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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凤今     一品仵作txt下载     一品仵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26章 羊排与羊汤(2)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说话的是暮青和齐贺,两人都冷着脸,暮青看了齐贺一眼,齐贺哼一声把脸转开。

    “不喝酒?”元修端着酒碗笑问。

    “不喝。”暮青端坐,全然不为敬酒之人是大帅而给面子。

    “不会喝吧?”元修也不恼,只那眸里笑意忽浓,似烈日照进厅里,霎那明亮半殿。

    “不喝。”暮青不为所动。她的职业不允许喝酒,所以没必要学,学了也不能喝,她从不做这等浪费时间精力的无用功。

    她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逗乐了众将,鲁大大笑一声,“这小子!也就这等时候瞧得出毛没长齐!”

    众将哄笑,鲁大一把抢过暮青桌上的酒,“你不喝,老子喝!军中难得喝酒,浪费了老子心疼!”

    众将领却急了,“哎,鲁将军!凭啥你喝?”

    “就是就是!俺们也想喝!”

    鲁大瞪眼拧眉,“就这一碗,咋分?”

    “一人分一口也成啊!好不容易大将军让咱喝酒,多一口也解馋!”

    “一口解个屁馋!”一名将领开口,“行酒令!划拳!看谁能赢了英睿将军那碗酒!”

    “就一碗酒,还值得划拳?等你们划好了,老子碗里的酒味儿都跑光了!”鲁大不干,端了碗就要喝。

    对面忽来一声呵斥,“谁准你喝了?大将军说了,一人一碗,多喝一口都是违反军纪!军棍伺候!”

    众将循声望去,见说话似的是顾老将军,顿时便有人咧嘴一笑,舒坦!

    谁都别喝,好过一人喝,其他人眼馋,嘿嘿!

    却不想,鲁大手里的碗放都未放,抬头对着顾乾痛快一笑,“行!顾老头儿,你说打多少,把你那碗也给老子喝了,老子一块儿挨了!”

    顾乾吹胡子瞪眼,护住自己的酒碗,“谁告诉你老夫不喝的?”

    他像是怕鲁大抢了去,说话间端了碗仰头几大口便把酒给喝尽了!

    “老师!”元修无奈。

    “老将军!”齐贺急喊。

    “别听齐贺的,老夫身体好好的!一顿能吃五碗饭,一点儿也不比你们少,身体能有何事?”顾乾摆摆手,不以为然。

    齐贺的脸色顿时黑了,这些军中将领总是这般,他才不爱当军医的!

    “一会儿给老将军开副去酒风的方子。”元修无奈道,吩咐完齐贺又转头笑问暮青,“听见了没?老将军一顿能吃五碗饭,今儿我瞧瞧你能吃几碗!”

    说罢,他对外头亲兵一招手,“让厨房上菜快些!那道烤羊排好了没?英睿将军不喝酒,要吃饭!”

    众将哈哈笑起,元修跟众人喝了那碗酒,鲁大占便宜喝了两碗,碗放下,几名亲兵便端了大盘上来。

    盘子里都是肉菜,酱肉、炒肉,还有切好的肉片儿。

    鲁大一闻,笑道:“哈!羊肉!今儿大将军请咱们吃全羊宴?咋不直接上烤全羊?边烤边吃,那才够味儿!”

    “战事未休,哪有那时辰给你自个儿架火烤羊?叫厨子收拾就成!赶紧吃,下午还有事!”元修道。

    旁边一名将领道:“幸亏不是自个儿烤,每回鲁将军烤羊,好地儿都叫他吃了!”

    鲁大正夹了筷羊肉片儿在嘴里嚼,听闻这话一筷子丢了过去,笑骂:“娘的!你咋不说老子把骨头都吞了,你连根羊毛都没吃着?”

    众将哄笑,纷纷说起以前在关外杀敌时,晚上夜宿大漠,生火烤野味的事,厅里气氛渐渐热闹起来。亲兵在偏厅里进进出出的上菜,来去了几回,烤羊排端了上来。

    一人一根大肋,洒着盐和香料,油黄欲滴,闻着喷香。

    “大将军,厨子说羊汤还得等段时辰,叫将军们先吃着。”一名亲兵道。

    元修点头表示知道了,转头望向暮青道:“趁热吃!尝尝厨子的手艺,喜欢的话,那儿还有一大锅羊汤等着你!今儿非叫你吃饱不可!”

    暮青却没动,只抬眼扫了眼大殿里边大口啃着羊排边聊天的将领们,又看了眼面前的烤羊排,最后瞧向元修,冷不丁地问:“大将军说的全羊宴,是指人肉?”

    她声音颇淡,并不响亮,却叫厅里人声渐歇。

    众将都未回过味儿来,元修也一笑,“人肉?”

    “我听闻,战时有掳掠百姓或战俘为军粮之事,这些军粮被称为两脚羊,老者称为饶把火,妇人叫不羡羊,孩童叫和骨烂。”暮青边说边从元修脸上扫过。

    元修笑意敛起,皱了眉头,问:“这些你是从何处听来的?先帝时,嘉兰关城重修前,胡人曾攻破过关城,后来朝中派兵将戎军围困在关内,确有烹人为食之事。可本朝还未听闻过,我们西北军粮草充足,怎会以人为粮?”

    两脚羊、饶把火、不羡羊、和骨烂?

    这些她是从何处听来的?

    暮青却未解释,只望着元修,点了点头,“既然不是大将军请吃人肉,那么这便是件凶案了。”

    她指了指桌上的烤羊排,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不是羊排,是人肋。”

    众将闻言皆怔,有的人嘴里还含着没嚼烂的肉,一时没反应过来。

    鲁大是唯一在青州山里见识过暮青验尸之能的人,顿时噗地一口把嘴里的肉吐了出来,胡乱抓起桌上的碗想喝水漱口,却发现碗里的酒早已被他喝光了,顿时恼怒,一把砸了酒碗。

    酒碗破碎的声音惊了偏厅,众将这才反应过来,一时间噗噗吐肉之声不断,有人干脆回身干呕起来。战场杀敌如屠牛宰羊是一回事,吃人肉是另一回事,食同类之肉向来需要强大的心理。

    偏厅里唯元修、顾老将军和暮青没动,顾老将军面色沉敛,元修望一眼桌上,眉宇间烈阳般的暖意尽去,几案漆色清冷,男子眼底忽见飞雪。

    暮青手中忽现寒光,手腕一翻间,一把解剖刀已然在手。她动作太快,若非身上并无杀气,恐在坐的将领都要以为她欲行刺。

    元修据案而坐,动都未动,只目光落进她手中,看她拿着一把古怪的刀开始剔羊排。利落的两刀,羊排两边肉已去,丝毫未伤骨。她拿着那排骨对光转了转,看了两眼,放下,忽然起身走来他面前。

第127章 重口味将军(1)

    少年目光清冷,面色严肃,拿起他面前的那根羊排,刷刷两刀剔了两旁的肉,又举起细看,之后放下,不发一言地走去顾乾桌前,拿了羊排,剔肉,细看,放下,再往下一桌去。

    厅里静得可怕,只能听见少年走路的声音和骨头放在桌上的声音,而她剔肉的手法娴熟得叫人眼花。

    一连走了五桌,她停下,道:“嗯,果然是人肋。”

    她将那根肋骨一举,“第二肋,此处可见肋粗隆,动物骨没有的特征。”

    肋粗隆为何物,没人听得懂,齐贺却站了起来,之前被顾老将军饮酒之事气得脸色发黑,此刻脸色白如纸,“你怎知这并非羊骨?此处乃军中,莫要危言耸听!行军打仗,我见过的死伤无数,大漠里晒成干尸的都见过!也未曾瞧得出这人肋与羊肋有何区别!”

    她未剔肉看骨之前,只是瞧了眼桌上的羊排就断定是人骨,实在武断!

    听他一言,众将也觉得有道理,有几人的脸色顿时有些发青,今儿是给这小子庆贺来的,她搞这么一出,存的啥心?

    气氛顿时有些冷,暮青一眼扫向齐贺,问:“你没瞧出来就代表没有?”

    齐贺一噎。

    “你见过死伤无数,你割过那些死伤之人的肉,剔过他们的骨,细细对比研究过?”暮青又问。

    “我……”齐贺顿怒,脸红脖子粗,“死者为大!怎可行此不道之事!难不成你干过?”

    “我干过!”暮青答,却见偏厅里众将听闻此言,不少人露出古怪神色,有人更面露鄙弃,显然是想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论。

    暮青顿时面覆寒霜,扫一眼众将,“我若没干过,今日能阻得了你们啃人排?”

    众将皆怔。

    “我若没干过,今日能看见他的死?他早就被你们吃了肉,喝了汤,临了骨头倒掉喂了野狗!”

    偏厅里顿时死寂无声。

    “我是仵作,验尸是我的职责所在,正如同你们是将领,杀人是你们的职责所在。谁也不比谁高贵,谁觉得比我高贵,先给我吃了他面前的人肋,就当我没告诉过他这是人肋!鄙弃我者,别受我的恩!”

    大厅死寂无声,唯听少年铿锵之音,直冲悬梁,久不绝。

    她平日冷淡寡言,此刻手执尸骨,锋芒毕露,“人骨与兽骨区别颇大,以肋骨而言,人肋十二对,牛羊肋十三对,猪肋十四到十六对!此乃数目之差,形态之差也甚大,人肋呈弧形,兽肋较平直;人肋肋角小,弯曲曲度大,兽肋肋角大,弯曲曲度小;人肋肋骨沟明显,呈现片状,兽骨各异,无片状特征;人肋第一肋有动静脉及斜角肌结节,兽骨无!第二肋有肋粗隆,兽骨无!”

    少年所言,起初还能听懂,后半段却无人懂,只是也无人出声。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到底是众人自幼秉承之训,可暮青说得也没错,方才若非她,这烤羊排早被他们啃干净了!

    “去厨房吧。”暮青忽然道。

    就在她说此话时,元修已向亲兵使了眼色,一队亲兵速出了偏厅,往厨房而去。方才暮青话多半叫人听不懂,但显然元修相信她。

    她说这烤羊排是人肋,东西是从厨房来的,厨房里所有人都要拿下!

    元修起身,众将也都沉着脸站起,厅里顿时杀气腾腾。

    “不仅厨房的人,平日负责采买运送食材的人也要拿下,尤其是昨天和前天往府中送过肉类的人。”暮青道。

    元修这时已走到门口,听闻此言低头瞧暮青。

    暮青面无表情,挑眉望一眼众将领,“刚才啃羊排时,你们吃出羊膻味了吗?”

    众将:“……”

    她不问还好,一问又叫人觉得胃中翻搅。

    元修和鲁大却一愣,羊膻味?有!

    “人排能烤出羊排的膻味来,厨子也是好本事。这羊排虽是烤的,但肉已软,从我下刀剔肉时的手感判断,肋排事先炖煮过。厨房里肯定炖着羊汤,只不过人肉和羊肉放在一个锅里罢了。今日圣旨来,事先谁都不知,大将军是接到圣旨后才决定中午宴客的,全羊宴是那之后定的,给大将军准备的吃食一定是新鲜的,所以羊是现宰的。那么人肉是哪来的?也是现宰的?厨房里的厨师这边宰羊,那边宰人,一起剁了放进锅里?除非大将军府整个厨房的人都是共犯,不然不可能实施得成。所以,人肉哪来的?一定是从外头送进来的,以眼下西北的天气来看,不是昨天送进来的,就是前天。不可能再早,再早我们吃到的就是臭的了。”

    “那么,现在又有疑问了,那往大将军府厨房里送人肉的人怎会知道今天有圣旨到?怎会知道大将军要午宴?”暮青问。

    所有人都怔住。

    “答案是,他不知道。所以,结论出来了——”

    暮青抬头望向元修,目光还是淡淡的,“大将军,有人想请你吃人肉,不是我们,我们只是碰巧撞上了为你准备的食谱。”

    大将军府的厨房人不多,只有十人。厨子有从盛京元家跟来的,有从伙头营里调来的西北厨子,打下手的也都是伙头营里的兵,元修用了几年,个个都是信得过的。

    而今日,厨房外头,刀光森冷,人似筛糠。十人脖子左右都架着刀,稍有异动,头颅就会被斩下。

    暮青率先进了灶房,羊汤的香气扑面而来,锅里的汤还在小火熬着,咕嘟咕嘟冒着奶白色的泡。砧板上放着两扇生羊排,暮青提了出来,道:“这才是羊排。”

    她一招手,一名亲兵过来,手里提着个布包,里面放着从偏厅里拿过来的人肋。取出解剖刀,暮青干净利落得切了根生羊排下来,又取了根人肋,对院中元修和众将道:“人肋,弧弯,肋角小。羊肋,平直,肋角大。”

    午时烈日当头,两根排骨拿在少年手中,差别立现,扎得人眼疼胃也疼。

    其实,她不拿来对比,众人也知道那从灶房里提出来的是羊排。那羊排是生的,没腌没煮,膻味儿扑鼻,鼻子不好使的人才闻不出那是羊排。

第128章 重口味将军(2)

    中午偏厅里就十个人,杀一只羊就够了,一只羊只有两扇肋,不可能一边弯,一边平!差别如此之大,显然少年手里拿着的那两根肋骨是出自不同东西身上的。

    被他们吃掉的那根烤羊排,还真他娘的是人肋?

    闻着灶房里飘出来的羊汤香味儿,众将只觉得胃里阵阵翻涌,恨不得把这辈子吃过的羊肉都吐干净。

    鲁大骂了一声,一脚踹了那西北厨子,“娘的!敢上人肉给老子吃,老子先把你给剁了!”

    他曾一脚碾死过马匪,那些马匪是练过武艺的,尚且扛不住,何况厨子?鲁大这脚没踹在胸口,只踹在肩膀上,那厨子便噗通仰倒,胳膊诡异地向后歪着,脸色煞白。

    “啥、啥人肉?鲁鲁、鲁将军……”那厨子体似筛糠,神色惊恐疑惑,看过鲁大,又去看元修,“大、大将军……”

    “他娘的!你敢不承认?那两扇生羊排就在你砧板上放着没动,那你给老子烤的是啥?”鲁大顿怒,抬脚又要踹人。

    暮青拉了他一把,道:“他没说谎,他不知道那是人肉。”

    鲁大一愣,脚收了回来,皱眉瞧着暮青。

    身后有名将领问:“你咋知道他没扯谎?”

    暮青不答,看那厨子的表情就知道,但此事她还没打算显露。她只蹲下身,盯着问那厨子,“说说看,为何有新鲜的羊排,却烤了别的?你知道那并非羊排。”

    后头鲁大对那将领道:“她说是啥就是啥,老海你信了就是。你没见过这小子的本事,老子在青州山里亲眼见过,她只看过那三个新兵的尸体就把呼延崽子的性情推测得半点不差!连那崽子穿开裆裤时候的事都能瞧出来!老子率人围捕,追上那崽子,一看真是呼延昊的时候,老子就服了!”

    那将领讶异,这事儿军中都传遍了,但是听起来还是挺神乎,没亲眼见过总觉得是传言夸大。但鲁大乃真性情之人,直爽坦荡,不屑贬低人,也不屑胡吹,他说的话向来可信。军中能叫他心服之人,除了大将军,以前还没听说过有别人!今日竟说服了一个参军俩月,才刚刚封将的的新人?

    众将领的神色顿时严肃下来,望那少年背影,见她蹲在地上,那脊背依旧挺得笔直,院子里黄风漫漫,望她背影,竟似如见青竹。

    这时,听那厨子道:“俺、俺……不知道那、那不是羊排。”

    “不知道。”暮青点头,眸光渐淡,“很好,看来你觉得我的嗅觉和听觉都有问题。”

    她从地上拿起刚才切下来的那根羊排,往那厨子鼻子前一送,“有何味道?”

    那厨子一怔,暮青却不待他答,便把那根羊排往身后一丢!

    后头呼啦一声退开的声音!

    暮青却头也没回,更不管丢在了谁身上,只问:“劳烦,闻一下,告诉他有何味道。”

    后头顿时传来声声抽气,众将领脸都绿了,战场杀敌无数,从未觉得生肉如此恶心,谁会去闻!

    “膻味。”却有人开口了。

    元修。

    “嗯。”暮青没回头,只望着那厨子,“看来我的嗅觉没问题,那就是你的嗅觉有问题。连膻味都闻不出来,你是如何做了厨子的,还进了大将军府做厨子?”

    那厨子脸色煞白,听闻此言,脸色更白得纸一样。

    “当然,你可以说你染了风寒,鼻塞,闻不见味儿。那就是你觉得我的听觉有问题了,连你说话有无鼻音都听不出来。”暮青道。

    那厨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齐军医在,需要他帮你把把脉,看看你染没染风寒吗?”

    “西北的厨子不止你一个,需要找个来问问烤羊排前,要先把羊排煮过吗?”

    暮青看着那厨子的心理防线一步步被攻破,起身道:“那肋排没有膻味,你知道那并非羊排,但我们吃时是有膻味的,说明你烤之前放在羊汤里煮过。你怕没有膻味,大家吃时会觉得味道不对,所以才放进羊汤里煮的。你不肯说实话,我告诉你实话,你今日端上桌的是人肋,不然你以为刀为何会架在你脖子上?不过你不配合,看来我帮不了你了。”

    那厨子霎时懵了,人人人、人肋?

    “那、那不是猪排吗?”那厨子哆哆嗦嗦问,眼神恐惧而茫然。

    他一直以为,大将军尝出那烤猪排的味儿不正宗,怪罪他的蒙骗才会派亲兵来绑了他的,所以他一直不敢承认。可、可是……为、为啥是人肋?那是猪排骨啊!

    猪排骨?

    众将领面面相觑,对啊,不是羊排,不一定就是人肋,也有可能是猪排骨!

    “绝不可能。”暮青道,“不信你们可以杀一头猪来,我现场比对给你们看。”

    说罢,她不再理诸将的疑问,问那厨子,“那说说看,你为何以为是猪排?”

    那厨子一脸恐惧茫然,他不知道这位将军咋看出那是人肋的,但如果今天他真的烤了人肉给大将军和诸位将军们吃,那就是死罪!比他拿猪排骨顶替羊排的罪重多了。

    性命攸关,再瞒他就是傻子,“因、因为前日要的便是猪肉,昨儿送来,俺、俺们就以为是猪肉……”

    大将军府在西北建了多年,关内五城都是西北军的营房,后头的城镇才有百姓,肉食菜食都是那些百姓送进关来,再由伙头营的人一城城送来。那些人都是用久了的人,从来没出过岔子,谁能往别的地方想?谁也不会见着肉时去想是不是人肉。

    暮青淡淡看了他一会儿,道:“那好,回到刚才的问题,为何要以猪排充当羊排?”

    “因、因为……昨日送来的猪肉太多了,不吃就糟蹋了……这、这羊排新鲜着,放一日也没啥。俺寻思着晚上再做……”

    “府里菜肉没定制?”

    “有、有……”

    “那为何昨日会送多?”

    “这……”那厨子脖子上架着刀,不敢转头,只拿眼尾余光扫了眼身旁。

    旁边跪着那伙夫顿觉颈旁刀刃压来,森寒入肉,划一下,他的命就没了。他忙对元修道:“大、大将军,府上采买是俺在管着,可前日只要了一包五花肉,一包瘦肉,和一对肘子,是那送肉来的小郑送多了!”

第129章 重口味将军(3)

    “他为何会送多了?”暮青问。

    “他说那送肉来的百姓听闻大将军率军平了匪患,心中欢喜,就多送了些来。这等事平日里常有,大将军说过,凡是百姓多送来的,不缺了人家的银钱就是。所以小郑多送了肉来,俺也没多想。”

    “正是!”那厨子道,“肉太多了,昨日没吃完,俺就把剩下的做了几坛子腌肉,还剩了些连骨肉,正巧今日大将军宴客,俺寻思着,正好一起吃了,那羊排新鲜着,晚上再做。”

    大将军对吃食并不讲究,他本来以为将军们都是粗人,也吃不出羊排猪排,就算吃出来了也没啥,不过是吃食,又没下毒又没咋地,他也没安啥坏心眼儿,大将军待人向来亲和,想来不会怪罪。没想到羊汤还没上呢,亲兵们就杀气腾腾地来了,吓得他方才心中想,若这回能活命,再不敢随意做主猜测大将军的心意了。可就是给他一百个脑袋,他也没想到那端上桌的猪排竟然变成了人排!

    “那小郑是专往府里送食材的?”暮青问。

    “呃,是!咱们关城伙头营六伍的,送了有两三年了。”厨子答。

    就在厨子答话的时候,元修已对亲兵下了令,“找来!”

    一队亲兵得令而去,暮青问:“昨日送的肘子还在吗?”

    那厨子一愣,脸色顿时又白一层。

    “做了吃了?”

    “还、还剩一只……”那厨子都不敢看元修的脸。

    众将领嘶嘶吸气,脸色难看,还剩一只就是说吃了一只?

    顾老将军的脸绿得都快冒油光了,怒道:“此事一定要给老夫查清楚!”

    “太好了!”这时只有暮青敢说这话,她转身往厨房走,“在哪儿?”

    那厨子被亲兵的刀架着脖子,哪里敢动?元修给亲兵们使了个眼色,那些亲兵才刷刷收刀。那厨子却半点儿也没觉得如释重负,反倒觉得背后冷汗涔涔,哆嗦着几次没站起来,起身后一步跌三回地进了厨房,在角落一口锅子旁的菜盆里指出了那只正卤着的肘子。

    那肘子油亮酱红,色泽颇诱人,暮青拿起来看了看,问:“那几坛子腌肉呢?”

    厨子没敢说话,哆哆嗦嗦指了后头角落里放着的三只大坛子。暮青走过去打开,一股喷香的酱香味儿传来,她捞出来瞧了瞧,都是大肉块儿,没骨。

    “人肉?”身后忽然传来元修的声音,淡了几分爽朗亲和,添了几分低沉。

    “看不出来。”暮青实话实说道,“没有骨头,人肉和猪肉看起来差不多,不过那只肘子毫无疑问是尸块。”

    院子内外气氛顿时更加死寂,只听闻黄风扫过院墙呼呼的哨音。

    暮青起身,不再理那三只对案子毫无用处的坛子,掌心一翻,执了解剖刀,把那盆子里卤着的肘子利落地剔了肉,拿着还连着些生筋的人骨走到那锅羊汤旁,抬手就把骨头丢了进去。

    咚!

    “这是为何?”元修从后头过来,声音听起来还是那般低沉,似乎方才之事对他并无影响。

    “煮骨,筋肉煮软烂了才好剔干净。”暮青盯着锅里,见一只羊头在锅里躺着,周围是羊杂和肉骨。

    剔干净?有何用?

    元修望着暮青,少年背对着他,望着锅里,顺手拿起只大勺舀起锅中一块块的肉骨来看。自偏厅里事发,她就似变了个人,他以为她性情冷淡疏离,今日才发现她的凌厉专注,似乎谁也不能叫她的目光从此事上移开。从来了厨房,她便只看跟此事有关之人,无关之人她连个眼尾余光都没给。

    这时,暮青已捞了好几块肉骨出来,指尖儿掰了掰上头已经有些软烂的肉。

    少年的手指葱玉般纤长细白,不似军中汉子的粗手,大勺里的肉冒着腾腾热气,将她的手熏得有些朦胧,那指尖儿被烫得有些发红,她却依旧专注地翻看着。

    元修的眉不自觉皱起,眸中的疑惑被那发红的指尖夺了去,声音沉了那么几分,问:“为何要剔干净?”

    “拼骨。”暮青道,“这件案子要查下去,需要知道死者是谁。只有知道死者是谁,才好推断凶手是谁,有何目的。这不是普通的杀人分尸案,如果只是因军中将士之间的矛盾,失手杀人或者蓄谋杀人,杀人后都应该将尸身掩埋藏匿,这才是正常心理。当然,也有怕掩埋的尸身被发现,从而想到烹尸的人。但是我们的凶手胆子太大了,他竟然敢把肉送来将军府。这不是正常的犯罪心理,我需要看看死者的骨头,才能做出进一步的推断。”

    这点元修也明白,凶手是冲着他来的,不然杀人后埋了就好,就算将尸块送去伙头营也不该送来他这里。

    寻常人绝不敢行此事!

    “这些都是人骨?”元修望着锅中问。

    “显然不是。”暮青抬眼看向那厨子。

    厨子咕嘟一声咽了口唾沫,“有、有羊骨,羊杂,还、还有昨天的……”

    他没说完,暮青就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元修眉头皱了起来,“如此,如何拼?”

    这些尸骨都被砍成了一块块,这一锅若都是人骨,她说要拼骨,他就已经觉得难以置信了,何况还有羊骨在?

    “没事,不过是增加点拼图难度。”暮青边说边将手中大勺放下道,“有些小块些的已经炖得差不多了,可以捞出来了。劳烦,拿个盆子来。”

    那厨子闻言,在后头哆哆嗦嗦,暮青旁边便伸来一只手,男子的手骨节分明,能看见常年习武的老茧,却意外地不觉得太粗糙,反而觉得坚定有力。

    暮青就着元修手里的盆子,将锅中小些的肉骨块捞了出来,“冷水降温。”

    她吩咐得理所当然,元修端着盆子去舀水,院子里一群将领瞧得眼神发直,大将军驰骋沙场,英武不凡,那开神臂弓挥烈缨枪的手居然拿来端盆子!

    众将眼神发直的工夫,元修已舀了水将盆子端了回来,只见男子一身墨黑骑装,身形精劲修长,院外烈日炽热,男子的眉宇却似星河疏淡,英武深沉,手中却端着只菜盆,站在一名小将身旁,好似亲兵。

第130章 拼骨

    暮青却没看男子,也没看那盆儿,只抬头望向院中,问:“什么时辰了?”

    鲁大望了望天,“午时了,这日头都晒到头顶了。干啥?”

    “饿了。”暮青道,她吃饭向来定时,前世时养成的习惯,如今到了军中,操练辛苦,越发容易饿,她从不饿着肚子工作,这是习惯。

    鲁大还以为她有何要求,一听这话,脸顿时有点绿。

    却见暮青回身,把砧板上放着的那扇羊排拿起来,递给厨子,“烤了,谢谢。”

    那厨子下意识拿手接了,却没接稳,啪嗒一声,羊排掉到了地上。

    暮青皱眉,“不知者不罪,你虽有欺瞒之罪,但罪不至死,我想大将军不会杀了你。所以,你的力气和神智可以重回身体了吗?”

    那厨子呆木不言,暮青把砧板上还剩下的一扇羊排递给他,“拿稳,别再掉了。”

    那厨子抱着羊排,这回没敢掉,只是两眼发直地盯着暮青,“将、将军,您……您真要吃?”

    这将军的模样他从未见过,听闻今日午宴,大将军是为了新受封了军职的英睿中郎将周将军庆贺所设,这位小将军应该就是传得神乎其神的英睿将军了吧?

    看着年纪不大,咋……这么重的口味!

    “咳!”厨房里忽然传来元修一声低咳,男子低着头,嘴角竟有些笑意,抬眼时那眉宇似起几分明光,阴霾散了些,对那厨子道,“给她烤!”

    厨子得了元修的令,不敢再耽搁,抱着那扇羊排跌跌撞撞地去了。

    暮青把盆子接过来,往厨房的门槛上一坐,拿了解剖刀便开始剔肉。

    羊排烤好时,暮青已将骨剔好。

    厨子端着大盘,不知往哪儿放。

    “地上。”暮青吩咐了一句,便转头对院子里元修的亲兵道,“劳烦拿幅白布来。”

    那亲兵依言去了,暮青低头,见门槛旁放着的大盘里,两扇羊排都烤了,便对门口的将领们道,“哪位想吃,自取。”

    众将望那羊排,皆露出一脸菜色,眼睁睁看着暮青取了根金黄油亮的羊排,面无表情地吃了起来,而她面前地上放着一堆森白碎骨,还有一堆不知是羊肉还是人肉的肉块。

    她在那堆肉面前淡定地吃了一个羊排,又拿了一根起身边吃边去查看锅里还炖着那些大块些的肉骨。

    鲁大这等硬汉都看不下去了,只觉无话可说。

    “哈哈!”这时,忽闻一声笑,元修往门槛上一坐,也拿了根烤羊排,问,“老师可吃?”

    顾乾老脸一绿,甩袖转身,“老夫才不吃!”

    元修又大笑一声,眉宇间沉郁散尽,一抹快意,大口咬了块羊排上的肉,赞道:“嗯!这才是羊排!”

    这时,那亲兵拿了布回来,暮青走出来道:“在地上铺开。”

    那白布布幅颇宽,足以躺开两人,铺在厨房门口的石阶下,暮青吃完手中羊排,洗了手来,坐去石阶上,分骨。

    厨房里的厨子兵丁押去一旁,顾老将军和鲁大领着众将围过来,午时烈日当头,谁也不觉得热,全副心神都在面前少年手中的白骨上。只见少年从盆中一块一块地将剔干净的碎骨拿起,瞧两眼,摸几摸,盆中碎骨就渐渐分作了好几堆。

    元修坐在门槛上望着少年的背影,众将立在院子里望着少年的动作,院中太静,也就一刻钟的工夫,盆中碎骨已全部分好,而后听少年道:“劳烦,这堆拿走。”

    那跑腿的亲兵愣了愣,上前把白布上那堆多些的碎骨抱起来,却不知往哪儿放,问道:“呃,拿去哪里?”

    “丢掉。”暮青头都没抬。

    她如此说,傻子也能听出来这些碎骨是没用的,即是说,这些是羊骨!

    可是,众将看看暮青面前那堆,再看看那亲兵怀里抱着的,挤出一脑门的疙瘩——这他娘的是咋分出来的?瞧着咋都一样?

    而且,既然其余的都是人骨,为啥分作了好几堆?

    “你怎知这些是羊骨?”忽有一道声音自顾老将军身旁传来,鲁大转头,见齐贺正皱眉盯着地上碎骨。

    暮青没答,起身进了厨房,把锅里剩下的肉骨捞出来过了冷水端出来,坐去台阶上,低头,剔肉。

    她不发一言,让齐贺的脸色蒙上层寒霜,刚要发作,便见暮青抬手,将剔干净的一块碎骨对着烈日瞧了瞧,道:“人直立行走,兽类行走凭四肢,骨骼从头到脚都存在着差异。这是块椎骨,虽然缺了一角,但明显椎孔较大,横径比纵径大,关节面与关节突不发达——人骨!”

    暮青将那骨放去白布上,在盆子里挑挑拣拣,拣出块骨来,干净利索地剔干净,往白布上一放!

    “这才是兽骨,也是椎骨,跟刚才那块相比,特征刚好相反。”

    齐贺目光倏地落去那骨上,又去瞧刚才那人骨,还没瞧得太清楚,暮青便又剔好了一块碎骨,这块骨比较长,看起来砍断了,只有一截,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放去了人骨那边其中一堆里,“胸骨!人直立行走,上肢灵活,胸骨柄发达,有特殊的胸锁关节和第一胸肋关节,兽骨不具备这些特点。”

    说完,她又捧出块颇大的整骨来,这块连剔都未剔就直接放去了兽骨那边,“骨盆窄长,耻骨弓角小,没有明显的性别差异——兽骨!”

    少年分骨的速度很快,剔肉的时间反而比分骨的时间长,她小心翼翼地不伤着那些碎骨,有些骨很小,在她指尖儿转着,似把玩着珍贵的宝物。元修在暮青身后坐着,望着少年的手指,烈日照在那指尖儿上,粉粉的沾着水珠儿,阳光竟似能透过来,照得那指尖儿柔嫩似玉。

    男子渐皱起眉,眸底染了疑色,又有几分失神。

    众将的目光却随着少年的手指起落,心情也似随着那手指大起大落,目不暇接,呼吸屏住。

    “那些碎的呢?又是如何瞧出来的?”齐贺终究是军医,比粗枝大叶的武将多了些细心,有些碎骨显然被砍得没头没尾,很难能瞧得出是何部位,可她依旧能快速将那些碎骨分开!

第131章 尸骨会说话(1)

    “经验。”暮青将手中一块碎骨放去人骨那一堆,“你做一件事十余年,你也能。”

    她两世的经验加起来都二十多年了。

    了解人骨的大小、外形和触感是法医人类学的必备课程,研究过程没有捷径,只有每日每日地对着各人种的骨头不断地锻炼自己的眼力和触觉,直至放在手里能摸出重量、质地这等微妙的东西来。她留学时,人类学的威廉教授喜爱用一种黑箱测验法来折磨他们,听闻此法来自于著名的比尔·巴斯教授,即在一个黑箱里放块人骨,由学生去摸,仅凭触觉说出是何部位的人骨,如果测验那日教授心情不好,他们摸到的就会是某部位骨头的碎片。此测验法虽然惨无人道,但也磨练出了很多精英。

    又一盆的碎骨分好,暮青又去厨房打了一盆来,那块肘子是最后捞出来的,全部将碎骨分好后,白布上一眼望去足有百余块人骨!

    暮青起身,走下石阶,到了白布的对面一端,蹲下身子,开始拼骨。

    碎骨已经区分出来了,拼骨就像拼图,只需要时间和耐心。

    这些碎骨中没有头骨和手脚,因为这些部位太容易看出是人尸,凶手并没有送来。剩下的部位就是双臂、肋骨、脊椎、骨盆和双腿,以暮青的经验,已不需要画出这些部位的区域,她直接便开始了拼骨。

    没人说话,齐贺只紧紧盯着暮青的手,看她灵巧地将那些碎骨拼接成图,眼底渐渐起了惊色!

    他知道她为何分骨时将人骨分作了好几堆了!她是将人骨按部位分开的,为的是方便此时拼骨!

    即是说,她方才分骨时,一次完成了两个工作——她不仅分出了羊骨与人骨,还将那些碎骨是哪个部位都分好了!

    他乃军医,自认医术高明,救死扶伤无数,对死伤最为了解的莫过医者,可眼前暮青所行之事是他从未听闻过的,仿佛新的领域。

    那些人肋是今日午宴端上餐桌的,最完整,不需拼骨,只需按顺序放好,但即便是简单的肋骨排列顺序,对齐贺来说也是从未见过。少年盯着那些人骨拼图,目光里比在场的众将领多了些内容。

    很快,暮青拼好了尸骨的左臂,就在她去拼左腿时,那队去伙头营拿人的亲兵回来了。

    领头那亲兵面色颇沉,元修一看他的脸色,面色便也沉了几分。

    “报大将军!末将几人去了伙头营六伍寻小郑,没见着人!问了伙头营姚都尉,姚都尉称他今日不知去何处躲懒了,未曾见着,也正寻他呢!”

    “啥?”鲁大一听此言便怒道,“定是此人!不然哪来这等凑巧的事,昨日傍晚人肉送来大将军府,今日人就不见了!”

    众将皆露怒色,顾老将军道:“给老夫找!这关城无军令进出不得,人还能插翅飞了?挖地三尺也给老夫找出来!”

    “是!”那亲兵道。

    一名将领道:“既然此人可疑,那末将们也回营房派人去寻,不信找不出这兔崽子来!”

    顾老将军沉着脸点头,元修也道:“去吧。”

    众将士得令,这便要离去,忽然一道声音传来。

    “挖地三尺可以,不过别找整的,找头颅和手脚。”

    元修微怔,与众将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正是暮青,她蹲在地上,未回头,依旧在拼骨。

    院中场面混乱,气氛躁怒、肃杀,唯独少年与这气氛格格不入,她蹲着的身子在一众五大三粗的将领中显得小小一团,单薄,却如此不容忽视。

    “你有发现?”元修问,但眸中已露辰光,显然凭暮青方才所言猜到了什么。

    暮青没答,转头看向厨房里负责肉菜进府的那兵,问:“小郑年有二十上下,身长五尺四寸到五尺六寸,两三年前从马上摔下来,断了左臂、左小腿,后来伤愈,腿跛了才去的伙头营。他曾立过军功,伙头营里颇照顾他,将往大将军府送菜食的差事交给了他。”

    那兵顿时愣了,将领们齐刷刷望向他,他只知傻愣愣张着嘴。

    “娘的!是不是,说话!”鲁大急了。

    “是!是!”那兵吓得一抖,忙点头,“小、小郑跟俺说过,他年有二十,约莫……就俺这么高!”

    那兵被亲兵押着站在一旁,约莫有五尺四五寸高!

    “小郑原本是骑兵,三年多前跟胡人打仗,从马上摔下来断了胳膊腿儿,伤养好后跛了腿,不能再骑马便去了伙头营。听闻那一战他杀了个胡人的小将,立过功,伙头营的姚都尉器重他,府里也信这等立过功的兵,送菜食的差事便给了他。”那兵边说边望着暮青,一脸震惊。

    震住了的还有满院子的将领。

    “你怎知?”元修问,他是大将军府的主人,这些事他都不知。

    “他告诉我的。”暮青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一指地上尚未拼完的白骨。

    众将齐刷刷望向那白骨!

    却听暮青道:“不用找活人了,找头颅和手脚就够了。他,就是小郑。”

    “他……”鲁大都懵了一下。

    暮青怎知此人是小郑,又怎知小郑那许多事,这是众人心头的疑问,但再多的疑问不及听闻这地上尸骨就是小郑时,后背升起的一阵恶寒。

    如果地上被分尸的人是小郑,那昨日傍晚来的那人又是谁?

    一个已死之人,把自己的肉,送来了大将军府?

    烈日当头,黄风走地,这念头只叫人觉得脚脖子都发凉。

    征战沙场,杀人无数,武将心中自无鬼神,只是此案蹊跷,本以为是凶手,却成了死者,还亲自将尸块送来了大将军府,乍一听闻,怎一个诡异了得。

    “仔细回忆一下,昨日你见的那人,也是你这般高?”暮青问。

    那兵愣了一阵儿,细细想了会儿,眉头渐皱了起来,“将军不问还不觉得……那人比俺高!那日,俺帮出门帮他从马车里搬肉菜,跟他站一块儿说话时觉着有点古怪,可又说不出哪儿古怪来。如今想想,俺那天跟他说话时仰着头,他比俺高!”

第132章 尸骨会说话(2)

    这两三年,小郑每日傍晚都来大将军府送菜食,他也每日傍晚都出门去马车里搬,小郑比他高些,但因跛了脚,他俩的身量站一块儿便差不许多,说话时是平视的,昨日因肉送多了,他特意问了几句,话就说得比平日多,当时心里有些古怪感觉,却又说不出是哪儿。若非被问起,他决计回想不起来!

    昨日傍晚,晚霞烧红了半座关城,他觉得格外刺目,照得人都睁不开眼,此时回想,那是因他仰头看人的缘故!小郑背衬着晚霞,显得脸格外阴沉,他有时看不真切,但那轮廓少说……

    “他比俺高!少说高半个头!”

    笃定之音,却如晴日闷雷,炸得人头皮发麻。

    那不是小郑!

    暮青望着那兵的身量,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去,继续拼骨了。

    原本要各自回营严查全城的军令暂缓了下来,院子里重归寂静,但疑问仍存众人心头。

    “你怎知他是小郑?”沉默片刻后,元修问。

    她说过,预知凶手为何人,须先知死者为何人。她事先并不知这尸骨是何人,分骨,拼骨,骨未拼完她便知晓了人是谁,连人立过军功都知!

    如何知晓的?

    “他告诉我的。”暮青拼骨的动作未停,“他年有二十,身长……”

    “你怎知他年有二十,又怎知他身长几许?”齐贺打断暮青,这具尸体没头没脚,怎能看出身长来?

    方才,唯独他不曾被那亲兵所报之事所扰,他一直留意着她,曾看见她在地上写了些什么,她的身子将那些黄泥字挡了大半,他未瞧清,只是见她写得甚快,写罢便抹了。

    她写了什么?

    “人有年岁,骨有骨龄。年岁增长,有些骨会生成新骨,有些会愈合,骨的发育和消失过程有时间和顺序可循,可用来推测年纪。除此之外,骨的长度也可用以推测年龄。甚至颅骨缝的愈合,牙齿的磨损、脊椎骨、肩胛骨、锁骨、胸骨、骨盆,乃至残骨,都有其推测年龄的方法。”暮青语速很快,手上动作不停,叫人看得眼花缭乱,听得也晕晕乎乎。

    “这具尸骨,没有头颅,最具价值的骨盆不全。就目前拼出来的部位,左臂、左腿相对完整,上臂骨骨骺与骨干已完全愈合,推断死者有二十岁上下两年。考虑到遗传、营养、健康等对其骨龄的影响,结合肩胛骨各骺愈合情况、锁骨肩锋端愈合情况、骶椎体间隙尚可分辨的状况、第四五尾椎已经出现,第二至第四尾椎间已愈合的情况,综合推断,死者年有二十上下。”

    “身长在上下肢骨骼相对完整的情况下很好推断,他的年纪正是最大身高时期,不需因年岁而增减,计算一下便可,误差在一寸到三寸之间。”

    暮青说话间又拼出一截臂骨,她说的话却没几人听得懂,连身为御医院左院判吴老高徒的齐贺都听不懂。

    却听暮青继续道:“尸骨会说话,年幼时跌倒撞伤膝盖,少年时追逐玩伴崴伤了脚,或许一个人长大后,皮肉愈合,记忆也随之淡忘,但骨头会帮他记住一切。这具尸骨左上臂有骨折痕迹,这等骨折痕迹若要消失,成年人需要三四年,而他还没有消失,说明他是在这三年内受的伤。另外,如果骨折严重或者恢复不佳,在骨上便会留下终身痕迹,就如同这具尸骨的左腿,小腿处上一寸处的骨没有接好,这势必影响他走路,所以他的左腿是跛的。他的左侧肋骨也发现了骨折痕迹,左臂、左腿、左侧肋骨,都是伤在左侧,应是侧身着地形成的坠落伤。人在军中发生坠落伤,我只能想到骑马,我刚学骑马不久,但我知道下马在左边。所以,他很有可能是骑兵。”

    “此伤不可能是在操练时受的,定是在战场上。军中操练,兵将很少会受如此重的伤,即便有马匹受惊坠落重伤的可能,但城中要寻军医很方便。西北边关马战乃常事,军医对处理骨伤很有经验,死者的腿骨断得很干脆,这等伤若处理及时不该落下跛腿的毛病,除非伤情延误,出现伤情延误的最大可能是在战场!”

    “坠马骨折,伤势如此重,他定非伤在大漠,而是草原。乌尔库特草原不同于呼查草原,平坦开阔,一望无际,半荒漠化,草矮土黄,绊马索藏不住,人也藏不住,想挖陷阱也很难预测敌袭路线。他坠马,不是因绊马索和陷阱,那就是与胡人发生了正面冲撞,四处是战马和胡人的弯刀,他竟没死,只跛了脚,说明身手不错,作战英勇。这等精兵中的精兵,身上有军功再寻常不过。”

    “军中对残兵的安置都一样,无论骑兵步兵,精兵弱兵,要么领二十两银子回乡,要么留在军中。很显然,他留在了军中,可是不能上阵杀敌,留在军中他能去哪儿?伙头营,就像我的亲兵刘黑子。”

    “厨房的人说,小郑负责往府中送肉菜的差事两三年了,跟死者骨折的时间很接近,如果除去他养伤的时间,那就更接近了。好巧!”

    “府中负责肉菜差事的人年纪有二十五上下,他称往府中送菜之人为小郑,说明小郑年纪比他小,那就是二十上下。而我们的死者年纪正是二十上下,也好巧!”

    “大将军府中的差事不是寻常人能领的,需得差事办得好,人也信得过,大多得是军中的老人。小郑年纪只有二十上下,就算他十五岁从军,两三年前领了大将军府的差事时也不过十七八岁,从军只有两三年,资历新得很!那他凭何能领府中差事?唯有上官推荐。上官为何推荐?极有可能他立过军功。”

    “不觉得更巧了吗?三处巧合,如果我还认为是巧合,那我今天一定没带脑子出门。”

    暮青推理得快,手中拼骨速度竟丝毫也没慢下来,推理完,她面前的骨也快拼完了。

    身后无声,此刻除了惊叹,再无其他!

    且不提验尸之能,只说拼骨。她拼骨没多久,亲兵就回府禀告小郑失踪了,他们听闻后,皆认为小郑是凶手,老将军下令寻人,他们自请回营,大将军准许,这些不过说话的工夫,她便说地上死者是小郑了。

第133章 心理画像再现(1)

    如此短的时辰里,拼骨、验尸,她不但断出了尸骨的年纪身长,还断出了人是骑兵,连在何处战场、何种情形下受的伤以及立了军功之事都断了出来。除此之外,她还推断了从未谋面的小郑是何年纪,为何能领府中差事!

    只是他们说话的工夫……

    “这小子,脑子咋长的?”有名将领叹道,其余人不语,神情皆一样。

    “哈哈!”鲁大大笑一声,拍拍那将领肩膀,“老子没骗你吧?”

    他笑得有些快意,带着些幸灾乐祸,当初在青州山里和上俞村中,他面对这小子,两度怀疑自己脑子不好使,今日瞧瞧,脑子不好使的显然不只他一个,他总算舒坦了!

    众将不语,眸中叹色未尽,今日若非亲眼所见,难以相信世间有此聪慧过人之人!

    元修望住暮青,久未言,烈日当空,男子的眸光却比日头烈,似见人间英雄气,照尽万里晴空。

    “大将军,这小子不错吧?”鲁大笑道。

    元修笑一声,目光未从暮青背影上转开,只笑声畅快!

    这时,暮青拼骨完成了!

    一副人骨,无头颅手脚,右臂、右腿和骨盆皆有些缺失,显然除了头颅手脚,剩下的缺失部位被吃掉了,比如那只肘子。

    “好了,死者身份知晓了,现在轮到凶手了。”暮青起身,未回身,此言却叫院中气氛又沉了下来。

    赞叹、畅然,皆在此言中沉寂。

    元修领着众将肃穆而立,低头望那被拼接起来的残缺不全的尸骨,似行一个迟来的军礼。

    小郑,无人记得他的名字,他是西北三十万军中的一人,便是精兵,西北军中也不缺精兵。他杀过胡人,立过军功,皆在这两三年里掩埋在伙头营里,无人再记起。而此刻,他以一副残破不全的白骨之态躺在人前,破碎的白骨是他留在世间最后的语言。

    只需,一个读得懂他喃喃之语的人。

    此人此刻就立在他面前,立在一众西北军高阶将领之前,替他转达,“尸骨会说话,无论凶手是失手杀人,还是蓄意谋杀,尸骨都会告诉我们。世间有天理,天理昭彰,永不磨灭。”

    黄风漫漫,过四周院墙,却遮不尽头顶青天。

    少年头顶青天,望那尸骨,清音震耳撼心。

    “尸骨被分割成百余块,四肢、胸骨、脊椎,皆被斩成数块,唯独肋骨完好。”

    “尸骨断处骨板内陷,两端骨裂线明显,边缘骨质有剥落,典型的砍创,分尸的凶器是斧头。凶手伪装成小郑,凶器的来源很可能是伙头营砍柴的斧头。”

    “尸骨断处骨裂线长,骨折延长线与创长轴皆一致,骨质剥脱面积小。”

    暮青先将验骨情况一一说明,接下来是分析论断。

    “首先,这不符合杀人分尸案尸骨的常态特征。大多数凶手分尸是为了方便抛尸,尸骨会被全数肢解成块,除了头颅,一般不会留有其他部位的大块尸骨。这具尸骨肋骨却保存完好,说明凶手杀人时便想好了要将尸身混做猪肉,供人烹食。沙场杀敌乃保家为国,无罪有功,多数人不会有心理负担。私下杀人乃斗杀行凶,触犯国法军规,多数人会畏惧。是而同为杀人事,杀敌英勇的猛将杀人后也未必能像战场杀敌时那般英勇无畏,毫无惊恐慌乱。分尸时便已有处置尸体之策,凶手聪明,冷静,心理承受能力颇高。”

    “其次,骨裂线长,说明凶手分尸时劈砍的力道很大。骨质剥落少,说明他下手干脆果决!此理形同劈柴,越犹豫,力道越小,崩溅出来的木屑越多。力道大,下斧果决,柴才能劈得整齐利落。但此乃技术上,心理上,分尸不是劈柴,凶手下手果决,尸身被砍成百余块,皆是一次砍开,无滑脱,无犹豫,熟练,冷血。”

    “骨折延长线与创长轴一致,代表凶手分尸时下斧角度为垂直砍击,一处也便罢了,全数骨骼皆被垂直砍断,这并非常人能为,凶手身怀武艺,必为高手。”

    “最后,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有人失踪被害,即便全城严查,一般人都不会想到查大将军府。从这点来说,凶手很狡诈。但凶手易容成小郑,欲让厨房烹煮此尸端上大将军的餐桌,多少可看出些心理变态来。”

    分析推论至此,别人听不出什么来,鲁大却脸色一变!

    狡诈,冷血,心理变态?这话咋听着这么耳熟……

    暮青回头看了他一眼,道:“觉得耳熟?没错,我们遇到老朋友了,关键证据在此处。”

    她蹲下身子,拿起根肋骨来,给众人看肋骨前端的关节处,那里明显有一条刀痕,“再聪明的罪案都会留下证据,凶手将人当做猪一样肢解,为了取下完整的肋骨,他需要用到刀。这条刀痕,两头浅,中间深,如此明显的半弧形——弯刀!”

    弯刀?!

    这回没人再听不懂了,弯刀对于西北将士来说太熟悉。

    “胡人!”一名将领脸色难看。

    “比这更确切——呼延昊。”暮青说着,回身看那厨房里负责菜食进府的那兵,“除了凶手的性情、所用的凶器,他所描述的身长也跟呼延昊极为接近。”

    “呼延昊?”那将领震惊。

    “没错!肯定是这崽子!”鲁大笃定道。

    众将哗然,呼延昊在青州山里出现,后在呼查草原上逃脱,之后再无人见过他。狄王帐下的探子也未传回他回王帐的消息,此人就此失踪了,没想到今日能得知他的消息!

    他混进关城里来了,进了伙头营,杀人分尸将尸块送来大将军府,人又失踪了?

    他会在哪儿?

    “呼延崽子是咋混进关城来的?”

    “他是如何去的青州山里,就是如何混进来的。”暮青说话间扫了眼院中众人,将领、亲兵、厨子,人挤满了院子,足有近四十人,看到一半儿,她忽然一愣,“你们队里为何少了个人?”

    元修回身,众将循着暮青目光疾望而去,只见暮青望着的是那队出府去伙头营里拿人的亲兵。

第134章 心理画像再现(2)

    那队亲兵也纷纷回身,相互查看之下面色也变了——没错,他们这队是六人,而此时只剩下了五人!

    “涛子哪去了?”那为首的亲兵问。

    其余人一脸茫然,刚才都听英睿将军说话去了,谁也没注意少了个人。

    “找!”元修道。

    那队亲兵得令,匆忙去了。

    暮青验尸之处是厨房门口,众人方才听她推理,都面向厨房,背对着院子门口,人是何时离开的没人知道,但人是元修的亲兵,无将令擅自离开,行径很可疑。

    暮青没有说为何问此人,但众人心头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今日见识了这少年之能,她绝不会随意询问一个人。

    那队亲兵片刻后便回来了,面色比回禀小郑之事时还沉,“报大将军,府门值守的兄弟说,涛子出府去了,半盏茶前!”

    “那不就是方才?”

    “往何处去了?”

    鲁大和顾老将军同时出声询问,两人面色也沉了,心头不好的预感更重。半盏茶的时辰前,不就是推断凶手时?为何早不走晚不走,非挑这时候?

    小郑死了,呼延昊易容成小郑,而后失踪了,此时又有个亲兵悄悄出了府,莫非?

    鲁大和顾乾齐望向暮青,见她淡立不语,这时,那亲兵道:“往东边去了!”

    关城内四处是营房,东边有东城门,那是通往峡关城的城门!

    “传我将令,封锁城门!无我的兵符和手谕,不得出城。”元修下令,亲兵领命而去,众将也都告退离去。

    今日午宴本是为了庆贺暮青封将,哪知出了这么件事,最终竟查出了呼延昊在嘉兰关城!此乃敌情,不可耽搁!

    众将匆匆告退,连鲁大都告退了,院中只剩元修、顾老将军和齐贺。

    暮青这时才道:“末将有些话,需与大将军独谈。”

    大将军府的书房乃军机重地,平日唯元修和顾老将军可进入书房,无军令传召,连鲁大都不可进入书房半步。

    未时末,书房的门开了又关上,元修坐去书桌后。

    “涛子死了。”书房光线昏沉,桌上军报齐整,男子坐在椅子里,背衬关外舆图,墨袍衬眉宇冷肃,日光透窗来,落男子半边眉宇,似沉着万钧力度。

    小郑昨日傍晚来府中送过菜时后便没回去,涛子昨夜轮职,时辰上说,他有被呼延昊杀了取而代之的可能。

    他的亲兵三千,人人他都识得,叫得出名字,记得住长相,沙场上都为他拼过命。涛子平日最爱躲懒打诨,但战场上杀敌最英勇的便是他,死了……

    呼延昊杀了西北军两个杀敌最英勇的兵!

    “你怎知呼延昊混入了府中?”元修问,这少年今日为西北军揭了一大隐患。

    “我与呼延昊交过手,他在青州山里杀过三人,尸身是我验的,我了解他的性情。在不知凶手是他时,我也没想到他会在府中,但凶手是他,他便很可能在府中。”暮青立在书桌对面道,其实很简单,只要按呼延昊的变态思维去思考就可以了。

    “凶手想将尸肉送上大将军的餐桌,我之前想不通他为何如此,但他是呼延昊便很好理解了。此人残暴变态,他年幼时经历黑暗,女奴所生,如同牛羊牲畜般长大,以身救父换来狄王一顾,从此作战勇猛,却屡次败在大将军手上,他脸上的伤便是拜大将军所赐。大将军出身豪族,少年成名,英雄名将,光芒耀眼,你有他渴望而不得的一切,他想毁了你,将你拉入黑暗,这等心理很好理解。他不是想让你食人肉,他是想让你食你麾下将士之肉。”

    “想一想,天下名将,百姓敬仰的英雄,竟食将士之肉,啃将士之骨,饮军中将士的肉骨汤。这等英雄蒙尘,明辉生暗之事,想想就让人好愉快。如此愉快之事,他怎会不想亲眼见证?杀军中将领不那么容易,杀大将军手下一名亲兵还是可得手的。他既然能易容成小郑,便能易容成大将军的亲兵。”

    呼延昊藏在元修的亲兵里,午宴时光明正大地端着烤人排送去元修桌上,之后被她识破,竟还敢在大将军府里看她验尸,听她推理凶手,直到被点明身份才寻机退走,此人真乃胆大狂妄。

    元修沉默地听着,眸中的万钧之力仿佛一瞬裂那苍穹,风雪煞人。

    “你与我私谈就是要说这些?”问她话时,男子眸中似有烈阳融了风雪,微暖。

    他乃西北军主帅,戍守西北十年,与将士们间生死相照的情义绝非呼延昊一举可破,她即便当着众将的面说也无妨,他不在乎那点儿背呼延昊算计的面子!

    这小子待人疏离冷硬,却终是重情之人,若非如此,她不会点了刘黑子当亲兵,也不会让韩其初和越慈放弃军职谋她身边一介亲兵之位。

    “不。”暮青却否认了,“我想说的是别的。”

    元修一愣,尴尬未起,暮青便开了口。

    “我想说的是欲擒故纵,大将军想擒呼延昊,需先放他出关!”

    元修闻言,眸光忽敛,望住暮青,方才一刻的放松此刻又严肃了下来。

    “呼延昊狡诈如狼,他入嘉兰关的目的绝非只为了给大将军送一盘人肉,这对他来说只是即兴节目,他有正事要做,那就是出关!狄王病重,十万铁骑撤回王帐,王位更替近在眼前,呼延昊野心勃勃,定不甘王位被兄弟所夺。欲夺王位,需先出关,可自大将军重伤勒丹王,狄王病重,五胡联军撤回乌尔库特草原边缘,这一个多月来,未有一场战事。关城不开,呼延昊出不得城去,为了藏身,他便只能杀人易容,取而代之。”

    “大将军可有想过,呼延昊是如何入关,深入青州山中的?军中、青州定有奸细在,但呼延昊面容特征太明显,想神鬼不觉,唯有易容。我想他用的便是杀我军中将士,易容代之之法。他许是在两军交战时擒了我军将士,再随我大军进入关内,一路深入西北进入青州山。他从呼查草原逃脱后就此失踪,如今看来,他并非失踪,而是不知潜藏在何处,杀了我军中将士,随新军入了关内。”

第135章 误会是怎样炼成的

    “他杀的不是新兵,新兵全都驻扎在石关城内,无军令不可出城。他如今既在嘉兰关城内,杀的定是随新军来关城的西北精军,这些精军是鲁将军麾下的,让鲁将军查查前晚有无人失踪便知。呼延昊既然易容成小郑,就必须抛弃前一个身份,此身份不会抛弃得太久,人若失踪得太久,必会报去鲁将军处,军中若因此严查,对呼延昊不利。昨日傍晚那小郑便是呼延昊,呼延昊酷爱夜里杀人,所以小郑被杀的时间应是前晚,那鲁将军营中的人便应是前晚失踪的。”

    “我想说的是,呼延昊残暴嗜杀,这一个多月,他潜藏在军中未曾杀人,他憋得太久了,又不知何时能出关,他不习惯这安宁,所以他想找点儿即兴节目。前晚是小郑,昨晚是涛子,以他的作案模式,今晚他还会杀人。今日他已经知道自己身份暴露了,他不会再用涛子的身份,寻找新猎物他才能隐藏下去。可嘉兰关城十万大军,他会杀谁不得而知,寻一个易了容的呼延昊如同大海捞针,想找到他唯有放他出城!”

    军中有奸细在,暮青不知今日在场的这些将领是否都可靠,这擒呼延昊之计她才没有当众说。呼延昊太狡诈,若被他闻了风声,要擒他就难了。他留在军中无异于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不如将他放出关去,在关外解决。

    此计需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至于怎样放呼延昊出关,那是元修的事,暮青觉得,她的工作到此可以结束了。

    元修沉默地听罢,心情虽沉,但望向暮青时总会将那为将者的杀意先敛起,淡淡笑道:“鲁大好赌的性子总也改不了,为此我和顾老将军不知罚了他多少次,但他竟做对了一回,若非汴河城中一赌,也不会跟你这小子结识,军中便要少个人才了!”

    暮青不言,案子说完了,她又沉默了。

    元修也不在意,只道:“城中事起,城门封了,你今夜且宿在府中吧。”

    元修说让暮青今夜留宿大将军府,暮青觉得,为防呼延昊流窜去峡关城,城门关几日,她大概便需要在大将军府中住几日。

    既如此,那便安心住下了。

    大将军府中设了灵堂,两口大棺静静躺着,一副没有头颅和手脚的残缺尸骨和两口空棺,白绸萧瑟了青天,灵堂冷清,无人吊唁。元修下令先寻找小郑和涛子的尸骨,而鲁大军中那死去的精兵,尸骨留在了西北到边关的路上,不知被黄沙掩埋还是被野狼啃食,许再也找不到了。

    嘉兰关城的十万西北兵听闻呼延昊混入了城内,还杀了两名军中将士,顿时群情激愤。关城内,这日万军搜城,踩起的黄沙漫了天,暮青立在大将军府的院子里仰头远眺,黄沙漫过墙,迷了眼。

    这满城黄沙之景入夜仍在,月色都被遮了,朦胧如雾。

    暮青住在客房,独门独院,院中一棵参天古木将朦胧的月色割得细碎。城中还在吵,她睡不着便出了房门,去树下石桌旁坐了。桌上落着斑驳的月光,暮青抬手一抹,指尖一层黄土,她顿时觉得出门是个很蠢的决定,于是起身回房。

    开门,进屋,回身关门时,忽觉天上有人!

    暮青心中微凛,抬眸望去,只见远处房顶,月色朦胧,一人独坐,执壶,仰头,饮酒,墨发随风遮那月光,背向大漠山关,面望关内长河,黄风萧瑟,那人在屋顶,背月一饮,豪气苍茫。

    夜色不见山云,却似忽见云中蛟。

    那人痛饮一口,放下酒壶,转头望来,两相隔得远,他的目光却能精准地落在她身上,随即好似能见他对着她一笑,然后见他抬手,冲她招了招手。

    暮青只好又出了门,今日下午来客房时,那送她来的亲兵曾嘱咐她入夜后不可随意在府中行走,她本就不是那等爱在别人府中闲逛之人,也知大将军府乃军事重地,府中许有何阵法机关,因此到了客房后便一直未出院子。此时出来正是夜里,元修坐在前方将军亭顶上,暮青循着一路过去都没遇上什么阵法。

    还没到将军亭,便听元修冲她一笑,问:“上得来吗?”

    暮青停在亭外十步,冷淡不语。

    她不懂轻功,亭下亦无梯子,显然她上不去。

    这等问题,她觉得没有答的必要。

    元修一笑,执着酒壶纵身跃了下来,月色里只见黑风一卷,人已进了亭子,黑袍一掀便坐了,大手招呼道:“进来坐!”

    暮青抬脚走了进去,见月色照进亭中,青石凳上铺了层黄土,她便撩起袍子打了打,这才坐了。

    元修瞧见笑话她道:“军中男儿不拘小节,这点儿黄泥还嫌弃!日后怎去大漠?”

    验尸时没见她嫌,这会儿倒爱洁净起来了,这小子!

    暮青不搭话,相识时日虽不长,但她的性子元修也摸着了边儿,没人搭话他一样自在,袖口一垂,掌心翻出只酒碗来,倒满向暮青推了过去。

    暮青目光落在那碗里,“我对喝黄泥水没兴趣。”

    元修挑眉,“你怎知是水?”

    少年独坐对面,月色照进碗中,清亮的水波晃着她的眉眼,那眉眼越发清冷,似能将人望透,“大将军的发、衣袖、衣袂都显示您在上风向,末将在下风向。碗在末将面前两尺,人的嗅觉范围在三丈内,如果我闻不出来,那不是我的鼻子不好,便是大将军的酒不好。”

    元修怔了怔神儿,哭笑不得,“不就是碗水,哪来这许多道理!你小子,忒古板无趣!”

    暮青冷着脸,“是大将军问我怎知的。”

    她就是如此断定的,他既问了,她便答了,难道应该有更有趣的答案?

    元修又怔,在他看来那不过是句闲话,哪知这小子心里头事事都跟断案似的?他顿时无奈苦笑,早知这小子如此一板一眼,他就不问了。

    “大将军问我,我便如实答,我不喜欢欺骗。”暮青道。

    元修闻言,笑意渐收,方才他只当玩笑,没想到她如此认真,望了她一会儿,点了点头。

第136章 将军?(1)

    不喜欢欺骗,这小子虽然古板了些,但这也算好品质!

    见元修目光认真了起来,暮青眸中的清冷才淡去些,看了眼他手中的酒壶,想着男子刚才在屋顶那般豪气,饮的不过是水,便道:“大将军喝水亦或喝酒都无用,去吐一吐最管用。”

    她记得她的第一堂解剖课,第一次验高度腐败的尸体,第一次出凶杀案的现场……经验之谈,没有什么比把胃部排空更管用。

    元修执着壶,本欲喝几口,闻言又放下了,看了她一阵儿道:“你以为我觉得吃那人肉恶心?”

    那羊排元修吃了几口,昨夜厨房做的菜里也有人肉,虽然那只肘子进了顾老将军的肚子,但想必元修也没少吃。那是他麾下将士的肉,陪他一起征战沙场出生入死过,身为一军主帅,他必须冷静处事,但不代表他心中会毫无波动。

    元修见她不搭话,执了酒壶仰头长饮一口,水液清冽,月光照着,琼浆玉液一般,然而喝进口中却始终淡而无味。

    一年复一年,这酒不过是水,他也习惯了,不过把水作酒,一样能喝出豪气来!

    酒壶放下,男子一抹嘴角,痛快一笑,“人肉?早吃过了!味儿还不错!”

    暮青挑眉,见元修转头西望,目光极远,似落在那暮色如雪的大漠关山,月色照着男子半张侧脸,另一半沉在夜色里,晦暗难明。

    只听他道:“我像你这般年纪时,也刚从军没两年,那时西北军未立,守城的是顾老将军。那年勒丹联合了戎狄二部来犯,顾老将军率军抗敌,那时关城未修,我发现了一处出关的小路,便请命领了两万骑兵出关,突袭勒丹牙帐。勒丹王帐在乌尔库特草原以北,接塔玛大漠。那地形,若从正面突袭必被发现,我便率人深入大漠,从背后突袭。大漠行军,需得先摸清暗河,军中有一小将,西北边城土生土长的小子,查找水源很有一手。塔玛大漠两条暗河皆有胡人探子,偏叫他寻出一条隐为人知的来,我便下令顺着那条新发现的暗河行军。”

    “前头三日很顺利,到了第四日傍晚,大军休整补水时,我们遇上了黑风暴。”元修说到此处顿了顿,暮青的眸光也跟着沉了下来。

    黑风暴,俗称黑风,暮青没见过,但知道那是一种强风、浓密度沙尘混合的灾害性天气,风墙可达千米高,能见度为零,所过之处,沙埋沙割,寸草不留!

    “那日大军死伤过半,风暴停歇后,剩下人重新休整,却发现为躲风暴偏离了暗河,地形变了,那小子一时找不出水源,大军便被困在了大漠里。行军带的干粮和水只撑了三日,之后便杀战马,食马肉饮马血,大军在大漠深处摸索行路,却一连四五日未曾找到水源。一万大军渴死的便有两千多,每日都有被抛下的人和马。马血终非解渴之物,连马都没气力再杀,大军无水无粮,面临困死。将大军领上那条暗河的小将便要我杀了他,食他之肉。”

    暮青一怔,元修转头看来,笑问:“不问我吃了没?”

    暮青没问,只是望着男子清澈的眸,肯定道:“你没吃。”

    “你也有答错的时候。”元修忽然一笑,那笑意星河般舒朗,“我吃了。”

    暮青眸光微沉,她不会看错,她从不以感情断事,不会因元修是英雄名将或者这些日子对他的印象便妄下定论,她说他没吃自然有根据。他问她那句话时,瞳孔正常,手未握紧,腿未收起,身体动作很放松,未见紧绷。

    她记得元修午宴时和在厨房时听见将士之肉被煮食时的神态,那神态绝没有此时这般放松,放松表示没有心理压力,若他对当年事无动于衷,又何必为了今日事借水浇愁?

    暮青皱起眉来,她有些想不通,因为元修刚才说他吃了,也没有撒谎。他说此话时双肩同时抖动了下,那是坦诚的肢体语言,若他说谎,他抖的便该是单肩。

    他吃过人肉,却对此无心理负担……是为何?

    暮青思维一转,目光忽然一变!

    就在她心中微震时,元修已起身,伸手便解了衣带!

    男子还穿着那身墨色骑装,蟠离纹的墨色衣带落在地上,竟见元修未着中衣,那衣带一落,衣袍大敞,宽胸精腰在亭中忽夺那月光,英姿若惊鸿。黄风穿亭过那衣袍,衣袍落地,元修从青石桌后走出来时,上身精赤,双腿精长,未着战袍,男子除了青墨的亵裤,身上未着一物,却依旧能叫人望见豪烈的意气。

    暮青的目光落在那青墨的亵裤下方,那里遮不住一片伤疤,疤痕年数已久,但足有两个巴掌那么大!

    他曾割肉为食……割的是自己的肉!

    暮青望着那伤疤,许久未言,只听见风吹过亭子的萧瑟之音。

    不知多久,忽有脚步声来,那脚步声是跑着的,似有急事,人未至,声已道:“大将军,找到……”

    话未说完,人声忽止,那亲兵立在将军亭外十步处,忽然遮着眼往后退,“末、末将啥也没看见!啥也没看见……”

    西风呼啸,暮青坐在亭中,面生寒色。

    元修气笑了,冲那欲待离去的亲兵喊:“你没看见啥?滚回来!”

    “啥也没看见!”那亲兵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就是不往亭中来,元修一喊,他退得更远。

    “你们大将军在给我瞧他腿上少的那块肉。”暮青面罩寒霜,起身道。

    “哦,那块肉。”那亲兵在远处一愣,下意识抬头往亭中望了一眼,又刷地低下头,碎碎念,“啥也没看见!啥也没看见……”

    暮青的脸头一回黑了,怒扫元修一眼,他哪儿挑来的亲兵,真是个愣头!

    元修的脸色也有些青,尴尬地对暮青一笑,冲那亲兵喊:“你个愣头!麻溜儿滚回来!刚才所报何事?”

    “啊?所报啥事?呃……所报、所报……”那亲兵懵了半晌,一时竟想不起所报何事了,想了半天,才噢了一声,扯着嗓子远远道,“报大将军!小郑的头和手脚找着了,涛子没消息,还在找!”

第137章 将军?(2)

    小郑是在伙头营被害的,将军们猜测埋尸地应与伙头营不远,于是把伙头营挖地三尺翻了个遍,在柴房墙角柴火堆的地底下找着的,挖出人头时,那场面……别提了!

    伙头营的人说,前晚后院听见劈柴的声儿,有时哪日活儿太多干不完,夜里劈柴的事常有,因此也没人在意,如今想想,那劈柴声许就是分尸声。小郑就在伙头营里被分了尸,那群伙头兵险些炸了营儿,这会儿正跟着大军一起在搜呼延昊呢。

    元修一听是小郑之事,眉宇便沉了。军中只知呼延昊混进关城杀了人,不知他可能易容成身边人。此事若被军中将士知晓,难免人人疑心生乱,他便严令封禁了此事,只先寻人。放呼延昊出城之事,他心中已有计策,只待今夜与老将军商议交代些日后城防诸事。

    “找到的送去灵堂,没找着的继续找!”

    “是!”那亲兵得令,抱着军拳高喝一声,习惯性抬头,瞥见亭中景又刷地低头,匆匆退走,一路走一路听他在那里碎碎叨叨,“没看见没看见……”

    元修抄起桌上酒壶就朝那亲兵扔了过去,“闭上你的嘴!”

    咚一声,酒壶落地,那亲兵跳开,一溜烟儿跑远了。

    不能怪他多想,那亭中之景太戳眼——大将军站在英睿将军面前,脱得只剩条亵裤,英睿坐着,盯着大将军的……

    咳!

    没想到大将军好这口!怪不得听鲁将军说,大将军连窑子都没逛过,女人屁股都没摸过,原来是不爱摸!大将军好的是男风?

    自以为发现了大将军秘密的亲兵少年觉得,他还不如刚才被那酒壶砸晕呢!

    大将军日后不会灭了他的口吧?

    将军亭里,元修将衣袍穿好,见暮青脸色还黑着,便笑道:“别理那小子!那群小子平日操练罢了,没少干河里冲凉遛鸟的事!军中男儿不拘小节,打个赤膊也值得大惊小怪!”

    他初从军那几年,没少光着膀子跟军中将士一起冲凉,习惯了,今夜又没脱个精光!

    再说,脱个精光也无妨,军中遍地粗汉,还能有女人不成!

    “行了,你小子也别拉长着脸了。小郑的尸首找着了,去灵堂瞧瞧吧。”元修道。

    暮青未言,起身出了亭子。

    元修自她身后出来,两人一道儿去了灵堂。

    灵堂设在偏厅,素白灯烛照着两口大棺,一口空棺,一口里已被放入了头颅和手脚。一张精瘦的脸,血肉蒙上了黄土颜色,曾经纵马杀敌含血笑,如今灰黄的头颅和手脚拼凑着一副残缺不全的白骨,忠魂身死关城。

    元修从灵堂出来时,负手立在门口,深吸一口夜风,西北的夜风烈烈如刀,割人喉肠。身后传来少年的脚步声,他未回头,只望那关外大漠。

    她说对了,鲁大营中是失踪了个人,今夜军中四处搜寻涛子和小郑的尸身,鲁大营中那兵却再也寻不着了。

    西北十年,岁月峥嵘,十万将士埋骨边关,那一年,他也险些留在那黄沙大漠,身不得归,从此以骨守国门。

    那年,他比她大一岁,十七,多少儿郎最热血的年纪。天下人皆道他以八千骑兵突袭勒丹牙帐,歼勒丹三万骑兵,杀突答王子,却不知随他出关的将士有两万,他们埋在了那大漠黑风里,黄沙为冢,尸骨难还。天下不知,那八千骑兵也险些埋骨大漠,是他笑坐黄沙,割肉饮血,激了士气,多撑了那一日,终等来了绝处逢生。

    大军在水源地休整了三日,他热症了三日,突袭勒丹牙帐那日,他负伤冲杀在前,一箭射死突答王子,士气沸腾,勒丹兵大乱,那一战胜后,他回到关城,休养了整整三个月。

    他回来了,却有太多将士没能回来,大漠之上处处英雄坟,伴着那日暮关山,遥望国门。

    “这个时候,果然还是有酒好!”元修一笑,看了暮青一眼。

    他也不知为何与这小子说那些往事,许她是西北军这些年来被军中奉为传奇的又一人物,英雄寂寞,大抵……有些相惜之情吧。别人不懂,许她能懂。

    “你在府里多住两天,待将呼延昊放出城去再回。”元修道。青州山、呼查草原、大将军府,她三败呼延昊,以呼延昊的性情,不会放过她。只要他还留在关城中,他就不能放她出将军府,呼延昊擅长暗处下手,无缝不钻,他需防止她遇险。

    暮青早料到如此了,她只点了点头。

    “三更天了,回去歇着吧,过几日就忙了。”元修叫暮青去歇着,自己却负手立在灵堂外,似没有要去歇息之意。

    暮青望了他一眼,月色蒙着黄沙,白烛清冷,男子负手,夜色里亦见乾坤朗朗,铁骨铮铮。他是元家嫡子,士族子弟,依大兴律,士族子弟不从军营不入学堂,依旧可在朝谋官。凭他身份之贵,本不需来这边关苦寒之地杀敌守国,只需在盛京过那繁华安逸日子,此生富贵已极。但富贵磨不灭男儿报国志。

    那场战事他未讲完,但最险的怕是在他割肉后,脱水失血,能活下来只能说算他命不该绝。那天下传闻中的战神,亦曾有过险境,亦曾有过那段艰苦岁月。

    边关十年,他磨了那身贵族矜持娇气,与将士们同食同寝,一条河里洗澡,磨出了一身昂扬豪气,渴饮胡虏血,战场杀敌笑,将士保家卫国,管他何处为冢!

    她少有敬佩之人,元修当为其一。

    暮青下了石阶,走了三步停了下来,回头见元修还立在灵堂外,终是忍不住道:“大将军。”

    “嗯?”元修一愣,转过头来。

    “我曾经办过一件案子,有一人家中亲眷报官,怀疑家中有人被贼人所害。捕快寻去那贼人家中,只在家中找到了那人的头颅和手脚,身子其余部分挖地三尺也未寻着。后来那贼人招供,他将尸身切成了小块烹煮,一些丢出去喂了野狗,后来因太多了,便下锅焖炒,送了街坊四邻。”

    其实,这是她前世办的案子,案子破获后,她的那群同事们便再也不吃邻居送的饭菜,尤其是肉菜。

第138章 漠上行(1)

    元修:“……”

    所以?

    她说此事的用意是?

    “世上凶手多矣,不明情况下吃了人肉的不止大将军一个。”

    “……”

    “那些百姓吃了一盘,大将军只吃了一口。”

    “……”

    黄风吹过,元修低头咳了一口,“多谢。”

    他总算听懂了,她在宽慰他,只是……好与众不同的宽慰。

    “不谢。”暮青点头,淡道。

    “咳!”元修低着头,咳得更厉害。

    “齐贺还在府中,大将军风寒的话,寻军医瞧下,末将先回了。”暮青说罢,便转身走了,一路再未回头。

    灵堂外,男子许久才抬起头来,望向她离开的方向,唇角带着未落的笑意。

    这小子,真是块宝!

    古怪的宝。

    涛子的尸身在凌晨时找到了,他前日傍晚去过马场,元修怀疑他是在马场附近被害,军中便派了人挖地寻人。马场占地颇广,这边挖了没见着,后头跟着的人便填上,直到天快亮了,才在马场一处马厩下方挖到了涛子的尸身。

    呼延昊极为聪明狡诈,马场上的草被翻动过容易被发现,他竟择了马厩下方为藏尸地。

    尸身挖出来时,惊了所有人,那尸身的脸上覆着黄泥,黑黑厚厚一层,风一吹,血腥气扑鼻。尸身的脸没了,凹进去一块,黄泥填着,好似一张没有眉眼的脸谱。人抬去大将军府上,元修通过尸身左腹处的伤疤辨认出人就是涛子,那伤是胡人的弯刀划的,一次随他征战,为了护他留下的。

    这日清早,将士们操练的时辰,军号吹响了整座关城,丧报从大将军府中而发,四面府门大敞,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元修薨了,但整座关城的将士都知,那是在为死去的两位将士发丧。

    顾老将军率嘉兰关城的众将前来吊唁,元修身穿白袍立在灵堂里,歃血为誓,誓要将此血债记在狄人头上,出兵讨狄!

    众将纷纷请战,元修亲点鲁大和王卫海两员大将,令两人回营备战,待涛子和小郑下葬后便出兵讨狄。

    出兵在三日后,暮青身为石关城的将领没有被点出战,她也未请战,因她心中清楚,此战不过是为了放呼延昊出关。就连停灵发丧这三日也不过是为了给呼延昊时间混进这将要出关征讨的大军中。

    狄王牙帐在乌尔裤特草原以南,鲁大和王卫海领兵杀向狄人部族,驻扎在乌尔库特草原边缘的戎军、乌那军和月氏军闻风而动,出五万大军断鲁大和王卫海后路,却不想元修亲领一支奇军忽然出现在他们身后,而本来要杀向狄人部族的鲁大和王卫海突然回身,两军合围,竟将这五万五胡联军包了饺子!

    狄人部族闻风本可来救,奈何狄王病重,王后为防王帐生乱,不准许王军出动,下令死守王帐。老狄王的四个儿子为争王位,有人主站,有人不赞成,一轮争吵,生生把战机给吵没了。

    这一战,西北军斩杀五胡联军三万多人,俘虏五千人,自五胡联军退守百里外一个月来,一战大捷!

    大军归来时,关城全军沸腾,俘虏的五千胡兵被关押在关外瓮城的地下牢房。这晚,有五人被提出,趁夜色送入了大将军府。

    府中书房外间,暮青看着那被捆绑的五个胡兵,转头看向元修。

    元修领着她进了书房内室,转身道:“呼延昊已趁乱脱身,去了勒丹部族方向。”

    “勒丹?”呼延昊藏在大军中不易被发现,但若战时,有人脱身而去,那人必是呼延昊无疑!只是战时混乱,要于数万军中找注意有无人脱逃并不容易,暮青不知元修用了何法,但他既然说了此话,自然是有军报。

    只是,呼延昊不是狄人吗?为何去勒丹?

    “他娘是勒丹人,草原五胡部族多有摩擦,每五年有勇士比武,输了的部族要向赢了的奉献牛羊和女人,呼延昊他娘便是被勒丹送给狄王的女奴。他身上有一半勒丹血统,虽是女奴所生,但这些年在狄王帐下颇为英勇,狄王让他领着部族两万精骑。勒丹王野心勃勃,早有吞下狄人之心,这些年没少向呼延昊示好,两人私下来往甚密。”

    原来如此。

    “以呼延昊的性情,应是与勒丹王打着一个主意。狄王病重,四子夺位,他有青州山那一败,此时若回,定被排挤降罪。前往勒丹,他是想与勒丹王合力,取狄王之位。”暮青道。

    “没错。”元修一笑,“他和勒丹王都盯着狄人部族,即便知道各怀鬼胎,还是会合作。”

    “大将军有何计策?”暮青问。元修既然在战场上发现了逃走的呼延昊,没有击杀他,放他离去,自有更大的图谋。

    元修看向那五个胡兵,眉宇似融了凛冽天风,哼了一声,道:“他如何混进大将军府的,我就如何混到他身边去!”

    暮青也看向那五个胡兵,大抵知道了元修之计。可,只凭五人?

    “呼延昊狡诈多疑,人多了容易坏事。”元修转头望住她,那眸中似有烈光起,问,“可敢随我深入虎穴,走上一遭?”

    “有何不敢?”暮青也哼了声,她来军中就是谋前程来的,越险之事军功越大,此战早日大捷,早日回朝受封,她才可早日继续查杀爹的元凶。

    “好!”元修笑一声,抬手便要拍暮青肩膀。

    暮青敏捷后退,元修手落空,不由一怔,见少年面色冷淡,眸光如刀,“大将军此习惯要改。”

    元修愣了一阵儿才反应过来暮青说的是他拍人的习惯,他顿时目光有些古怪,这习惯有何问题?军中有这习惯的将领多着!他有时在马场拍拍那些小将,见他们挺高兴的,为何这小子不乐意?

    “末将孤僻!”暮青又把这理由搬出来。

    元修顿时被她给气笑了,“得了吧!不乐意就直说,下回不拍你就是!”

    “不乐意。”暮青还真直说了。

    元修这回连气都没力了,摇头咕哝了一声,“真是的,属毛虫的,拍一下还蛰手!”

第139章 漠上行(2)

    暮青垂首不言语,元修倒爽快,她刚还盘算着,若他追问为何,她便将人与人之间的私密空间理论搬出来,总要说服他改了这毛病,不然哪日真拍在她胸口上,真要出事。

    “大将军还打算带谁去?”暮青问。

    “你我各带一人,另一人是军中新来的传令官,江南魏家的少主魏卓之。”元修道。

    魏卓之?

    暮青目光微动,元修瞧在眼里,问:“认识?”

    “公子魏谁人不识?听闻轻功一流,易容术神鬼难辨。行军途中他传令,见过几回他的轻功。”

    元修点头道:“正是此人。他的轻功在大漠用得上,我带个会说勒丹话的人,你带那人需挑个身手好的,到时顾得上你。若没合适的,我帮你挑个。”

    暮青道:“我的人都不会说勒丹话,我也不会。”

    元修既敢只挑五人深入敌营,定有后续大军援助,在这之前,他们五人的身份要保证不暴露。可不会说胡人的话,很难不暴露。

    “我会说,路上教你。我们此番入敌营,不是当探子去的,是趁呼延昊起事,混入勒丹大军,助他一臂之力的!”元修笑道。

    暮青轻轻挑眉,以呼延昊残暴的性情,他若借勒丹之力起事,狄王、王后、狄部四王子和曾经欺辱过他的人,一个都不会留!以勒丹王吞并狄人部族的野心,呼延昊成事之时,便是他杀呼延昊之时。呼延昊不傻,他知道勒丹王之心,恐怕他也有宰了勒丹王,一统狄人与勒丹两个部族的野心。

    狄王、王后和狄部四王子一死,便是呼延昊和勒丹王相杀之时。

    元修之意是他们混在勒丹军中,帮呼延昊杀了狄王,再帮勒丹王杀了呼延昊,若西北军大军到得及时,还可再回头杀了勒丹王。

    好一个助他一臂之力!此事若成,草原五胡较强的狄人与勒丹两部受到重创,戎人、月氏、乌那三部便不足为惧,边关之战可大捷!

    “那越慈吧。”暮青道。

    此番既然不是去做探子的,那她身边的人倒有合适的。深入敌穴应能探到不少敌情,月杀跟去,可与步惜欢随时传信,只是他的身手不能显露太多。

    “好,你信得过他就成!”元修痛快应下。

    这回人少,不能带无用之人。她脑子转得快,魏卓之轻功好,那会说勒丹话的小子更不能缺,他自己在西北十年,五胡的话都会说。她带的人只要护卫她的安危便可。他虽可以派个人给她,但到底不如她自己的人亲近,越慈那小子在上俞村一战时曾冲出重围报信,马战不错,应帮得上忙!

    “外头那五人是?”人都商量好了,暮青才问道。

    他们是要易容深入敌营的,难道要易容成这五人的模样?这五人是从戎人、月氏和乌那联军中抓来的俘虏,而他们要混入的是勒丹军中。

    “勒丹混入那三部中的探子。”元修笑道,“草原五胡此番虽结成联军来犯,但他们之间摩擦久矣,互有探子安插在对方部族,这五人是刚审出来的,问了些事出来。一会儿魏卓之过来,胡人模样与我们大兴人有些区别,要他参照这五人模样给我们准备易容之物。”

    原来如此,多了解些五胡内部之事,以防到时有突发之事穿帮。

    “胡马此战也套回来不少,一会儿去马场瞧瞧,挑匹骑着顺溜的,明日凌晨走!”元修道。

    暮青点头,这时,书房门口有亲兵来报,魏卓之来了。

    暮青与魏卓之有段日子没见了,魏公子还是那身传令官的小将军服,人比在江南时晒得黑了些,却少了些公子气,多了些男儿气。

    “大将军!”魏卓之冲元修抱拳一笑,瞥见暮青时,细长的眸中笑意深了几分,“英睿将军,久仰大名!”

    “魏公子。”暮青颔首致意,面色颇淡。

    两人装作初识,元修让魏卓之去瞧瞧那五个勒丹骑兵,魏卓之道:“剥了皮子做是最好的,不剥脸皮,剥身上的皮子也一样,只是肤色要加工一下。”

    那五个勒丹兵听不懂大兴话,见魏卓之笑言,尚不知命运的凄惨,暮青却在一旁皱了皱眉头。

    她易着容,行军前在林中溪边的石头下,步惜欢给她送来张面具,那面具薄如蝉翼,她听说过魏卓之易容术精湛,曾猜测这面具出自他手,只是当初在青州山一见,没有机会问明此事。她记得跟古水县一些江湖匠人粗学易容术时,听那些匠人说过,江湖上有人皮面具,千金难得。她当时是不信的,人皮不可能保存那么久,那匠人也说不出人皮面具何以能长久保存,因此她一直都不相信此事。

    但听魏卓之此言,竟真有此秘技?

    那……她脸上的也是人皮面具?

    暮青极想摘下来再细瞧瞧,只是忍了下来,脑海中却忽然闪过一些情景——废弃的宫殿,树后的井,一具差别分解的尸体,一张被毁了的脸……

    有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她低着头,神色难辨。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下,暮青抬头,眉头紧皱,语气生寒,“大将军!”

    元修一愣,举着手苦笑,“呃,习惯……”

    “改!”暮青从牙缝里挤出个字来。

    “咳!”元修低头咳了声,有些尴尬。

    魏卓之从旁瞧着,英眉一挑,细长的凤眸露出些猜测和看戏的意味来。

    “我是想说,你可以先回石关城,叫越慈来随你去马场挑马。那小子骑术不错,让他帮你挑匹温顺些的,你骑术还需练,路上多练练。”元修道。

    暮青正是这么想的,她本就不想在此与魏卓之久待,免得被认出两人相识来,只是听闻易容之事才留下来的。她当下便告辞出了书房,将那日从石关城里骑来的马牵了,出了嘉兰关城。

    暮青在大将军府住了五日,她封将的消息当天就传了回来,城中几位将军和军侯都来了营房,打算晚上给她庆贺,哪想到不到傍晚,嘉兰关的城门便关了。一连五日,无军令不得进出,谁也不知城中出了何事,直到昨日关外之战大胜后,消息才传了出来。

第140章 大将军与男尸(1)

    暮青去了趟大将军府领圣旨,竟又破了件大案,还查出了呼延昊在城中。

    石关城的将领人人惊讶,江南五万新军扬眉吐气,尤其暮青麾下这一万大军,听闻自家将军受了封还在大将军府露了脸,走路都腰板挺直。

    暮青回到营房时,月杀、韩其初、刘黑子和石大海四人迎出来,除了月杀,人人脸上都带着笑。

    “恭喜将军!”刘黑子欢喜贺道。

    “将军总算回来了,这几天咱家营房的门槛都快被踩破了,好些将军来等着给您庆贺呢!武卫将军说,将军御封了中郎将,这军侯住的营房要换换,再换个大些的院子!”石大海嘿嘿笑道。

    “圣旨亲封五品中郎将已是少见,将军还得了御赐封号,实是荣宠有加。”韩其初道,尽管谁都知当今圣上昏庸荒诞,但受封终究是好事,不管圣意有多深,将军终是受益者。

    暮青只对三人点了点头,对月杀道:“你随我去趟嘉兰关城。”

    “将军不是刚从嘉兰关城回来?”韩其初问。

    “明日要随大将军出关,只能带一人,越慈随我去马场挑匹马。”暮青道。

    韩其初等人一愣,刚要问,便见暮青进了屋。

    “进屋说。”

    韩其初三人既是暮青的亲兵,那便是亲信,她觉得没什么可隐瞒的,便将出关之事简略一说。

    “只五个人?那哪成!太险了!”刘黑子都能听出此行之险来,恳求道,“将军去与大将军说说,多带几人吧!将军身边的亲兵本就不多,要不,我们都跟着!”

    “就是!俺给将军当亲兵本就是为了护卫将军的,眼看着将军要出关去,只带一个人,那哪成?”石大海也道。

    “恐怕不行,大将军此计颇险,但人多了更险,这等混入敌军之事,人越少越精,越易成事!”韩其初面色也颇凝重,但他心中清明,知道刘黑子和石大海所求之事不可行。大将军此行的人选中,连军医都未带,显然是不想要拖累之人,刘黑子和石大海的身手还不成。

    “嗯。”暮青点头,起身带着月杀便要出门。

    “将军!”刘黑子和石大海还想再求,月杀回身望了两人一眼,一眼便叫两人闭了嘴。

    这些日子他训练两人的身手,两人起初未曾想到月杀身手如此高强,没几日这队长便在两人心中有了威严。若两人对暮青是仰慕敬佩之情,对月杀便有些畏惧,他训练起人时简直是阎罗刹!

    “你们两人在营中练习我教的那套步法和刀法,每日独练三个时辰,对练三个时辰,马术练两个时辰,我回来后若刀法和步法没有融会贯通,马战无法从我手上过十招,日后你们就没机会跟在将军身边护卫!凭你们此时的身手,到了战场,还得将军反过来护你们!”月杀与暮青一样,平时是个冷面话少的,一旦开口便不留情分。

    两人顿时低头,刘黑子咬了咬唇,腼腆的少年脸色有些涨红,房门关着,屋里光线昏暗,少年的头低垂着,肩膀却硬得石头似的,半晌抬头,眼底含着几分坚毅,“留下就留下!越慈队长跟着将军,要是让将军少根头发,我和石大哥一定会揍你的!”

    石大海闻言立刻撸袖子,“没错!俺们身手不行,总有一天能行!队长不想挨揍,就好好保护将军!”

    “哼!”月杀哼了一声,冷峻的眼里有傲然的杀气,“你们要是能揍到我,我就勉强承认你们。”

    两人顿时露出怒色,恨不得现在就揍他一拳。

    月杀冷着脸和暮青出了营房,直奔嘉兰城马场,胡马高大,难有温顺的,暮青挑了许久才挑了匹还算能骑的,打算出关后一路多练练骑术。

    这夜,她回了石关城歇息,城中将领们本想来为她庆贺,但夜里有宵禁,众人只好约定明日再来。

    第二日一早,几个将军、军侯、都尉和陌长一起到了暮青的营房,老熊和章同也在其中,一群人喜气洋洋来敲门,却被告知暮青不在,出了关去。

    大漠关山沙如雪,晨阳初照,连穹庐,铁山苍茫。

    五骑自峡关城西门驰出,纵马扬鞭!

    晨阳照见五人的脸,高鼻深目,面颊黑红,俨然胡人!

    “勒丹突袭狄人牙帐必在夜里,两部族间需经过桑卓神湖,此湖在桑卓神山脚下,水草丰茂,可借以藏身。我们需赶在呼延昊起事前赶过去,这一路需快马加鞭!”元修迎着风沙,声音随风传去身后。

    元修带的那会勒丹话的亲兵正是那晚去将军亭中报信的兵,他跟在元修身边三年了,马术精湛,五人中唯独马术生疏的便是暮青,且只带了毛毯、水袋和干粮,算是轻装上路,干粮只够三日的,即是说,三日之内要赶到桑卓神湖!

    此行对其余人来说还好,对暮青来说却是一场考验。她在策马跃上沙丘,抬眼望茫茫大漠,咬牙扬鞭!

    “驾!”

    塔玛大漠遍布沙丘沙海,昼夜温差极大,白日策马,汗湿衣衫,夜里歇息,裹毯而眠。

    月升西丘,朔漠茫茫,胡马低头甩尾,啃着干枯河床四周零星的青草。风沙连天,沙丘后,一堆枯灌木燃起的篝火点亮了大漠夜色,元修和魏卓之披着羊毛毯子背靠沙丘坐着,手中烤着干饼。月杀和元修的亲兵孟三一起去拾枯灌木,暮青独自蹲在远处拨弄着黄沙,不知在捣鼓啥。

    “干嘛呢!过来烤火!”元修远远喊了一嗓子。

    暮青不吭声,依旧在远处沙丘下捣鼓黄沙。

    魏卓之看了元修一眼,目露敬佩之色,这大漠风沙烈的,一张嘴能灌一嘴泥沙,这时候当哑巴才明智,扯着嗓子喊话的人值得送上敬意。

    “周二蛋!”元修又喊了一嗓子,见暮青不理人,便笑了一声起身大步走了过去。

    魏卓之循着望去,见元修朝暮青走去,人还没到便问:“干啥呢?你小子,又孤僻了?”

    “咳!”一路上忍着不说话的魏公子还是呛了一嘴的沙,孤僻?

    她孤僻才好!至少比毒舌时可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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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介绍:
【一句话简介】
这是一个法医学家兼微表情心理学家,在为父报仇、寻找真凶的道路上,最后找到了真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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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起来有点简单,但其实有点曲折。好吧,还是看正经简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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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棺验尸、查内情、慰亡灵、让死人开口说话——这是仵作该干的事。
暮青干了。
西北从军、救主帅、杀敌首、翻朝堂、覆盛京、倾权谋——这不是仵作该干的事。
暮青也干了。
但是,她觉得,这些都不是她想干的。
她这辈子最想干的事,是剖活人。
剖一剖世间欺她负她的小人。
剖一剖嘴皮子一张就想翻覆公理的贵人大佬。
剖一剖御座之上的千面帝君,步惜欢。
可是,她剖得了死人,剖得了活人,剖得了这铁血王朝,却如何剖解此生真情?
待山河裂,烽烟起,她一袭烈衣卷入千军万马,“我求一生完整的感情,不欺,不弃。欺我者,我永弃!”
风雷动,四海惊,天下倾,属于她一生的传奇,此刻,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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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疑版简介】
大兴元隆年间,帝君昏聩,五胡犯边。暮青南下汴河,寻杀父元凶,选行宫男妃,刺大兴帝君!
男妃行事成迷,帝君身手奇诡,杀父元凶究竟何人?行军途中内奸暗藏,大漠地宫机关深诡,议和使节半路身亡,盛京惊现真假勒丹王……
是谁以天下为局谱一手乱世的棋,是谁以刀刃为弦奏一首盛世的曲?
自边关至盛京,自民间至朝堂,且看一出扑朔迷离的大戏,且听一曲女仵作的盛世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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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
中涉及法医和心理学内容皆参考资料而来,有夸张之处,请勿考据深究。
读者留言,无事必回。如遇不可抗力因素(生病、请假等),以上优点也可以当做没有。
一品仵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品仵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品仵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