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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凤今     一品仵作txt下载     一品仵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1章 如此问案?!(1)

    “走吧。”他笑道。

    暮青倒干脆,真的转身便走了。

    步惜欢瞧着她的背影,摇头失笑,抬脚跟上了。

    月色里,少年行在男子前头,背影清卓,衣袖猎猎,随风送了清霜。男子落后一步,慢步而行,华袖舒卷,独自雍容。两人一前一后,背影皆似天上人,却往那人间烟火最盛处——厨房走去。

    到了厨房,里面灯烛明亮,锅里烧着水,灶上蒸着点心,里面却一个人都没有。暮青进了厨房直奔锅灶,里面抽出一根柴火扇灭后面前一挥,浓烟过眼,她猛吸了一口,低头便咳了起来。

    就在她低头狠咳之际,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夺了柴火仍去门口,声音里含着愠怒,“这是做什么!”

    暮青咳罢才抬起眼来,清亮的声音已有些哑,“一会儿问审,被人听出我是女子来,陈有良没法交代。刺史府若有哗怒,对你不好。”

    说罢,她转身在厨房里寻了只盆子,打了水来,以水为镜,抹开脸上灰尘。待收拾好后转身,见步惜欢静立在门口望她。

    厨房里灯烛暖黄,灶台蒸雾蒙蒙,她瞧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望了她许久,转身走去院中,负手望月,久久未言。暮青走出来,见夜色里男子华袖舒卷沉浮,手腕骨骼清奇,月色里着了凉意。

    “走吧。”她走过他身边,步子没停。

    她走过之时,月光落在她脸上,清雪般的肌肤已灰暗,背影几分坚毅,落在男子眼里,忽见几分沉,几分痛,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震动。待她走得远了,他才迈步,前行。

    两人在后头磨蹭了这么一阵儿,魏卓之和陈有良已经先到了前头。

    步惜欢和暮青到时,屋子已经备好了。

    进屋前,暮青道:“府中衙役且不审,先传文官来问话。”

    魏卓之眉一挑,这姑娘的嗓子……

    陈有良听闻要先审文官,脸色颇有隐忍,显然内心仍有挣扎,并不情愿让一女子来审朝廷命官。一旁却忽有目光落来!那目光比月色寒霜还凉,望人一眼,便让人觉得心头落了冰,冷得透心。陈有良惊住,见步惜欢正望着他,眸底浸了森凉。

    陈有良有些陌生地望着步惜欢,陛下平日里总是漫不经心,或喜或怒,总一副懒散意态,叫人猜不透圣意,总觉深沉莫测。他随陛下五年,从未见过他如此直白的目光,森凉,冰冷。

    “去办。”只两个字,听不出怒来,他却知道,陛下动了真怒。

    “臣……遵旨!”陈有良躬身而退,后背竟觉湿冷。

    暮青的声音自他背后传来,“死者身中三刀,第一刀在腹部,腹部中刀的致死概率比胸部和颈部小得多,可见凶手并非职业杀手。若职业杀手行凶,下手应该干脆利落,不会费三刀。死者是文官,不会武艺,现场有挣扎打斗痕迹,表明凶手可能也不会武艺。刺史府衙的公差,即便不是高手,身手也不会差。所以,别浪费时间,先查文官!”

    她可以不解释,但她还是解释了,不为陈有良,为步惜欢。为他今早殿中指引解惑,他既诚心待她,她便回以诚心。陈有良虽然为人迂腐不化,但这等迂腐文人有个优点,便是忠君。步惜欢年幼登基,一副昏庸之相面对世人,她相信他有苦衷。看得出来,江南有他诸多心血在,陈有良这汴州刺史有青天之誉,颇得民心和天下学子之心,对步惜欢来说,此人有大助!她不愿因她让他们君臣之间起了嫌隙,毕竟陈有良才是那个常伴君侧辅佐他的人,而她办完这件案子便是要远行的……

    暮青垂眸,遮了眸底神色。步惜欢低头瞧她,眉宇间神色亦被面具遮了去,只余那衣袂夜风里轻动,似某些说不清的震动心绪。

    她这般相护的心思,他怎能看不出……

    陈有良也未曾想暮青会解释,他虽甚不赞同女子问案,但他能穿上这身汴州刺史四品大员的官袍,自不是蠢钝之人,当下复杂地看了暮青一会儿,转身去办事了。

    片刻后,他回来,暮青已在屋中。

    屋子东边一间通屋,隔了帘子,步惜欢和魏卓之去了帘后,暮青静坐在屋中一把椅子里,面向门口。

    见他走到门口,她问:“这件案子刺史大人在府中查了两日,凶手用的凶器,府中人可知道?”

    陈有良面色有些复杂,但这回没为难她,依实答了,“这两日府中衙差拿着凶器血衣在城中各绸缎庄和打铁铺遍查,此事自然瞒不住府中人。”

    “那凶手杀人离开后,在后窗小径上擦拭血迹以及留下脚印的事,府中人可知?”

    “此事那晚已查,不需衙役再查一遍,本官没再吩咐,因此此事只有那晚查案的人知道。”

    暮青闻言,点了点头,表示明了了。

    陈有良不知她问这些有何用,但也没再问,瞧她不再问了,便进了屋,坐去了她身后。暮青身后放了一张方桌,一把太师椅,陈有良身穿官袍坐在她身后,明显是要瞧她问案。暮青没反对,她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夜审刺史府官吏,若无陈有良在场弹压,哪有人会乖乖给她审?

    “可以开始了,传人进来吧。但有一句,这案子一旦开审,如何审如何问,我说了算!刺史大人只需记着两个字。”暮青回头,看向陈有良。

    “哪两字?”

    “闭嘴。”

    “……”陈有良一口气没喘上来,面色涨红,眼里隐有怒色。这姑娘……方才他还以为她是个心胸颇宽的,闹了半天,是他错看了?

    暮青没再理他,转过头来。一间屋子,两把椅子,这就是她要的。虽然身后坐着汴州刺史,旁屋坐着大兴帝君,但这案子由她审,便要她说了算!

    “传人!”她面向院中,忽喝一声,那声音有些低哑,却气势忽震,传去老远。

    前头,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两名衙役守在门外,一人走了进来。

    来人未穿官袍,但一瞧便是文人,步态恭谨,进屋一愣。

    屋中灯火通明,一名少年坐在椅子里,面朝屋外,刺史大人坐在少年身后的方桌旁,烛光映着削瘦的脸,有些红。

第52章 如此问案?!(2)

    “大人……”那人瞧一眼陈有良,又瞥一眼暮青,不知这是演哪一出。数日前夜里,文书王文起在刺史府公房中被杀,此事震惊了府中上下。人被杀时是夤夜,能出入刺史府的大多是府中人,因此刺史大人才决意将那晚值夜的吏役衙差都过一遍堂审,后来又说府中所有吏役都要审。

    可不知为何公堂变成了私审,这屋中少年又是何人?

    “咳!”陈有良咳了一声,脸色更红,垂眸道,“这位公子的身份本官不便透露,今夜由他来问话,你且答,就当是本官问话。”

    陈有良显然不常撒谎,说完便低头喝茶,没敢再抬头看人。

    啊?

    那人有些愣,再看暮青,见他一袭白袍,乍一看普通,细一看肩头袖口隐见兰枝。兰枝浅淡,少年衣袂微动,那枝叶竟似随着摇曳烛光在人眼前轻轻舒卷,精致惊艳,竟是颇为名贵的纬锦!纬锦由朝廷织造局织造,用色可鲜艳可淡雅,贵在繁复精致,便是淡雅,行止间也能让人如见繁花绽放,甚为惊艳。此锦专供宫中和士族贵胄之家,他这等朝廷六品史学教官都用不得。

    那人顿惊,见暮青肤色虽有些灰暗,但眉眼清贵,气度卓绝,颇似哪家士族门第的贵公子。少年不过志学之年,依大兴律,尚未到出仕的年纪,夤夜私审朝廷命官太不合礼制,但士族门阀位高权重,便是无一官半职在身,也非他这等六品州城文吏能惹。刺史大人都不便透露身份之人,身份定然贵重。

    那人态度顿时恭谨了些,这时,听暮青开了口。

    “坐吧。”她声音有些低哑,似这年纪的少年常有的声线。

    那人却不敢坐,躬身笑了笑,姿态甚低,“刺史大人在此,下官还是站着答吧。”

    “坐。”少年淡道,“我跟人聊天喜欢平视。”

    那人怔了怔,抬头看陈有良,陈有良面有郁色地抬眼,匆匆点头,又低头喝茶去了。

    那人以为陈有良面色不豫是因自己,又见暮青神色冷淡,这才不敢不坐,恭谨小心地坐去了暮青对面的椅子里,屁股只敢占了椅子的半边。

    “不必拘谨,只是随便聊聊。阁下所任何职?”暮青问。

    那人抬眼,见少年与他平视,那目光就像他的人,寡淡,清冷,但不知为何有种干净澄澈得直照人心的感觉。他顿时有些势弱,恭谨答:“下官李季,任史学教官。”

    暮青轻轻颔首,道:“数日前夜里,文书王文起被人杀死在公房中,身中三刀。凶手在书桌前一刀捅在他腹部,他惊恐之下奔向房门欲求救,凶手将他拖了回来,把他拖倒在书架旁,在他胸口又捅了一刀。凶手以为他死了,但他没死,他抬手想抓住凶手,凶手干脆蹲下身,在他颈部划了一刀。这一刀划开了他脖子上的皮肉血管,要了他的命。”

    少年讲述得平静缓慢,就像他亲眼看见了王文起是怎样被凶手一刀刀杀死的般,在这寂静的夜里,房门大敞,屋里就着烛光,他慢声细述,似讲一个故事。夏风自院中吹进来,明明微暖,却令人后背起了毛。

    李季坐立不安,眼里流露出惊恐神色。

    但令他更惊恐的是少年之后的话。

    “假如你是凶手,杀人之后,你会从前门离开吗?”

    李季一惊,那半边屁股险些从椅子里挪到地上!

    陈有良正喝茶,一口烫在嗓子里,呛了个正着!他猛咳几声,暮青皱眉回头,他抬眼时正与她目光撞了个正着,那目光就一个意思——你很吵,闭嘴!

    陈有良顿怒,暮青继续问。

    “假如你是凶手,杀人之后,你会从后窗离开吗?”

    “假如你是凶手,你离开时,会将地上的血迹擦拭掉吗?”

    “假如你是凶手,你离开时,会沿路留下脚印吗?”

    她每问一句,稍停片刻,一连三问,李季坐立不安地从椅子里站起来,陈有良呼哧呼哧喘气,猛灌了一盏茶水,怒气压都压不住。

    胡闹!

    儿戏!

    哪有这般问案的!

    审案问案,先问疑犯何人,家住何处做何营生,再问疑犯与死者可相识,是何关系,是亲是疏,可有仇怨。案发当时,疑犯身在何处,可有人证。若有,再传人证问话。

    他自九品知县做起,一路至今,升堂问审不下数百,从来都是如此问案,也未曾见过哪个同僚不是如此问的。像暮青这般问的,他还是头一回见,根本就是儿戏!她指望府中人自招是凶手吗?他审案无数,凡凶手招供,无外乎两种缘由——一呈铁证,二动大刑。

    不见铁证,亦无皮肉之苦,谁会傻到自承行凶?

    她如此问案,怎可能会问出真凶?

    陈有良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他承认暮青验尸是把好手,可问案乃州官之职,隔行如隔山,仵作终是替不得,女子也终是不懂公堂之事!

    “大人!下官……”李季颤颤巍巍便要跪下。

    “你可以走了。”暮青忽道,“出门右转,旁边厢房里等着,不可出这院子。”

    陈有良和李季都一愣。

    “出门,右转,这很难?需要我送你?”暮青挑眉看向李季。

    李季惊住,他哪敢叫暮青送他出门?虽不知怎突然便不问他了,但这等问话少听几句他感觉能多活两年,于是忙向陈有良告退了,出了门依言进了右边厢房,门关上后,听见暮青的声音。

    “传下一个!”

    陈有良转头看向旁屋那道帘子里,陛下也该听见了,如此问案实乃荒唐之举,不知可否停了这场闹剧?但那帘子静静挂着,帘后悄无声息,半分圣意也未传出,院子门开了,一人走了进来。

    那人见了屋中情形,与李季反应差不许多,陈有良未见圣意,只好脸色难看地坐回去,将刚才的谎又撒了一遍,然后端起空了茶盏,佯装喝茶。

    听暮青道:“不必拘谨,只是随便聊聊。阁下所任何职?”

    陈有良手中的茶盏险些翻去地上,他不可思议地抬眼,这是打算把刚才那荒唐的问话再问一遍?

第53章 真凶现形

    这回他猜对了,暮青将案情叙述了一遍,又问了那四个问题。那人与李季一样,听了那“假如你是凶手”的话,惊得坐立难安,起身便要辩白。

    “你可以走了。”暮青又道,“出门右转,旁边厢房里等着,不可出这院子。”

    那人走后,暮青又传,“下一个!”

    下一个,下一个,人一个一个地进来,一个一个地惊起,又一个一个地进了右边厢房。暮青问的话却始终在重复,有的人她连四句没问完就叫人离开了,但没有人能让她的问话超过四句。

    眼见着刺史府的文官都进厢房团聚去了,陈有良坐不住了,“公子打算如此问到何时?我刺史府的人都快你问遍了!”

    “问遍了?不见得吧?”暮青这回竟没嫌他吵,转头挑眉,“我似乎,没见到你刺史府的别驾。”

    别驾,乃一州副官,总理州府众务,职权甚重。因出巡时可不随刺史车驾,别乘一驾,故名。

    陈有良一听暮青要审汴州别驾,脸色便沉了,“公子,何大人乃朝廷命官,正四品下!”

    暮青挑着眉,听后点了点头。陈有良以为她懂了,听她道:“传!”

    陈有良:“……”

    门开了,来人远远便道:“大人,公堂怎改私审了?可是有新线索?”

    那人年逾四旬,一身褐色锦袍,中等体型,以文官来说,身量算高的。走到门口,见到屋中情形,那人也愣了愣,问道:“大人,这位公子是?”

    “这位公子的身份本官不便透露,今夜由他来问话,你且答吧,日后本官再与你细说。”谎话说多了也会熟练,陈有良很顺溜地说出了口,只是脸色不太好看。

    那人怔住,反应与其他人差不许多,也是将暮青细细打量了一遍,眼底露出惊色。但他少了些恭谨,显得随意些。

    暮青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道:“坐。”

    那人闻言,大方坐了下来,与暮青面对面。

    “阁下所任何职?”暮青问。

    “本官汴州别驾,何承学,见过这位公子。公子仪表堂堂,能被刺史大人请来问府中案子,想必公子有大才!”那人笑道。

    暮青面无表情道:“单眼微眯,单侧嘴角微挑,典型轻蔑的表情。我不过志学之年,尚未出仕,且是府外之人,你不满我一个外人审刺史府的案子,也不认为我有能力审得出。大才之说听着恭维,实则讥讽。”

    何承学愣住,眼底露出惊色。他不知那表情之说何来,但这少年后面的话竟真说中了!他再度细细打量暮青,这少年到底何人?

    陈有良也望向暮青,不快的脸色僵了几分。单眼微眯,单侧嘴角微挑?何承学刚刚有这神情?他怎么瞧见他只是笑了笑?陛下说暮姑娘会察言观色,莫非……这便是?

    他目光头一回深了些。

    “官场上那套寒暄对我就不必了。我不会因你的恭维便少问你几句,也不会因你的轻蔑而刁难你。进入正题吧,我问,你答,废话少说。”暮青道。

    “咳!”何承学咳了咳,有些尴尬,当他抬眼时,暮青已开始了。

    “数日前夜里,文书王文起被人杀死在公房中,身中三刀。凶手在书桌前一刀捅在他腹部,他惊恐之下奔向房门欲求救,凶手将他拖了回来,把他拖倒在书架旁,在他胸口又捅了一刀。凶手以为他死了,但他没死,他抬手想抓住凶手,凶手干脆蹲下身,在他颈部划了一刀。这一刀划开了他脖子上的皮肉血管,要了他的命。”

    今夜不知多少次说起了这段话,她看见何承学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公子这是……见过王文书是如何死的?”何承学惊讶问,却看见少年面色清冷,目光澄澈。

    “罪案现场是会说话的,凶手如何行凶的,现场会告诉我。”

    “呃……”

    “王文起死前一段时日,身中慢性砒霜之毒,有人在他的膳食里下毒,时日不短,你认为这个人会是凶手吗?”

    何承学愣住,陈有良一惊!

    他在这儿坐了一晚上,暮青对所有人问的话都一样,这是第一次出现不一样的问话!纵然觉得暮青如此问案实属儿戏,但这不同寻常的情况还是让他不由自主地望向何承学。

    “有人在他的膳食里下毒?”何承学依旧露出惊讶神色。

    “你认为这个人会是凶手吗?”暮青问。

    “这……”

    “你认为这个人会和凶手认识吗?”不待何承学回答,暮青便又换了个问题。

    “这……”

    “你认为这个人会是刺史府中的人吗?”暮青似乎根本不需要何承学回答,每次他一开口,她便换了问题。

    陈有良眉头皱了起来,他分明要回答,为何不听他怎么答!

    何承学被暮青接连打断,面色沉了些,望着暮青道:“这本官怎知?本官又不是凶手!”

    “那假如你是凶手,杀人之后,你会从前门离开吗?”

    何承学一噎,没想到他都说了他不是凶手,暮青竟还要假设他是凶手,他面含怒色,暮青却似瞧不见,继续问。

    “假如你是凶手,杀人之后,你会从后窗离开吗?”

    何承学脸色难看地垂眸,似觉得暮青不可理喻,不想再理会她的问话了。

    “假如你是凶手,你离开时,会将地上的血迹擦拭掉吗?”

    “假如你是凶手,你离开时,会沿路留下脚印吗?”

    “假如你是凶手,留下脚印后,你会直接出府吗?”

    问题还在继续,一连三问,何承学抬眼,眼中含怒,望了暮青一眼便问陈有良道:“大人,这位公子可是真将下官当做凶手了?这位公子不知,大人是知道的,那夜并非下官值守,下官在自己府邸歇息,此事有府中人为证。”

    陈有良竟未开口维护,只望着暮青,那神色颇有几分复杂。今夜进来的人一个也没出去,外头等候的人都不知屋里问了何话,但他是一清二楚的。暮青今夜问案,不曾问过下毒之事,何承学是第一个让她问出此话的人,且前头的人都未能让她的假设超过四句,何承学却又破了例——他听到了第五句。

第54章 如此破案!

    他与何承学乃同窗之谊,又同在汴州为官,私交甚好。从私交上来说,他很不愿他被女子如此审问,但于公来说,他不可徇私。他乃大兴的臣子,自是要忠君之事。凶手杀人后拿走的这封密信关系甚大,不可不查!

    陈有良忍着未开口,何承学目中露出惊色,再望向暮青时,目光里又多了些审视。

    这少年究竟何人?

    “假如你是凶手,留下脚印后,你会留在府中吗?”

    听暮青再问,何承学再度垂眸不予理会。

    暮青再问:“假如你是凶手,杀人之后你要拿走公房里的一样东西,你会拿走公文吗?”

    “公房里有东西被拿走了?”何承学又惊讶抬头。

    暮青的目光往他腿上握着的拳上一落,不答,只问:“你会拿走信件吗?”

    那拳倏地握紧,随即见他愤怒起身。

    暮青也起身,盯着何承学便是一连三问,每一问她只停顿片刻,“假如你拿走这样东西,你会交给别人吗?会销毁吗?会留下来吗?”

    “大人!”何承学忍无可忍,“下官不知这位公子是何身份,但瞧他年纪,想必尚未出仕,大人将公堂改为私审本不合规矩,又叫一介白丁来审朝廷命官,下官斗胆,敢问大人此举置我刺史府于何地,置朝廷于何地?!”

    陈有良站起身来,屋中烛火摇曳,映着他削瘦的脸,忽明忽暗,却问:“他的问题,你为何不答?”

    何承学一怔,随即面色涨红,怒道:“下官何曾不想作答?只这位公子将下官假设为凶手,这叫下官如何作答!如此问案,闻所未闻,荒谬至极,大人为何偏信?莫非,连大人也怀疑下官是凶手?”

    陈有良听了,刚要开口解释,面前忽然晃过一人来。

    正是暮青!

    暮青插在两人中间,似根本不在意汴州职权最重的两位正副官的争吵,只挡了何承学的视线,让他望向她,接着问。

    “假如你将拿走的东西留下来,你会带在身上吗?”

    “会藏在刺史府里吗?”

    “会藏在你府中吗?”

    “会藏在书房里吗?”

    何承学被问得面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红,变了几轮,忽然怒哼一声,拂袖转身,大步离去。

    刚走出两步,听暮青在身后忽然一声喝!

    “拿下!”

    话音落,院中夜风忽起,一声铮音长啸,一道白电晃得人眼都虚了虚。屋里人视线闪避间,屋里已多了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剑抵何承学心口。

    “那边厢房里的人,全部退出院子!”暮青在屋中道。

    屋里的吏役早就听见了声响,不敢相信被拿下的竟是何大人,谁也不知今夜审案的公子是何人,也不知他是如何看出何大人是凶手的,一开门见屋里刀光剑影,便都惊着心匆匆退出了院子。

    院门关了,屋里帘子一挑,步惜欢和魏卓之走了出来。

    何承学见到步惜欢,眼里露出惊色,但很快将目光转到魏卓之身上,“魏公子?你怎会深夜在刺史府中?这是你的人?此举何意?”

    “行了,别装了,你知道这两人不是魏卓之的人。”暮青忽然开口,一指步惜欢,对何承学道,“而且,你认出了他是谁。”

    何承学眼中露出惊色,陈有良更惊。陛下常微服来刺史府的事只有他知道,何承学曾见过驾,但那是在行宫中,他绝不该认出今夜的陛下!

    “公子怎知?”陈有良急问。若何承学真认出了陛下,那就说明陛下微服来刺史府的事走漏了风声!还有多少人知道,谁知道?

    “这与案情无关,先说案子。涉案之人全都查出来,你的担忧就能解。”暮青道。

    步惜欢瞧着她道:“那就说案子。”

    暮青点头,看向何承学,“先说结论。杀人凶手是他,他知道死者被下毒之事,但下毒者不是他,他与下毒者认识,这个人也在刺史府中。杀人之后,他没有出刺史府,而是留在了府中。信是他拿走的,没有销毁,就藏在他府中的书房里。”

    陈有良惊住,“公子怎知?”

    “别打断我,我没说完。”暮青皱眉。

    “……”

    “再说动机。动机是死者发现了他们的密谋,但没有告诉你们,他用来威胁对方以获取利益,才招致杀身之祸。”

    “最后说他的同党。把案发那晚前后门值守的公差、小厮、厨房下人和府中能经常外出的人找来,我就可以告诉你们,哪些人是他的同党。”

    “就这些。有何疑问,可以问了。”暮青道。

    她允许提问了,屋里反倒没人说话了。

    就这些?

    凶手、动机、密信去向、凶手同党,甚至连下毒的事她都有结论了,这叫“就这些”?这叫案子水落石出了!

    陈有良一头雾水,他今晚与暮青一起在屋里坐着,听完了她所有的问话。从头到尾都是她在问,何承学只否认过自己是凶手,除此之外,什么都没答过!

    他什么都没看出来,可她却说案子已水落石出了?

    这是如何办到的!

    “怎知?”还是步惜欢开了口,他瞧了何承学一眼,懒洋洋瞧暮青,“怎知他是凶手?”

    “表情。”暮青给出两个字,“我的提问,他答什么都无所谓,我并不为听他的回答。今晚我陈述死者被害经过,前头进来的人都露出恐惧的表情,唯独他是惊讶的。”

    暮青看了何承学一眼,见他正望着自己,便道:“对,就是他此时的表情。下颚下垂,嘴巴放松,眼睛张大,眼睑和眉毛微抬,这就是惊讶。”

    屋里人都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听暮青对何承学道:“我想你一定惊讶自己是在此处露出马脚的,想知道缘由?这得由他们来看。”

    何承学闻言又惊讶,暮青转身道:“看看,真正的惊讶神情就像他此时,在脸上维持的时间很短。但是他在我陈述死者被害经过时,惊讶的神情却维持了很久,这便有伪装的嫌疑。这是出于伪装者的心理,仿佛怕人看不见他很惊讶,所以努力维持,以增加自己的可信度,却不知这犯了致命的错误——演戏过于用力。”

第55章 令人惊叹

    屋中数道目光盯住何承学,皆有思索探究神色。

    “当然,我不能凭此就断定他是凶手,所以我又试问了下毒之事,他还是露出了假装的惊讶神情,我便知道他在伪装,有些事情他想隐瞒。”

    “接着,我假设他是凶手,问他杀人后是否会从后窗离开,从这个提问开始,他便避开了和我的眼神交流,直到我问他留下脚印后是否会直接出府,他才重新看我。”暮青看着何承学道,“这叫做视觉阻断。比如,蔑视别人时,会眯起眼;羞愧时,会以手遮住眼;恐惧时,会闭上眼。这出于人的自我保护,当厌恶一个人时,不想面对一个人时,会本能地不想看到。就像刺史大人恼我时,从来都不看我一样。”

    “你!”本来听得入神,正在思索,忽听见暮青拿自己说事,陈有良一怒,随即无语摇头,把脸撇去一边。

    “对,就是这样。”暮青点头,看了眼步惜欢和魏卓之,“这就是视觉阻断。”

    “你!”陈有良这才知道自己中了暮青的计,见两道目光望向自己,他顿时面色涨红,又想把脸转开。但转到一半,想起又要给人当活示例,便生硬地忍住了。但同时他又神色复杂,这察言观色之说,乍一听乃无稽之谈,可被暮青如此示范,竟真有种有些道理的感觉。

    这时,暮青接着道:“我的问题不仅让他不想面对,他还出现了紧张行为——双拳紧握,指节发白!压力反应——眨眼频率增高,瞳孔缩小!同样的表现还出现在我问他留下脚印后会不会留在府中时。这些已让他的嫌疑加深了不少,当我提到信时,他彻底露出了马脚,出现了逃跑反应。”

    “逃?”陈有良忽然抬眼,“公子是不是记错了?公子提到信时,何大人怒而起身,与本官理论,他想离开是之后的事。”

    “怒?”暮青摇头,“不,他没怒。”

    陈有良皱眉,此事就发生在刚才,他还能记错了不成?方才还觉得暮青说得有些道理,此刻他不由又怀疑了起来。刚要开口辩论,忽见暮青转身。

    暮青在屋中一转,两步走到桌旁,拿起桌上茶盏。那茶盏正是陈有良今晚用的,他正惊怔,不知她要做何事,便见她回身,抬手,干脆利落地将那茶盏往他脚下啪地一掷!

    茶盏中的茶水已尽,只有些清茶叶子,雪瓷落地顿碎,瓷碴与清茶叶子在陈有良脚下溅开,惊得他蹬蹬后退。

    步惜欢和魏卓之看向暮青,目光皆深,未动。

    陈有良低头,见官靴上贴着几片茶叶,已是脏了,顿时恼怒,抬头,拂袖,怒斥:“公子何意!”

    暮青面无表情,只道:“嗯,怒容,拂袖,斥责。即表情,动作,语言,三者同时出现,无时间差,这才是真怒。”

    陈有良怔住,脸上尚有怒容,却发现又被暮青摆了一道,顿时一口气卡在嗓子眼,不知咽下还是吐出,生生卡得心口疼。

    魏卓之嘴角微抽,低头,忍不住肩膀耸动。这么严肃的事,不知为何他总想笑。陈大人真是得罪暮姑娘得罪狠了,可他又是哪儿得罪她了呢?为何她总看他不顺眼?

    步惜欢只瞧了陈有良一眼,目中露出深色,似已懂了暮青所言。

    果然,听暮青道:“想想何大人当时是如何做的?握拳,起身,说话,分了三个时间,这怒意演戏痕迹太重。且他起身时,身体和右脚已不自觉地往门口处转了,他虽没有离开逃离,但身体很诚实地反映出了他内心的想法。”

    “案发经过、逃离路线、失踪的信,在这三点上出现了隐瞒、紧张、压力和逃离反应的人,”暮青抬眼,望向何承学,“他不是凶手,谁是?”

    他不是凶手,谁是?

    屋中再次静了下来,若非听了暮青的解释,谁也想不到凶手竟是如此被查出来的。案发至今数日,刺史府倾全力查凶,拿着血衣与凶刀,城中排查了一遍又一遍,府中人那夜值守的也问了几遍,始终没有找到凶手的蛛丝马迹。未曾想今夜只坐着问了几句话,真凶便现了形。

    可是除了真凶,动机和同党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那晚前后门值守的公差、小厮、厨房下人和府中能经常外出的人,你怎知他的同党在这些人里?”这回是魏卓之开了口。他知道厨房下人和送茶点的小厮可能是下毒者,但另外两者是如何看出来的?

    “猜的。”暮青道。

    魏卓之:“……”

    真凶的推论如此精彩,同党竟然只是猜的?

    魏卓之嘴角一抽,表情有些怪,这姑娘该不是瞧他不顺眼,故意不告诉他吧?

    “前后门值守的公差只是猜的。”没想到,暮青继续开了口,“那晚并非他轮值,刺史府围墙那么高,他是怎么进来的?他不是你,没那么高的轻功,不可能翻墙。剩下的途径,要么是前后门,要么是密道。哦,或许刺史府有没堵上的狗洞也有可能。”

    魏卓之嘴角再一抽,狗洞……

    陈有良怒气腾腾的眼神瞪过来,气得呼哧呼哧直喘,刺史府乃朝廷官衙,怎会有狗洞!

    暮青却没瞧二人,而是扫了何承学一眼,道:“哦,不是狗洞。刚才我在说到狗洞时,他眉毛下垂,前额紧皱,眼睑和嘴唇周围肌肉紧张,鼻翼微张,下巴压低。前三者代表愤怒,后两者代表否定攻击,表明他对我推测他钻狗洞很愤怒,认为我羞辱到了他,想要和我理论。那便排除狗洞,他是走前后门或密道……”

    暮青边说边又看了何承学一眼,“哦,是前后门。他在我说到前后门时目光转向别处,出现视觉阻断,并且拳头紧握,出现紧张情绪。在我说到密道时又拳头微松,并且重新转头看我,说明他认为我错过了真相,心里松了口气。”

    “这么说,还真被我蒙对了,他是从前后门进的府。案发后府中一定盘问过那夜值守的公差,既然没有人将他供出来,那便说明他们要么被收买了,要么本就是同党。从他刚才的紧张情绪来看,同党的可能性比较大。”

第56章 心服

    她一句接一句,现场推敲分析,说得太快,屋里人随着她一来一去地看何承学,步惜欢立在灯影人影里,面容瞧不真切,陈有良怒容渐去,皱眉思索,魏卓之越听眸中神采越盛。

    “厨房下人和小厮许与下毒者有关,这我知道,府中经常外出的人里有他的同党,又该如何说?”暮青话音一落,他便追问。

    “接头人。”

    “接头人?”

    “他那夜有进府之法,自然就有出府之法,杀人之后为何没走?小厮每个时辰都会往公房里送茶点,人死后很快就会被发现,那晚不是他轮值,他杀人后立刻回府,不会有人轻易去怀疑他这个别驾。留在府中,万一被撞见,岂非让人起疑?他冒险留下,总得有值得他冒险的理由。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他要将密信给接头人,密信的内容是他口传的,为什么不直接把信交出去,我猜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而那个接头人既然在府中,他平时府内府外地传递消息,必然得是能经常外出的人。”

    屋中又静,听她推理,很好理解,细一思却叫人心惊。今夜是她在问审,并非有人问,她在一旁瞧着。她要根据受审之人的反应思量问话,心中细细斟酌谁是真凶,这已是耗费心力之事。她竟能在推断真凶的同时,将这些都下毒者、同党、动机全都分析出来!

    其实若知案情,细细分析,这屋里的人都能做到,但难的是一心数用,同时推理!

    这姑娘脑子怎么长的?

    “那动机呢?”魏卓之目光灼灼,迫不及待。

    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姑娘还能给人怎样的惊喜。

    暮青却一挑眉,“魏公子的脑皮层灰质细胞间隔是否比铜钱孔还粗?”

    魏卓之一呆,脑……脑皮?

    “不要这么懒,拜托思维活跃一下,这很好理解。”暮青皱眉。她曾在春秋赌坊见识过公子魏的经商才华,他定非愚笨之人,只是她这里有现成的推理,让他们都懒得思考。

    暮青看了眼何承学,“下毒之事他知情,很可能他谋划了此事。既然他们打算神鬼不觉地下毒杀人,最后却动了刀,说明在死者身上发生了让他们感到强烈威胁的事情,以至于等不到他被毒杀。这件事不是发生在案发当晚,因为那晚他是穿着便衣带着匕首去的,说明他早有预谋。我的推测是,死者早就发现了刺史府内有别的势力,但是他没有告诉你们,而是以此为要挟谋利。对方也想从死者身上获取你们的情报,但又不想永远受他要挟,便密谋下毒。想榨取完死者,再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身亡。可是那晚死者突然被杀,我想一定是死者提出更加不合理的要求,有可能是他们被你们发现,所以他们才决定马上动手!但是动手前,他们想最后榨取一次死者的情报,所以便有了那封密信。”

    “我敢保证,那封密信的内容一定很重要!死者提出的要求越高,他所给出的情报就必须越重要。而且对方打算杀了他,这最后一次的利用,他们一定会竭尽所能地榨取。”

    暮青回身,看向步惜欢等人,“去找那封密信!瞧瞧里面的内容,消息已经传给接头人了,但如果你们能知道密信的内容,或许能来得及重新部署!”

    屋里却一时无人说话。

    真凶、下毒者、同党、动机、密信去向,她不仅推测出了这些,竟连密信的内容都知道?

    这些都是在她问审时,同时想到的?

    无论这些推测能对多少,都只能让人想到四个字。

    令人惊叹!

    “我的推测对不对,找见那封密信就能知道,那封密信就在他府中的书房里。”暮青道。

    她该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就是他们的事了。

    低头一咳,暮青微微皱眉,说了一晚的话,她嗓子已有些疼了,现在她急需休息。

    她转身便往门外走,转身间不经意瞥见何承学,忽然止步,“别露出这种表情,我说要去书房找信,你露出这种冷笑的表情只会告诉我,你认为你知道得比我多,我并不了解整件案子的真相。那么让我来猜猜吧,密信在书房中,但并不那么容易被找到,是吗?那么你藏在哪里?密室?地板?书架暗格?都不是?总不会是藏书夹层吧?”

    暮青忽然挑眉,愣了会儿,“真是藏书夹层?”

    “好吧,藏书夹层。”她回身对陈有良道,“密信在他书房的藏书夹层中,派人去找吧。”

    说罢,她便出了门,夜风拂着少年的衣袖,将她微哑的声音吹进屋里,“多派些人,他既然敢把密信藏在书里,他的藏书量一定非常惊人。不要指望随便翻一翻就能掉出一张密信来,你们大概需要把他的藏书装订线全都拆了,运气好的话也许能找到过往的许多密信,但这意味着工作量很大,你们大概要忙到明早才能有所收获。感谢何大人如此折腾你们,让我可以安睡到明早。”

    少年身影渐行渐远,陈有良在屋中露出惊色。

    他与何承学是同窗,对他的喜好颇为清楚,他的俸禄皆用在了藏书收集上,经史子集,官修私撰,他书房所藏虽与朝廷书库不能相较,却也相当惊人。要他的书房里寻几封密信,确实不易!

    她的推测分毫不差!

    这时,暮青已走到院门口,开门前才想起什么,回身问:“我需要休息,哪里?”

    话音落,屋中一道月色人影忽来,风姿若云,却有碾破夜空之势。暮青只来得及瞧见那月色渡来面前,再一抬头,头顶已是一轮银蟾似水,照着男子覆了面具的侧脸微凉。

    “去办。”只听步惜欢懒懒的声线散在风里,人已带着她往刺史府后院处去。

    过了明湖,便见掩映在海棠林深处的阁楼,到了院中步惜欢未停,半空中华袖一拂,二楼窗户吱呀一声开了,他带着暮青便落入了屋中。

    屋中桌上一灯如豆,烛光昏黄,却照见梨木红桌,华帐暖床。一落地,暮青便从步惜欢怀中离开,转身道:“刺史府中虽已有人认出了你,但不见得人人知晓,你这般高来高去,实在不够谨慎。”

第57章 帝心

    步惜欢不言,只低头瞧着她。月色临窗,洒落男子肩头,那容颜越发瞧不真切,只听他声线微懒,夏夜风中融了暖意,“嗓子不疼?”

    “疼,所以请陛下做些正确的事,让我少说几句话。”暮青转身便往床边走,她急需休息。待到了床边,转身时见步惜欢正从窗口掠出去,她微微挑眉,这人还算自觉,不用她撵。

    初夏夜里风不算凉,暮青还是起身去关了窗,回来放了帐子和衣躺下。只是刚闭上眼没多久,便听窗子吱呀一声,声音极轻,她未睡着听得真切,顿时袖口一翻,抓了薄刀在手,掀开帐子向外望去。

    待瞧见屋中人,暮青一愣。

    只见步惜欢立在桌边,手中提着把玉壶,她掀开帘子时,他正在倒水。热气袅袅,光线昏黄的屋里更瞧不清男子容颜,只让人觉得那紫玉鎏金面具似不再那般凉。

    暮青愣神时,步惜欢已拿着杯子朝她走了过来。

    男子指尖如玉,夺了玉杯暖色,暮青望着他递来的水有些怔愣,若非知道他的身份,她真的很难想象有一日大兴帝君会为她端茶递水。

    “谢谢。”暮青伸手接过来,玉杯入手的温度并不太烫,她垂眸一瞧,见杯中无茶,是杯白水。她低头喝了口,水温正好,不由又有些惊讶,为男子的细心。

    “这可算正确之事?”头顶,步惜欢声音传来,带着低低笑意。他似乎并不需要暮青答话,在她抬眼时道,“饿了一晚了,厨房做了宵夜,一会儿送来,用过再睡。”

    暮青又愣,抬眼。

    “阁楼四周有人守着,可安睡。”步惜欢道,“前头尚有事,朕先去,一早再来瞧你。”

    暮青看了他一会儿,颔首。她知道他有很多事忙,今夜她审出了真凶,善后事宜不归她管,他却要忙。其实她自己来阁楼休息也可以,他没有必要将她送来,也没有必要亲自端茶送水,还去厨房吩咐宵夜。她今夜问审皆因两人之间的交易,他本可以理所当然地受着,这般待她,倒叫她觉得心中有些亏欠。

    暮青垂眸,待再抬眼,见男子已如一道月影,掠窗而去了。她喝了两杯水,等了一两盏茶的工夫,一名小厮送了宵夜来。

    那小厮暮青识得,正是她在刺史府验尸那晚被她支开去跟查凶手脚印的人。小厮瞧见她,目光有些别扭,暮青知道大抵是那晚她的行事让他有些不快,但她没说什么,只管吃她的宵夜。

    走到桌前一瞧,不由一怔。雪白的芙蓉羹,上头飘着层油亮,闻着香甜,应是蜂蜜。

    芙蓉蜂蜜羹——养嗓子的。

    暮青垂眸,唇边不自觉地带起抹浅淡弧度,昏黄的烛光映着,那笑微暖。

    小厮退在一旁,见了有些惊讶。那晚验尸,这姑娘清冷刺人,没想到居然会笑。这事……复命时得与陛下回禀。

    暮青不管小厮心思,她喝了羹,又喝了杯温水,见小厮将碗筷收走,便关了窗子去帐中歇息了。

    这一夜,暮青睡着,刺史府前院却折腾了一宿。

    那夜前后门值守的四名公差被绑了起来,厨房的人和前院送茶点的小厮也都被控制住,由于暮青说那接头人是能经常出府的人,而经常出府的人很多,侍卫、公差、小厮,都有可能。因此,刺史府的人一个也未用,魏卓之发了信命绿萝带了帮江湖人来,去了何承学府中。刺月部刺卫控制住了府中人,绿萝带着人进了书房找密信。

    江湖人手快,女子们心又细,面对书库般藏量的书房,一夜不停地拆书找信,天蒙蒙亮时,九封密信被递到了刺史府。其中一封密信所提及之事正是近期的部署,应该便是那晚所丢的信了。

    暮青所言,竟分毫未差!

    陈有良捧着信进屋时,步惜欢正负手立于窗边,晨光自天边而起,男子望那天边,气度雍容矜贵。陈有良将信呈来,男子却未急着看,只问道:“可服了?”

    陈有良微怔,片刻后深深躬身,“臣,心服,暮姑娘确有奇才。但……”

    他抬眼瞧了立在窗前的男子一眼,身子躬得更低,“但女子问案,始终不和礼法。臣以为……下不为例。”

    “迂腐!”步惜欢回身,目光微凉,“朕问你,何谓国家,何谓家国?”

    “所谓国家,先国而后家。所谓家国,先家而后国。前者乃大义,后者小义也。”陈有良道。

    “浅论!所谓国,朕之义,良臣之义。所谓家,百姓之义。古来将士戍守边关保家卫国,先保家后卫国,可见百姓心中,家之义重于国之义。朕之国,无家则无民,无民则无国。朕若不能保百姓家齐,何以论国治?”

    陈有良抬头。

    “卿责女子问案,有乱礼法纲常,可思过她为何问案?若她爹在世,她的家不破,她会问你刺史府之事?你刺史府之事,朕之事,于她不过闲事!”

    陈有良一僵,怔怔无言。

    “古来男子为国,女子为家,乃为纲常。卿墨守礼法纲常,可曾思过,若有一日女子不再守家,皆因世事逼人?此乃天下男子之过,卿这刺史之过,朕之过!”

    陈有良一震,噗通一声跪下,伏在地上,悲怆疾呼:“陛下乃千古明君!是臣迂腐不化,臣之过!”

    屋中未点灯烛,陈有良跪伏在地,削瘦的身形融在昏暗里,微渺,微颤。

    晨光漫进窗来,步惜欢负手望着地上臣子,半晌,道:“确是你之过,可还要辞官?”

    “臣不辞!望陛下恩准臣追随陛下,鞠躬尽瘁!”陈有良额头紧紧贴着地,悲道:“臣定改了这迂腐不化的毛病,日后责人定先罪已!”

    屋中无声,陈有良跪在地上不起,不知过了多久,见一月色衣角停在他眼前,头顶一道目光落下,他见不到,却能觉出那漫不经心,那睥睨雍容。半晌,听男子懒懒道:“起吧。”

    “臣……谢陛下!”陈有良颤颤巍巍起身,以衣袖拭了拭面颊,垂着头愧不敢抬。

    步惜欢从他手中拿过那些密信,一张张打开来看,“都在这儿了?”

第58章 冷宫惊魂

    “回陛下,魏公子的人不眠不休查了一夜,只查了何承学府中半数藏书,想来还有。”

    “查!今夜之前,给朕全数查出来!”步惜欢将信仍给陈有良,大步出了房门。

    暮青醒来时,步惜欢已在屋里。

    窗开着,莺啼海棠枝,屋中烛台冷。男子懒坐桌旁,沐一身晨光,见她挑了帐子起身,笑道:“睡得倒好,朕进屋,你竟未觉。”

    “累了。”暮青道。自从爹过世,她未曾有一夜安眠,昨夜大抵是累久了,这才睡沉了。

    步惜欢瞧着她笑了笑,“嗓子好些了。”

    暮青这才注意到自己嗓子没昨夜那般疼了,“密信找着了?”

    “找着了,如你所说,分毫未差。”

    “那同党……”

    “不急,夜里再来,天亮了,且先回宫。”

    暮青闻言未再说什么,这时小厮端了洗漱之物上了楼来,暮青转进屏风后,眸光微有异动。她一番收拾,出来时道:“城南街有间福记包子铺,回宫时可从那儿过吗?”

    步惜欢闻言微怔,话里带了关切,“宫里的膳食用不惯?”

    “我爹以前来汴河城,回家时常带那家铺子的包子回去,说是有时间会带我去。我来汴河城有段日子了,还没机会去过。”暮青垂着眸,清冷的容颜上覆一片剪影,添了心事。

    步惜欢瞧着,忽然起身,牵了暮青的手便往楼下去。暮青一怔,手一缩欲收回来,只觉那手又握得紧了些。这一回,他没以内力逼她顺从,只握得紧了些。她能感觉到男子掌心的温热,那力道的坚定令她有些怔。

    只听他道:“走。”

    下了楼去,马车就停在海棠林外,两人上了车,出了刺史府后门,马车直奔城南。

    到了福记包子铺门口,暮青挑了帘子往外瞧,只见一家包子铺竟颇讲局面,一楼乃大堂,二三楼瞧着似雅间,门口食客来来去去,络绎不绝。

    “走。”步惜欢牵着暮青便要下马车。

    暮青看了他一眼,他面上覆着面具,这般打扮,这般风华,下了车去定惹人注目。他的身份和如今的处境,如此高调总是不利。

    “不必了。”暮青坐着不动,“叫小厮去买吧,带回宫中吃。”

    “回到宫里便凉了。”步惜欢又坐了回来,笑着转头,定定瞧她。

    马车里铺着软毯锦垫,松木小几,玉瓶繁花,越发衬得她容颜清冷。男子瞧着,眸中带起缱绻柔意,那懒散的声线都不自觉柔了几分,问:“担心朕?”

    暮青一愣,抬眼看他一眼,随即转开脸。

    身旁传来步惜欢低沉的笑声,“让朕想想你昨夜说的,嗯?蔑视、羞愧、恐惧之时会不敢看人,那害羞时可会?”

    此话一出,果见暮青抬头,眸中似有讶色。

    步惜欢瞧着,笑意更沉。

    “察言观色最忌将表情与动作分开,孤立片面地解读,陛下!”暮青道。

    汴河城离古水县百里,爹以前买了包子,路上再放在怀里捂着,回到家中也已冷透了。他们从来都是在家中热了再吃,所以她希望把包子带回宫中热一热,她只是……怀念那种味道罢了。

    只是,她没有将这理由说出来。她进宫只几日,宫内宫外,少见他真心笑过,这般开怀是头一回见。

    此刻时辰,回宫已是有些晚了,福记包子铺在城南,回宫要绕一个大圈子,他未曾犹豫便带她来了,如此待她,她便有些不忍说这伤他颜面的话。

    “要么带回宫去,要么不买,回宫。”暮青垂着眸。

    马车里静了会儿,她能感觉到男子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无奈一叹,“好,依你。”

    “去买吧。”步惜欢隔着帘子对驾车的小厮道。

    小厮下了马车,一盏茶的工夫回来,手里提着两大包油纸包,估摸着是一包肉包,一包素包。包子放去松木小几上,马车便往宫中赶,从城南绕回城东,上了东街,马车便慢了下来。

    东街坐落着汴河城各级衙门,百姓们无事都不往此街上来,因此这街上平日里人最少,今日前面却有些热闹。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将一处官衙口堵得人满为患,马车远远便慢了下来。

    暮青目光微动,心中有数却作不知,挑帘问道:“前方何处?”

    步惜欢瞧也未瞧外头,懒懒往软垫里融了,眸中微有凉意,道:“兵曹职方司衙门,西北征军处。”

    果然是西北征军处!

    暮青挑着帘子,眸底隐有慧光。

    总算被她找见在哪儿了!

    这些日子,她细思过,要离开汴河城并不容易,唯一可借的便是西北军!西北军主帅元修乃元家嫡子,元家辅政多年,她若入了西北军,步惜欢不想放她走,也得放她走。

    只是这几日她在宫中,即便出宫也是跟着步惜欢,没有机会去寻西北征军处在何处,只是那日进美人司时,听闻了西北军和美人司太监们干架的事,隐约听闻兵曹职方司衙门与美人司就隔了三条街。

    三条街,正是刺史府那条街,可她两次进刺史府都是从后门而入,未曾发现兵曹衙门在何处。

    暮青猜测可能是在刺史府西边,她进宫出宫都从刺史府东边走,因此无法经过。所以她今早才提出去城南福记买包子,转一大圈再走东街,果然便见到了兵曹衙门!

    衙门口的路堵了大半,百姓围着正瞧热闹,不必看暮青都知道,定是美人司和西北军又起冲突了。

    马车停了下来,小厮去让人群让路,衙门口的骂声已传进了车里。

    那些骂声不堪入耳,大多是方言,一道西北腔的骂声最高,盖过了所有人。

    “老子在西北,砍的是胡人的脑袋!你们砍得是自己人的男人根儿,太监就是太监,没种!”那人高声一骂,四周哄笑,围观的百姓皆愤愤附和。

    西北军戍守国门,乃大兴百姓心目中的一支狼军,主帅元修更是百姓心目中的英雄。美人司在西北征军处征收美男子,激起的不仅是西北军将士的怒火,还有汴河百姓的民怨。

第59章 我要从军!(1)

    暮青皱了皱眉,不知步惜欢为何纵容这些太监如此胡来。

    步惜欢融在软垫里,暮青转头望去时,他正闭目养神,仿佛未听见外头之言,一线晨光透过帘子落在男子眉宇间,落了凉意。

    一会儿,小厮回来,马车缓缓动了起来。暮青挑着帘子未落下来,她总觉得那西北腔听着有些耳熟,马车缓缓从人群后行过,暮青借着人群的缝隙看进去,见衙门口一张长桌,一个汉子扶着桌子站着,一脸络腮胡,本是平平无奇的粗人相貌,那身军袍却衬得人英武霸气,只往那儿站着,便似叫人看见西北的烈风,杀人的寒刀。

    暮青一怔,是他?

    春秋赌坊里被她赢了三千两银子的那汉子!

    怪不得当时觉得他坐姿颇似军人,原来真是西北军将领!

    她目光微动,待马车行过衙门口便放了帘子,转头回来时已面色如常,瞧不出异样。

    步惜欢仍在闭目养神,一路都未再开口。暮青也非多话之人,马车里气氛沉寂了下来,直到进了宫。

    入宫还是走昨夜出宫时的路,清早瞧得清楚些,暮青这才看见那道小门外站着两排侍卫,侍卫见到马车拦都没拦,暮青便知这些人定是步惜欢的人了。她昨夜还想着日后可试试从此处出宫,如今看来是不成了……

    不过还好,她还有办法。

    马车进了小门就停了,下车来便见深长的宫巷,夜里沉寂的宫殿依旧静得不闻人声,青天白日都显出几分死气。暮青随着步惜欢拐过宫巷便进了殿门,晨风拂过宫墙,吹在人脸上有些微暖,本该进殿去,暮青的脚步却忽然一停!

    步惜欢走在前头,听见身后脚步声停了,不由回身,见暮青立在破旧的殿门外,眉头紧皱。

    “怎么?”步惜欢走回去,“可是昨夜没睡好,身子不适?”

    暮青未答,皱眉扫了眼院子,半晌才抬头,问:“你闻到了吗?”

    步惜欢一怔,“嗯?”

    “这院子里……气味不对!”暮青倏地回头,顺着风吹来的方向扫了眼院子。她受过专业训练,嗅觉很灵敏,刚才她绝对没有闻错,这风里……有腐败尸体的味道!

    这座旧殿院子里未长草,明显平日有人打理,但殿内外依旧破败,院子里青砖缝里生着青苔,四周未置小景,只院墙角落里种了棵老枣树,树后隐着口井,晨风吹过枝梢,若有似无的腐臭气正是从那方向而来!

    暮青目光往那井上一落,“那里!”

    她快步过去,见那井上盖着方石盖,边缘有一指粗的缝隙。她使力一推,石盖缓缓推开一道口子,里面一阵腐臭气扑面而来!身后忽然伸过一只手来,拉住了暮青的手腕,将她往后带了带,却也制止了她再推开井盖。

    但井盖已推开了一道口子,晨阳斜斜照进去,照见一张白花花的人脸!

    那尸体整个被埋在土里,唯有脸部露了些出来,但脸已经没了,上面遍布蠕动的蛆虫,以一种恐怖的无声的模样诉说着惨死前的怨恨。

    “别看了。”步惜欢在暮青身后淡道。

    “不行!”暮青未回头,盯着那尸身便道,“你需要查一查,我进宫那晚被你打入冷宫的齐美人可还在?”

    身后无声,只有那只握着暮青的手力道微微一顿。

    “你看见土里露出的那方衣袖了吗?跟我身上的衣袍质料一样是纬锦!穿着这等华衣的人定是你宫中贵人,可人不见了,宫人总该来报你。你若不知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此人许是冷宫之人。可冷宫妃嫔按宫中例制,应该没这么高的奉养吧?唯一可能的推测便是此人刚入冷宫!我入宫那晚是两天前,你将一位齐美人打入了冷宫。”

    “这人只有脸暴露在外,死因尚不能推断,但他的脸很不对劲!丽蝇喜欢在阴暗潮湿的地方产卵,人死后,若面部暴露在外,鼻子、眼睛、耳朵跟嘴会成为绝佳的产卵地,蛆虫会首先吃掉这些部位。但这张脸,各个部位看起来都被吃掉了,伤口也是丽蝇喜爱产卵的地方,这张脸很像是死前就被人毁了!”

    “另外,这井的高度不对!目测只有两米,哪有这么浅的井?我可以下去将这尸体清理出来,找人翻翻下面的土,下面应该还有别的东西!”

    暮青自顾自说着,许久都未曾听见后头有人回应,她这才回头,见步惜欢正望着她,见她望来,他无奈笑叹,“你真是朕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子。”

    暮青一怔,觉得他太镇定了些,心中咯噔一声,面色一变,“你……知道?”

    步惜欢一笑,没有隐瞒,“人是朕令人灭的口。”

    暮青怔怔望着步惜欢,她知道,他没有说谎。

    “齐成是元家安插在朕身边的人。”步惜欢懒懒倚去一旁的枣树下,晨阳透过树梢落一片斑驳在男子肩头,风华染了幽暗,“朕身边,眼线总是去了又来,杀也杀不完。朕在这帝位上坐了多少年,身边就热闹了多少年。”

    男子唇边噙着的笑意有些嘲讽,树下转头望向暮青,眸底幽暗里有些不知名的情绪,“你可觉得朕狠毒?”

    “是。”暮青沉默了会儿,道。

    树下,风过处,男子华袖舒卷,忽似震了震。

    却听暮青又道:“我不赞成杀人,那有违我所受的教育,但你所受的教育与我不同,所以我认为你狠毒不代表你有错。你无需在意我的想法,我不喜欢将我的想法强加于人。我不赞成杀人,我自去做便可,不求别人也做得到。你即便做不到,我也不认为你有错,只要这井里的埋着的不是无辜百姓,你便不会是暴君。”

    树下,男子华袖风中舒卷依旧,却似又有微震。

    道不同不相为谋,世人总如此。因道不同视对方为死敌的比比皆是,却从未听过有尊重别人的不同的。如此论调,朝中都未曾听闻过。

    斑驳遮着男子的眉宇,那眸底的幽暗却渐渐褪去,换一抹明亮,胜了晨光。

    暮青转身往殿中走去,“我还以为宫中有案子要查,结果这么快就找到了凶手,这凶手看来是办不了了,那就回宫吧,我的包子冷了。”

第60章 我要从军!(2)

    她一路未回头,步惜欢倚在树下,见她进了殿,低头一笑,那笑似初夏清晨里的一抹浅阳,微暖,浅醉。他也一路进了殿去,未曾回头,华袖舒卷间却忽有暗风拂动,树后井上石盖无声无息推来,一段惨烈的故事就此尘封。

    步惜欢开了暗道,暮青跟在他身后进去,暗道关上前,她回头往了眼身后破败的旧殿,清明的眸底却染上幽色。

    步惜欢未撒谎,但他所言未尽。

    若只是为了杀掉元家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为何要毁去齐美人的容貌?他绝非那会做无用之事的人,如此行事定有目的。且那井下……究竟埋了多少人?

    她虽未起开那尸体细查下方,但她总觉得那井下埋着的是层层白骨。

    有些案子像久远的记忆,让她想起了前世。

    前世,她的同事处理过一件案子。一对变态的夫妻开了家旅馆杀人劫财,埋尸的方法是在地底挖一个大坑,铺一层尸体,抹一层水泥,再铺一层尸体,再抹一层水泥……案子侦破的时候起尸,四十多具尸体像住在地底盖起的楼房里,现场令人后背发毛。

    步惜欢杀这些冷宫妃子,毁去容貌,定非出于变态心理,他的目的定不简单!而元家,自步惜欢登基起便辅政的功臣之家,又为何要往帝王身边安插妃子?太皇太后不是因帝好美人之事气病了好几回?既如此,为何又要送妃子来行宫?这是望帝浪子回头还是怕他不够昏庸?

    暗道的入口缓缓关上,仿佛关上了皇权背后的血腥。暮青皱着眉,最后望了一眼,转头离去。

    与她无关,她就要离开了。

    暮青带回来的包子是由内廷总管太监范通拿下去热的,这老太监虽一副死板面孔,但应是步惜欢的心腹。这等从宫外带回来的吃食也只有他有法子不让人起疑。

    包子热好了送来后,暮青去了乾方殿中与步惜欢一同用膳。

    他夹了只包子尝了口,品评,“嗯,果真不如新鲜的好,不过别有一番味道。”

    暮青挑眉,帝王所用膳食,莫说过夜,便是过一两个时辰都是不吃的,他能吃出这回锅包子别有一番味道?她见步惜欢眉宇舒展,唇角含笑,哪里是包子好吃,他分明只是心情好。

    这时,有内侍太监进殿禀道:“启奏陛下,盂兰亭外,众位公子已候着了,新入宫的谢美人为陛下备了曲子,您昨日口谕,说今日要去听的,眼下正是时辰了。”

    暮青闻言挑眉,新入宫的谢美人?那个美人司里跟她一同住在东殿,涂脂抹粉的草包谢公子?

    “知道了,叫他们候着!”步惜欢的笑意淡了淡,刚吃了一口的包子顿时放在了碗里,没了兴致,抬眼看向暮青时,那眸中凉意又换了柔色,“朕有事,你且歇一日,晚上朕再来。”

    暮青瞧他神色,微微怔了怔,别人瞧不出他的喜怒来,她却瞧得出,太监来传话时,他分明露出厌恶的神色。那神色是在太监说众位公子时便露了出来,并非针对谢公子,更像是针对所有妃子。

    他根本不好美人?

    那为何广选天下男色,做出一副好美人的荒淫无道之态?

    这行宫,这皇权,果真好深的秘密……

    而她要暂离这段秘密,远行,去做她应该做的事。

    步惜欢一离开果然又是一日,再来时已是晚上。

    暮青已准备好了,两人从合欢殿出宫,直奔刺史府。

    刺史府大牢中,暮青见到了被严密看押的何承学。人未受刑,陈有良不算笨,知道她要察言观色以揪出何承学的同党,没把他打得鼻青脸肿,人只用锁链锁了起来。

    刺史府中的侍卫、小厮,包括那晚未审问到的文官都被带入了大牢,一个一个地在何承学面前过。

    暮青只问一个问题,“此人是你的同党吗?”

    何承学闭上眼,并不配合,暮青索性命人将名单抄来,人不必他看,只念名字给他听。一个时辰,人便审完了,共揪出同党八人,侍卫、小厮、文官居然都有!

    何承学府上书房里,听闻经过一日的细搜,又搜出不少密信。暮青审完人后,步惜欢就去了刺史府前院。

    暮青如同昨夜一般在阁楼中歇息,却未如昨夜一般入睡。她唤来小厮,要了易容之物,小厮虽觉得古怪,却未为难她,只在她易容时在一旁盯着,似怕她像验尸那晚似的,忽然逃跑。

    暮青却未有异样举动,易容过后便上床睡了。

    次日清晨,步惜欢来时便见她一副粗眉细眼的模样,与那晚春秋赌坊中相见时的样貌一样。

    暮青道:“昨日带回去的包子味道不是很好,我想去尝尝新鲜的,这样不引人注目。你要不要也易容一下?”

    步惜欢闻言,这才笑了,“朕以为是何事,何必易容?那家铺子是百年老店了,有后院,叫小厮把马车赶去后院,咱们从后面进便可。”

    “你不早说。算了,还要赶着回宫,就这样吧。”暮青道。

    “你又未跟朕提过。”步惜欢懒懒一笑。

    “我查完案子你就走了,我哪来得及?”她理由很充分。

    她这副辩驳的模样倒惹了男子沉沉笑意,抬眸时,他眸中缱绻溺人,无奈牵了她的手,“好,朕的错。你愿如何便如何,走吧。”

    暮青这回没将手往回收,只跟在后头下了楼去,一路低着头,眸底神色晦暗不明。

    马车行出刺史府后门,这回却停了停,帘子一掀,魏卓之窜了上来,本是欲让马车捎带他一程,听闻暮青要去福记包子吃早点,他便也叫着要一起。

    三人从福记后门而入,那老板似认得魏卓之,笑请三人入了雅间。

    用过早点后,马车往宫中赶,走的依旧是昨日的路,路过兵曹职方司门口时,围观百姓如昨日那般堵了路。西北军的将士与美人司的太监对骂不停,比昨日还要难以入耳,小厮又下马车去赶人,暮青一掀帘子,跟在小厮后头下了马车。

    步惜欢和魏卓之都一愣,前头的小厮听见后头有声响回头,见到暮青时也一愣。

第61章 如此骄傲(1)

    暮青拨开人群便进了那骂战的圈子,步惜欢未易容,不好轻易下车,只得挑开帘子一角对小厮道:“看着她,莫让她跟人起冲突。”

    小厮得令,马上跟在暮青进了人群,那群西北军将士当街指桑骂槐,明着骂美人司,暗里骂陛下,他以为暮青是听不惯要为陛下抱不平,哪知她拨开人群,经过美人司的众太监,经过西北军的众将士,一路未停,直奔那衙门前立着“征军”大字的桌前,从怀中掏出一张身份文牒来,往那桌上一拍!

    啪!

    那一拍,太利索,太果决,声音太脆!

    围观的百姓静了,骂战停了,人群刷刷抬眼,直望向那征军桌前立着的少年。

    听少年铿锵有力道:“我要从军!”

    西北军副将鲁大张着嘴,下巴差点掉下来,盯着面前少年。

    人群之外,马车的帘子刷一声被掀开,围观的人群遮了少年的背影,亦遮了男子阴沉变幻的脸。

    魏卓之手中的扇子啪嗒掉到马车软融融的锦毯上,语不成句,“她……她……”

    小厮惊住,反应过来后上前便要去拉暮青,忽听鲁大一声大笑!

    “哈哈!是你小子!”

    “是的,将军。将军不会不收我吧?”暮青笑了笑,道。

    “老子是那等小气之人?你没跟老子玩够三局就赢了老子三千两,老子都痛快给你了,今日你要随老子去西北杀胡虏,老子会为难你?”鲁大豪爽一笑,重重一拍暮青肩膀,“你小子!有骨气!你爹真会给你起名儿,二蛋,一听就他娘的有种!比后头那群没根儿的强多了!”

    美人司的人闻言这才反应过来,挽了袖子继续开骂,西北军的人却没再理,一群晒得黑黢黢的汉子把暮青团团围住,像见了稀奇人物。

    “将军,这小子就是周二蛋?”

    “赌坊里赢了将军的那小子?”

    “对!就是这小子!”鲁大摁着暮青的肩膀,将她一转,面向围过来的西北军众将士,笑道,“别瞧这小子貌不惊人,有点本事!赌桌上能赢老子的,除了大将军,他是头一个!”

    “哦哦哦!”当即有几个汉子摸着下巴,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

    鲁大见了粗眉一挑,“老子警告你们,不准拉这小子赌钱!就这小身板可挨不住顾老头的三十军棍,别人没到西北就先被自家人打残了!先说好了,谁要是拉着他赌钱,老子跟谁急!”

    那几个汉子顿时露出遗憾的神色,再一瞧暮青的身板,确实单薄瘦弱了些,不由皱眉,“这身板真的成?怕是连刀都拿不起。”

    “拿不起就练!你们砍了几年胡人脑袋,都忘了自个儿刚当兵时的怂样!”鲁大看向暮青,目光如刀,似西北割人的烈风,“老子可告诉你,练兵时老子可不会顾念旧情,不然上了西北,你就得死在胡人刀下!要是怕死,这身份文牒你就拿回去,今儿就别进这兵曹衙门的门了。”

    暮青闻言,眉头未动,话未答,只转身跨进了兵曹职方司的大门。

    人群都静了静,鲁大大笑一声,“好!有骨气!”

    他扶着被军棍打肿的屁股,一瘸一拐地追进去,搭着暮青的肩膀,一路絮絮叨叨,“你小子这身袍子不错,赢了老子的钱拿去逍遥光了才来报名参军的吧?你倒是聪明,到了西北,银子确实无用,整日除了操练便是杀胡人,连个镇子都见不着,更别提他娘的女人了!”

    “你来得还算及时,再过半月,新军便该开拔了。”

    “你在这衙门里先呆着,过了午时有人送你们出城,城外百里是新军营。”

    “别指望老子会关照你,军中最瞧不起的就是这!在军中想出头就一条硬道理——谁砍的胡人脑袋多!你这小身板,到了军营要好好操练。”

    鲁大搭着暮青,絮叨着远去。

    少年渐渐消失在人群的视线中,背影毅然,决绝。

    一路,未曾回头……

    行宫,乾方殿。

    殿门紧闭,殿外侍卫目光锋锐如刀,宫人们垂首立在殿外,喘气都不敢大声。

    陛下将自个儿关在宫中一日了……

    没人知晓何事触怒了龙颜,只知昨夜陛下与周美人一同往合欢殿共浴,清早出来,殿中唯有陛下一人,周美人不知去了何处。许是侍驾不周,失了帝宠,夜半被打入了冷宫。

    可……似乎无人见到周美人从合欢殿中出来,被带往冷宫。

    周美人的失踪,很蹊跷!

    但无人敢提此事,亦无人明说,宫中最忌明白人,明白人都活不长。

    陛下一日未曾传膳,内廷总管太监范通都未敢进殿劝驾,只拉着张死人脸杵在宫门前,像立了支竿子,日头照着他,人影长了短,短了长,直到大殿廊下点了宫灯,人影着了灯彩。

    一名宫娥忽然急匆匆行来,打破了这一日焦心的沉寂。

    “总管大人!”那宫娥噗通一声跪在殿门前的龙阶下,宫人们未敢抬眼,但听那声音应是西配殿侍候周美人的女官彩娥。

    彩娥将一物高举过头顶,手有些抖。范通阴沉沉的眼神扫来,在那物件上一停,走下台阶来接到了手中,目光一落,眸中有异色跳了跳。

    那是封私信,白纸叠成的信封上写着五个字——步惜欢亲启。

    “……”陛下的名讳,这世上敢直呼的未有几人,怪不得彩娥如此惊颤。

    “何时发现的?”

    “方才,奴婢收拾殿中时,在周美人的枕下发现的。”

    范通拿着信便上了台阶,身子一躬,尚未开口,殿门刷地敞开,殿中未点灯烛,一道红色人影立在暗处,只见伸手夺了那信,三两下打开。

    信中字迹清秀,笔锋婉转处见龙飞凤舞,不似女子般的娟秀,倒见卓绝风骨,洒脱飞扬,世间许多男子不及。

    “步惜欢,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此去西北,不知归期,望君珍重。”

第62章 如此骄傲(2)

    信简短,关于自己的事只寥寥几字,见信如见人,若无案子,她总是如此寡言。

    男子的目光落在那“不知归期”上,宫灯彩烛照了墨迹飞舞的留书,那一片彩影艳红靛青,似谁复杂的心绪,不肯散去。

    不知多久,男子红袖一垂,那墨迹掩入袖中,人如一道红云,忽然纵出华殿,掠长空而去……

    暮青午后被送出了城去,随她一同出城的有百来人,都是从汴河城入伍的西北新军。

    这些人多数是少年,旧衣烂鞋,一瞧便是穷苦人家出身,暮青是唯一一个穿着华袍的,一路上惹了不少目光。

    大兴等级制度森严,士族门阀兴盛,官员选拔仍依照门第,朝廷重要官职被少数门阀世家垄断,上品无寒门。此乃建国之初高祖大封功臣所致,当时造就了一批门阀世家,这些世家成为累世公卿,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子孙承家学,为官入仕极易。经六百年,形成了世代为官的门阀大族,造就了大批奢侈淫逸之徒,士族奢侈之费,甚于天灾,六百年兴盛的皇朝已闻见了腐朽的气味。

    而寒门庶族子弟需拜入士族门下,或为客卿,或为门生,由士族举荐为官。若不行此道,要么一生与仕途无缘,要么弃笔从戎,身赴边关,拼上性命搏一段生死不知的前程。

    两个阶级坐不同席,嫁娶不通婚,等级极严。

    少年们虽不识暮青身上的纬锦,却瞧得出她衣衫料子名贵,行路时便纷纷离她远了些。

    暮青本就是清冷寡淡的性子,无人与她结伴,她反倒觉得清净,便这么一路随着队伍到了新军营的驻扎处。

    百里行路,到了军营时已是夜深。新军驻扎在岷山下,营帐灯火繁星般铺开在眼前,那一番延绵壮阔之景令人心惊,一眼望不到头,只觉有数万之众!

    送暮青等人前来的是名小校,并不魁梧,却很结实,肤色被西北的风刮得黑黢黢的,笑起来眼睛很亮,“两月不到,新军就征报了近五万之众,江南也有不少好儿郎哩!”

    他将牌令递给牙门守将,带着众人入了军营。

    新军营夜里喧闹得紧,全无铁军之相。小校领着众人来到一处军帐前领军服,每人两套,外加两双鞋子。发军服的那小将大抵是发多了,练就了毒辣的眼神,瞧人一眼便知尺码,没耗多少工夫,百来人的衣衫鞋子便都发完了。

    安排编制时更简单,五人一伍,随便将人拨豆子似的拨在一起,分了营帐,便赶人入帐歇息了。

    暮青入帐前感觉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袖,回头见那小校对她笑着眨眼,她便停了脚步,留在了帐外。

    “临行前鲁将军不让咱照顾你,军中不认人,只认拳头,鲁将军若照顾着你,更有人不服你。你可别怪他,入了这军营,你得靠自个儿。”那小校小声道。

    暮青闻言点了点头,帐外灯火映得她眸底微暖,都说西北军是血性男儿,果真不假。

    “谢将军指点。”她道。

    那小校被称作将军,顿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竟有些红,“可别叫我将军,鲁将军若知道了,该踢我屁股说我装大了。”

    暮青垂眸,一抹浅笑。

    “明天晨起便有操练,西北战事紧,新军到了西北要上战场,路上会边行军边操练。鲁将军说得没错,你这身板是得好好练练,不然上了战场砍胡人脑袋,怕你这细胳膊都挥不动长刀。路上用点心,早日累了军功,大家服了你,咱们说话就方便了。”

    暮青只是赌赢了鲁大,尚未露出别的本事,这小校便认定她有前途,待她如自己人了。

    这般率真,不含尔虞我诈,仿佛让她在千里之外闻到了西北自由的风。

    西北……或许真的适合她,虽然,那并不是她最终的目的。

    “谢将军。”暮青道一声,便入了帐子。

    听那小校在帐外自言自语,叽叽咕咕,“都说了别叫将军,这小子咋听不懂人话?以后得离远点儿,免得真被鲁将军踢……”

    帐帘放下,隔了外头的低声嘀咕,帐内本有人声,见暮青进来,忽然便静了。

    暮青扫了眼帐中,见里头四个汉子脱得赤条条,正嘻嘻哈哈换军服,顺道溜鸟。她视线并不避讳,人体构成都一样,躺在解剖台上的她见多了。

    新军营帐,不过是打了个帐篷包,地上是草地,边上排着五张草席,条件简陋。暮青最后入的帐,中间的好地方都被人挑完了,留了个靠帐子边的席子,漏风不说,江南雨多,夜里若是下雨,这地方还捎雨,根本没法睡人。

    暮青并不在意,抱着衣服鞋子便放去了那席子上,转身时见那四个汉子迅速穿好了军服,年纪气度皆不同。

    一人年纪大些,约莫有三十出头,是个壮实汉子。其余三人皆是少年,一个黑脸小子,一个白面书生,还有一人穿着军服颇有武将气度,相貌俊秀,目光锋锐。

    “这位兄台,在下汴河吴乡韩其初,旁边是在下的同乡章同,敢问兄台名姓?”那白面书生斟酌着笑问。

    章同便是那武将气质的俊秀少年,闻言冷脸皱眉,话里夹枪带棒,“韩兄何必问他?你我这等庶族子弟,怎配知道人家名姓?”

    那中年汉子看起来颇为憨厚,黑脸小子有些腼腆,两人都不说话,躲在一旁。

    暮青未看章同,只对韩其初微一颔首,“古水县,周二蛋。”

    她话语简洁,面无表情,帐中四人却皆嘴角抽搐,眼神古怪。

    二蛋,狗娃,这等名字乡里乡间的常听到,倒没什么,只是一华服少年叫这名字,反差之大实在不能不令人觉得古怪。

    韩其初好半晌才挤出笑来,“呃,在下不才,熟读县志,颇好地理民风之学,古水县似乎未曾有周姓大族。”

    “平常之家。”

    “可兄台这身衣衫……在下若没看错,应是纬锦。”

    “赌来的。”

    帐中顿静,四人惊诧,竟是如此?怪不得,士族公子凭家世便可为官,哪会去那西北苦寒之地吃苦拼命?便是从军,也绝没有从普通兵卒做起的。

第63章 如此骄傲(3)

    世间敢如此作为的士族公子,怕是只有元大将军一人。

    那中年汉子和黑脸少年神色顿时松了松,暮青并非世家公子,对他们来说隔阂少了不少。

    章同却冷笑一声,嘲讽道:“既然如此,何必华衣加身?穿一身华服,也终非士族,还叫别人误会,反不敢接近!”

    暮青闻言,面色清冷。

    韩其初忙打圆场,“周兄见谅,章兄爽直,并无针对之意。”

    暮青瞧他一眼,转身拿了套军服鞋子,提了角落里的一只铜盆便往帐外走。

    听韩其初在后头怔愣问:“呃,周兄要出去换衣?”

    “帐中有狗,不敢接近。”她冷道一声,出了帐子。

    帐中一静,不知是谁没忍住,噗噗一笑,章同怒吼一声便要冲出来,被韩其初拦了住。帐中闹哄哄一团,暮青已去得远了。

    新军依山扎营,山林近在眼前。

    暮青出了营帐,未走多远便入了林子,本想去林深处换衣,却听闻前方有水声,便端着铜盆走了进去。

    月色清冷,落入清溪,波光细碎,林深静好。

    暮青见溪边有一石,便端着铜盆走了过去,石后乃浅滩,她四处瞧了瞧,见林中无人便解了衣带。

    月色照石,不见石后少年,却见一道人影落在浅滩,纤柔若天上舞,哪是少年影,分明是红妆。

    暮青初来军营,尚不知这林子有无人会来,因此不敢解尽衣衫,只解了外袍,俯身便去面前的盆子里拿军服。指尖刚触及铜盆,她动作忽然一顿!

    铜盆里,一道人影遮了月色!

    暮青一惊,身子未起,借着垂手之势便弹出一片薄刀,抬手便射了出去!

    刀光刺破月色,风里咻的一声,起势凌厉,去势无声。

    暮青抬头,见一人自溪边远处行来,一步一步,漫不经心,衣袂却染红了清溪,恍若一路踏血,偏那声音懒得若天边云,“爱妃好计策,朕心甚服。”

    暮青惊住,盯住来人,一时无声。

    步惜欢?他怎会在此处!

    岷山离汴河城外百里,他天黑才可出宫,此时已是深夜,他能来到百里之外虽有可能,但此处毕竟是军营,他如入无人之境也倒罢了,怎能恰好在林中寻到她?

    步惜欢噙着笑意走来,眸中却寒凉如水,眉宇间落一片轻嘲,指间一抹雪色寒光,正是暮青方才掷出的那把薄刀。

    暮青未动,未曾想过逃离,她知道逃不掉,惊过之后便冷静了,冷嘲哼道:“陛下一手寻人的好本事,臣之心也甚服。”

    “呵。”步惜欢懒懒一笑,人已走来她面前。

    她就立在他面前,身后有石,退路已无,而他在她身前,看得见她,够得着她,这令他莫名心安。

    他还是喜欢这等能掌控的感觉。

    他笑着伸手,挑起她一缕发丝绕在指尖,那般轻柔缱绻,眸中却只有寒凉,“朕不远百里来寻爱妃,爱妃可惊喜?”

    暮青望着步惜欢,冷笑一声,“行了,不必绕弯子。你想怎样,说吧!”

    “朕想怎样?”步惜欢眸中寒意似结了冰,笑意淡了去,“朕还想问你,你想怎样!”

    “如你所见。”暮青道。

    步惜欢一笑,似被气着,“如朕所见,西北从军?朕倒不知,女子也可从军。”

    “女子既可问案,自然也可从军。”

    “是。朕以前不知女子可以问案,如今也知道了,所以,你是一直在让朕长见识,嗯?”步惜欢又笑,似被气得更狠,“你可还记得与朕之间的约定?”

    “记得,只是已两清。”

    “两清?”

    “难道不是?”暮青直望步惜欢,目光坦荡,毫不躲闪,“陛下给我提示,我替陛下办事。两次提示换两件事,显然已两清。如今我不再需要陛下的提示,为何还要留在陛下身边?”

    男子似乎震了震,眸中隐有痛色,为那“不再需要”四个字。

    暮青将自己发丝从男子指间拽出来,望一眼地上铜盆里的衣衫道:“劳烦陛下让一让,臣要穿衣。”

    她外袍已褪,只穿着件中衣。那中衣尚是宫中的,丝薄浅透,细碎波光映上那衣,隐见少女胸前束着紧带,玉般身体月色里纤弱柔美,容颜却偏清冷刺人。

    步惜欢望着,一时神情竟生了恍惚。

    恍惚间,暮青忽然牵了他的手。少女的手********般,他这几日时常牵着,她不想挣脱已是难得,如此主动见所未见。

    步惜欢又一怔。

    这一恍惚一怔的间隙,暮青手上忽然使力,按着他的手便向他刺去!

    他手中尚执着她的刀,只方才因她突来的主动忘了,如今那刀由她送入他怀中,步惜欢眸光一寒,手腕忽然一震!暮青手心一麻,本该松手,她却强咬牙力一聚,将那刀往前断然一推!

    男子眸中逼出凛冽寒光,未见他如何动作,只听铮一声刀子铿锵落地,暮青手腕一痛,脖间一紧!步惜欢大怒,忽然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想杀朕?暮青!朕可薄待过你?”步惜欢手上力道倏然收紧,平日里那一副漫不经心雍容懒散,此刻尽去,竟是动了真怒。

    暮青面色涨红,却目光未动。她没想杀他,只是想伤了他的腿好趁机退走,没想到他反应太快,手一缩时那刀已到了他胸前。不过,她想伤他是事实,所以她不辩解。

    少女盯着男子,分明已虚弱无力,那双眸子却依旧含着倔强,只是对视,他便能看清她不打算辩解,亦不打算求饶。

    那倔强烧了他的心,灼了他的神智,他忽然手一松,往上一送,捏了她的下颌,俯下头去!

    月色忽然变得柔暖,风也浅柔,那是一道他从未开启过的风景,仿佛见竹林幽幽,清溪潺潺,有鱼儿在溪中游窜,那般柔软。他恣意追逐,恣意翻搅,似要将那忽然离去,那不知归期,那摧刀相向,那一腔痛了他乱了他的不知名的情绪都还给她。

    暮青惊住,鼻息唇齿皆是淡淡的松香气,那香淡雅,却似狂风暴雨卷入林,她在那狂风里单薄难立,只得随风飘摇,体会着吹打零落的肆虐。

第64章 如此骄傲(4)

    月色很柔,林中似也多了香甜的气息,他与她的交锋却在这柔和之外,似细碎波光,凌乱。

    那凌乱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终,只知山林深远,清风送来,他拥她入怀,不见容颜,只闻痛声,“为何如此?”

    暮青猛地一醒,“步惜欢!你发什么疯!”

    她将他推开,眸中窜起怒火,灼灼烧人。

    男子气息尚浮,怔怔望她,那眸中痛意与眷恋交织,如此真切,令她一震。

    他……

    何时之事?

    暮青有些怔,心忽觉有些乱,不知是怪自己一直未觉,还是有别的情绪,她只转开脸,那本欲出口的怒斥竟换了番言语,“我……没想杀你,只想离开。”

    男子静立无言,红裳随风如云,明波欲染,却被那红裳映红,随波一去千万里,痛意无边。

    “离开?”许久,他终问,“你就这般想离开?”

    “想。”她道。

    这般干脆,叫他怒笑,竟觉一口闷气窝在胸间,憋闷难言。

    “不想为你爹报仇了?”

    “想。”

    “那为何!”

    “为何?陛下应该知道啊。”暮青望着步惜欢,“自我查凶起,步步艰难,处处碰壁,势单力孤,终不得不受制于陛下。”

    “……”

    “我爹的死疑团重重,先是陈有良,再是柳妃,后是太皇太后,越查越深,真凶不明!但可以肯定,那凶手绝非我如今能杀之人。既如此,留在陛下身边,查出真凶后又如何?难道要陛下帮我报仇?”

    “……”

    “陛下给我杀父凶手的提示,我为陛下办事以作交换。若陛下帮我报仇,我又能拿什么来交换?”

    “……”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庶民之怒,伏尸二人,血溅五步。陛下一怒可叫天下人作陪,庶民之怒不过自己与仇家两条性命,但便是这两条性命,也是庶民的血性。我宁赔上自己的命,也要亲手为我爹报仇!可我势单力孤,何以报仇?我只有一条去西北的路,拼上一条性命去挣那军功,回朝受封之日,便是我能凭一己之力查出那凶手之时!那时,千万人阻我,我亦能取他首级!”

    山林幽深,少女字字铿锵,男子听着,望着,震色渐替了怒容,换一副陌生神色,似今夜才识清她。

    她连要她性命的水匪都不忍杀,却忍心绝然离他而去,当着他的面走远,一路不曾留恋回头。她为他肯熏哑嗓子,却不肯忘记那场交易。她查凶问案世间独有,纲常难容,他容她,她却觉得他困了她。

    他终是错看了她,以为她心软,以为她重情,却未曾看清她性情中带着的那几分决绝、坚韧与骄傲。

    他未看清,那忽然离去,那不知归期,那摧刀相向,却痛了他,告诉他情未觉已深。

    步惜欢闭了闭眼,月色清冷,照见那容颜不似人间色,却落了人间苦,“你可知道,西北是何去处?大漠荒原,杳无人烟,五胡滋扰,狼群相伴,风暴流沙,多少将士埋骨风沙,活不到披甲入京当殿受封?你若留在朕身边,尚有一日能知杀父真凶,若执意去西北,许喂了狼腹,祭了胡刀,葬了流沙,一去不回,再无可能知道杀父真凶,为你爹报仇!如此,你还愿去西北吗?”

    少女的眸清亮如星辰,一望见底,只一句话,“不惧千难万险!”

    男子一震,霎时无言,许久又闭了闭眼,长叹,“你……果真如此骄傲。”

    世间不愿依附男子的女子,心比天高,比儿郎骄。

    “走吧!”步惜欢忽然转身离去,如同来时那般沿着溪边远去,亦如同她今晨离去时那般一路未曾回头,但他终是输了心,红袖舒卷翻飞间,夜色里四道寒光落在溪边,细一看,竟是三把长柄薄刀!

    那是暮青的解剖刀,刚刚她刺步惜欢的那把落在她脚下,远处那三把刀是赌坊赢钱那夜她留在巷子里的,他的人拾回去的,她曾在刺史府那夜见过,他一直未曾还给她,今夜竟还了她。

    “活着回来!”男子的雍容微凉的声音随夜风送来,“你若埋骨西北,这天下便伏尸百万!”

    暮青望着前方,见那男子如一团红云渐逝在林深处,她久久未曾收回目光,不知静立多久,轻喃一声,“多谢。”

    她以为他今夜会强带她回去,没想到他放了手。

    暮青垂眸,出营帐的时辰太久,她不能再耽搁了。压下心中诸般情绪,她将那铜盆里的军服拿出来穿好。军中服制也有中衣,暮青未脱去身上那件薄衣,直接将那身军服的中衣和外袍都穿上,鞋子也换好,这才走去远处溪边拾回那三把解剖刀,绑回袖中,重新凑齐了一套。

    她未再望那林深处,端着铜盆便出了林子。

    而那林深处,男子一直停在那里,直到见人走了,才道:“月杀。”

    林中,一道黑影落下,无声无息,跪在了步惜欢身后……

    暮青回到帐中时,帐中四人果然齐刷刷看向她。

    韩其初松了口气,“周兄回来就好,新入军营,军中帐子甚多,咱们还以为你找不回来了,正打算去寻陌长来。”

    大兴步兵编制,五人一伍,十人一什,百人为陌。伍有伍长,什有什长,陌有陌长,各自带领着手下的小队。原本他们这五人里应有一人为伍长,但因五人都是新兵,未曾操练,也未有军功,便没有升谁当伍长。西北征军时顾乾老将军和鲁副将带了一支三千人的队伍来江南,这些人便被安排暂带新兵一路。

    韩其初所说的陌长便是西北军的老兵。

    “腹泻,林中解手去了。”暮青低着头,走到自己席子旁,把铜盆放下。

    章同嘲弄地哼笑一声,“士族华衣穿不惯,水土不服了吧?”

    暮青把盆子上搭着的华袍一掀,露出满盆子的枝叶和青草,头也没抬,只就着帐中灯火将帐子缝隙处铺上一层青草,盖上一层枝叶,再铺青草,再盖枝叶,直到将缝隙填得满满的,又将那纬锦华袍往上一塞,缝隙处不仅密不透风了,瞧上去还挺好看。

第65章 你心我心(1)

    暮青没搭腔,章同有些诧异,还以为这小子虚荣又嘴毒,正想找机会教训他,没想到他不出声了。

    其余三人却惊诧暮青做这些事的熟练麻利,士族公子锦衣玉食的,哪会这些?再瞧她换了军服后,粗眉细眼,脸黄身薄,瞧着还真跟他们一个样,是穷苦人家的少年,那中年汉子和黑脸小子这才彻底松了提着的那口气。

    “周小弟多大了?俺今年三十二,祖籍是江北的,家里种田,咱们这伍属俺最大了,俺叫石大海。”那中年汉子道,仍一口江北乡音。

    “十六。”暮青一如既往地简洁,答完便躺了下来,面朝里面向帐子。

    “我过了年就跟周兄一样大,我叫刘黑子。”黑脸少年道。

    石大海憨憨一笑,“啥过了年就一样大,你就说你十五不就得了?”

    “那不就成最小的了?”刘黑子挠挠头,笑容有些腼腆。

    “你这般说,也是最小的。”韩其初温和笑道。

    章同不说话,冷着脸转身也躺去席子上睡了。

    暮青和章同都不好相处,石大海憨厚老实,刘黑子有些腼腆,韩其初为了帮章同打圆场便坐下开了话题,“石大哥为何从军西北?”

    “俺?家中田地被山匪占了,县衙剿匪,捕快还打不过水匪,田地要不回来,家里老娘小儿要吃饭,俺听说元大将军爱兵如子,从不亏待能杀胡虏的兵。俺别的本事没有,就一把子力气,多砍几个胡人脑袋,多领些例银,让人捎回家里养活一家子。”

    让人捎回家里?西北与江南千里之遥,又隔着汴江,边关战事一紧,信道只供军用,千里捎带家书都未必能至,何况银子?

    韩其初想张口,却最终一叹,没说出口。

    “不过,要是俺能多砍些胡人脑袋,立些军功,也能当个小将军呢?到时回乡,俺也算光宗耀祖,让俺老娘有饭吃,家里的俩娃子有前程奔了。”石大海咧嘴笑了笑,转头问刘黑子,“你呢?为啥去西北?”

    “我家里是打渔的,河上官府要收捐税,水匪也要收银子,我家爹娘去得早,哥哥嫂子养不起了,就让我去西北。”

    “一去西北十有八九回不来,让你去城里做工也比去西北强。”韩其初皱眉道,刘黑子才十五岁,他哥哥嫂子竟心狠。

    “不。”刘黑子低着头,“是我自己想去西北,好男儿……当为国。”

    少年抱膝坐在草席里,低头顺目,声音颇低,那单薄的肩膀却让人忽觉硬气。

    帐子里一静,韩其初和石大海都未想到,这少年有此等抱负。

    “韩老弟呢?”静了会儿,石大海问韩其初。

    “在下一介文人,从军也杀不得几个胡虏,只愿这胸中计谋能有用武之地,谋一军中幕僚。”文人清高者多,这般直言谋仕的人倒少,韩其初竟不避讳,连章同的也一起说了,“章兄祖上乃武将,家传枪法颇为精妙,只是为朝中奸人所害,家道中落,这才自去西北谋生。”

    石大海和刘黑子闻言齐望章同,脸上都露出羡慕神色,身怀武艺之人在军中易出头,比他们好混多了。

    四人从军的初衷和身世都互交了底子,唯有暮青还是个谜。

    “周兄呢?”韩其初问,石大海和刘黑子都转头瞧去。

    暮青背对三人卧着,未言,似已睡去。

    三人见了未再问,又聊了几句便各自睡了。

    帐子里静了,灯火映着暮青眉眼,光影跃跃,她闭着眼,却显然没睡。烛光暖黄,照得人脸微熏,那唇也红润。暮青皱眉,忽觉那烛火惹人嫌,隔着眼皮跃动,那光好似溪边细碎的波光,又觉那些堵缝的枝叶青草气味太重,好似能闻见松香入鼻。

    她眉头越皱越紧,渐拧成结,似那拧成一团麻的心绪。

    她呼一声坐起来,眸光夹霜带雪,刺一眼那帐中烛台。一坐起,她又想起自己的唇尚肿着,又呼一声躺下,继续翻去一边。

    后边,韩其初、石大海和刘黑子一脸莫名,章同转身卧在对面睡,没瞧见,不然定又有一顿冷嘲。

    暮青重新躺下,却没再闭眼,只深深呼吸,欲平复情绪,然而心中那一团乱麻依旧扰人,那细碎波光,那浅淡松香总在她脑中来了又去。不知几时,身后有石大海震天雷般的鼾声,而她卧于草席,隔帐而睡,帐外蛙声虫鸣声声入耳。

    夜深极,那波光才渐从她脑海中远去,耳畔却依旧能传来男子那懒散微凉的声线。

    活着回来!你若埋骨西北,这天下便伏尸百万!

    暮青忽一甩头,甩开这有的没的的话,想那“五胡滋扰,狼群相伴,风暴流沙,多少将士埋骨风沙,活不到披甲入京当殿受封……”

    她这伍五人皆为前程奔西北,到头来会有几人能活着从大漠荒原踏入盛京繁华地?

    她睁着眼,星眸灿****人,平凡的眉眼,却坚毅如石。

    她一定,披甲入京!

    新军营卯初晨练,校场简易,新兵摸不着刀枪,到了校场只有马步、负重、长足。

    长足便是跑步,步兵需善走,足轻如奔马者才属精兵。

    沙包绑在腿上绕着校场跑,马步、举石、长足,轮换操练。新兵大多是穷苦出身,便是削瘦单薄的少年也有把子气力,但一上午的操练下来,所有人都像泡了水,湿透了。

    江南六月天,午时日头灼,校场在山脚下,尚能吹着山风。饭前歇息,众人一窝蜂地涌去树下,打着赤膊乘凉。如此景致里,还穿着军服的人就显得格外扎眼些。

    石大海边拿着脱下来的军服擦汗边问暮青,“周小弟咋不打赤膊?不热?”

    暮青倚在树下,转开脸,只拿衣袖轻轻拭了拭前额汗珠,淡道:“忍得住。”

    “这有啥好忍的?这六月天的,你也不怕捂出暑热来。你瞧刘小弟,章小弟,还有韩先生,呃……”石大海本想说还有韩其初,结果一转脸,见韩其初尴尬一笑,他也没打赤膊,只稍宽了衣领,从树下拾了片巴掌大的树叶当扇子,正扇着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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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介绍:
【一句话简介】
这是一个法医学家兼微表情心理学家,在为父报仇、寻找真凶的道路上,最后找到了真爱的故事。
***
听起来有点简单,但其实有点曲折。好吧,还是看正经简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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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棺验尸、查内情、慰亡灵、让死人开口说话——这是仵作该干的事。
暮青干了。
西北从军、救主帅、杀敌首、翻朝堂、覆盛京、倾权谋——这不是仵作该干的事。
暮青也干了。
但是,她觉得,这些都不是她想干的。
她这辈子最想干的事,是剖活人。
剖一剖世间欺她负她的小人。
剖一剖嘴皮子一张就想翻覆公理的贵人大佬。
剖一剖御座之上的千面帝君,步惜欢。
可是,她剖得了死人,剖得了活人,剖得了这铁血王朝,却如何剖解此生真情?
待山河裂,烽烟起,她一袭烈衣卷入千军万马,“我求一生完整的感情,不欺,不弃。欺我者,我永弃!”
风雷动,四海惊,天下倾,属于她一生的传奇,此刻,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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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疑版简介】
大兴元隆年间,帝君昏聩,五胡犯边。暮青南下汴河,寻杀父元凶,选行宫男妃,刺大兴帝君!
男妃行事成迷,帝君身手奇诡,杀父元凶究竟何人?行军途中内奸暗藏,大漠地宫机关深诡,议和使节半路身亡,盛京惊现真假勒丹王……
是谁以天下为局谱一手乱世的棋,是谁以刀刃为弦奏一首盛世的曲?
自边关至盛京,自民间至朝堂,且看一出扑朔迷离的大戏,且听一曲女仵作的盛世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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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
中涉及法医和心理学内容皆参考资料而来,有夸张之处,请勿考据深究。
读者留言,无事必回。如遇不可抗力因素(生病、请假等),以上优点也可以当做没有。
一品仵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品仵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品仵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