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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凤今     一品仵作txt下载     一品仵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本王要和亲!

    阁楼里静无声息,暮青支开半扇轩窗,窗外桃花正浓,府外人声嘈杂,煌煌火把照亮了半座内城,星火纷飞,富丽如画。

    几瓣桃花飞落窗台,一人走近,轻拈一瓣,对着暮青的鬓边比了比。

    待天下大定,她恢复女儿身,他愿日日清晨为她绾发簪花,画眉贴钿,如此一生,白首不离。

    暮青在窗边回首,她未摘面具,步惜欢却浅浅一笑,神向往之。他细细端量着她,随即抬手将花瓣贴到她鬓旁,正待欣赏,窗外忽的倒挂下一人!

    那人忽的垂挂而下,那风呼的一刮,暮青鬓边的花瓣飞出,飘飘摇摇的落在了地上。

    “主子,龙武卫刚搜完东街,属下们已安排好了回内务府的路线,您该走了。”月影黑衣蒙面,发如马尾,在窗外飘着,挡了一树桃花。

    步惜欢看着他,唇边噙着浅笑,眸光却已凉薄。他淡淡嗯了声,抬手将窗往外一推,那将支着的窗棍顿时掉落下去,一头儿咚的砸在月影的脑门上,哐当掉落到了楼下。

    窗子关上,暮青面色冷寒,“你扔我屋里的东西。”

    步惜欢笑了笑,声凉意怒,“一根木头罢了,有何可心疼的,如此不好用,赶明儿换根儿称心的!”

    不过是根支窗子用的木头,有何称心不称心的?这话分明就是意有所指,指桑骂槐。

    月影木头似的挂在窗外,清冷的月光照在脑门上,红印清晰。他要避开那窗棍易如反掌,但主子扔的,他怎敢避?主子不悦了,这他知道,可是……为何?

    正纳闷儿,步惜欢已从阁楼里出来,月影见了自屋檐下纵出,往桃花林里一避,护在步惜欢身后往都督府后门而去。

    *

    一天两夜,龙武卫搜遍了内城,连祥记掌柜和小二的人影都没找着,内城的城门却不能再关了——五胡使节团昨日递了公函进宫,请求出关。

    这日大朝,百官齐奉金殿,气氛诡异,其因有三。

    一因搜城之事,二因五胡使节忽然奏请出关,三因暮青来上早朝了。

    暮青有些日子没上早朝了,但她不在,这盛京城里的事却事事跟她有关。前夜,恒王庶长子中毒身亡,恒王世子大义灭亲,揭发庶兄通敌卖国,圣上、相爷、刑曹和盛京府衙的人都赶到了宣武将军府,却审出凶手是外城祥记酒楼的掌柜,起因竟与纳妾之事有关,恒王庶长子没有通敌卖国,而恒王世子之心昭然若揭。原本案子审到此处就该结了,哪知那祥记的掌柜和小二竟一身武艺,趁人不备劫持了恒王世子,逃出了将军府!龙武卫搜了一天两夜却没找到两人的藏身之地,恒王世子亦生死不明。

    盛京城里正值多事之秋,五胡使节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请求出关,连议和也不顾了。这一天两夜朝臣们都闭门不出,昨夜还不知是因何事,今早上朝前才听说驿馆里传出消息,说暹兰大帝的陵寝被盗,千余黄金神甲不知所踪!

    当初西北军大将军元修上奏朝廷,说后殿已被暗河水灌满,殿门之下藏有毒虫,黄金和神甲都已不可能运出,朝廷甚是扼腕,但当时元修能活着从机关重重的地宫里出来已是万幸,朝廷便奏准了炸毁前殿之请,防的就是五胡部族会冒险盗取神甲。

    既然朝廷得不到,那就谁也别得到!

    可前殿明明已毁,神甲却丢了,不知何人所为,亦不知去向!

    兹事体大,有些朝臣尚存有侥幸的心思,觉得兴许是谣传,但当天子上朝,胡使进殿之后,才觉得事情可能是真的。

    五胡使节进京两月有余,今日是第二次上金殿,与来时的跋扈不同,今日上了金殿只一句话——请求出关!至于议和条件,前些日子说每部每年要金银十万两,绸缎布匹三万匹,牛羊各三千,如今不要这么多了,草原五胡加起来这么多就够了。

    这显然是急着出关,能带回多少利益就是多少,不计较了。

    元相国正因祥记和神甲之事劳神,两夜未眠,眼下微青,面色看起来比往常更威严阴沉,问:“你们草原五部皆是此意?”

    “正是!”勒丹、乌那、戎人和月氏四部的王臣齐声道。

    唯独呼延昊没有出声。

    “狄王之意呢?”元相国问。

    “本王……”

    “何需问他?”这时,一道声音当殿传来,呼延昊微微眯眼,转头一看,打断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老对头——元修。

    元修墨袍加身,襟前猛虎威凛,自永寿宫里自戕后,他也是第一次上朝,态度强硬,一如从前,“战败之族,也敢求金银?”

    关外战事将起,五胡使节急请出关,这关头西北军不出关征讨他们,他们就该庆幸了,哪还有资格谈议和条件?今日莫说分文不给,就是当殿将人拿下,他们也只有被诛之局!

    勒丹等四部脸色齐变,乌图道:“大将军是想反悔?议和可是你们大兴朝廷提出来的,如此不讲信义,不怕天下人嗤笑?”

    元修朗声大笑:“金银十万,绸缎三万,若能给朝廷省下这些银两用来抚慰边关将士,亦或天下间的穷苦百姓,我元修就是背信弃义,让天下人嗤笑一回又何妨?”

    乌图闻言心中一沉,草原五胡与元修在嘉兰关城打杀了十年,最清楚他的性子,他如此说,那就是铁了心不给了。

    “元大将军之意是不惧边关再开战事?”这时,呼延昊忽然笑问。

    其余四部皆以看疯子的眼神看向呼延昊,他们心中再怒也无人敢提战事,如今神甲被盗,不知在谁手中,五胡之间眼看着要再起战事,这时最怕的就是大兴掺和进来,若是西北军在此时出关征讨,五胡部族便有灭族之险!

    元修看向呼延昊,冷笑一声,“我元修还惧一战?”

    “大将军是不惧,可你这身子……惧不惧,本王就不知了。”呼延昊恶意地看了眼元修的心口,他这两个月虽在驿馆,但盛京城里人多嘴杂,大兴的朝臣又都是些沉迷酒色的无能之辈,去趟青楼喝几坛子酒,该说的话就都说了。

    元修这些日子没上朝,他在永寿宫里自戕,险些没命,是那女人剖心取刀救了他。

    呼延昊看向暮青,她仍是那副粗眉细眼的黄脸小子模样,一张不会讨好男人的冷脸,目中无人的性子,如此讨人厌,可他要走了,却偏偏放不下她。

    这世上的女子也就只有她敢在人心上动刀动针,还能将必死之人救活。如此独一无二,世间仅有,他真是……放不下她。

    “好!那就如此吧。”这时,元相国的声音传来。

    呼延昊得逞的一笑,笑意嘲讽,元修不惧一战,他爹惧!他爹绝不会允许边关再起战事,他不想消耗西北军的兵力,想拿来谋朝篡位。而且,元修伤势未愈,元相兄妹是不会允许元修再去边关的。

    元修眸色顿暗,仿佛巫峡深处苍雷起,碾过空山绝壁,霹雳声声,“相国大人担心下官的身子,不想下官身赴边关,何不今日就在殿上拿下这些人!”

    五胡眼看着要为了神甲自相残杀,必不敢犯大兴西北边关,今日就在殿上拿下这些胡使,关外即便得了消息也不敢组成联军来犯。联军年前刚刚被打退,相互之间已失了信任,且损失惨重,哪还敢犯嘉兰关城?

    眼下正是不战便可屈人之兵的最佳时机,还在等什么?!

    暮青冷笑一声,等什么还用问?当年勒丹大王子带人潜入盛京为的就是刺杀元相国,虽然这些人都被杀了,但幕后之人与勒丹王勾结,野心昭然若揭,元相国怎能容忍还有他人觊觎大兴的江山御座?他想将胡人、尤其是勒丹人放回去,看看勒丹王有何动作,因此才不顾战机,放虎归山。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何况议和是我大兴提出的,言而无信,斩杀来使,你是想让朝廷受尽天下人的耻笑?”元相国怒斥道。

    “难道战胜求和,赔银纳俸,就不受天下人的耻笑?”元修反驳。

    父子二人针锋相对,百官屏息不言,气氛僵持。

    这时,呼延昊看够了热闹,大笑道:“大兴不求和,本王求和也未尝不可。”

    此言一出,殿中顿静,百官、胡使皆看向呼延昊,元相国目光炯炯,问:“哦?狄王愿向大兴求和?”

    “有何不可?年前之战本就是大兴胜了。”呼延昊坦率承认战败,“自古之理,本该战败者求和,本王可以不要那些金银牛羊,只求与大兴结下姻亲之好,永不犯边!”

    殿中顿静,百官心里咯噔一声,这意思是想和亲?

    乌图等四部脸色顿时寒了,怪不得这些日子狄部的议和条件一直含含糊糊,看起来对那些金银兴趣不大,原来呼延昊是存着和亲的心思?

    这可不妙!万一大兴朝廷答应了,狄部日后岂非可以借着姻亲关系向大兴借兵?那草原上的形势……

    百官的脸色也变了,呼延昊狡诈,他知道大兴的天子是傀儡,废帝只待时机,因此他必看不上皇室宗亲的女子,如若和亲,十有八九要从朝臣家中挑,关外大漠乃蛮荒之地,呼延昊残忍如狼,谁愿意嫁女和亲?

    元相国却难道露出了笑容,“呵呵,和亲乃是喜事,本相岂有不应之理?”

    “相国大人既然应了,那本王可就挑人了。”呼延昊道。

    “哦?”元相国一愣,和亲乃是大事,本该由朝廷挑选合适的女子,但听呼延昊的意思,莫非是心中已有人选?

    呼延昊咧嘴一笑,目光越过金殿上的百官,停在了那清冷的人身上,抬手,一指!

    “本王要她!”

    ------题外话------

    猜猜看,青青的女子身份会不会曝光,呼延昊会不会指她和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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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我不喜欢老男人

    呼延昊指向暮青,百官回首,瞠目静默。

    江、江北水师都督?!

    和亲?!

    荒唐!

    倒没瞧出来,狄王也好男风!

    此乃和亲,岂是儿戏?男风之乐再别有滋味,也不能传续香火!再说了,周二蛋一无美公子之貌,二无侍奉人的性情,他和亲?他到了关外把狄部的人马牛羊全都破腹剖心还差不多!

    百官目光如针,暮青抿唇如刀。

    呼延昊见她如此,恣意一笑,只觉痛快!自从遇见她,他从未赢过,今日总算赢了一回!她也有怕的时候?

    暮青没想到呼延昊会提出和亲,她的身份有被当殿揭穿之险,不由袖口微垂,解剖刀悄然入掌。

    怕也无用,只能自救!

    她默不作声的盯着呼延昊的前胸,优势、劣势顷刻分析完毕!

    她有劣势——呼延昊身手不俗,致命大穴很难击中,且当殿斗武必将引来侍卫。

    她亦有优势——元修已怒,杀机正露,而她有七把刀,必有机会当殿击中呼延昊!

    若呼延昊再敢胡言,她便杀他个神志不清、半身不遂、后半生不能自理!

    暮青和呼延昊对视的时辰说则长时则短,也就转瞬的工夫,御座之上忽然传来一道微凉的声音,“哦?狄王想聘英睿和亲?”

    步惜欢嘴边噙着笑,那神情竟有几分兴味,似不经意间遥遥望了暮青一眼,那一眼,仿佛隔着山海万里,无声对她道——稍安。

    暮青见了,心中忽定,她不知步惜欢会如何与呼延昊周旋,只是信任。她悄无声息地收了刀,他让她稍安,她就稍安,且看今日会如何!

    步惜欢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暮青的衣袖,眸中隐有笑意,那笑意待看向呼延昊时便凉了。呼延昊欲答,步惜欢慢悠悠抬手阻了他,问:“狄王想聘的是英睿,还是桑卓神使?”

    此言一出,金銮殿上百官心里一跳!

    原来如此!

    原以为狄王好男风,竟是打的这个主意!

    当初宫宴上多杰中毒险死,将他从鬼门关救回来的人是周二蛋,草原五胡信奉桑卓女神,将此事引为神迹降临,从此就将周二蛋当成了他们的神使。

    大兴的武将竟被当成是异族的神使,说来荒唐,但草原五胡世代信奉此神,身边有神使辅佐的王,在草原上还不一呼百应,大业指日可期?

    满朝文武了然之际,不由心生惊意。原以为圣上好男风,自己男妃成群,才不觉得狄王聘男子和亲有何不妥,没想到他是看穿了此事。此事当初在宫宴上听到,许多人都当做笑话一听了之,事过两月有余,谁还记得当初勒丹人这句话?不过一件小事,圣上不仅记着,还看穿了狄王的心思,这洞若观火之能怎能不叫人心惊?

    元相国看向御座,眼神意味不明。

    呼延昊亦玩味的一笑,他与元修在边关争斗了十年,一直将其视为对手,倒没想到,大兴皇帝也非平庸之辈。

    这时,勒丹、乌那、戎人和月氏四部果然不干了。

    “大兴皇帝陛下!”勒丹的金刚多杰操着一口蹩脚的大兴话道,“我以勒丹金刚之名,请求你不要听从女奴之子的话!英睿都督是我们草原尊贵的桑卓神使,草原儿女绝不会利用桑卓神使一统草原!女奴之子是在亵渎神使!”

    呼延昊一听女奴二字,脸上玩味的笑容顿时淡了下来,他转头看向多杰,耳上戴着的鹰环上镶着红宝石的鹰眼闪过血光,杀意冷嗜。

    多杰却不惧,他将右掌紧紧贴在心口,向暮青深深躬身,面色虔诚,“英睿都督,我以勒丹金刚之名邀请你来草原,我们勒丹部族的百姓一定会像敬爱天鹰大神一样敬爱你。”

    “我们戎人部族也一样。”

    “我们乌那……”

    “我们月氏……”

    一时间,暮青成了五胡部族争抢的香饽饽,男子和亲本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事,居然还有人当殿争抢,满朝文武顿觉崩溃。

    周二蛋有何好的?贱籍出身、其貌不扬、口舌毒辣、性情冷硬,还干过当堂剖尸的不道之事,细细一数,此人真是满身缺点,胡人的眼光真叫人难以恭维。

    不过,有人细一想,男子和亲虽乃荒唐之事,古来未有,但能把那活阎王发配到关外去也不错,至少日后朝中文武不必再受他的惊吓和闲气了。

    几个这样想的朝臣心生喜意,腹中急急忙忙编排出了无论儿郎女子皆可为了家国大义牺牲的高尚之言,随后便要出列谏言,促成这桩荒唐的和亲。

    却在这时,暮青开了口,“我是不会跟你们出关去草原的。”

    “为何?”多杰不解,“我们草原的儿女会像敬爱天鹰大神一样的敬爱神使的。”

    “因为,我是大兴人。”金殿之上,少年负手答道,话简情义深。

    她是一抹异世之魂,爹在世时,她的心里有家无国,这皇权至上的封建王朝从未让她有过归属感。可这大半年的时日,她西北从军披甲还朝,生活里多了生死与共的战友、风雨同舟的至爱、辅佐守护的部下,她不再是孤身一人,这渐生的归宿之感让她想要将自己当成大兴人,哪怕这王朝腐朽不堪,她也想将其当成她的国家,守护它,望它吏治清明繁荣久长。

    胡使们望着暮青,金銮殿上久无声息,半晌,多杰以掌贴在心口,再次向暮青行礼,心生折服,“我明白了,都督敬爱自己的国家就像草原儿女敬爱天鹰大神,我们勒丹人敬佩都督这样的儿郎,我以金刚之名起誓,不会勉强都督。”

    草原男儿大多坦率,只是居与大漠荒原,生存环境恶劣,数百年来盯着中原的沃土,时有叩边袭扰、烧杀抢掠之事,大兴边关的百姓多与胡人有血仇。哪怕胡人里有懂得感恩的人,比如多杰,但也有放不下强盗逻辑的人,仇恨的就杀,喜欢的就抢,如同呼延昊。

    呼延昊看着多杰表态,眸底的杀意渐渐被嘲讽所替,他看向暮青,张口便要说话。

    正在这张口之时,元修袖下屈指一弹,华袖忽荡,内力成剑,射向呼延昊心口!

    元修内力刚猛,此剑似虚却实,百官看不见,却见呼延昊襟口的雪狼毛忽的四面倒伏,如遭飓风一摧,狼毛齐根而断,飞射如针,飘然落地。

    百官一惊,狄部随呼延昊进殿的使官也惊住,忙将呼延昊护在四周,怒声喝道:“有刺客!大兴人胆敢杀我王!”

    这一喊,殿前的护卫军本该冲进殿来捉拿刺客,步惜欢和元相国却一齐往殿外看了一眼,殿前侍卫们皆守在门口,一步未进。当殿刺杀狄王,能有这等功力的还能有谁?

    元修!

    但呼延昊却分毫未伤,寸步未退。

    元修心生诧异,他伤势未愈,刚才那隔空一指杀不了呼延昊也能重伤他,他竟没事?

    仿佛在嘲讽元修,呼延昊掸了掸心口,衣襟前又飘落几根雪狼毛,却露出那狼毛下的玄机来。元修刚才那一指用了五成内力,已隔空将呼延昊的前襟给射出个洞来,只见那前襟下赫然露出一片晃眼的金色!

    神甲!

    元修大悟,他竟忘了,呼延昊当初在地宫里得了件神甲,以他多疑又惜命的性情,自然是时时穿在身上的。

    呼延昊无所顾忌的看向暮青,问:“如果本王就是要勉强你呢?”

    他没揭穿暮青的身份,只是如此问她。

    百官望向暮青,元修杀气不敛,步惜欢稳稳当当的坐在御座之上,眸光寒凉,却有万事在握的底定。暮青看见他的淡定,心中也大定,步惜欢对政事向来敏锐,呼延昊的逼迫是真,他却如此淡然处之,莫非今日之事有惊无险?

    暮青看向呼延昊,自从呼延昊点名要她和亲,她便没正面答过他,但既然她猜今日之事会有惊无险,那就不客气了,“抱歉,我对年下攻不感兴趣。”

    年下攻?

    满殿沉默,文武百官皆面露疑惑神色。

    “何意!”呼延昊不耐地问。

    “意思是,我不喜欢老男人!”

    呼延昊:“……”

    百官:“……”

    果然,她一开口,准没好话!

    但此言一出,殿上却有三道目光往暮青身上一落,极有力度!

    呼延昊眼底的逼迫之意忽裂,从意外到难以反应再到咬牙切齿,“你说本王老?”

    他二十有六,正值青年,他老?!

    元修周身的杀气也被此言击散,他与呼延昊同年……她觉得他老?

    步惜欢气得一笑,他只比呼延昊和元修年少一岁!老男人?

    呼延昊古怪的看着暮青,他以为她会愤怒,会害怕,会破天荒的说些软话讨好他,没想到会是如此这般!难道她就不知何为怕?

    “好了!”元相国心生不耐,拂袖制止了这场求亲的闹剧,问道,“狄王的和亲之心究竟诚与不诚?若诚,朝中自会甄选贵女和亲,若不诚,签了议和条件便出关去吧!”

    周二蛋虽有皇帝一党之嫌,在此时他还不能死,亦不能出关,江北水师还需要他练。

    “自然心诚,本王说了要她。”呼延昊还是这句话,却在元相国脸色铁青之时,大笑道,“本王的话没说完,大兴朝廷真是开不起玩笑。本王之意是,求大兴贵女和亲,要英睿都督送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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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你必会跟个老男人

    送嫁?

    这话没人信,呼延昊还是想借桑卓神使之名谋夺草原,只是看出大兴反对,而他又急于赶回关外,这才想出一个迂回之术罢了。送嫁的队伍日后到了关外,他大可以反悔不让人回来!

    “好!”元相国却一口应了。

    呼延昊有他的打算,他也有。

    他答应了让江北水师都督送嫁,可没答应人能活着出关。

    草原统一对大兴并无好处,五胡部族适合这么常年乱着,周二蛋死了,一可打击狄王的野心,二可为元家的大业清除一害。

    周二蛋疑为皇帝党羽,一个外族人竟有让五胡称其为桑卓神使之能,此人迟早是个祸害,必须除之!呼延昊要其送嫁,用的是迂回之策,他自然也可以用一个迂回之策,先答应了他。

    和亲的人选并非一日能定,需朝中反复权衡利弊,甄选家世合适的贵女,其后还要两国之间过和亲文书,拟定吉日准备嫁妆,此事没有一年时日是不成的。一年之后,和亲队伍前往关外,周二蛋可以送嫁,但他不可以活着走出关外。人一死,元家的大业便少了一害,而人是死在送嫁的途中的,他不算失信于狄王。

    “相国真是爽快人!”呼延昊大笑一声。

    “狄部与我朝永结姻亲之好,日后边关无战事,大兴和草原百姓皆可安居乐业,此乃安邦养民之国策,本相自是乐于应承。”元相国笑里藏刀。

    呼延昊似没看出来,畅然一笑,和亲之事当殿就定了。

    狄部要和大兴和亲了,这对勒丹、乌那、戎人和月氏四部来说可不是好事,直至这时,四部才知道呼延昊为何要亲自来大兴议和,他就是想求和亲的!恼的是但他们四部的王都没来,和亲之事没有王令,他们皆不敢向大兴要求,因此只能将金银和牛羊带回关外,眼睁睁看着呼延昊拿到了比金银牛羊更好的议和条件!

    但此时咬牙切齿也已晚了,关外传来王令,要他们速回关外,勒丹等四部只得认了。

    为免夜长梦多,中台的朝官当即便草拟议和文书,一应奏抄等事全都免了,文书当殿起草,元相国当殿批奏,步惜欢只听了听奏事,随后便由五胡使节确认后各自盖了国印。

    和亲之策也只草拟了一份文书,正式的国书需由呼延昊回关外后再遣使节前来大兴,递交求亲文书。

    如此,僵持了两个多月的议和之事总算是敲定了。

    五胡使节次日一早便起程回关,大兴需以礼相送,使节们走的急,大兴的礼官们今日注定要忙个彻夜了。出关路引亦是明日一早递交,议和文书签订后,五胡使节便当殿请辞先回驿馆,留给大兴朝官们安排明日之事。

    呼延昊走之前回头看向暮青,咧嘴一笑,恶意森森,“你这辈子必会跟个老男人。”

    “那也不会是你。”暮青冷淡的道。

    呼延昊闻言,笑意冷了下来,看了她一会儿,不发一言,大笑转身,拂袖而去。

    谁说不会是他?

    他必要她成为草原上尊贵的王后,一年之后,那和亲文书上只能写上她的名字!

    呼延昊头也不回的走了,满朝文武却猜不透他如此执着于暮青是因她对他的大业有助,还是真好男风。若不是好男风,哪有人会出言戏谑轻薄一个少年?

    “诸位大人好闲的心思!”暮青感觉到不少目光打量着她,不由冷眼一扫文武百官。

    殿中顿起咳嗽之声,百官忙把目光转开,不敢再看,再看下去,指不定要听见什么毒辣的话。

    “好了!”元相国沉声喝止,道,“明日五胡使节出京回关,由龙武卫沿途护送,人选及明日诸事即刻商定出个章程来,不可延误!”

    五胡使节走后便了了一桩事,往后盛京就只剩下两桩案子待查和祥记二人要搜捕了。这两桩事也很深,但元相国的心病也算事去了一块,觉得轻松了些。

    “明日送五胡使节出京,我就不去了。”这时,暮青却忽然道,“明日一早,我就回城外的水师军营,开始练兵!”

    什么?

    百官皆感意外,这才二月中旬,盛京城外大泽湖的水每年都冻得厚实,三月冰融,五月水暖,明日就去练兵,有何可练的?

    “湖冰未融,如何能练兵?”元相国想知道那通敌之事的幕后真凶是何人,练兵虽是紧迫之事,但湖冰未融,显然不急于这几日。

    “我是都督,如何练兵,能不能练,我说了算!”

    暮青对元相国的态度向来如此,元相国已不以为忤,只冷声问:“你忘了你与本相在满朝文武面前的赌约了?你誓期破案,如今三月之期未到,三桩案子你只破了一桩,就想去城外练兵?你去也无妨,可别忘了你与本相的赌约,你若破不了案子,任本相处置!”

    但不提此事还好,一提此事,暮青便将元相国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问:“相国大人听说过一句话吗?”

    元相国直觉暮青问的定非好话,但他已在梯子上,不答就下不来,只好寒声问道:“何话?”

    他问时定定望着暮青,以眼神警告她,莫要在满朝文武面前给他难堪,这可不是昨夜,亦不是在宣武将军府里,而是在金銮殿上。

    暮青却只当没看见,道:“脚大江山稳,手大掌乾坤;臀大好坐凳,脸大好打粉。相国大人今早上朝前往脸上打了多少粉,才能让脸皮这么厚?”

    此言粗野,确像是民间之言,但满朝文武却无人听闻过,原还在猜此言之意,听见暮青后半句话,百官齐齐垂首,恨不得什么也没听见。

    “下官很好奇,相国大人怎有脸提赌约?下官以为,相国大人既让下官查案就该信得过下官的断案之能,可昨夜你一不信宣武将军之死是他杀,二怀疑我与祥记有关!龙武卫夤夜围府,带刀搜查,欺人太甚!相国大人一方面要下官信守赌约,查不清案子就任你处置,一面又防备着下官,不认可查案的结果,这分明就是不想下官将案子查清!既如此,直言便是,何需再查?若想再查,请另寻信得过的,下官不伺候了!”

    元相国脸色铁青,暮青的话还没说完。

    “练兵也一样,我既是江北水师都督,如何练兵我说了算,信不过就另请高明!否则,练兵之事还请不问不查、不指手画脚,否则耽误了练兵的效果,莫再如查案一般,要下官担责!”

    这一天两夜被搜查的可不仅仅是江北都督府,王侯公卿、文武百官府上都被查过了,敢怒不敢言的想必大有人在,暮青此番痛斥元相国,不知替多少人出了口恶气,只是无人敢如同她一般表露出来罢了。

    说到底,文武百官皆有族人亲眷,不像暮青上无高堂下无儿女,一人之命便是九族之命,身死也不过自己一颗脑袋,自不怕得罪元相国。

    元相国也是因此才拿暮青无可奈何,但想到她的命至多还有一年,满腔怒意便生生的咽了下去,“好!那你就练兵去吧!明年三月冰融之时便是阅兵之日,江北水师若练不出样子来,本相必不饶你!”

    暮青冷笑一声,谁不饶谁,还不一定!

    一年之期,元广有元广的算计,她有她的筹谋,鹿死谁手,且看!

    暮青当殿责问相国,两人不欢而散,早朝难再进行下去,明日尚有不少事,元相国便奏请退朝,命礼官们商量明日之事去了。

    早朝一退,步惜欢先行从侧殿离开,走时看了暮青一眼,那一眼似笑非笑,意味深长。

    嗯,年下攻,老男人,他需要夜里去趟都督府,好好问问她。

    步惜欢走后,百官这才退出金殿,暮青走在前头,不与文武百官为伍,出了宫门便策马而去。她本要回府,却听见身后马蹄声渐近,回头一瞧,元修策马追了上来,与她齐驱,转头问:“要不要去外城?”

    “何处?”

    “望山楼!”

    暮青蹙眉,有些迟疑,上次与元修去望山楼,他忽然向她表露心迹,这回为的想必是步惜欢的事。前夜他和步惜欢刚达成了君臣协议,以他的性子,前夜就该问她,只是祥记二人带着步惜尘躲去了侯府,他需回府坐镇,以防龙武卫搜府,这才将事情压了下来。

    “我回府换身衣裳。”暮青道,她和元修都穿着朝服,这么去望山楼太显眼了。

    “好!都督府见!”元修见暮青同意了,打马一转,驰出长街,往侯府去了。

    暮青回府换了身常服,小半个时辰后,元修来了,还是驾着上次去望山楼的那辆不起眼的马车,暮青独自出来,没许月杀跟着,钻进马车便跟着元修出了城去。

    到了望山楼,还是上回那间能遥望大寒寺的雅间,还是上回那壶茶和四盘点心,待掌柜的退下后,暮青问:“你想说什么?”

    元修负手窗边,大寒寺外的山腰上,山花漫漫如雪,他却无心赏看,听闻暮青的声音便回身定定望住她,问:“他待你之心,可能长久?”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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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愿为天下先!

    都督府乃军机重地,暮青没在都督府里会见多杰,而是将人请去了望山楼,她没要雅间,只让掌柜在大堂中间留了张桌子,此非密谋,大可大大方方的谈。

    暮青带着月杀到了望山楼时已是傍晚,她毫不意外的看见了呼延昊。

    多杰的脸色臭不可言,这就要离开盛京了,难道跟桑卓神使再见一面,偏偏有两个人要来插一脚!

    只见望山楼大堂正中的圆桌旁,除了多杰和呼延昊还有一人——狄部的小王孙呼延查烈。

    呼延查烈是被带来盛京为质的,明日呼延昊一行走时会留下服侍他的人,往后他便要独在异乡,不知归期,而他……只有四岁。

    男孩穿着身藏青胡袍,满头的小辫子上缀着彩珠,遮得小脸儿都快看不见了,知道有人来也不抬头。

    暮青入座后,掌柜上了茶点便慌忙退下了,正值饭时,望山楼里文人满座,平日里谈古论今赋诗饮酒甚是热闹,今儿却静无声息,雅间大堂,重重目光皆落来暮青这桌,人人竖着耳朵听。

    暮青入座后便问:“你想明日走时将你爹的尸骨一并运回草原?”

    多杰只递了拜帖到都督府,并未提及所为何事,一听此言便道:“神使果然有神通之能。”

    “我不是神使,我是大兴朝廷的武将,江北水师都督。”暮青纠正。

    大堂里顿时嗡的一声,人声低窃,江北水师都督之名盛京城里人尽皆知,但许多人还是头一回得见其人。

    “都督就都督!”多杰对大兴的武将无甚好感,但暮青不喜欢他称呼她为神使,他只好听从,起身用一口不流利的大兴话道:“英睿都督,按照我们草原人的信仰,勇士的尸体是属于天鹰的,它们是天鹰大神的使者,会将勇士的灵魂带到天上。我阿爸已成白骨,但他是勒丹的金刚,死后理应仰望草原的天空,下辈子还守护美丽的勒丹部族。都督,多杰家族会一辈子记着你的恩情,还请允许我将阿爸的尸骨带回草原。”

    多杰以掌置于心口,垂首一礼,甚是真诚。

    “抱歉。”暮青却拒绝了他,“你阿爸与假勒丹神官一案有关,此案尚未查清,我还不能将他的尸骨交给你。”

    “都督!”多杰急切地开口。

    “你不是不查那案子了吗?”这时,呼延昊插嘴问。多杰多次称他为女奴之子,他杀他还来不及,自不会好心帮他,他只是乐意跟她作对罢了,他就爱看她生气的模样!

    呼延昊一心想要挑起暮青的情绪,暮青一心无视他,只对多杰道:“你若信我,一年后我送嫁去关外时,定将尸骨归还草原。”

    这一年的时日,她有空再验验尸骨,说不定还能有所发现。

    多杰一愣,还没说话,掌柜的便带着小二上菜来了。掌柜的有心,望山楼里的文人墨客皆爱清淡的吃食,今儿这一桌上坐的是胡人,他午后接到都督府的传信后便命厨子买了头羊回来,今晚上的都是大肉菜。

    呼延昊撕了块羊腿肉,狠狠一咬,嘲讽笑道:“这肉还没本王在呼查草原上吃的那几顿狼腿肉香!本王甚是怀念,不知英睿都督怀念否?”

    “怀念,恨不得再回一次呼查草原。”暮青总算肯理他了。

    呼延昊却玩味的一笑,“恨不得再宰本王一回吧?”

    暮青点头,“没错。”

    呼延昊仰头哈哈一笑,抱起坛子就一灌就是一坛,烈酒辛辣割喉,他却只觉得痛快。想宰他也无妨,总归想的是他!他走之后,这一年的时日,她若是也能想着他就好了。

    桌上的菜除了羊肉还有盛京的名菜,呼延昊不请自来却不客气,仿佛知道这桌菜是暮青请,他要连盘子都吃光,可他身旁的小王孙呼延查烈却一筷未动,男孩从暮青进来至今,一直低头不语,后头服侍的人布了一碟子菜给他,他也不动不吃。

    暮青坐在他对面,问:“不合胃口?”

    呼延查烈孤坐不语,像没听见有人跟他说话。

    “她在跟你说话。”呼延昊看向他,眸光幽沉。

    服侍呼延查烈的下人一惊,忙用胡语对呼延查烈道:“王孙,英睿都督在问你话。”

    暮青将他们的神色看在眼里,问那侍从:“他听不懂大兴话?”

    “他听得懂!草原上的王族学话起就要学胡语和大兴话,到了盛京这两个月又专门请了人来教他大兴话。”呼延昊看着呼延查烈,眸光幽冷,笑容残忍,“不说话的人不需要舌头,听不懂话的人不需要耳朵,你没有了舌头耳朵,只要命还在,一样能在大兴为质。”

    这话是用大兴话说的,呼延查烈果然听得懂,他抬起头来,露出一张麦色的小脸儿,英眉高鼻,眼眸湛蓝,他盯着呼延昊,眸里似有两团火在跳,仇恨噬人,像一头想要咬死猎物的小狼。

    呼延昊望着他仇恨的目光,反而笑得快意舒服,“想要留着你的耳朵舌头,那就好好回她的话。”

    呼延查烈恶狠狠地看向暮青,伸手抓起面前碗碟里的菜便胡乱塞进了嘴里,“多谢都督。”

    四岁的孩子,童音稚嫩,眼底却有着这个年岁不该有的愤怒和仇恨。

    暮青见了只当没看见,她冷淡地看了眼呼延昊,“狄王这不杀人不痛快的毛病还真是无药可救。”

    呼延昊一听,眼神一亮,“本王杀的是狄部的族人,都督想管?简单!”

    只要她是狄人部族的王后。

    “不想管。”暮青一言断了他的妄想,“我只想提醒狄王,从你将小王孙带到大兴为质的那一天起,他的命就不是你说了算了。”

    呼延昊皱了皱眉头,她好像很护着这小崽子?

    “好!本王说了不算。”呼延昊忽然一笑,“那本王走后,这小崽子就交给都督看管了。”

    “他有名字,不叫小崽子。”暮青明日就出城练兵了,不可能照顾呼延查烈,此话只是转移话题罢了。

    呼延昊却嘲讽一笑,阶下之囚不配有名字,幼时他随着阿妈在牛羊圈中长大,只有阿妈唤他阿昊,在别人眼里他不过是个女奴之子,连崽子的名字都没有。

    暮青不再理呼延昊,她见呼延查烈刚才拿手抓菜,嘴角和手上皆是油腻,便回身跟月杀要了条帕子递了过去。男孩看着她手里雪白的锦帕,警惕如小兽,他不拿,呼延昊伸手要抢,暮青将帕子一打,啪地抽在呼延昊的手背上,对呼延查烈的侍从道:“拿去,给你家小王孙擦擦手。”

    那侍从不敢不接,刚为呼延查烈擦好手,男孩便一把将那帕子抢了过来,胡乱往嘴上一抹,负气地往地上一掷,恨恨地踩上去,拿小靴子狠狠一碾!

    呼延昊眸中杀意顿起,暮青厉目一扫,呼延昊的杀意一僵,手握成拳使力一砸桌子,碗碟盘子都震得哗啦响。

    大堂里死寂无声,暮青冷声道:“看来狄王是不想吃这桌菜,不想吃可以走,我本来就没请狄王。”

    “你也没请这小崽子!”

    “我现在请他!”

    “……”呼延昊满腔怒意化作诧异,她还真护着这小崽子了?

    “你要吃饭,不然会长不高,长不高就没有办法做你想做的事。”暮青看向呼延查烈,她如今是男儿装扮,不适合柔声细语,也不习惯柔声细语,但她必须要教导。

    世上最不能忽视的是孩子的仇恨,反社会人格的形成大多源于幼年时期受过的心理创伤,若不及时引导矫正,日后为祸必深。呼延昊夺权那夜太过惨烈,狄部王族覆灭殆尽,只剩下呼延查烈一人,他恨呼延昊,或许也恨那夜深入狄部的大兴人,他现在想杀了呼延昊,日后若有机会回到草原,他想杀的就是大兴的百姓。

    呼延昊当初留着他的性命是因为他只有三岁,这个年纪对呼延昊有特殊的意义,他看着呼延查烈就像看到了幼年时的自己。他成功了,这孩子的仇恨若放任不理,日后真的会成为下一个他。

    为了边关日后不生灵涂炭,这孩子的心理创伤必须及早重视。

    呼延查烈盯着暮青,像是在思考她说的对不对,但这道理易懂,四岁的孩子不需多想便能明白,他低头看向桌上的饭菜,捧起一碗银耳粥来便囫囵喝了起来。

    草原民族喜欢吃牛羊肉,这粥太素,未必合呼延查烈的口味,暮青又道:“你要吃些喜欢的才能长得壮。”

    呼延查烈闻言放下碗,见暮青指着一盘烤羊腿问:“喜欢这道菜吗?”

    男孩却看了眼那盘烤羊腿,警觉地盯了暮青一会儿,摇了摇头。

    暮青心中微疼,对侍从道:“割一些下来给你家小王孙。”

    四岁的孩子就已经知道了防备,知道不对别人透露自己的喜好,尤其是吃食。呼延查烈如此,当初步惜欢在宫里想必也是如此,这些贵族出身的孩子还不如普通百姓家里的孩子无忧。

    金黄油润的烤羊腿香气诱人,男孩盯着,吞了吞口水。暮青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烤羊腿了,他小脸儿并无三四岁孩子的圆润可爱,而是有些削瘦,她知道他必然绝食过,他的下颌两侧留下的指印淤痕便是证据。他还太小,不懂得隐藏自己的仇恨,亦不知如何对待仇人,只能绝食抗议,因此常被人掐着下颌硬往嘴里塞饭食,那种情形下,能灌进腹中的吃食唯有粥水流食,因此他必定有些日子没吃过烤羊腿了。

    但呼延查烈还是忍着不吃。

    暮青便又指着一盘八宝兔丁问:“那喜欢这道吗?”

    呼延查烈又摇头。

    “拿些过去。”暮青对侍从道,又指着一盘凤尾蒸鱼问,“这道呢?”

    呼延查烈还是摇头。

    “拿过去。”暮青还是此话,当她又指着一盘金玉笋丝问时,呼延查烈看看她,又看看笋丝,小手往身后一背,点了点头,小辫子上的彩珠哗啦啦的响。

    暮青眸底生出笑意,轻轻摇头,对侍从道:“这盘不要拿了。”

    侍从呐呐点头,嘴张得老大。

    呼延查烈一张小脸皱成了包子,脸上写满郁闷,怎么也想不通他的心思为何总能被眼前的人猜透。

    呼延昊的杀意这会儿早就尽数消散了,他也诧异地盯着暮青,问:“你怎知他不喜欢什么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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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舌辩望山楼

    暮青当然不会告诉呼延昊,她将桌上的菜一一问遍,无论呼延查烈是摇头还是点头,她总能看穿他的喜好,并命人将他喜欢的吃食全都布到他面前。

    孩子也是会撒谎的,但看穿孩子的谎言比看穿成年人的要容易的多,他们不是天生就会掩饰,而是在成长中学会掩饰。孩子说谎时会立刻用手捂住嘴巴,做错事时会把手藏在身后;少年则会意识到如此太过明显,因此说谎时会将手指放在嘴边轻轻摩挲;而人到了成年,说谎时便不会再触碰嘴巴周围,他们会摸鼻子。

    人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越丰富情感越复杂,微表情越难以判断,而孩子的心思是最纯真的,他们的动作代表的意义最容易读懂。

    “谋事贵在头脑,成事贵在体魄,一日三餐乃体魄之根本,用膳需慢,膳食种类需全,如此才能身子康健,快些长大。”暮青知道这孩子心里藏着灭族之恨,不能引导此事,但她得慢慢来,先让他信任她,愿意听她的话。

    呼延查烈盯着暮青,先前的愤怒和仇恨渐渐被疑惑和警惕替代,在他的小小世界里,还不懂眼前的大兴武将为何要关怀他,为何能看穿他的心思,他只是觉得她的话似乎很有道理。于是,他低头乖乖用膳,抓起烤羊腿便狼吞虎咽,但咽了几口想起暮青的话,便开始细嚼慢咽起来。他始终低着头,一口一口的吃着喜欢的饭菜,那被饭菜塞得鼓鼓的小脸儿另人看着莫名心酸。

    狄部夺权夜后,呼延查烈第一次乖乖用膳,自幼服侍他的侍从的话他都不听,今夜却听了暮青的话。呼延昊转头看向暮青,见她正望着他身旁的孩子,大堂里灯火暖黄,少年的眉眼里有比灯火更暖的光,那温暖忽然便让他恍惚回到了童年,阿妈还在的那些年。她不像阿妈,但她的眼神里却似乎有跟阿妈一样的暖光,让人一望便永不想走出。

    大堂里气氛静寂,暮青、呼延昊、多杰皆不动筷,她看着孩子,两个男子看着她,只是心事不同。

    这时,忽听有人出了声,“都督为何要对胡人如此之好?”

    暮青闻言抬头,大堂里的文人学子们也都循声望去,见西北角的一桌上站起一名灰衫青年,同桌的寒门学子皆给他使眼色,他却不看不理,只遥望暮青,神色愤怒,语气质问。

    “大兴自建国起六百年,五胡犯边无数,西北边关百姓饱受其苦,自镇军侯、西北军元大将军戍边后凭据天险重修边防,五胡才没能再打进关来。可我西北边关的将士们依旧因五胡犯边而死伤流血无数,远的不谈,只说近的,前年年底五胡联军叩边,一年的时间,七万将士为国捐躯!百姓恨不得杀尽胡人,恨不得食肉寝皮,都督倒是心善!”那青年字字铿锵,听得满堂学子血热,原无质疑之心的人也都愤慨地望向暮青。

    呼延昊一眯眼,回头望向那青年,左眼下的疤痕狰狞可怖。

    多杰怒而起身,提拳便欲杀人。

    暮青却端坐不动,定定望着那青年,满堂学子都在等她的解释,她却没有解释,只问:“你服过兵役吗?”

    那青年一愣,不知她此问是何意思,昂首答道:“不曾,学生乃是读书人!”

    “你戍过边吗?”暮青又问。

    那青年眉头一皱,“学生未曾服过兵役,又怎可能戍过边?”

    暮青却仿佛没听见,再问:“你杀过胡人吗?”

    那青年被问得一头雾水一腔怒火,握拳道:“学生说了,学生乃是……”

    “你没有,我有!”暮青打断他,目光寒如刀剑,字字戳心,“我服过兵役,我戍过边,我杀过胡人!我为边关百姓流过血,见过战友为国捐躯!你为国家做过何事,有此立场替边关百姓在此质问我?”

    那青年的脸颊顿时火辣辣的烫,却不服气,“都督此言差矣,自古文臣武将,文臣治国,武将戍边,都督身为武将,戍守山河护卫百姓理所应当!而学生乃是读书人,文人忧国忧民,替天下百姓说话才是分内之事!”

    “忧国忧民我信,替百姓说话我也信,只可惜你的话未必说到了天下百姓的心坎儿里。”

    “都督此言何意?”那青年面色一冷,拱手道,“还请都督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当,只想问问足下可是寒门出身?”暮青问。

    那青年一抬衣袖,只见两袖已洗得发白,“学生自然是寒门出身。”

    “既是寒门出身,为何不知百姓之苦?竟说出百姓恨不得杀尽胡人这等话来!”

    那青年不解,此话有何错处?

    满堂学子更是不解,难道此话有错?

    “我问你,天下百姓所求为何?”暮青问。

    “太平喜乐。”青年答。

    “既是太平喜乐,何以有杀尽胡人之愿!”

    “……”

    “但凡两国杀戮事,必为战事!哪朝的百姓希望边关有战事?战事一起,生灵涂炭!多少儿郎离家,多少战死沙场,多少爹娘要失去儿子,妻子失去夫君,儿女失去父亲!杀尽胡人?这是百姓之愿吗?我看是你等文人想要制国策名垂青史之愿!”

    暮青毫不客气,一指呼延查烈,“你只看到他是狄部的小王孙,可看到他还只是幼童?”

    呼延查烈一直在低头用膳,仿佛四周的舌辩与他无关,满堂异国之人的敌意与他无关,他只用小手捏着筷子,一口一口的将饭菜往嘴里送,仿佛他关心的只是吃饱长高。

    “他的父辈杀过大兴百姓,杀人偿命,他的父辈该杀,可他呢?他只有四岁,可杀过一个大兴的百姓?”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那青年不服!

    “父债子偿?好!”暮青高声一赞,抬手一射,一道寒光抹着那青年的颈侧咻地钉在了墙上!满堂惊呼,学子们纷纷起身让开,借着烛光定睛一瞧,见竟是一把薄刀,其形古怪。

    “我曾带着此刀孤入狄部,与大将军等五人死战一夜,杀敌不计其数!现在这把刀给你,你拿着它杀这孩子给我看!”暮青此言一出,青年为之一惊,呼延查烈的侍从也为之一惊,纷纷拔刀,怒视青年,连暮青也一并戒备监视起来。

    呼延查烈却仍专心用膳,自夺权那也起,世间已无事能让幼小的他恐惧,除了呼延昊。

    “杀!”暮青忽然一喝,那青年耸肩一抖,连刀都不敢碰。

    暮青一扫望山楼的大堂,问:“有谁敢杀?放心,小王孙身后的侍从由我解决。”

    两个侍从惊怒万分,这回不再警戒大堂里的文人,而是死死盯着暮青。

    满堂文人学子看看那刀,再看看一心用膳的孩子,无人伸得出手去碰那刀,哪怕对胡人深恶痛绝,天天高呼灭尽五胡,真到了杀人的关头,看着那吃得脸颊圆鼓鼓的孩童,没有一人忍心去拔墙上的刀。

    如何忍心?那只是个孩童!

    “善心,并非唯独我有,诸位也有。”暮青扫了眼大堂里的学子们,“我在西北边关时见过百姓之苦,战事一起,前有五胡叩边,后有马匪抢掠,百姓饱受战事之苦,白日闭户不出,夜里不敢点灯。你们日日谈古论今,以为聚在此处辩论国策便是忧国忧民,却不解百姓疾苦,又如何能替天下百姓说话?”

    那青年哑口无言,满堂学子无一人出声。

    “你我终将作古,未来是子孙们的,善待孩子,少在孩子们心中种一颗仇恨的种子,未来就少一场战事,我大兴就少一个为国捐躯的大好儿郎,多一些有儿郎送终的爹娘。”暮青起身走向那青年,青年绷直了身子,却见她只是收走了钉在墙上的刀,随后,她走回去,却没再回席,而是直接走出了望山楼。

    “朝廷之安,百姓之求,莫过于天下无战事。”少年的背影融在灯影里,颀长高大,莫名令人仰望,那身影印在满堂学子眼里,渐渐走进了灯火璀璨的长街,被街上的火树银花淹没,再看不见。

    呼延昊望着看不见暮青身影的长街,一张异族容颜被灯影晃得忽明忽暗,不辨阴晴。

    呼延查烈放下筷子,吃饱了。

    暮青在远处的长街上驻足,回头看了眼望山楼,月杀跟在她身后,对她私见呼延昊的事难得一言不发。

    他刚见这女人时,她的心思只在断案和替父报仇上,可一年不到,她竟在政事上成长至此。今夜约胡人在望山楼大堂相见,起初他真以为她是为了光明正大,直到方才她舌辩望山楼里的学子,他才恍然明白此行另有深意。

    哪怕今夜狄部的小王孙不来,以望山楼里那些学子自以为忧国忧民的大义,也必定会质问她为何与胡人相约吃喝,到时一场舌辩还是会有!

    这女人……今夜就是冲着望山楼的那群学子去的!什么跟多杰谈老多杰尸骨的事,都是幌子!

    暮青将目光从望山楼的方向收回来时看了月杀一眼,浅浅一笑。没错,她就是冲着那群学子去的!她既有为天下先的心思,自然要有所行动,今夜之言,她不保证望山楼里的所有学子都赞同她,但必然会有与她政见相同的,她要的就是这些人!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最至情最绝情的女子

    暮青在望山楼里没吃饭,回府后才用了些饭菜,等了一个时辰,步惜欢就来了。

    他一来就往她的榻上歪,倦得恨不能一卧千年似的,“听说娘子今儿忙得很,一天去了两趟望山楼,晚上还舌辩学儒了?”

    暮青低头写手札,头也不抬,“你的消息网络总是如此精良,到了军营后,我也得练出一支精军才是。”

    话音刚落,步惜欢便到了她面前,手掌一遮,覆了她面前的手札,无奈轻斥,“这毛病何时能改?说了夜里莫要看书写字,伤眼。”

    “你日后亲政,奏折多得批不完时,少不得要挑灯熬夜,那时你可要记着自个儿说的话才好。”暮青搁笔。

    “谁说为夫会夜里批奏折?”步惜欢笑吟吟瞧着暮青,随后俯身凑近她耳边,“娘子说了,春宵苦短。”

    暮青半边肩膀都被呵麻了,合上手札便豪无怜惜地往近在咫尺的俊颜上拍,恼道:“老不正经!”

    老……

    步惜欢险些背过气儿去,离着书桌老远将暮青整个儿瞧在眼里,笑问:“真觉得为夫老?”

    “我十七岁的生辰还没过。”近墨者黑,此言果真不虚,跟他在一起久了,她也厚脸皮了,明明活了两世,却不算前世的年纪,且毫无愧疚。

    她的生辰是六月二十二,她没说过,但他知道。去年那时,她爹刚过世,她的生辰没有过,那是女子二八年华的生辰。他打算今年好好给她过,此时不想多提生辰之事,免得惹她伤心。

    他好生瞧了她一会儿,没在见她眉眼间见着伤怀之意,这才慢悠悠走到她身后,笑道:“为夫正值青年力盛,与娘子春宵苦短日高起的气力还是有的,娘子不必忧心。”

    他两臂搭在她肩上,凑在她耳后低语,耳鬓厮磨情意缱绻,在她的眼刀杀来前,他又道:“为夫有一事不明,还望娘子不吝赐教。”

    “说!”

    “何为年下攻?”

    “……你真想知道?”

    “嗯?莫非有何不能言的?”他越发感兴趣了。

    “哦,那倒没有。”她一贯的冷淡与犀利,“就是我年轻,你年老,我上你下的意思。”

    步惜欢的气息一屏,暮青眉目都没动——意料之中。

    为免待会儿他笑起来吵得她耳朵疼,她决定先躲开。但他两条胳膊沉得要命,半个身子都挂在她身上,懒得没骨头似的,她挣了两下没挣开,只能由他趴在她肩头笑,笑痒了她半截身子他才肯罢休,道:“娘子有这喜好,为夫自不忍心拒绝,那就试试,可好?”

    他问得有商有量,事儿却干得果断,衣袖往下一垂,温润的指尖儿眼看着要触及暮青平坦的前胸,她身子一绷时,他趁机将她从椅子里抱起便往帐中走去。

    “步惜欢!我有正经事要说!”暮青咬牙切齿,步惜欢到了榻前仰面一倒,暮青只觉重心一失,反应过来时听见步惜欢笑声沉沉,她上,他下。

    “娘子是想如此?”男子眼波盈盈,含着一潭要淹没她的水,“如此的话,娘子可要劳累了。”

    她趴在他身上,他的笑震得她胸口发热,她呼地坐了起来,刚坐起来便一愣,而他眸底的那潭水也深了。

    他看着她,见她的耳根忽然就粉了起来,霎时可爱。但不可爱的是她眸里除了羞恼还有些别的情绪,好奇、思索,随后,她试着挪了挪。

    男子眸底忽然便涌起了巨浪,潭水成了海,巨浪滔天,将她一卷便卷进了他怀里,随后便是浪打头顶过,暴风骤雨,地覆天翻,待她快要溺毙时,那风浪才渐渐停歇。只见被翻榻暖,衣衫凌乱,他拥着她,声音沉哑,“傻。”

    此话似乎说的不是方才之事。

    “既记挂着出城练兵,还记挂着寒门学子,不累?”来之前,今夜望山楼之事的奏报他是在马车里看完的,她总是让他惊奇,总是让他喟叹,总是让他心疼。

    “累。”暮青道,“但累也要做,我不可依附于你。”

    暮青坐起身来,理了理衣衫,望进步惜欢深海般的眸中,认真道:“步惜欢,我可以依靠你,但不可以依附你。不是我认为你不能护我一生,而是我认为男女在感情里的付出理应平等。你我的将来必将隔着群臣,此生必定风雨不歇,我不想每逢风雨都要你苦苦庇护,更不想因为你心悦我就理所当然的享受你的庇护,而我丝毫不为感情付出。我的价值观里没有享乐主义,只有平等相待,共同付出。”

    若他是普通儿郎,她只需是普通女子,若他为帝王,她亦需成王!

    此王非彼王,而是权势同等。

    她需成王,而非王后。皇后只是皇帝之后,位居人后者,难以与上位者平等对话,难逃受人主宰的命运,因此,她不要位居人后,她要的是与他比肩,地位平等!

    将来,若她为后,必因爱他,若他背弃,她必离去!

    她今日所做的一切一是为他,二是为她自己将来的退路。

    这些话若是以前,暮青必不会坦言,但她与步惜欢之间有约定,她需要让他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步惜欢却看着她,眸底又翻巨浪,久难平息。

    她心疼他,不想看着他日后受群臣相逼危及帝位,因此谋权谋势留待日后与他一同对抗群臣,风雨同舟。

    她不信任他,因此她谋权谋势亦是在为自己留后路,随时准备离他而去。

    步惜欢倚卧在榻,华袖流泻榻沿儿,帐中无香,男子的眸亦似被云雾遮了,隐见痛意。她是在告诉他,她心悦他时可倾尽一切,想离去时亦可绝无留恋无人能拦?

    “青青,你真乃世上最至情亦是最绝情的女子。”

    他忽然想起她西北从军那日的绝然,原以为自西北到盛京,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已是两情相悦,未曾想即便两情相悦,她亦是如此决绝不改。他惊喜于她的付出,惊讶于她口中的平等,亦因她的清醒而警醒。

    她是爱憎分明至情至性的女子,骨子里带着几分决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若倾半生心力谋国,或许,需倾一生心力谋她,才可让她永伴身边。

    “那你努力不要让我绝情不就好了?”暮青下了榻来斟了杯茶,说的轻巧。

    步惜欢无声苦笑,她可真会鞭策人!

    “我今夜让你来是想说明天之事,崔远他们就要起程去江南了,江南那边你可都安排好了?”暮青问。

    刚才还在说两人之事,这会儿就说到明日了,她的情绪倒是收放自如!

    步惜欢胸闷气短,咳了好几声,伸手接过暮青递来的茶,喝了半盏才道:“放心吧,挑了些神甲军暗中护着他们,性命无碍。”

    这一千神甲军是给她的,正好借保护崔远等人练一练。他给神甲军下了命令,只在暗中护着,不可让那些少年知道他们的存在,且不到他们有性命之忧时不可出手相助。那些少年不知白卿就是他,自然不知暗中会有人相护,若是知道了心里便会觉得有所依靠,行事便会少些顾忌。他要的是他们在危难险阻中成长,早日明白尔虞我诈人心险恶,日后才可在朝堂上与那些老狐狸一般的士族门阀对抗。

    步惜欢将这些安排一一说给暮青听,只瞒了神甲军是为她所建的事。

    暮青听后便放了心,步惜欢在政事上比她老练得多,如此安排已考虑到了各方面,无需她再出什么主意。

    “你呢?明儿何时去军营?”步惜欢叹了口气,将暮青方才之言收在心里放妥。

    “晚上再走。”暮青道。

    步惜欢半点儿都不意外,她早朝时说明日不送五胡使节出城,要去军营,方才却说明日上午让他来府里见见崔远等人,显然早朝时的话是个坑人的套儿。她并未说明日何时去军营,但五胡使节却是明早就走,那时满朝文武都出城相送,他正好可趁此机会来都督府见见那些寒门学子,而她可以借口要去军营,打开都督府的大门,让寒门学子们大大方方的进府来送别。

    替代崔远等人的隐卫已经安排好了,他们走后依旧会有替子出入都督府和望山楼,继续结交寒门子弟。而今夜她在望山楼里舌辩学子之后,有人与她政见相同,知道崔远是都督府里的人之后,必会前来结交。

    大业将起,他却并不觉得艰难,因为艰难已成习惯,而她……比天下还要难谋。

    “可想好如何练兵了?”步惜欢问,对此,他还真有些感兴趣。她擅长验尸断案,虽有都督之衔,却并未真正领过兵,只是因出身江南而颇熟水性。可是,练兵非将才不能为,她去西北从军只是为了给她爹报仇,参军时日尚短,一年都不到,连当兵都算不上是老兵,更别提当都督了。

    这江北水师,她要如何练?

    以他对她的了解,她从不说大话,既然想练水师,那她就必有练兵之法。

    她的身上总不乏让他惊喜之处,而这一回,又会是何惊喜?

    ------题外话------

    最近被热了几天热成汪之后,今天终于不能忍受地出门买空调了,结果——凡是看上的款式各大商场全都脱销!

    于是回来的路上不得不深刻检讨两件事,一:是不是最近节操掉得太多了,人品值不够。二:我的眼光是不是就这么大众化tat

第一百三十章 逗比血影

    “想好了,你很快就知道了。”暮青道。

    步惜欢失笑,“还保密?”

    “不是你想要惊喜?现在说了,还有何惊喜可言?”他那一脸感兴趣的表情不就是想要个惊喜?她想满足他的心愿,他倒说她保密了!这人可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玩笑罢了,还急了。”步惜欢笑意深深,眸底含着几分宠溺无奈,她不是需要倚靠男子的女子,需要他宠着的事儿不多,“好,那我可就等着看好戏了。”

    说着话儿,步惜欢下了榻来,慢悠悠整理了衣袍,道:“今夜还有事,我明早再来。”

    暮青有些意外,“你要回去?”

    他每出来一趟都要担着风险,回去也是,刚来就要走,明早来了还得再回去,一夜来回四趟,折腾什么?这可不像他,以他的心思,出宫前应该安排好替子,在都督府里歇一夜,明早见过崔远等人后赶在文武百官从城外回来前回宫的。

    暮青狐疑地看着步惜欢,总觉得他有什么事。

    步惜欢却神神秘秘的,又来不正经的,问:“舍不得为夫走?”

    暮青懒得理他,转身去看窗外月色,但听见人下楼梯时,还是忍不住回身道:“注意安全”

    步惜欢回头时,见暮青又对窗望月去了,那背影倔强别扭,他却舒心一笑。若他不弃,她必不离,此生他都不会给她离开的机会。

    “放心吧,为夫小心着,必不会让娘子守寡的。”步惜欢笑着下了楼去。

    暮青转身,从桌上随手捞起支毛笔便朝楼下掷了过去!她若守寡,必是他死了,这人能不诅咒自己吗?

    *

    这夜暮青睡得极浅,凌晨时分便醒了,起身一看,天才蒙蒙亮。

    今儿要去军营,暮青免了刘黑子和石大海的晨练,但她下楼去小厨房里打热水时却发现杨氏和刘黑子都在厨房,一个在做早点,一个在煎药。

    “都督怎起得这么早?”杨氏一愣,忙停了手里的活儿。

    “你们不也很早?”

    “嘿嘿。”刘黑子腼腆一笑,站起身来道,“俺睡不着,都督是不是也睡不着?”

    就要回军营了,他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精神得很。

    “兴奋?”暮青问,见刘黑子挠头直笑,便说道,“咱们晚上走,白天你们收拾好行囊后最好还是睡一觉,日后在军营,睡觉会成为奢侈之事。”

    “回都督,俺不怕吃苦!”刘黑子闻言眼睛发亮,站得笔直。

    “我知道你不怕,但到了军营里,训练会比你们这两个月在都督府里艰苦得多,所以趁着能睡时还是睡吧。”暮青和刘黑子说话的时候,杨氏已打好了热水,平日里洗漱之事都是刘黑子服侍她,今儿她却点了杨氏,“让黑子煎药,你送上来吧。”

    杨氏应是,跟着暮青便往阁楼去了。

    刘黑子在厨房里张着嘴,好半天没回过神儿来。

    娘咧!比在都督府里还要艰苦?

    *

    阁楼里,暮青洗漱过后到桌边坐下,对杨氏道:“坐吧。”

    杨氏看了眼书桌旁的椅子,暮青见了说道:“别说下人不能坐的话,你知道,我从未真的把你们一家当下人看待。”

    杨氏是个爽利人,听闻此话便笑道:“那奴婢就谢都督赐坐了。”

    这两个多月她们一家在都督府里确实过的不像下人的日子,都督看似冷淡实则宽仁,莫说打骂下人,就是呼来喝去的事儿也没有一桩,更别提远儿还日日领着账房里的银钱去望山楼里结交那些寒门学子了。

    她幼时家道富贵时也当过主子,那时她待丫鬟们可没都督这么宽仁,后来她家道中落,吃了不少苦头,给人当奴婢时被东家责骂也只有忍着,只当是报应,但没想到还能遇到好主子,主子今儿想问她什么,她已经猜到了。

    “崔远他们今日就要结伴去江南谋事了,此一去,前路艰险,不可回头,随时都有性命之忧,你真的愿意让他去?”虽然杨氏已经在为崔远准备行囊,但暮青还是要问问她的意愿,她不希望她是因为忠心才让崔远去江南冒险的,“你放心,他不去江南我也一样用得着他,他可以继续去望山楼。”

    杨氏却只笑了笑,“那孩子一定会走的,他像他爹。”

    当年夫君也是一心报国,她没有拦,如今儿子要远走江南为圣上谋事,她也没有拦。她知道拦不住,这是崔家男儿的血性,远儿弃武从文,抱负却比他爹还要高远,他念着在奉县时大赦天下的君恩,此生必报!而她这当娘的,自不会拦着他做一个忠君报国的堂堂男儿,只望今日一别,不是永别。

    只是短短一句,暮青便知道杨氏的决定了,为母则刚,她还体会不到,但杨氏是她此生见过的最坚强的女子,她少有钦佩之人,杨氏可占其一。

    但暮青没有安慰杨氏,她只颔首沉默了一阵儿便让杨氏走了。

    神甲军之事不可说,即便有神甲军在,世间还有摸不透的二字——意外。她和步惜欢都不能保证崔远毫发无伤,只能竭尽所能地布置,助那些学子化险为夷。

    既无十成把握,何必说十成的话?她只期望崔远能逢凶化吉,让他娘亲有后福可享。

    *

    这日,盛京城里的百姓又有热闹可看了,五胡使节要出京了。

    内外城的城门一开,百姓们便聚到了城门口的长街上,百官上朝,五胡使节进殿拜别大兴皇帝,随后由礼官念唱送行,百官出了宫门齐上轿去,官轿摆开了二里地,甚是热闹。

    这热闹都督府里也有,人虽少,却也是少有的热闹。

    崔远、贺晨、柳泽、朱子明和朱子正兄弟,还有萧文林,自春日宴后再次齐聚都督府,步惜欢一身白袍,再次以白卿的身份出现在少年们面前,当他拿出六张人皮面具、假身份文牒和路引时,六个少年皆露出震惊的神色,此时就算他们阅历再浅也猜得出白卿的身份非同寻常。

    “这是你们的新身份,记牢。”

    少年们接过身份文牒,相互之间一看,惊色更甚。贺晨是良州人,柳泽是永州人,朱子明、朱子正兄弟是渝州人,萧文林是岭南人士,这六张身份文牒里,州城未改,改的只是城县村里和他们的名姓。如此安排照顾到了他们的乡音,心思甚是缜密!

    “到了江南,我会半个月与你们传信一回,传信时以贤号相称。”

    上回春日宴上,少年们各自取了古七贤之号——白卿号竹,崔远号松,贺晨号风,柳泽号兰,朱子明号梅,朱子正号雪,萧文林号菊,七贤以白卿为首。

    “此去险恶,势必有暗杀之险、内奸之诡,需步步为营,小心共谋。我与诸位传信时,信中会留下次日接头的暗语,来向你们取信的人会带着我的手信和暗语,此二者缺一不可,切勿轻信他人。”

    少年们只知点头,望着白卿的眼神里有惊意、有探究、有钦佩、有服从。

    步惜欢并未嘱咐太多,将他将面具、身份文牒和路引给了崔远六人,随后便吩咐他们各回住处,午后会有一个和他们手里拿着的面具眉眼一样的人到他们的住处,和他们交换身份,从此,他们是面具上的人,而面具上的人是他们。

    少年们从未经历过这等事,怀揣着神秘、兴奋、使命感和对未来的期盼与白卿道别,各祝安好。崔远就住在都督府,他不需要回到住处,他要做的只是等待那个顶替他的人来,以及和娘亲告别。

    崔远跪在地上,朝杨氏砰砰磕头,杨氏眼中含泪,自从春日宴后她就知道儿子要走,她一直说服自己要狠得下心放他走,但告别之际却仍哭成了泪人。

    母子两人抱头痛哭,这场面暮青最看不得,她看着就会想起爹离家那日,于是抬脚便出了院子。

    步惜欢回到阁楼时,见她果然在窗边立着,似有心事。

    “没了个关心你的人,总会再来一个。”步惜欢说话时摘了面具,将一只小药瓶往桌上一放。

    暮青听见声音回过身来,见那药瓶眼熟,是巫瑾常用的。

    步惜欢牵着她的手坐下,把药瓶放到她手心儿里,“此药是暖身驱寒的,最能暖五脏六腑,其中有一味珍贵之药,名为鄂女草,乃是图鄂一族调理女子身子的圣草。盛京天寒,此草极难养得活,巫瑾悉心照料多年才得这一瓶药。你带在身上,水寒时莫下水,非要下时便服一颗,切记爱惜身子。”

    说话间,他又拿出两瓶药来,一样的药瓶,只瓶塞不同,“这是你近来服用的方子,巫瑾连夜做成了丸药,你带在身上,早晚一粒。昨夜只能制出这些来,不够你服用不了多久,过个十天半月,会有人去给你送。”

    暮青将这三瓶药拿在手中,未看药,只看人,“你昨夜去了瑾王府?”

    元修的伤势已无大碍,巫瑾昨日搬回了王府。步惜欢昨晚走时,她还以为他有急事,莫非他是去了外城的瑾王府里为她求药?

    “不然呢?”步惜欢叹了声,“知道你是个拼命的,这身子还得我帮你爱惜着。”

    “派人去瑾王府里求药不就好了,何必自己去?”暮青皱眉,这人不知自己出去一趟要担多少风险吗?

    “巫瑾的药岂是派他们去就求得来的?”步惜欢没好气地看着暮青,想起昨夜她说的那番话,恨得牙痒,“再说,我哪敢不亲自去?娘子如此绝情,为夫还不得殷勤点儿?”

    暮青一愣,她是觉得两人相处理应坦诚,这才将心中所想毫不保留的告诉了他,但看他这反应……莫非是惊着了?

    “这些年,我自以为能山崩于顶而面色不改,昨夜才知仍能被人给惊着!娘子真是好本事!”步惜欢气极反笑,笑着笑着,那笑里便生出了些别的意味,他恩爱亲昵地牵过她的手来,边揉捏边道,“你瞧,为夫连鄂女草这等圣药都给娘子求来了,娘子要不要说句情话,好让为夫的心往肚子里放一放?”

    暮青就知道步惜欢不会正经多久,情话她是不会说的,手却没有从他手里抽出来,唇角也渐渐勾了起来。

    “嗯?”瞧见她的笑容,他捏了捏她的手心。

    暮青扭头看窗外的桃花,不说话,笑容却比窗前一枝桃花绽得美。

    两人正笑着,窗外房檐上传来一道声音,“主子,人到了。”

    那声音是月影的,这回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步惜欢瞥了眼窗外,笑意淡了下来,懒声道:“传。”

    来的人是扮崔远的隐卫,崔远去江南后,府里要住着假崔远,日日去望山楼。这隐卫既然要住在都督府里,自然要来见见暮青。

    那少年一张貌不惊人的脸,上了阁楼便跪地拜道:“主子,都督。”

    暮青一听就愣了——好熟悉的声音!

    “你是……”暮青细细回想,能让她听着声音熟悉的人必是见过的,可步惜欢的隐卫她见过的不多,熟悉的只有月杀和月影,再就是近来见过两人。

    她目光忽然一亮,但还没说话,那少年就抬起了头,眼里有惊讶之色,没想到暮青只听声音便能知道他是何人。

    步惜欢瞧着那隐卫,却笑意寒凉,漫不经心地提醒暮青,“兔儿爷。”

    少年一听,蔫头耷脑地把头一垂,“主子,属下知罪,日后一定在都督府里好好办差。”

    “你怎么来了?步惜尘呢?”暮青问。这少年就是祥记酒楼的小二,他和掌柜的将步惜尘劫持到了元修的府里,躲过了这两日的搜城,也将毒阎罗的来历问清楚了,可这两日城里风声紧,他们一直没有将步惜尘放出来。可既然这少年接了新任务,想必步惜尘的事也该有个结果了。

    “这时应该已经扔去街上了,待百官送走了五胡使节,回来的路上必能瞧见他,你就别操心他了,他府里的那封信我会让人帮你带出来的,你从军营回来再看。”步惜欢道。

    “那掌柜呢?”

    “朱子正。”

    朱子正也是少年,可那掌柜的看起来有三十了,不过隐卫带着面具行事,月部的隐卫又擅长扮演各色人等,应该不会露出马脚。

    暮青不得不佩服步惜欢的安排,祥记没了,掌柜和小二正被全城缉拿,搜城那夜不适合躲来她府里,如今换个身份光明正大地来她府里住着倒是个极好的藏身法子。

    “有名字吗?”暮青问那少年。

    少年这回不敢抬头了,只答道:“属下骆成,隶属月部,您也可以唤属下血影。”

    刺月门中唯有首领可以月字为号,刺部首领为月杀,月部首领为月影,而其他的隐卫以杀和影为代号,如血杀、血影。

    血影?

    暮青想起那夜少年割步惜尘的脸时那嗜血狠辣的性情,不由挑眉,这代号还挺适合他。

    “你日后在都督府里假扮崔远,可知他乃学子,擅棋?若去望山楼里与人吟诗弈棋,可能保证不露马脚?”暮青记得步惜欢说过月部的隐卫擅长假扮各类人,但她还是想考考骆成,毕竟今夜她就要去军营了,走之后她得能放心府里才行。

    骆成一听,摇头晃脑,信口拈来,“瘦损腰肢出洞房,花枝拂地领巾长。裙边遮定双鸳小,只有金莲步步香。”

    暮青:“……”

    沉默了好一阵儿,她看了眼步惜欢——果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隐卫!

    暮青冷笑一声,“嗯,这诗作得比你家主子强点儿。”

    步惜欢:“……”

    骆成一听下巴险些惊掉了,随后抱着脑袋恨不得钻去桌子底下,嘴里咕哝,“都督,属下跟你没仇吧?”

    步惜欢气得一笑,一脚便把人给踢了,“还不滚下去!”

    骆成如闻大赦,抱着肚子猫着腰一步并作三步地滚了。

    步惜欢的气却没消,“把他们放在外头整日扮着各类人,把性子都养野了。”

    百日后,待他功力恢复,是该好好管管门里的事儿了。

    暮青不管刺月门的事儿,她更关心崔远的名声,“你确定他要是在望山楼里作艳诗,不会毁了崔远的名声?”

    “放心吧,他性子虽差些,办差还是不敢胡来的。”

    有了步惜欢的这句保证,暮青也只能放心。

    去城外送五胡使节的百官临近晌午才回城,在往宫门去的路上发现了步惜尘。骆成办事忒损,光天化日的把步惜尘扒光了扔在街上,人的脸毁了不说,身上还受过大刑,被发现时已经昏迷不醒,半死不活。

    人被急送回恒王府,这几日,继妃宋氏忧心儿子已卧床不起,恒王府请了几回巫瑾,巫瑾都拒不登门,这回步惜尘半死不活,恒王府知道得罪了巫瑾,他必不肯来,只能递牌子请御医。

    百官去送胡使,内城空虚,祥记二人钻了空子,步惜尘被明目张胆地扔在百官回宫必经的长街上,等于狠狠扇了元相国的脸,他盛怒之下命人再次搜城。但显然搜城已无用,今日内外城的城门大开,谁知道人有没有混出城去?

    龙武卫只是呼喝着在城中奔来奔去做做样子,没多久就歇了。

    崔远午后化装成一个不起眼的少年拜别了杨氏,背着行囊出了都督府,从此远去江南。

    步惜欢晚上才能回宫,这半日暂且待在都督府里,和暮青又磨了半日,磨到傍晚,暮青将韩其初、刘黑子和石大海传到了书房里,有事要说。

第一百三十一章 奇袭!

    傍晚,晚霞如火,烧红了半座盛京城,都督府里,书房的门紧闭着,里头早早掌了灯,照着桌上两张军用地图。最新章节全文阅读一张地图上将盛京城外的山脉、官道、河流及军营的所在都画了出来,另一张上画的是大军营帐的分布。

    城外三十里处有湖,名曰大泽,五万水师的营帐依草泽而建,一个营两千五百人,共二十个营,各营区的分布、望楼分布、岗哨分布、巡逻哨分布,以及木墙、水壕、陷马坑等的分布尽在图上!

    此乃江北水师大营的分布图,是都督府里重要的军事秘件,藏在勒丹大王子的人骨标本底座之下。暮青接任水师都督后,书房一直用于修复和存放人骨,今天第一次作为军事重地使用。

    月杀、韩其初、刘黑子和石大海站在书桌前,一齐看着桌上的两张地图,刘黑子和石大海拿眼直瞄暮青身后,白卿立在那儿,正含笑望着地图,兴味颇高。

    月杀和韩其初知道白卿的身份,刘黑子和石大海只知此人是春日宴时被韩其初从外头请来的高人,他今日是第二次进府,竟然就进了都督的书房,还堂而皇之地立在都督身后,两人见了心中在想——莫非是韩先生为都督引荐的幕僚?

    正寻思着,韩其初开了口,“都督不是说夜里再走?此时将学生等人传唤至此,可有吩咐?”

    暮青看着韩其初意味颇深的笑容,道:“先生看见我桌上的这两张地图便心知肚明了,不是吗?”

    “学生不敢妄自揣测。”韩其初谦虚道,脸上却有憋不住的笑意,“不过,若真如学生妄自揣测那般,都督此举可不厚道。”

    话虽如此说,韩其初眼底的笑意却出卖了他——他颇感兴趣,万分赞同!

    “兵者诡道,战时敌方可不跟我们讲仁义厚道。”暮青见刘黑子和石大海还没反应过来是何事,便问两人道,“你们两个人这两个多月以来特训甚是辛苦,想不想检验一下成果?”

    刘黑子和石大海愣了一阵儿,忽然便兴奋地站直了身子,齐声道:“想!”

    “俺太想了!”石大海道,这俩月他除了特训,净守门了,“都督想咋检验?”

    “袭营!”暮青一拍两张地图,“围过来!”

    月杀、韩其初、刘黑子和石大海听令围上前来,见暮青指着城外水师大营的分布图道:“大营里有营区二十个,望楼、岗哨皆在图上,今夜我要你们潜入大营,绕过这些,直袭军侯大帐!把营区里的四个军侯大帐给我烧了!”

    烧……

    刘黑子和石大海张着嘴,下巴险些脱臼。

    月杀冷嗖嗖地看着暮青,身为都督,夜袭自己的军营,烧自己的军侯大帐,这种事也就这女人干得出来!

    韩其初呵呵笑道:“大军五万,四路军侯各领一万两千五百人马,都督想烧军侯大帐可不容易。”

    “先生觉得难吗?”暮青看向韩其初,她要回军营,但不想骑着战马身披甲胄敲锣打鼓地摆着官威回营,她要亲自检验一下水师大营的防御如何,她要给麾下五万大军一次永生难忘的奇袭!

    韩其初猜出暮青的用意,眼神发亮,笑着一抱军拳,“千难万险,愿随都督!”

    “好!”暮青颔首,将两张地图往前一推,“那今夜袭营之策就有劳先生了。”

    为将者,领兵杀敌,为帅者,善用将领。今夜袭营,她心中已有谋算,但这风头她不可出,需交给韩其初。知人善用,使得人人觉得自己有用,人人战后有功可领,此乃上位者的御人之道。她是心理学家,以前不愿与人交际,如今身在其位,她自然知道如何御人。

    “都督抬爱,学生自当尽力!”韩其初领命,随即指着地图道,“水师大营择地而建,营区间有水壕,五个营区拱卫一座军侯大帐,望楼林立,夜里还有巡逻哨,以四人之力想要夜袭万人大营,看似痴人说梦,实则可行。”

    所谓四人之力,指的是暮青、月杀、刘黑子和石大海,韩其初没把他自己算在内,他乃文人,再精妙的奇袭之策他不懂武艺也不能成事,因此今夜他只是谋士。

    “嗯。”暮青淡淡应了声,接着听。

    “其一,水师大营建在盛京城外三十里处,天子脚下,一无战事,二无山匪,且都督不在营中两月有余,将士们守营之心必定松懈!”

    “其二,水师由新军改建而成,望楼上和木墙内的弓弩手也皆是新兵,新兵未经常年操练,又是夜里,准头儿离精军差得远。诸位一旦潜入营中,弓弩手便会形同虚设!诸位袭营失败中途被发现也好,亦或者袭营成功烧了军侯大帐也好,营中都会大乱,到时四面是人,弓弩手势必不敢放箭,因此诸位无需担心会被箭弩所伤。”

    “嗯。”暮青又应了声。

    “但诸位潜入营中之前,却需躲开望楼上和木墙后的弓弩手,不可被他们发现,不然有险!”韩其初道,潜入营中之后,弓弩手因害怕夜里乱箭射杀自己人而不敢放箭,但他们若是在军营之外就被望楼里的岗哨发现了,那可就有险了,“都督想烧四方军侯大帐,此四方且以东西南北四大营称之。北大营即前营,此乃水师大营的辕门,陷马、木墙、望楼皆在,守卫最强,不宜潜入;东大营近水,依着大泽湖,被其他三大营呈偃月形包围,无处可进;西大营依着大泽山,围有木墙,建有侧门,亦有望楼;南大营乃水师大营的后方,太远,以脚程来算,待我等到了那里天都要亮了。因此,诸位只能从西大营进!西大营的侧门是军中运送泔水和粪水进山之地,这些向来是晚上往外运,都督可率人在大泽山里埋伏,将出来的兵打晕,假扮后进入营中。”

    军营人多,易传疫病,因此兵法中对安营扎寨甚是讲究,每个营区都建有茅房,茅房不可离营房太远,免得白日操练时,将士们如厕后不能及时归队,但需离水源和贮藏粮草之地远远的。人畜每日所留下的泔水、粪水都要及时掩埋焚烧,因拉送焚烧时味儿太难闻,这些活儿都是夜里才干,只有战时才白天干,因为怕夜里有奸细混进军营。

    而如今恰巧非战时,韩其初猜测西大营的侧门夜里必定会有泔水车和粪水车出入,而西大营正好依着大泽山,因此是潜入营中的最佳地点!

    “诸位进入营中后,需各自择一方军侯大帐,分开行事,不知都督想选哪一方?”韩其初问道。

    “东大营!”暮青道,东大营里有章同在,他是都尉,领着一营两千五百人的兵力,她要瞧瞧这些日子他把他的兵带得如何。

    韩其初毫无意外,笑道:“欲去东大营,需先穿过西大营,都督可顺着西大营的二营摸过去,二营的都尉是从西北军里挑的,此人杀敌勇猛,心怀抱负,可如今两国议和,边关无战事,将领无军功可领,日子没了盼头儿,他难免会对操练疏忽懒怠。有其将就有其兵,二营必定最疏于夜防,都督可从此处潜过,到了东大营后需绕开章同所率的一营,他如今心性已成,可不再是新兵那时了,一营必定是夜防最严密的!”

    暮青颔首。

    “北大营乃前营,夜防必定最严密,并无可以避开的营帐,唯有一营的马都尉甚是崇敬大将军,听闻他常学大将军,夜里不睡觉,抱着酒坛子往山岗上一坐,对月饮水。因此欲烧前营军侯大帐,除了避开望楼的岗哨和巡逻哨,还需避开马都尉,最保险的法子是先将人放倒。”

    “南大营乃后营,可择西路而行,西路紧邻大泽山,地势呈山坡,与望楼之间有死角,可寻这处死角潜入。”

    “西大营就是泔水和粪水车出入之处,只要绕过二营就可以直袭军侯大帐!”

    韩其初指着地图,一一将各大营的情形说明了,石大海听得眼神发直,刘黑子不由露出钦佩的神色。韩先生这两个多月在都督府里除了与崔远谈古论今,似乎也没做别的事,怎么就对各营的将领这般了解?

    暮青看了韩其初一眼,还能是何时?定是在边关时他就留意过新军的将领了。能将每个将领的性情了解得这般透彻,因人而献策,此人的军师之才果然不是假的。

    “东大营是我的,你们呢?”暮青问月杀、刘黑子和石大海。

    “北!”月杀就一个字,哪儿最难潜入他就去哪儿,这些日子跟着这女人端茶倒水的,连马夫的活儿都干了,也是该他活动活动筋骨了。

    暮青对此并不意外,但南大营和西大营,刘黑子和石大海却争执不下,西大营的军侯大帐最易取,两人都不想要,都想选难的,最终暮青给两人定了下来,刘黑子取南大营,石大海取西大营,刘黑子虽腿脚不便,但他身形削瘦,夜里易于隐藏潜伏,而石大海祖籍江北,水性不佳,各大营之间有水壕,他想过去不太容易。从今夜奇袭的大局来讲,需要他择近处行事。

    石大海这两个多月一直在守门,今夜又被安排到了最容易的西大营,暮青也照顾到了他的情绪,“你莫要以为西大营最容易,西大营最近,需要你潜伏的时间是最长的,你不可先动手,不然西边火起时,我们还未到达各自要取的营帐,大军就会被惊动了。我需要你等着,等我们有一人得手时,你才可行动!等待是最难熬的,你这两个月守门熬出来的性子,今夜派上用场了。”

    石大海一听,苦瓜脸重露笑容,拍着胸脯保证,“都督放心,俺这门不是白守的,俺一定忍得住!”

    “好!”暮青不吝赞赏。

    咳!

    韩其初低头想咳,但硬生生忍住了。

    白卿垂眸瞧了暮青一眼,眸中含着浓郁的笑意。她得罪人的本事很高,笼络人心的本事也很高,原以为她不懂人情世故,原来她想做,竟可以做得这么好。她白天不走,择在夜里走,他就猜出她必会有所作为,却没想到她要夜袭自己的大营,还敢火烧军侯大帐,真不知这一生,她要给他多少惊喜。

    “既无异议,那便如此吧。”暮青从桌上拿起都督大印就交给了韩其初,“你带着它,一旦火起,营中必将大乱,你带着都督大印从前门进入止乱。”

    她又从身上拿出三块调兵虎符递给了月杀、刘黑子和石大海,“大乱一起,为防有人不识你们,刀剑无眼,可拿着我的虎符和你们的亲兵腰牌亮明身份,并命各营都尉军侯到中军大帐见我!”

    “是!”四人接过大印和虎符,齐声应是。

    奇袭之策已定,暮青命令即刻出城!她准备带去水师大营的衣衫等物都没有带,只命杨氏将行李都装进马车里,明日由骆成驾着马车送去军营。骆成假扮着崔远,崔远是都督府里的人,出入城中不会惹人怀疑。

    暮青轻装出城,走时只骑着战马,带只小包袱,里头有一身衣袍、一只小火油罐子和一支火折子。这装备除了韩其初,其余人都是一样的。

    城门将关,天边一道残霞,少年策马而去的背影英姿飒爽,残霞落在肩头,人似沐在金辉里,渐渐远了。

    步惜欢立在都督府门口,望着那一抹背影,手一抬,忍不住想抓住,却终是一挥衣袖,放那背影离去了。

    暮青等五人出了城后,一路策马疾驰,天黑了后就借着月色在官道上赶路,夜深时分在距水师大营十里处勒缰下马,牵着战马入了官道旁的林子里,各自将战马拴在树上,解了包袱。

    “你自己慢慢往大营走,我们进山!”暮青对韩其初说了声,就带着月杀、刘黑子和石大海入了林中深处,往大泽山里摸了进去。

    正值月中,圆月如盘,山里树密草高,刚长出嫩芽儿的老枝将月光割得细碎,落在四人肩头,斑斑驳驳。四人曾从江南一路强行军到西北,夜里走山路再习惯不过,刘黑子虽腿脚不便,但甚是坚忍,不肯拖累同伴的速度,硬是咬牙跟得紧紧的。

    这一走,走了两个多时辰,暮青带着三人蹲在大泽山阴处的一处空地上时抬头望了望月色,估摸着是下半夜了。她将身上的地图拿了出来,月光自树顶上透下来,照见少年的手指在地图上划了划,顺着林子指出去,“从这儿出去有条小路,泔水和粪水车会经过此处,我们往前走一走,就在林子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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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潜入军营

    虽然已是后半夜,但五万大军一日的泔水和粪水不少,山路上仍有新兵赶着马车在忙忙碌碌。

    两辆马车进了林子,才一刻的时辰就出来了,马车拉着空泔水桶停在林子里,两个兵跑出来摘了面罩在山路上喘气儿。

    “太臭了!那泔水坑都快满了,还不让烧埋!”一个少年大口吸着山风,蹲在地上发牢骚。

    “你小子懂啥?这才刚开春儿,山里还生着不少枯草,烧起来把山给点了,殃及大军营帐哪个担待得起?”另一人三十来岁,身量壮实。

    少年一听就乐了,“可别提大军了,都督到底啥时候回营啊?”

    那壮汉道:“听说还在盛京城里查案呢,大案!”

    “嘿!武将干的都是练兵的活儿,咱们都督倒好,干上衙门里的活儿了。盛京城那是啥地儿?皇城!城里的大官儿一窝一窝的,查个案子还得用咱们都督,欺负人吧?”

    那壮汉被这话逗乐了,一脚尖子踢在少年屁股上,笑骂:“啥一窝一窝的,兔崽子才一窝一窝的!”

    少年险些一头栽倒,捂着屁股回头恶狠狠道:“就是兔崽子!朝廷里的狗官、龙武卫骁骑营的兵痞,都他娘的是兔崽子!”

    壮汉一听,叹了口气,“行了,军侯都尉他们都命咱忍着,咱就忍着吧。”

    少年闻言,愤愤站起身来,“忍到啥时候?那群龙武卫欺人太甚,天天骂营儿,一天一个花样儿,都骂到咱们都督头上了!他们说咱都督是仵作出身,只会验死人,不会练活人,除非咱们都变成死人。伍长,那群兔崽子都咒咱们去死了,还忍?”

    “得了,你以为他们不憋火?他们是骁骑营的,爱马如命,那匹野马王偏偏跑到了咱们大营里,咱们关着营门,他们不敢硬闯,除了骂骂营图个痛快,还能干啥?”

    “我呸!他们要不要脸?那野马王本来就是跟着咱们从关外回来的,只是性子烈,咱们只得放它在军营四周溜达,骁骑营的人眼馋咱们的马,抢也就算了,抢不着还要骂营,欺人太甚!”

    “都督回来了,兴许他们就收敛了。”

    “那都督啥时候回来?”

    “听说湖水冰融了就回来。”

    “行!”少年转身就往林子里走,“那明天咱就去刨大泽湖的冰!”

    那伍长一听又乐了,“你以为把冰刨开了都督就能回来?眼下湖水还冷着呢,咱们可是水师!水不暖练啥兵?我听陌长他们说了,都督要回来少说还得一个来月。”

    “啥?咱们还得忍一个来月?”少年回过身来,气得直点头,“那湖冰刨开后,咱们全军都到水里潜着得了!”

    “干啥到水里潜着?”

    “装乌龟王八!”少年高声一喊!

    话音刚落,林中忽闻簌簌草动之声,他以为是伍长跟进了林子,压根就没当回事儿,身后却忽然有人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少年一惊,刚要反抗,颈侧挨了一记手刀,翻着白眼就晕死了过去。

    刘黑子就地将人放倒,抬眼时看见暮青的眼神,点头便利落地将人扛起,和石大海一起将少年和他的伍长送进了山路对面的林子里,回来时手中提着两个腰牌。

    暮青接过来一看,南大营的。她将腰牌递给刘黑子和石大海,刚刚那两人与他俩身形相像,且刘黑子就是要去南大营的。她命令不动那辆空泔水车,四人只潜入林中隐蔽。

    过了会儿,一辆粪车从林子深处赶了出来,看见有辆空车停在空地上,人却不见了,不由纳了闷。泔水车挡了路,两个兵只得停下来到前头察看,刚走到车旁,两人的脚步便齐齐一僵——车辕上不知何时多了道人影!

    两人齐惊,还没回头,颈侧便一痛,双双仰面而倒。

    刘黑子和石大海将两人往泔水车上一放,赶着马车便到了对面的林子里。

    这两个兵是北大营的,暮青和月杀拿了腰牌,刘黑子和石大海扒了四个兵的军袍,四人便在林中速速换衣。这两个北大营的兵身形都较为削瘦,月杀挑了个高的,暮青挑了个矮的,一接军袍,就地宽衣解带!

    月杀一惊,眼神杀人,刚瞪向暮青便见她已麻利地宽了外袍,那杀人的目光一睃便慌忙转开,急急往暮青身前一挡!

    刘黑子正往身上套军袍,见月杀负手不动,在林子里立得笔直,不由奇怪地看向他。

    石大海也觉得古怪,探着头就往月杀身后看了一眼。

    月杀见了,眼神霎时化作一把剔骨刀!

    两人忙低下头去,心中更觉古怪——都督也没啥啊,不就是穿了身神甲?他们都知道,队长为啥还要挡着?

    两人只敢看不敢问,执行夜间任务的规矩时要当哑巴,都督和队长都这么说。

    暮青换衣的间隙瞥了眼月杀的背影,这人迂腐至极,她裹了束胸带,又穿着中衫和神甲,且林中的阴蔽处,刘黑子两人能看见什么?但月杀就是要挡着她,直到她换好了军袍,且军容齐整后,他才换衣。

    待月杀也换好了军袍,刘黑子和石大海已经解了那四个兵的裤带,将人都给绑到离地有些距离的粗枝上。大泽山虽离盛京城只有三十里,但林中有狼,为防他们走后,人被狼给叼去,他们便将人绑上了树。

    随后,四人各自查看了军容,衣衫都还算合身,只是月杀的身量高,袖口裤腿有些短,幸好有袖甲和春靴在,倒也不显得破绽太明显。

    暮青看了三人一眼,以眼神示意——走!

    暮青和月杀推着粪车,刘黑子和石大海推着泔水车,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的出了林子,顺着崎岖的山路走了小半个时辰便望见了军营。

    营里灯火煌煌,延绵如星子,自半山腰上远眺而去,若星河落人间。

    西大营的侧门开着,门两旁有守卫,两侧的木墙砌着洞,重弩架在其中对着营外,望楼上亦有人瞭望站岗。暮青四人推着车走到营门前时,正见着一队巡逻哨走过,四人都戴着面罩,营火和月光照在身上,眉眼不易辨认,暮青和月杀推着粪车在前,到了门口便要解腰牌。

    哪知道腰牌还没解,一个守卫就捏着鼻子催促:“快走快走,熏死了!”

    这是连腰牌都不看的意思。

    可暮青已经将手放到了腰间,她心中生怒,却也心知不妙。守门的今夜不看腰牌,想必以前也是如此,那她解腰牌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是不懂规矩一样,恐怕要惹人怀疑。

    果然,守卫的目光落在她放在腰间的手上,顿时面露古怪神色。暮青面色不变,在那守卫看向她时,机警的将手在腰间擦了擦,那样子就像是推粪车时手上沾了粪水,随手往身上擦一样。

    “你小子也不嫌臭!”那守卫转过脸去,活像暮青的手擦在了他身上,挥手赶苍蝇似的道,“快走快走。”

    暮青和月杀推着车就进了军营,石大海和刘黑子跟在后头,刘黑子的腿脚有些跛,过营门时却咬牙忍着,走得笔直。

    泔水车是南大营的,粪水车是北大营的,可暮青和石大海却要一个往东大营去,一个留在西大营,因此四人将马车往前赶了赶,石大海便嘶了一声,抱着肚子道:“娘的,今夜吃坏啥东西了?老子先去趟茅房。”

    暮青也道:“我也去。”

    “你小子也拉肚子?”

    “抖尿!”

    暮青在西北军营里待过半年,对军中汉子们的粗话门儿清,因此说起来毫无违和感。

    “行行行,那快走!”石大海一把勾住暮青的肩膀,俩人哥俩好的往茅房去了。

    月杀盯了石大海的手一眼,但任务在身,他并未表露什么。

    “伍长!我回营了,你小心别掉茅坑里!”刘黑子学着那少年的性子在背后喊了声,便独自推着泔水车往南大营走去。

    月杀见暮青的身影消失后,便也推着粪车往北大营去了。

    *

    暮青和石大海勾肩搭背的到了西大营的茅房,一进茅房,石大海便赶紧把手放下了,顺道瞥了眼暮青的脸色。

    暮青戴着面罩,月光从茅房墙上的小窗外洒进来,照见一双冷若寒星的眸。

    石大海沉默不语,他知道,都督定非因为他勾肩的事生气,而是西大营今夜守门的那俩守卫的屁股要倒霉了,不是鞭子就是军棍!

    石大海要留在西大营,他要等暮青等人先得手才能行动,因此只需装着拉肚子蹲在茅房里就行。暮青却要往东大营去,她摘了面罩,对着月光无声对石大海说了句见机行事,随后便出了茅房。

    她假装回南大营,一路上却留意着望楼上的岗哨和西大营的巡逻哨,走到二营附近时往一个营帐后头一躲,躲进了望楼上岗哨的视线死角。以前,暮青从军西北时,新军营是五人一伍,一伍一帐,水师到了盛京后便改成了大帐,一什一帐,一个营帐里有十人。到了夜里,除了有巡逻哨外,各营帐外还需有一人看守,以防营帐内有士兵随意出帐。

    一个营的编制是两千五百人,两百五十座营帐,一眼望去,营地甚广。但正如韩其初所言,西大营二营的夜防疏漏懒怠,不少值夜的兵在营帐外头打瞌睡,有的干脆坐在地上倚着帐子睡觉,暮青一路在二营的营帐间潜躲深入,甚至发现有个营帐外连值夜的都没有。

    元修带兵如子,但治军甚严,新军当初在西北边关时,营防也是很严的,入夜后在营房间穿行者必斩,无军符腰牌者以奸细论处!但来到盛京这两个多月,她不在营中,军纪都散了。

    暮青一路摸潜,越是深入,心中越冷,她摸到一处营帐后,抬头时见望楼上的哨兵要转身,她闪身便绕着营帐躲避,一转头却看见一队巡逻哨正往她的方向走来。

    前有巡逻哨,后有望楼岗哨,眼看着,她就要无处可躲。

    *

    月杀有粪车作掩护,一路顺利得多,他连营区间的水壕都没淌。水壕是挖在各营区间的壕沟,引水灌入,作用形同护城河,一是为了防止各大营之间的兵擅自走动,二是如遇火攻,可防火势蔓延到其他营区。

    水壕间有通行的吊桥,用于操练时或战时调兵,方便大军通过。夜里因有泔水车和粪车通过,吊桥会放下来一座,月杀赶着粪车一路无阻地进了北大营。

    北大营乃前营,夜防严密些,路上经过的巡逻哨见月杀是一人推着粪车,都查看了他的腰牌,但无人认出他不是腰牌上的人。

    一个大营万余人,各伍轮流运送泔水和粪水,大半年也轮不上一回,瞧着都是眼生的。

    月杀赶着粪车一路走一路冷哼,他没执行多万军之中烧营的任务,原以为有些难度,没成想如此容易。这支水师终究还是太新,夜防、岗哨、军纪、警惕性皆属下乘,这等大营,莫说让他万军之中烧营,便是让他万军之中取将领的首级也未尝不能。

    月杀本可以借着粪车的掩护走到离军侯大帐最近的茅房,但他这大半年少有活动手脚的时候,进了军营原以为能放开手脚松松筋骨,却没想到一路上如此容易,因此他赶着粪车就到了北大营一处极为偏僻的茅房,把粪车一停,就想摸潜深入,但他刚把粪车停下,远远便看见一队巡逻哨走了过来。

    那队巡逻哨瞧见粪车旁只有一人,远远便问:“前头是谁?为何只有一人?”

    “那个拉肚子,在西大营等着。”月杀依旧用这一路上的说辞。

    那队巡逻哨走了过来,为首的看军袍是个什长,他打量了一眼月杀,问:“你的腰牌呢?”

    月杀把腰牌一解,递了过去。

    这是一路上他遇到的第五拨看他腰牌的人。

    那什长看了眼腰牌,又打量了一眼月杀,月杀等着他把腰牌还回来,那人却将他打量得甚是仔细,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你……我咋瞧着你小子哪里有些古怪?你是一营四屯十伍的,你们伍长和屯长叫啥名儿?”

    *

    刘黑子赶着泔水车进了南大营,他腿脚不便,却不敢去驾马车,他不知军营里送泔水的平时驾不驾马车,怕像暮青解腰牌时那般遇险,因此不敢自作主张,只能一步一步的靠腿走。

    起初尚能装腿脚灵便,但走得远了脚踝便疼得厉害,春夜深寒,少年的额头上却见了细汗。

    “站住!”这时,一队巡逻哨唤住了他,“怎么就你一人?”

    “我们伍长拉肚子,在西大营的茅房里呢。”刘黑子转身道。

    “你的腰牌呢?”

    “这儿!”

    刘黑子将腰牌递了过去,那队巡逻的借着月光低头瞧了瞧,一抬眼正巧看见刘黑子额头上的汗,不由问道:“这大冷天儿的,你咋出了这么多汗?”

    刘黑子心里咯噔一声,但想起他假扮的那少年的性子,不由嘁了一声,道:“一瞧就是没去后山送过泔水的,要不小爷跟你换换,瞧瞧你出不出汗!”

    “嘿!”那为首的兵先是一愣,随后便恼了,“你小子横啥横!”

    “小爷就这脾气!”刘黑子一把将腰牌拽了过来,横道,“不服干一架!”

    “干就干!”那兵也是个暴脾气,提着他的衣领就要打架。

    刘黑子鼻孔朝天,哼哼道:“干架可以,不过得小爷告诉你,泔水还没送完,要是今夜送不完,明儿伙头营里恼起来,不让你吃饭可别怪小爷!”

    “你!”

    那兵一怒,刘黑子拍开他的手便顺势往车辕上一坐,恶劣地笑道:“要打日后再打,别妨碍小爷办差。”

    说完,他架着马车就走。

    既然他对这队巡逻的兵说自己这满头汗是累的,那当着他们的面儿驾马车走应该不会惹人起疑。

    那兵眼睁睁看着他走远了,气得指着刘黑子的背影道:“三营二屯八伍的小子,给老子记住他!明儿去他营帐里,老子非跟他打一架不可!”

    “军中私斗是要挨军棍的。”这时,后头一个兵咕哝道。

    “挨啥军棍?都督又没回来!”那领头的兵回头就骂道,刘黑子却已驾着泔水车走远了。

    他没将泔水车赶到伙头营,伙头营离军侯大帐太远,他腿跛,路上容易遇险,因此他驾着泔水车沿西路而行。

    西路紧邻大泽山,地势呈山坡,与望楼之间有死角,可寻死角潜入——这是韩其初的话。

    西路在大泽山脚下,不止地势呈山坡,枯草还很茂盛,一间茅房就建在不远处,刘黑子停下马车,将泔水车停到茅房里,出来后便猫在枯草里,沿着山脚下的山坡往南大营深处潜入。

    他一边潜一边数着营帐,待来到南大营中段山脚下时,他停了下来。

    接下来便不能再沿着山脚下行进,而是要深入大营中心地带了。

    他面前十步远处就有一座望楼,望楼因临近山脚下,底下枯草丛生,足有半人高。刘黑子趁着那望楼上的岗哨转身之际,悄声潜入了望楼底下,伏在枯草中偷偷探出头来观察里面营区的情形,琢磨着如何往里头潜入。

    正在此时,一队巡逻哨匆匆行来,远远的便听见有人道:“搜营!”

第一百三十三章 火烧大营

    “啥事?”望楼南面,一队巡逻的闻声而来。

    “哨子刚刚去茅房,茅房里停着辆泔水车,却没见着送泔水的人。一营的黄大头说他刚见过那小子,那小子说要泔水还没倒完,要回伙头营,可怎么把泔水车停到茅房里了?兄弟们和黄大头都觉得这事儿蹊跷,莫不是奸细混进来了吧?”

    “这……盛京城外天子脚下的,胡人刚走,哪来的奸细?”

    “你不知道,那小子横得很,黄大头查他的腰牌,他差点跟黄大头干起来。咱们营里哪有这么横的兵?不会是骁骑营那帮孙子混进来了吧?”

    那人不说话了,思量片刻,道:“那禀告上头了没?”

    “别别!那小子是黄大头放进来的,他怕挨军棍,让兄弟们先帮忙找找,兴许是咱们多想了,那小子溜哪儿打诨去了呢?”

    “……那行!兄弟们,四处搜搜,动静儿先别闹得太大。”

    一声令下,巡逻哨的兵们便开始四处寻人。

    木墙建在山坡上,山坡上的杂草足有半人高,巡逻兵们拿着刀枪拨拉着找人,刘黑子蹲在十步之远的一座望楼底下。这望楼是木制车载型的,望楼下绷着麻绳,并有四轮,刘黑子就蹲在四轮中间的杂草里,他压低着身子,一双漆黑的眼睛紧盯着面前的杂草,屏息而待。

    潜伏之时遇敌,不可紧盯敌后,以防遇上敏锐之人。

    潜伏之时遇敌,不可戒备紧张,以防气息外露,被人察觉。

    这些是越队长说过的,他都一字不落的记着。

    少年潜伏在望楼之下的草丛里,巡逻兵离他仅有十步之远,他不动不看,只听。听刀剑拨打枯草的声音,听军靴远近来去的声音,听小将们低声指挥的声音。他靴子里藏着把匕首,却碰也不碰,杀气一丝不露。

    巡逻兵都是江南的新兵,多是穷苦出身,其中不可能有江湖高手。少年心里清楚,却仍遵循着上官的教导,一步不差。出身于贫苦渔家的少年,这一刻近距离避敌潜伏,军纪做派已像个合格的侦查兵。

    这时,杂乱的声音里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人数一人,方向正是向着望楼!

    刘黑子屏息而待,依旧不动,两队巡逻哨共二十人,他特训了两个多月,解决二十人没有问题,但一定会惊动望楼上的岗哨。他身在三营的营区,离军侯大帐相距两百多个营帐,此时正值夜深时分,大军睡得正熟,望楼上的岗哨发现敌袭后,大军未必立刻出帐,远处的巡逻哨要赶过来需要时间,他趁这个时间可以奔袭四五十座营帐的距离,随后便是苦战了。他未必要赶到军侯大帐,只需突出重围,只要能见到军侯大帐,将火油罐子和火折子一齐扔过去,大帐火起,今夜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刘黑子盘算着这一路的可行性,那脚步声越近,他反而越不怕被发现了,他自幼腼腆,直到今夜才发现自己竟会如此期盼痛快地打一场架。

    可那脚步声却在离他五步远时停了下来。

    走近前来的正是一队巡逻哨的小队长,他压根就没看望楼底下,而是举目远望,扫了眼安静的大营,“若真是骁骑营的孙子胆大包天潜进来了,目的肯定是野马王!那野马王在何处?”

    另一队巡逻哨的小队长觉得有道理,说道:“在湖边溜达,今儿晌午还瞧见过。那野马成精了,刚开春儿,湖边的水草最鲜嫩,它霸着湖边,军中的战马只能吃山上的枯草。”

    “那就是了,要是真有人潜进来,目的不是野马王就是咱们军中大帐里的军机密要,谁在这营边儿上待着?人肯定潜入进去了,咱们在这儿搜什么?”

    “也是!”

    “那我们去湖边,你们去军帐!先看看有没有形迹可疑之人,弄清楚了再报军帐,免得说咱们谎报军情。”

    “说的是,走!”

    “走!”

    两人将在草丛里搜寻的人召回来,匆匆带着人往大营里头去了。

    刘黑子从望楼底下探出头来,没想到这也能化险为夷,他看着那两队巡逻的兵走远后才从望楼下钻了出来。这两队巡逻哨中的一队就是这附近营帐的,他们往军侯大帐去了,附近的营帐夜防也就空了,他跟在后头轻而易举的就潜了过去,当见到前方营区的巡逻哨时,他闪身便躲到了一座营帐后。

    “咦?你们怎么巡逻到这边来了?”那小队长见到隔壁营的人到了自己的营区很是疑惑。

    那人道:“少了个送泔水的小子,兄弟们正在找。”

    “少了个人?那报军帐了没?”

    “这不是正要去吗?我们先一路找找,找不着就报军帐。”

    “那快去吧!”

    “对了,我那边就劳烦兄弟们先给照看一下了。”

    “没问题!”

    那小队长点了点头便带着人往后头的营区巡逻去了。

    这一队人一走,前头的营防便又空了,刘黑子又怒又乐,心道这些自作主张的,等着挨军棍吧!

    他心里骂着,人却跟在其后,往军侯大帐摸去。

    *

    暮青还在西大营,后有望楼,前有巡逻哨,她无路可退,眼看就要被发现!

    她一扫对面营帐,心头忽动,就地一坐,低头抱膝——打盹儿!

    望楼上的岗哨几乎同时转过身来,远眺大营,没发现什么。

    巡逻哨远远走来,经过暮青身边时,小队长却咦了一声,停了下来,“这哪儿来的小子,咋睡在这儿?”

    说话间,他拿靴尖儿踢了踢暮青,“哎哎,别睡了!你小子哪个营的?腰牌瞧瞧!”

    暮青把脸埋在双膝里,被踢了两下才醒,醒来后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她坐在营火照不到的暗处,眉眼不清,甚是平常。

    “哪个营的?咋睡这儿了?”那小队长又问了一句。

    “嗯?”暮青迷迷糊糊的应了声,瞧着像还没睡醒。她转头四顾,瞧了瞧四面的营帐,又往对面瞧了一眼,一愣,“哦。”

    她只哦了一声,随即便打着哈欠起身懒洋洋的走到对面营帐门口,那营帐门口的值守不在,她往门口一坐,抱膝,低头,把脸一埋,继续睡了。

    那小队长愣了半晌,释然一笑,“迷糊小子,值夜的也能睡错了地儿!”

    后头有个兵笑了笑,“能出来值夜就不错了。”

    这可是二营!

    二营的都尉整天嚷嚷着要回西北,对军中的操练都甚是懒怠,手下的兵就更是不管了。他都不管,巡逻的自然也不敢管,想想必是暮青起夜,回来时困极,随便找了个避风的地儿就倚着睡了,这在二营里可不少见,能出来值夜就不错了。

    “走走走!”那小队长不再理会暮青,带着人就往前头去了。

    人走远后,暮青慢慢抬起头来,星眸寒凛,睡意全无。就地坐了会儿,待远处望楼上的岗哨转过身去后,她才起身往后方摸去。一路上,她能躲就躲,躲不过就装值夜的,如此摸到了东西大营交界的水壕边儿上。

    暮青没有泔水车或粪车掩护,无法大摇大摆地走吊桥,只能下水。她躲在西大营尽处的一座营帐后,从怀里拿出步惜欢给她的药瓶,倒了一粒便服了下去。

    也就片刻工夫,小腹里就暖融融的,似被温泉水浸着,甚是舒服。

    暮青顾不得惊叹鄂女草的药效,她瞅准了前后三座望楼的岗哨视线皆不在水壕里的时机,从营帐后奔出便跃下水壕,顺着土坡就滑了下去!

    一落进去,怒意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除了在大漠里陷入流沙那时,她再次想爆粗口。

    shit!

    冰!

    水壕乃战备设施,战壕里的水在寒冬腊月里结冰实属无奈,但开春后就要凿冰,一日巡察三次,发现水里有悬浮的冰渣便要打捞上来,确保水壕的战备效果。可如今开春都半个多月了,她跃下来踩的居然是冰!

    而这时,她立在水壕上,似一支箭靶,异常显眼。

    暮青快速扫了眼前后三座望楼,见前方望楼上的哨兵眼看就要转过身来,她趴在地上就地一滚,滚入了吊桥下!

    月光斜斜照进来,暮青躲在吊桥下的阴影里,匍匐前进,到了吊桥尽头后敏捷地起身贴着土坡隐蔽。头顶上一队巡逻哨走过,暮青贴着土坡,屏息而待。土坡冷硬,她却不冷,手脚五脏竟都觉得暖融融的,待巡逻哨走过去,她才谨慎地从吊桥下探出头去,寻着望楼的视线都不在吊桥附近的时机,抓住吊桥的绳索,一个翻身,敏捷地跃上了水壕,就地一滚,滚到了一处营帐后,成功潜入了东大营!

    韩其初说,让暮青避开章同驻守的营区,暮青却抬头看了眼营帐前驻着的营旗,顺着营旗估摸了方向,猫着身子便往章同所驻守的一营摸了过去。

    刚摸到一营的边儿上,暮青便看见有两队巡逻哨对面而来,她躲到营帐后头,听那两队巡逻哨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道人声传了过来。

    “哟,章都尉,这都下半夜了,您还不歇着?”此地是一营和二营的边界处,说此话的人一听就知是二营的。

    “再巡一趟。”章同的声音传来,听着有些冷淡。

    “再巡天都亮了。”

    “无妨,我先走了,你们也加强营防。”章同没多耽搁,说罢便带着人走了。

    二营的人目送他远去后才道:“有啥营防可加强的?白天龙武卫骁骑营那帮孙子来骂营,个个都躲着不出,夜里倒是守得严,有啥好守的?咱们东大营里五个都尉,除了他,哪个不是在帐中睡大觉?”

    “都尉本来就不用巡营……”一个兵咕哝道。

    “你是说章都尉吃饱了撑的?”另一个兵气不过了,“知道一营的人为啥都服章都尉吗?知道操练的时候,咱为啥总干不过一营吗?”

    “你是说咱们都尉比不上章都尉?”那兵恼了,两人眼看着就要打起来。

    “行了!”那小队长喝斥了一声,“吵啥吵?巡营!”

    两个兵只好闭了嘴,跟着继续巡营了。

    暮青从营帐后出来,直奔一营!一营的夜防确实是她这一路潜入进来所看见的最严密的,营帐的帐门是交叉横向排列的,每座营帐前有人值守,每隔二十座营帐便有一队巡逻哨呈纵列巡逻,远处还有望楼。章同在营防上的布置上严用了兵法,如此严密的夜防,说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那是夸张,至少活人是进不去的。

    暮青心生宽慰,悄悄退出了一营的营区,回到了二营。

    二营的夜防要松散得多,巡逻哨的数量比一营少了半数,暮青轻而易举地就摸到了都尉营帐附近,从营帐侧面忽然现身将值守的兵放倒,把人就地摆成了熟睡的姿势,随后潜入了帐中。

    二营的都尉睡得正熟,鼾声打得震天响。此人是西北军的军官,新军的低级将领从陌长到军侯,当初都是从西北军里提拔的。在边关时,新军只是小规模地在战场上协助过西北军,立功者甚少,因此新军如今虽然改编成了水师,自己的将领却很少,都尉以上的将领还是西北军的人。

    西北军将领们的心在边关,并不在水师,水师还隶属与西北军时尚好,一独立出来,这些将领便希望元修戍边时将他们带回西北,因此对水师的操练、营防等事,他们多不用心,加之天子脚下无战事,他们夜里不如在边关时警惕,入夜后就一个心思——睡他娘的!

    暮青摸到榻脚,悄无声息地摸走了一套军袍,走之前在二营都尉的靴子上放了把解剖刀。

    她退到营帐外,摸到了茅房里,那身都尉的军袍有些大,暮青便直接套在了身上,这才看起来合身了些。待她从茅房里走出来,已摇身一变,成了都尉。

    东大营里有五个都尉,身形容貌无人不识,暮青大摇大摆地往军侯大帐走,却专挑月光和营火照不到的阴暗处,看见巡逻哨就从营帐间插过去,那些巡逻哨远远的看见有人,刚要喊,一见军职是都尉,那喊声就堵在了嗓子眼儿里。

    东大营里有夜里巡营的章都尉,这又是哪一个夜里不睡觉?

    但暮青从营帐间穿了过去,巡逻的还没看清是谁,她就走远了。

    她走得大摇大摆,军威逼人,朝着守卫森严的军侯大帐!

    军侯大帐外守卫森严,四面八方都有亲兵值守。

    暮青直接走向大帐!

    *

    暮青走向大帐时,一队巡逻的在二营的都尉营帐外发现了被打晕的兵,起初他们以为那兵睡着了,踢了两脚后,人直接倒在了地上,一探气息,人还有气儿,只是晕了过去。

    心惊之下,那队巡逻兵闯进了都尉的营帐,被吵醒的都尉发现靴子上放着把雪寒的薄刀,一口凉气儿提到了嗓子眼儿!这刀的样式古怪,他似乎在哪里见过,想来想去,忽然露出震惊、不可思议的神色。

    “去!把章都尉请来!”他不确定这刀是不是他想的那人的,想来章同应该认得,他和那人曾经是同伍的。

    章同正巡逻到一营和二营的边界处,很快就赶到了二营的都尉营帐,一掀帐帘儿,瞧见那都尉手上拿着的刀,顿时一僵!

    “哪儿来的?!”章同三步并作两步,一把将解剖刀抢了过来!

    “老子咋知道!”那都尉脸色难看,“老子睡得正香,正梦见和家里的婆娘炕上亲热呢,这群小子就进来了,说营帐外值夜的被人打晕了,老子要下地察看,一低头,这刀就他娘的搁在老子的靴子上,差点割了老子的脚!”

    章同听着,拿着那刀,森寒如雪的解剖刀映出他那一双又惊又喜的眼。

    是她?

    是她!

    不会有错!

    章同转身就往外走,帘子一掀,像个癫狂的人狂喜地四处找寻。

    刚一转身,忽见前方军侯大帐方向,火光冲天!

    ------题外话------

    这两天的月票小剧场好逗!

    话说,用得着写个小剧场还这么没节操吗?我看了简直攒不起来了……otz

第一百三十四章 崩溃的军侯们

    时辰往前追溯一刻,暮青到了军侯大帐外。小说

    军侯帐外三丈,亲兵执枪,值守八方,见人行来,长枪一指,枪尖森寒!

    “何人!”

    暮青只往前走,火油罐子已然在手。

    圆月落寒山,营火仍煌煌,少年的脸看不真切,那一身都尉军袍却先落入人眼。

    “原来是都尉。”亲兵们一愣,收了长枪,“深夜来此,可是有要事?军侯已经歇息了。”

    亲兵们看不清来者是哪个营的都尉,少年在营火旁停了下来,一人多高的火盆架子遮了少年半张脸,远远瞧着,一半晴一半阴。

    气氛诡异,亲兵们刚放下的心再度提起,长枪一送,又指向了暮青!

    “你是何……”

    人字尚未说出,只见那穿着都尉衣袍的少年将手中一物往火盆架子一砸!只听喀的一声,不知何物裂了,那少年抬手一抛,那物凌空呼啸掷来,亲兵们仰着脖子,眼睁睁看着那东西砸在军侯大帐顶上,啪的碎开,顺着帐顶滑溜溜地落了下来。

    亲兵们回头一瞅,见是几片碎瓦罐,夜风一吹,一股子臭气,那臭气闻着像是……火油!

    火油?

    敌、敌袭?

    亲兵们大惊,但已经晚了,就在他们低头看碎火油罐子时,一只火折子抛过他们的头顶,夜风一吹,火星飞溅,莫名灿亮。那灿亮如星子扫落人间,忽然燎原!

    大火吞噬了帐顶,霎那间火光冲天,似要烧穿天际。

    帐帘儿刷的掀开,里头冲出一人来,两眼发红,杀气如虎,“娘的!谁敢偷袭水师大营!谁敢火烧老子的大帐!”

    那人虎背熊腰,声如洪钟,不是别人,正是暮青新兵时期的陌长,如今水师东大营的军侯——老熊。

    火油罐子一砸到帐顶,老熊就一惊坐起,穿靴子抓衣袍提大斧的时候,帐子就烧起来了,他又惊又怒,惊的是此处是水师东大营,前被北、西、南三大营呈偃月形包围,后依大泽湖,论军营地势,东大营最难进来,为何会有敌袭?怒的是堂堂军侯大帐竟被人潜进来一把火烧了,夜防的人今夜都他娘的在干啥?

    简直是耻辱!

    老熊一吼,亲兵们才反应过来,不管有多不可思议,那袭营的少年就站在面前,亲兵们纷纷提枪将少年围了起来。

    老熊这才看清袭营的居然只有一人,他差点背过气儿去,恼得抓狂——一个人能潜进水师大营来?一个人敢烧军侯大帐?

    这小子他娘的是谁啊!

    “把这小子给老子押过来!老子倒要看看他是谁,敢烧水师大营!”老熊一声令下,亲兵们提枪一送,戳向暮青腰间。

    那枪还没戳上去,暮青便往前走了一步,走到了月光下!

    “我!”

    少年的眉眼上似结了层冰霜,冲天的火光也烧不化,那眉眼甚是平常,但对于水师来说,却是人人都铭记在心的容颜。她是曾经的西北新军的精神领袖,她是现在的江北水师的都督,她在五万水师心中是神一般的存在,她之于江北水师如同元修之于西北军。

    哐当几声,不知是谁手中的枪掉了,老熊眼珠子差点凸出来!

    大帐烧得噼里啪啦的,亲兵们惊声叠起好似一台大戏。

    “咦?”

    “呀?”

    “啊?”

    “嘎!”

    “都都都都、都督?!”

    时辰再往回溯,月杀在北大营茅房前。

    “你们伍长和屯长叫啥名儿?”那什长警惕地打量着月杀。

    “伍长和屯长?”月杀挑眉。

    “对,叫啥?”那什长见他不答,更加警惕。

    月杀少见的笑了,只是笑得有点冷,有点凉,“区区伍长屯长,也使唤得动我?”

    那什长再警惕也没想到月杀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那时既惊讶又心知不妙,但只那愣神儿的工夫,忽见月杀凌空而起,身如鹞鹰,在他们头顶一旋,眨眼间,他落地,十人倒地。 [800]

    这十个人倒地前只觉出颈侧一痛,可谁也想不明白,为何会有人如此准,如此快,身手如此高强。

    月杀连将人拖进茅房都懒得,这处茅房偏僻,等到北大营的人发现少了巡逻哨并找来此处,他也该得手了。

    他负手远望,看准了一座望楼,足尖一点,飞身而去!圆月当空,人影掠过浑似苍鹰,无声无息落进望楼,脚尖落地,岗哨已倒。月杀看也不看那哨兵,借着望楼的高度负手远眺,看尽北大营营帐排列、巡逻布防,随即在附近的巡逻哨转身时,飞身而出,走营顶,掠夜空,飞纵进又一座望楼,人到哨兵已倒,如此飞走半座大营,如入无人之境!

    营边一道山坡上坐着一人,手里抱着只酒坛子,边喝边唱:“山河烽烟起,将士辞爹娘,披甲赴关山哟嘿,铁血儿郎!大漠沙如雪,忠骨无家还,手提胡头迎凯旋哟嘿,去他娘的议和!”

    最后一句一听就不是原词儿,且那人扯着嗓子,狼嚎似的,月杀在望楼上循声望去,无声冷笑,飞身而去。

    马都尉唱罢,自喊一声痛快,仰头对月,举坛喝水。喝着喝着,往夜空中一望,见一人自皓月中来,来如黑风,马都尉噗的喷出一口水,水没喷到那人身上,坛子却一炸,半坛子水浇了他一脸,他胡乱一抹的工夫,喉咙被人一扼,头顶传来一道冷声。

    “最后一句。”那人声音平凉。

    啥最后一句?

    马都尉喉咙被扼,声发不出,只拿眼瞪着月杀,恨不得宰了他——你小子谁啊?!

    “歌谣的最后一句。”

    凭啥告诉你?

    马都尉握住月杀的手腕,仕途将他的手掰开,眼神杀人——你个奸细崽子!

    马都尉不傻,江北水师大营里全是新兵蛋子,没有轻功这般高强的,这人穿着一身兵丁的衣袍,不是今夜从营外混进来的刺客,就是潜伏在军中已久的奸细。

    不过,这奸细杀他干啥?他只是个都尉,一来不知军机要事,二来这江北水师刚建不久,练兵都还没开始,哪来的军机?

    “告诉我最后一句,我告诉你我是谁。”

    先告诉老子你是谁!

    马都尉面色狰狞,声发不出便张嘴无声怒骂。

    月杀冷笑,“阶下之囚,没有资格谈条件。说了,打晕你,不说,扒光你。”

    马都尉一听,脸都绿了!

    月杀一见,脸也绿了,手指一扼,险些把误会他的马都尉给掐死,“扒光你,吊去望楼上!让全军瞧瞧北大营里哪个将领大半夜的坐在山坡上鬼嚎诱敌。”

    马都尉的脸色却没好看到哪儿去,这小子所说的两个条件里都没有宰了他,但他还不如宰了他,边关杀敌数年,他不怕死,但脸面还是要的,自己的不要,也得护着西北军的!

    不就是句歌谣?

    “无悔报国!”马都尉开口,无声道。

    “哦。”月杀应了声,手起手落,“不懂音律就别瞎嚎。”

    马都尉两眼一黑便晕死了过去,昏过去前还盯着月杀,不知他会不会把他扒光吊去望楼上丢人。

    月杀看也没看马都尉,扒男人衣裳这等事让他干他也不干,他大步下了山坡,边走边道:“自有人收拾你。”

    他又飞回刚才的望楼里,沿着望楼解决岗哨,一路走高,不多时便见军侯大帐在望。

    这任务,真没难度!

    他傲然立在望楼上,远望如同岗哨一般,却不观其他方向,只遥遥望向东大营,等。

    那女人不是他,她不会轻功,又没有泔水车掩护,想潜入东大营火烧军侯大帐要难的多,他再等她半个时辰,东边若无火起,他就烧北大营,让这水师大营先乱起来,她好趁乱行事。

    但他并没有等上半个时辰,也就两刻钟,东边先是有星星之火窜起,不一会儿便火光冲天。

    月杀挑了挑眉头,比他意料中的快了许多,不是营防太差,就是她的确是个当刺客的好苗子,可惜……学武已晚。

    这时,北大营的巡逻哨已被东边的火光惊动!

    “啥情况?咋会走水了?”

    “是不是伙头营走水了?”

    “伙头营哪是那方向?看那方向……娘咧,好像是军侯大帐!”

    “啥?”

    “敌袭……有敌袭!”

    不知谁喊了一句,北大营顿时就炸了营儿,一时间,驰报军侯大帐的、鸣钟示警的、睡得迷迷糊糊跑出营帐来看的……望楼底下来来去去都是人,乱得不成样子。

    月杀在望楼上瞧着,拿出火油罐子咔嚓一捏,抬手便往军侯大帐上一抛!

    火油罐子砸在帐顶,声音巨大,惊得往大帐驰报的巡逻兵们停住脚步,帐帘被掀开,里头闻声出来的军侯莫海闻见那火油味儿顿时一惊,“不好!”

    但是晚了。

    一只火折子在他一嗓子喊出来时就从他头顶上飞过,咻的落到火油上,大帐霎时火光冲天,犹如东大营。

    跑出来往东大营方向抻着脖子看的兵丁们纷纷回头,脖子差点扭了——呀?咋咱们的大营也烧起来了!有敌袭?在哪儿?

    军侯大帐的火势有多烈,莫海的脸色就有多臭,他一眼望向望楼,亲兵们纷纷抬头,这才知道人在望楼上!

    可是……似乎只有一人!

    一人敢袭水师前营?

    来者何人?!

    莫海怒哼一声,搭弓拉弦,箭去如风——管他是谁,射下来再说!

    望楼上的人却飞身而起,脚尖在箭头上一点,那箭咻地扎进望楼下方的地上,亲兵们举枪便戳,枪还没举起,那人已凌空踏过他们的头顶,稳稳落在莫海面前,手中一物亮出,抵着莫海的鼻头。

    莫海眼如斗鸡,盛怒之下一把从月杀手中抓过那东西,低头一看,傻眼。

    腰牌!

    江北水师都督府,亲卫长!

    东大营火起之时,刘黑子刚潜伏进离军侯大营附近的茅房里,隔着小窗看见东边的火光,不由心生佩服。

    都督好快!

    “敌袭!驰报军侯!快!”南大营的人果然被惊动了,茅房外一拨一拨的人往军侯大帐奔去。

    刘黑子从茅房里出来,见营帐外四面是人,向着东大营的方向指指点点,他低着头跟在巡逻的人后头跑,没跑几步,北大营火起,营区里顿时更乱。

    军侯大帐外,卢景山提枪而出,红缨烈如火,他望着东北两座大营,眼里也窜着火苗儿。

    那两座大营离得远,但火才烧起一会儿,夜风就送来了火油味,卢景山面沉如水,盯着那两座大营猜测是何人敢来夜袭烧营,想着想着,眉头越皱越紧,忽然觉得不对,猛一转身——不对!两座大营离得那么远,烧的只是军侯大帐,又不是整个大营,火油味儿为何这么浓?

    一回头,卢景山看见的是自己的营帐,帐前亲兵、巡逻兵都在望着东面和北面,只有他立在大帐门口,周围已无防守。他心里咯噔一声,一枪送进了大帐!

    红缨枪从大帐这头儿射入,从那头儿出去,刚猛的内劲将大帐撕出两个洞,大若人头!

    洞后探出一张黝黑人脸,隔着营帐对卢景山咧嘴一笑,随即往后一仰!

    火苗呼的从帐后窜起,卢景山大怒,长枪已射出,他夺了一个亲兵手中的刀便冲向帐后,亲兵和巡逻兵们这才发现自己的大营也着了火,惊骇之下慌忙跟着卢景山围去帐后。

    但帐后早已没了人,那放火的小子已奔出老远,南大营的人望着烧营之人的背影,却都愣了。

    那人是个瘸子!

    一个瘸子敢潜入水师大营?

    一个瘸子敢火烧军侯大帐?

    这小子是啥人?

    刘黑子停在远处,扬手一抛,卢景山一把接住,低头一看,傻眼。

    腰牌!

    江北水师都督府,亲卫!

    东大营火起之时,石大海也从茅房里闪身出来,一样跟在巡逻兵后头跑。他一直在茅房里蹲着,蹲得腿都酸了,熏得好几回都想出来,但想到暮青说让他忍耐,这才生生忍了这么久。可是,他忍是忍下来了,却离军侯大帐有些远,待他趁乱跑到大帐前时,北大营、南大营都已起了火。

    三座大营都起了火,烧的都是军侯大帐,西大营的军侯侯天是个精瘦青年,看模样就知是个猴精的人,他派人将军侯大帐围得严严实实,一边派人去探那三大营的情况,一边严防有人烧自己的军侯大帐。

    石大海一看,心中一动,远远地便喊了起来:“报——”

    一声长报,未至近前,他便被亲兵给拦了下来。

    “何人来报?”

    石大海把腰牌一解,递给那亲兵,就地一跪,道:“报军侯!俺们刚刚运泔水到后山,发现咱们的人被打晕绑在树上,泔水车和粪车不见了,怕是有奸细混进营里来了!”

    眼下这情形,显然是有人混进来了,侯天想过人是如何混进来的,想来想去,觉得只可能是他这边的疏漏,石大海的军报并不让他意外,他接过腰牌一看,眯了眯眼,“你是南大营的?”

    “是!”

    “那为何来西大营报信?”

    “啊?”石大海一脸怔愣,理所当然道,“这不是离得近吗?南边的大帐都已经烧起来了!西大营离后山近,俺当然来军侯这儿了,救人要紧!”

    “泔水车不是两个人送?为何来报信的只有你一人?”

    “俺们两人分头报信!”

    “那你们看见的人在何处?”

    “在后山泔水坑不远的林子里,人给绑到树上了,衣裳也给扒了!”

    侯天听后不再问了,他走近前来,眯着眼端量着石大海,想看出他所奏报的军情是否属实。但就连他自己都怀疑是自己这边的大营出的纰漏,而最可能的便是运送泔水和粪水的人里出了问题,于是,略一思量,侯天走到石大海身旁,招来一队巡逻兵,命令道:“你们去后山看看!”

    就在他从石大海面前走开的一瞬,石大海忽然向前倾身,就地一滚,滚向营帐时手从怀里摸出火油罐子往地上一砸!他天生力大,那罐子在他掌下一拍就裂,侯天回头时,他已将火油泼到了大帐上,一扔火折子,大帐顿时便烧了起来!

    帐前八面围着亲兵,奈何侯天警惕,他们却没反应过来,眼睁睁让人在眼前把军帐给烧了!

    侯天双目烧红,拔刀就要挑了石大海,石大海哈哈一笑,往地上一坐,从怀里拿出腰牌来一亮!

    侯天和亲兵们的刀枪同时停住,石大海伸手将腰牌挂到了侯天的刀尖儿上,侯天挑着那腰牌把刀收了回来,一看之下,两眼发黑!他身旁的亲兵们往那腰牌上瞄了一眼,识字儿的皆张嘴吃风,惊掉了下巴!

    石大海盘膝坐在地上,哈哈大笑,从怀里又摸出一物来,此物一亮,见者色变!

    虎符!

    见虎符者,如见将帅!

    大帐还在烧着,这时却无人再管,侯天率着亲兵和巡逻兵们将刀枪一收,跪地便拜!

    石大海持着虎符站起身来,笑容敛起,高声传令:“奉都督军令!西大营军侯侯天,即刻到中军大帐拜见,不得有误!”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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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明天小元宝周岁,评论区有抢楼活动,奖品有各种周边,妞儿们high起来吧!详见评论区滚动公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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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立威!

    水师大营四座军侯大帐都烧起来的时候,北大营辕门前官道上,一人策马奔来。

    望楼上的岗哨都被营中大火吸引了目光,听见官道上有马蹄声来,不由转身,惊声喝道:“来者何人?下马!”

    望楼上军旗一展,辕门守军见了如临大敌,长弓手短弓手紧急列阵,木墙后重弩就绪,森寒的箭头指向官道。

    韩其初勒马而停,却未下马,高举大印道:“江北水师都督府亲卫韩其初,奉都督军令而来,都督大印在此,命你等打开营门,不得有误!”

    那大印包在红绸里,韩其初将红绸一打,大印高举,迎着营火,玉色温润。

    辕门打开一缝,一名小将驰来韩其初面前,接过他的腰牌一看,又将大印翻过来对着火把细细一瞧,顿时惊住!他翻身下马,跪地一拜,随后起身策马回营,马蹄声在辕门里一歇,辕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弓弩手撤尽,韩其初策马进营,到了营中一举大印,问:“奉都督军命传令!军中传令官何在!”

    “韩大人请稍候!”那出营察看的小将抱拳一应,便去找人。

    过了会儿,那小将尚未回来,便见一人背月飞踏而来,只见帐顶流穗舞若艳火,那人衣袂舒卷风流,落地行来,脚下无声亦无脚印,营火一照,若非照得出人影,真要叫人以为是鬼魅。

    魏卓之见到韩其初,悠然一笑,风流天成,“见过韩大人,不知都督有何军令?”

    韩其初手执都督大印,端坐马上道:“都督今夜回营,奇袭四路军侯大帐,现已在中军大帐之中!特命除巡营值守外,全军回帐!擅出者,斩!妄议军情者,斩!散播谣言者者,斩!”

    三声斩令,一声比一声高,听得辕门的兵们个个噤声,气都不敢喘。

    早前前营火起之时就有人从军帐那边传消息,说火烧军侯大帐的是都督的亲卫长,起先还有人不信,如今听着竟是真的!

    天底下哪有火烧自个儿大营的都督?

    都督想干啥?

    没人猜得透,只能从这三声斩令里猜出都督心情不好。明天,或者说今晚,怕是就要有人倒霉了。

    “领命!”魏卓之还笑得出来,那双丹凤眼一弯,幸灾乐祸。

    在军营里这两个多月,暗中替某些人办事,他腿都快跑断了,刚回来不久,这两天正闲的无聊,听说她在京中办案,就快回营了,他就知道她一回来准有好戏看!

    往后这水师大营里可就热闹了,他要跟某些无情的人说说,最近不出去了。

    魏卓之笑眯眯地飞身而去,前往各大营传令止乱,韩其初则收起大印,下马步行,往中军大帐而去。

    *

    中军大帐在东大营,东大营前有三大营拱卫,后依大泽湖之天然屏障,从地势和兵防上来说都最为安全。但正是这最安全的东大营,最先被人烧了军侯大帐,动手的不是别人,正是暮青。

    暮青还在军侯帐外,章同赶到时,大火已经烧了三面大营的军侯大帐,少年背衬着熊熊火光,面寒如霜。

    老熊见到章同如见救星,忙跟他打眼底官司,意思是让他去跟暮青套套近乎。自从这小子亮明了身份,浑身就跟长了刺儿似的,扎手!怪不得大将军说他是属毛虫的!他还想问问她为啥要烧他的大帐呢!

    章同却不开口,只望着暮青,两人隔着十步远,却似隔着不可逾越的千山万水。

    你来了……

    他想如此说,却终究没有如此说。

    他记得刚到盛京扎营那夜,她次日便要披甲上朝,他带兵巡逻时看见她,并未与她说太多的话。他知道,她一入朝必定飞黄腾达,却没想到新军改编成了水师,而她成了江北水师的都督——一军主帅,他的上官。

    “都督回来了?”章同声音平静,她没回来时,他天天数着日子;她回来时,他惊喜成狂;见到她时,他却只有平静。不是想要平静,而是必须平静,一声都督不是与她生分了,而是必须如此称呼。

    水师五万大军服她,西北军的老将们可未必。

    在西北时,老将们喜爱她,多少是出于爱屋及乌,元修爱她的才华,老将们便也将她当成自己人。可如今她成了元修的旧部,水师不再隶属西北军,老将们的心却还在西北军里!她今夜奇袭自己的大营,烧了军侯大帐,这事儿老将们必定会要求她给个解释。她刚升任都督,刚回营,眼下正是服众的紧要关头,他必须要尊她为都督,站在她身旁!

    “这可是都督之物?”章同伸出手来,掌心里摊着把解剖刀,他声音平静,指尖却微抖,熊熊火光照亮那只武者的手,老茧密布,甚是粗糙。

    暮青望着那手,眼里融着暖意,开口时声音却依旧是冰的,“这刀不是给你的,我放在谁帐中的,让谁给我。”

    暮青说罢,抬脚便走,那方向正是向着中军大帐,“命营中军侯和都尉到都督大帐集合!”

    章同的心意她懂,心愿领受!

    *

    中军大帐中,东大营的将领们最先到了,暮青坐在上首,一语不发,只等。

    等了两刻的时辰,北、西、南三大营的军侯率领着麾下都尉进了中军大帐,月杀、刘黑子和石大海也一同回到帐中,在将领们的注视之下站到了暮青身后。

    “敢问都督,回营为何不派亲卫事先通传,为何要火烧我等大帐!”一进大帐就有将领压不住怒火,出言质问。

    先声质问者是南大营军侯卢景山,老熊瞥了卢景山一眼,皱了皱眉头。他是周二蛋当初从军时的陌长,从军路上,他们在上俞村中共过生死,有战友情义在,自是亲厚些,但其他三大营的军侯却跟他没这情义,他们的心都不在水师,不把他当上官便心无顾忌,今夜这局面只怕不好收场。

    老熊看向上首,心里替暮青捏了一把汗。

    暮青却没理卢景山,她冷笑一声,忽然喝道:“刘黑子!”

    刘黑子闻令,自暮青身后而出,走到大帐中央,抱拳跪地:“在!”

    “告诉他!我们今夜来了几人?”

    “四人!”

    “水师大营有多少人?”

    “五万!”

    刘黑子扯着嗓子喊,两声就让将领们脸上烧红,暮青没理卢景山,却照样堵得他一言难发。

    “四个人潜入了五万大军的营中烧了军侯大帐,有谁能告诉我,此事说明了什么?”暮青扫了眼众将,不用人答,她替他们答,“说明了——不是我们太强,就是你们太烂!”

    一声如雷,将领们齐皱眉头。

    暮青厉喝:“刘黑子!”

    “在!”

    “如何潜入大营的,说给他们听!”

    “是!”刘黑子得令,起身面向众将,高声道,“西大营侧门,进营无需腰牌!南大营一营查疑不严知情不报,二营擅断军情私自调岗!”

    “石大海!”

    “在!”

    “如何潜入的,说!”

    “是!西大营巡防不严遇事慌乱,俺在茅房里蹲了一个时辰无人来查,军帐火起后俺压根就没躲没藏,跟在乱兵身后跑到军侯大帐的!”

    “越慈!”

    “在!”

    “说!”

    “北大营夜防不严遇事慌乱,一营更有个马都尉深夜不眠饮酒高歌,诱敌当靶,蠢不可言!”

    “马都尉现在何处?”

    “山坡上晕着呢!”

    “带来!”暮青一声令下,刘黑子和石大海得令而去,一掀帘子,见韩其初正走到门口,刘黑子通传之后,韩其初便进了大帐。

    “来得正好!”暮青对韩其初道,“你是从辕门进来的,一路所见说给他们听。”

    “是!学生奉都督之命,一旦营中火起,即刻执都督大印入营止乱。果如都督所料,学生进营之时四面火起,前营随处可见乱兵,奔走传递军情的、扎堆议论夜袭的、忙乱不知所措的,营中乱如市井,毫无军纪可言。”

    韩其初回完话,侧身肃立一旁,暮青扫了眼军中众将,问:“都听见了?”

    严景山、莫海和侯天脸色通红,连老熊都觉得抬不起头来。

    “没听够的话,我这里还有。”暮青看向西大营的军侯侯天,“西大营二营夜防之懒怠令人齿冷!帐外无人值守的,值守时睡觉的,巡逻哨路过见之而不理的,一路所见,大开眼界!”

    “东大营二营都尉,夜眠毫无警惕心,睡梦中取你首级如同探囊取物!”暮青厉目望向老熊,他身为军侯,有御下不严之过。

    “这都开春了,东西大营之间战壕里的水依旧是冰,我相信这情况全军都有!你们是西北军的老将,在西北时不知何时允许战壕结冰,何时必须凿冰化水?”

    “我知道你们都一心想回西北,但你们敢回去吗?有脸回去吗!你们有脸回去说西北军的老将镇守的大营夜里被人给烧了,有脸说你们戍边多年,不知战壕何时凿冰,不知营防如何布置,不知突遇敌袭如何止乱安抚军心?有脸说你们拿着水师军侯的俸禄干的却是得过且过的日子吗?看看你们的样子!还不如参军不到一年的年轻将领!知道我今夜只有一个地方进不去,是哪儿吗?东大营一营!”

    暮青一指章同,“此乃后辈将领,你们比他从军的年数少,还是军中布防之要知道的比他少?丢人!”

    暮青连声厉斥,不留情面,“我不管你们是不是西北军的将领,是不是老将,今夜我对你们的评价就一个字——烂!”

    她骂够了,一字总结扔到了四路军侯脸上,打得老将们面色涨红,喘气如牛,却没脸反驳。

    反驳啥?说大军虽有五万,夜里都睡觉了,巡逻的人并没有那么多,四人潜进来烧了军侯大帐不算什么?他们都是征战沙场的老将,今夜之事若是交给他们来干,难度各自心里清楚。从西大营混进来后往三座大营潜入,不说路有多远,亦不说途中会遇到多少岗哨多少巡逻哨,就说若是夜防严密如同章同的营区的话,军侯大帐被人给点了是天方夜谭!

    说到底,还是营防太过疏漏懒怠,责任在将领。

    此事无可反驳,也没脸反驳!

    方才进帐质问,那是被烧懵了,全军的营帐都好好的,唯独他们的被烧了,被全军的兵盯着的那种滋味实在是耻辱至极,恼怒之下他们才想要个说法。可如今被骂成这副熊样子,还有何话可说?

    “报!”这时,帐外传来刘黑子的声音,“禀都督,北大营马都尉带到!”

    “带进来!”暮青声音落下,大帐帘子就被挑开,刘黑子和石大海带着一个中年将领走了进来。

    那将领的头发和衣襟还是湿的,显然晕在山坡上,刚被刘黑子两人给拍醒。

    马都尉在路上已得知了实情,进帐后便单膝一跪,“都督!”

    他只瞥了暮青身后一眼,见那打晕他的小子果真在,便咬牙垂首不再看上首——嫌丢人!

    “你在西北边关时,夜里也在军营里饮酒高歌吗?”暮青问,马都尉没脸答,她便起身往帐外走,“想回高歌的可以回西北高歌,想戍边的可以回西北戍边,但走之前,你们依旧是江北水师的将领,犯了军纪就要领罚!明日沙场点兵,领了军棍再走,不服气的可以不来,我传个信给元修,明日锣鼓开道,把你们领回去。”

    说罢,暮青掀了帘子就出了大帐。

    夜风习习,天色已蒙蒙亮了。

    四大营的军侯半晌才从大帐里出来,今夜之事有失颜面,本该拂袖而去,四人却怕了暮青似的,抱拳道:“明日沙场,听候都督发落!末将告辞!”

    暮青负手背对众将,冷面不言,众人经过她身旁时却一一抱拳躬身,行过礼后才离开了。

    章同留了下来,人都走远了,他却不说话。

    暮青亦未转身,她知道身后那人是章同,只等他说话。

    “你……”半晌,章同才开口,帐前无人,他便未称呼她为都督。

    “有话就说,我还指着你日后挑大梁,别婆婆妈妈!”暮青虽未回身,语气却如同两人以往相处那般。

    章同甚是怀念,低头一笑,嘴上却傲然道:“谁要给你挑大梁!你只是如今混的比我好,日后我必定比你官职高!”

    暮青没搭腔,章同沉默了一阵儿,言归正事,问:“你明天真要动军法?”

    “军中无戏言,不然呢?”

    “老熊也要打?”

    “打!”

    章同又沉默了一会儿,望着暮青的背影道:“自从新军改编成水师,军中的军侯都尉就都想回西北军。这两个月来,营中的都尉常常一同到老熊的军帐里,希望他能率众人向都督府表辞。老熊其实也想回西北戍边,但他没同意,我问他时,他说……他们都走了,水师的将领谁来任?五万大军皆是新兵,除了我,其余人都还不行,发现好苗子培养成将领需要时日,这段青黄不接的时日他不能走。他是念着我们当初在上俞村时的生死之交,此人重情义,你若能想办法将他留在水师里自是最好。”

    他不是要给老熊求情,军纪不严,无以立军,老熊顾念着和那些西北军将领的情绪,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致使军心涣散营防有失,此为过,需罚。但老熊是个可信赖之人,若能留下来,那是最好不过。

    “他能不能留下来,要看他能不能过得了练兵那关。”暮青道,老熊的人品她是信得过的,但君子不夺人所好,他若想戍边,她必不拦他,但他若想留下来,那得看他的本事。

    “你是说老熊不识水性?”

    “不仅如此。”暮青总算转过了身来,她看着章同,眸似星子,莫名灿亮,“全军操练,将领与兵丁一同受训,我要一支耐力、体力、作战能力及心理素质皆无可比拟的强军,我要从五万大军里练一支特种军!”

    “特种军?”章同愣了,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军队。

    暮青点头,她并非军人出身,但前世在国家保卫系统任职,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所谓的特种军,不可能有她前世所见的特战军人那样强的武器装备,但也必定会成为这个时代的先驱。

    严兵严将,世上无难事,她想试一试!

    *

    何谓特种军,章同不懂,暮青也未多言,她生性不喜多言,只行动为先。

    但在行动之前,她还有一事要做——沙场立威!

    西北军的将领心不在水师,她早有所料,所以才有了今夜的奇袭,她就是想要借机立威。她乃少年将领,军中将领中必有不服之声,立威只是第一步,往后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夜,章同走后,暮青独自立在帐外望着天边的一线熹光,知道天要亮了。

    她的第一步,即将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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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评论太多,下午回了几条,马上被刷下去了,谢谢妞儿们的热情和祝福,代家中元宝啾乃们一口!

    昨晚寻思着写五千再发,结果没发出来,等到早晨了。于是,这是昨天哒,我继续去写今天哒。

第一百三十六章 好白好圆!

    水师四方大营,每座大营都建有校场,四方大营中央建有沙场。txt电子书下载/沙场平阔,清风肃穆,万军列阵四营,齐望点将台!

    台上立一少年,簪雪豹银冠,披白袍银甲,踏虎豹战靴,发如战旗,英姿逼人。

    点将台下,四位军侯赤膊而跪,其后缚有都尉七人、兵丁五百,皆是昨夜营防不严者。

    昨夜之事在宵禁前就传遍了大营,都督带着亲卫三人潜入营中,火烧四方军侯大帐,北大营望楼上的岗哨都被人干掉一半!那五百兵丁里除了营防懒怠的,还有他们的伍长、什长、陌长,以及都尉、军侯,今日就是要当着全军的面军规处置这些人的。水师自从成军,从江南到西北,从西北到盛京,从未有人被当众军规处置,今日是第一次,四位军侯却皆在其列。

    万军寂寂,清风穆穆,点将台前黄沙走地,杀机肃穆。

    “报——”

    一声长报自前营方向而来,一名小将自万军之中驰出,奔来点将台前跪地禀报:“报都督!镇军侯、平西将军、安西将军正在辕门外,请见都督!”

    元修、王卫海和赵良义来了。

    暮青并无意外,昨夜的火一烧起来,应该就烧进盛京城里了,“来得正好,见!”

    “是!”小将得令而去。

    “报——”一人刚走,一人又来,“报都督!龙武卫大将军、骁骑营将军求见!”

    龙武卫的人竟然也来了?

    “不见!有脸?”暮青冷笑,骁骑营的大营离水师大营不远,昨夜营中火起,骁骑营里必定看见了,此事应该就是他们传出去的。

    “是!”

    “报——”竟又有急报,“报都督!都督府里来人送您的衣袍等物,来人名叫崔远,已在辕门外!”

    “让他随镇军侯一起进来。”

    “是!”

    三拨驰报,来得快去得也快,卢景山、莫海、侯天和老熊扭头望向小将奔去的方向,脸色灰黄。他们都知道昨夜闹到了什么时辰,暮青不可能连夜派人去盛京将元修请来,只可能是他得知了大营起火的消息后一大早赶来的。

    西北军的将领们听闻元修来了,挨罚的脸色灰败,没挨罚的目露喜色,大将军治军甚严,但爱兵如子,他们一心想回西北军中,其心可表,兴许今日能带他们回去。

    元修来得很快,来时前营大军让路如分水,男子战袍如烈阳,披清风踏黄沙而来,望见点将台下跪着的旧部,朗朗眉宇锁尽深沉。

    老熊等人感觉到那目光,皆垂首闭眼,羞于抬头。

    暮青负手而立,抬手一示,石大海搬来把椅子便放在了点将台一侧。

    元修上将台,入高座,人坐定,一言不发。

    王卫海和赵良义立于元修身后,瞪着跪缚沙场上的老熊等人,恨铁不成钢。

    跟着元修进来的马车停在点将台后侧,车上下来的书生少年看见台下跪着的数百将领兵丁,眼里隐有奇光。暮青没安排他的座位,他便往车辕上一坐,看向沙场。

    人都到了,暮青便临高扫了眼四面大营黑压压一片的大军,扬声道:“很疑惑我为何会突然回来,为何回来前不命人告知大营迎接,为何会火烧军侯营帐?”

    少年都督声音清冽,万军却并非都听得到,但点将台下跪着的、沙场四周列队的都听得清楚,一时间,前排列队的回头,口口相传,大营四面低音如浪。

    “幸亏我突然回来了,不然还不知军中是这副熊样子!”暮青一声高喝,惊了前方列队传话的,音浪忽停,万军抬头,齐望台上。

    “知道龙武卫骁骑营为何敢来骂营吗?骂营就对了!兵怂怂一伍,将怂怂一军!瞧瞧下面绑着的这些!慢军、怠军、轻军、惑军、乱军!军侯都尉带头不遵军纪,严军之相荡然无存,难怪别人敢骂到营门前来!”暮青负手扬声,声如春雷,目光一扫,看向韩其初。

    韩其初会意,拿出一张军令来,转手递给了同在台下候命的魏卓之,这文书本该是他读的,但他一介书生不懂内力,无法令宣读之事万军知悉。【阅读本书最新章节,请搜索800】

    魏卓之接过军令来,心底悲叹,真是少主的身子跑腿的命。

    他当初从军西北一是应承了某人来护着媳妇儿,二是他们都认为新军会改编成水师前来盛京,混一个军中的身份好掩护他办事,三是出于他私人的一个目的。可来了盛京后,他几乎夜夜易容出营办事,私事压根就没时间办,如今连不在他职责范围内的差事也要他办了。他是传令官,只负责军中战时或常时的军令传递,战时军令多,常时很清闲,今儿可倒好,这本该是军师念的文书也交给他了。月杀那小子也懂内力,为何不让他念?怕他内力太高被人怀疑身份?

    唉,世间女子!

    魏卓之拿着军令哀声叹气,暮青冷眼扫来,男子忙运气调息,扬声念!

    “西大营营门,进营者不查腰牌,犯怠军之罪,罚军棍一百!”

    此声悠长,万军听之如在耳畔,不由一口气吸得也悠长。

    军棍之厉,轻者皮开肉绽,重者终身残废一命鸣呼!

    一百军棍,等同于杖毙!

    “执法军!”暮青道。

    “在!”章同得令而出,今日由他的人执行军法,他看了麾下的兵丁一眼,四人行出,从赤膊受缚的五百兵丁里便拖出两人来!

    两人惊惧急喊:“都督饶命!”

    暮青铁面不理,执法兵将两人剪臂按跪在地。

    魏卓之继续念:“西大营二营,夜间帐外或无人值守,或就地瞌睡,犯慢军之罪,罚军棍五十!巡逻哨见之不理,犯怠军之罪,罚军棍五十!二营都尉治军懒怠,罚军棍一百!”

    “南大营一营查疑不严知情不报,犯怠军之罪,罚军棍五十!二营擅断军情私自调岗,犯惑军之罪,罚军棍一百!一营、二营都尉罚军棍五十!”

    “北大营一营都尉马仓深夜不眠饮酒高歌,犯乱军之罪,罚军棍一百!”

    “东大营二营都尉伍常开夜眠不醒毫无警惕,罚军棍二十!”

    他边念,章同手下的执法兵边将念到的人往外拖,兵丁、伍长、什长、陌长、屯长、都尉,一应人等皆无例外。待魏卓之念罢,五百人已被分批拖出,点将台下只剩四位军侯。

    “军侯卢景山、莫海、侯天、熊泰,纵容军心,营防懒怠,遇袭反应迟缓,致使全军奔走,妄议军情,营防大乱!身为军侯,玩忽懈怠,罪加一等,罚军棍两百!即刻行刑!”

    一声即刻行刑,执法兵上前便将四人按趴在地。

    “慢着!”这时,沙场上被缚待罚的一人忽然开口,暮青循声望去,见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西大营二营的都尉,那都尉仰头怒笑,“都督罚打军棍两百,不如直接说把人拉出去斩了!斩人不过头落地,将人杖毙未免狠毒!”

    暮青眸光一寒,当着万军的面跃下了点将台,大步走向那都尉。那都尉跪在地上,仰头看着暮青,眼神愤懑。暮青望进他的眼里,两人目光相触,刀剑拼杀无声,“你可知道,他们是为何而受此军法处置?因为你们!因为你们不想留在水师,他们顾及你们的情绪,故而放纵你们军纪懒散,致使军心涣散,全军都跟你们一个德行!”

    “那末将愿为军侯领罚!”

    “你愿?你愿有屁用!”暮青忍不住粗口,“你愿回西北军,你便懒怠水师的操练营防!你愿替你的军侯领罚,我便要让你领?不是你太把自己当回事,就是这些年的兵白当了!事事都要人依着你,不然就撂挑子闹情绪,那还当兵干嘛?不如脱了这身军袍回家去,自有老娘愿意事事依你!”

    那都尉的脸烧红如火,其余原本也想求情替罚的都尉顿时闭了嘴。

    魏卓之摇摇头,有段日子没见,她那张嘴骂起人来还是那么厉害。

    “该干正事的时候闹情绪,该受罚赎罪的时候逞英雄,这是军人?兵痞!”暮青骂完,转身就走!她回到点将台上,一扫台下跪着的数百人,“此地是军营,军队乃是国之利器所在,军纪不严,无以为军。我不需要把情义看得比军纪重的兵,我需要的是视军纪如铁的兵,你们可以说我铁面无情,但我能让你们成为一支铁军,成为一支鬼军,成为一支无人敢犯、绝无仅有、战史里尽是传奇的水师!”

    元修望向暮青的背影,神色怔愣,眸中似有异光。

    扮成崔远的骆成坐在马车辕子上,忍不住要吹口哨。

    万军寂寂,后面的听不见主帅所言,却不敢问,前面的过于震动忘记传话,不知多久,才有人想起来回头传递,一时间,窃窃之声如浪,一波高过一波。

    万军望着点将台上的少年,他曾是新军的传奇,曾是他们的骄傲,曾是他们的精神领袖,而如今他成为了他们的都督,告诉他们军中军纪比情义重,听来如此无情,却不知为何仍叫人血热。

    曾经的江南新军,如今的江北水师,在大兴的军队编制里一直都是尴尬的。在西北时,他们虽然隶属西北军,却因来自江南,在出自西北的二十五万大军中如异乡之客般难以融入。到了盛京后,新军改编成水师,可江北山多水少,湖河多大江少,大兴建国六百年来从无水师编制,他们又成为了一支只能在湖里河里练兵的大军,自个儿想想都知道要受天下人的笑话。

    一支地位尴尬前途渺茫的大军,没有希望,没有信仰,莫怪军侯都尉们想回西北操练懒怠,连他们自己都没有信心。

    他们都是贫苦人家的儿郎,无以为生才来从军,一支铁军,一支鬼军,一支无人敢犯、绝无仅有、战史里尽是传奇的水师,真的可以吗?若有一日衣锦还乡,他们真的能挺起胸膛对老娘和妻儿说,他们是享誉天下的江北水师的儿郎?

    万军齐望点将台,眼里似有一团火,烧得心热。

    “错有罚,功有赏,不问出身,只看兵王谁属!兵丁里亦可出将军,这是我给你们的公平!”暮青又出一言,万军已露激动神色,只为那兵王二字!

    “今日之罚,受罚之人所犯军纪已明,所罚之数皆出军规!不可求情,不受!不可替罚,不准!执法军!”暮青高喝一声。

    “在!”章同率麾下两千五百兵勇齐贺,声势如雷,直冲云霄!

    “打!”一声军令,军侯在前,都尉兵丁在后,一齐被按伏在地,裤带一解,裤子一扒!

    元修眉头一锁,魏卓之兴味一笑,骆成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好白好圆!

    这些兵将,一个个脸没有白的,屁股倒挺白。

    只见沙场之上,五百多人伏地,赤膊受缚,光着屁股!五百多只屁股,白花花一片,大白馒头似的,场面壮观!

    执法兵手执军杖,一人数数,一人行刑,杖起杖落——啪!

    其声震耳!

    万军肃静,四位军侯咬牙闭眼,听罚认罚,不看台上。

    元修双拳紧握,额起青筋,抿唇如刀,却端坐观罚,一言不发。

    暮青望着台下的受责之众,一目不错。

    十杖肤红,二十杖肤肿,三十杖过,受刑之人屁股上已见了血,白花花一片成了血淋淋一片,四五十杖后已是皮开肉绽血肉横飞!受刑结束的汗如雨下,唇角渗血,还在受刑的已有坚持不住的。

    军侯都尉咬牙不肯出声,兵丁们却声声求饶。

    暮青望而不言,其意明显——不饶!

    六十杖、七十杖、八十杖,数目越打越高,大军的心便跟着越提越高,方才的兴奋热血没了,只剩心惧凛然。八十的打完拖去一旁,一百的打完已晕死了过去。

    但还有两百的!

    四位军侯伏在地上,屁股打烂了打背,麻绳缚在背上,磨得血肉横流。王卫海和赵良义几番瞥开目光,不忍再看,但再不忍都没有出声求情,元修全程看到最后,与暮青一样一目不错,却一句求情也没有。

    待军杖落下,沙场无声,只闻腥风浓郁,黄沙一扬,漫了天。

    暮青命人将受罚之人系数抬回帐中,担架一架一架的来,一架一架的去,待沙场上空了出来,唯有地上的殷红的血迹提醒着方才的惨烈。

    “不要以为这样就罢了。”暮青道,“不要以为昨夜我奇袭大营,没有走过之处,营防之懒怠没有被瞧见就可以不必受罚。”

    还要罚?

    此时不仅全军的心提了起来,连魏卓之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

    魏卓之面上含笑,眸中却有忧意,这姑奶奶验尸时看男人的身子看习惯了,这满沙场的屁股她自不会羞于看,可法不责众,当适可而止。

    韩其初也如此认为,但他深知暮青的性子,知道她并非莽撞斗狠之人。她若是斗狠之人,今日行刑过后就不是人人抬回帐中由军医诊治,而是该有一半人抬到乱葬岗里埋了。

    都督说要打军棍,行刑时执法军用的却是军杖,看着惨烈,实则只伤皮肉不伤筋骨,否则哪有人受得住两百军棍?打到一半就要见阎王了!都督只是要正军风军纪,并无斗狠之心,她要责众必是心有盘算!

    王卫海和赵良义却急了,沙场罚将,为的就是杀鸡儆猴,如今鸡杀了,猴看了,目的已经达到,何必还要打猴?一个林子里的猴子都打得上不了树,他这山大王还有兵可调有兵可练吗?万一打出众怒来,可有炸营哗变之险!

    两人欲劝,脚步刚动,元修便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一眼便让两人僵住不动,呐呐无言。

    啥意思?不让劝?

    元修望着暮青的背影,面沉如水,波澜不兴。他们太不懂她,他以前也不懂,直到前日望山楼里劝她不动,他才懂了她的心坚如石。心坚之人不会斗狠,看她今日的行事便可知晓。沙场罚将本是杀鸡儆猴,她却杀罚之前先安军心,一支军心涣散的大军被她寥寥几句便有了信仰希望,军心凝聚士气高涨,行刑场面如此惨烈却没有打怕军心,没有打散大军心中的热血,只这一言一行牵动军心的能耐就足可担一军主帅!

    她不再是他麾下的新兵,不再是那个他拍拍肩膀夸赞赏识的小将。从他知道她不按常理奇袭回营,烧了自己大营的军侯大帐开始,他就知道她已长成。

    阿青,你已长成,可为何我宁愿你心如当初?你如今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我……

    无妨,人生在世终有一争,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日头高升,男子沐着日辉,眸光烈如白电,刹那逼人。

    点将台上气氛暗涌,点将台下,骆成看乐子看得正欢。

    打吧打吧!他回去要跟主子禀事,说姑娘看了五万人的屁股比说姑娘看了五百人的屁股有趣,想必主子听见前者,脸色会更好看些。

    暮青却没有下责打万军的军令,而是扬声说道:“你们操练懒怠了两个多月,不是想懒吗?我让你们懒个够!自今日起你们可以懒而不受罚,早操不出,夜里不防,随便你们!我放你们的假,假期一个月!”

    啊?

    此言一出,人人瞠目结舌。

    这是想干啥?

    ------题外话------

    昨天卡得头疼,突突的,总算卡过了,先发五千。

    咳,我要来预测!

    看到这章题目,妞儿们反应如下——

    吃货党——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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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猜得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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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好好禀事

    都督是啥用意,无人知晓,只知全军休假一个月成了军令,违令者军法处置!

    只听说过点时不到操练不勤要受军规处置的,没听说过想出操还要被处置的,这事儿可新鲜!

    大军撤出沙场各自回营后,休假之事就在军中讨论开了。暮青命骆成将马车赶到中军大帐卸行李,元修带着王卫海和赵良义先行去了医帐中看望伤兵。

    老熊四人伤重未醒,正在医帐里敷药,其余受杖的都尉皆安排在旁边帐中,伤势重的在小帐单独医治,伤势轻的在大帐里流水医治。

    元修到了医帐营区时,帐外围着的都是西北军的将领,今日受罚的都尉有七人,其余人皆未受罚,军列一解散就火急火燎地聚到了医帐外,见到医童出来就忙问里面的人伤势如何。医童忙得团团转,没空应答,一个都尉正要发怒,抬眼看见元修来了,忙敛态行礼,“大将军!”

    其余都尉闻声望去,皆露出喜色,“大将军!”

    盛京城外一别两个多月,大将军封侯时他们不能进城祝贺,前段日子听说被刺客所伤险及性命,他们也不能进城探望,如今可算是见着人了,见元修伤势无碍的样子,将领们皆松了口气,但想起医帐中正受着罪的战友,都尉们脸色都不好看。

    “大将军,周二蛋那小子也忒狠了!”一个都尉道。

    元修闻言,一脚就踹了过去,“你们懈怠营防还有脸了?”

    那都尉被踢得一个踉跄,捂着屁股奔远,又捂着屁股奔回来,一脸委屈,咕哝道:“这也不能全怪兄弟们,谁料到新军能改编?兄弟们都想着西北,想着大将军,哪还有心思待在水师里?”

    元修闻言又是一脚,“怎么?少你们的军饷俸禄了?”

    那都尉被踢毛了,恼道:“那俺们宁愿不要这军饷俸禄,就想还当大将军的兵!”

    “滚蛋!”元修拂袖怒骂道,“西北军里没你们这样无视军纪的兵!”

    “大将军,俺们……”

    “滚蛋!”元修连伤兵也不看了,拂袖就走!一群都尉见他动了真怒,着急忙慌地跟在后头,跟了十来丈,元修倏地回身,一个跟得紧的都尉险些撞到他身上,那都尉摸摸鼻头儿,二皮脸的笑了笑,元修怒道,“笑什么?觉得心在西北,我就能带你们回去?瞧瞧你们干的事儿!这些事若是在西北军里,该如何处置?”

    众都尉干笑一声,眼神闪躲。

    “昨夜混进来的若是敌军奸细,你们这帮人都该拉去沙场,斩立决!”

    都尉们垂首不语,这不是混进来的不是敌军么……

    “不是敌军,你们就有理了?”元修一眼就看穿了这些旧部在想什么,“想回西北,营防疏漏就是借口了?你们在西北多少年了,如何布防不知道,战壕何时凿冰解冻不知道?你们这群兵油子!无非仗着是西北军的老将便欺她新任都督嫡系不足,缺了你们练不得兵,不敢把你们如何!”

    除了龙武卫的兵里多士族公子,朝廷外三军里服役的兵多是贫苦出身,其中不乏市井混混、赌徒恶棍,这些人不好管教,除了以军纪震慑,还需让他们心服,用的便是杀敌四方的兵勇猛将,用的不好便是军中的瘤子。如同水师如今的局面,他们不把暮青当主帅,便不肯效力,耍懒打诨,觉得西北军的将领军功赫赫高人一等,觉得暮青是元修的旧部,不敢把他们如何。

    “今日若是在西北,我也如此罚你们!但我可不会用军杖,打在你们身上的会是结结实实的军棍!”元修看着这些他一手带出来的将领,“你们在军中多年,军法见得少吗?英睿今日说的是军棍,打的是军杖你们没看见?打军棍里头的门道儿你们不知道?”

    军中但凡有人受刑,必会点齐大军,在万军面前细数其所犯军规,当众行刑,以起到杀鸡儆猴的治军之效。但行刑里头的门道儿却不少,刑具有军棍、军杖之分,打法有拖打和弹打之分,责打的部位有背部、腰部、臀部和大腿之分。

    军棍圆实,打肉及骨,人没打死骨先打断,五十军棍就能将人打残!

    军杖宽扁,打在肉上,难及筋骨,饶人一死才用军杖!

    拖打的打法是军杖落下时就势拖一下,此种打法不用几杖就能皮开肉绽,不懂门道之人见受杖者血肉模糊便以为打的重,实则受刑者受的只是皮肉之苦。

    而弹打才是要人命的,即军杖落下时顺着皮肉的反弹力立刻将军杖弹起,此种打法皮肉不易破,以皮下瘀血为多,常给人以打得轻的错觉,实则受刑之后若不将瘀血及时散出,几日后瘀血处便会生出脓血,军中称之为“溏心蛋”,受杖者那屁股就跟蛋似的,外表光光生生,里头儿稀稀溜溜,一旦生了脓血便会烂出个洞,治不好就得死!

    今日沙场上受刑的数百将士看着屁股上血肉模糊,实则只是受了皮肉之苦,尤其是老熊四人,受杖之处皆在背上和屁股上,腰腿这两处容易打断的地儿可是一杖都没打!

    “这些事军中的老人都知道,英睿虽在军中时日不长,但她是仵作出身常验死伤,棍棒打伤的门道儿她能不清楚?好心饶人一命,倒被你们反咬一口说人狠毒?你们是欺我今日没在点将台上观刑,还是觉得我眼瞎了看不出来?”

    “大将军,俺不是这个意思……”那在医帐前告状的都尉嘟囔道,“俺就是心疼军侯他们,要是俺们犯了军规就是军侯他们管教不严之过,那都督俩月没回军营,是不是也算失职,也该挨罚?”

    “放屁!”元修怒斥,“她是领了朝廷之命的,你们违反军规也是领命行事的吗!知道她没回来查的是何案子吗?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案!”

    元修转过身去,半晌才又转过身来,日头高照也化不开他眉宇间的沉痛,“此案是我对不住军中将士,我一心想追回军烈将士们的抚恤银两,英睿帮我找回来了。她这两个月若不在朝中,莫说军中被贪的银两追不回来,我伤重……只怕命也没了。你们可知是谁救的我?是她!当初在边关她就救了我一命。我相信你们才让你们到新军里任都尉,我以为她不在之时,你们会帮衬着些,没想到你们让她这般不省心。”

    “啊?”都尉们面面相觑,懵了。

    他们不知道这些……

    水师大营离盛京城三十里远,没人传递京中消息,许多事他们都是听骁骑营骂营时才知道的,骁骑营的人说的又不清楚,他们实在不知真相竟是如此,还以为是都督在朝中查些无关紧要的案子,心中埋怨他疏忽水师。

    闹了半天真是他们犯浑,错怪都督了?

    “你们听着,若是水师不要你们,西北军你们也回不去。”元修忽然道。

    “大将军?!”都尉们齐惊。

    “大将军,末将们可是对您忠心耿耿!”

    “我知道。”元修一一看过眼前的将领,他们都是西北军的将领,随着他一同出生入死过,一同保家卫国过,“你们一日是我元修手下的兵,一辈子都是!死了,我葬;残了,我养;回乡,出路我安排!但军纪犯了就是犯了,若她不要你们,我会安排你们回乡,亦或者跟在我身边做别的事,就是不能再回军中。”

    元修说罢,转身便往走,留下众西北军旧部们面色发白,久不能动。

    *

    暮青回到中军大帐后,刘黑子和石大海帮骆成将行李从马车上卸下来搬进了大帐,暮青没让刘黑子帮忙收拾,她将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下骆成一人在帐中叙话。

    帐外有月杀守着,暮青不怕隔墙有耳,问道:“你家主子可还好?”

    骆成一愣,笑得古怪,“您昨天傍晚才跟主子道别。”

    这回换暮青愣了愣,还真是昨天傍晚才分开,可她为何总觉得过了好长的时日了?大抵是因为出了盛京,离得远了吧。

    她有些不自在,起身翻了翻搬进来的行李,打开放她衣物的那只箱子看了看,没话找话,“你家主子……没在这箱子里放什么奇怪的物什吧?”

    比如又是那写了情诗的帕子之类的。

    骆成闻言笑得殷勤,“您想让主子放啥?小的回去立马禀明主子送来!”

    他点头哈腰,一副小二样儿,暮青顿时有些恼,恼自己又说错话了。

    “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暮青啪的一声将箱子盖上,负手立在书案后,看大帐墙上挂着的大泽湖地图,声冷意怒。

    “哎!”骆成答应得痛快,走得也麻溜。

    一出大帐,月杀便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道:“回去好好禀事,添油加醋你知道后果。”

    “哎!”骆成照样答得痛快,走得越发麻溜。

    月杀脑仁儿突突的疼,月影手底下的人,他真是每见一次都想把他们的舌头给拔了。

    骆成跳上马车,哒哒的走了。

    人走之后,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暮青才传人进帐,月杀率人进帐时,发现搬进来的行李都已收拾好了。

    “说说看,你们昨夜潜入大营后,有没有遇上营防不错的兵?”暮青坐在书案后问。

    韩其初闻言笑了笑,“学生来时,辕门已乱,都督还是问他们吧。”

    刘黑子摇头,“没有。”

    石大海道:“俺在茅房里蹲了一个多时辰,人没见着,倒是被熏得够呛。”

    刘黑子一听就笑了,“听说侯军侯是个精明人,石大哥昨晚能骗过他,实在佩服!”

    “嗨!那有啥?”石大海有些不好意思,“还不是你们都得手了,把俺给急坏了,心想怎么也不能唯独俺这边的大营没烧起来,这一着急……脑子就突然好使了!”

    此言一出,惹得韩其初和刘黑子都笑了起来。

    暮青看向石大海,点头道:“昨晚表现不错。”

    石大海忠厚老实,论机灵,不如刘黑子,昨夜能用计使诈实在难得。

    “你们这两个月的特训成果不错,昨晚都表现很好。”暮青不吝赞扬。

    俩人顿时兴奋得孩童似的。

    “如果没遇上还不错的兵,那就去把章都尉传来吧。”暮青道。

    “有!”月杀忽然开了口,暮青有些意外,听他道,“昨夜北大营有队巡逻哨还算警惕,小队长是个什长。”

    “几营的?”

    “一营!”

    “传来!”暮青即刻下令,“还有,昨夜南大营那两个倒泔水的兵里,有个少年也不错,一并传来。”

    刘黑子得令而去,一掀帘子就发现魏卓之来了。

    “没传你,你来作甚?”暮青问。

    魏卓之一叹,她可真冷淡,好歹他们在江南时就相识了。他进了帐中,厚着脸皮道:“末将是军中的传令官,都督既然回营了,自然要在大帐听候调遣,以便随时传令。”

    其实,他就是无聊,又好奇她要如何练水师,因此便找了个理由来中军大帐里待着了。

    暮青心如明镜,面无表情道:“那好,传北大营一营昨夜的巡逻队长、南大营昨夜倒泔水时被打晕在后山的兵丁,以及东大营一营的章都尉来。”

    魏卓之:“……”

    韩其初笑道:“劳烦传令官了。”

    魏卓之嘴角一抽,直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竟然进帐就有跑腿的差事,但他知道暮青的性情,若想当个闲人,她绝对不会允许他待在中军大帐,于是只能唉声叹气地传令去了。

    东大营离得近,章同先到了,暮青却没说传他来有何事。众人在帐中等了一阵儿,北大营一营昨夜的巡逻队长来了,那人是一营四屯的什长,名叫汤良。

    此名听来不似山野粗名,但此人的气质并不似书生,暮青将人打量了一眼,问:“你家中有读书人?”

    汤良听闻都督传召,一路提心吊胆,还以为是今日沙场问责,将他遗漏了,所以要补上。但没想到到了中军大帐,暮青头一句竟是问了这么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他不敢怠慢,忙道:“回都督,末将的爹是村子里的教书先生。”

    “那你为何要习武?”

    “回都督,末将祖籍汴河凉县老幺山中,村中甚穷,只靠爹教书的钱无以为生,末将从小就打柴打猎,识得几个字,练了一身筋骨。”

    汤良虽是有问有答,却不知暮青为何问这些。

    暮青轻轻颔首,没有再问他的出身,忽然问到了正事上,“你昨夜为何拦下我的亲卫长?他有可疑之处吗?”

第一百三十八章 心黑的都督

    元修进帐时,其余人都走了,唯独月杀守在帐外,王卫海和赵良义也在帐外等着。

    “他们给你添麻烦了。”元修进帐便道。

    “意料之中。”

    元修见暮青没恼,反倒蹙紧了眉头。有时,他盼她恼他一回,哪怕是怒,也是因他。可她总是这般清冷,似乎他挑不起她心湖里的一丝涟漪。

    “眼下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你先用着他们,待日后你看上谁,再将他们替换出来,我带走。”

    “嗯。”

    江北水师的将领最好是她的嫡系,暮青不想跟元修虚伪客气,她如此想的便如此答了,元修眸底却生出痛意。

    她就如此希望跟他划清界限,军中一个也不留他的人?

    她如此想要培植嫡系,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那个人?

    那些西北军的旧部犯了军纪,哪怕她想留下他们,他也不会同意他们留在她的军中。但他多希望她会说留下他们,哪怕只是一句话,也说明她碍于他的情面,心中在意他。

    男子眸底痛意深潜,一身烈袍银甲,战袍如火,银甲如霜,这霜与火却似都在眼底,交织不散。当年英雄少年郎,戍边关杀胡虏,何等意气风发,如今陷京城忠孝两难,情场失意。

    暮青上下眼皮子直打架,她昨天傍晚骑马赶路,夜里潜入军营会见将领,一夜未眠,早上沙场立威,刚刚又把特训之事定了,现在已是困极,奈何元修在此,她只好撑着。

    元修见她这副模样,不知该气还是该怜,走到桌案旁拉去暮青便往床榻上去。

    暮青一惊,往帐外瞥了一眼,月杀在帐外,她不想怒斥喊叫,以免月杀进来,大家闹得不愉快,她只自己把手往外抽了抽,但元修握着她的手,力道铁箍似的,在她使力之时,他已将她拉到床榻旁,一甩手她便跌到榻上,欲起身时他已拉过棉被将她盖住。

    那棉被盖在她肩膀下,元修压住棉被两侧,双臂撑在榻上,俯身望着暮青。

    两人贴得极近,她能望见他眸底的那团烈火,闻见他身上烈日般的阳刚气息,他亦能望见她眸底的寒霜,闻见少女身子清淡如兰的幽香。那幽香燃了他眸底的那团烈火,压不灭,直欲将她吞噬。

    “元修。”这时,他听见她的声音,泼入心底,冷如利刃,“你确定要如此?让我们之间连朋友都没得做?”

    她冷静如常,仿佛他吻她也无妨,他们之间曾经同生共死的情分全在他一念之间。

    “有时,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女子!”元修压低声音道。

    “我是,但我不是被男子碰着就要以身相许的女子。亲吻只是人类之间表达友善和思想交流的表现,是人类物种繁衍进行时的一种特殊状态。在我无法阻止你在我身上进行思想表达之时,我可以选择拥有自我思想,拒绝和未经我的允许侵犯我的人再做朋友。”

    她又说这些叫人听不懂的话,但她成功了,成功将他的情绪给击得荡然无存。

    元修起身,大步离开床榻,走到大帐门口时停下脚步,他未回头,只听得出嗓音暗哑,“累了就歇息,你来军营是练兵的,不是把自己给练垮的!需要军备物资就说,如今水师在朝廷眼里是重中之重,你水师大营要的东西,哪个也不敢克扣!”

    元修掀开帐帘儿就走了,王卫海和赵良义跟在他身后,走到远处才问:“大将军不打算让老熊他们回西北,怎不把这事儿跟那小子说?”

    方才两人的谈话他们在帐外都听见了,只是后来两人声音甚小,似在密谈。他们在帐外听不清,只是觉得如果商量的是老熊等人的去留问题,没必要密谈吧?

    元修却一言不发,天近晌午,日头渐高,落在男子肩头,战甲雪寒。

    王卫海和赵良义互看一眼,再粗心也看出元修心情不好来了。

    这是咋了?

    俩人吵架了?

    *

    暮青睡得浅,傍晚就醒了,晚霞烧红了半座军营,旌旗连山,长风浩浩,一出大帐,见云海万里,丽山莽莽,这等景致比在都督府里对坐满园芳菲更令人喜爱。

    暮青抬脚便往营外去,对月杀道:“你先歇着吧,我出去走走。”

    “你去何处?”

    “湖边。”

    出了东大营就是湖边,湖冰映晚霞,峭壁发绿枝,日轮如盘,湖如弯月,暮青沿着湖边而行,举目远眺,见湖岸冰融草绿之处有匹骏马。那马雪白胜过湖心的雪,唯独耳朵与四蹄是黑的,神骏孤傲,天下独有。

    卿卿……

    暮青不太喜欢这名字,总觉得是某人的恶趣味,但她却朝那匹马走了过去。

    那马本在湖边饮水,感觉有人靠近,远远的便抬头喷了下响鼻,警告。

    暮青没理会,人没走到便开口说道:“你在我的大营里,喝着我的湖水,吃着我的湖草,还要警告我,世间还有这等道理?真是什么样的人看上什么样的马,人的脸皮厚,马的脸皮也厚。”

    暮青在野马王三尺外停了下来,她记得当初步惜欢在石关城马场里与它初次说话,也是隔了三尺。她不懂驯马,也不想驯服卿卿,只想找人说说话,军营里只有月杀和章同知道她是女儿身,章同有差事在办,而月杀不是聊天的好对象。

    自从爹死了,家没了,她从江南到西北,又从西北到盛京,如今又到了城外军营,总有漂泊无依之感,而卿卿从关外到大兴腹地,离开了生它养它的草原,离开了它的野马群,孤孤零零的追随着认定的人,总觉得她与它的境遇有些像。

    暮青就地坐了下来,望着湖心道:“他没来,你若想见他,还得等些日子。”

    不知卿卿是懂了她的话,还是感觉出她没有恶意,它并未离开,只踢了踢湖边的冻土。

    “他身居高位,无法随心所欲,想出城就出城,你又不愿意随他进宫被人饲养,那就只能等了……或许他说的对,我们真有些像。”暮青淡道,转头看去,见马已低头吃草去了,只是打了个响鼻,似乎对此话颇为不屑。

    暮青低头,浅浅一笑,“我来水师大营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这天下间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马专心吃草,不理她。

    “听说,骁骑营的人前些日子想套住你?”暮青随手从身边捏了颗石子儿把玩。

    马的响鼻声更响,似乎更加不屑。

    暮青将那石子儿往湖心一掷,转身就走,“过些日子,我请你去一起揍他们。”

    话音落时,她已上了小坡,走远了。

    坡上几个东大营的兵探头探脑,见暮青走来,忙站直了身子,“都督!”

    “嗯。”暮青过而不停,只淡淡应了声就走了。

    那几个兵却望望她的背影,再望望湖边野马王的身影,脸上皆露出惊奇的神色。那野马王跑来营中有些日子了,军中喂的草料再肥美它也不吃,驯马官想破了脑袋也接近不了它,那马成精了似的,甚是高傲!可都督方才竟能跟那马在湖边坐上一会儿,真乃奇事一桩!

    但今日军中的奇事可不只这一桩。

    听说,章都尉派他那营的兵到后山伐木,又派人到沙场上挖泥潭,那泥潭老大了,挖了好几个,四周还有水渠,不知要干啥,刚刚又听说有人在填沙袋,一营的人这一下午忙得热火朝天,很多人都去沙场上瞧热闹,打听要干啥,可一营的人也不知道。现如今整座水师大营都传遍了,大家伙儿的好奇心都被勾了起来!

    暮青没回中军大帐,而是直接去了沙场督工,监察泥潭的工事,直到夜里才回大帐。

    三更天时,章同来报,一切都办妥了,他麾下有两千五百人,一起办差自然有这效率,暮青让他带人回营歇息,自己也睡下了,只待明日。

    *

    水师大营中军大帐里的烛火熄了时,都督府里的灯火还亮着。

    暮青走后,都督府里只剩杨氏一家看着门儿,杨氏虽知暮青刚走,不会回来,但府门前依旧挂着灯笼,一夜不熄。

    后园阁楼里没点灯,屋里却有人。

    明月照花枝,枝影映窗台,一人立在窗前,容颜如明月,声凉似夜风。

    “说。”

    “是!”

    那人人影颀长,一人跪在人影里,道:“禀主子,姑娘昨夜火烧水师四路军侯大帐,今早沙场立威,一顿军杖,罚了五百来人。”

    “军杖?”

    “是!”禀事之人答得铿锵,语带兴奋,“您是没瞧见,沙场上五百来人去衣受杖,那屁股,一片一片,雪白雪白,点将台上一瞧,蔚为壮观!”

    窗前男子闻言半晌无声,月光洒来,落在男子抚在窗台的手上,清俊修长的手指,指尖微微发白。

    “然后?”半晌,步惜欢的声音才传来,依旧凉似夜风。

    “然后姑娘给水师全军放了大假,为期一个月,私自操练者以触犯军规论处!”

    嗯?

    听闻此言,步惜欢眸底才有了些笑意,她行事惯来不循常理,火烧军侯大帐已是一场好戏,看来还有好戏可看。

    “随后,属下跟着姑娘去了中军大帐,姑娘问您可好。”

    可好?

    她不是昨儿才走?

    步惜欢望着窗上枝影,眸光渐亮,皎似明月,笑意渐浓,瞧着有些舒心,连声音都暖了些,“接着说。”

    “哦,接着姑娘就不高兴了。”

    “嗯?”步惜欢转身,眸中暖意散尽,寒凉入骨,“何人惹她了?”

    “主子您!”

    “?”

    “姑娘问,行李里您可有放奇怪的物什,属下问姑娘想要何物,回来立马禀了您让您给送去,姑娘就让属下回来了,瞧着是有些不高兴了。”

    “哦?”步惜欢看了血影许久,漫不经心,矜贵天成,“她真是如此问的?”

    话虽如此问,步惜欢却知道血影不敢胡禀,刺月门里的人都是他精挑细选的,月部常年混迹市井,油嘴滑舌之人不少,但规矩都懂,胡乱禀事要受何等门规处置,他们很清楚,那将会是生不如死。

    “回主子,一字不差!”血影道。

    真的,一字不差!

    只是主子如何理解姑娘的话,会不会相差甚远,那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步惜欢转回身去,枝影在窗外摇摇曳曳,晃得男子的神情忽阴忽晴。她是恼血影问得太多了,还是恼他没在她的行李里放什么东西?依她的性子,应是前者,可……兴许是想他了?昨儿傍晚才走,今晨就问他可还好,这必是想他了,怪他没给她捎个念想之物也是可能的。

    她想要何物?

    “恒王府里情形如何?”步惜欢回身问。

    血影一听,眼底那坐等看好戏的神色顿时敛去,少年似变了一人,正经答道:“回主子,御医们还在恒王府,恒王世子烧热不退,恒王继妃厥过去了好几回,府里正乱着。”

    “今夜去取步惜尘所说的那封信。”

    “是!”

    “还有,去市井寻个擅画春宫图的画师来,明儿夜里带去内务总管府。”

    “……”啊?

    血影抬头,嘴张得老大,主子寻春宫画匠做啥?画……白屁股?

    噗!

    “嗯?”步惜欢淡淡看了血影一眼。

    “是!”血影领命,他一定尽快去办,尽力去办!

    血影退下之后,步惜欢打开阁楼里的衣柜,那人头果然还放在衣柜里。他翻找出一只包袱来,铺去桌上,将人头抱来放进包袱里,包起来后顺手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她的贴身衣物都拿去军营了,那衣柜里也没什么需要人头镇守的了,不如送进军营里,守着她的大帐吧,免得半夜里进去什么人。再说,她自幼与这些尸体为伴,一时见不着了,兴许夜里睡不着觉,还是送去的好。

    步惜欢到桌边坐下,瞧着那只打得漂亮的包袱,眸光流转,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明儿夜里让画师画什么好呢?

    画什么能帮她洗洗眼,忘了那五百个武将粗人的白屁股呢?

    *

    步惜欢在思索此事之时,城外三十里的水师大营里,不少人也在想事儿。

    暮青严令全军休假,因此今夜全军可以不按时灭灯入睡,营帐里可以随意喧哗。

    “听说了吗?今儿章都尉率人又是伐木又是挖泥潭的。”

    “早听说了!下午我们都去沙场上瞧过了。”

    “都督到底要干啥?”

    “不好说,连章都尉都不知道。”

    “他娘的!这还叫人咋睡?”

    这夜,全军都没睡好,五万男儿从军快一年了,日日操练,最盼的就是夜里能多睡会儿,头一回巴不得早晨的日头早点升起。

    但是早晨的日头还没升起,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大营里忽闻鼓声!

    鼓声雷动,依稀来自沙场方向!

    “战鼓响!有军情?!”

    有些想睁着眼等天明,却半夜里睡着了的兵一骨碌爬起来,急急忙忙奔出帐外。有些人出来得快,已经跑向沙场,过了会儿,当越来越多的人涌向沙场时,已经有人从沙场上往回传信儿。

    “不是军情,是、是……东大营一营在操练!”

    啥?

    全军傻了眼。

    ------题外话------

    今天事情多,先更这些,争取下章多些,群么~

    下章魔鬼训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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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809/ 第一时间欣赏一品仵作最新章节! 作者:凤今所写的《一品仵作》为转载作品,一品仵作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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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介绍:
【一句话简介】
这是一个法医学家兼微表情心理学家,在为父报仇、寻找真凶的道路上,最后找到了真爱的故事。
***
听起来有点简单,但其实有点曲折。好吧,还是看正经简介吧
***
开棺验尸、查内情、慰亡灵、让死人开口说话——这是仵作该干的事。
暮青干了。
西北从军、救主帅、杀敌首、翻朝堂、覆盛京、倾权谋——这不是仵作该干的事。
暮青也干了。
但是,她觉得,这些都不是她想干的。
她这辈子最想干的事,是剖活人。
剖一剖世间欺她负她的小人。
剖一剖嘴皮子一张就想翻覆公理的贵人大佬。
剖一剖御座之上的千面帝君,步惜欢。
可是,她剖得了死人,剖得了活人,剖得了这铁血王朝,却如何剖解此生真情?
待山河裂,烽烟起,她一袭烈衣卷入千军万马,“我求一生完整的感情,不欺,不弃。欺我者,我永弃!”
风雷动,四海惊,天下倾,属于她一生的传奇,此刻,开启——
***
【悬疑版简介】
大兴元隆年间,帝君昏聩,五胡犯边。暮青南下汴河,寻杀父元凶,选行宫男妃,刺大兴帝君!
男妃行事成迷,帝君身手奇诡,杀父元凶究竟何人?行军途中内奸暗藏,大漠地宫机关深诡,议和使节半路身亡,盛京惊现真假勒丹王……
是谁以天下为局谱一手乱世的棋,是谁以刀刃为弦奏一首盛世的曲?
自边关至盛京,自民间至朝堂,且看一出扑朔迷离的大戏,且听一曲女仵作的盛世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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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
中涉及法医和心理学内容皆参考资料而来,有夸张之处,请勿考据深究。
读者留言,无事必回。如遇不可抗力因素(生病、请假等),以上优点也可以当做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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