盛京,上回在相府别院诗会上听那些官家小姐说,沈问玉到了盛京便病了,因此称病没来诗会。她是真病假病暮青不知,但以她对这位沈小姐的认识,此人算计颇深,以她的心思,那日称病不来诗会多是别有深意。听说她回京那日元修救了她,这大概便是她避着不来的原因了。这位沈小姐是个行事低调,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她当初在古水县沈府就是如此,外头人人当她是个弱不禁风的药罐子,一出手便是刘氏母子的性命,沈府的内外大权。这回她一到盛京便被元修所救,不知多少官家小姐嫉恨此事,她已成盛京未出阁女儿的眼中钉,自然会避着元修办的诗会。
暮青与沈问玉还有旧怨未清,但她近日忙着,不仅有三案要查,又要寻机会见见盛京宫的总管安鹤,查清爹的案子,且她如今女扮男装,领着江北水师都督一职,三个月后还要去城外练兵,因此暂时是没空理会沈问玉了。
但暮青相信,以这位沈小姐的心机手段,只要她们同在盛京,总有相见的一日。
“你方才说,瞧见他用的荷包上绣着胡府的家纹?”暮青又问老仵作道。
老仵作点点头,“正是!那小厮穿得寻常,瞧不出是哪家府上的,但他将那百两银子从荷包里拿出来时,下官瞧见荷包上绣着胡大人府上的家纹,荷包一角还绣着个胡字。”
盛京城里的官宦人家,丫头小厮的衣袍上多绣有府上的家纹,如此出门办事方便。城里铺子的掌柜伙计,惯会看着这些,见了哪家人就说哪家话,时日长了,只要不是掩人耳目的差事,丫头小厮们便会穿着府里的衣衫出门办事。
胡府的小厮问的是杀人的事,这等差事见不得人,他那日便穿着寻常的衣衫,只是换了衣衫却忘了换荷包,他瞧见那荷包,认出是胡府的人,却没有多嘴说破。
“下官……下官并不知胡府要杀的是奉县知县,实在是一时贪财,才当了这帮凶!”老仵作道,这事儿他可没撒谎,他只是拿了钱给人出个主意,那些官宦人家的秘事,他从不多嘴问,直到上元节次日早晨,他到天牢验尸时才发现死的人是奉县知县,那时他便知道上了军中抚恤银两贪污案的贼船,不想丢了性命便只能帮着隐瞒,却没想到在一个少年身上栽了跟头。
老仵作悄悄瞄着暮青的神色,寒门出头难,仵作出头更难,唐家传了十几代依旧是仵作,这少年却年纪轻轻官居三品,确实有真本事!此人心细如发,抓着个小破绽竟能一举揭开大案!她哪里是仵作?简直比提刑司的人还能耐!
只是,她那验尸之法见所未见,从剖尸和缝尸的手法上来看,她并非生手!他曾听说过,江南暮家的验尸之法有别于传统,而暮怀山似乎只有个女儿,这少年……莫非是暮怀山收的弟子?
如此能耐之人,以前应该听过名号才是,怎没听说过?倒是暮怀山之女听闻有阴司判官之名。
“你是贪财,但恐怕不是一时,平时收受钱财替人遮掩罪行之事怕是没少做。”暮青冷笑一声,将那老仵作的思绪拉了回来,老仵作一惊,自知难逃死罪,却还想求饶,只是尚未开口便听暮青回身道,“派人去将朝中姓胡的人家府上所有的小厮传来刑曹问话,要他们穿寻常衣衫,莫穿府上的!再将这些府上小厮用的荷包也找来,另外派人去外城醉桃仙酒楼,将掌柜和小二唤来!”
暮青连声吩咐,她虽能看出老仵作所言属实,但百官看不出,审案定罪皆凭证据,将人和荷包都找来,一认便知!
元修不待刑曹尚书林孟出声便转身出了大堂,自去吩咐衙役和亲兵去各府拿人拿物,再去外城办事。
暮青虽未坐堂,却是这件案子的主审,她说拿人便拿人,说如何审就如何审,元修都成了传话办差的,百官也只能等着。今日老早便来了刑曹大堂,验尸断案,百官已站了一个多时辰,看样子今儿还有的站,如此大案,说不定要站一天。站断了腿到无妨,眼下人人只求自保,求这案子别牵扯到自己,瞧瞧那老仵作就知道了,元修对贪污西北军抚恤银两的人恨之入骨,看这样子是必杀之的!
盛京城大,光将各府的小厮寻齐拿来便花了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里胡文孺难熬,面色几番变化,不知内心在挣扎衡量何事。元相国只一开始看过胡文孺,随后便喝茶去了,瞧着倒是淡定。
暮青心中冷笑,她刚剖尸完,尸体还在堂上,这几日百官只怕都吃不下饭,元相国倒是能喝得下茶,这茶的滋味只怕不太好吧?
第329章 扑朔迷离(1)
自打她知道此案与胡文孺有关,她就不相信元相国是干净的,胡文孺是他的心腹之人,而元修是元相国的嫡子,元家将他看得甚重,胡文孺生了几个胆子敢把手伸向西北军的抚恤银两?胡文孺是翰林院的掌院,门生颇多,他还缺孝敬上来的银两?就算他真被银子蒙了心,她不信这些年来元相国会毫不知情,他若被人蒙蔽至此,元家哪能在朝堂上有如今之势?
暮青笃定此案与元相国脱不了干系,但她也有不解之处,这案子若真是与他有关,他怎么会让她查察此案?难道他笃定她查不明白?但倘若她查明了呢?他身为人父,如何在元修面前自处?
此事暮青想不通,但案子还是得审,该来的真相总会来,等着便好。
暮青命人将朝中姓胡的府上的小厮都带来,不许穿府上的衣衫,只能穿常服,这是为了模拟那日老仵作见到人时的情景,要他不看衣衫,只凭脸认人。
那些小厮被带来时,暮青命人随意将人带进大堂,让老仵作仔细辨认。
认人的现场沉寂无声,小厮们进来,见百官在列,地上陈尸,老仵作脖子和脚上都有血,个个面色惊惶,而老仵作看着人,觉得不像便只是缓缓摇头,也不说话。他一摇头,人便被带出去,换下一个来,如此认了三四十人,百官等得都心急了,一名穿着青衫二十出头的小厮被领了进来。
那小厮见堂上情景,同样面露惊惶,但一看见老仵作便慌忙低头,把视线避了开。
老仵作坐在地上,那小厮低着头他也能瞧得见,这人他瞧得分外久些,瞧得越久,那小厮目光越是躲避,后来发觉老仵作一直瞧着他,不由暗中狠狠看了他一眼。
刑曹的衙役去府上拿人时没说出了何事,在这小厮看来,胡府位高权重,往日官宦人家的子弟或是下人犯了事,哪有衙役敢拿人?便是拿了人也没人敢认,今儿这老仵作也定不敢将他认出来。哪知老仵作如今自身难保,家眷还在西北军手中,他若瞒着,家眷便会被送去关外,那些西北军的兵恨贪赃之人入骨,刚刚在刑曹门口就险些一刀杀了他,若让他们将他的家眷送去关外,许人还没到关外就被半路折磨死了,即便能活到关外,也是死在胡人刀下的命运。
谁无家眷?为保家眷,只能卖了胡府了。
“是他!”老仵作一指那小厮,“没错,下官肯定是他!”
本来不肯定,那小厮暗地里瞪了他一眼,也帮他肯定了此事。
那小厮大惊,胡文孺面色顿白。
暮青瞧见胡文孺的神色却只当没瞧见,对堂外的衙役道:“将各府的荷包呈上来。”
那些荷包被放在一只托盘里摆开,一角都绣着胡字,只是花纹样式不同。荷包端来老仵作面前,他看过一圈儿,指向其中一个道:“是这种!”
“你没记错?”暮青问。
“没记错!”老仵作道,在盛京,寻常人家的百姓都认得官宦人家府上的家纹,出门见了躲着走,他在刑曹奉职半生,怎么可能认错?
“把此人身上的荷包拿出来!”暮青又吩咐道。
两名衙役得令,一人擒住那小厮,一人从他腰身上翻找出一只荷包来,与那老仵作认出的荷包一对,布料颜色虽有不同,但样式相同,家纹也一样。
这家纹,正是翰林院掌院学士胡府上的!
其他姓胡的朝官们顿时松了口气,唯独胡文孺脸色不似人色。
暮青再道:“将醉桃仙酒楼的掌柜和小二传进来。”
稍时,醉桃仙酒楼的掌柜带着四名小二进了大堂,见了堂上情形,五人连各府的小厮都不如,吓得哆哆嗦嗦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抬起头来,瞧瞧这两人,前些日子可去过你们酒楼?”暮青命人将老仵作和那胡府的小厮押到一处。
掌柜的抖若筛糠,抬起头来瞧了一眼,认不出那胡府的小厮来,但认出了老仵作,“这这、这位仵作官爷,前、前些日子去过草民的酒楼。”
“为何记得?”
“这位官爷那日穿着官袍,草民……草民瞧出是仵作来,还、还觉得晦气,人走之后,便命小二将屋里用过之物全都扔了!”
老仵作一听,脸色难看,掌柜的赶忙低头。
暮青倒面色如常,她对此早已习惯了,以前她和爹在古水县时,去城中铺子里添置家用时也是一样,他们不要的东西从来不碰,碰了的就会买,不然掌柜的会嫌晦气。
“既然你把屋里的东西都扔了,一定记得是哪间屋子了?”暮青又问。
“记得,记得!”掌柜的道,“二楼最东边那间!”
此话一出,百官皆看向胡文孺——所有的证据证词,都对上了!
“胡大人还有何话可说?”暮青也看向胡文孺。
胡文孺无话可辩,暮青从怀中拿出一物来,道:“没事,即便胡大人有话可说,看见这些,我想你也无话可说了。”
暮青手里的东西——一本账册,一沓书信。
百官心里咯噔一声,元相国目光顿沉,胡文孺一口气吸起,忘了出气。
账册和书信在暮青手中,离胡文孺有些远,他瞧不清账册和信封上的字,亦不知她拿的是哪家府上的账册和书信。案发后,他已传书江北各地,命他的门生将与西北军抚恤银两有关的账册和书信全数烧掉,为防有人留暗手,他特意派了小厮前往江北各地,查察账册与书信,亲眼看着他们烧掉的,此事府中小厮早已回来复命,为何还会有账册和书信落入她手中?
“哪来的?”元修目光一凝,问道。
“奉县得来的。”暮青看着胡文孺。
胡文孺顿惊,奉县?!
奉县的账册和书信确实是未烧毁,可不是没找到吗?此事早有人回禀,说是当日奉县知县被革职查办,御林卫当即便抄了县衙,可只抄出十万两银票,未见账册和书信。奉县知县定是将这两样要紧之物藏了起来,人被关押进天牢后,他曾亲自去问过,可他拒不开口,正是因此,他起了杀心。此案由那活阎王在查,大刑逼供自不可能,他只好将其灭口,人一死,账册和书信的下落就永成秘密,谁也别想知道!
第330章 扑朔迷离(2)
可为何她竟能查出这些东西的下落?
元修也有些疑惑,奉县知县被关进天牢后,她根本就没去见过他,为何会知道这些藏在何处?
“胡大人若是早知账本和书信在我手里,天牢里就不会上演杀人灭口的戏码了。”暮青淡道,这话听起来像是她早就得到了这些证据,只不过藏着不说,故意等着有人将奉县知县杀人灭口自招罪行似的。
此事她只能让百官如此认为,她若说奉县知县早被换了人,前些日子她去审过,从奉县城外挖了这些证据,那么百官定然会有新的疑问——人被偷换了,关押在何处?谁去奉县取的证据?
她府里就那几个人,自从她在朝中誓期破案,都督府早被人盯上了,去奉县取证据一来一回最快要三日,她府里有没有人三日不在,朝中定然是知道的,到时她就需要解释是谁替她去奉县取了这些证据的。
步惜欢的人自是不能暴露的,那就只能让百官以为这些证据是她在从奉县回京城的路上就偷偷得到的了。
暮青顺手便将书信递给了元修,道:“这些是奉县知县在任三年间与朝中的来往书信,而与他通信的正是翰林院掌院学士胡大人。你可以瞧瞧,每一封里都是催银子的,而这本账册里记着的不仅是与胡大人的来往银两数目,还有与越州刺史和户曹尚书的。”
越州刺史不在朝中,户曹尚书却正立在刑曹大堂上,听闻此言脸色不比胡文孺好看。这账本拿出来时他便心觉不妙,只是心存侥幸,想着账本里未必记得那么详细,也许只是与胡文孺的来往账目也不一定,结果果然是他想得太美了。
“你瞧瞧这账本有多厚就知道所记有多细了,朝中每年拨了多少抚恤银两,奉县给上峰越州刺史和户曹孝敬了多少,胡大人催要了多少,笔笔皆在!”暮青翻着账册,却不交给林孟,也不给百官传开,显然是提防着有人毁坏证物,她只把这些证据交给了元修。
元修尚在拆信看信,他看得颇快,每看一封,抬头望胡文孺一眼,那眼神比西北的风刀还割人。三年的书信,足有二三十封,元修用了些时辰才看完,他将账册接过来时,胡文孺已不敢看元修的神色。
正因此,他没看见元修在接过账册时,看暮青的神色有些意味深长。
账册和书信她绝不是在奉县回京城的途中得到的!
此事事关西北军,这些证据如此详尽,她若早就得到了,不可能不拿给他看。因此,她只可能是最近才得到的这些证据!
暮青早知方才的话能瞒得住百官,却瞒不住元修,她也没打算瞒,只是此时不是明说的时候,她望向元修,两人的目光一撞,他眸底的疑惑和她眸底的坦然相遇,令他一怔,随即低头,看账本!
他与她历过生死,月下喝过水酒,战场杀过胡人,自是信她做事向来有主意,此时不说自有她的道理,反正给他的证据不会有假,他且看看谁贪了西北军的抚恤银两再说!
那账本里所记果真如暮青所言,一笔一笔,皆是细账,越看元修的面色越沉,大堂里静得落针可闻,账本一页页翻过,那泛黄的纸页如一把把锈迹斑斑的老刀,不知割着谁的心。
朝廷每年拨给奉县的抚恤银两都进了胡文孺的口袋,尤其是去年,奉县知县孝敬给胡文孺的银子甚至超过了朝中拨下的抚恤银两数目!而奉县知县孝敬给越州刺史和户曹的银子都在抚恤银两的数目之外,可见奉县百姓这些年向官府缴纳的苛捐之重!
越州毗邻西北,几乎家家有从军边关的儿郎,这些儿郎为国捐躯后,家眷非但拿不到朝廷下拨的抚恤银两,平日还得缴纳过重的苛捐,以供县官孝敬朝官,百姓的日子究竟有多难?有多少为国捐躯的儿郎,爹娘老无可养,遗孀儿女孤弱无助,****吃糠咽菜以养贪官?
“这账本侯爷一时半刻也看不完,不如且看着。”暮青出声时扫了眼百官,百官心神一凛,只见少年负手而立,背衬堂外日光,眸光清寒,语气更寒。
“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一案,经查,实是洗钱案!朝廷下拨的银两押运到奉县,奉县知县将银两存入银号换成银票,胡文孺拿着银票将银子从银号里转走,不过是倒了把手,军中的抚恤银就成了胡文孺的银子,官银就成了私银!而奉县的百姓这三年里没有收到朝廷拨下的一钱银子,这些银子全数被洗成了私银,且胡大人催钱如催命,三年里逼得奉县知县孝敬的银两已超过了朝廷下拨的抚恤银两的数目!”
百官吸气,朝廷下拨的赈灾银也好,抚恤银也好,到了朝臣手中,一层层往下拨,难免有中饱私囊的,这事儿在官场上不稀奇,但贪一部分的事见多了,还没见过全都贪了的,更别提超数目贪了。
按说,朝廷拨了银两后,下面的知县收到了银子,一则自己中饱私囊一些,二则分一分,拿来孝敬各级上官,就算一钱银子都不给百姓,也没有哪个官儿是能把朝廷拨的银两全数贪了的。这胡文孺也是好本事,竟能一口将银子全吃进去!
在朝中当官的都是人精,要百官相信胡文孺有这胆量和本事,谁信?他背后之人可是元相国……
也就只有元相国能让下面的人将吃进去的银子再吐出来,且加倍送回来。
只是谁都没想到,元相国竟玩儿了这么漂亮的一手!
朝中下拨抚恤银两有八年了,当年元修在西北一战成名,杀了勒丹大王子突答,回到嘉兰关后向朝廷奏表,为边关阵亡将士请功,并请朝廷下发抚恤银两,当时元相国一口同意了,此事在朝中压根就没有起过争执,自那年起,朝廷年年下发抚恤银两,国库的银子有一半是拨给西北军的钱粮抚恤。
这笔抚恤银子不同于其他银两,虽然众人皆知,下面的人不可能一点儿不贪,但惧于元家之势和西北军之威,想必贪得会比那些赈灾银少些。因此,与此案无关的朝臣直到年前奉县案发才惊讶于朝中竟有人如此胆大,敢贪西北军的银子。但惊讶归惊讶,谁也没想到此案会跟元相国有关——当爹的一边给儿子拨银子,一边将银子转手再倒回来,且收回来的不仅是下拨的银子,还有额外的孝敬,这……这谁能想到?
第331章 哑口无言!
元相国老谋深算,这事儿还真像是他的手笔,连儿子都利用,借子为军请银抚恤之机,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将国库的银子转到了元家,不仅瞒过了百官,还在军中捞了个贤相之名。
可是让人不解的是,既然此案是元相国的手笔,他为何要让人查?
百官瞄向元相国,见他沉着脸,惯常的威严,问暮青道:“这账册你怎知真伪?怎知不是奉县知县早知有自身难保的一日,早早就做下了这本假账,用以栽赃陷害?那些书信,你又怎知不是寻了擅仿他人字迹者做下的?”
元相国自到了刑曹大堂,未发一言,此刻终于开了口,倒也属人之常情。如今被指有罪的是他的心腹,眼看面临着被儿子怀疑的境地,他质疑这几句倒显得临危不乱,好似与此案无关了。
按说此案应该与他有关,但案子也是他让人查的,如此似乎应该跟他无关。
到底与他有关,还是无关?
暮青却不说此事,似乎早就知道会被如此质疑,她从身上拿出了一沓银票,道:“如果相国大人说账册是假的,那么胡大人从盛京兴隆银号取出的银票呢?总数对得上,账册你还能说有假?”
那一沓银票看得百官眼疼,不知其中有多少是自家的,又会被拿来做何文章。
暮青将最上面的拿出来一错,数着足有二十来张,“这是胡公子在玉春楼输给我的,两晚上,胡公子输了足有一万多两。”
百官闻言面面相觑,神情古怪。
不就是一万多两?
盛京的官宦人家多是大族,一万多两银子对哪家来说都是小数目,谁看在眼里了?这些银票与胡文孺贪污西北军抚恤银两有何关系?
暮青看着百官的神色,星眸慑人,忽然将那沓银票一翻,让票面面向百官,一指上面盖着的两道大印,道:“这些银票存在恒通银号,上面有恒通银号的大印和胡府的私印。我想有能耐把官银洗成私银的人,应该不会傻到将银子存在一家银号里。奉县知县将抚恤银两化成银票存进了兴隆银号,胡大人不可能任由银子在兴隆银号里放着,取出来藏好或是存入别家银号才是该做的。”
暮青又将那沓银票在百官眼前晃了晃,“有了胡府的私印,想查出胡大人在盛京哪家银号里存了多少银两,实在是易如反掌!”
百官盯着那银票上鲜红的私印,这下何止眼疼,头也跟着疼起来了。
原来如此!
她当初去玉春楼赌钱,朝中无人弄得明白她的真意,尽管知道她的意图定与查察抚恤银两案有关,但是赌了两晚,哪怕把京中子弟都赢掉了裤子,她也没法拿赢来的银两做文章。毕竟盛京官宦人家都是大族,其中有不少昌盛了百年的,府中积蓄颇丰,家中子弟输的那些银子不过是九牛一毛的小数目,不能硬说这些银子就是从西北军的抚恤银里贪来的,因此这些日子没人看得懂她此举的真意。
原来赌钱是假,她要这些银票上的私印才是真?
私印……
坏了!
那些府中的银票被暮青攥在手上的朝官脸色皆变,一个念头刚生出,便见暮青从怀里拿出了只印章。
那印章外形和大小与胡府银票上的私印果然一模一样!
相较于百官的面色,元修的脸色也有些古怪,他往暮青怀里瞥了一眼。从她开始拿证据,她先从身上拿出了奉县的账本和书信,后来又拿出了那两晚赢的银票,现在又是印章……她怀里藏了多少东西?还有什么?
“我命人照此刻了胡府的私印,扮作胡府的管家到恒通银号查了账,胡大人不傻,恒通银号是他存家银之处,抚恤银两他没存到那里,但我在盛京城里的一家小钱庄查到了这笔银两的下落。”暮青说完,派人将月杀唤进了大堂,她要带的证据太多,身上塞不下了,只能让月杀帮她带着,她从月杀身上又取出本账册,在胡文孺面前晃了晃。
胡文孺原本看见暮青私刻的那只胡府私印时脸就黑了,再看那账本,泛黄的封皮上写着墨迹老旧的两个大字——升昌!
升昌钱庄!
在盛京城里开银号的多有达官显贵的门路,官宦人家的府里有库房,若将银子送入钱庄保管,多会选信得过的,内城银号、钱庄、当铺里的掌柜不是哪家夫人的远亲,就是哪家府上总管的亲眷,总之与朝臣府上多有关系,没这层关系,官宦人家还不放心将钱财存进去。而升昌钱庄在外城,接的多是商号的生意,与内城的钱庄不同,因此朝臣们对这家钱庄都无甚印象。
但这正是胡文孺的高明之处,谁会想到那么重要的一笔银两,他会存到外城一家无甚名气的小钱庄里呢?
胡文孺也没想到暮青竟然能查到,但让他更没想到的是,暮青看到他的神情后面无表情道:“这事明显没难度,太容易想到——如果想要藏一具尸体,最好的法子是把这具尸体藏进别人的墓里。同理,想要藏一笔银子,最好的法子就是把银子藏进银子成堆的钱庄。”
胡文孺两眼一黑,元相国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百官侧目齐望暮青,看得暮青眉头渐渐皱起。
偏堂帘后,步惜欢瞧着暮青那眉头,不由低低一笑,她一定是觉得百官把她想得蠢了。
暮青在拿到奉县的木匣后就猜测胡文孺会将银两存去外城了,因为元相国老谋深算爱重名声,此案即便他有关,他也不会亲自沾手,这笔抚恤银两很可能由胡文孺保管着,如此一来,即便日后有失,此事也可以由胡文孺担着,他至多是“被蒙蔽”了。不管有人信无人信,他贵为相国摄政多年,朝中不会有人敢揭穿他,而他是元修的父亲,只要没有证据,元修再不信,出于父子之情,也会愿意相信他。
胡文孺要藏银子,他有三个选择——一是把银票藏在家中、别院或是像奉县知县那样埋在其他地方;二是把银票兑成银子,建一处地牢或是库房,将银子藏进去;三是直接将银子存放在银庄。
第332章 君心深重(1)
第一种推测不成立,因为元家将来是要起事的,太平盛世时银票管用,战乱时没人认银票,只认现银。
第二种推测有可能,但是把银子从钱庄里装箱运出来耗费人力,且容易惹眼。
第三种推测是最为方便的藏银途径,虽然看起来一旦出事容易被查,但除了怕被元修发现,元家根本不怕被别人发现。而此案若非偶然被揭开,恐怕到元家起事时元修还不知情,既如此,银子为何不放在最省事方便之处?且从逆向思维来说,假如元修发现了此事,他最先想到的可能会是银子被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而非钱庄。
这钱庄不可能是用来洗钱的兴隆银号,也不可能是存胡府银两的恒通银号,最可能的是第三家银号,而这家银号一定在外城。原因还是那句话,元家要起事,银子在外城用起来方便。
因此,她便派月杀查遍了外城的钱庄,月部在江湖上最擅搜集情报,很容易便查到了升昌钱庄夜里有神秘人出入,并查出那人是胡府的管家。月部的隐卫便拿着刻好的私章,易容成胡府管家,夜里到钱庄声称最近朝中查案风声紧,要取回账本保管,于是账本就到手了。
这些过程暮青当然是不能说的,她把账本丢给元修,当堂问:“你是西北军主帅,朝中每年下拨的抚恤银两数目都会报给你,总数有多少?”
元修边翻账本边道:“五百八十七万两。”
抚恤银两一事他看得重,每年朝中报到军中的银两数目他都有过目,案发后他更是去信西北,将这八年朝廷所报的公文都八百里加急送了来,数目他不会记错,五百八十七万两整!
“那这本账册里的数目已经超出了这个数目,足有八百多万两!”暮青一语惊人,这回看的是元相国,“相国大人如果说奉县的账册有假,那么这本呢?这可是拿着胡大人的私印取出的账本!”
元相国还未说话,暮青便伸手从元修手中将那账本给抽了回来,哗啦啦一翻,翻到其中折好的几页,念!
“元隆十六年三月初三,入十万两!”
“元隆十六年五月十五,入五万两!”
念罢,她手向月杀一伸,道:“账本!”
月杀从怀里拿出给她,百官一惊!
怎么又有账本?
只见那账册封皮上写着“兴隆”二字,胡文孺眼皮一跳,这赫然是兴隆银号的账册!
暮青哗啦啦一翻,翻到折好之处,又念!
“元隆十六年三月初三,出账十万两!上盖胡府私印!”
“元隆十六年五月十五,出账五万两!上盖胡府私印!”
念罢,暮青将那账册一翻,面向百官,左右一展示,便将那账册面向元相国,叩了叩上头盖着的私印,那私印大红颜色,刺得人眼疼。偏偏暮青不罢休,把她手中私刻的那胡府的图章与那账本上的当面一对,一模一样!
元相国眼一眯,眼底似迸出异光,脸色如那账本上的墨迹和印迹,黑红难辨。
暮青啪一声合上账册,声音响得百官肩头一颤,只见她将那账册丢给月杀,又将奉县知县的那本账册一翻,再念!
“元隆十六年二月二十,朝廷拨西北军抚恤银两十五万两!”
“元隆十六年二月二十七,献恩师胡文孺十万两!”
“元隆十六年五月十日,献恩师胡文孺五万两!”
堂上鸦雀无声,傻子都听得出,三本账册——奉县的、兴隆银号的、升昌钱庄的,虽然是倒着念的,但出入账的日子和数目全部对上了!
奉县到盛京的路程差不多是五六日,而奉县知县孝敬给胡文孺银两的日子和胡文孺去兴隆银号取银的日子正好相差五日!
暮青将手中的银票和私印都交给月杀,只将那三本账册拿在了手中,看向元相国,问:“数目全都对得上,相国大人还有何话要质疑?不止这一笔,与奉县这本账册里相关的三年出入账,这三本账册全都对得上,一笔一笔,要我全都念出来吗?”
还用再念吗?
暮青虽入朝为官的时日不长,但百官对她的行事作风也算是了解了。她不会妄言,但凡说出口的话,必有证据!再念,颜面无光的也不过是元相国。
元相国端着茶盏,盏盖碰着盏沿儿,咔咔作响,那响声细碎清脆,再看那手,指端捏得发白,恨不得将茶盏捏碎的力道。
堂内寂静,似等着一场暴风雨。
元相国忽然回身,将茶盏狠狠往胡文孺身上一掷,怒道:“你干的好事!”
那茶已冷,泼湿了官袍,茶叶溅了胡文孺一脸,他的脸色霎时青成了茶色。那茶盏碎在脚下,片片如雪,胡文孺噗通一声跪倒,朝服下血色殷红,大呼道:“相爷,下官冤枉!”
这些年来他办此事从未出过差错,没想到元修会发现抚恤银两之事有鬼,也没想到相爷会允许那周二蛋查察此案,他摸不透相爷的心思,只能猜测三个月太短,那少年定然查不清此案,相爷许是想羞辱她,未曾想还不到半个月,她就拿足了证据,不仅把矛头直指向他,连相爷都难免要遭受百官的怀疑!
他跟了相爷多年,自知此事利害,他是绝不能说此事与相爷有关的。侯爷再怎么说都是相爷的儿子,即便他知道此案与相爷有关,也不能弑父,只能把他交给愤怒的西北军将士,以了结此案。若他此时护着相爷,兴许胡家还不会祸及满门,若是他咬出相爷,相爷不会有事,胡家却会满门受累!
但这只是最坏的打算,若能自保,他自是不愿意走这一步,因此他高声喊冤道:“相爷不可听信一介武夫片面之言!即便三本账簿对得上,焉知不是一起作的伪?且下官虽不在刑曹奉职,却也知断狱事重的是物证口供,英睿都督拿出的不过是物证,没有口供,下官不认!”
三本账册一起作伪,这简直是强词夺理,但物证口供一说却有刑律可依,只是奉县知县已死,哪会有口供?
“有!”这时,暮青忽然出声,堂内目光刷刷射来,见她往衣襟里一摸,摸出几张纸来,众目睽睽之下凌空一抖!
第333章 君心深重(2)
胡文孺身朝元相国,面朝暮青,脖子险些扭到。
纸上墨迹细密,百官凝神细瞧也瞧不清,元修一把将那纸捞来,定睛一瞧,震惊抬头!
奉县知县的口供?!
她从何处得来的?
“回京途中。”暮青深望元修一眼,这话是说给百官听的。
元修会意,却添了一腔闷意,难解难纾。他一心想查清抚恤银两案,却不想真相越近,越令他心痛难堪,而她也有事瞒着他。他见她查了那么多案子,从未见她在审案时隐瞒何事,虽然他知道,她必有苦衷,可……他们共过生死患难,何事不能与他说?她藏着的那些事,百官不知,他也不知!她可知道,被她瞒着的滋味有多苦?
在西北时,那大漠关山,烈日黄风,被胡人砍一刀他都可以洒血大笑,那些年,心怀豪情,何曾品过苦滋味?自从回了京,家中为他选定婚事,他猛然发觉这一腔情意后,心里就一直是苦的。
元修拿着口供,目光落在上头,却一字也看不进去,直到手里的口供被人拿走,他才猛然惊醒。
暮青看元修发呆,伸手便把口供拿了回来,当堂念道:“下官刚到奉县上任时,将朝廷下拨的抚恤银两分作三份,送给了越州刺史秋大人、户曹尚书曹大人和恩师胡大人,那时胡大人已任翰林院掌院学士,下官送去的银两自是最多,但恩师来信时曾说谋朝中肥缺需银两打点,颇有嫌银两少的意思,下官忙又送了些去,恩师却还是年年嫌少,时常催要银两。这三年,送给恩师的银两足有朝中下拨的抚恤银两那么多,打点秋大人和曹大人的银两都是从税银里挤出来的。”
只这一段供词便让胡文孺面白如纸,目光不似人色,“假的!定是假的!”
“这口供后有奉县知县的亲笔画押!”
“伪造!伪造!”胡文孺打死不认,反咬一口,冷笑道,“都督既能寻得匠人刻出本官府上的私印来,寻个人模仿奉县知县的笔迹画押也是容易之事!”
此言一出,暮青还未说话,元修先动了怒。
“私印是找人刻的,口供也是找人仿写的,你怎么不说地上的尸体也是找人假扮的?”元修怒道,事已至此,他竟还敢抵赖!
胡文孺自是要抵赖的,不抵赖便是死,他不仅要赖,还要赖到底!事已至此,他与暮青已是不死不休,口下自然不留情,冷笑一声便道:“那英睿都督也得有这本事才行!”
暮青听闻此言,反倒不说话了。
尸体是假的,但她不能说。
这事是步惜欢的手笔,事先她也不知情。奉县知县在押回盛京时,这案子还不归她查,她料到朝中派人查察此案定会一拖再拖敷衍了事,因此认为奉县知县不至于一回京便被灭口。没想到步惜欢算计得深,行事容不得半点差错,还是将人半路给偷梁换柱了。
人换了,百官不知,仵作也没验出来,如今朝中上上下下皆以为堂上这具尸体就是奉县知县,她若说不是,要答的事便多了——地上陈尸者何人,何时被换了,面具从何处得来,奉县知县这些日子又被关在何处?
大寒寺下的地牢只有大兴历代帝王才知晓,此事不可说,而面具的来历更是难以解释。她是仵作出身,若说江湖上千金难得的人皮面具是她寻来的,定然无人相信,可又不能说是步惜欢的手笔,他在朝中处境艰险,四周暗箭重重,此案他若暴露在外,处境无疑会更险。
其实,她料到今日会遭遇百般抵赖了,物证,人证,口供,只有三者俱在,胡文孺才无法抵赖,如今物证,口供都在,人证她却顾虑重重,不敢传上来。
奉县知县已被送入城中,他的亲眷也已进城,而她却不知该传还是不该传。
暮青低着头,堂审至今一直雷厉风行的少年,此刻竟沉默了。
这时,忽听偏堂帘内一道慵懒的声音传来:“若是朕有这本事呢?”
百官转身回望,暮青倏地抬头,只见步惜欢缓步而出,大堂高阔,丹梁青匾,肃穆庄严,男子红袖舒卷,金龙夺目,若携了朝霞日光,明丽逼人。他直往堂上去,林孟慌忙起身相让,步惜欢慢悠悠坐下,华袖一拂,不看暮青,只望堂外,道:“传!”
百官齐刷刷回身,紧盯堂外!
传谁?
御林卫得令而出,片刻后一辆马车在刑曹衙门外停下,车上下来一人,脚拴重链,肩戴枷锁,刑曹的衙役见是御林卫带来的人,皆不敢拦,那人便被两边架着提进了大堂,大堂外值守的衙役瞧见那人,皆瞠目结舌,眼神活似见鬼。寒风过堂,百官张着嘴,一口气冷到了嗓子眼儿。元相国再坐不住,呼啦一声站了起来!
元修定睛瞧着来人,亦不可思议道:“奉县知县?”
奉县知县被提到堂上,颤悠悠跪倒,道:“罪臣,奉县知县张左,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左?”元相国眉宇含青,回身望向堂上,“陛下,敢问这是演那一出?”
“相国看不出?这才是奉县知县。”步惜欢淡淡看了奉县知县一眼,堂外日光清冷,男子雍容矜贵,目光慑人。
奉县知县一惊,忙道:“正是罪臣!”
“啊?”
“这、这……”
百官哗然,看看奉县知县,再看看地上的尸身,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除了死活,分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抚恤银两一案关系边关军心,奉县知县被押回朝中,难免有人会动杀心,是而朕半路便将人换成了死囚,关在了外城一座宅子里。”步惜欢不紧不慢地说着,笑看向暮青,问,“久闻爱卿验尸手段高明,如今也没验出那死了的人是戴了人皮面具的,可见朕这面具还拿得出手。”
“人、人换了?”
“人皮面具?”
议论声如浪,元相国望向暮青,见她怔立,正望着步惜欢,震惊之色尚未掩饰,不似演戏,看样子是真被皇帝蒙在鼓里。他一直怀疑她是皇帝一党,如今看来,竟不是?
第334章 判不了,我杀之!
“爱卿不妨瞧瞧,那地上之人是否戴着面具。”步惜欢唇边噙着笑,眉宇间神色却淡,喜怒难辨。
他说过,不会让她破不了此案,如今物证、口供、人证俱在,她竟不传人证,平日断案那般雷厉冷情,今日竟这般傻。
但,他很欢喜。
百官望向暮青,暮青沉着脸,只觉双腿如灌了铜铁,脚步难迈。她望着步惜欢,这人总是这样,总将他自己往险地上推!这案子今儿结不了,她再寻证据就好,何需他以身犯险?
“爱卿是验尸从未出过差错,今儿验漏了一处,不敢看?”步惜欢笑了声,打趣。
去吧,揭了这张脸皮,便是揭了元相国的脸,揭了朝中贪官酷吏的脸!她愿天下无冤,他何曾不愿吏治清明?
元相国一直怀疑她是他的人,今日他这一举,一来解了他对她的疑心,二来把结了这件案子,一举两得,多划算?
暮青看着步惜欢的笑脸,恨不得一拳打过去。步惜欢笑意更深,这时他倒是盼着她多瞪他几眼,瞪得越狠,看在百官眼里,越像是因她自己验尸有遗漏之处而恼羞成怒,元相国对她的疑心才会越轻,那江北水师才不会想着从她手里收回来。
步惜欢笑着,看着暮青瞪他瞪够了,忽然迈步走向地上那具尸体,抬手,一揭!
她揭得果断,揭出几分凌厉,几分决意。
今日之难,她记住了,今日之后,她定走向高处,与他同担人世艰险朝堂诡秘,终有一日要这天下无冤,吏治清明!
那假奉县知县死了五日,身上未腐,脸上生着尸斑处却与面具粘了住。暮青一扯那面具,尸体右脸的脸皮生生被扯了下来,只见她提着张面具,上头连着半张人皮,尸体的脸一半血肉模糊,一半尚能看清容貌。
奉县知县离尸体近,乍见此景,惊骇一呼,转身便呕。
这狰狞的场面也让百官想起了尸体被开膛破肚的一幕,众人顿时掩口欲吐,只是事情太令人震惊,一时被夺了心神,这才生生忍了下来。
只见那死人面庞削瘦,与奉县知县的颇有几分相像,但绝非同一人!
“假、假的!假的!”胡文孺指着地上尸体,又指奉县知县,不知他说谁假,只见其御前无状,惊惶疯癫,似已被这变故吓成了失心疯。
“你装!”暮青厉喝一声,胡府私印一摔,咚地砸向胡文孺脑门!
胡文孺应声跌倒,他掌心扎着碎瓷,这一跌,掌心按去地上,碎瓷猛一深扎,疼得他嗷一声叫起,丑态尽出。待反应过来,只见百官侧目,他已露了馅儿。
“失心疯者,狂言乱语,你倒是疯了还会质疑人证有假!”暮青一语戳破胡文孺的把戏,回身对御林卫道,“奉县知县的家眷何在!”
御林卫虎贲将军、御前侍卫长李朝荣是少数知道暮青身份的人,他曾跟着步惜欢西北寻人,知道圣上的一些心意,因此听闻暮青命令御林卫,只抬头望了眼堂上便抱拳而去。
奉县知县的家眷老少八口,全来了盛京,原本听说人死了,到了堂上见到人还好好的,震惊过后一齐扑了过去,老少哭作一团。其中有一老妇,年逾六旬,一身青黛锦裙,一瞧便知是奉县知县的老母。
暮青问那老妇道:“老妇何人,报上名来!”
老妇人花甲之年,儿子乃一县知县,她住的便是县衙后院,公堂她不陌生,却头一回见识如此大的阵仗。圣上坐堂,百官听审,都督断案,何为九品芝麻官,此刻体会得最深切。她不敢再嚎哭,忙俯身垂首答道:“老妇人何氏,乃原奉县知县之母。”
暮青问:“你看仔细了,你身前之人可是你儿子?”
老妇人一愣,抬眼瞧了涕泪横流的奉县知县一眼,又忙慌低下了头,道:“是!”
“何以如此肯定?”
“这……”
“他身上有无可供辨认之处?比如胎记。”
“有!我儿右肩处有颗黑痣。”
“扒!”暮青看向奉县知县,对旁边御林卫喝道。
这一声如惊雷,百官的心一提,只觉少年拂袖而令,雷厉逼人。她入朝时日尚短,虽说一直都是这般冷硬做派,但今日似乎格外逼人些。刚到刑曹衙门时她还不曾这般,似乎圣上出来后,她便越发雷厉风行了,莫非是因验尸有所疏漏,恼了?
百官猜测时,御林卫左右拉开奉县知县的家眷,拆了枷,扒了衣,果见他右肩头生着颗黑痣!
暮青见了,转身走到堂前尸旁,将白布一掀,露出死者的双肩,只见那人右肩处除了尸斑,并无黑痣。
谁是奉县知县,真假立辨!
暮青拂袖令御林卫将知县家眷带下去,问胡文孺道:“人证、物证、口供皆在,你还有何话说?”
胡文孺瘫坐在地,哑口难辩,本以为能抵赖得过去,哪知圣上半路杀出,这回可真是再无话可辩了。
“你干的好事!”元相国手中无物可砸,只得当堂怒斥,只是怒斥时望了眼堂上,意味难明,望罢对林孟道,“翰林院掌院学士胡文孺贪污西北军抚恤银两,罪证确凿,即刻收押天牢,依律定罪!”
此言不曾奏请过步惜欢,百官皆已习惯,林孟从命行事,元修立在堂前,遥望元相国,眸底痛色深沉。
“慢着!”暮青忽喝一声,堂上的人皆被喝止。
百官提着心望来,此案查察至此,所有贪赃的证据都指向胡文孺,那只脏手不是他也得是他,难不成这少年傻到想定相国的罪?
元相国的手在袖下捏着,指端青白,恨不得将华袖扯碎,面色却如沉渊,不见波澜,只问:“案子你审了,嫌犯也抓了,你还想如何?”
她若敢乱开口,江北水师都督一职他便另寻他人!
暮青理也不理元相国,手往月杀处一伸:“名单!”
名单二字让百官脑中的那根弦儿倏地绷紧,今日堂审也算一波三折,定了胡文孺的罪,他们还以为名单的事她会忘了,没想到还记得?
第335章 挂印辞帅(1)
“户曹尚书曹学!”暮青不管百官的心思,拿着名单便念,曹学目光躲闪,听她道,“奉县知县的口供中有述,‘军中需多少抚恤银都是直接跟朝中说,拨下来多少那都是户曹说了算,若不使银子,拨下来的数目定有苛减。’胡文孺所犯乃贪污重罪,你犯的则是苛减受贿之罪!有账本为证,奉县何年何月贿赂了你多少银两,你何年何月去兴隆银号里拿银票的,两本账册的数目皆对得上!你听好,我现在不仅怀疑你在任时因抚恤银两收受江北各地的贿赂,我还怀疑凡朝廷经由户曹发银之事,包括赈灾银、抚恤银在内,你都曾收受地方官贿赂!”
曹学惊得双目圆睁,张口欲辩,却见暮青抬手砸来一物,啪地扔在他脚下,他惊得跳起,低头一看,赫然是他曹家的私印!
“你以为你庶子的银票我是白赢的,这私印我是白刻的?”暮青怒问。
曹学闻言,目光有异,又想辩白,却仍被暮青堵了口。
“你如果想说和嘉兴的账我查不出问题,那你趁早闭嘴!查不出问题,才是问题!”
曹学眼中的异光忽然便成了惧色,他隐约觉出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
“和嘉兴钱庄是谢家的产业,谢家女正是你的宠妾,这些年你利用和嘉兴钱庄收受贿赂,账目做进了谢家经商的账里,你自以为此账做得干净漂亮,却不知商家各有本私账,账面太干净的多是假账!”暮青斥罢,这才看向元相国,问,“相国大人曾说此案由下官全权查办,此言可作数?”
百官在此,元相国心中再怒,也不能食言,于是沉声道:“自是作数!”
“那好!”暮青回身道,“刑曹衙差听令!查封曹府和盛京和嘉兴钱庄,曹府在京内京外的别院庄子也一并查封!曹府所有人即日搬出,无令不得私自回府,等候查抄点账!”
曹学两眼一翻,只觉得要晕倒!
“大鸿胪范高阳!”暮青又念一人名字,范高阳望来,惊意、怒意、狠意、惧意,纠结成团,似要碾碎暮青。
“御史刘淮!”暮青无视范高阳,接着念!刘淮腿一软,他在奉县县衙里见识过暮青的厉害,对她有些惧意,听见她念到了自己,只觉得今日要完。
“光禄丞吕良海!”
“谏议大夫侯田!”
“大司农史光科!”
“大司农丞魏涛!”
“武库令马友晋!”
“右京府都尉谢卫廷!”
“龙武卫抚军刘汉!”
暮青一连念了九人的名字,有文有武,官职名姓都在列,其中范高阳、刘淮和侯田都是当初朝中派往边关议和之人,在奉县县衙,步惜欢大赦之时,数这几日反对得厉害,当时她就知道此案必与这几人有关,如今一查,果不其然!
九人屏息,面色无不巨变,只听暮青道:“不要以为传书江北各地,命人烧了来往信件,此案就查不到你们身上!朝中凡是下拨抚恤银两的州县,那些州官县官多是你等的门生!我现已查明那些州县的钱庄银号,也已查明盛京的分号,现在查封你等府邸、别院、田庄以及涉案钱庄银号,等候查抄点账!”
暮青将那张写了涉案钱庄银号的单子交给月杀,道:“领着刑曹衙差一家一家的封!”
月杀接过来便往外走,走了十数步见无人跟上,不由回头,见刑曹一干衙差还张着嘴在吃风,一个个傻愣愣没回过神儿来的模样令他顿时皱眉,“还不走?”
那女人真会派差事给他,让他跟这群傻衙役一起办差,真是灾难!
那群衙役这才反应过来,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月杀走了,临出刑曹前还望了眼堂上,只觉那少年都督真是不要命,点的朝官一个比一个官品大,今儿这些人的府邸若都被查封了,这盛京城可要炸了天!
但暮青要的可不仅仅是查抄,既有全权查案之权,不用白不用,“上述所念之人,全数收押入监,听候查办!”
此言一出,刑曹大堂上没有衙役敢动。
步惜欢看了李朝荣一眼,御林卫得令,将人从百官里押出,拖着便往大堂外去。
范高阳乃大鸿胪,位列九卿,其位甚重,乃盛京百年门阀豪贵,何曾受过这等屈辱,一路高声骂道:“周二蛋!你个村野匹夫!小小都尉,你敢查封范府,关押老夫,你当真以为能判得了老夫?老夫与你不死不休!村野匹夫,村野匹夫——”
骂声渐远,堂中静得落针可闻,忽闻一声拂袖怒音,百官望去,见元修大步出了大堂,寒风刮着衣袂,猎猎如刀,似要杀人放血。
“谁说判不了?贪我军中将士抚恤银两之徒,判不了,我杀之!”
元相国面色一寒,元修已出了刑曹。
长风起,街上肃杀,押出来的朝臣皆被扒了朝服,戴枷上锁,押入囚笼,喊冤漫骂不绝于耳。元修自刑曹里出来,仰头望天,见天边黑云滚滚,压城而来,寒冬正月,暴雪欲来。
暮青随后便跟了出来,见元修立在刑曹衙门口,风扯起男子的发,远望如泼墨,肃厉凌天。
“元修。”暮青唤了元修一声,他回身时她已拉着他转去了门后,低声道,“此案幕后之人是谁,想必你心里清楚,他老谋深算,行事十分小心,这些年来从未亲自沾手此案,因此我没查到证据。”
她查过升昌钱庄,这家钱庄是八年前在外城开起来的,接的是商号的生意,名不见经传,但钱庄开起来的年份很可疑,显然是为了存放抚恤银两而专门开的,钱庄的掌柜她已经命人看押起来的,但这些年都是胡文孺与他接头,元相国从未露过面,这简直是当年做此事时就想好了退路和替罪羊。
此案无疑是元修最受伤害,但他是西北军主帅,案子查察至此,该回禀的案情她还是要回禀的,只是不知如何安慰他。
暮青叹了声,她不擅安慰人,一让她温言软语,她就浑身别扭。想起在西北军营时,元修尚不知她是女儿身,总喜爱拍她的肩,她便也抬手,往他肩头拍了两下,便算作是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