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蛛丝马迹(3)
原来如此!
暮青眉间疑色忽散,这种轻功无法高来高去,一人的高度高不过树身,反而可以将身影掩入林,快速离开。
如此,便与凶手的犯罪心理不矛盾了。
但那陌长和韩其初的眉头却拧了起来,显然,凶手是胡人还不如是估巴族人。
青州山中竟有胡人!
“青州乃西部与西北交界之地,如今战事紧,边关戒严,胡人……是怎么绕过整个西北地界,进了青州的?”韩其初面有忧色,眼底却见清明神采,显然他想到了胡人为何能进青州,只是他颇通人情世故,不愿直说,以避扰乱军心之嫌罢了。
鲁大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昨夜暮青与他说军中许有奸细,但尚不确定,今日就确定了。新军不走官道,入林中行军,走哪座山头,哪条路线都是军帐中根据练兵需要制定的,胡人能知道他们在青州山中,还寻到了扎营之处,若说新军中无细作,谁信?
而且,韩其初说得对,胡人在进入青州山前,先得绕过整个西北地界。西北战事紧,国门紧闭,胡人是怎么进的边关?
内奸,可能不止新军中有,在西北军中也有!
大将军如今在西北主战,他和顾老头都不在身边……
鲁大沉着脸转身便大步出了林子,“老子回军帐!”
暮青和韩其初一起跟着回了军帐,与昨夜一样将验尸的发现详细报告给顾老将军。胡人和内奸之事令大帐中气氛沉肃,暮青与韩其初无将职在身,如何处置此事不归两人管,于是便退出帐外等。
今晨死的那新兵还好只有他陌长发现,人被鲁大的亲兵抬去后头林中悄声埋了,那陌长也谎称人昨夜腹泻虚脱,送去了军医帐中,以期将此事就此遮掩。
但昨夜凶手才杀一人,今晨便又动了手,这几乎没有冷却期的疯狂犯案让暮青对此事能长久遮掩并不乐观。
山中八月,林茂风清,晨风舒爽,却吹不散人心头聚着的那团阴霾。
鲁大一个时辰后出来,对暮青道:“你们先回去,和老熊盯着那群兵,别叫他们哪个说漏了嘴,把事情露了出去。”
暮青和韩其初昨夜是以送同袍去军医帐中的名义来的大帐,如今也是该回去了。两人回去时要绕小路,鲁大不放心,派了一队亲兵跟着,下了山坡时,正见军中在传令。
“传令——全军原地休整一日,明日山中演练,今日做战时准备,营帐中待命,私自走动者,军规处置!”
那传令官手执令旗,自各营帐上空飞走,帐顶红缨在那人脚下如红花悄绽,人过处,帐珠不动,轻若团云,一渡百步。
暮青目光忽而一聚,好厉害的轻功!好熟悉的声音!
“怪不得昨夜我们到了湖边时,旗子已插上了,原来军中传令官这等好轻功!”韩其初赞道。军中传令本该骑马,山中林深茂密,时而无路,马匹难行,以轻功传令倒是人尽其用,西北军中果真是人才济济。
他的声音将暮青的思绪打断,再想细看时,那传令官身影已远,只得将此事且放一边,先回营。
回到营帐时,除了岗哨值守,帐外皆无人走动。
暮青和韩其初进了帐中,见章同盘膝坐在席子上,手里拿着把小刀在削树枝玩,听见有人进来,头未抬,只手中动作顿了顿。
石大海和刘黑子却欢喜坏了,还没坐下来便将暮青和韩其初给围住了。
“快说说!顾老将军长啥样?”
“传闻老将军威风凛凛,身高八尺,花甲之年还能吃八碗饭!可是真的?”
“周兄昨日一战成名,又破了案子,老将军留你们的夜,可有赐晚饭?吃的啥?有肉没?有和老将军同帐吃饭吗?有看见他那把先皇赐的长刀吗?”
刘黑子平时腼腆,今日倒话多。十五岁的少年,黑黑瘦瘦,问起顾乾来眼眸亮如星子,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希冀地望着韩其初和暮青。
暮青转身,默默往自己席上去。那顾乾就是个傲娇的老顽童,她不习惯说谎,但也不想破坏刘黑子心目中的敬仰,只好选择沉默,把难事交给韩其初去解决。
显然,韩其初不认为这是难事,他和风细雨地把昨晚顾乾掷刀的事讲述成:“老将军花甲之年,宝刀未老,臂力惊人……”
文人之舌,果真巧如簧。
暮青盘膝坐下,思绪渐转去了案子上。过了一会儿,感觉有人在看她,便转头望过去,正与章同的目光对上。章同立刻便低下头去继续削树枝,暮青翻身躺下。
这一日,只有饭时可结伴外出,其余时候皆不得出账,出去解手都要去陌长营帐中告知一声。
晚饭后,暮青又继续躺下思索案子,眼见时辰到了睡时才起身往帐外走。
“你去哪儿?”章同的声音忽然传来。
“解手。”暮青转身,见他已站了起来。
“一起。”章同道。
“不要!”暮青拒绝得干脆,掀了帘子便走了出去。
她去陌长帐中请假,她昨夜赢了演练,后又验尸断案,老熊已对她刮目相看,见她来了,冷毅的脸色松和了些,嘱咐道:“别走太远,林子边儿上就成,完事赶紧回帐歇息。明天全军演练,老子等着瞧你的表现!”
暮青应了,出了帐子去了林子。刚到林子边儿,她便听到后头有脚步声,转身时见章同跟了过来,脸色有些阴沉。
暮青也冷了脸,“你有断袖之癖?喜欢看男人遛鸟?”
章同脸色更黑,“谁爱看你!我问你,为何今天没罚我们?可是军中又出了事?”
昨晚鲁大说今日要他们当着全军的面负重操练,可今晨军中传令做战时准备,营帐中待命,不得私自走动,也没人来传他们操练。这肃穆压抑的气氛令章同隐约感觉出了异样。
“顾老将军下的军令,鲁将军无权更改,我更无权过问。放心吧,我觉得你的操练是少不了的,只是今日全军休整,闭帐不出,你们负重操练也无人看,更无处丢人。”暮青道。
第82章 蛛丝马迹(4)
“你!”章同一怒,目光如剑般盯了她一会儿,大步进了林中。一会儿,他出来,又大步回了帐中。
暮青见他远远地进了营帐,这才转身往林中去。
有人入林,蛙声虫鸣顿歇,只闻脚步声窸窸窣窣。暮青入了林,身后营帐的灯火渐渐离她远去,她依旧往林深处去。夜色渐渐吞噬了灯火,唯月色洒入林中,斑斑驳驳。
暮青停下时入林已深,四周树多草密,颇易隐藏。她往再深处瞧了瞧,见更深处树冠遮了月色,黑不见物,便转身背对军营的方向,面朝林深处,避去草后,盯着那黑暗处,手放去衣带上。
衣带刚要解,身后蛙声虫鸣忽停,一声草叶响似随风送来。
窸窸,窣窣。
暮青的手顿收,倏地回身,身后多了道人影!
那人影逆着月色,暮青指间雪光起时,听他一笑,“呵呵。”
这笑声在深夜林中觉不会叫人感觉美好,暮青的动作却突然停了。
好熟悉的声音!
她正盯着那人细瞧,那人已走了过来,故意侧了侧身,叫月光照来脸上,给她瞧清楚。只见那男子玉面凤眸,狭长微挑,一身军中低等军官服制竟能被他穿出风花雪月的气韵来。
暮青眉头皱了皱,“魏卓之?”
“正是在下。”魏卓之笑道,冲她眨了眨眼,“周兄不意外?”
“意外。”暮青手中寒光忽起,冷问,“为何跟着我入林?”
魏卓之闻言轻咳一声,“呃,打个招呼。”
其实他是知道军中出了事,而她牵扯了进来,所以打算今夜来提醒她小心,结果看见她往林中深处走,不放心便跟了过来。后来瞧她似要解手,他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只好发出点声儿来。
暮青不傻,自然心知。以魏卓之的轻功,这一路跟着她进来她都没听见,若想行不轨之事,何须发出声音让她警觉?
“今晨是你在军中传令?”暮青将刀收起,虽问,却也心中肯定。那人轻功了得,声音又熟悉,不是他还能有谁?
“正是在下。此番征新军发往西北,边关战事紧,急需一批药材,在下家中行商,便献了批药随军送往前线,顺道来军中谋个前程。”魏卓之笑道。
“哦,前程。”暮青淡看一眼魏卓之低等军官的军服,挑眉,“传令官的前程?”
谋前程这话是不可信的,他与步惜欢过从甚密,竟要去元家嫡系的西北军中谋前程?他若想入仕,跟着步惜欢,日后封侯拜相也不是不可能,来西北军中混个小小传令官?
步惜欢派他来当眼线还差不多!
“咳!”魏卓之猛一咳,干声一笑,“还会升、还会升……”
“升斥候长?”暮青问。
斥候,哨探侦察兵,战时负责前方探路,侦察敌情,需跑得快,报信快。跑不快万一被敌方发现会被打死,报信慢延误了军机会被军法处置。
魏卓之无语苦笑,问:“我在周兄眼里,就只能干跑腿的事儿?”
“不然呢?听说你武艺平平。”
噗!
魏卓之被一箭射中,捂着胸口退远,眼神幽怨,“周兄,你……真乃杀人无形的高手。”
他敢保证,这姑娘是在报他刚才惊吓之仇。这记仇的性子,让他忍不住摇头,低声咕哝,“你们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谁跟他是一家人?”暮青脸一沉。
“咦?在下有说是谁吗?”魏卓之挑眉,忽笑。
暮青怔住,魏卓之长笑一声,认识她这段日子来,总在她手上吃亏,今晚总算扳回一城。
“口是心非,欲拒还迎,天下女子皆有此好。”魏卓之笑了笑,笑意低浅,不知为何竟有淡淡悲伤之意,连声音都低浅如风,“我还以为姑娘会是个例外。”
暮青抬眼,目光微冷,转身便往林外去。
魏卓之微怔,抬眼远望,见风拂起少年束着的发,现那背影挺直坚毅。
听她道:“我若有心,绝不口是心非。”
身后只闻风声,直到暮青将要走远,才听魏卓之道:“昨夜与今晨军中生事,周兄需小心。”
暮青步子忽地一顿,转身,“你知道?”
此事严令封口,魏卓之竟知道!他如何知道的?若他能知道,是否代表还有人能知道?
“军中眼线甚杂,不止有我们的人,还有朝中许多大姓豪族的,即便有敌方眼线都不奇怪。周兄擅察言观色,但此能还是莫要轻易显露的好。军中暗中势力如浑水,周兄若未能在军中立稳,切记小心。”魏卓之立在远处未走过来,那声音少有的严肃,平日玩笑之意尽敛。
暮青看了魏卓之一会儿,“你以为天下像他那般开明的有几人?”
她来军中是谋权的,战功于她来说是首要。若无人慧眼识珠,她说出只会于升职有碍,此事她心中早有数。
但她转身离去时还是道:“我知道了,多谢。”
暮青换了处地方解手,回了营帐。
一夜无事,次日晨起,暮青到了帐外洗漱时见新兵们都面含兴奋之色,见她出帐,那晚她带的兵皆向她请早。暮青颔首,知道行军月余,操练枯燥乏味,新兵们早想把本事拿出来用用了。前夜她领兵赢了演练,事已传开,全军更加斗志昂扬。
一切看起来都在预定轨道上,集合前,营帐外忽然来了人。
暮青远远瞧见那一队人是鲁大的亲兵便心沉了下来。
“奉鲁将军之命,周二蛋、韩其初,前往大帐听令!”
军令一下,暮青和韩其初自然不能违,两人离开时,新兵们神色有些不安,章同从帐中出来,目光如剑,却道:“瞧什么?赢了演练,大帐听令,定是升职之事。”
新兵们的脸色霎时从忧转喜,暮青回头深望章同一眼,跟着亲兵队离去。
路上暮青便从亲兵们口中得知,昨夜,出了第三起案子!
这一回,没那么幸运,发现尸体的是一队伙头兵,死的也是个伙头兵。
第83章 犯罪地理地图(1)
军中虽戒严,但伙头兵要生火造饭,天不亮便起来去河边打水。一名伙头兵去打水,一去不回,其他人等得急了来寻,在河边未寻见人,只发现有块石头上斑斑驳驳,拿火把一照,惊见是血,那一队伙头兵便炸了锅。
河边不远便是一处林子,那群伙头兵见地上有拖拉的痕迹,便寻了过去,结果发现了第三具吊在树上的尸身。他们惊恐之下急急忙忙奔回营中,一路喊人,然后便炸了营。
亲兵们奉命来带暮青和韩其初前去时,鲁大已赶过去安抚军心了。
这一次的案发地离暮青的营帐很远,足有十里,一路速行,到时林外并无闹哄哄的情形,看来军心已暂时安抚,只不知鲁大用的是何法。
暮青且不管此事,她要做的是验尸。
手法与前两起一样,并无出入,只是这回的案发地在河边。
鲁大这两日脸色就没晴过,眼下已有青黑,道:“老子告诉那群孬兵,是咱们西北军常剿匪,西北地界的马帮恨咱们入骨,便越过青州界来了这山中,残杀新兵。老子已答应他们取消演练,改做实战,搜山剿匪,抓到匪徒全军面前血祭。这群兵蛋子的火被老子给煽起来了,暂时忘了怕,逃兵现在还不会有。不过事情是遮掩不住了,传回你营帐那边,前夜那百来名新兵不知会不会恐慌,这事儿得速速解决!若今儿搜山未果,再有下一起,军心就难控了。”
他和顾老头商量了两个法子,一是让人拿了大将军的令牌往青州府去,调出个死囚扮成马匪给全军出出气。但要行了此事,就得保证没下一起案子,不然要被全军知道马匪是假的,定有哗怒。二是全军开拔,速行出青州,甩掉那胡人狼崽子。但青州山延绵百里,五万大军一日行军根本出不去青州界,那狼崽子要是有杀心,一路潜伏跟着大军,照样能杀人。
商量来商量去都无好法子,他心里窝火,却又实在没办法了。
“将军不必心急。”暮青从尸身旁起来,眸中已有清光起,“世上没有完美的凶案,细心搜寻定有破绽。我想,我们有办法见见这位凶手了。”
鲁大霎那抬头,林外晨光如缕,阴霾渐融,“你小子瞧出啥来了?”
“已清楚了。”暮青道,径直往林外去,“去河边。”
河边草密石青,暮青立在那染血的石旁,转身看向跟来的鲁大和韩其初,“凶手犯案越多,关联犯罪地点,越容易分析出他的心理地图、行为规律和心灵归属点。前夜到今晨,三起案子,三个作案地点,小径、林中、河边,作案地点无关联,但抛尸地点有共同点——林中!前夜和今晨,凶手在小径和河边杀人后,都将死者转移到了林中,案发第一现场与抛尸地点不在同一处。但昨日凌晨的那起不同,案发第一现场和抛尸地点在同一处,因为死者被害时就在林中。”
“变态杀人案的凶手杀人,大多是为了满足幻想。他们幻想杀人的场景,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身负特殊使命的人,或者高高在上的主宰者,对被害者实施制裁或掌控,所以他们的作案模式往往有浓烈的个人色彩,犯案越多,他们的犯罪心理和犯罪地理地图就会越容易被绘制出来。这三起案子,凶手的抛尸地点都在林中,死者若非在林中被害,他便会将人杀死后带到林中。密林这个地点于他来说不是单纯的抛尸点,而是他实施掌控的圣地,因为对他来说杀人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将死者像猎物一样拨光衣服、开膛破肚、暴力撕扯,并吊去树上的这个过程,这个过程才是满足他掌控和支配乐趣的所在。而这些重要的过程他都是在林中完成的,三起案子都无例外。所以我认为,密林是他的偏好之处。”
鲁大拧着眉头听,听完眉头拧得更紧,“这山里啥不多,林子到处是!老子咋知道在哪个林子里抓那狼崽子?”
这小子所说的清楚了就是指这个?
这没啥用处!
“山中林子到处有,但离此地五里外的林子,我想我们遇见凶手的机会会高很多。”暮青道。
鲁大面色一变,“啥五里外?你小子别卖关子,给老子说清楚!”
暮青目光清冷,道:“我从不卖关子,我分析案情不喜欢说废话,将军耐心听完自会知道我所说的句句有用。”
鲁大烦躁地捏一捏发紧的眉心,耐心!他现在最缺的就是耐心!
“好吧!你说,老子不打断你!”
“将军可记得,前夜演练,清风湖与我们的营帐有多远?”暮青问。
“五里!”鲁大道,那是他指定的去处,怎会忘?
“那军中大帐离我们营帐有多远?”暮青再问。
“……五里!”
“军中大帐离昨日凌晨的案发地不远,也就是说,昨日那案发地离我们营帐又隔了五里。而今早我们路行十里过来,即是说,昨日与今日的案发地又相隔了五里!我说过,凶手犯案越多,犯罪心理和犯罪地理地图就越容易被绘制出来。现在,凶手的犯罪地理地图已经明确,五里杀一人,抛尸地在密林。”
鲁大和韩其初闻言,眼中皆有激动之色。
五里!他们竟都没注意到!
如此说来,只需在离此五里外的林中埋伏,就有可能抓住凶手!五里外的林子,需要埋伏的范围虽然也不小,但是比起整个青州山,已经缩小到令人心潮澎湃的程度了。
“可是……”韩其初有些忧虑,“这三起案子都相隔五里便可确定下一起也会在五里外?万一凶手心血来潮,隔了十里八里呢?”
“不会。”暮青坚定摇头,“变态杀人案的凶手作案模式都有浓烈的个人色彩,一旦一种模式让他感受到愉悦,他便不会轻易改变。除非,他在作案时感受到了威胁。”
她前世被请去侦办的变态杀人案,确有凶手会不断地改变作案模式,与警方斗智斗勇。但那是在警方不断侦察的情况下,为了不被抓获,凶手会不断地更改和完善作案模式。
第84章 犯罪地理地图(2)
“眼下凶手作案三起,我们三次都被凶手牵着鼻子走,跟在他身后遮掩新兵的死亡真相,疲于安抚军心。我们如今在凶手眼中是被他戏耍的猎物,还没有被他视为对手,他感受不到威胁,所以不会更改作案模式,反而会乐于欣赏我们的手忙脚乱。”
鲁大的脸色又阴沉下来,韩其初也不再言,显然暮青的解释已将他说服。
“既然凶手的作案模式不会轻易改变,那么凶手的作案时间规律也已明确。前夜和昨日凌晨,凶手看似一夜杀两人,但其实时日上属两天,今日又在凌晨。所以,凶手的模式是一日杀一人。鉴于他今日已杀过人,所以今夜子时前他都不会动手,他再次作案的时辰定在是子时到凌晨。”
暮青看向鲁大,总结道:“此处五里外,营帐附近的密林,今夜子时到凌晨,落单的新兵——满足这四个条件,我们就可以见到凶手!”
少年转身,沐一身晨辉,那般单薄清冷,却叫望见的人心潮澎湃。
鲁大和韩其初皆呼吸微急,鲁大转身便要去安排。
“我的话还没说完。”暮青却道。
鲁大停步转身,“还有?”
“还有。”暮青道,“方才我说的是凶手的犯罪地理地图,现在我要说他的犯罪心理地图。”
犯罪心理地图?
鲁大皱眉,那是啥玩意?
“方才我说,凶手偏好密林作案。准确的说,不是密林,而是黑夜中的密林。林中树密草深,夜黑遮人,很像一个幽秘空间,黑暗,幽闭。这不是大多数人喜欢的环境,喜欢这种环境的人大多孤僻,极度缺乏安全感。缺乏安全感大多是幼年时期造成的,而大多数变态者都有情感上的创伤。我们的凶手选择黑暗、幽闭之地来掌控和支配他人的生死,我猜他幼年时期曾在与这类似的地方遭受过创伤。他曾经在黑暗幽闭之处被人掌控和支配过,所以他现在选择同样的地方来掌控别人,以证明他已强大到成为这个曾经让他感到害怕之处的掌控者。”
这与从小遭受家暴的孩子,长大后通常会成为家暴的实施者是一个道理。
“凶手是个聪明人,你们认为他为何五里杀一人?他不单单是个杀人者,他是胡人,残杀西北新军不会单纯为了取乐,他更为了乱我军中士气。大军扎营山中,遇事传十里需些时辰,传五里的时辰却短得多。五里是于他最有利的距离,再短了他被我们发现的几率就会增高很多。所以,凶手不仅聪明,而且狡诈。”
“还有,前线战事正紧,西北军与五胡联军厮杀正烈,凶手孤军深入敌后,凭一人手段乱我五万新军,好大的成就感,好高的战功!”暮青哼了一声。
鲁大激动渐敛,面色又染了阴沉。
“现在,凶手的特征已经很丰满了——狡诈、残暴、胆大,幼年时期生活黑暗、渴望战功,会轻功,身手矫健。”暮青望向鲁大,问道,“鲁将军在西北多年,与胡人作战无数,可能想起符合这等特征的人?此人能深入我大兴腹地,找到我西北新军的练兵路线,凭一人之力很难能成事,需诸多暗桩内应、消息网络,他定非无名小卒,而是身在高位!可有人能与此对得上号?”
鲁大听到一半时已屏息,听暮青说完,眼中已有惊色!
暮青挑眉,心知是有了。
“有是有,可是这狼崽子咋会在青州?”鲁大拧眉道,“你小子说的这些,只能叫老子想起一个人来——狄三王子呼延昊!呼延昊是老狄王三子,出身不好,他娘是部落相争时俘虏回来的奴隶,狄人待奴隶如牛羊,他自幼就跟着他娘在牛羊圈里生活,听闻受了其他王子和勇士不少欺辱。他十五那年,咱大将军一骑孤驰,万军中取戎王首级,一战震天下!那一战,老狄王也差点死在咱大将军的箭下,他那时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扑出来,救了他父王一命,从此被老狄王带在了身边,常率军滋扰边关,行事确实狡诈残暴。这些年来,狄王那老不死的快死了,他那几个儿子为争王位斗得厉害。前段日子,呼延昊杀了他大哥麾下第一勇士,被他大哥告去狄王面前,老狄王罚他去看牧场。他连西北战事的战场都没能上,怎么会在这青州山里?”
“这可不好说。”接口的是韩其初,“将军怎知呼延昊去看牧场不是狄王与他演的一场戏?即便他是真被罚了,又怎知他不会为自己谋出路?若真如周兄所言,他能凭一己之力乱我五万新军,不仅能翻身重回王帐争夺王位,天下名将都足以从此多一人了。”
鲁大蹙眉不言,韩其初说的有道理。
暮青道:“既如此,接下来就得看鲁将军的了。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鲁将军既然跟我们的凶手打过交道,应该清楚他的行事作风,今夜围捕,可别叫他跑了。”
这才是她费尽心思分析凶手心理画像的原因,凶手狡诈,与他碰上未必能擒住他,鲁大能猜想出他是谁便不同了,能多不少胜算!
“放心!”鲁大一拍暮青肩膀,“抓着这狼崽子,老子给你请头功!”
这次,暮青和韩其初没跟鲁大回军中大帐,而是直接返回了自己营中。一路上都能听到新兵们在谈论此事,事情果然已经传开了!但新兵们大多只知今早的事,前两日的事除了暮青附近营帐的百名新兵,便只有昨日那被杀的新兵的陌长了。
两人回到营帐,只见章同在帐外等,其余营帐都帐帘放着,里面静悄悄的。
章同沉着脸盯着暮青,问:“昨天全军战时戒严,是出事了吧?”
暮青没答,问:“他们人呢?”
章同一哼,“你以为只有你能控制得住?都在老熊帐中呢!”
暮青和韩其初直奔老熊帐中,百名新兵挤在大帐里,帘子一掀便能感受到里面的心慌压抑的气氛,见两人回来,众人不必开口,那目光便诉尽了疑惑惊惧。
老熊起身问:“啥情况?外头都传遍了!”
“一个伙头兵死了,是那晚咱们见到的凶手所为。但周兄已推算出凶手下回动手之处了,鲁将军会派人围捕,此事稍后鲁将军会来细说,诸位稍安。”韩其初道。
第85章 神一般的少年!(1)
听闻鲁大要来,新兵们惊惧的神色才安了些。
唯有章同问暮青道:“你知道凶手下回会出现在何处?”
他问得急,显然想为那死去的新兵报仇。
暮青除了分析案情时话会多些,平日一直话简,能不开口便不开口。韩其初对她的性情已摸透,便拍了拍章同肩膀,叹道:“章兄,等鲁将军来吧。”
鲁大一个时辰后才来,老熊让了帐中上首,鲁大没说昨日事,只将今晨的事细说了,道:“老子以为是马匪,刚刚才知道是胡人!娘的胡人崽子,敢杀我西北新军!老子今晚率军亲自围他,不擒下他给军中兄弟报仇,老子誓不为人!”
鲁大没说是狄三王子呼延昊,此事只是他的猜测,没真见着人不作数。
“胡人?”老熊惊住,这青州山里竟然有胡人?
“老子也不知道咋进来的,不过胡人大军想绕过我西北边关,深入青州腹地是不可能的,来的只可能是少数人马。娘的!敢把西北新军五万大军当猴子耍,老子今晚围死他!”鲁大怒道,沉沉扫一眼帐中百名新兵,“但此事不能泄露出去,免得打草惊蛇,老子只打算带上两千精兵和你们这营以及今早那营新兵,你们敢不敢随老子给死去的兄弟报仇?敢不敢随精军作战,在西北前就杀他娘的几个胡人?”
人在面对未知时,恐惧会像瘟疫般蔓延,一旦知道真相,理智就容易重回大脑。
鲁大一问,新兵们已目光凛然。
随精军作战是求之不得的机会,杀胡人既可立军功,又可为死去的兄弟报仇,一举三得之事,有谁会不同意?
“敢!”
霎时,立誓之声满了营帐。
待声音落下,暮青道:“引蛇出洞,需有诱饵,得有人扮作落单的新兵,此事我可以来做。”
此话一出,新兵们皆愣。
“不行!”两道声音齐出,鲁大和章同。
“此事老子来安排,你别管!”鲁大一摆手,他不能让这小子去冒险,这小子是个人才,他得把他好好带回西北举荐给大将军,可不能让他一个不慎,死在胡人崽子手里。
“将军,那晚演练,是我没带好兵,没发现有人掉了队,人本可以不死的……我请求这个诱饵我来当!请将军给我个机会,亲手为我的兵报仇!”章同请战,目光复杂地看了暮青一眼。
“你不行,你急躁激进,做诱饵会打草惊蛇。”暮青道。
“你行?周二蛋,你连个为兵报仇的机会都不打算给我?我以前是瞧不上你,你至于公报私仇?”章同气地一笑。
“你们俩别争!”鲁大怒拍桌案。
“将军,我也愿意当诱饵!”这时,一人出声,让鲁大、暮青和章同都看了过去。
只见那人是一新兵,精瘦身形,相貌平平,唯一双眼睛含着冷峻神采,叫人见之难忘。
这人不是暮青的兵,她对他没印象,应是那晚章同的兵,章同皱眉拒绝,“不行!你们不能冒险!”
那兵不看章同,军拳合抱,直接跟鲁大请命,“将军,我请命当诱饵!”
鲁大粗眉顿时挑了挑,跟着他手下精兵围捕胡人是一回事,当诱饵又是另一回事,不是人人都有孤身犯险的胆量的,尤其在见过同袍是如何惨死的情况下。瞧瞧帐中这百名新兵,叫他们随军作战,他们有士气,叫他们当诱饵,没几个敢站出来的。这些新兵日后历练出来,手上沾过血,未必不是一条好汉,但眼下他们不过是操练了月余的新兵,除了穿着军服守着军纪,跟普通百姓就没啥两样!
他本打算让手下精兵去行这诱饵之事的,但眼下瞧这小子胆量还挺出众,不由有些想改主意。在军中,想成一员猛将,先得成一名勇兵,怕死立不了军功成不了大器。这支新军是西北军的新血,他是期望他们早成大器的,拒绝周二蛋去当诱饵是因这小子太有才,他不想他有任何闪失,拒绝章同是因为他急躁激进,不适合做诱饵。但是眼前这小子看起来是个冷静的,他既然胆大,他便有些想给他个机会。
鲁大心情难得有些阴转晴,老熊手下这群兵,还真有几个不错的!
“你小子真有这胆量?”鲁大问。
“将军?”章同急看向鲁大。
鲁大眉头狠皱,“你想给你的兵报仇,老子保证给你机会冲在前头,但是诱饵你不行!”
章同握拳低头,面有悲色。
那兵抱拳道:“有!愿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好!”鲁大眼中有赞赏神色,一拍桌案,“那老子就给你个机会!”
“谢将军!”
“将军。”暮青和那新兵几乎同时出声。
鲁大抬头便瞪她,“你别再争了,老子决定了,这是军令!”
“我想说,我对凶手的作案手法最了解,既然他要当诱饵,我想与他单独细说些凶手之事,他也好准备周全些。”
鲁大一愣,脸色渐渐和缓,“行了,去说吧,别走远。”
暮青点头,便与那兵出了营帐。两人去了林中,没走去深处,一入林便停下了,外头营帐瞧得清楚,若有人来,一眼便能看见。
见四周无人,暮青才看向那兵,出口便问:“你家主子让你来的?”
那新兵回望暮青,冷峻的眸中古井无波。
暮青道:“你抱拳时,手指上可见细线勒出的老茧,虎口处却很干净,不似打渔的渔民拉网所致的茧痕。你走路时,每一步的步幅都相同,每一步的脚步声轻重都一样,如此高的控制力,显然是练武之人。你肤色若麦,上半张脸却比下半张脸的肤色略深,我只能推断是常年蒙面所致。你手上的老茧也是练武所致,但少有哪类兵刃能勒出这等茧痕,我只在他的影卫手上见过。你还要我再多说些吗?”
那新兵眸中微起诧色,很快压下,目光放远。
暮青挑眉,“很好,视觉阻断,看来你是想再给我些理由确认你的身份。”
那人目光梭回,望了她片刻,终道:“主上之命,护你周全。”
第86章 神一般的少年!(2)
“替我争当诱饵也包括?”
“包括。”
那人答得干脆,暮青却皱了眉,一时无言。
她望那地上青草,山风轻柔,草尖儿也柔,她心里不知为何也像生了草,挠得五脏六腑古怪滋味,眼前似见男子懒倚树身,笑比山风懒,华袖落枝影斑驳,随风舒卷,送了山河万里。
“他……还好吗?”话问出口,暮青有些怔,随即有些恼,恼自己蠢了,这人与她一样在青州山中,便有消息往来汴河,想必也不会传得那么快。
她真是蠢了。
也不知是否午时天热,她脸上竟有些热,心头也焦躁,不待那人答,便将凶手作案的细节等详述一遍,连对凶手可能是狄三王子呼延昊之事也没隐瞒。这江山是步惜欢的,胡人绕过西北边关进了青州腹地,他很有必要知道。
“你叫何名字?”暮青问那人。
“越慈。”
“组织代号?”
“月杀。”
暮青一怔,月?她记得,步惜欢身边一个使剑的影卫叫月影,月的代号似乎职位很高。
“你的职务?”
“刺部首领。”
“……”首领!
暮青皱眉,步惜欢在想什么?他身边正是用人之际,竟将心腹大将派来这军中当个新兵蛋子,简直胡闹!天下传闻说他行事荒诞,她以前不信,今日是真有些信了。
月杀瞧着暮青,她一身军服,不见矫揉造作,倒真似男儿。只方才问主上可好时,多了些女儿柔情,但此刻皱眉,又显出几分冷硬。她是对他保护她不满,还是对陛下派他来保护她不满?
“今夜围捕,你可保自身无事?”暮青问,凶手狡诈,两千精兵加两个新兵营的兵力有七千人,深山密林,藏一人容易,藏七千人可不易,只有外围潜伏才有可能不被凶手所觉,诱饵遭遇凶手后大军必不能即刻前来,需凭一己之力与凶手周旋,危险性很高!
方才,若非她欲立功,自请去做诱饵,月杀也不会出面替她。他是步惜欢的心腹大将,她不能让他折在这山中。
月杀冷峻的眸中忽有雪霜,她认为他不能自保?
赌坊巷中,他是被她所伤,但那是因她身手兵刃皆有古怪,他又被主子下令不得伤她,只将她带回,一时缚手缚脚所致。刺部向来行的是暗杀之事,绑人不是他的专长!
他在军中护她,身份是新兵,未免让人起疑,一身武艺自不可尽露,今夜他不能杀呼延昊,但呼延昊也别想杀他!
“姑娘若想操心,不如操心主上!”月杀冷道一声,大步离去,走到林边停下,头未回,只道,“若有书信予主上,新月子时前。”
这日,演练取消,全军搜山,搜的是西北潜入青州山里残杀新兵的马匪,不知马匪几人,亦不知藏身何处,大军在山中地毯式搜索一日未果,傍晚只得返回营帐。
夜里,战时戒严,任何人不得私出营帐,五万大军,营帐延绵百里,星光漫若天河,灯火灿亮,越发显出新军营帐里死气沉沉。
快要息帐晚歇的时辰,一个营帐里跑出个新兵来,一路弯着腰,摸着肚子,往陌长帐里跑。掀了帐帘进去,听里面传来骂声:“就你小子多事!咋这时候吃坏了肚子?不知今日军中多事?”
那新兵在帐中哼唧,肚子咕噜噜的声音清楚地传了出来。
那陌长赶紧道:“行行行,赶紧去!别拉裤裆里,喊上你们伍的人一起陪着!”
那新兵如蒙大赦,抱着肚子奔出,奔到帐外喊了一声,里面出来四人,脸色都有点臭,随着那兵去了林子里。四人在林外守着,那兵去里面解手完,脸色松快地出来,腼腆地笑了笑,“多谢、多谢!”
四人催促,“快回去吧!”
五人结伴回了营帐,约莫一刻钟,那新兵又抱着肚子奔出,后头四人一脸火气地跟着,在林外守到那新兵出来,又结伴回去了。
约莫两刻钟,那新兵又憋不住往林中去,他帐中四人来来回回跟他跑了四五趟,眼看着夜深入了寅时,那新兵又奔出来,营帐里只有一人跟出来,一路抱怨,“我说你小子咋没完没了?”
“我也不想啊……都怪今儿搜山,人没搜出来,还害小爷饿肚子,一时嘴馋摘了树上野果……哎呦,我的肚子!王兄,你、等等等啊,我……我马上就好!”
“马上你个熊蛋!都折腾半宿了,他们仨都睡了,凭啥老子陪你?你自个儿折腾吧!”那人说完便往回后。
“哎哎!别呀!”那新兵忍着腹痛奔来林边,远远喊,“没听说早晨有个伙头兵被杀了吗?死得那个惨哟……”
那人闻言果真停下,回身嘲笑:“瞧你小子这点儿胆量!那马匪才来了几人?咱五万大军呢!今儿搜了一整日的山,搜不出人来也把人给吓跑了,谁专门回来杀你小子?脸大!”
那人说完便转身回了营帐,帐帘放下,便再无声响。
那新兵在林边抱着肚子犹犹豫豫,终抵不过腹痛,咕哝一声“也是……”便往林中深处去。
“今儿搜了一整日的山,那狼崽子不会被吓跑了不敢来了吧?”就在离那林子不远的帐中,鲁问。
今晨事发,全军皆知,若不安抚军心,会显得不正常,因此今日全军搜山,可如此一来又怕打草惊蛇。
今夜这片山林五里内的兵都是为了凶手准备的,两千精兵和两个营的五千新兵,七千人藏于山中很容易被凶手察觉,不如藏于帐中。今日趁着全军搜山,鲁大命人趁机换了营帐。
七千人在帐中待命,可等了半夜,依旧没有约定好的信号传来。
凶手,今夜该不会不敢来了吧?
“不会。”暮青道,“搜山只会让他更兴奋,五万大军出动只为他一人,搜了一日未果,他却还能继续杀人,想想明早看见尸体时我们的脸和全军的士气,他就会很兴奋。今夜,他一定会……”
嗖!
话未落,忽有响箭射入夜空!
帐中军官呼啦一声起来,鲁大道:“走!”
第87章 神一般的少年!(3)
暮青当先奔出帐去,帐外潮水般涌出人来,迅速列队,黑水般分了三层,往三个方向而去。两千精军呈翼形包抄,鲁大领着两个营的新军直入林中!
林中无人,地上有血迹,洒在草叶上,月光下刺着人的眼。
暮青蹲在地上迅速一查,见一道抛甩状血迹,往后便是滴状血迹,运动方向指向……
“那边!”暮青抬手指向左手旁的林子,鲁大带人急行入林!
树身枝叶如影般掠后,五千新军盯住林中,耳畔唯有风声、脚步声和呼吸声。暮青跟在行军队伍中,从人影树影的间隙里搜寻前方,心中烧急。
方才地上那抛甩状呈大半弧形,月杀今夜执行军令前,鲁大交给他一把短匕防身,那匕首只长寸许,很难甩出那样一道血迹来,那血迹是弯刀造成的,受伤的是月杀!
今夜为了演戏逼真,月杀喝了碗巴豆汤,量不大,却让他遭遇那凶手时的危险又增了几重。他去追凶手,想必是伤得不重,但谁知凶手武艺比他如何,万一……
“前头有人!”这时,前方忽有人喊道。
暮青抬眼,却只看到满满人影,又追了一段,才隐约听见前头鲁大的声音。
“好小子!你没事吧?”
“没事!”
“受伤了?”
“小伤!人往山上去了,快追!”
“来两个人瞧瞧这小子的伤,其余人跟老子去追!”鲁大道一声,便带着人往山上去了。
暮青经过时未随军上山,而是停了下来,对那两名留下来的新兵道:“越慈是我们营的,我来照看,你们去追凶手,别让人跑了!”
她的大名这几日已传遍全军,又常跟在鲁大身边出入营帐,不少人认识她,那两名新兵见是暮青,下意识便应了她的话,随后头的人上了山。
待新军都走了,林中只剩下暮青和月杀,她才低头去瞧月杀的伤势。他伤在小臂上,上深下浅,显然是凶手从他身后逼近时,他回身拿胳膊一挡所致。伤口不浅,血已将束袖染湿,月杀按住伤口的指缝里血不停地往外冒,暮青伸手入怀,拿出只药瓶来,正是那瓶三花止血膏。
月杀见那止血膏眼神一变,“不可!此药乃主……”
话未说完,只听呲啦一声,暮青将他束着袖腕的衣袖一撕,将药膏在掌心一摊,“三秒钟,你考虑。你自己上药,还是我帮你?”
少女一身军衣,目光清冷,语气冷硬,行事果决,不容拒绝。
月杀不知三秒钟为何物,但猜测一定是极短的时辰,他立刻蘸了药膏,自己上!他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今夜就不为了逼真,非挨这一刀了。若非今日随她去林中,被她指出步幅脚步声上的破绽,他不会注意到自己扮新兵扮得不真。所以今夜遇上那凶手时,他才想着要挨一刀,免得毫发无伤引人疑窦。哪知她会拿这药膏出来?此乃主上为她备的,岂是他能用的?但相比用这药膏,他更不愿她亲手为他上药。男女授受不亲,主上会杀了他。
两害相较取其轻,月杀果断选择用那千金不换的药膏。
药膏清凉,上药片刻后血便止了住,暮青将月杀撕下来的袖子扯成布条,递给月杀,他咬着布条一头,自己绕去手臂上,动作利索。暮青在一旁瞧着,并不搭手。若非她请命当诱饵,月杀不会受伤,她理应亲手帮他包扎,但显然那样做会令他困扰,她的目的是让他止血,而不是展示友好,目的达到就好。
月杀包扎好伤口后,见暮青正望着眼前的山脉,山上树影人影已都被夜色遮去,只能听见追逐的人声,却瞧不清人了。
“你还能走吗?”暮青问道。
月杀给她的回答是从她身边走过,往山上行去。
七千兵力围堵凶手之时,大军营帐上空正在传令!
“传令!大军开拔!西出青州山!”
青州山西边是呼查草原,向西行军三日可至。
此乃顾老将军与鲁大定的计策,今夜围捕凶手,擒得住自然好,若擒不住,不能再让大军留在深山中。呼查草原地形开阔,乃绝佳的练兵之地,新军原本的练兵计划是先在青州山里演练,再带去呼查草原,一路进西北剿匪往边关行。如今被凶手打乱了计划,不得不放弃山中演练,直奔呼查草原。
草原开阔,不似山林,凶手难以隐藏,倘若擒不住凶手,也不至于再有新兵被杀。
鲁大带人围捕凶手也是往呼查草原去,七千人呈翼形合围,将凶手围去山上,迫使他翻山进入草原!在那里,他将无处躲藏,等待他的将是万箭穿心!
这座山山势险峻,七千兵力边合围收网,边攀山而行,待翻过了山去已是凌晨。
天边一抹微光衬得草原黑暗如海,一道黑影跃下树端,奔进了草原。
半山腰上,鲁大带着新兵负手而立,望那人影,道一声:“拿老子的弓来!”
亲兵呈上弓来,鲁大拉弓满弦,冲那人喝道:“呼延昊!”
那人飞奔的身影忽然一顿,倏地回头!
山上忽有怒风来,箭矢锐利刺破天光,呜一声刺穿那人左肩,炸开一片血花!
那人身子一摇,新兵们欢呼,鲁大骂道:“他娘的射偏了!”
他不似大将军有百步穿杨之功,这一箭若在大将军手上,定一箭穿喉!
“弓箭手!”
半山腰上,两千西北精兵负弓而立,弓弦已满,鲁大一声令下,万箭齐发,落星飞度,风声刺破草原上空,细密如急雨忽降!
那人在万箭之中扶着肩膀,忽往回奔,势如拨弦。大军皆怔,只见那人迎着箭雨,矫健如风,闪避至山脚下,贴着山下往西逃窜。
“狼崽子,果然狡诈!”鲁大怒骂一声,就在那人方才回头之时,他已确定了那人的身份。
果真是狄三王子,呼延昊!
耳畔箭矢飞度,鲁大却仿佛听见少年清音过耳。
此处五里外,营帐附近的密林,今夜子时到凌晨,落单的新兵!满足这四个条件,我们就可以见到凶手!
第88章 巧破机关阵!(1)
现在,凶手的特征已经很丰满了。狡诈、残暴、胆大,幼年时期生活黑暗、渴望战功,会轻功,身手矫健。
看着呼延昊身手矫健地避开箭雨贴去山下,鲁大脑中就只有一个念头。
这小子……真他娘的神了!
但暮青再神,也算不准呼延昊会贴着山脚下逃窜,山脚下乃山上弓箭手视线的死角,眼见他到了山下,弓箭手已无用,鲁大立刻下令,“下山,追!”
五千新兵得令,黑潮般涌向山下。那人肩膀中箭,步伐渐慢,新兵们操练月余,今夜皆未负重,脚下轻快,眼见着距离越拉越近,那人忽然转了个弯,又奔向辽阔的草原。
山上尚有弓箭手,他贴山而行尚能避开,如今又自动暴露在弓箭手的视力范围内,不知是否心知逃不过,破罐子破摔了?
鲁大与呼延昊交手过太多次,深知他的狡诈,见他又往明处奔,心头便觉不对劲。这念头刚冒出来,便见章同率人奔在最前头,眼见着离呼延昊仅有一臂之距,呼延昊忽然扑倒在地!
他一扑倒,章同一怔,身后一名新兵没来及停下,也往前一扑,风里忽有钝音,似从草中来。
那新兵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去看,草中忽有寒光一亮!那寒光,若天上星子落了草间,忽然飞天——
噗!
一支血箭刺破那新兵的喉咙,血星儿溅了章同一脸。
章同脸上一热,鼻间有血腥气,那一瞬战友的血还没将心中血气烧起,草丛间便见寒光如星河!
“伏倒!”他呼喝一声,顺手将身边一名新兵按倒,两人卧倒之时,只听头顶风声呼啸,身后噗噗噗噗漫开血气,草地里箭雨细密如林,不知何时落下,不知死伤多少,只见呼延昊忽然起身,奔向那草原中间的一条河流。
鲁大在山上带人冲下,章同自草间抬起头来,所有人都沉着脸,心底有着同一个念头。
这草原上何时埋了机关?
今夜,谁入了谁的瓮?
暮青和月杀翻过山头时,金乌初起,漫漫草原披一色金辉,一望千里。
那千里之景,有些微妙。
延绵的格瓦河将呼查草原分作两岸,这边岸上,箭成林,尸成片,千人肃立。那边岸上,一人独坐,肩上负箭,正解衣。
一条格瓦河,隔了黎明战场,千人对一人。
暮青心中沉,速行下山,行至半山腰便闻见风里的血腥气。走到山下时,见一队精兵刚将地上箭矢拔除堆在一旁,两人一组将死了的新兵尸身往回搬运。
“鲁将军。”暮青去了鲁大身边。
鲁大见是她来,拧着的眉松了松,脸却依旧铁青,满是络腮胡须的下巴一点远处格瓦河对岸,道:“你猜对了,那人正是呼延昊,就是坐在对面那胡人崽子!”
暮青循着望去,见粼粼长河岸,一半草原伴着金乌,那人背衬金辉,上身精赤,手执一壶,眼望对岸,烈酒浇去肩头,低头咬住箭尾,忽然一扯!
锋锐的箭头刮着血肉,血珠如线,见那人牙齿森白,左眼眉骨自脸颊一道狰狞长疤,眼眸嗜血,几分残嗜染晨阳,千里草原风萧瑟,那人回头,如见苍狼。
苍狼,野兽,嗜血残暴,不必知道他是谁,暮青一望那人,便知是他!
“老子一箭穿了他的肩,这草里却不知哪冒出的机关短箭,射死咱们一百来新兵,伤了也有快一百!”鲁大咬牙盯住对岸,草原上的机关阻了他们的路,此处到河岸四五十丈许,呼延昊已在长弓射程之外,精兵千人拉弓攒射,箭全数落进了格瓦河里,一根汗毛都没伤着他,着实恼人!
暮青低头瞧去地上,顺手拾起一支短箭,见这短箭比普通弓矢短小精致得多,只寸许长,箭身细幼,一看便知比起弓矢的射程,胜在速度。这等短箭,她参军月余,未曾见过,不似西北军中之物。
“这短箭是胡人崽子常使的,射程短,速度却他娘的快!机关座只有巴掌大,埋在黄沙里,一不小心踩上便是一条命,专射人喉!五胡戎人、狄人、乌那、勒丹、月氏,各有所长。狄人擅制兵刃,这短箭就是他们造的,以前只在大漠见过,老子也没想到能他娘的埋到这儿来!今晚入了瓮的或许是咱们!”鲁大握拳,骨节喀嚓作响,草原上风吹着,声如闷雷。
暮青蹲在地上,翻起一块草皮,细瞧了会儿,道:“不,他等的不是咱们,是咱们的五万大军。”
鲁大低头瞧她,赶忙蹲下身来,见暮青翻开的草皮下掩着巴掌大的一块已触发的机关座,她指着那草皮下的草根道:“机关埋在草下,事先要割下草皮,但将军看这草皮,只能掀开一指的缝隙,边缘的草根已长去了土里。这说明机关已经埋了有些日子了,绝非这三两日才埋的,应是在我们到达青州山前就埋好了。新军边行军边练兵,呼查草原是绝佳的练兵地,且此处是进入西北的必经之地,在此处设伏,等的绝非是我们今夜这七千人,而是我们的五万大军!”
呼延昊若知今夜有围捕,绝对不会现身。他不会以自身为饵,诱使大军进入机关埋伏地,因为他迷恋掌控,不能容忍自己成为被人追逐的猎物,哪怕是演戏。
今夜之事,仅是撞巧。
呼查草原辽阔,一目千里,鲁大想要将人围赶至此地,迫使呼延昊无所遁形,却不知呼延昊狡诈如狼,野心无边,他不仅在山中五里杀一人,想乱新军军心,还想在此地给五万大军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只是他没想到他会暴露,被鲁大带兵驱赶至此处,他进了绝地,却也入了生地,这些早已埋下的机关救了他一命,只是提早暴露了,没能等来五万大军,只喂了七千人。
鲁大面色阴沉,翻了翻旁边几块草皮,情况都一样,边上草根已重新长入土里,几乎掀不开了。
这小子说得没错,机关已经埋了段日子了。
但鲁大拧着的眉头却不见松和,如果机关已经埋了有段日子,那么有三个疑问——呼查草原埋了多少机关?这些机关短箭是谁帮呼延昊运过来的?又是谁将大军进入青州山练兵的消息透露给他的?
第89章 巧破机关阵!(2)
鲁大原以为今夜围捕的消息被人泄露了出去,如今看来是他想多了,但眼下这情况,还不如他想多了!若是昨夜围捕的消息传出去了,至少能确定奸细就在这两千精兵和两个营的新兵里,现在除了确定了凶手是呼延昊,奸细之事依旧在原地。
砰!
鲁大一拳砸进草里,黄泥草屑扑散去风里,听那草下机关座喀嚓一碎,鲁大起身,怒望河对岸。
对岸,呼延昊将肩上血箭吐去地上,仰头灌一口烈酒,和着唇边血一同吞下,望对岸被一具具拖回的尸身,笑意嗜血。见鲁大望来,他冲鲁大一笑,森凉嘲弄。
鲁大怒火中烧,却未往河对岸去,凌晨围捕触发了一百多机关短箭,不知草原上还埋了多少,埋在哪里,冒冒失失只会死更多人。
这些满怀一腔热血赴边关的儿郎,尚未看见边关的大门,便折在了这呼查草原上。
鲁大回身,望着地上那些被抬回来的新兵尸身,下令全军撤回山上。
半山腰上,士气低迷。
凌晨围捕,呼延昊左肩中箭,逃至格瓦河对岸,孤身一人与新军嚣张对峙。西北新军死一百二十七人,伤八十九人,七千人被阻呼查草原,一步前进不得。
鲁大和军中将领聚在树下商讨,四万余大军尚在山后行军,约莫两日后到。但呼查草原上被埋了机关,不知埋在何处,范围多广,大军到后行军必受阻。
眼下只有两条路,要么破除机关,要么退回山中另择去西北之路。
鲁大身边的将领多赞成后者,但顾虑很深。大军另择新路,势必延长回到达边关的时日,边关战事瞬息万变,大军晚到一日,延误了军机咋办?且呼延昊还在河对岸未走,机关是他设的,他自然知道埋在何处,大军若撤回山中,他再继续潜回来杀人又该咋办?
“呼延崽子一人就能逼得咱们五万大军进退不得,咱们要是孬种地退回去,士气就伤大了!边关战事紧,行军途中操练,本想着路上就把这支新军的士气给磨锋利了,可还没到边关呢,军心就让退军给整散了,到了西北还咋打仗,咋砍胡人?”
“那就不撤,破机关!”
“咋破?把格瓦河这一边的草原的草皮都翻开瞧瞧?你敢保证不触动机关,不死人?”
“死人咋了?行军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咱们西北军里个个都是铁打的汉子,有怕死的吗?”
“不怕死也不能随便把命往那呼延崽子的箭口上送!命是拿来杀胡虏的,不是拿来喂胡人崽子的机关阵的!咱跟着大将军行军打仗,啥时候遇上机关阵,大将军让咱拿命淌过?咱要是这么对新军,回去有啥颜面见大将军?”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给个主意!咋办?”
那将领不说话了,众人抬头看向鲁大。
鲁大沉眉不语,立在树下望向大军行军的方向。他已经派人去给顾老将军送信了,等着瞧那老头有啥法子。
众将领不知鲁大在沉思什么,却见他忽然转身,去了安置伤兵的平地上。
还好昨夜怕有人受伤,带了军医,又从两千西北精军里便挑了几个熟手帮忙,这才没手忙脚乱。但药没带够,后头取箭的新兵许多都昏死了过去,场面令人不忍多看。
树下,章同低头坐着,瞧着失魂落魄。一百二十七人,是在他伏倒之后死的,他按下了身旁那名新兵,却将身后的那些新兵暴露给了箭矢。草原天边那一抹微光,流矢扑过头顶的罡风,身后一声声从喉咙里发出的哑声,一道道身体倒地的闷声,成了他脑中散不去的回响。
不远处草地上,一支血箭丢在地上,刘黑子嘴里咬着白布,额上汗珠滚落如豆。石大海按着他,他身中两箭,一箭在肩膀,一箭在脚踝。肩膀那箭没射透,伤得不算重,脚上的却伤到了骨头。
军医说,肩上的伤没事,脚上的却难好,怕是日后好了脚也会跛。
十五岁的少年,爹娘去得早,兄嫂将他赶出家门,指望着西北从军能混出点名堂来,这一箭要了他的前程。
箭拔下来,他便昏死了过去,尚不知这残酷的事实。石大海情绪激动,要下山去和呼延昊拼命,韩其初在一旁劝着他,他一文人,劝不住身强力壮的石大海,转头喊暮青帮忙。
暮青却似未听见,忽然弯身,地上拾起一支血箭,转身便走。
少年身影单薄,衣袖束在腕间,走路分明无风,却似忽有凌厉风起,压得山风都低伏了去。
她提箭,下山,入草原,远远见呼延昊独坐河对岸,她便也往地上一坐!
呼延昊抬眼,见河对岸茫茫草原隔着一名少年,少年席地而坐,与他遥遥相望,远远举起一支短箭,将那箭往地上一插!
哧!
短箭扎进地里的声音,他听不见,却觉心头有血涌起,点亮了他残忍嗜血的眸。
战帖!
西北军,一名新兵,在向他下战帖!
呼延昊露出森然的笑,有趣!
山坡上,鲁大大步行来,见暮青坐在地上与呼延昊隔岸相望,眉头拧成了结,“你小子干啥呢!给老子上山!”
“不上!”暮青头也未回,盯住呼延昊,不动。
“你小子盯着他干啥?能把他盯出个窟窿不?”鲁大郁闷,刚才韩其初来找他,说这小子下山去了,把他惊了一身冷汗,山下处处是机关短箭,这小子不想活了?
还好他没疯,只坐在战场边上,没贸然去草原深处。
“跟老子回去!”
“不回!”
“这是军令!”
暮青不吭声,还是盘膝而坐,背影如石。
“你小子敢违抗老子军令?”鲁大顿怒,这要是别人,他早一顿拳头招呼,拖回去军棍伺候了!
但这小子!这小子……他舍不得!
“军令不如破阵重要,我不回。”暮青开口。
一句话,叫鲁大面色忽变,怔了片刻,他刷地也坐了下来,和暮青并排,目光灼灼盯住她,“有办法?快说!”
第90章 新的传奇(1)
他不怀疑暮青说的话,这小子太神,仵作出身,赌技比他高,带兵比章同强,连呼延昊都被她给揪出来了!若非她,西北新军恐有逃兵潮!若非她,大军行到呼查草原会受重创!
她说她能破阵,他信!
“要破阵,需要等。”暮青道。
“等啥?”
暮青好半天没答,过了一会儿,抬头,望草原蔚蓝的天。
“等天下雨。”
等天下雨。
这一等,就等到了两日后,大军到来。
四万余大军驻扎在青州山口,未踏入呼查草原,只顾老将军率几名亲兵到了七千军驻扎的山上。
鲁大陪着顾老将军在半山坡上往下望,顾乾问:“那小子就一直坐在那里?”
“嗯,两天了,犟得跟头驴似的,老子拉不回来。”鲁大郁闷,却无奈。他说等下雨,他摸不着头脑,问多了她不说,让她回来等她不干,两天来坚持与呼延昊对望,害得他每晚都亲自带精兵在山上守着,草原上有狼,一夜他们能射死不少狼。拜这小子所赐,这两天大家伙儿吃了几顿狼肉。
“你堂堂西北军副将,军令是摆设?”顾老将军眼一瞪,花白胡须被风吹得直飘。
“军令没有破阵重要。”鲁大拿暮青的话来堵他的嘴。
“你觉得这小子真能破了呼延昊的机关阵?”
“敢不敢和老子打个赌?老子赌她能!”
顾老将军看了鲁大一眼,半晌,哼了哼,负手走远,“老夫看你在汴河城挨的军棍是好了,军中禁赌,要老夫跟你说几遍!”
鲁大的脸顿时黑了,打赌也能叫赌?
却见顾老将军健步走远,那方向似是伤兵营帐,片刻工夫,老人的身影便被树影遮了,渐渐瞧不见。
伤兵营帐门口,顾老将军却没进帐,抬头望一眼天,低声琢磨,“天下雨能破机关阵?老夫跟在大将军身边也没听过这等事,倒想瞧瞧……”
大军在青州山口驻扎了三日,当初以弱胜强赢了演练的那小子要破草原机关阵的消息传遍了全军。
他说等天下雨,全军都在跟着他等天下雨,全军都在等着看,下雨如何能破机关阵。
许是五万大军****祈祷凑了效,这日傍晚,乌云忽聚,呼查草原上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大雨浇熄了呼延昊面前的篝火,一只烤得半生不熟的狼腿被他从架子上拿下来,渴饮雨水嚼那狼腿,望着对岸。
对岸,几个兵奔下来,树叶包着一只热乎乎香喷喷的狼腿递给暮青,暮青拿了,跟呼延昊对着吃。
“哈哈!”呼延昊仰天长笑,嚼着那带血的狼腿,眸阴森压抑。这小子太有趣,让他忍不住想尝尝他的血是何滋味。但西北军有弓箭手,他过了这条河便会在他们的射程范围内,所以他不能动,只等着看,看着陪他坐了五天的小子要如何破他的机关阵。
这五天,她可是一根手指都没翻过地上的草。
大雨下了一夜,清晨时,雨停了,鲁大带着众将领从山上下来,问:“雨下了,阵如何破?”
“等。”暮青还是道。
“又等?!”鲁大瞪圆了眼。
“等天晴。”
鲁大和身后将领面面相觑,一行人回到山上,片刻后,顾老将军下了山来。
“小子,大军跟着你等了五日,只等这场雨,现在雨过了又要等天晴,你可知军中无戏言?”老人披甲负手,目光威严。
“我从不戏言。”暮青未起身,未回头,只望着对岸,“老将军等着便好,天一晴,自会有一支大军来助我们。”
大军?
哪里会有大军来助他们?这山中,这草原,只有一支西北新军!山中遇见呼延昊之事,确实传信回了西北,但大将军在边关督战,分身乏术,不可能来这青州地界!
那还会有谁来助他们?
这回,没有人再回山上,顾老将军和鲁大带着西北军众将领站在暮青身后,陪她一起等。
草原气候多变,昨夜倾盆大雨,今早天便放了晴,八月的日头恨不得将人烤熟,站了一上午,众将披甲,额上都见了汗,草原上静得连风都歇了,一望千里,青草幽幽,河流蜿蜒,除了对面河岸的呼延昊,连个人影儿都没瞧见。
“小子,你说等天晴,天可是晴了。”顾老将军道。
“嗯,晴了。”暮青淡道。
“那你说的大军呢?”
“来了,没看见?”暮青声音还是很淡。
来了?
众将皆愣,远眺草原,还是一个人影儿都没见到。
“不在远处,在近处。”暮青道,“就在诸位脚下。”
众将齐低头,见暮青轻轻拨开地上的青草,草地里死去新兵们的血已被雨水冲刷殆尽,地上只见泥土湿润,成排成排的蚂蚁在往洞外运土。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暮青已起身,道:“我们的友军已经在忙碌了,可以命一队擅长拆解机关的精军准备了。待傍晚,我们就可以着手清理了。”
友军……
顾老将军胡子都似抽了抽,众将表情怪异,她说的友军,该不会是这些蚂蚁吧……
鲁大没让众人问,他算是了解这小子了,她想解释之时可以滔滔不绝,她不想解释之时,问她只会把自己憋死。
等了这许多天,也不差再等半日,于是众将去准备,傍晚时分,百名擅长拆解机关的精军来到草原上待命。
但见暮青抬手,指那茫茫草原,问一句:“看见了吗?”
夕阳余晖斜照,洒万里草原,照那青草间,忽现雪色点点,若繁星落入人间。
繁星扎了众将的眼,许久无人说话,只闻呼吸急促,人人盯着那草中繁星点点,似见了人间不可能见到之事。
机关短箭的箭头,竟然成片地露在了众人眼前!
“清理此处。”不待众将问是何缘由,暮青便指着脚下道。
她负手望格瓦河对岸,两名精军来到她身前,蹲在地上小心拨开青草,着手清理机关。箭头露出,很容易便能推断出机关座、矢槽、触发夹在何处,这些精兵在大漠遇此机关太多,对其构造早已熟知。
第91章 新的传奇(2)
稍时,一只机关短箭便被从草皮下取了出来,箭完好地躺在矢槽里,触发夹绷着,箭头锋锐,夕阳下寒色刺人眼。
格瓦河对岸,呼延昊紧紧盯住了那只取出的机关。机关埋时对着青州山口西北新军到来的方向,他坐在河对岸,对着机关座,看不到那些青草里冒出的繁星般的箭头,只看到那两名西北精军取出一只机关短箭后,蹲在地上继续发掘,稍时又取出一只,传去后头。
后头,看着一只只传递出来的机关,漫天红霞染了西北军众将领的脸,那脸上神采诉尽内心激动澎湃。
西北军中老将、副将、军侯、都尉、屯长、陌长,皆望一个无官无品的新兵少年。那少年立在众将前方,望格瓦河对岸,脚下机关取出一只,她便前行一步。
呼查草原的风吹着少年的发,送那清音过格瓦河,字字刺人。
“呼查草原的土是黄土,西北沙尘暴的主要成分,松散易挖掘,蚂蚁的最爱。但一场瓢泼大雨之后,黄土湿稠,洞穴坍塌,天晴之后蚂蚁们便会重新寻找家园。”
“这世上,人爱走捷径,其他动物也一样,包括蚂蚁。被人翻动过的黄土格外松散,比没有翻动过的地方更好挖,蚂蚁们会愉快地找上这些地方发掘巢穴。但埋在土里的机关对蚂蚁来说很碍眼,它们会首先想要把这些东西运出土外,但机关座太重,并非它们能搬得动的。那么,哪里看起来最好搬呢?”
“埋机关时,为了让箭顺利射出,箭头部位的土是埋得最松散的。你的箭容易射出,蚂蚁也容易进去,这最易挖掘之处便会最早暴露。”
少年一步步行来,手中提着一只短箭,是她五日前下山时带着的那支箭。
呼延昊起身,草原的风拂着那苍黑的衣袂,眉宇红霞里染一抹残红。
五日来,她向他下了战帖却未见行动,只是坐在他对岸,同他一样风餐露宿,看起来不过是为争一口气,今日却忽破了他的机关阵,理由……闻所未闻。
“小子,你的名字?”男子声线低沉微哑,令人想起大漠孤城外,西山月圆夜,那高踞俯望猎物的苍狼。
“杀人者不配知道我的名字。”少年声线清冷,令人想起雨后松竹林里那过耳的清风,闻之舒畅醒神。
明明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声音倒叫人过耳难忘。
“你是西北的兵,到了边关,你一样要杀人。”
“侵略者,杀我百姓,辱我家国,不堪为人,见者诛之!”
少年字字铿锵,说话间,身前那精兵已将河边最后一只机关座取出。正欲向后递,暮青弯身拿了过来,对准河岸,射!
呼延昊在她弯身时便向后速退,那短箭擦着他的衣袂钉去远处,他仰天长笑,草原上漫天霞光染了他的眸,血般颜色,“你可知,不将本王当人的人,全都死了?”
正当他仰头之时,风里忽一道破音,一支短箭直刺他咽喉而来!
呼延昊顺势仰倒,那箭擦着他的鼻尖而过,河对岸同时听闻嗖嗖两道厉声!呼延昊身子刚倒地,就地滚了两滚,手往地上一按,脚尖儿一点,起身、急退,矫健敏捷!
河对岸,鲁大托着巴掌大的机关座,骂道:“娘的,胡人崽子的东西,就是使着不顺手!”
“本王督造的东西,自然要不了本王的命!”呼延昊看了鲁大一眼,又看向暮青,兴味地一笑,那笑意总有几分残忍,“小子,你这等人物,本王一定还会再见到你的。你的命,早晚是本王的!”
暮青哼了一声,嘲讽,“取我的命之前,先想想如何杀尽天下蚂蚁吧。”
呼延昊脸色顿沉,他不能接受一丝失败,偏偏重创西北新军的大计毁在眼前这小子手中,这小子还戳他痛处!他定定望了暮青一会儿,转身离去。
格瓦河河宽七八丈,昨夜大雨,河水水位急涨,水流湍急,一时难以过人。后头有精兵递来鲁大的弓箭,他满弓连发数箭都被呼延昊矫健地避了开,眼看人就要走远,暮青回身,盯住顾老将军和鲁大道:“我水性好,挑几个识水性的人给我,我去追!”
“不行!”鲁大断然拒绝,“天马上就黑了,草原上狼群太多,危机四伏,你才操练了月余,单夜晚行军对你们来说都有难度了,别说追踪了。呼延昊是夜战的好手,他能在草原上布下机关阵,定有人帮他!谁知前方有没有他的人马?你们小心中埋伏!老子可不想再给新兵收尸!”
西北军多是北方汉子,又常年在大漠打仗,他们倒是能夜战,可惜水性不精。若非如此,他何必在岸边拿弓射呼延昊?早派人过河去追了!
这胡人狼崽子,终究还是叫他逃了!
暮青没有坚持,鲁大说得有道理,但她有件事这些天里都弄不明白,那便是晚上时,山上的弓箭手虽射杀了几头狼,但她一直没遇到过狼群。呼延昊的机关埋在此处有些日子了,他难道不怕有狼群经过踩了机关,还没等来西北新军,这些机关便失去了作用?听鲁大说,他们在西北大漠与胡人交战时也常遇上这机关,大漠也有狼群,这些机关究竟是如何避过狼群的?
暮青暂时想不通,但显然胡人有一些她不知道的办法。
这日傍晚,暮青随着众将领回到山上时,七千人的欢呼震了山林!
一条上山的路,精兵列队,新兵簇拥,好似欢迎英雄归来。那英雄少年走在众将身后,众将的耳朵都快被震聋了。
欢呼声远远传去青州山口,驻扎的四万余大军兴奋地齐望前方山头——阵破了?
破了!
只是破阵之法闻所未闻!
那少年,五日坐于草原之上,隔岸与狄三王子对峙,不费一兵一卒,一刀一箭,只等一场雨,一支草原上的蚁军,便叫机关阵现了形!
那少年,仵作出身,赢武将之后,断行军惨案,破草原箭阵!一人之力,保下西北五万新军!
大军在山口处看不见草原上的情形,只听有人从山上来传喜讯,自此,连日来新兵被杀、围堵误入机关阵、大军被阻青州山口的阴霾一扫而光。这夜,山上山下欢呼,新兵们围坐篝火旁,谈的皆是少年的传奇。
第92章 化敌为友(1)
山上,伤兵营帐外的篝火旁,暮青端着碗,喝着热粥,吃着狼肉。旁边围着三四十人,皆是演练那晚她带的兵,火光映亮了新兵们的眼,比起演练那晚的欢欣兴奋,此刻新兵们眼中更多了热烈的崇拜。
“你咋知道那些蚂蚁能破了狄三王子的阵?快说快说!一会儿我进帐跟黑子讲去!”石大海兴奋地急问。
韩其初也笑望暮青,他也想知道,这少年太令他惊叹。
新兵们在旁边纷纷点头,远处一些吃晚饭的新兵听见忙端着饭碗起身凑过来,也都想听听。消息传得快,一传十十传百,一会儿的工夫,连西北的老兵都凑过来了,伤兵营帐前的空地外,顿时围了个十来层,人头攒动。
暮青坐在树下,端着粥,火光照着她的脸,粗眉细眼的少年,神情有些怔。
她未处理过这等状况。
前世,他们法医部门相对独立,加上平日的话题大多是科学性的,很多人觉得无趣,少与他们有共同语言。再者,没几个人受得了他们在吃饭的时候看着尸体的幻灯片,就一具尸身上的蛆虫讨论一整顿午饭的时光,所以除了同事,他们朋友不算多。她前世,也就顾霓裳这等特工出身的人不嫌她话题口味重。
在大兴这些年,百姓重阴司,仵作乃贱籍,寻常百姓见了仵作便想起死人,都觉得晦气,暮家左右无邻,她这些年来更无朋友,一个人清静惯了,突然被众多兴奋崇拜的目光盯着,一时有些不适。
她熟知蚂蚁的习性没什么奇怪的,她选修过法医昆虫学。在国外读书的那段日子,教授常接到警局的邀请去参与案件调查,一般情况下,他会带几名研究生组成的法医小组去。法医小组里,大家专业都有不同,比如法医人类学、法医病理学、法医昆虫学等等,有时还会有化学和考古学的研究生。
法医大多是病理学出身,也就是研究疾病和组织外伤的医师。尸身在分解前有机会解剖的话,死亡时间和死亡原因就判断得异常准确。但一旦进入分解阶段,柔软组织液化,尸肉上的线索消失,只能通过骨骼来做尸检时,便需要用到人类学的知识。所以,她修过人类学,也修过昆虫学,了解蚂蚁的习性很正常。
暮青望着那一双双兴奋的眼,想了片刻,将那些重口味的剔除,简短答道:“尸身上出现的昆虫,比如蝇类、蛆虫、皮蠹虫、蚂蚁,习性我都清楚。”
一句话便解释清楚了,篝火旁却久未有人声。
蛆虫……
新兵们盯着自己碗里的粥,望那白花花的米饭。
石大海一拍额头,忽然觉得自己问错了问题……
韩其初摇头苦笑,盯着手里的饭,也觉得吃不下了。
一群人都没了胃口,却没有人离开,众人瞧那树下坐着的少年,看她默默吃饭。远处山头上,大帐外顾老将军负手立着,往那半山腰的热闹,叹道:“这场面,真叫老夫想起了大将军还是新兵的时候……”
元家嫡子,西北从军,从一个无官无品的兵做起,一骑孤驰,万军中取了戎王首级,一战震了天下。那晚,军营里也是这般热闹,那晚,西北军尚未建成,围在大将军身边那些人却终究成了西北军的中坚力量。
时隔十年,未曾想今夜还能再见此景。
这少年,今夜俨然成了五万新军心目中的传奇。
十年前,众将士围在大将军身旁时,崇拜却保持着尊敬,狂热却保持着畏惧。而那少年身旁,众新兵崇拜、狂热,却未见隔阂……
新军多是贫苦百姓出身,这少年也差不许多,他不似大将军,当朝相国嫡子,太皇太后的亲侄子,众将士面对大将军时总谨守身份,众将归心,却总觉他在高处。这少年的出身让众将士在他身边时毫无保留的亲近……
这是与十年前不同的景象。
年过花甲的老将望着那山下之景,山风吹来,觉得有些冷。
这少年,这支西北新军,若令他们成长起来,会是一支怎样的力量?
暮青在树下坐着,并不知山顶老者的心思,她只觉身上有些冷。
冷意并不重,她只往火堆前靠了靠,吃过饭后起身去伤兵帐中看了看刘黑子。刘黑子沉沉睡着,听闻前两日发了烧,今日烧退了,军医说烧肯退便是无事了。
看过刘黑子后,暮青才回了营帐。这五日,为争那一口气,她与呼延昊对峙,风餐露宿,一直未曾好好歇息。明日那百名精军要清理草原上的机关,大军至少还要再停一日,她今夜可以好生歇息一下。
但躺下后,暮青渐渐觉得身上冷意阵阵,八月草原,热得像蒸笼,她竟觉得冷。
心头这才有了不妙之感,她昨夜又淋了一夜雨,似乎着凉了。
她女子之身,在军营多有不便,平日一直颇为注意身体,若非这几日与呼延昊对峙,这病也不会染上。她蹙了蹙眉,几番考虑,没有起身去军医帐中。
韩其初和石大海夜里在伤兵营帐里轮流照顾刘黑子,今夜帐中只有她和章同二人。章同自她今日回来,一直没说过话,此刻正背对她躺着,似乎睡着了。
暮青便也背过身去,闭上了眼。
半夜时分,她如置寒冷冰窖,有人忽拍她肩膀。
暮青一惊,回身一把薄刀抵上那人喉咙,却看见章同皱眉盯着她。
问:“你怎么了?”
“没事。”暮青将刀收起,藏回指间,翻身欲躺下。
章同扫了眼她指间,眉头皱得更紧,“你手里是何兵刃?”
暮青躺下,闭眼,淡道:“剖尸的,你要瞧?”
身后,章同半晌无话,听他似起身回了自己席上,只是没过多久又问:“你真的没事?”
“没事,谢谢。”暮青皱着眉,裹了裹身上盖着的军服。盛夏时日,军中未发被褥,她只有件换洗的军服,拿来当了被子却太薄,冷意一波一波袭来,头痛欲裂,一开口喉咙都疼。
章同冷笑一声,“少年英雄,逞能淋雨染了风寒,不瞧军医偏要忍着,很能耐?军医大帐离此不远,去瞧瞧,能丢人还是能死?”
第93章 化敌为友(2)
不丢人,也不能死,但军医会瞧脉,她女子之身会瞒不住。
暮青闭眸不言,这病来势汹汹,熬了半夜愈有加重之势,想来是不能再熬了。爹通医理,她往日跟着学了些,知道解表散寒可用哪几味药,稍时待章同睡了,她得悄悄去寻月杀。两人虽未约定相见的暗号,但以他的功力,想来她去他营帐外,他能听见。
身后却传来章同起身的声响,随后听他走了过来,语气不太好,“走!去医帐!”
暮青未起,章同伸手便拽了她的胳膊,“走!”
暮青顿惊,坐起身来便要将手甩开,未曾想章同竟蹲去地上,顺手拉了她另一条胳膊,使力将她往背上一背!
砰!
前胸后背无声的撞击,两人忽然都僵了住。
暮青束着胸带,但女子即便再束胸,那触感也不同于男子胸膛的坚实。
暮青的心顿沉,章同倏地回头!
帐中灯烛已熄,唯帐外架着的火盆里有光映着帐帘,山风飒飒,树影摇曳,隔着帐帘晃得章同的脸色忽明忽暗。
暮青将手收回来,起身往帐外走,“我自己去。”
出了营帐,暮青未回头,也未往月杀帐中去,只直往医帐方向走去。章同应是发现了,但他不会说出去,此人心骄气躁,但还算珍视战友,不然今夜便不会过问她的病情,想带她去医帐问药。章同虽渴望军功,但绝非靠出卖同袍邀功请赏之辈,她可不必担心。但她不敢保证他不跟出来,所以月杀的营帐此刻不宜去。
山风凉爽,暮青却只觉寒意阵阵,头越发昏沉隐痛,胃中翻搅,她戴着面具,那脸色在月光下都瞧着发白。医帐中军医未歇,这今日有伤兵,夜里也要熬药煎药,帐中三名药童忙碌着,军医坐在桌前就着灯烛开方子。
西北新军随军的军医是位老者,面色红润,山羊胡,乍一瞧有几分仙风道骨,听闻姓吴,曾在御医院里做过左院判,后请辞随军做了西北军的军医,救过不少边关将士的性命,在军中颇受尊敬。
吴老见了暮青一怔,“你是那个……姓周的小子?瞧着脸色不太好。”
“是,见过吴老。”暮青抱拳见礼,这才走了过去,“昨夜淋雨,有些风寒,来吴老处求副药。”
暮青在草原上一坐五日,与呼延昊对峙的事早已传遍军营,吴老顿露了然神色,摇头叹道:“军中都是你们这些不爱惜身子的小子,老夫有一日累死了,瞧你们还找谁讨药去。来这边坐下,张嘴,舌伸出来老夫瞧瞧。”
暮青道了谢,依言坐下,吴老执过灯烛来瞧了瞧,道:“舌边红,苔薄白,有无恶寒、胸闷、咳嗽、头疼、喉痛?”
“无咳。”暮青道。
“嗯。”吴老沉吟一声,“手拿出来,老夫帮你探探脉。”
暮青却坐着未动,只道:“伤兵营帐事忙,不敢多扰吴老。”
吴老道:“哪有这等道理?老夫帮你探探脉,能耗多少时辰?”
暮青张口欲答,帘子忽然掀开,章同沉着脸走进来,未瞧暮青,只对吴老道:“就问你开副方子,哪那么多麻烦事?问也问过了,看也看过了,开药便是!不就是染了风寒?左右不过那些方子!”
“哪来的张狂小子!”吴老被喝斥得一怔,随即沉脸起身,“医者,行的乃是望闻问切之法,虽是风寒,阴阳脏腑、经络气血,各有不同!不切脉,药方不精,他如何能好得快?”
章同欲辩,暮青一把按下他,她按在他手腕上,隔着束腕,章同却似被烫着,倏地收手,往后倒退一步,耳根被灯烛暖光渡了层奇怪的红。
暮青未瞧他,只觉越发头痛,起身对吴老礼道:“此人与我同伍,心急冒犯,望吴老莫怪。听闻军中药草金贵,时常有缺,因此药方不敢求精,麻黄、防风、姜芥、葱白即可。”
吴老能辞去朝中御医来军中行医,定非追名逐利之人,他定有一颗医者仁心,志在造福苍生。章同拿药方说事,他怎能不怒?原本,她虽病着,精力有限,但尚能推断这老者的心理,与他推说几句,许能开出药来,章同这一闹,她平白多费些口舌。
吴老咦了一声瞧向暮青,“小子竟懂医理?”
“家父略通医理,我习得些皮毛,说得不对之处,望吴老莫怪。”暮青垂首恭敬道,面上已现疲态。
吴老瞧瞧她,再瞪一眼章同,哼道:“老夫就觉着你小子说话文绉绉的,比军中一些狂妄莽汉强得多,怪不得老夫瞧你顺眼,你也算半个后生。”说话间,他又坐下了,取笔蘸墨,一张方子顺手便成,“魏家给军中备了不少药带去西北,暂时不缺药草,但前线战事紧,药材确实要紧着用。老夫且给你开一方,你今夜不得回帐,医帐中就有歇息之处,你去那边歇息,夜里若不好,老夫好再给你瞧瞧。”
暮青将药方接过一看,顿时目露感激。吴老嘴上说药材要紧着用,方子里却又给她加了几味药。
“杵着做什么?去那边取了药罐煎药,这小子不是与你同伍的?叫他煎药去,急吼吼地闯来老夫医帐,不就是为了来干活的?”吴老没好气地摆摆手,“去吧去吧,别用我的药童,都忙着给伤兵煎药,没那许多人手!”
医帐颇宽敞,用帘子隔开了三处,一处开方,一处煎药捣药,还有一处放着两张木板床。那木板床只是几只大箱子上放着块木板,上头铺着席子。如此简易,暮青望着,眸中暖意渐替了清冷。睡床自然比睡草地好得多,昨夜草原上刚下过雨,地上湿潮,她染着风寒,席地睡只会加重病情。风寒风热之症,军中常有,喝几副药,歇息几日便好,实在不足以占医帐中一张床位,显然是吴老胸怀仁心,故意留了她。
床上有张棉被,正是暮青此时所急需的。她去床上前回身看了眼章同,章同正好从地上拿起只药罐,掀了帘子出去,并未瞧她。
暮青上了床,棉被裹上,闻着医帐中的药香,听着药罐里咕嘟咕嘟的声音,渐生睡意。
第94章 化敌为友(3)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听帘外传来一位老者的喝斥声:“药都煎好了,端着碗杵在这儿做什么?再不送进去药都凉了!哪来的毛躁小子,照顾病人都不会,还敢闯老夫医帐!”
暮青反应了一阵儿才辨出这声音是吴老的,而自己正在医帐中,那帘外被喝斥的人应是章同。
正想着,章同端着药碗脸色阴沉地走进来,只瞄了她一眼便将目光转开,药碗直直地递了过来。
暮青欲言谢,却发现嗓子疼得难以发声,只好先将药喝了。药不冷,也不烫,温度刚好,喝完便觉五脏六腑都暖了些。
“多谢。”暮青终于能出声,她将药碗递给章同,道,“你回营帐歇息吧,我自己在此便可。”
章同冷笑一声,“你自己便可?那老头趁你睡着了给你把脉怎么办?”
暮青看了他一眼,此时无力吵架,便躺下闭上了眼。
见她不出声了,章同就地坐了下来,将药碗放到了旁边地上。医帐中并不安静,隔壁有药童在抓药捣药,有药罐在咕咕嘟嘟,低低切切的声音里,她的呼吸声仍能清晰地钻入他耳中。
他转头看向床上,她蜷在棉被里,眉头皱着,睡得并不安稳。帘旁药炉的火光映着她的下巴,清清瘦瘦,不见棱角,反倒有几分柔和细腻。
他为何以前没发现?
章同目光落到暮青那粗眉细眼上,皱了皱眉。
是了,谁能想到这平平无奇的相貌,这疏离清冷的性情,会是个女子?谁能想到,女子敢假扮男子入军营从军?
她待人疏离,毒舌如刀,湖边演练,林中验尸,孤身一人提着把箭与呼延昊在草原上对峙五日,不费一兵一卒破了机关阵——她哪一点像女子?
女子养在深闺足不出,出则轻纱罩面,低眉顺目,行路纤纤细步,笑颜当如花,吐字如玉音。她哪点像……他想起湖边那夜,她将旌旗呼地插在他脸旁,便不由眉头拧出一团疙瘩。
大兴律,女子擅入军营者斩!她不知?
他应该将她告发的,军营乃男儿报国之所,岂容女子混在其中胡闹?但不知为何,这念头一冒出来,他便想起她那日提着短箭从伤兵营帐里出来的身影。那短箭上带着血,他瞥见便转开了目光,他救了一人,却死了一百。他忘不了清理战场时,身后那兵一箭穿喉的模样。
其初说,若非他示警,死的人会更多,他叹他重情,殊不知真正重情的那个人是那总沉默寡言的少年。
他挫败自责之时,她独自提箭与呼延昊草原对峙,替刘黑子出了头,替全军出了口气。
强者自强,弱者自责,他深深挫败,深觉有她在的一日,他会永被她的光芒遮掩。所以,今夜发现了她的秘密,他本该趁此出击,告发她,让她离开军营,可是出了营帐,他的脚便不自觉地往医帐来,他还替她在吴军医面前遮掩身份,替她煎药,此时还替她守着床。
他真是……疯了!
暮青清晨醒来时,章同正引着鲁大和老熊进来。
暮青并不意外,今日草原上发掘机关,大军虽不必行军,晨练却还是要的。她晨练未出操,老熊得知她昨夜风寒,惊动了鲁大,三人便一起来了军帐。
鲁大一见暮青额前湿漉漉的模样便皱了眉,“叫你小子别逞能,偏要去淋那场雨!昨晚风寒,怕老子说你,才没敢告诉老子吧?有能耐你小子一晚上就好利索了,老子不知道,你就不用挨骂!”
鲁大嗓门大,暮青刚醒,被他一吼,一时有些懵。她抱着被子坐在床上,那懵懵的表情落在章同眼里,不知为何心底有些畅快。
老熊赶紧岔开话题,问道:“好些了没?”
暮青这才掀开被子下了地,抱拳道:“好了。”
“好了?你说好了就好了?”鲁大气得发笑,掀了帘子扯着嗓子喊,“吴老呢?给这小子瞧瞧!瞧她好利索了没!”
“不必了,吴老忙着伤兵之事,我便不添乱了。昨夜发了一身汗,我回营帐换身干爽衣裳,一会儿去瞧瞧刘黑子。”暮青说罢,钻出帘子就走了。
出了医帐,听鲁大在里头骂道:“臭小子!怕添乱以后就别给老子逞能!章同,再去跟吴老抓副药去煎了,待会儿带回去给她灌下去!给她留了早饭没?叫那帮伙头兵……”
医帐里声音越来越远,暮青寻路回营帐,一条小路旁闪出道人影来。
那人一张脸在人堆里挑不出来,唯一双眸冷峻,正是月杀。
“你昨夜病了?”月杀声音有些沉,“为何不寻我?主上命我照顾你。”
暮青回想了下昨夜事,实在有太多原因没能去寻他,又一时说不清,最后只道:“昨夜事……别告诉他。”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月杀望着她的背影,皱眉。昨夜事指的是她生病的事?她生病之事要他别告诉主上?她是在教他欺瞒主上?
这女人……
他怎敢欺瞒主上!
暮青回了营帐,章同在医帐煎药,韩其初和石大海在陪刘黑子,她便避在帐后,迅速擦干了身上汗,换了身干爽衣物,这才觉得舒服了些。她端着换下的衣物下了山,草原上发掘机关阵的精兵人数已增加至了三百人,草地上随处可见掀开的草皮,挖出的机关全被撤了触发夹堆放在一处,已近百。
暮青从昨日那清理出来的路上走,一路遇到的精兵皆停下来与她打招呼,她只淡淡点头,便去河边将衣物洗了,回了山上。
回到营帐刚将衣物晾好,章同端着早餐和一碗药进来。早餐是稀粥,加了香喷喷的烙饼,居然还有一只素包,这在大军行军路上来说很难得了,看来是鲁大特地给她叫的病号餐。
暮青道了声谢,便将饭放到地上,盘膝坐在席子上,低头吃饭。她的坐姿半点女子的矜持也无,昨夜他背她,识破了她的身份,她竟像是那事没发生一样!
章同看了暮青半晌,看不下去了,问:“你真的打算去西北军营?”
第95章 古怪老村(1)
“不然呢?”暮青喝一口粥抬眼,她看起来像是去西北旅游的吗?
“你一个女……”
章同话未说完,暮青眸光忽然一冷,章同话也同时止住,瞪了她一会儿,道:“你就敢保证不会再有人看出来?”
“我会小心。”
“哼!如何小心?”章同哼笑一声,眯着眼看她的下巴,“你去河边时就没照照?天下间有几个男子晨起时脸上没胡渣的?”
“如果你昨夜没发现,你今早会注意我下巴上的胡渣?”暮青淡问。没人会认为军营里混有女子,所以没人会去注意一个男子下巴上的胡渣,章同的话虽有道理,但他忘了人有思维定式。
章同一怔,难以反驳。他承认,他以前没注意过,这军营里都是粗人,每日操练累得人回帐便想睡,谁有闲心注意谁晨起长没长胡渣?他跟她同营帐月余都没注意过!而且,她这性情,这张脸,这名字……确实也没人会觉得她是女子!
但……
“你就不怕我告发你?”这是他一直想不通的,今早他将鲁将军和熊陌长带去医帐,他以为会看到她惊慌失措的脸,没想到她依旧淡定,就像知道他不会告发她一样。
“你不会。”暮青道。
“你怎知我不会?”章同有些怒意,她凭什么如此以为?
暮青不言,低头将早餐吃完,又将药喝了,端着盘子往外走,“你不是那种人。”
说罢,她人已出了营帐。
帐帘撩了又落下,几缕晨阳照进来又关出去,章同脸色明了又暗。
他不是那种人?说得好似他跟她有多熟,她有多了解他似的。
他哼了哼,打了帘子出去,那哼声分明是不屑的,嘴角却不知为何扬起抹笑来。
草原上的机关阵历时三日,清理出了三千多机关短箭,装满了整整二十辆运粮草的大车。
大军挺进呼查草原之时,翻开的草皮无声诉说着连日来三百精兵的辛劳和三日前少年的壮举,五万大军踩在那草皮上,脚跺得分外响亮。
原定的草原演练因破阵挖掘总共耽搁了七八日,不得不取消,西北战事紧,新军抵达西北的日子原就有日程安排,如今不得不加速行军。
出了呼查草原,越往西北走,土地越荒芜,黄风越大,大军速行了半个月,进入西北地界时,见巨大成片的黄岩横亘在广袤的半荒漠地带,风刮着岩石,带起层层黄沙,岩石表面留下纵横的沟壑,无声诉说着西北风刀之烈。丛草堆在岩石之下生长着,仅草尖儿看得见绿色,草叶已被黄沙吹得灰蒙蒙,烈日晒着黄沙,靴底似要被那热浪烫透,闷不可言。
来自江南的新军从未见过这等荒芜,一双双眼睛望着这他乡的路,想着连月来的千里行军,忽然思念家乡。
边关尚未至,便似已见酷热苦寒。
这里只是西北的边界地带,大军却未再前行,这日只是中午,便下令扎营了。
歇息了一下午,晚饭过后,大军歇息的时辰,老熊来了暮青营帐外。
鲁大的军令,点了暮青、章同和韩其初悄悄去军中大帐。石大海这些日子一直随军跟在医帐里,一路照顾刘黑子,他不在,三人出了营帐,帐中便没了人。
但帐外有人。
月杀也等那里,看来也被鲁大点了名。
夜色已深,除了岗哨和巡逻,大军已歇。老熊带着四人在夜色里直奔大军营帐,几里的路,到了时四人已经被黄风刮得灰头土脸,鲁大见了大笑一声,满意点头:“这个样子才像我西北军!”
四人沉默,除了韩其初世故地笑了笑外,其他三人皆不给面子的严肃着一张脸。
鲁大也不尴尬,招手将四人唤过来,来到桌前,见桌上铺着张地图,大帐烛火昏黄,晃着地图上标出来的大小十三个圈。
“你们见的这些地方便是咱们大军进入西北首邑葛州城前,路上会遇到的大小十三处马匪帮。前些年,战事稍平,咱们西北军常剿匪,大将军招安了一批,杀了一批,放了一批另谋生路。本来都乖乖的,年前五胡联军扣边,大军在战场上损耗不少,江南征兵的消息天下皆知,这些马匪便他娘的以为西北军要完了,又聚了起来!大将军在边关督战,军中好手都对付胡人去了,剿匪的事儿就落到咱们头上了。这十三处马匪寨子都是以前的,老子现在要你们想法子弄清哪些寨子里有人,在进西北之前,老子要新军的刀先开开锋!”鲁大在那地图上大大小小十三个圈上一划,大手一拍!
韩其初目光闪动,果真叫他猜中了!在青州山中时,他便猜测新军到了西北要剿匪!
鲁大的意思很明显,这十三处寨子是以前的,匪祸平定后寨子便空了。年前战事一起,马匪又卷土重来,但不知有多少人,哪些寨子里有人,西北军没时间没精力去查,这事便落到新军头上。他们要摸清这些寨子的虚实,以便新军制定剿匪战术。
“只有我们?”暮青问。
十三处寨子的虚实,四个人去探?
“不,是六个人。老子和老熊这回跟你们一块儿去。”鲁大的面色沉了下来。
四人皆怔,鲁大要一起去?他是西北军副将,几个人去探马匪寨子的虚实是少了些,可犯不着他亲自去吧?
“这回老子必须得去!”鲁大目光沉沉地扫了眼暮青四人,四人心中皆生了肃穆。除了暮青看出鲁大的神色有些不太对,其他三人也都感觉了出来。
果然,听鲁大道:“你们四人在新军里是出类拔萃的,老子看好你们,所以想练练你们。但是老子这回不放心放手叫你们去,不瞒你们说,原本老子打算速战速决,五万大军,几个马匪寨子,老子没看在眼里!在大军到达西北之前,军中先后派了三拨人去探这些寨子的虚实,打算到了西北咱就开打!但是,派出去的那些人……全都没有回来!”
全都没有回来?
“被马匪杀了?”章同沉声问。
那些马匪,敢杀西北军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