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你的美人是周二蛋(2)
“世间事,除了能,还有想。”步惜欢往浴桶处去,里屋没屏风,外间有。屏风已挪了进来,他抱着暮青转进了屏风内,“你能是你的事,我想是我的事。”
“世间还有这等歪理?”暮青被气着,冷笑道,“你想的是我,难道不该问我的意见?”
步惜欢把暮青抱入水里,待她坐稳,解了她的穴,道:“不需。”
谋她,要懂得收放。大事上他可放她,小事上要收,若他大小事都放开了她,她就跑了。
灯烛似霓,香汤氤氲,步惜欢的笑容在那绰绰灯影里跃着,暮青瞪着,面色微黑,不放弃争辩,“为君之道有帝道、王道、霸道之分,陛下是想行霸道?”
“你说是的为君之道。你我之间,我非君,你非臣,我只想行为夫之道。”浴桶旁搭着手巾,地上置一盘,只放着胰子和皂角。步惜欢瞧了眼,拿了手巾帮她擦身。西北苦寒,男儿不拘小节,大将军府中也没有香露、面脂等物,她在西北这些日子,真是将自己当男儿。
水声缓起,暮青怔了片刻,险些以为她听错了。
“为夫之道?我和陛下何时谈婚论嫁了?”她的记忆出问题了吗?
步惜欢执着她的手臂轻轻擦着,笑道:“你在行宫领了御封美人的圣旨,忘了?”
没忘。
但……
“你的美人是周二蛋。”暮青道,向来平静如湖的心难得起了些恶意。
男妃的圣旨她从未当回事,他也未必当回事。他本就不好男风,行宫中那些男妃应是他布局中的棋子。她离开行宫前,曾在冷宫的枯井里发现了一具男尸,那具男尸的面部有差别分解的情况,她当时断定那具男尸被毁了脸,当时并不知是如何毁了脸,直到前些日子出关前元修让魏卓之准备胡人面具,魏卓之曾言将人皮剥下来制作面具,那时她才受了启发,想起冷宫井里的那具男尸。
那具男尸整张脸都存在差别分解的情况,应是死前或死后被人剥了脸皮!
她那时推断那具男尸是她入宫那夜打入冷宫的齐美人,人刚入冷宫便死了,还被剥了脸皮,实在是惹人深思之事。
魏卓之擅易容,齐美人的脸皮被剥,会不会是他拿去做了面具?若做了,冷宫之中必有一个假的齐美人。那个假的齐美人,步惜欢打算用了做何事?
当时,她在行宫里曾听闻一事——帝王喜怒无常,喜新厌旧,三天两日有美人被打入冷宫。
那日,她在井里也发现了一事——那井深不对,除了齐美人,还应该埋了不少尸体。
那么是不是说明那井里埋的人都是打入冷宫的男妃?也是不是可以推测,步惜欢打入冷宫的男妃都被剥了脸皮,那些脸皮被做成了人皮面具,如今冷宫里住着的那些失宠的男妃都是假的?
行宫里的男妃听闻有些是美人司从民间抢来的,有些是朝官或商贾府上送来的公子。那些公子被送入行宫以色侍君定有所图,那么步惜欢将人打入冷宫又换上假的,其用意就值得深思了。
左不过是那些皇权之争的事。
暮青一想到案子便有些走神,听见步惜欢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哦?你不是?”步惜欢一看她的神色便知她想别的事去了,帮她擦好了一臂才开口。
暮青的回答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怔愣问:“我的面具呢?”
“枕下。”步惜欢懒懒道。
“我瞧瞧。”说起面具来,暮青才想到地宫里她额角撞到了青铜箱,面具应划破了,醒来至今她还一直没看过。元修应该还不知她醒了,若知道定会来问她女扮男装入军营的事。
步惜欢见她又出了神,不觉一叹,她到底与寻常女子不同,这天下间的未嫁女子,许也就她在男子面前沐浴毫无羞色了。不见羞色也倒罢了,还三番两次走神儿,他在她面前,她就这般毫无兴致?
步惜欢瞧了暮青一会儿,见她还想着事,气得笑了声,但还是起身转出了屏风,去枕下将那面具拿来递给了她。
暮青接过面具来一瞧,见那面具额角处有两寸多长的划口,不觉蹙眉。
“给魏卓之便可,无需为此物劳神。”步惜欢淡道,“元修若问你面具何处来的,你可与他说是刺月门之物。”
“刺月门?”
“刺月部的江湖身份。江湖人只知刺月门,不知刺月部。”
“……”如此机密之事,他竟告知她?
正怔着,忽见步惜欢伸手过来,欲将她手中面具拿开。
暮青醒过神来,抬手避开,默默把面具戴回了脸上,然后将一张少年粗眉细眼的黄脸对着步惜欢扬了扬。
灯影昏黄,少年的面容模糊不清,隔着淡淡氤氲,步惜欢神奇地读懂了——她是在告诉他,她这张脸不是当初进宫时的脸,所以她不是他的美人。
步惜欢低头,沉沉笑了起来,她竟有这般孩子气的一面。
“容颜可改,心难改,你终究是你。”笑罢,他将她的面具摘了放去一旁。
再无事可说,两人间便只剩水声。
有话说还好,无话可说便只觉灯影也柔,水也旖旎。他披着件外袍,衣袖挽着,伸来水里的手臂秀色清俊。他为她掬水洗青丝,为她执巾擦玉背,她的穴道入水时便被他解了,她在水里却如被点住穴道般难动,直到他的手伸来水里,捞住了她的脚踝。
暮青将脚一收,水花忽溅而出。步惜欢未避,任水湿了他的衣襟,握住她的脚踝将她的腿抬出了水。腿一抬起,她身子后仰,水没过脖颈,只露着张清冷面容在水外,那面容不知是被热气蒸得还是因这暧昧的姿势而有些微粉,连她瞪着他的眸都被这氤氲染得有些水雾蒙蒙。
他深深望着她,这女子般的娇态,今夜不好好瞧瞧,许有段日子瞧不到。
少女的脚踝玲珑精致,水珠如露,衬得那腿玉雪可爱。他顺着擦去,手中巾帕自膝间探入那素白的亵裤下,刚探入,尚未摸到那柔滑,她便身子一颤,猛地将腿收了回去!
第187章 以心相许?(1)
“我自己能洗!”她道,似乎忘记了他之前说的话,只是盯着他,戒备,复杂。
步惜欢的心意,她早在西北从军前,汴河城外新军营那密林里便知晓了。那时她只是惊诧,后来便看淡了,未再放在心上。他乃帝王之尊,无论朝中是何形势,他是昏君是明君,都改变不了他尊贵的身份。他与她的天地差别太大,那心动于他来说许只是一时兴起,而她有父仇要报,西北之行她有太多要做的事,哪有时间精力去想感情?
两个人的感情才叫感情,若只是他一人的心动,且还可能是一时兴起的心动,她何必想?
可是她的推断似乎出了偏差,他一路的护持令她诧异、动容。
三个月,他在江南,她在西北,千里之隔,他却似乎总在她身边。暗卫相护、千里传书、为救她上俞村之险动用的西北暗卫、为她这一路能预见的险事早早便写下的“若她有险,以她为先”的密令,就连她用那三花止血膏时都能想起他。
月杀每日在她面前晃,每日她面前都似有道红衣如云的影子。那红影如霜雪天里的梅,悄然地在她清冷的世界里盛开,慢慢恣意,扎着她的眼,刺着她的心,她想不明白,又有太多的事要做,每当想起,未理清,便有事分了心神。
直到今夜,本该在江南的他出现在她榻前,他的照顾,他的戏弄,他的怒意,他突然的告白与紧逼……她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反应,便由着他一步步逼到了此刻。
此刻,她心乱如麻,那长了草般的熟悉感又占了心头,她想想清楚,想一个人静一静。
暮青望向步惜欢,想开口,但还没开口,便见他起了身。
“西北的天儿凉了,水冷得快,别洗太久。”步惜欢将手巾搭在浴桶边上便走了出去。
世上事,过犹不及。今夜事到此便可了,再逼她便紧了。
由她想吧!无论想不想得明白,终是想着他,也终有一日,她会懂的。
步惜欢披着湿袍走到窗边打开了窗子,衣襟湿着,西风吹来,冷了胸前烫热。
月杀在窗边守着,见步惜欢开了窗,便跪地道:“主子。”
“嗯。”步惜欢淡淡应了声,目光放远,望西北的夜空,问,“如何了?”
“如主子所料,后殿石门下有虫巢。”院中老树斜立,西风起枯叶,月杀跪在窗下,声隐在风里,低细。
西北军封了地宫入口,孜牧河边也有重兵把守,呼延昊回到狄部后将神甲的消息散布了出去,五胡部族有人接连来探,仅五日光景,已发大大小小数十战!三日前夜里,呼延昊趁战乱之机从孜牧河上游潜游至地宫后殿,想要自后殿地底挖一条密道入圆殿,殿门的河床下却挖开了虫巢。呼延昊身上带着狄部神巫所制的药,以为能驱虫,结果毒虫不忌,死伤无数。呼延昊带了百人进去,出来时只有不足十人。
“嗯。”步惜欢眸底波澜不兴,手指轻轻叩着窗台,淡问,“可得手了?”
“已得手,今夜便急送盛京。”月杀道。
主子进过地宫,前殿石门内有毒虫,主子推测后殿许也有,便没允他们贸然进殿,只命他们静待,待呼延昊的人先进地宫一探,结果一切如主子所料。三日前夜里,呼延昊自地宫出来,西北军一路追驰,他们的人便趁机入了水,过暗窟走河床,将一罐儿毒虫带出了地宫送往盛京,请瑾王爷研配解药和驱虫药,以便再入地宫。
这段时日里,圆殿里的水满了也无妨,只需自殿门下挖暗道入内,将神甲一件件泅渡着带出来便可,只要避开那些棘手的毒虫,此事对他们来说不难。
“不必急,只需瞧着那些毒虫,莫死在途中。”
“是。”
“传信给巫瑾,年前备好解药和驱虫药,你们年时再进地宫。”
月杀微怔,年后?
“嗯?”只微怔的工夫,窗里人目光落来,睥睨凉薄,漫不经心一望,月杀后背忽起凉意。
“年时怕是来不及。”月杀俯身,不敢藏话,实言道,“元修有意封地宫,鲁大在调火硝,西北军撤出前应会炸毁地宫前殿。后殿入口在孜牧河处,火硝难以入水,但西北新军大多来自江南,水性颇佳,元修若选些水性好的下水将暗窟凿堵上,地宫便进不去了。”
黄金神甲的诱惑太大,这些日子已大小数十战,除了草原五胡,还有青州军借口守河蠢蠢欲动。元修有心不使神甲现世,他不会让青州军得到神甲,也不会让五胡得到地宫里那批黄金。鲁大已在调火硝,可见元修有意封毁殿门,前殿好封,后殿要封需潜入暗河。西北军多是江北汉子,水性不佳,但新军来自江南,水性好的随手可得!通往后殿的暗窟有一段拐口颇窄,可命人下水凿堵上,此事不算难办。
边关尚有战事,西北军不会在地宫守太久,元修很快会着手此事,若后殿暗窟处也被封堵了,他们即便有解药和驱虫药也进不得地宫了,年时哪还进得去地宫?
“哦?”步惜欢漫不经心地叩着窗台,淡淡一笑,道,“你跟了她这段时日,怎没跟着学聪明些?”
月杀:“……属下不明。”
步惜欢瞧了他一眼,问:“如今,西北几月了?”
“十月十九。”月杀答。
“嗯?”步惜欢未再多言了,只挑眉看着他的刺部首领,让他自己想了。
月杀低头深思,十月十九、十月十九、十月十九……
西北十月!
月杀忽明,抬头,步惜欢淡看他一眼,把窗关了。
风呼呼吹,枯叶落了满身,月杀低头,主子嫌他想得慢了……
西北十月已快入冬了,入了十一月就该下雪了。雪一下,孜牧河就该封了!即便不下雪,这日子河水也寒了,新军水性是好,可来自江南,受不得孜牧河水的冷!若如今是夏时,元修定会在新军里挑人去封后殿,可如今时节不对,行不得此事!
地宫后殿不会封!
他想得太多了,不及主子通彻。
第188章 以心相许?(2)
可……他还是有一事不明。
月杀望着窗,直接盘膝坐在地上,思考去了。
屋里,步惜欢披着青衫闲倚窗台,瞧着屏风里。
那扇座屏上搭着衣衫,只见里头热气氤氲,却不见出浴的景致。男子的目光一转,含笑瞧着那墙,烛台照着浴桶,映少女的身影入墙,她坐着不动,垂首轻思,那鹅颈曼妙一弧,别有柔情绰态,静坐如画。
她在屏风里坐着,他在窗台旁立着,她望那水,他望那墙,西风吹不进窗台,却不知吹乱了谁的心湖。
不知多久,水声忽起。
她起身,墙上暗影忽长,映那楚腰纤柔,腰身下一弧若瑶池春桃。那腰身忽一转,回风舞雪般,墙上忽现峰峦,惊心的圆润,那般一现便不见,只见屏风上伸来一手。那手纤弱无骨,烛影暗,照半截手臂流精光润,臂上玉珠儿颤,那手轻轻一拈,胸带便自屏风滑落。
男子深深凝望着那墙上景,窗外树影摇曳,那眸底深若沉渊。
暮青从屏风后转出来时便见步惜欢倚着窗,披着青衫,衣带松系,乌发如墨,笑望她,西北深秋的夜也让他笑出了春色。
这人,真一副好皮囊。
暮青端着旧衣物出来,面色已恢复往日的清冷,眸底清明亦如往日,那些乱如麻已不复见。她将盆子端去了洗脸架处,取了块干的巾帕来擦拭头发。
步惜欢笑着走过去,将她手中巾帕接了,暮青未拒绝,由着细心帮她绞着发丝,桌上明烛矮了又矮,待她头发干了,他转身将巾帕搭起,回身时她已入了帐去。
听见暮青躺下的声响,步惜欢只笑了笑,对窗外道:“换水。”
门开了,月杀进来,将浴桶里的水换了,期间瞧了步惜欢好几眼,步惜欢未准他言,他便沉默着出去了。
步惜欢入了屏风内,屋里水声起,却只闻水声。他未喊暮青来帮他擦背,也未再出言相戏,只独自沐浴,出浴后也未唤人进来倒水,只披着衣衫走向床榻。
待入了帐,他发已干。
暮青面朝里躺着,闭着眼,似睡着了。步惜欢轻轻一叹,无奈出手点了她的穴,将她的身子板过来,从她手中取走小刀,慢悠悠自枕旁取来一袋,将那刀归进去,又将那一套解剖刀的袋子放了回去。
暮青眸睁开,眸底寒光照人,步惜欢淡淡看了她一眼,无奈道:“我能吃了你不成?”
暮青无话,步惜欢却伸出手来一拈,解了她里衣的衣带。
暮青眸光顿时寒澈,连吐字都是冰的,“刚才说的话,转眼就忘了?”
说话间,见步惜欢自枕旁拿了盒药膏在手,正是三花止血膏。那药膏与她的解剖刀和面具放在一处,步惜欢将暮青的衣衫揭开,露那玉雪肩头,将那三花止血膏沾了,轻轻涂去她肩上。
“这伤好了。”暮青开口时,眸中寒意已敛。
“哦?”步惜欢微挑眉,涂罢轻轻揉着,为她按摩。
暮青看不见肩头,只感觉那药膏涂上,沁凉入了肌骨,她道:“这是止血膏。”
“有祛疤功效。”步惜欢道。
“这是止血膏。”暮青重复。
止血膏就该用来止血,用来祛疤是浪费它的功效,战场上命最重要,止血药用来祛疤了,待要止血时该用何物?若正缺此药救命,此前却浪费了,岂非等于浪费了一条命?
“嗯,女子视容颜如命,你倒看得轻。”
“我视疤痕为一种不具备正常皮肤组织结构及生理功能的不健全的组织,我只是伤在肩腰处,疤痕的存在不妨碍器官的生理功能,所以可以看得轻。”
她有些话向来难懂,不似本朝之言,他想起刺史府那夜相见时,问她那察言观色之能师承何人,她所答的人名与国名皆未曾听过,像是《祖州十志》中记载的异人国。
步惜欢瞧了暮青一眼,未再深究,道:“我看得重。”
“外貌协会。”暮青道,语气却平淡,不含鄙视。世间人皆爱美,她也同样。若不在边关,她也不愿身上留疤,只是身在边关,药材珍贵,止血膏更珍贵。命和疤比起来,后者便不那么重了。
此言他能理解其意,揉着她的肩,他的语气也淡,“我看得重,只因瞧见这疤便想起你曾孤守村中,一日夜孤待援军,而我远在千里之外,力所难及。瞧见这疤我便想起你曾负伤苦战,历生死之险,还没到边关便险将命留在上俞村。瞧见这疤我便想起你曾孤灯下一人治伤,忍那割肉之痛……”
他手劲儿重了些,声也沉了些,道:“瞧着不是滋味儿,还是祛了的好。”
暮青沉默,没再接话。帐内气氛静了下来,只觉男子指腹温热,捏揉的力度恰到好处,药膏本沁凉入骨,却被他揉得三分烫人。他揉了有一刻钟,拉了被子,将她的里衣解了开,露出腰身上的伤疤。
里衣内,她只束了胸带,帐中昏暗,肌如珠玉,流光隐隐。随着呼吸,她胸前浅浅起伏,那山峦被束着,他脑海中却想起那墙上惊鸿一瞥的圆润。
眸光暗了下来,他沾着药膏揉着她的腰身,捏揉间不觉轻曼辗转,似爱抚,似珍视。暮青却只觉腰间酥痒,微麻,她不觉眉尖儿颤了颤,闭眼。步惜欢瞧着她,见少女闭着眼,容颜清冷,身子却渐渐泛起樱粉,她忍着,却忍不住呼吸微微,眉尖儿颤颤,那模样别样惹人爱怜。
他瞧得入神,不觉揉得更辗转些,她提着气睁开眼,眸光含怒。
步惜欢笑了声,手劲儿放轻了些,暮青眸中的怒意随之缓了些,两人便这么眼瞪着眼,直到步惜欢揉好了,慢条斯理地帮她把衣带系好,被子盖上,他才解了她的穴。
“点穴上瘾?”一恢复自由,暮青便问。
“嗯,以前未发觉,如今是有些。”步惜欢懒洋洋一笑,竟不辩解,大方承认了。
“再点剁手!”暮青冷道。
步惜欢笑了声,毫无惧意,只道:“好凶悍。”
“你打算今夜宿在这儿?”暮青冷不丁地问。药也擦完了,揉也揉过了,他不走是打算宿在这儿?
第189章 元修家事
“你肯留宿?”步惜欢问。
“你说呢?”暮青反问,没取刀,但眸光已比刀凉。
他对她的心意她知道了,她自己的心也清楚明白了,但不代表他们到了同床共枕那一步。他们相识时日不长,相处只是刚刚开始,合不合适有待相处和时间来验证。
感性和理性组成一个人,她允许生活里增添一部分感性,但绝不允许理性空间被挤压。上辈子她所在的时空有句人人都知道的至理名言——恋爱使人智商为负!她不能想象她智商为负的样子,也不允许这种惨剧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们相识时日不长,他待她之心她若动容,也可如此待他——以心相许,而不是以身相许。
步惜欢一笑,并不意外,他抚了抚她的发丝,道,“睡吧,我只在此坐会儿,你睡了我便走。”
暮青闻言点头,不见怀疑戒备,当真闭上眼,睡觉!
他的神情没有作假,倘若敢在她睡后改变主意,那验证的结果也就出来了。
她睡得这般干脆,倒叫步惜欢有些气也不是笑也不是,都说生在帝王家是前世修来的,命好。他看他就是前世欠她的,命真不好,为她赶了千里的路,进大漠下地宫,为她运功驱寒,沐浴擦药,还得守在榻旁等她睡了再去歇息!
他若是有她一半的冷硬心肠,大抵便不是如此操劳的命了。
思绪渐渐飘远,待回过神来,榻上少女气息已匀,睡着了。步惜欢坐在榻旁看着,望那樱粉的唇,想起汴河城外新军营林中的浅尝,那清冽的滋味至今犹自回味,而她就在眼前,俯身便可得。
他缓缓俯身,离她仅一寸,闻见她发丝上的皂角香气,那清爽的香沁人心脾,他深嗅一口,起身离开。
这般偷香之事她定不喜,不如下回,光明正大。
步惜欢出了门去,门一开,月杀在窗下。
“主子。”他一动,身上枯叶簌簌飘落。
“嗯。”步惜欢淡应了声,“还未想明白?”
“属下有一事不明。”月杀俯身道。
“说。”
“是。”得了应允,月杀这才开口,“年时,孜牧河水冰封着,属下等自不惧河水之寒,可主子为何非挑年时?”
主子心思太深,他实在想不通。
“为何挑年时?”步惜欢负手立在院中,迎着西北夜风,望盛京方向,声凉薄,意轻嘲,“这年时不是朕挑的,是元家挑的。”
元家?
“边关战事不久了,朝中有议和之意。”
“议和?”月杀猛地抬头。
他们五人孤入敌营,为西北军逐一清剿草原五胡创造了绝妙的战机。乌那、月氏、戎人三部联军已被打散,勒丹二王子突哈、第一勇士苏丹拉被杀,勒丹王病重,狄人部族王权更替,正乱着。大兴西北百姓受五胡滋扰六百年,这一回是剿灭五胡的最佳时机了,错过了就再难有了!如今边关战事,分明是大兴占了上风,为何朝廷反要议和?
要议和也该是五胡来议!
步惜欢懒笑一声,“议和诏书不日广布天下,百姓的唾沫星子便要淹死朕了。”
月杀脸上顿生寒色,为污陛下之名,元家竟不顾西北百姓?
议和诏书一下,议和使团进京,元修身为西北军主帅,必奉诏回朝。元家想让元修回京,难不成是等不及了?
“朕这一身污名称了他们多年心意,不妨再叫他们称心一回。”步惜欢负手望盛京方向,懒懒含笑,如说一件平常事,谈笑间却似起一场傲杀,“只这回,谁能如意,且待天下之局。”
这一身污名有何妨?不过是天下笑我,我笑天下。
这天下间的风,该起了。
“房中莫留朕来过的痕迹,明日元修该回了。”步惜欢道一声,月杀应是,抬头之时,见人已在那西风月中,去得远了。
暮青清晨醒来时,撩开帐子下榻时扫了眼屋中,屋里半点步惜欢的痕迹都未留,仿佛他昨夜不曾来过,一切只是她病时的一场梦。但屋里未留痕迹,她身上留着——她的衣衫换过了,昨晚之事并非梦。
暮青将衣衫穿好,中郎将的衣袍她还是头一回穿,白袍红袖甲,银冠红靴,她将发束起,却未戴面具,只等元修来。
元修来时,暮青正用早膳。西北的膳食与江南大有不同,大将军府里的厨子是盛京元家跟来的,手艺不比御厨差,早膳是京中风味,清粥、蒸包、豆花、糖糕,暮青尝着口味尚可,只糖糕太油腻,她未动。
元修战袍未换,一回了大将军府便直奔而来,院子里听月杀说暮青醒了便进了屋来。西窗支着,窗外老树枯叶,零落窗台,片片黄金,少女独对西窗,将袍银冠,容颜赛清霜。
窗外秋风老树,窗内玉颜清冷,塞北西风过,却见青山绿水,一眼江南。
男子一身战袍,风尘仆仆怔立门口。
“大将军用过早膳了?”那人儿忽开口,屋中江南景忽散,现一桌热气腾腾的早膳。
“没。”元修低头咳了声,掩饰一进屋便走了神的尴尬。
昨日午后见驾,圣驾留了午膳,后又问起地宫中事和西北战事,待谈罢已是傍晚,圣上赐了晚膳,又留了夜。他夜里想着她的病,一夜难眠,清早醒了见圣驾未起,留了口信给宫人便赶了回来。
“那就一起用吧,厨房做得多,一人用不完。”暮青将一碗豆花放去对面。
那盛豆花的碗青玉颜色,衬得她的手指玉白柔嫩,胜似豆花白。她将碗一放便低头喝粥去了,元修却望着那手又有些出神,直到她抬眸望来,他才忽醒,又尴尬地咳了声,这才走来桌旁坐了。
男子银甲在身,背窗而坐,似一尊战神坐在天光里,大马金刀,儿郎豪气,朗若乾坤。桌上只她那一双筷子,他也不再传筷,一手执碗仰头便将豆花喝了,颇似饮酒。
暮青把一屉包子往元修面前一推,低头接着喝粥。元修抓起只包子三两口塞进嘴里,军中吃饭向来如此快,他习惯了,只是今早有些尝不出包子滋味。
第190章 谋杀案(1)
两只包子入腹,他便停了,双手据案坐着,静瞅着对面。她吃得慢,他便就一直等着,未曾想,倒是她先开了口。
“大将军有话就问。”暮青淡道,夹了筷小菜,喝粥。
元修反倒一时不知从何处问了,但见她连面具都未戴,想来是早知他会盘问,躲不过便索性开门见山了。他行事一直不喜弯弯绕绕,今日面对她倒有些怯,也不知自己在怯什么。但他身为西北军主帅,军中混入了女子,该问的他还是要问的,纵然她曾救过新军、救过他。
“你是何人?”元修望着暮青,不知从何问起,话到嘴边,却也就这么问了出来。
“汴州,古水县仵作暮怀山之女,暮青。”她神色未动,声音颇淡,未抬眼,只吃着早膳。
对面有道目光盯着她,许久未言。
暮青……
不是多诗情画意的女儿闺名,却格外适合她。
青天,青竹。她有青竹一样的清卓风骨,验尸断案如这世间的青天,还有谁比她更适合青之一字?
元修望着暮青,想起他竟是刚知道她的闺名,这般风骨卓绝的女儿名,她怎忍心以那粗汉般的名字从军?
“你是仵作之女?”元修问,只觉此话问得有些傻气,她验尸断案之能他是见过的,那时她说她是仵作,可她既是女儿身,自不会真的是仵作,她爹是仵作便能解释她的验尸之能从何而来了。
此言,她应没有撒谎,州县名皆有,她说言是否有假,他派人一查便知。
她这般聪明,不会在此事上作假的。
“为何要女扮男装入军营来?”依大兴律,军中不可有女子,军中几位成了家的将军,亲眷都在葛州城中,未住进关城内。关城内皆是大军营房,大将军府和各个将军府里服侍的人里连个丫鬟都没有。女子入军中,依律乃秽乱军营之罪,此乃死罪!身为主帅,军中出了此事,他该将人拿下严刑审问以正军威,可如今别提拿下了,那人儿在他面前用早膳,他连问话的语气都不觉放轻了。
元修英眉深蹙,心中复杂难言。
“立军功,入朝堂,替我爹报仇。”相比他的复杂,她神色一直颇淡,只提起爹时,执筷的指尖儿捏得有些发白。
“替你爹报仇?”元修微怔,随后眉心锁得更紧,“你爹他……”
他本该问替她爹报仇与她一介女儿身入朝堂有何关联,但不知为何一出口便问到了她爹的事上。
“大将军可知原上陵郡丞之女,柳氏?”暮青忽问。
“原上陵郡丞?”元修细一想,摇了摇头,眉峰却沉着,目光微转。
暮青盯着元修,面色忽寒,问:“大将军真不知?你想到了何事?”
元修抬眼望她,微怔。她怎知他心中有事?
上陵在江北,江北之事,家中常有书信予他,他本该清楚,但那些书信他已多年没看,左不过是些朝官更替朝臣党事。
家书……从来都不是家书。
那些家书只有来西北的头两年他会瞧上几眼,自他建了西北军任了主帅,家书里便渐无家事,写的多是朝中之事,密报般事无巨细。他看了几回,懒得再看便放了起来,说起来已有数年未启家书了。
自幼帝登基,姑母贵为太皇太后,父亲在朝辅政,元家贵为外戚,富贵已极。幼帝登基时,他年仅七岁,从军前在家中的那些年里,父亲朝事缠身,母亲主理中馈,不是去宫里陪伴姑母,便是在家中见朝中那些老夫人、夫人,家中****有诰命奉帖走动。元家门槛镶了金,里外皆是繁华事。
那时,家中便已无正经的家事,父亲年年纳姬妾进门,府中****有姨娘婢子死得不明不白,姨娘之间、庶兄弟姐妹之间勾心斗角,府中一团繁花似锦,也一团乌烟瘴气。
那时,他年有七岁,与家中内院女子避嫌而居,常与京中子弟走动,入京中学堂、习文武艺,见的也多是京中子弟的纨绔荒唐事,听的是士族豪姓贵族间的勾心斗角事,家中兄弟姐妹们也不省心,处处谋算,他待着心烦,十五岁便留了家书出了京直奔西北。
早些年母亲还来书道尽思念,盼他在军中照顾好自己,莫被胡人刀兵伤着,莫被战马摔着,冬日莫受了塞外寒气……后来,他屡立战功,父亲在家书便与他说尽朝事,母亲也渐不提盼归事,反倒每回都有意提起京中哪位国公侯门府上的小姐,从品貌到琴棋书画所擅之事无一不提,即便哪回不提他的婚事,提的也是哪个庶兄定了哪家嫡女,哪个庶姐嫁了哪家嫡子,他不在京中,却仿佛仍在京中。
后来,那些信他便不看了,反正建了大将军府后,家中送了厨子小厮来,其中有母亲身边的人,家中有何事,母亲身体如何,那些人自会告诉他,无需去看家书。这些年的家书他一直仍在那儿,多年未启了。
暮青问原上陵郡丞,即是说上陵郡有官员更替事,这些事父亲的家书中定有提及,但他没看,也就不知道。只是因她提及此事,他想起这些年来的家书,一时触动心事罢了。
“只是些家中之事。”元修不想多谈,又问回暮青的事,“原上陵郡丞之女柳氏与你有仇怨?你爹的死与她有关?”
“有。她是太皇太后赐给陛下的柳妃,死在汴河。”
暮青的身份既已告知元修,爹的事隐瞒也无用了。
柳妃之死、爹之死、刺史府王文起之死、夤夜私审文官,为揪出别驾何承学的同党,刺史府那么大的动静,不可能密不透风。连她入美人司、进宫为妃的事也是瞒不住的,她入宫时日虽短,但那几日颇得帝宠,宫中男妃和宫人众多,定有朝中眼线。元修若有心要查,定能查得到。
汴河事,没什么可隐瞒了。
“柳妃是原上陵郡丞之女,她爹两年前病故,她前往盛京投亲,后被太皇太后赐给圣上为妃。圣上带着她去汴河行宫,她却死在了帝驾下江南的龙船上。我爹奉刺史府的公文前去验尸,后被刺史陈有良一杯毒酒毒死,我夜探刺史府,劫了陈有良细问,得知下毒者另有其人。起初,我以为是圣上,便进了美人司入宫侍驾,后查出柳妃是被人掐死的,人一死,服侍她的人便被盛京宫中一道懿旨全都赐死了。线索虽断,却全都指向盛京。我势单力孤,真凶难查父仇难报,只得西北从军,以期立军功入朝堂,他日入京,查凶报仇。”
第191章 谋杀案(2)
暮青未提及刺史府中验尸一事,也未提刺月部暗卫之事,暗卫乃步惜欢的密部,此事不可说,而验尸那夜的人都是步惜欢的心腹,此事并非刺史府人人皆知,元修查不到便可不提,魏卓之与步惜欢过从甚密,她不知道元修知晓多少,便不提了。
但只这一番话,也足叫元修惊诧许久了。
他只是在地宫中偶然识破了她是女儿身,今日只为问她的身份与目的而来,怎知没问几句,真相竟是如此?
她爹之死牵出了宫妃、圣上和姑母?
她曾扮作男儿,入美人司进宫侍驾?
风卷残叶西窗黄,元修怔坐,朗朗眉宇添了秋愁。
暮青见了,低头继续用早膳了。
“你……与圣上相识?”半晌,元修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嗯。”暮青只简洁应了声。
“圣上可知你是女子?”
“知道。”
“……”知道?知道他还封她中郎将!
元修想起圣旨下到西北时,顾老将军还曾在书房里推敲圣意。今日看来,圣上之意会不会本就是为了封她?
他对圣上不甚了解,只记得来西北前两年,圣上在宫中正荒唐。那一年他纳宫妃,仅一夏八位宫妃便死了五个,朝堂哗然,五位朝臣称病罢朝,家中诰命****到姑母跟前哭冤,圣上被罚罪己,跪在帝庙七日才出,出来时腿险些废了。父亲下朝后带他进宫见驾,陛下刚满十三,龙榻上倚着锦靠,华帐琼钩,金缕浓香,少年在金翠般的云气里笑眼看人,袅袅烟丝苍白了容颜,眉宇间生着靡靡颓气。青殿高阔,那眸含笑,看人却懒得将人入眼。
那日,他只觉此人要么是真的荒诞不羁轻狂自弃,要么便是深沉莫测韬光养晦。
他来了西北后,头两年看家书,得知圣上好上了男风,广选天下俊美男子充实汴河行宫,后又大兴龙舟,载男妃游汴江,日耗万金。那时,西北军初建,他正忙着重整边防,家书搁置,便再未启。但这些年仍能听见不少圣上的荒诞行径,老师认为圣上是以荒诞戏天下,乃韬光养晦的隐龙,他与老师有同感,因此那日推测圣意,他觉得老师想的都有道理,一道圣旨数道用意,确是心思深沉之人所为。今日才恍然忽觉,或许那些他们所猜的圣意都是幌子,圣上的本意是想封她。若如此,圣上对她……
元修看着暮青,眉宇间秋愁更浓。
“他放你来军中,又封你为将,可有所图?”元修蹙眉问。
圣上好男风,行宫男妃之事不虚。他对女子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盛京宫里姑母指给他的宫妃,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当年他未离京,可是亲眼见过的。明知她是女子还放她来边关,又封她为将,居心难测。
他要她做什么?探听军中消息?
“并无,军中之事我从未外传过。”暮青看了眼元修,继续喝粥。
她没有过多的解释,信不信任不在于话多话少。元修若信,只这一句便够了,若不信,说再多也无用。
“为何要与我说这些?”她与圣上相识,说出来徒增他怀疑,“以你的聪慧,你有很多办法可以应付我。”
“经验再老道的捕快,犯起案来也是新手,天下没有完美的犯罪,我也做不到。”暮青喝完粥,放了碗筷,拿起帕子来擦了擦嘴。
元修微怔,顿时哭笑不得!
“君心难测,圣上放你来军中,今日无所图,明日未必没有。伴君如伴虎,你是女子,他日圣上翻脸,只一条秽乱军营之罪便可治你死罪!”元修摇头,她知不知自己身处的险局?
“大将军之意是,我不能再留在军中?”暮青问。
“我若不留你,你待如何?”元修望着她问。
“进京,寻仕入朝。”
武官当不成,当文官?
她还想扮男儿?
元修被气笑了,道:“就你这孤僻性子,当不了文官!让你当上了,官儿也高不了!”
他本是开暮青玩笑,暮青却望着他,眸光如初雪,化不得,刺人心,“为了爹,我什么事都能做。”
若必走那条路,她便抛了这一身清冷孤僻,从此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尔虞我诈,行那以前行不得之事,只要能往高处去,能查出真凶,能为爹报仇,这人间苦,她不怕!
少女孤坐,窗冷西风,枯叶飘零,她却似那常青的松竹,永不枯。
元修望着,忽然起身向外走去。暮青不求亦不留,他走到门口停了下来,问:“最后一事,你与刺月门主既有婚约,为何报仇之事不寻他相助?”
她方才所言的事里并未提及刺月门,她既是仵作之女,如何与江湖暗杀门派相识的?
暮青头一转,怔了片刻。元修等了半晌没见她答,复杂一笑,“抱歉,此事是我唐突了,我……”
“你在刺月门,月钱几何?”身后,暮青话音起,元修微怔,回身一瞧,见她已站在窗台边,低头望着窗下人。
月杀盘膝坐在窗下,闻言抬头,不解。
“除了月钱和暗杀的赏,多做事你们主子给赏?”
“……”
“你是我的亲兵长,月钱几何?”
“二钱。”忒少!好意思问!军中的银钱够寒碜的。
“多做事我给赏?”
“……”
“那你卖力当月老?”暮青冷问。
“……”
两人一问一答,元修转着身,望那窗旁的少女,眸底渐有明光生,那光动了星河,渐灼人眼。
“哈哈!”元修大笑一声,唐突抛到脑后,只觉心头舒畅。
月杀在窗下黑了脸,不满地瞪住暮青。她昨夜都和主子沐浴过了,一个女子,身子被人瞧了,不嫁主子还想嫁别人?
两人在窗内窗外互扔眼刀,院门外忽有人敲门!暮青望那门一眼,将窗啪地关了,元修没去开门,只远远问:“何事?”
只听外头传来一道少年音,应是元修的亲兵,“大将军,圣驾到!”
圣驾?
第192章 初验(1)
元修诧异,他才刚从圣驾处回来,怎么圣驾便又来了大将军府?
他看了窗子一眼,面色微沉,问:“圣驾来此可有说是何事?”
“说是听闻元睿公子在地宫里被毒虫咬了,便将随行圣驾的几个御医带来了。”
来看元睿?
元睿今早刚被送回关城,他从圣驾处回来时,元睿刚送到大将军府,他先去看过,派人去请了吴老来,他曾是御医院左院判,医术不比圣驾身边的御医差,但有几个御医在,一同会诊,总好过吴老一人忙活。
元修又看了窗子一眼,暗自松了口气,不是来找她便好,他总觉得圣上对她有所图。
“知道了,这就去迎驾!”元修说着便要出房门,却听暮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地宫里有毒虫?”暮青问。她走过三岔路的中路,路上只有毒蛇,没有毒虫。
“地宫前殿那两道甬道的石门里有毒虫,此事日后再与你说,我先去见驾。”元修说罢便忙着走。
“但这是件案子。”
“案子?”元修问时,已将房门关了,转身回来。
“谋杀案。”暮青道,又问,“元睿是你庶兄?”
既姓元,又能让圣驾带着御医亲自来看望,应是元家人。听闻元家只有元修一个嫡子,而他的年纪最小,那么元睿应该就是元修的庶兄了,虽不知排行老几,但定是元修陷入地宫失踪后元家派来找他的。
“我大哥。”元修道。
“那就是了。你大哥武艺如何?”
“你怎知他会武艺?”元修怔愣问。
“太好推断。元家满门文官,只有你一个武将。文官大多不懂武艺,但京中子弟年少时大多文武艺都习,不成武将也可骑射玩乐,此乃大兴士族风气。风气如此,士族子弟间的户外玩乐左不过骑射围猎、踏青游玩,元家乃第一大姓门阀,你大哥半分武艺也无,如何在京中贵族圈中走动?他定习过武,但因骑射围猎只是京中子弟的玩乐,与战场杀敌相差甚远,因此他的身手不足以下地宫,只不过是花拳绣腿。”
“……”
“既如此,你不觉得蹊跷?他来西北寻你定是带了人的,没带人也有西北军在,寻你自有他的人和你的人,他为何要亲下地宫?我敢保证他一开始定然没下去,只是在上头等。那么,后来是什么促使他下了地宫?只有两个可能——地宫里找到了宝藏,或者发现了你的踪迹。”
“我不认为有人能找到宝藏,三岔路难闯,机关坑和蛇窟更难进。左路和中路暗门未开,有人敢下去并能解开人脸机关吗?右路机关坑里进了水,即便从上头能看见暗门开了,能看见殿中的宝藏吗?宝藏在圆殿中央的青铜台上,从暗门处是看不见的,因此找到宝藏的可能排除。发现了你的踪迹也不可能,那么他还有别的理由进地宫吗?”
暮青看着元修,道:“只有一个可能,有人以这两个理由其中的一个将他骗进了地宫。”
元修面色忽寒。
暮青道:“有人,想借地宫杀了他。”
这是件谋杀案。
“人是被毒虫咬的,但身上许有别的伤,可惜我不能去,我的面具划破了,不然可以去验验伤。”暮青皱眉。
“验伤?元睿还活着。”元修眉头皱得更紧。
“不是只有死人才可以验伤,衙门里常有百姓斗殴案,验伤也是仵作的职责之一。”法医的职责其实不止是勘察凶杀命案现场并验尸,日常工作里最繁琐是对案件中涉及的活人进行损伤、劳动能力和精神状态等鉴定。她后来在国家保卫系统中任专职法医,接触的都是特大案件和穷凶极恶的罪犯,除非必要,否则不给活体验伤。在古水县时,因她是女子,爹不肯让她给那些市井混混流痞验伤,这等事都是爹在做,她只整日在义庄待着或去命案现场,活体检验已经很久没做过了。
元修对此不太了解,听了暮青的话略一思索便点了头,道:“圣驾到了,我先随圣上去瞧瞧元睿。魏卓之回来了,你的面具先给我,我让他瞧瞧再说。”
如此说,他便是有意暮青继续留在军中了。
暮青心中有了数,但没有说破。元修性情光明磊落,身为西北军主帅,一直与军中将士们同守军规。军规不得饮酒,他连想喝酒都是以水代酒,可见以身作则。明知她是女儿身,留在军营不合朝律军规,他还是留下她了,这对他来说并不易,心中定已责己。
有些事不必说破,心里存一份感激便好。
暮青到榻上枕旁将面具拿给元修,他深望她一眼,拿着便离开了。
面具未补好,她不宜见人,步惜欢来了大将军府也不会传她见驾。一时无事,暮青便到榻上歇着了,都说偷得浮生半日闲,她连半日闲也难有,病刚好便又来了案子。
这一歇定不会歇太久。
如暮青所料,次日一早,她正在屋中用膳,元修便来了,脸色沉着。
“人死了?”暮青问。
“没死。”但比这更糟。
元修将面具递给她,道,“伤处昨夜溃烂,已不成样子了,你随我去瞧瞧吧。”
大将军府,元修的居处面阔五间,进深一间,前后有廊,出了前廊便是正殿。嘉兰关军事管制,战时无甚访客,来者皆是军中将领,府中布局便无讲究。
元睿歇在元修房里的偏屋,暮青跟着元修进院时,屋里急急忙忙出来个亲兵,元修见那亲兵面色紧张,便沉声问:“我大哥情形不好?”
“不是!”那亲兵道,瞥了眼屋里,“是……圣上又来了。”
圣上?
元修下意识看了暮青一眼,暮青面无表情进了屋去。
屋里药香熏人,吴老领着齐贺和两名御医围着床榻转,窗边置了把阔椅,步惜欢融在椅子里喝茶,衣袖如烧云,灼了窗台金黄落叶,衬那眉眼懒如画。
“臣周二蛋,恭请圣安,吾皇万岁。”暮青进屋,一本正经地行礼。
喀!
第193章 初验(2)
步惜欢将茶盏往窗台上一放,衣袖漫不经心拂开,暮青膝前忽觉有风来,再弯不得半分。
那一拂不着痕迹,吴老等人听见暮青的声音转身时,只见她欲跪请圣安,步惜欢搁了茶盏,笑道:“免了。朕闻周爱卿寒热未散身子正虚,西北秋凉,地上寒,莫染了寒气。”
元修跟在暮青身后,瞥了眼步惜欢的衣袖,又听闻他的话,不觉英眉微蹙。但只一蹙,他便敛了神色,行礼道:“臣元修,恭请圣安。”
“爱卿也免了罢!腿上还有伤。”步惜欢懒洋洋道。
“谢陛下。”元修直起身来,却未抬头,举止恭谨道,“臣兄中毒卧榻,陛下****探问,实叫臣心中感念。”
“你怎么也来文官那一套?朕说了,不必如此。”步惜欢好笑地瞧了元修一眼,言罢笑意便淡了下来。
帝心自古难测,元修猜不出步惜欢的喜怒,便只恭谨答道:“是。”
步惜欢便不再理他,瞧向暮青时笑意又重回眸底,问:“爱卿身子好些了?”
暮青正往榻上望,闻言答道:“回陛下,好了。”
“那便好。爱卿乃国之栋梁,闻卿染了风寒,朕心甚念,寝食不安。本想今日来瞧过元睿便去瞧瞧爱卿,爱卿便来了,不知是否朕与爱卿心意相通?”步惜欢眉目含笑,窗外秋意浓,那笑却叫人忽觉桃李春花一夜开。
两名御医垂首,眼观鼻鼻观心,显然听习惯了。吴老未辞官时在御医院,圣驾好男风的荒唐事****耳闻,虽多年未见,到底也是耳闻目睹过的,便也垂首不语。唯齐贺眉头紧皱,他早就听闻圣上好男风,却不知圣上如此美丑不忌,周二蛋这副相貌,圣上也戏逗得起,他倒有些佩服!
元修恭立一旁,只有他知道圣上知她是女子,此番言语听来,实有轻薄之嫌。他眉宇沉着,抬眼时眸底辰光微寒,道:“陛下……”
“陛下,臣是来为大将军的兄长验伤的。”元修刚开口,暮青便道。
少年面色冷淡,话颇直白,元修不觉眉峰暗压,圣上喜怒难测,又捏着她女子之身的把柄,她如此直白冷硬,怕是不妥。他上前一步,将暮青半遮在身后道:“陛下,是臣请英睿将军来为臣兄验伤的。”
“哦?”步惜欢支着下颌,本无气恼意,看着元修将暮青半挡在身后,反倒面色淡了些,再瞥向暮青时,那笑里便带了几分牙痒。
“何故需验伤?”步惜欢明知故问。
“臣以为,臣兄中毒之事有蹊跷,故而请英睿将军来验验伤。”元修道。她的话他不怀疑,但如今元家富贵已极,敢动元家的人身份必贵,若说是她认为事有蹊跷,她必得罪幕后那人,她孤身一人,无根无基,易被人欺。不如他扛下来,报复之事要那人冲着他来,他是西北军主帅,身后有元家,想动他可不容易。
元修抱拳立着,窗外日头渐高,照着窗台金黄叶,晃得眉宇似染尽大漠金辉。望着他,便如望山关广阔,烈日不落。
暮青望着元修,面上清霜浅化。
步惜欢唇边笑意渐深,眸底神色却淡了些,道:“哦?那是要验一验。”
说话间,他不紧不慢地起了身,容颜覆一层秋辉,如画,却望不真切。只见他走去床榻边,两名御医垂首恭立一旁,吴老和齐贺端着药碗让开,步惜欢回头看了暮青一眼。
暮青走过来,元修跟着她,两人一到,床榻边顿时便塞满了人,一股子熏人的药味直冲鼻间,夹杂着淡淡的腐臭气。
元睿仰面躺着,半身赤着,穴上扎着十数根银针,浑身青紫。吴老等人正为他换药草,只见他左脸颊处一块溃烂伤,皮肉已烂得不见了,青紫的脸上露出白牙森森,帐中光线昏暗,人躺着,如一具腐尸。
除了左脸,元睿右掌和右臂上还敷着捣烂的药草,应该也是虫咬之处。
暮青伸手探了探元睿的颈脉,脉息微弱,时有时无,看来人已是枯木朽株了。
“敢问吴老,所敷药草为何物?”暮青问。
“老夫调制了几味祛痈疖肿毒的药,又添了玉芙蓉。这玉芙蓉乃大漠独有之物,散蛇虫之毒颇有奇效。”吴老道。
“那虫咬之处可还在持续溃烂?”
“睿公子刚从地宫抬出来时,溃烂处仅豆大,自大漠一路回来便是这副模样了。老夫以药草敷了一日,略有见效。”吴老摇头叹气,他在军中多年,将士们常有被毒蛇咬伤之事,他对蛇虫之毒有些心得,但此法治疗睿公子的毒伤却收效甚微。
这毒虫也不知是何物,杀人忒厉!
这天下间能解此毒之人怕是只有瑾王爷了,只是瑾王爷在京为质出不得京。睿公子的毒伤甚重,又回不得京,京中离西北千里之遥,自大漠回关城走了五日便这副枯木朽株之相了,哪还再受得起颠簸?若回京去,人多半是要死在路上的,可就这么放在西北,他也是无法了,只能以银针镇着毒,但心脉可护,虫咬之处却很棘手。
若再烂下去,右臂怕是保不住了。但胳膊烂了可斩,脸再烂下去总不能把头斩了吧?
吴老叹气,以他的医术,人不知还能保住几日。
“英睿将军如此问,可是有高见?”齐贺面色不豫,她问师父的方子,又问见效如何,是质疑师父的医术?她的本事他是见识过,但那是验尸,不是医术。师父在军中多年,擅接骨刀伤之术,擅解蛇毒,若他老人家对虫毒无法,西北之地便无人有法可解了。
“你可有法?”元修也问。
“三件事。”暮青不解释,只吩咐,“第一,准备食醋和生理盐水,伤处以食醋冲洗,之后换生理盐水,最后敷吴老的药草。我不能保证此法定有效,但应比只敷药草有效。”
暮青转头,见桌上有御医开的方子和笔墨,她便走去桌边,提笔蘸墨。
步惜欢见了,含笑坐去桌边,支着下颌懒洋洋瞧着。元修也走过来,吴老、齐贺和两名御医碍于身份,只得原地站着未动。只见少年字迹洒脱飞扬,风骨卓绝,站着挥毫,速成两张方子,回头递给齐贺。
第194章 有人威胁朕(1)
齐贺刚接到手中,吴老一把抽走,速速阅过,面露异色。
两张纸上写的并非药方,而是生理盐水的配比方法和蒸馏水的简易制取方法。
“此二物有何用?”吴老问,目光炯亮。
“有大用。生水不洁,生理盐水可外用也可内服,补充体液、清洗伤口和换药时使用,比生水好很多。但它需用蒸馏水兑制,蒸馏水亦可冲洗伤口。”
暮青的话吴老、齐贺和两名御医都只听了个半懂,但身为医者,对此有着非常人的敏锐,吴老的面色因激动而涨红,问:“将军之意是,此二物若能制出,日后军中将士受了刀伤,清洗伤口、换药时都可用,且有抑脓肿之效?”
“可真是?”元修盯住暮青,也有激动神色。
西北酷热,将士们受了刀伤最难熬的便是脓肿,每到夏时,医帐中的伤兵因脓肿生了蛆虫的比比皆是,军中药草足时还好,药草匮乏时许多人因此丢了性命,即便治得好,落下伤病的也不在少数。此法若真有用,日后不知会救多少将士!
步惜欢眸底也有异光,不觉坐直了身子,眉宇间褪了懒散,显出几分神采奕奕。
“可降低伤口出现化脓的可能,毕竟洁净些。”暮青不喜信口夸大,给两人泼了盆冷水,“我所说的只是简易之法,既然简易,便不可能完全灭菌,因此只比生水好一些,但也比没有强。只是能否制取得出需要大量实验,尤其是生理盐水,比例不可有错。新方法的施行需要大量临床实验,并总结经验。这个我给不了你们,要靠军医们谨慎摸索。”
这些年她验的都是尸体,很少进行活体检验,要不是今日看见元睿的伤,她还想不到此法。但她前世最基本的医疗药品和配备,在大兴来说都是新事物,以现今的工艺,制取出来的东西未必是她所写的东西。因此她言明好处,也要言明风险。吴老辞官来军中,非世上那些求功名利禄的庸医,她相信以他的医者仁心,他会谨慎,再谨慎。
元修和吴老闻言,果然压了激动神色,郑重地重新审视那两张方子。
片刻后,元修道:“好!此事便有劳吴老兼制督造了。”
“大将军放心,老夫定谨慎为之!”吴老领了军令,起身目光炯亮地看向暮青,问,“将军方才说以醋水清洗睿公子的伤口,此法又是何道理?”
“睿公子伤口附近皮肤充血、水肿、糜烂,色红棕,并形成溃疡,推断为强碱性中毒,醋为酸性,可中和毒性。中毒时日已长,效果定不如初中毒时,但配以吴老的方子,应能延缓伤处溃烂。”暮青道,玉芙蓉便是仙人掌,对蛇毒、痈疖肿毒、烧烫伤有颇有疗效,配合治疗效果应比单一疗法管用。
吴老闻言,眼底掩饰不住的喜爱,笑道,“将军年纪虽轻,倒有异才。”
“不敢。”暮青道,这些对她来说只是常识。她不是医者,只能凭见闻给些意见,此事上担不起称赞。她只道,“有没有用,且试试吧。”
“好!”吴老笑道,转身让齐贺去准备。
齐贺复杂地看了暮青一眼,硬是不肯认输,走时道:“将军法子倒多,只盼有用才好。”
暮青不言,当初在上俞村,她硬是不肯让齐贺验伤,他次日还是背着药篓去采了一日的药,晚上多放了包药在她门口。只凭此事,她便不愿与齐贺交恶,他是个冷硬性子,与她一样不懂待人罢了。
“你之前说有三事,还有两件事呢?”齐贺走后,元修问道。
“第二事,派人去查在地宫里中毒的将士是何症状,虫咬处是否溃烂,是否全身性紫黑。虫毒一般是酸性的,少有碱性的,就算此毒虫有异,腐蚀性虫毒也应该只对毒液接触处的皮肉造成伤害。非吸入性中毒,一般不会致使全身紫黑。此伤有问题,查查其余中毒的将士是否与睿公子的伤情一致!”
“去查!”元修听闻此言,面色顿沉,回身对门口守着的亲兵道。
那亲兵呐呐点头,走前看了暮青一眼,暗道英睿将军果真神人,只到床榻前看了一眼睿公子的伤,便瞧出问题来了。
“第三件事呢?”元修问。
“第三事。”暮青看向床榻上躺着的元睿,道,“把他的衣衫都脱了,我要验伤。”
屋里半天没声音。
两道目光朝暮青射来,一道重若万钧,烈日般灼人,一道轻飘飘的,漫不经心,却凉飕飕。
暮青在烈火寒冰里恍若不觉,对那两名御医道:“且拔了他腿上的银针。”
两名御医面面相觑,抬头瞄了眼步惜欢,战战兢兢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暮青皱眉,她不懂施针之术,不知取针有无手法之忌,若非如此,她早就自己动手了,何需他人?见两人支使不动,她只得对吴老道:“那劳烦吴老。”
吴老笑呵呵看了眼元修,诧异地呃了声,笑不出来了。
这是怎么了?不就是取针脱裤?怎圣上和大将军都不乐意?
暮青皱眉问元修:“大将军何意?”
元修眉头皱得比她紧,“我大哥不是已宽了衣?”
暮青看了眼只赤着上身的元睿,道:“他裤子还没脱。”
“为何非要脱裤子?只如此验不成吗?”元修沉声问。
她是女子,大哥是男子,她扮着男儿便真以为自己是男儿,不避讳男女之别了?
“只如此验?”暮青抬头望着元修,身姿清寒独瘦一枝,明明比他矮一个头,却豪不弱势,“大将军当初不脱裤,我能看见你腿上有伤吗?”
少年口吐寒冰,元修耳根腾地烧红,诸般话语憋在心口,再难开口。
暮青后心儿却忽有凉意袭来,她转头,见步惜欢坐在桌边瞧着她笑,那笑如暖日和风,却只令人忽觉春寒,“爱卿,针镇着经脉,如何取?取了人便死了。”
“哦。”暮青觉得这不是问题,“那便劳烦陛下或大将军封了睿公子的经脉,然后便可取针了。”
“爱卿好聪慧。”步惜欢笑意渐深,慢悠悠道,“可朕不敢点。”
第195章 有人威胁朕(2)
“为何?”
“有人威胁过朕,再点剁手。”
暮青:“……”
元修:“……”
两名御医抖了抖,悄悄瞄了眼圣颜,见步惜欢噙着笑意,眸底春光醉人——圣上笑得如此开怀,大抵事有不实,谁敢威胁圣上?还说要剁手,这可是株连九族之罪。
暮青抿着唇,似含薄刀,割了割步惜欢,转头对元修道:“那大将军动手吧,睿公子是大将军的兄长,你想看他含冤受罪?”
一语戳进元修心里,他年少时虽与元睿多有不和,但他毕竟是他的庶兄,不可看他枉死在西北。
但……
“只挽了裤腿给你瞧瞧如何?咳,西北秋凉了,光身易染风寒。”元修编了句瞎话,转开眼道。
“大将军怎知睿公子没伤在大腿?”暮青面含如霜。
元修一听大腿二字,耳根的红霎时蔓延到脖子,转过身去背对暮青,一时不肯再看她。
步惜欢也不再说话,气氛一时僵持,暮青忍无可忍,自去了榻前,步惜欢扬眉、元修转身之时,她掌心翻出把解剖刀来,顺着元睿的裤线便划!
世事需变通,针不可取,穴无人点,她可以将裤子划了,不过是片布,取下来便可!
暮青一动手,步惜欢和元修便瞧出了她的意图,一红一墨两道人影如风,顷刻便在榻前,一左一右握了暮青的手腕。
屋里忽静,步惜欢和元修对视一眼,目光同落在对方手上,步惜欢笑里藏刀,元修目若沉渊。
两名御医低头目不斜视,吴老不知看还是不看,只觉今日事叫人看不透。
“二位若不想验,我走就是!”暮青用力欲挣脱。
元修见她动了真怒,不觉有愧。本是他决定请她为兄验伤的,到头来却百般阻挠她。他一时无措,听步惜欢叹了声,顺手在暮青手中一摸,将她的解剖刀拿到了手中。
“爱卿果真聪慧,此主意甚妙。”步惜欢笑着把玩了下那解剖刀,随后对元修道,“元爱卿封穴吧。”
元修不知圣意,却只能依旨行事,放开暮青便封了元睿的穴。
步惜欢在他转身时瞥了眼暮青的手腕,眸底隐有舒心之意,待元修封了穴退去一旁,步惜欢坐去榻旁。暮青得了自由,在一旁瞧着,不知这人要搞什么鬼。
只见步惜欢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她的解剖刀,在元睿大腿处比来比去,刀光晃眼,看得吴老和两名御医眉头直跳,心跟着那刀光上上下下,只觉陛下是想阉了睿公子!
心正颤着,忽见刀光闪!
三人不觉避开眼,只听哧一声!步惜欢懒声笑道。“嗯,好刀。”
三人睁眼,只见元睿腿根下三寸处的外裤被开了一刀,青紫的皮肤露出,未伤到分毫。步惜欢收了刀,一根根取了元睿腿上的银针,抬手一扯,元睿的裤子从那刀口处忽裂,眨眼间被撕了下来,露出两条青紫的腿。
步惜欢扔了那两条裤腿和银针,拍了拍手起身,淡道:“验吧。”
只见榻上元睿躺着,上身赤着,双腿光裸着,唯腰间穿着条短裤,要多怪异有多怪异。那短裤不仅遮了男子部位,连大腿都遮了三寸!
暮青:“……”
元修深看了步惜欢一眼,他未想过还有此等法子,也未想到过圣上会如此紧张此事。
莫非,圣上对她有意?
元修微低头,面色晦暗,几分沉忧。
这时,听暮青问:“陛下怎知睿公子臀部无伤?”
元修抬头,晦暗的脸色又深了几分。
步惜欢本往榻下走,闻言回身,定定望住暮青,半晌,忽起一笑,那笑凉薄,望的却是榻上元睿,道:“这中毒的身子朕不想瞧,有污朕目,爱卿就如此验吧。”
“榻前有帐,放了帐子便好。”暮青分毫不让。
屋里一时死寂,吴老暗自给暮青使眼色,英睿将军性情冷硬,平日在军中也倒罢了,今日面对的是圣上,怎可如此不知进退?连元修都不懂暮青为何如此坚执,他看了步惜欢的脸色,本欲开口为暮青说话,却一怔。
只见步惜欢望着暮青,眸底诸般情绪忍着,虽笑着,那笑意却隐有苦楚。
暮青看见那苦楚,却还是不让。
两人就这般对峙着,直到那苦楚化作无奈,“罢了,如何验,爱卿说了算吧。”
步惜欢走去桌边坐了,脸上仍有笑意,那笑却像是刻上去的。他自斟了杯茶,茶已冷,他低头品着,一口一口,任那冷茶入腹,在舌间化作苦涩余香。他记得,当初刺史府她深夜验尸,也剥了那男尸衣衫,他心底只微诧,却并不觉得不可,今夜却有势必不可之感。
初见她时,他觉得她心软难成大器。再见她时,她在赌坊与鲁大赌钱,险些坏了他的事。他对她那察言观色的本事生了兴致,一时兴起在刺史府布局擒了她。那夜,她验尸查案到使计逃脱,他看见了一个聪慧隐忍的女子,那般的熟悉,似年少时的他。
后来,行宫相见,他以交易将她留在身边,本以为留了个为他所用的人才,最终被留下的却是他的心。
登基十八载,天下无人识他是明君,一朝被她识,他欢欣如狂,以为她是那知己红颜,以为恩宠便可将她留在身边。未曾想到她会毫不留恋的离去,她如此骄傲,如此世间独有,那一夜他看清,她却要从此远走。
自她走后,他才知何为念,何为盼,何为忧,奈何已隔千里。
三月之别,千里之隔,江南红墙翠瓦的深宫阻不断他念西北之心,他以一个男子之心待她,再见她时,此心已浓。
她懵懂不识儿女情长,他依然欢喜,为这世上终有一人可念。他想着,念着,望她终有一日能懂。这一日不知期,她尚未开窍,他便已失方寸。
今日事是他方寸有失。
验死验伤乃她所学,她一生志向,死者伤者于她心里不着色相,她看的是真相,洗的是冤屈。此事是他已难做到当初在刺史府时的心境,而非她之过。
第196章 凶手
既是他心境的缘故,那便他自个儿想法子吧!若叫她日后每每验死验伤前都顾念着他高不高兴,便是他拘着她了。
若因他之故,她验伤不全,查案有失,她必自责。天下无冤乃她一生所求,此四字他一生中已没有,愿帮她守着。
“去吧。”一盏冷茶喝尽,步惜欢已神态如常,眸光如春日午后的湖,和暖无波。
暮青看着,转身面向床榻上的元睿,看了眼元睿的前身,道:“验!”
一字铿锵,步惜欢抬眸,微怔——她没脱元睿的外裤。
元修也怔住,既不打算脱,为何方才要与圣上争论对峙?
“伤者右膝有局部隆起,触之微硬,乃皮下出血引起的血肿。”暮青触了触元睿的膝。验尸验伤是她的工作,看验全面是她的工作要求,不可儿戏,不可松怠。
她并非争论,只是坚守,也并非对峙,只是想看步惜欢的决定。
仵作是她的职业,工作时她会摒除个人情感,他是否信任她以及是否愿意尊重她的工作,是他们合适与否的关键。
若他愿意信任且尊重她,那她也不会吝啬付出与回应。
以她的习惯,验伤前她便会让伤者全部呈现在面前。但今日他在屋内,她可以考虑他身在此处的感受,改变她的习惯,先验其他部位,最后再验令他尴尬不喜之处,这是她愿意为他做的。
“把上身的银针取了,来两个人把他翻过来,我要看看后面。”看过元睿的双腿后,暮青道。
吴老将针取了,两名御医来将元睿翻了过来。
人一翻过来,暮青便先看了元睿右腿弯处,拿手一按,道声:“果然。”
她又按向元睿的手臂,他的右臂被毒虫咬伤,溃烂颇深,左臂却还完好,暮青按了按他的前臂、掌心,又察看了他的手肘。看罢之后她看也没看元睿的背部,对那两名御医道:“翻过来!”
两名御医依言行事,退下后见暮青掰开元睿的嘴看了看唇舌,而后一刀割断了他的裤带,道:“再翻过来!”
元修眉头猛地一跳,道:“你……”
“闭嘴!”暮青头也没抬,利落地拉下了元睿的长裤,以两指在他青紫的皮肤上按压了几下,又利落地将长裤拉上了,整个验伤过程不过眨眼工夫,迅速果决。
步惜欢低头喝茶,元修尚在被吼住的怔愣中,暮青已验伤完毕了。
“已经明白了。”她道。
步惜欢自冷茶中抬眸,暮青却未明说验伤结论,只对元修道:“那日陪睿公子下地宫的将领是谁?把此人找来,再给我间屋子。”
“陪元睿的人?你说青州将领吴正?”元修问。
“青州将领?”暮青回来刚一日,只推测元睿来西北带了人来,却不知是青州的人。
“你怀疑吴正暗害我大哥?”元修沉声问。
“是不是,审了才知道,大将军只派人去请,说有事过府一问便是。”
“好!”元修点点头,负手便往屋外去,屋里的亲兵被他派出去查地宫中其他兵将中毒之事了,屋外无人,他得现去寻人办事。
暮青却又将他唤住,“大将军派人传话时与吴正说,要他把那日随睿公子入地宫的兵都带来,此话一定要传到。”
她特意嘱咐此事,元修便知话里有深意,面色不觉又沉了几分,转身出了门去。
吴正来时只带了三个青州兵,元修在正厅见了吴正,一番寒暄,吴正道:“大将军有何话问,问便是了,末将定知无不言。”
元修不喜拐弯抹角,直言道:“今日并非我要见吴将军,而是英睿将军有些事想问问将军。”
“英睿将军?”吴正眼神微变,随即笑问,“可是西北新军的那位周姓少年?圣上前些日子敕封的那位五品中郎将?”
“正是。”
“那不知英睿将军有何事要问?”
“吴将军在西北这些日子,想必听闻过英睿从军路上之事。她乃仵作出身,擅验死验伤,我对大哥中毒之事有些不明之处,今早让英睿验了验伤,是她请吴将军过府一叙的。我想,她应是想问问那日地宫中的事。”元修态度和善。
吴正并未露出不快的神色,反倒很善解人意地应了,“原来如此,睿公子乃大将军之兄,遭此大难实乃末将护卫不周,大将军问问也是理所应当。那不知英睿将军身在何处?”
元修有些意外,深望了吴正一眼,道:“她在后厅中等候,若吴将军不介意,先陪我在厅中喝盏茶吧,让你带来的人先去见见英睿。”
先见吴正带来的人是暮青的意思。
“大将军既如此说,末将自然从命。”吴正微诧,笑着应了。
元修给亲兵使了个眼色,那亲兵便带着三名青州兵去了后厅。
大将军府后厅面阔三间,门只开了半扇。
天近晌午,秋日高悬,厅中坐一少年将军,雪袍银冠,清光冽,衬那眉眼三分清冷英气。
一名青州兵被带进屋里,门自身后关上,他战战兢兢道:“将、将军……”
“坐。”暮青道了声,低头喝茶。
那青州兵瞄了眼她面前的阔椅,不敢坐。
“军令,坐。”暮青把茶盏往桌上一放,喀地一声,惊得那青州兵一跳。
暮青是西北新军的将领,那青州兵则属青州军,军令一说实属莫名,那兵却不敢有违。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面前之人还是圣旨敕封的正五品中郎将。
那青州兵屁股沾着半面椅子坐了,背挺得笔直,头低着,眼神微浮。
“抬头。”一道声音自面前传来,那青州兵讶异抬头,一触暮青的目光便想把头低下去,只听她道,“我问,你答,配合些。快晌午了,我不想耽误午膳。”
那兵嘴角一抽,心道这位传闻中的少年将军把饭食之事看得可真重。他呐呐点头,刚一点头,便听暮青开了口。
“你随睿公子下过地宫?”
“是。”
“哪一日下的地宫?”
第197章 无法结案的凶案(1)
“呃……”那兵愣住,眼底闪过慌乱,暗自扒拉着手指头数,今日二十一,回到关城两日,路上走了五日,似乎是前一日下的地宫,“十、十三日下的地宫!”
“好,知道了,你下去吧。”暮青淡道。
“……”啊?
来之前,将军交待了那么多,结果只问了两句?
“带他出去。”暮青对门外道了声,话音刚落,门便开了,方才把人带进来的那名亲兵进来,不客气地将人请了出去,接着带了下一个进来。
暮青还是那一套,让那青州兵坐了,抬头正视她,问:“你随睿公子下过地宫?”
那青州兵答:“是。”
“哪一日下的地宫?”
“呃……”那兵也愣了,似想过会被问到的各种地宫中的问题,就是没想到会被问到日子,他也想了许久,但是没想出来,吞吞吐吐道:“不、不记得哪日下的地宫了……”
他小心翼翼瞄着暮青的神色,只见她冷淡地喝了口茶,道:“知道了,下去吧。”
门开了,人被带了下去,最后一人被带进来后,依旧是同样的问题,那人也道记不清了,“不记得是哪日下的地宫了,小的不太记日子,将军让我们下地宫,我们就下地宫,哪管日子?”
“嗯,下去吧。”不管那兵怎样解释,暮青只叫人出去了,对那亲兵道,“请吴将军来吧。”
吴正一盏茶的时辰便来了,元修一同来了,却未进屋,只留了吴正一人在屋里与暮青面对面。
吴正只觉她审那三人的时辰太短,他还以为少说要半个时辰,结果在前厅只不过陪着元修喝了一盏茶便有人来请了。
究竟问了何话,如此短的时辰?
他心中存疑,进了屋不觉打量暮青,只觉她貌不惊人,若非穿着身将袍,当真是放到人堆里便找不着的一张脸。如此相貌,与他在西北军中所闻实难以想象是同一人。
“英睿将军之名如雷贯耳,吴某今日得见,实乃幸事。”吴正和善地笑道。
青州军在内地,常年无战事,吴正而立之年,相貌亦不出众,比之西北的武将,他显得有些文人气。
“吴将军请坐,我有几句话想问将军,望将军实言相告。”暮青起身相迎,面色清淡。吴正武职比她高一品,但无封号,两人见面,以大兴官风礼仪可以平级相待。
吴正听过暮青性情孤僻冷淡,却没想到她连寒暄也无,如此直接。他心有不快,却面色不露,笑着坐了,问道:“将军欲问何事?”
“睿公子的毒是你下的。”暮青开门见山,语不惊人死不休。
吴正本笑着,面色忽怔,随即便冷了下来,问道:“英睿将军此话何意?”
“你以找到了黄金神甲或者元大将军行踪之由骗睿公子下了地宫,你趁他不备踢了他一脚,那一脚踢在他右腿弯处,当时离墙壁不远,他右膝着地,撞到墙上弹回,又跌坐在地。毒虫在此过程中咬了他的左脸和右掌右臂,你怕毒性不足以要他的命便趁他惊恐乱叫时,往他嘴里喂了毒。”
“他唇内起疱,舌见烂肿,腹肿胀,身青紫,此乃服毒之状。军医们喂药喂食未曾起疑,不过是因他中了虫毒,以为是虫毒所致罢了。但地宫毒虫之毒乃腐蚀性,人若被伤,只伤处溃烂,不可能呈现全身青紫的服毒之状。我让人查了在地宫中被毒虫咬伤的西北将士的伤症,凡活着的皆虫咬处溃烂,未见全身青紫,有此可见睿公子是服过毒的。”
“睿公子全身青紫,除了虫咬伤,摔伤不易看验,但能摸得出来。皮下出血的损伤局部会有肿胀隆起,触之有硬感,且损伤形态会反映出致伤物接触面的形态,据此可推断认定凶器。睿公子右腿弯处有弯月形的硬肿,极像靴尖造成的,军中一般兵勇的鞋子都是圆头的,只有军侯以上的武职才配战靴,靴尖多为尖的。除此之外,睿公子的手掌、臀部也验出皮下出血来,且他的手掌和手肘都有擦破的伤情。如果你是从背后踢了他,他应往前撞倒,手肘和臀部不会受伤,之所以受伤,定是他撞到什么,受力弹回来所致。他当时定是撞到了墙上,若是撞在了人身上,受力不该如此大,伤肿不该如此重。”
“鲁将军在命人撞开地宫甬道的殿门后,毒虫涌出,他曾命人撤出,将地宫又烧了一遍。毒虫被烧死了大半,但也有幸存的,只是比之前的少。你见到毒虫时,应该想让毒虫咬伤睿公子的头,但出现了偏差,毒虫咬了他的脸颊。你见他被毒虫咬伤却未毙命,只能趁机喂了毒,你以为他中了虫毒,可遮掩过去,但你不通毒理,不知毒不同,伤情有别。”
“不过我有些不理解你为何想以毒虫杀他,地宫里机关重重,你明明可借机关杀他。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原因出在睿公子身上,他应是谨慎多疑之人,你难以找到下手的机会,看见毒虫后便脑中一热,趁机动了手。”
没有多余的问话,吴正完全没想到暮青会见了他便将他做的事一一说出。他来大将军府前早已心有准备,想好了万全的应对之法,却没想到暮青行事不遵常理,他以为她会问的话,她一句也没有问。
吴正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却听暮青问道:“你知道我问了那三人什么问题?”
吴正哪里知道?他一时难接话,只听暮青又道:“他们三人根本就没有下过地宫,跟随你下了地宫之人,都死了吧?”
吴正惊住,僵笑道:“我不懂英睿将军所言何意。”
暮青道:“我让你懂。我只问了两事——可随睿公子下过地宫,哪日下的地宫。”
吴正心中咯噔一声!
“他们都答是,有一人告诉我是十三日,另两人都道记不清了,其中一人还解释了记不清的缘由。其实他们记不记得都无妨,我只想听他们如何答。我问哪一日下的地宫,一人答十三日下的地宫,另两人皆答不记得哪日下的地宫了,三人的回答都太生硬。”
吴正不解何处生硬,暮青忽问:“吴将军来此前,可用过午膳?”
第198章 无法结案的凶案(2)
吴正愣了会儿,不知暮青怎会忽然问此事,不耐地答:“没用过!将军此言何意?”
“没用过。”暮青重复了一遍此话,道,“吴将军如此答才不显得生硬。”
吴正没听懂,面色茫然。
“将军答的是没用过,而非答没用过午膳,这便是自然与生硬之别。那三人也同样,记得日子的答十三日,不记得的答不记得,这才是自然的回答。十三日下的地宫,不记得哪日下的地宫,生硬地重复我的提问,便有说谎之嫌。”
“……”
“因为说真话者底气足,不会担心因话简而被疑,唯有说谎话者才会担心答得太简会遭人疑,以为说得多才可信,岂知多说恰恰显得生硬,此乃底气不足所致。”
“……”
“既然他们连下没下地宫都在说谎,进了地宫之事何需再问?问了也是谎话,浪费我的时间。”
“……”
“既然他们没下过地宫,那么下过地宫的人去哪里了?吴将军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吗?”暮青话虽如此问,却没给吴正答话的机会,她懒得拆穿一个又一个谎言,把所有的推理都摆在他面前,如果他还有话说,再辩无妨。
“其实,睿公子中毒一事不需审兵勇,审了也无用,此案并无实证。睿公子身上只有右腿弯处的伤可证明有人踢过他,却不能证明那人下过毒,此伤只可定伤人罪,不可定下毒之罪。有人招供只是人证,倘若疑凶犯案后弃了多余的毒药,此案便无物证,也就难以定案。我原只想将人请来问些事,说不定能从中发现马脚,再寻定罪之证。可是,当我听说是青州军的将领陪睿公子入的地宫,我便临时改了主意。”
“疑犯在地宫里既然没有利用机关杀人,说明机关杀人的条件不成熟,那么疑犯也就不太可能利用机关将一同进入地宫的兵都灭口,如果他有此把握,他早就将睿公子一同杀死在地宫了。陪睿公子进入地宫的若是西北军,那将领没能在地宫里将带着的人都灭口,出了地宫后就更无法下手了,因为西北军治军严明,人若失踪或死得蹊跷,军中必查!但若是青州军就另当别论了,西北军管不着你们,你的人你自可以处置。但这只是我的推测,没有证据,所以我让人请你来时,告诉你要带上入过地宫的兵勇。而你只带来了三个人,这三个人却都没有入过地宫。”
暮青看着吴正,问:“那么,吴将军可否解释一下,你为何会带三个没下过地宫的人来吗?”
吴正双拳倏地一握,气息一屏。
要如何答?
若答跟着他入地宫的人都死了,那人是如何死的,既死了为何不敢明言,要找人假扮?若答跟着他入地宫的人还在,那更难解释为何要带三个假的来大将军府。
如何答都是错,这根本就是个套儿!
从他被知会要带人来大将军府便中了这少年的计,慌慌张张寻来三人叮嘱地宫中事,她却根本没问地宫中事便将三人识破了。她本无铁证,他今日之举却将自己推入了坑中,难以自圆其说。
吴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此事他办砸了!
那****以寻到了黄金神甲为由将元睿骗进了地宫,他却谨慎得紧,到了三岔路口,见机关未破,遍地尸首,便起了疑,问他:“不曾有人过得去,你怎知神甲在此路后?”
他并不知地宫中有无神甲,亦不知神甲在何处,不过是见此路难行机关甚厉,便想将元睿的命留在机关路上罢了。见元睿起疑,他当时答道:“末将已来回探得一遍,此路过去便是。”
元睿道:“哦?过去便是?里面是何情形?我那六弟可在其中,可有机关?”
他道:“未见着大将军,机关……可能有,末将未进,探得神甲所在之处便匆忙回来报与公子了。”
若说没有机关,元睿定然不信,他只得如此答。
元睿却生了怒,道:“未进其中便来报与本公子?此路上的机关都如此之厉了,那藏甲之地会无机关?连探都未探是想让本公子把命留在那藏甲之地?”
他心中惊怔,见元睿面有阴沉之色,一时答不出话。
只见元睿阴沉一笑,道:“将军既有此神勇之能,能过此路,不防再走一趟,去那藏甲之地探个明白,将一件神甲带出来给本公子瞧瞧如何?”
他一时无法,只得应是,元睿冷哼一声,便拂袖转身,一副懒得再瞧他之态。
他自知难过此路,亦不知后路有何机关,更不知神甲在何处,若过此路,指不定自己的性命便要留在其中,若不过,元睿定会起疑。即便他真能过去,拿不回神甲来,元睿还是会起疑。当时,他心神极乱,又知不可磨蹭太久,再不进机关路元睿定会疑他,正当那时,他瞄见离元睿不远的青石墙缝里钻出只毒虫,他脑中一热,心中杀机顿起,便将元睿踹向了那毒虫。
鲁大烧过前殿后,那些毒虫死的死,逃的逃,有些逃到后头路上,数量却极少了。元睿被毒虫咬了脸颊,拿手去捂时又被那毒虫咬了手,他当时痛嚎不止,双目血丝如网,瞪着他似阴间厉鬼。他自知心思暴露,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佯装去扶元睿,顺手将他制在地上,往他口中喂了毒。
不巧的是,正在那时,鲁大带着人下了地宫,说是元修找到了,让他和睿公子不可再留在地宫中。他慌忙收手,那毒喂得不够,元睿未死,尚留了口气在。鲁大见元睿被毒虫咬伤,赶忙令人将元睿抬出了地宫,一路派人护送了回来。一路上,元睿几番险死,不过吊着口气,他这才放下了心,途中夜里趁着守夜之机,将当时地宫里在他身边的那十几人杀死在了大漠中。
当时,听闻孜牧河里有条暗窟可通地宫后殿,他便以帮西北军驱逐五胡为由将一半人马留了下来,自己率着近千人回关城,那十几人在千人中不过极少的数目,人少了,西北军的将领也没瞧出来,他原以为此事办得神不知鬼不觉,哪知世上会有人仅凭元睿的伤便将他查了出来?
第199章 感觉如何?(1)
吴正面色阴沉,盯住暮青,难以相信自己会栽在一个刚从军不久的毛头小子手中。
暮青也不言语,只等着听吴正如何辩解。
吴正却笑了出来,神色一松,道:“没错,毒是本将军下的,英睿将军果真睿智,不过本将军以为,此事你还是不要多深究得好。大好的前程,毁在此事上不值得。”
暮青问:“以你之能,不该是主谋,身后之人是谁?”
既以她的前程威胁她,想必那人身份极贵。
“你!”吴正被讽,面色涨红,怒笑一声道,“区区五品中郎将,也敢问主谋?”
暮青闻言面色不变,只道声果然——果然那主谋身份极贵,不然吴正在西北行凶,害的还是元修的兄长,为何敢如此有恃无恐?
砰!
这时,房门忽然从外被推开,元修立在门口,晌午秋日当头,照不化男子面上寒霜。
“她不敢问主谋,那本将军可问主谋否?”元修进门,身后有劲风一拂,门砰地关了上。
“大、大将军?”吴正惊住,他来此时,元修分明没跟来。
“吴将军好胆色,在西北地界蔑视我西北将领?”屋中光线昏沉,遮了男子眸底细碎星河,那眉宇似聚一场风雪,煞人。
吴正惊诧难言,早听闻元修待麾下将领亲如兄弟,兄长之事他不问,竟先问他讥讽英睿之事?
“午膳时辰到了,我去用午膳。”这时,暮青忽然开口,不待元修和吴正反应过来便出了门。
元修回身看着她的背影,见她竟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暮青回了自己院中,用了午膳也未再回后厅,元修和吴正谈了何事,她不问也不打听。
午后小憩,下午暮青让月杀寻了几本医书来瞧,傍晚用过晚膳便早早沐浴梳洗,入帐歇着了。
帐里,少女披着青丝,侧身卧着,眸中全无睡意。幕后主谋是谁,她已心中有数,这案子……无法结了。
这世间她断得清的案子多,却并非都能结案,在古水县时,城中富户使了银钱买通知县轻判或不判之案年年有。权贵当道,公理难存,这一身五品中郎将之职终究是轻了些。
暮青阖眸,眸中那抹明光初露便被眼睫遮了,她刚要睡,忽听身后帐子微动,回头间只见一袖梨花白,一人进了帐来,坐在榻边,笑问她:“未能结案,可是心绪不佳?”
“你来做什么?”暮青瞪着步惜欢,他以为大将军府是他的行宫,来去自如?
步惜欢挑起她一缕发丝,绕在指尖把玩,笑道:“来安慰你。”
暮青拍开步惜欢的手,道:“我不需要安慰。”
步惜欢笑道:“我想安慰你。”
“……”又是这样,她不需要,他想!
强盗理论!
暮青懒得辩,翻身朝里,闭眼,睡觉。
帐中烛影摇红,少女的肩柔弱一弧,望之如见那江南月,落在那竹林梢头,清冷如玉钩。步惜欢拨弄了下那肩头的发丝,依旧绕起把玩,轻轻叹道:“那要杀元睿的人……”
“太皇太后。”暮青闭着眼道。
毒杀元睿,事情败露还有恃无恐,吴正所仗之人只可能是元家人。唯有仗着元家人的势,他才可能不忌惮元修,在西北的地界毒杀他庶兄。那人在元家定然位比元修高,不是他父亲便是他姑姑。
元睿是元相国的骨血,计杀亲子之意定难决,但在太皇太后眼里,元睿只是庶子,因此此事乃太皇太后懿旨的可能性更大。只是元相国应当知情,默认罢了。
世有虎毒不食子,亦有高门无亲情,士族门阀的悲哀。
“倒聪明。”步惜欢笑一声,语气波澜不兴。
“你的处境是否更险了?”暮青淡问,高门虽无亲情,但不到万不得已,一个家族是不会处置家中子弟的。既然开始清理家中子弟,总觉得是要为一些事做准备了。
“嗯?”步惜欢未答,只笑一声,韵味悠长,似含欢喜,“你在担忧我?”
暮青沉默,唇抿成刀子,早知道就不问了,还不如睡觉!
这人,没个正经。
于是她再不开口,当真要睡了。
这时,忽听外头院门吱呀一声,暮青睁眼,步惜欢瞥了眼帐外,眸光淡了下来。
只听院中月杀的声音传来,颇冷,“大将军夜里来此,何事?”
“她睡了?”元修问。
“睡了。”月杀答得干脆。
元修看了眼屋里还点着灯烛,见月杀面无表情,便知他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他手里拎着罐酒,望那西窗烛影,沉默了片刻,苦涩一笑,转身便走了。
屋里,暮青起身下了榻便往外走,走了两步回身,见步惜欢还关在帐子里,人看不见,靴子却能瞧见。暮青皱皱眉头又走了回去。帐子一撩,将人往榻上一推,被子拉过来一盖,转身走人。
房门打开时,元修正走到院门口,暮青问:“何事?”
元修和月杀同时转身,月杀速瞄一眼屋里,却见暮青出来时便把门带上了。
暮青望了眼元修怀里抱着的酒坛子,道:“我寒症初愈,不陪人饮酒。”
话虽如此说,她却走到树下石桌前坐下了。
元修一笑,抱着酒坛子走了过来,将那坛子往桌上一放,拔了坛封,道:“没带碗,想喝也不给你。”
“不想喝,喝多了起夜。”大晚上的,抱着一坛子水灌自己,夜里还要起来解手,她觉得这种行为是自找罪受。
元修正抱着坛子喝,一口水灌下险些呛着自己,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地望着暮青,她可真不像女子!哪有女子当着男子的面儿,起夜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的?
暮青坐着不动也不说话,只看着元修喝酒,元修抱着坛子又灌了两口,月杀看不下去了,远远道:“大将军喝的是西北烧刀子?大晚上的找女人喝酒不合适,不如我陪你喝!”
“你想喝?”元修笑一声,痛快应了,“好!接着!”
他把酒坛一扬,作势要掷出去,暮青抬手按了下来,“不给。”
第200章 感觉如何?(2)
月杀脸色一寒,他在替她解围呢,她看不出来?这女人除了断案,其余时候都傻吧?
“你自己喝。”暮青不理月杀,对元修道,“喝酒管醉,喝水管饱,起夜管吹冷风。多吹几回也就清醒了,反正你今晚也睡不着,不如多喝几坛,坛子嫌小,院儿里有缸。”
元修:“……”
有那么一瞬,他忘了今晚来此的目的。
晌午吴正对他招了此案,元睿之事竟是家中布的杀局。他在厅里独坐了一下午,晚饭也未用,只觉胸中堵得慌,本想出门吹吹凉风,一开门望见冷月挂在檐角,黄风朦胧了月色。他记得,那晚与她在将军亭中饮酒时便是如此月色,心中一动,便抱着酒坛子来了。
他就想与她在院中坐坐,他记得这院子里有棵老树,树下有方石桌。他想与她在树下坐会儿,看那月色朦胧,伴那西风落叶黄。他想看那落叶如雨,落在她发间,飘在桌上,浸入酒坛,他喝那坛水,西北独有的黄风老树香,她看着他喝,世间独有的清姿卓绝。
他想,若如此,心中烦恼或可一时忘却。
可……与他想的似有不同。
月色朦胧,西风落叶,有。
老树石桌,落叶如雨,有。
枯叶落在她发间,飘在桌上,拂过酒坛边,他抱着那酒坛,与想象中似也没差多少,可为何他心头不曾有那有美为伴的柔情,不曾有那豪把清水当烈酒的痛快,亦不曾有那家事的烦恼苦涩,脑中只有盘旋不去的“缸缸缸”?
元修哭笑不得,唯有一点他想对了,烦恼他是真忘了。
也不能说忘了,只是那苦涩的心情被她这一出给搅碎了,再想寻那滋味,竟发现拼凑不起来了。
她宽慰人之法,从来都如此独特。
她没戴面具,青丝散着,坐在这西北老树下,肩比玉钩,更显清冷单薄。元修摸了把肩头,这才发现没披披风出来,眼看要入冬了,西北夜风已凉,暮青寒症刚好,元修心下有些恼自己的粗心大意,他这才道:“你回屋吧,我这就回去。”
说话间他已起身,本是欲走,想起一事来又回身道:“明日起我会有些忙,边关战事该有个了结了。你身子刚好,就在府中住着吧。”
“我回去。”暮青道,韩其初、刘黑子和石大海还在营房里等她。当初出关时他们就颇为忧心,后来落入地宫数日,不知他们在石关城中如何?如今她回关城两日了,见不着她,他们许会急。
元修蹙了蹙眉,“你要回去?”
“嗯。”
“……圣驾在石关城。”难道她看不出圣上对她的心思?
“那又如何?”
如何?
元修深望暮青,想提醒她,却有些难以启齿,但忍了几忍,终是道:“若圣上召你……伴驾,你如何是好?”
“看心情。”暮青答得干脆,毫不为此烦恼。
院子里两个男人却为此反应各异,月杀拧眉,元修气得一笑。
那是圣上,岂容她看心情?
“接着!”元修掌心一翻,一物掷出,却不是给暮青,而是给月杀,“拿着,你们将军若有事,派人执此令来寻我。”
她的性子倔,既说了要回去,想必他是拦不住的。既如此,不如把他的手令给她,若她遇事需救急,可派人执此令来寻他。
月杀低头一瞧,见手里的是一块令牌,玉面飞雕,并非军令,而是元修的手令。
此等私物给女子……
月杀顿时面色沉冷下来,刚想将手令掷回去,一抬头忽见一物凌空呼啸砸来,月杀未感觉到杀气,抬眼时已看清那物,伸手一接,将元修抱来的酒坛子接到手里,听元修道:“烧刀子给你,喝完了去领军棍。”
月杀捞着那酒坛,微怔。那坛中是满的,可闻着却清淡无味,哪有酒气?
正愣神儿,元修已朗笑一声,大步离去。
暮青离了石桌回屋,经过月杀身边时道:“喝不够,院儿里有缸。”
月杀:“……”
暮青已进了屋,顺手将门关上了。
屋里烛芯儿噼啪,更显夜静,暮青往床榻去,帐子一撩,忽怔。
只见帐中男子枕臂懒卧,外袍已褪,衣襟半敞,乌丝云垂,懒洋洋笑眼看人,似那蓬莱深处恣意高眠的仙。
暮青只怔了片刻,问:“谁让你宽衣的?”
“嗯?”步惜欢笑着不起,“不是你将我推上榻的?”
“是我,不过我应该没宽你的衣。”
“嗯。”步惜欢懒懒应了声,不提此事,只问,“爱卿心情如何?可要伴驾?”
“不好。”暮青冷道。
就知道她会拒绝,步惜欢毫不意外,反倒笑意更浓,手一伸,“那我伴你吧。”
这一伸手,看似漫不经心,暮青却只看见那伸来的手腕清俊胜玉,珠辉眼前一晃,她手腕已被握了!忽来的劲力绵里揉钢,暮青冷不防往榻上一带,眼前便见一片玉白。
温热的体温,男子自然的气息,暮青脸贴着步惜欢半露的胸口,只听步惜欢低沉一笑,胸口轻震,震得她耳根微痒,“可要月杀拿手令去寻人救急?”
天地忽然一转,暮青颈下换作软枕,她刚要答,步惜欢忽然覆下,封了她的唇。
她的清香如人,亦似那雨后青竹,令人想起那翠绿叶尖儿上沾着的晨间露,初品清香寒冽,余香沁脾,悠长难忘。
他的气息如松,常熏着的松木香此时虽不闻,暮青却想起从军前林中溪边的夜,她一直想将那夜忘记,今夜却被催浓,无香,香却浓。他如那霜雪天里的梅,恣意地在她清冷的世界里盛开,织成一片红尘网,网得人想逃却逃不得。
暮青只觉愈渐乏力,昏昏沉沉,她看见烛光映在帐上,那暖黄一豆渐成残影,正觉气息不匀时,步惜欢忽然放开了她。
“感觉如何?”他声音懒沉,似刚睡醒般,微哑,笑凝着她问。
“感觉?”她喘了会儿气,音色竟有几分软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