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伏盾终起盾(本月153k)
“主公,大桥前方土垒已破,张将军与徐将军正驱骑兵火速进军,试图包抄敌军垒后大寨!”正月初十,上午时分,一骑翎羽飞驰而来,远远便高呼军情。
“他们俩太着急了……算了……让高顺紧随过河。”伞盖下的公孙望着一目了然的河上情形却是微微蹙眉。“我在这里都看的清楚,敌营在彼,外有木栅,栅外有专防骑兵的大半人宽壕沟,须有步兵呼应才行。”
“喏!”翎羽骑士未及下马便直接调转马头而去。
“明公,清水狭窄,更兼初春水未涨起,搭建浮桥容易,不妨让人多建几座浮桥。”一旁荀攸忽然开口。
“义公和正南去做!你们二人各领万军从左右两面五里外一起架桥,不要从此桥走,省的拥挤。”公孙立即颔首下令,对于荀攸总是冷不丁的提出一些很简单的却又很关键的建议,他已经习以为常,而且越来越敬服了。
审配和韩当当即领命而去……他们也看到了桥上拥挤的场景和缓慢的进军速度。
不过稍待之后,目送两名心腹下属各自分兵而去,公孙一边看着河东面营垒处已经爆发的战事,一边却在马上愈发没好气起来:“你们说,我怎么这么糊涂,竟然不从一开始便架设浮桥,以至于大军过河如此之慢?若是数桥并发,刚才直接便能骑步并出,直接冲入对方寨中,何至于像现在这样,骑兵零散过河,被人家乱箭射了回来……”
“此事也属寻常。”田丰难得没有攻击自家这位明公,而是同样蹙额。“人之常理心,明明有一座完整的砖木硬桥在眼前,都只想着夺来便可,谁还想着再于初春寒水中辛苦架浮桥呢?”
“君侯也不必太过自责。”一旁的吕范也放下手搭凉棚,转而笑言道。“我虽多年未履战事,可眼力还是有些的,刚才夺桥时彼方便殊无战心,只是据垒而抛洒箭矢,不敢肉搏,然后我方骑兵一旦突破土垒,他们便仓惶放弃河畔防线退入寨中;而此时守寨,也是类似情形,明明我军只有少数兵马渡河,他们却只是据寨放箭,不敢出寨接应……既如此,想来此寨也大概会一举而破吧?”
如此自大之言,公孙伞盖周边的众军师、将领却皆不反驳,反而多捻须颔首……不过这一次,大家却不只是给这位实际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吕长史面子,更不是因为一旁有一个叫公孙定的小孩子在这里,需要给他爹留脸,而是局面确实如此。
大家都是用惯了兵的人,如何看不出来敌军战意凋敝?
说白了,就是之前梁期城下鼓起豪勇奋力一战反而大败后,袁军为之丧胆罢了……兵是溃逃回来的兵,军官也是死里逃生讨回来的军官,甚至还有被俘虏十一抽杀后又放回来的,这样的官兵,又有什么作战的勇气呢?
他们又不是为了什么崇高的理想,来这里打仗也没人给他们分地……而且除此之外,袁军有一个巨大的问题是,他们成军普遍性太晚,缺乏阵营归属感和核心凝聚力,之所以跟着袁绍,只是因为更上头的人跟了袁绍而已,本身并没有从这个阵营身份中获取足够的正反馈。
所以除非是乡人、家乡都在身后,需要保家卫乡,否则实在是很难想象这些袁兵还会在哪一刻愿意拼命。
实际上,不要说袁军了,就连整个袁绍阵营都有这么一股子强行拼凑,猝然聚集而起的感觉。
兴起这么快,一旦真到了那个点,崩溃也会很快。
而公孙之前的作为便在于此了,他要的只是在袁绍自以为是的顶点上推动一下,只要推动了,后续在关键门槛上时不时的加把力,便会顺理成章了,没必要追求过多的军事成果。
事情也似乎反过来证明了这些,大概才大半个时辰左右,河对岸的激烈的战局便以一场华丽的突袭为节点,彻底告一段落……北侧,也就是左翼,先是一股铁甲骑兵忽然间下马,举着盾牌跳过壕沟,不顾生死突袭到一片木栅旁,做了些许动作后却又匆匆折返,然后居然驱动战马发力成功拖倒了一片木栅。随即,大股骑兵簇拥着一个张字大旗直接突入寨中,奋力砍杀,当即便引发了袁军的全营的失控。
最后,也分不清是调度兵马去阻拦引发了崩溃,还是一开始就是全面溃退,反正,张字大旗入寨后,不过片刻,之前持续了大半个时辰的激烈战斗便到此为止了。
当然,所谓‘激烈’、‘奋力’、‘不顾生死’云云,都只是今年还不满12岁的公孙定视角,后者梳着不伦不类却又方便打理的马尾发型,骑在一匹小马上面,正在紧张而又兴奋的看着人生中第一次亲眼见识到的万人级别大战。
不过,相对于公孙定的视角,其父伞盖下的诸人却多有些意兴阑珊……因为他们看得更清楚,之所以拖了大半个时辰才攻破这个大寨,真不是对方战力如何或者战术如何,而是兵马从唯一一座桥上渡河渡的太慢,而徐荣、张飞二人又挤占了前期的道路,以至于涌过去足足七八千骑兵,然后面对对方大寨却并无太多办法,等到后来高顺、张南率领三千步兵渡河,其中有足足千余大盾长矛的甲士,直扑寨前,然后引发了营寨中袁军的防守疏漏,这才被张飞窥的破绽,一举得手。
但不管如何了,胜利是确凿无疑的,隔河肉眼可见,无数守寨袁军军士纷纷弃寨而走,向被放开的更东面逃窜……仅看数量,便不下七八千之众。
不过,此时徐荣和张飞领骑兵先渡的举动反而显出好处来了实际上,被张飞抢先一步后,尚未进寨的徐荣干脆直接率领麾下骑兵转向东面去追杀逃敌了。
“君侯,高顺、张南两位将军率步卒三千当面前冲,徐荣、张飞将军分领五千与三千骑左右包抄,敌众不堪一击,河东大寨已经易手!”果然,翎羽卫士须臾便来回报。“徐荣将军请你移驾渡河,稍作歇息,兼提振军心……”
“狗屁!”公孙无语至极,不喜反怒。“他以为我看不到他私自引兵去追敌了吗?此时却拿我来作伐……”
“君侯,些许小事不值一提,本就要过河的。”旁边吕范赶紧相劝道。“说到底,徐将军身为前线大将,总是有自专之权的,此时无外乎是清水太窄,咱们一目了然,这才显得是君侯亲自指挥,他是私自追索……但实际上从军法上而言,徐将军并无过错,至于军中焦躁、冒进的气氛,可以之后再论。而且只要谨慎一些,不出纰漏,冒进也会变成一往无前的……”
公孙长呼了一口气,左思右想,倒也无话可说,随即下令中军渡河。
就这样,在两岸三军欢呼声之中,部队让开道路,目送卫将军的伞盖与两千白马经由这座砖木结构、微微拱起的永久性大桥,来到只有百步外的清水对岸,并进驻刚刚夺取的敌方守桥大寨,只留下程普在后组织大军继续进发。
“战果如何?”公孙甫一下马,便对此时唯一留在营寨中的高顺询问,就在刚刚,张飞也忍不住追逐逃兵而去了……后者不仅是战功,更是士兵的私人缴获。
这种事情,如无军令,根本是无法阻拦的。
“回禀君候,还好。”高顺一如既往的寡言少语,却一语中的。“标准万人军寨配置,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也没有。”
“军粮、军械、军资一应俱全?”公孙蹙眉追问。“也没有什么过多的草料引火之物?”
“不错。”高顺依旧面色如常。“已经查验过了,并无刻意引火之物,草料军粮数量也属寻常,但日常木制大营,本就要小心防火……”
“君侯有何疑虑?”吕范终于听出了问题。“莫非是担忧有诈?”
“行军打仗但有阻塞不畅,都要忧虑警惕,称不上什么有诈不有诈……如我刚刚一开口,素卿便知我意,不是他懂我脾气,或者提前得我言语,而是他为将严肃,平日里心中装的便是这些事情罢了。”公孙随口而答,然后往营中将台处而去。“守将是谁?”
“吕翔。”高顺再度谨慎作答。“张徐两位将军已经去追了。”
“难怪。”公孙一边拾阶登台,一边幽幽叹道。“吕翔是兖州大豪强出身,所领应该都是兖州兵,而兖州兵马之前梁期一战作为主力损失最重,他领着这么一群败兵,也难怪会被素卿你一击得手……”说到此处,公孙已然上得将台,然后四处观望,只见东面烟尘滚滚,根本看不清吕翔败兵与徐、张二人的情势,却是愈发蹙眉。“只是,为何袁绍要让吕翔这个败兵之将,又能力平平之人来守清水呢?”
“或许是无人吧?”董昭作为情报头子,这时候是不能不说话了。“梁期一败后非只是军事受挫……鞠义谋反被诛杀,李进之前也有哨骑说可能去了顿丘一带去阻挡关云长,兼为大军保住后路,文丑战死,于禁有被俘之实,沮授被扔在邺城,袁本初还能用谁?”
“或许?”此时早有人从营中寻来一把太尉椅放在将台之中,但公孙继续环视左右,疑虑不减,却是根本没有坐过去的意思。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董昭不由哂笑。“君侯想过没有,袁本初既然不能理事,那主持军中要务的人会是谁?别的不提,若是那些颍川人掌权,尤其是辛评、郭图,他们如何会放过当日一言毁了他们前途的吕翔?当日梁期城中,吕翔替陈公台说出的那句遗言如今已经是天下皆知了!”
“这倒是合情多了!”公孙这才稍微收起疑虑之心,然后回过头来,却又遥遥望见了那座桥,然后随口而问。“这座桥勾连清河郡与安平郡,便是广宗的要害之处也要有两分算在此桥上面,可有名号?”
“肯定有名号,因为但凡界桥皆要州中出面,然后两郡合力为之。”董昭随口答道。“而若州郡官员齐聚,必然要立碑刊文,以作纪念,然而此桥年事已久,恐怕名字早已遗失,不然军情汇报上便不会直呼为界桥了……”
公孙将目光从桥上收回,转向自己懵懵懂懂的儿子与诸多因为轻松得胜而理所当然面带喜色的幕僚、将军,然后再度看向东面那烟尘滚滚的地界……却是一时出神无语,唯独目光渐渐犀利。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吕范和娄圭这两个现场跟了公孙最久之人,二人相顾无言,各自肃立,然后紧张起来的居然是才十一岁的公孙定,当儿子的当然对父亲的情绪最为敏感,尤其是父子二人虽然两三年未见,但更早的时候却是一直在昌平共处……小孩子藏不住表情,也更受到在场之人的瞩目,所以到此为止,紧张气氛却是终于扩散到了整个将台之上了。
“君侯!”一阵让人难以忍受的沉寂之后,早春寒风中,吕范当仁不让。
“你们有谁听过西羌伏盾之法吗?”公孙闻声反问。
“回禀君候!”开口的竟然是高顺。“顺年轻时久在西河,与羌人多有纠缠,知道这个,乃是一种专克骑兵的步阵……”
“具体是怎么回事?”公孙正色询问。“仔细说清楚。”
“回禀君候,此阵说来简单,操作也简单,却极重勇气……须知,无论何处,骑兵都是天下兵马之冠,人多一马,进退如风,持弓远射自然不必说,持矛近战也更高更长,更有战马冲锋践踏锐不可当。”高顺果然多说了几句。“而想要对付骑兵,唯一能真正造成急速杀伤的便是弓弩,偏偏弓弩手根本承受不住马蹄践踏,所以又需要有长矛阵保护,而长矛林立,过于笨重,又受不了骑兵顺风远射,所以还要有盾……可是既有长矛又有弓弩还有大盾,这样的大阵又有哪个骑兵会直接撞上去呢?于是便要伏盾!”
“怎么伏?”公孙面无表情,追问不止。
“一开始只是长矛手和大盾手一起切坡而伏,前面有缓坡,坡后顺着山坡举盾藏兵而已,骑兵冲锋来此,坡后以长矛顶住大盾,士卒稳住不动,一直等他们越过山坡,踩着盾牌越过身后,盾兵方才会立即向前举盾,矛手则取矛向后而举,阻拦后军之余也让分割出小股骑兵无法撤退,而更后方弓弩手更是可以就近攒射……道理是这个道理,再往后,多有因地制宜之法,或干脆是人为造坡,最极端的一种乃是挖沟渠,盾矛兵埋伏在沟中,将大盾搭在沟上,弓弩手全无遮护在沟渠后方诱敌,甚至连也藏于沟渠中,只待马蹄踏过盾牌,方才奋勇举盾冲出……便是如此了。”
听到此处,周边诸将俱皆骇然,无论是弓弩手无遮无掩以对战马冲锋,还是盾矛手藏于盾下任由马蹄从头顶践踏,都是不可想象之事。
而眼看着公孙凛然不应,高顺不得已又说了两句:“君侯,羌人都说此阵首重在勇气,重在不畏死,而在我看来,不畏死这种东西太容易了,天下不畏死之人也见的太多,此阵其实首在相信袍泽无弃……之所以有此阵,便是穷困羌人部落无马无甲,便是弓弩箭矢都极为宝贵,最贱的却是族中子弟人命,于是才有了这种拼命却能成奇功的事物,而这些人立阵之前,首先出战者便皆是父子兄弟,弓弩手相信盾矛手不会错过战机,盾矛手相信弓弩手不会一哄而散,这才能一击致命!这就好像军中袍泽一旦互信到了相托生死的地步,那什么样的仗打不赢呢?”
“说的好。”公孙终于应声。“袁军可以吗?”
“李氏子弟兵或可以一试。”高顺当即再次作答。“之前鞠义带来的本部少数几百族众或许能行,再多的,即便是于禁部,属下以为就都不行了……所以,君侯若是担忧张徐两位将军被诱敌深入,中了伏盾之策,并非是毫无可能。但……”
公孙终于从外围收回目光,却是目视高顺许久方才出言:“不管如何,先发哨骑喊他们回来,因为若真有诈,这无论如何都是一处破绽,唯独更大的破绽不在彼处……素卿你说,若是袁军全军在此,偃旗息鼓,需要多远才能藏住不被我们发觉?”
高顺瞬间悚然,却又缓缓而答:“我军仓促到此,便直接渡河来追,哨骑皆止于清水,清水东边的情形,便是今日临时发出了些许哨骑,也皆刚刚取寨后徐张两位将军从界桥所发,此时不过是刚刚走出五里而已……若是我来领兵设伏,七万之众,趁着春日青草未出之际,相隔五里,随便建一条半丈高的土垒遮蔽便是……反正夜间出发,只潜伏一时而已!”
二人对答之间,忽然间只听军中一时喧哗,循声抬头,却见清河上游,也就是正南方向四五里处,忽然有火起,白日烽烟,清晰可见。
“是审正南自己烧了什么示警,还是彼处浮桥为敌军所燃?”娄圭面色阴沉。
“最起码知道敌从何处来了!”公孙倒是冷冷一笑。
“君侯莫非是说敌军全军将要冲此处而来?”吕范终于忍耐不住。“而且只隔五里,须臾便至?既如此,还请君侯与公子速退河西!”
“弃军在此?”公孙冷冷看了对方一眼。“骑兵被一万溃军用命引走,说不定早已经散乱难收,即便是现在见到烽火也不知何时能至此……而此时寨中不过是三四千步卒,两千义从,以五六千众临七万众,我父子若一走了之,义从倒也罢了,岂不是要白送这五千步卒性命?届时我军上下如何还能信重于我?恐怕这正是对面所思最佳之态吧?”
“即便君侯是要据营而守,最起码也该让公子先回河西!”负责情报的董昭也是额头冒汗。
“狗屁!”公孙不以为然,直接爆了粗口,却是回身扶刀坐到了那把一直没去看的太尉椅上。“若能撑过一时,则此战必胜,他在河东河西有何区别?而若我败在此处,则他一个幼子,真能如何吗?而且如此局面,只能尽全力让程德谋往这边送兵!此时多送一队兵,便多一分胜算,现在送他过去,必然中断桥上运兵之势,怎么能为了一个童子耽误几千甚至上万人的生机呢?”
董昭刚要再说,公孙却干脆拔出了那柄断刃,倒持指向高顺:“令明引义从出寨寻机作战,反正骑兵不要困于寨中。素卿则持此刃全指此战,负责营垒!再赶紧派人去寻张益德、徐伯进,再隔河呼喊德谋,让他留在西岸加紧输送兵力,送弓弩手、长矛手、大盾兵……再让他于下游同时准备多座浮桥,以作预备!总之,此战只有从河西到河东,再有言归河西者,杀无赦!”
高顺俯身接刀,众人俱皆骇然,周围义从也忙不迭的去执行军令。
然而,就在这时,面色黑亮的董昭不顾一切直接下跪:“君侯!不说归河西之事,但君侯可以带公子随义从在外围作战,吾等受君侯大恩,可以在此守卫君侯伞盖仪仗!”
公孙稍微一怔,却又不由一笑,表情也缓和了下来:“当日韩遂渭水一战,就是这么做的,结果如何?”
随即,其人不再理会下面各位表情复杂的谋士与将领,而是拍拍膝盖,对着才十一岁的长子轻声微笑示意:“阿定,你阿母让你随我见识军事,今日正逢其时,且来我膝上坐,观长辈如何破敌!”
高顺率诸将叩首而走,众幕僚自吕范与娄圭以下,俱皆凛然肃立,而董昭目瞪口呆之余却也是终于无话可说了……因为他陡然醒悟,这天下最难变的就是人的性格,哪怕是隔了足足八年,公孙文琪始终还是当日白马渡滹沱的那个公孙文琪。
其人遇弱无力,遇危反怒!
这正如审正南之勇于任事,关云长傲上悯下,张益德义气为先;还如袁本初自卑自大,公孙伯圭傲慢狭隘,孙文台轻剽无前……有些东西,真的是一辈子都改不掉的!
大军匆匆布置起来,而上游方向往东一些,也就是东南方,随着河上那道烽烟燃起,片刻后却已经是烟尘四起了……众人再不怀疑,袁军果然是在此设伏,而且唯一一个与公孙还有高顺猜度不符的,便是距离稍远,应该有七八里地的样子,看来彼方也存了小心之意。
但不管如何,几乎可以想象,对方先全军诈退,再让出一万兵做弃子诱走公孙军骑兵,俨然是要倾全力死中求活,换一次大胜之机!
而且单就目前而言,他们确实成功了。
“如此简单的计策竟然成功了?”逢纪全副披挂,冠铁甲,却是在马上扶刀而叹,其人周边则是密密麻麻的袁军部队,此时正往界桥方向而去。
“一万条人命当诱饵,去换区区几千步卒的性命,换我我也中计!”同样着甲的郭图立马在侧,一时捻须冷笑。“只是可怜吕翔和他的一万兵……他一定想不到当日许攸白日间当众是一个说法,晚上私下里又是一个说法,其人此时恐怕还以为前方二十里处有李退之和于文则的两万精锐相候呢!以为我们会两面夹攻呢!真不知他死时醒悟到自己是被陈宫所言的‘可用之人’送了性命是何想法?”
“话虽如此,这种计策的魄力与大巧不工也是让人叹服!”逢元图闻言愈发摇头不止。“一座完整的界桥,竟然反而耽误了全军进发的速度……至于吕翔将军处,若我们得胜急速,说不定其人未必会全军覆没。所以,一定要速速攻下此寨才行!”
“攻下又如何?”郭图朝着河上微微努嘴,然后依旧冷笑。“河上既然无意中暴露,公孙和他的中军说不定早就走了,便是不走,其人也有两千义从在身侧……可笑我们竟然连数千骑兵都凑不齐,能打赢也不能扩大战果,反而只能仓促后撤,说不定撤退中还要再度承受骑兵追击伤亡,便是平安撤回去了,你逢元图又如何给那些安平国来的兵马交代?总之,这一仗便是攻下营寨,又算谁赢了?!”
“公则兄,此时真不要说这些了!”逢纪一声叹气。“如此局面,能吃下对方一部便已经足以振奋军心了,便是无法振奋军心,也最起码能让天下人知道,卫将军不是军神,非不能战而胜之,将来便是河北支撑不住,退回青州、兖州,也能徐徐联合中原诸侯再起……至于安平国兵马,是在下拿归乡之路被阻哄骗他们的,自然是在下给他们一个交代!”
言罢,其人终于支撑不住同僚的言语,纵马上前继续用归乡之语激励士气去了。
对此,郭图环顾左右,笑而不语,却也是打马跟上。
话说,郭图虽然口口声声这个那个的,但对于许攸此番筹划还是极为服气的:
首先一个是服气对方的魄力,拿一万人当诱饵的魄力,而且是完全做好了抛弃掉这一万条人命的准备,这一点郭图也自问不如。
其次一个是设计精妙,靠着一个界桥的输送限制,用一个几乎称不上是什么计策的心理盲区造成了局部内袁军的绝对优势兵力对比。
最后一个,便是死中求活,硬生生的通过挪移战场改变了局势,在清水和漳水中间作战,战场环境极度不利于袁军,而一旦移动到界桥这边,清水东面,非但进一步造成了公孙军的大意,保留了袁军的退路,居然还进一步激起了部分袁军的战意这次做先锋的乃是逢纪带来的安平国兵马与崔琰带来的平原兵马,以及军中少数存留的清河兵马。而现在这个情况下,安平国兵马稍作欺骗和鼓动,便成为了渴望回家却道路被阻的归兵,而清河与平原兵马则是保家卫国的绝境之兵。
实际上,考虑到败军短期内实在是不可用,袁军这一次其实只出动了五万大军,而打头阵和做主力的便是那两万生力军,至于李进,是真的领其余两万兖州兵马南下东郡了,让他在家乡拿本地兵阻拦关云长,绝对比用在冀州更合适!
但不管如何了,八万大军一分为三后,剩余有所准备的五万大军也绝对有这个底气碾平渡河冒进的公孙军前锋了他们算的很清楚,此时过去,哪怕这个过程中河西输送兵力不断,五万大军也最多面对五千步卒和两千白马义从,而后者还极有可能保护着孙和一众中军人士向下游避战而去。
“大营虽然没敢留引火之物,但毕竟是木制的,”相隔数百步外,一辆高大的特制敞篷马车上,许攸正在车上与袁绍讲解军情,旁边骑马随侍的还有辛评辛仲治与新近得到重用的蒋奇、孟岱二将。“而我军将真正的引火之物全都带在了身上,届时前锋安平兵马一万,带三千火把,一万束枯草,足以引燃大寨!瞬间便了结此战!届时只要小心那被引诱的骑兵折返,撑到下午,便可以从容后撤,往甘陵而去!”
“可是界桥怎么办?”病情回转,稍有振作的袁绍刚要点头,却又猛地想起一个麻烦问题。“要不要先发重兵夺下来?否则战事一旦迁延,兵马源源不断过河而来,此战未必能摆脱彼辈,从容而走吧?对方终究是有骑兵之利的,等到晚上撤退,骑兵咬住不放,身后援军源源不断,很可能会变成溃败之阵!”
“本初所言不错。”许攸指着河面嗤笑道。“此战关键便是要立即控制界桥……但却未必要夺来,毁掉也是可行的!”
“子远早有安排?”
“本初莫非以为审正南那边真是误打误撞吗?”许攸一时狰狞。“而且事已至此,本初多想无益,我多讲也无益……本就是尽量一搏而已,所谓尽人事而听天命而已!”
袁绍旋即闭嘴。
大军轰轰然向前,越过土垒,举起漫天的旗帜,然后直扑界桥,而八里之地,大军阔步前行,前锋更是轻装小跑,所以最快者不过两三刻钟而已便已经望见了失陷后的桥头大营情状,却是一时惊疑喜怒皆有,然后纷纷向后回报。
“回禀逢长史!”前锋将领刘延遣人向逢纪回报。“敌军自己拉掉了木栅、自己拆掉了营帐,然后自己在大营中点火,好像是以此来向骑兵求援……”
“我已经看到了!”逢纪气急败坏。“然而他们既然失了木栅,让我们没了用火的余地,自己却也再无遮蔽,我们并不吃亏!传令刘延,让前军扔下枯草、火把,饶营而走,准备包围作战!一定要一举而下,抢在敌方骑兵到来之前成功!”
翎羽虎卫欲言又止。
“说话!”逢元图双目皆赤。
“营中最中间将台上有卫将军仪仗伞盖!”翎羽虎卫有些艰难的言道。“相隔数百步,有人眼尖,看的清楚,彼处还有颇多精甲高冠之人,坐在最中间白马旗下之人怀中还抱着一个十岁小儿,对我军指指点点,言笑不停!此外,两千白马义从,清晰可见,游弋在大营北面处,似乎是防止我军包抄……”
逢纪目瞪口呆,旋即又大喜过望,连声音都尖锐到抖了起来:“将此消息告知身后明公与许子远处,再让……再让前面安平军全军加速向前!”
虎卫依旧跪地未动。
“还有什么事?”逢纪原本依旧激动的准备打马急速到阵前亲自观望了,却又不得不勒马停驻。“一并说来!”
“没别的事了,只是对方兵马数量也有些出乎意料,而且兵种配置奇怪。”这虎卫继续艰难言道。“除了两千义从兜后,桥上源源不断还有兵马外,中军处竟然只有三四千步卒,还多是弓弩手……”
逢纪闻言懒得再听,直接鞭打战马,直冲向前,而一旁听完了的郭图却是和这虎卫一样,犹疑万分,最后竟然回身往袁绍大旗下而去了。
然而,逢元图的好运气并无到此为止,就在其人不顾一切,片刻后便奋力冲到最前面刘延身侧处,刚刚验证了虎卫之前汇报的军情无误,尚未开口,便看到河中忽然有烟火冒起,然后烟火居然移动着顺流而下,直奔界桥而去。
不用想都知道,这应该就是许子远之前准备的‘控桥’之法了。
故此,愈发大喜之下,逢纪连连呼气,重新回头确认前方因为拆了木栅,卸了营帐而一览无余的军情……之前身前距离那个公孙的伞盖不过四五百步,而三四千步卒背靠两丈高的劣质夯土,或者干脆说是堆土将台,竟然是弓弩手在前,隐隐做了一个弯月之阵,明显有将前方来攻之兵攒射消灭的意图。
但这毫无意义,因为自己这一方的兵马太多了,而对方此时只有两千义从在后游弋准备援护……完全可以发大兵向前,波次冲锋,一旦冲到弓弩手跟前,便万事大吉了!
不过……
“唤许子远疾速到阵前!”逢纪满脸涨得通红,直接奋力相后呼喊。“让他来认一认他的故友!”
“彼方怎么还不攻?”公孙怀抱长子,一时失笑。“莫非还要许攸或袁绍上前来认一认我不成?”
“最好认到天黑,认到张徐两位折返。”饶是吕范因为太过了解公孙而之前没出言反对,此时却也已经满头大汗,以至于望着头顶正午太阳看个不停。
“那倒不大可能,但说不定会心生疑虑,稍有停顿。”娄圭肃容开口道。“现在的麻烦是,我等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还有火船顺流而下……怪不得之前审正南如此示警!”
公孙循声向西面望去,只见数艘带有高耸柴草的火船相互连结,横在了界桥桥下,此时正在燃火冒烟……可以想象,即便是火船迅速燃尽,作为木制与砖石混合结构的这座界桥,也必然受损严重,到时候能不能通行都不好说。
倒是早在这之前,公孙便猜到此节,然后让程普在下游疾速搭建简易浮桥,想来若无阻拦,半个时辰便足以通行……而更下游的韩当处,说不定会更快一些,他那里还有骑兵。
一念至此,公孙复又望向了东南方,彼处一辆高大的驷马驾车已经出现在最前线,车上之人遥遥可见乃是故人!
希望袁绍和许攸认出来以后,再犹疑片刻吧……毕竟,只要有用,空城计也无妨!
“是他吗?”逢纪肃容追问。
“是……”袁绍目瞪口呆。“明明上游已经点火,他为何不回河西?跟着义从往下游走也行啊?”
“这么一说,反而确凿无误了。”许攸一声叹气。“这不就是公孙文琪的性格吗?越是想给他难堪,他越让你死不瞑目……”
“你是说其中必然有诈?!”袁绍惊疑难耐,汗水溢出额头。“会不会是张飞、徐荣提前收到军令,早已经收兵回来了,就在南面……专等我们进攻,便纵万骑再来一次突击?!”
“他们是神仙吗?之前那种大胜追击下还能说收就收?”许攸同样满头大汗,却是面目狰狞。“公孙一定有什么杀招,他不是那种真的会轻纵自己性命之人!所谓弄险,从来是有几分倚仗的……只是绝不可能是张、徐……”
“会不会是我军中有内应,整部整军的那种?”郭图正色询问。
“那……”辛评也想加入讨论。
“都闭嘴吧!”就在这时,骑马候在车驾旁的逢纪勃然大怒,直接拔刀砍在了车辕上的铜纹上,火花闪耀之余也吓得所有人登时收声。“到现在这个时候,还在疑虑?疑来疑去到底有什么用?依我看,其人必然只是绝境下的疑兵之策而已!我敬他公孙文琪的豪胆之气,却不会为此耽误战机!”
众人纷纷闭口不语。
“我乃车骑将军长史,总幕府之事!”逢纪骤然回头,持刃对着身侧诸将继续怒吼道。“传我令,战场宽度有限,不要耽误时间派弓手互射了,以一万安平兵马为主攻,刘延、蒋齐、孟岱,你三人各领两千五百兵,最前排弃兵举盾,其余弃盾持械,结成密集阵势,与我不计生死,轮番前突……郭图领虎卫去监军,无命退后者斩!”
三将一时凛然,赶紧下拜称命,便是郭图也赶紧肃容,唯独三将中安平太守刘延却又忍不住抬头询问:“长史,三将各两千五百兵,谁先谁后?”
“足下不识数吗?!”逢纪冷冷相对。“一万人,每人两千五,自然是四将轮番出击……而其中两千五自然是我领,而我既然亲自领兵,自然第一个出击!你们在后,不许不上!”
众将愈发骇然,袁绍也慌忙起身。
但逢元图根本不给袁绍说话机会,而是兀自厉声下令:“许子远,这是你的计策,我出兵后你就在此处主持大局!”
言罢,其人根本不管袁绍大旗下的各人反应,便兀自提刀去安平军前鼓舞士气。不过,此时界桥被自己一方烧掉,再以归乡之语来说什么,面对着两千余活生生的面孔,逢元图未免内心有些艰难,而其人跃马在阵前奔驰左右两遍后,干脆提刀喊杀!
杀!杀!杀!
大军数万,杀声顿起,震慑两岸,然后逢元图亲自指挥,引着被隔断的两千多安平子弟兵往公孙所在将台,也确实是后者家乡方向奋力而去。
而且,其人亲自在军阵之中靠前方向,倒是让周边不少士卒心生战意,冲锋之时杀声依旧。
两千五百步卒,正如逢纪之前安排的那样,前面少许人举盾弃械,其余皆弃盾举矛持刀,结成了一个密集大阵奋力向前……这种轻装上阵使得他们冲锋极速!而大营外百步距离,大营内三百步距离便是弓弩手的弯月阵,所以几乎是眨眼睛,两千余步卒便纷纷越过了大营残破边界!
逢纪在其中,勒马小跑随行,只觉得马蹄下忽然清脆数次,但来不及多想,公孙肉眼可见便在眼前,却是干脆奋力举刀大呼,号召全军随他杀上将台。
前锋已进入公孙军射程,出乎意料,彼辈居然张弓不发,而这让逢元图愈发振奋,继续挥刀冲锋!甚至不顾生死,抢在了最前线!
但就在距离前面弓弩手的弯月阵约三十步远时,忽然间,战场上变起肘腋!
公孙一手抱着儿子,另一手忽然抬起,于是左右齐齐鸣锣,将台前后无数士卒也旋即一声大吼:
“起!”
不是杀,不是射,而是起!
而随着这一声震天大吼,大营栅栏外侧边缘处,距离袁军大阵只有不到百步距离的地方,忽然间从地上跃起足足两整排大盾长矛之兵!事发仓促,甚至有零散冲锋在后的安平兵被整个掀翻。
两条线上,大盾纷纷整理向外,正对惊慌失措的袁军大阵,而长矛手则纷纷向内,朝着更加失措的两千多安平兵奋力杀去。
盾手与矛手之间,更是立起了一个让袁军永世难忘的高字大旗!
与此同时,将台前列阵的数千弓弩手不再犹豫,纷纷攒射前方慌乱袁军。可怜逢元图本就显眼,又因为报答袁绍知遇之恩的念头冲锋在前,所以一瞬间便连人带马中了何止数十箭?
电光石火之间,刚刚还号令全军的又一位车骑将军长史便倒地而亡,终年三十八岁。
袁绍攀立在车辕上,远远望见这一幕,只觉心如刀绞,头疼欲裂,瞬间便几乎疼的昏死过去。
我是瞬间死去的分割线
“逢纪,尽忠之臣也。”孔融
“逢纪果而自用。”荀
第十五章 一鼓难做气
许子远临时转移了战场,以一万兵当诱饵,以一座大营为陷阱,以伪作撤退其实相候在侧的五万兵为包围网,又以一座桥为心理盲区,成功设计了一次完整而又简洁的大兵团埋伏,堪称羚羊挂角,又足称大巧不工。
而在被埋伏成功,重兵来袭的大环境下,高顺借壑伏盾,一朝奋起,竟然反过来伏击了对方的前锋,却堪称神来一笔。
而且,公孙与高顺设下的这个埋伏,比之许攸手笔的厚重,却更加显得激烈与极端,一旦成功后,两千余陷入死地的袁军士卒几乎是瞬间陷入惊慌之中,并在极短时间内遭遇到了极大杀伤……身后的长矛突击倒也罢了,关键是前方数千弓弩一时近身攒射,绝不是开玩笑!甚至根本就是屠杀!
实际上,只是数息之后,这两千多人便立即减员过千,继而从战略角度丧失了战斗力。
“成了!”仅仅是一轮攒射和突击后,娄圭便率先在将台上大喜而言。
“是啊,成了。”随即,吕范以下,诸多幕僚也多长呼了一口气。
至于坐在自家父亲怀中的公孙定,则只是瞪大眼睛,和他父亲一样无言……当然,前者是惊愕,还有些害怕,因为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而言,无论如何,如此近距离观察到如此血腥的屠杀场面总还是太早了,只能说,好在数千兴奋至极的弓弩手们奋力发出的喊杀声压过了那些袁军伤员的哀嚎声……至于后者,则是在等待与观察,因为如此精彩的伏盾战术,追求的就不是区区两千人的生死。
弓弩手们赶紧在张南的催促下准备第二轮箭雨,趁着这个空档,已经有不少袁军士卒向两翼专门预留的缺口处本能逃窜,但更多幸存的士卒却多是之前紧密冲锋阵型中心位置的人,这些人立在死地之上,眼见着四面战友一瞬间倒下无数,却是大脑一片空白,以至于茫然失措……他们是真的不知道该向前还是该向后,该向左还是该向右,所谓徒然等死而已。
不管如何,这当然是好事,因为此时埋伏圈中的袁军越快清空越好。
而与此同时,公孙目视可及下,数百步的外的袁军本阵也发生了骚动……这次伏盾战术太出人预料了,也太震撼人心了,所以不止是被包围的两千余前锋失控,便是袁军大阵前线也骚动一时,以至于发生了后退逃窜的场景。
但很可惜,高顺兵力太少,更重要的是他还担心身后公孙的安危,所以不敢就势引盾阵冲杀出去,而相对应的,袁军大阵太过厚重,后面的兵马根本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所以片刻后,在后方军官的严厉督促下,军阵的秩序还是恢复了。
当然,这个时候公孙身前的那两千五百袁军已经彻底消失了……又是两轮箭雨,死了大概一千七八,两翼缺口逃出了六七百人,应该没有伤员,因为为了保护公孙,并继续防御,趁着袁军本阵骚动之时,高顺引大盾长矛后撤过了沟壑,并结成盾矛防御阵型,而弓弩手们也在娄圭的指挥下紧密向前,贴到了盾矛长阵的身后,互补形成了一个典型的防御阵型。
而在这个结阵的过程中,地上的伤员没有理由不被补刀。
袁军骚动停止,公孙军防御阵型完成,公孙还是没有说话,他一直在看着袁绍的车驾,等着对方的反应……而出乎将台上所有人的预料,仅仅是恢复秩序的片刻之后,袁军便组织起了第二波冲锋!
又是两千五百人直扑向前,而且这一次是直接冲着仅在百余步外的盾阵而来!与此同时,从将台上居高临下,还可以看到袁军后军也在大面积调度弓弩手向前,很显然是为了与公孙军盾阵后的弓弩手进行远程压制交换。
双方挨得极近,而高顺的盾阵其实极薄,所以袁军甫一冲锋便进入到了公孙军弓弩手的打击范畴下……但是很可惜,一轮箭雨下去,对着这次专门捡起了不少盾牌的袁军而言,似乎杀伤力有限。
不是没有,而是绝不可能如刚刚那种攒射震撼人心。
“这次危险了!”见到如此情状,刚刚松了一口气的董昭复又满头大汗起来,他实在是没有忍住。“如此成功的伏盾战术竟然没有吓到他们,甚至没有挫他们锐气……”
周围人都没有理他,娄圭在亲自指挥布置防御,吕范阴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田丰是微微蹙额,荀攸是面色如常默不作声……再往下,张既、王象这些人倒不是没想法,而是如此局势下,他们也没有定论,所以不敢说话。
“君侯!”第二轮箭雨射出,袁军已经冲到高顺盾阵之前,董昭看了看前方情形,忍不住复又走近劝道。“此时若走固然是在动摇军心,但何妨让一队义从来将台后方待命?”
“公仁不通军事,依我看,这不是危险了,而是安……”一直沉默的公孙无奈开口安慰自己的这位心腹,但话未说完,便被近在咫尺的巨大声浪给淹没了。
不是刚刚袁军这第二波冲锋砸到高顺陷阵营盾阵上时发出的嘈杂喊杀声,而是公孙军自己整齐划一的‘起’声!
直接引出这股声浪的乃是张南,作为此番渡河的唯二步兵将领之一,当高顺在前领大盾长矛伏盾作战时,这位步兵校尉自然成为了弓弩手的实际指挥者,而随着袁军第二波突击开始,弓弩手们也开始整齐划一的进行仰角抛射以后,其人更是理所当然的负责起了统一发射指令……但与往日下令放箭前通过举旗号令弓弩手抬起弓箭,落旗号令发射不同,这一次,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举旗时张南却总是大呼一声‘起’字,宛如之前呼喊高顺起盾一般!
然后,数千弓弩手才一起抬弓,再随旗落而射!
而仅仅两轮以后,在之前巨大战果的振奋之下,这数千弓手便纷纷随张南一起仿效着刚才一般,齐呼‘起’字!打断公孙的说话的,便是第三轮齐射而已……而等到第四轮的时候,河西面等待渡河的公孙军主力便也隔河齐呼助威!
故此,张南立在将台上,每一举旗,便有数万之众一起发声,震天动地之余,随之还有数千箭矢飞出,同时高顺在前线,也顺势下令随声浪顶盾刺矛……而在袁军看来,这每一声‘起’字声浪之后,便会造成确切伤亡,更兼之前亲眼目睹袍泽被如此干净利索屠杀殆尽,所以愈发失控!
于是乎,不过是五六声后,整齐划一的‘起’声便再度变成了欢呼声……匆匆而来的第二波冲锋,只是死伤百余众,便被声浪所溃,狼狈逃窜了。
渐渐平息的欢呼声中,董昭目瞪口呆,而公孙却懒得多说了。
“袁军这第二波攻势太快了,快到不正常。”倒是田丰,此时醒悟过来,见状稍微提醒了董公仁一二。“须知道,之前高将军如此神武豪气,咱们作为友军,气魄都为之所夺,何况是亲眼看到袍泽被屠杀殆尽的袁军呢?照理说,哪怕是重新组织突击,也该稍作停歇,以回复一二士气,并且最好换未曾见到此情状的后军上前来担此任才对,但第二波来的如此仓促与急速,只是多加了一些盾牌而已,只能说这必然是对方掌军者彻底失态,一时失措之下,慌乱抛出手中预定之策罢了……如何能真的得手?”
“就好像赌桌上玩动物牌,一时输急了,便忘了计算,匆匆扔出手中预定大牌?”董昭不免黑着脸询问。
“不是输急了,而是彻底慌了、惧了……董府君不懂军事,弄不清这里面的区别也是寻常。”田丰看似随口而言,却又扭头看向娄圭。“子伯,此时可以发义从了吗?”
“稍待!”
“不急!”
“稍等!”
娄圭、荀攸、公孙三人几乎是同时出言,而后者却又干脆同时闭嘴,只有娄子伯继续缓缓言道:“等对方后军弓弩手上前,还要看对方是否有第三次突击……但此时可以让庞令明准备了。”
田丰、荀攸齐齐颔首,公孙抱着自家儿子依旧不动。
而董昭欲言又止,干脆闭嘴。
数百步外,袁军大阵中,袁绍车驾上,袁本初本人咬牙坐在车上角落中,一边扶额蹙眉一边止不住的落泪,根本无法出声,而辛评却正攀在车辕上与车上的许攸激烈争执着什么。
“许子远,退吧!”细细看来,辛仲治竟然也是泪流于面,其人带着哭意奋力劝道。“咱们本就是败军回身突袭,仗着一口气而已,第一拨逢元图战死后,全军胆气为敌所夺,今日一战其实就已经完了……你这辈子见过如此豪胆的士卒吗?你听到刚才的喊声了吗?彼方如此士卒,如此士气,而我方如此姿态,真能抢在彼方骑兵回来前突进去?!再拖下去,咱们只会全军覆没在原野中罢了,身后那个土垒只是遮蔽隐藏用的,守不住!”
“但是逢元图死前有言……”许攸握着手中马鞭,竟然也带着哭腔了。“要剩余三拨尽数发出,这时候你让我怎么退?”
“只有你一人在意逢元图吗?”辛评双目泛泪,勉力反问。“子远……我知道这些年袁公起势后咱们生分不少,可你莫忘了,我是颍川人不错,早年在洛阳却与你还有元图一并早早追随明公,我现在都记得之前与元图在蔡伯喈府上见到公孙文琪时的情形,彼时我二人目送他走,我便私下与元图说此人能杀人……却不料一语成谶,这辽西子今日杀的是竟然是元图!”
许攸泪流难抑。
“走吧!”辛评继续勉力劝道。“元图之前虽然有决死之意,但他的本意是要不计生死突到敌阵中,怎么会想到地下沟渠上盖着盾,盾下有人呢?”
“再冲一次!”许攸忽然抹掉眼泪,咬牙答道。“事到如此,我不能负元图,也不能负本初,还不能负陈公台与沮公与,更不要说还有吕翔与他的一万兖州兵了……等后面弓弩手上来,再让我冲一次,成就成,不成咱们就走!”
辛评欲言而无言,只是抹掉眼泪,赶紧回身上马去了。
然而这一次败军太多,郭图花了极大力气才镇压下来,但军中失败的气氛却几乎已经不可抑制了。为此,郭图再度动用了督战队,方才将第三拨兵马聚集好,而这一波干脆直接用了剩余的五千安平兵马与三千清河弓弩手,正面三千,两侧各一千,弓弩手随后压制……值得一提的是,与逢纪同事数月的安平太守刘延倒是主动请缨,全程没有什么犹疑之色,倒也让人一时慨然敬服。
两侧先发,各就各位,然后鼓声忽然咋起于身侧,连许攸都有些茫然,回头才发现,竟然是袁绍亲自下车擂鼓去了。
众军见到如此,难得激起了一番士气,于是在军官带领下,奋起余勇,举盾直扑向前!
但就在这时,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起’声,然后公孙军竟然反冲了出来!盾矛手随高字大旗在前,举盾冲锋,弓弩手在后,一边奔跑一边勉力向上射出一箭,却又各自弃弓拔刀,试图白刃交战!
立在车上的许攸本能的看向了两翼,却望见两侧白马如林,竟然是白马义从一分为二,从左右两边一起包抄践踏而来!非只如此,白马之后,竟然隐约有其他骑兵身影,俨然是部分骑兵支援到场……而几乎是就是这一瞬间,之前勉强鼓起勇气的兵马便从两翼开始,尚未交战,便直接溃散倒卷向后了,而他们这股兵马身后,赫然是对骑兵毫无抵抗力的数千弓弩手。
一时间,立在车上许子远不哀反笑……辛苦计划设伏,却被对方以千余盾矛手伏盾反伏,五万之众,尽起余勇,势在必得,却竟然被五六千兵马给反过来包抄!
仗打到这份上,还有什么意思?
随着辛评的命令,数名甲士抱住袁绍,将其人奋力扔到车上,然后许攸亲自驾车掉头逃窜!
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数万大军,竟然因为高顺在彼方气势最盛之时反压一头,以至于节节丧气,然后在公孙大股骑兵回援之前便率先崩溃。
然而,许攸也好,辛评也罢,却都没有什么不甘心的地方……这一点在全军乱哄哄往东南面甘陵方向撤退途中,行不过数里之时,便得到了进一步的验证。
审配所部在浮桥被烧的情况下,竟然强行弃甲泅渡,等到袁军撤退时,其人已经在河东聚集了一支两千人的轻装步卒,而正是这支兵马从腰部给了撤退中袁军最后致命一击……到此为止,袁军彻底失去最后一丝组织能力。
一开始虽然因为敌军在后不得不纷纷向南走,但走到一半,平原、清河以及青州人马便不由自主转向东南,安平残兵却干脆顺河转向西南,试图渡河归乡,至于兖州兵则一路向正南奔跑,丝毫不敢其他……未到天黑,全军便已经事实上崩溃了。
当日夜中,公孙军的骑兵竟然集中起来,多向正南面追索,这使得其他方向的袁军得以于荒野中稍作喘息,而此时,袁军高层只能感谢天意,让甘陵城正在西南,所以青州、清河、平原兵大多在这条路上了。
“本初!”黑漆漆的夜幕之中,道旁一辆歪歪扭扭的驷马车中,缩着身子躲避初春寒风的许攸忽然开口,却是对着身侧正在缓缓喝着凉水的袁绍而言。
“何事?”一口冷水下肚后,袁绍头疼的眼睛都睁不开。
“有件事情,一定要与你说。”许攸喘着粗气言道。“梁期城下一策,邺城一策,今日一策,我都尽心尽力了,而且这三策皆是上品,甚至有些堪称妙极,你让其他人来想,恐怕并不会如我这般出色……”
“我心中并未曾疑你……”袁绍勉力答道。
“不是这个意思。”许攸苦笑道。“你疑不疑我并不值一提,反正你面上未曾负我……我只是想说,这三策我都是尽全力施展的,事到如今,不敢说油尽灯枯,却也是智力煎熬,实在是无能为了!”
“我知道子远尽全力了,其实自梁期战后,我便已经无能为了,你比我强多了……”袁绍仰头而答,却是直喘粗气,不再多言。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夜色之中,匆匆建起的大帐中,公孙拔出手中项羽之断刃,一时感慨顾。“我以为袁本初还能再撑一撑的,却不料其人这波反扑反而尽了余勇……既如此,便就在河北解决掉他吧!不要耽搁了!”
“君侯放心!”徐荣见状赶紧出声。“南面我已经遣人封住……袁绍绝对逃不到兖州的!请君侯现在便让我去,我连夜兜住……”
“随意吧,无所谓了。”坐在上首位置把玩手中断刃的公孙不以为意道。“反正清水往东,多是小乡小寨,最近的甘陵城也有七八十里,咱们有骑兵,袁军主力无论如何逃不出去了,所以,我才敢耽误大家一点时间,稍作安排……不瞒诸位,我不准备亲自追击了,春耕在即,我要去一趟许久未仔细看过的北面,巡视地方,兼视察春耕,军事上的事情,只要袁绍被解决河北平定,别的什么一城一地,一国一郡的小事就不要跟我说了,以免误了正事。”
除了吕范、韩当、娄圭三人早有些心理准备外,其余众人各自有些惊愕。
……我是好困的分割线……
“太祖尝困于清河,身侧唯高顺数千众,而贼众五万。时太宗仁皇帝年十一,亦在军中。左右以险,劝走,太祖乃抱太宗置于膝上,遥指敌阵而言:‘且观诸长辈破贼!’众慑服,亦奋起……及战后,仁皇帝右臂被握青紫,而终不敢言也。”《新燕书》.太宗仁皇帝纪
第十六章 三面终成围
“闲话少说,我定几件事情和任命,羲伯(王象字)记录下,然后就连夜带阿定回河西到广宗城落脚,再不理会战事。”公孙斜坐在太尉椅上,继续把玩着手中断刃,随口而言。“你们有什么想说想做的,也都趁此时道来……不要耽搁。”
王象闻言赶紧取出纸笔,伏在了一旁案上,而周围人也纷纷借机让开位置,分立两侧,屏息静听。
“其一,天下纷乱,州牧刺史多有空置,即便有任命,也多囿于地方广大而盗匪、叛贼、宗族林立,难以实治,而我身为卫将军,替天子行政,既然已经驱除伪车骑将军袁绍,暂时清理了河北诸地,那别的地方暂且不提,河北与三辅是不敢不尽心尽力的……所以要表奏长安,请以昔日圣王大禹旧例,整合幽、冀、司、并、青五州,改为幽、平、冀、营、青、雍、司、并、陕九州,分而治之……”
全场雅雀无声如旧,而公认的军中文笔第一王象王羲伯一笔落下却先抖出了一个黑点,惊得他赶紧醒过神来,换纸重新写过。
其实,以在场众人的角度而言,这第一件事情并没有任何可以讨论的余地……大部分军中将领对此基本上是茫茫然,而真正理解这件事情含义的却又分外明白,公孙此举无疑是要借这种改制强化他个人的统治,那么谁又会对此持反对意见呢?
田丰?
别看田元皓整日与公孙摆着一张臭脸,可当日正是他第一个喊出了‘汉室不可复兴’这句话,他选择公孙,就是看中了公孙强大的先发武力,希望这位卫将军能以尽快收拾乱世,他凭什么反对?!
荀攸?
荀公达可能是在场诸多聪明人中内心真正有概率反感这种行为的人,但他是荀公达,不是荀文若,不管是赞同还是反对,绝不会流露出来的。
至于吕范、娄圭、董昭、审配等人,恐怕是有些暗暗激动的居多。
实际上,沉默只是没有反对的意思,不代表他们内心真的毫无波澜,看王象就知道,大多数人内心还是震动到无以复加的,这是因为作为今晚的开篇之言,这个‘其一’不免稍显宏大了一些……四百年汉家制度,十三州而治天下,虽然屡次有郡国调整,但如此大规模分割州治,而且如此轻而易举,恐怕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但细细想来,却又好像没有什么可说的。
“具体而言。”公孙坐在太尉椅上,安静的等候王象记录完毕,方才继续说道。“乃是以辽西及塞外五郡为平州;右北平以西至上谷等塞内五郡为幽州;发代郡出,与雁门、上党、太原、定襄,共五郡为并州;并州其余西面五郡为陕州;原司隶以潼关为界,一分为二,三辅为雍州,其余三河与洛阳依旧为司隶;最后,割青州平原、乐安,冀州渤海、河间为营州……其余冀州、青州不变。”
众人这下子稍微有了一些反应,但大多数思索与赞同,并多长出了一口气……这是因为这个分州比想象中的要合理的多了,基本上是兼顾了地理、风俗以及时局问题,而且的确是如公孙所言,是考虑到治理上的方便,而非是为了夺取汉室人事,刻意为之。
就好像幽州分塞内塞外,以前是汉室为了确保对塞外诸郡的控制,所以一直保持了幽州一个巨大而狭长的行政分划,但如今战乱流离,塞外辽地涌入大量汉民,高句丽也没了,以襄平为核心的辽地怎么看都不可能有独立倾向,那么这么分开就显得极为合理了。
同样的道理还存在于并州沿着黄河一分为二,旧的司隶沿着潼关一分为二,本就是大家心理早就能接受了的东西。
至于代郡,前汉的时候还真就属于并州,而所谓营州的概念,也就是黄河下游渤海地区,根本就是大禹分九州再定十二州时的旧制,汉家经典里有过背书的。
“其二。”公孙依旧未做多余言语,等到王象健笔如飞,众人议论平息,这才继续抚刀而言。“收回公孙越所有过往任命,表其为镇西将军,领并州牧,此番暂且总统并、陕两州各郡、国、部兵马南下讨伐河内张杨,兼清理旧都洛阳……上党都尉牵招迁为上党太守,与军师戏忠副之,原上党太守乐隐,回长安为议郎,另有任命……匈奴兵再不回去也要废掉了,让于夫罗带着跟过去,从属公孙越。”
这下子,终于有人有了一些反应。
“将军。”等公孙说完,田丰方才一声叹气,正色而对。“既然分州,公孙镇西未免过于权重了,此番实际上是领了并州、陕州二州之事,兼清理司隶……还请稍作调整。”
“没什么大不了的。”公孙摇头应声道。“陕州虽大,却残破空虚,除了匈奴人值得一看外,几乎沦为白地;至于司隶,迁都之时也是战乱流离,其实只剩河东、河内足堪一用,而且我马上还会对司隶有所任命,战后对陕州心中也有计划……元皓不妨稍待。”
田丰当即束手。
“其三,”公孙瞥了一眼帐中众人,继续言道。“上表长安,以右将军赵讳苞领平州牧,总揽塞外五郡,兼协理三韩、扶余事。”
这个倒是更无话可说了。
“其四。去公孙范一应旧职,加镇北将军,领幽州牧,此番率幽州众南下逃袁。”
“其五,”公孙稍微一顿,忽然抬起抚刀之手,指向帐中一人。“表济阴董昭为冀州牧,领冀州军政,参与讨袁。”
“臣万死不辞!”董昭毫不迟疑,俯身大礼参拜受命,而帐中众人却各自心中乱跳起来。
“其六,废司隶校尉,改建威将军程普为镇南将军,领司州牧,战后归洛阳屯驻……钟繇改任御史中丞,暂领雍州牧,权责不变。”
程普激动难忍,干脆俯身叩首称恩。
“其七,改振武将军关羽为镇东将军,领青州牧,此番战后屯济南,安抚泰山……营州牧另有任命,过些时候你们自知。至于其余将军军官,譬如徐荣之前梁期突进之功,高顺今日伏盾之勇,我都是记在心里的,但战事尚在,袁绍尚存,这时候不适合论功行赏,你们的封赏等战后再论,唯独益德……可加横野将军号,以示尊重。”
徐荣、高顺还有军中诸多军官立即俯身称是,口称不敢,张飞微微一怔,也没有多少言语,便俯身称是。
“其八,免审配赵相一职……发为白身……”公孙从诸多军官身上收回目光,却是望着审配笑了起来。“义公也是,夺将军号,改为绶铜印。”
韩当早有准备不提,而审配情知还有任命,却依旧一丝不苟,严肃俯身称命。
公孙见状放下手中刀子,上前扶住审配:“再请辟正南于卫将军府,为从事中郎……可否?”
审配终于抬起头,却是干脆应声:“自洛阳相随,凡十三载,臣名为同僚,实为私臣,此番方为名正言顺。”
公孙缓缓颔首,扶着身前之人一声感叹:“确实如此……那我也就不矫情了!”
言罢,其人撒开手,回到位中,扬声而言:“此番我北归,凡河北军国重事,无论公孙镇北、镇西,河北、河南七州州牧,尽数统于卫将军府……仿关中故事,以长史吕范为主,从事中郎审配、娄圭,司马韩当三人为副,总统一切!袁绍生死,地方军管,临阵赏黜,皆四人为之,若有见解分歧,子衡一人可当二,帐中自定!”
饶是吕范等人早有预料,却只以为是负责追击袁绍,实在未曾想到会是如此大的权责,所以个个慌乱……
韩当最是不堪,其人干脆俯身请辞:“臣一边鄙匹夫,不得当此命!”
“我亦一边鄙匹夫!”公孙巍然不动,凛然呵斥。“素来为中原士人不值,可值此国家昏乱之际,我这个皮肤若不提刀廓清河北,使半个天下重归正轨,难道要放任他战乱纷纷,瘟疫饥馁横行吗?而你从我少年时便负刀相从,实为元勋,我既理事,无论大小宽窄,身侧岂能无你一席之地?!”
韩当叩首于地,不敢再言,周围人也纷纷出列,凛然拱手。
“同样的道理,”公孙环视左右,从容言道。“今日既然定分,便干脆一些……娄圭,还有在长安的王修,既然是我卫将军府臣,便不可越矩,三人皆如正南去赵相一般,去将军号!”
娄圭不敢多言,赶紧与韩当一起俯身称命,口称主公。
“其余诸军师中郎将……”公孙目光扫过田丰与荀攸,放缓语气道。“亦当如此,我当表奏朝廷,加军师部为将军府直属,诸军师改六百石,直属于幕府,但可上表朝廷,以诸军师大功,额外加侍中衔,以示尊重!”
荀攸缓缓称命,田丰欲言又止,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他身上还有卫将军府所领曹掾职司,于是也只好俯身称命。
“事情就到这里。”公孙望着帐中乌压压人头,复又看向辛苦记录完毕的王象,不由悠悠一叹。“羲伯不要停,最后一段肺腑之言,无不可示于天下……你们也都起来抬头看我。”
众人依命而起,肃然而立。
“其实我也知道,此番以卫将军府私僚统帅诸州牧、将军,着实有人会说我有悖逆之心,妄想在河北取汉室而代之,私下暗室骂我的,定然更多。”公孙扶着椅背昂然言道。“但我不在乎。因为刚刚我就说了,之前在渭水也说,未央宫也说了,高粱亭也说了,今日不在乎再说一遍……灵帝以下,那些人把天下祸害成这样,我不出来整理河山谁来?而且大汉朝沦落到今日这个州郡割据,无处不战宛如末世的情形,恰恰说明那些人所寄生的旧制早已经腐朽不堪,正要人出来鼎革天下,重树新制!而我,所谓辽西一匹夫,天下归属于我到底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在辽西驰马读书来的痛快,之所以在此割量天下,不是为了得城得地,而是看到旧制无用,以至于苍生有倒悬之苦,黎庶无立足之地,所以要才改良旧制,建立新政,好让这天下人早早走出这乱世之余,莫要再陷入百余年便民不聊生之局面。”
“当然我知道。”言至此处,公孙语气忽然飘忽了起来。“即便如此,还是有人不信我,还是以为我是汉贼,还是要与我势不两立……这是正常的,因为我一辽西匹夫,是没有资格让那些人信我,以我为前导行此事的。于是有人不愿前行,有人想要另辟蹊径,于是便有了袁绍今日之速起速败,而且将来还会有人自以为忠臣志士,再与我相争,这种人看起来弱小,但比袁绍难对付的多了……但我还是不在乎!因为此世既为大争之世,想与我争,不管是争什么,袁绍覆灭之后,都要先问过我河北、关西九州四十二郡数十万北地强军之后,再论其他!”
“我要北归去视察春耕了,还有人有什么言语吗?”满帐鸦雀无声中,公孙环视左右。“若无言语,我便视你们为我心腹臂膀,欲随我行此逆天之事,死而无怨,若有言语,速速讲来,过期不候!”
帐中依旧沉默不语。
“臣……”过了许久,竟然是吕范率先开了口。“臣、臣请君侯……主公赐刀。”
“不给。”公孙收起抚摸了一晚上的刀子,放于腰中,面无表情。
“是!”吕范立即收声。
“还有什么吗?”公孙四顾追问。“大小事皆可言,公私事皆可论……”
“原定计划……”娄圭若有所思。
“来不及了。”公孙干脆答道。“而且相隔太远,也不是我们能随时控制的,你们自己随机应变,看着办就行。”
“喏!”
“臣万死,请赦家兄!”忽然一人再度俯身叩首请罪,却是沮宗。
“沮公与是领兵的将军,若获,十一抽杀不中自然可以归家自处。”公孙看了对方一眼,一声叹气。“若能举郡投之,则为战场行义……你尽力而为吧,这事不在我,也不在子衡他们身上!”
沮宗连连称谢,但不知为何,明明得了公孙准信,他却依旧忧心忡忡,难以高兴起来。
“还有吗?”公孙第三次追问。
这次无人再出声。
“战争造就国家……诚不欺我也!”公孙一时摇头,然后扶刀起身,随口吩咐。“义从一分为二,庞令明领兵在此直属子衡,我在境内巡视,让张既只带两百义从随行便足够了。”
庞德也赶紧称是。
而公孙走到账门侧的角落中,将早已经困到迷迷糊糊的长子给小心唤醒,居然径直出帐往广宗而去了。
翌日,且不提公孙北走,另一边关羽得到命令,扔下急切难下的顿丘数城,只带骑兵一万,匆匆饶过东郡,沿着大河旧渎急切东行……而得到消息的袁绍,原本就因为郭图进言此番若是弃平原、清河、青州数万残兵南下归兖州,难免沦为李氏傀儡,此时更是不敢怠慢,匆匆东进。
但身后主力大军追索不断不说,沿途坏消息却是一个连一个,十余日内,公孙实力尽出,好像数月前其人缺粮无力之感纯属虚妄一般……身后公孙范绕过易水,率幽州之众直出渤海;公孙瓒猛攻河间;关羽率一万骑兵沿南线死死切住袁军南归之路;而袁绍一路行来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动辄前城已反,忽然便某处有敌军来袭!
于是乎,其人在清河根本没有立住脚,反而被追兵一路追过旧渎,靠着旧渎春日水涨,临时阻隔骑兵,方才进入平原大城方才得以喘息。
但此时,这位袁车骑身侧竟然只剩下区区七八千之众了……从八万到八千,不过半月有余。
这还不算,因为袁绍被隔绝了消息,他不知道的是,公孙越已经率并州众先出壶关,进入魏郡;新任冀州牧董昭也已经从吕范手中分得万军,与张飞一起在界桥掉头北上,试图扫荡安平。
而他更不知道的是,不管他当日逃窜途中没接受李进的邀请南下是不是正确选择了,此时都已经没了意义,因为随着程昱与南下逃窜的其子程武会面后,这位以刚戾闻名的乱世捧日之人,干脆引兵反正,于苍亭易帜!
这下子,顿丘的李进在黄河北岸,陷入到孤军三面受敌的境地,只能黯然南下了……李退之没法投降,因为这种事情只能是当日死了长子后便退回到济阴的族长李乾做决定,李乾没有言语,李进一个兵都拉不走。
而就在正月底,当稍作喘息的袁绍知道了董昭、公孙范还有程昱的作为后,其人不敢再留,抢在追兵主力过旧渎之前扔下平原,试图从平原身后渡河之际,却又忽然闻讯,泰山贼与于毒合流,已经扰乱济南,平原对岸也是死地。
不得已,追兵之下的袁本初只能继续顺河狼狈东走,于二月中旬进入乐安境内,然后在最后一群心腹护卫的拼死断后下,登船过河,只领千余众进入黄河河口南侧的蓼城。
然而,身后因为董昭、关羽等人重新合流,而且因为公孙范南下、程昱东进汇集的缘故,使得追兵兵力剧增到十万之众,而且继续渡河来追且不提……这日间,正准备浮海南下,往北海安顿的袁绍闻得警讯,匆匆登城,却是在城上目瞪口呆,失色难制,逃生之念就此作罢之余竟然有些油尽灯枯之意了!
原来,自蓼城城上向东看去,只见黄河河口外,清浊激扬之处,海上浮舟数百,白帆连绵成片,少说也有万余大军,正自东面从海上而来……其上或是打着太史旗号,或是挂着的朱字大旗。其中,朱字大旗倒也罢了,唯独东莱太史慈代右将军赵苞从公孙西征,捧刀上殿人尽皆知,所以这二字和他背后代表的东西实在毋庸置疑,一想便通。
而事到如今,所有人都明白了公孙对袁绍的真正杀招所在春日渤海解冻以后,辽东兵马可以轻易沿着辽东到北海这条沿途岛屿众多的海路,起兵数万,浮海直扑青州,完成对袁绍的包围。
这条道路,很早就有海贼运过数千兵马往来以作奔袭骚扰,只是还没人一口气运输过数万兵马而已,但不代表不能运!
换言之,袁本初一开始往河北而来时,就一直是在一个完整的三面罗网之中……只能说,弱者为何而战?
“事已至此,别无他求。”三月初,被合围在蓼城,已经油尽灯枯的袁绍于城墙上接见了来劝降的使者王朗,然后如此言道。“只想死前再见一见公孙文琪……问他几句话而已。”
持节入城的王景兴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恳切说了实话:“袁公,梁期战后我便受命持节往辽东见右将军,让他隔海发兵,一直不在这边。但这次随太史将军与朱将军至此,却总归是知道,卫将军早在正月上旬,便已经将军政委任给了其总幕府吕范吕子衡,然后携子北上视察春耕去了,这时候根本不知道他是在涿郡还在辽西……”
袁绍沉默片刻,忽然在身侧许攸等人怜悯的目光中猛烈咳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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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永初三年,有贼张伯路号称将军,寇掠青州,扰乱数郡,朝中以御史中丞持节征法雄为青州刺史……东莱甲兵未解,贼大恐,遁走辽东。五年春,乏食,张以数千众杨帆复寇东莱,雄复破之,贼乃走辽东故,辽东人李久等共斩之,遂平。”《后汉书》.法雄传
ps:献祭新书,《我真不是乌鸦嘴》
我从来不想做什么英雄,我只想在这个妖魔横行的世界里做一条咸鱼,看过江海浩荡,再找到属于自己的那尾小红鲤鱼,老死于浅浅荷塘。
后来大风大浪,我被浩荡潮水推着往前,我不想死,只能拼命游啊游啊。谁知一不留神,竟跃过龙门,成了人族的皇。
唐棠
第十七章 君臣不易逢
弱者为何要战?
王朗持节撤出蓼城后,于城头上陪着袁绍的许攸就一直在百无聊赖的想着这个荒谬问题……首先,既然河北这几个大郡,乃至于富饶的青州都是一个所谓战略决战上的围笼的话,那袁绍以及簇拥在他身边的这么多人这么多力量,包括他许子远自己,从一开始到底是在做什么?
当那个白马卫将军的宠物给他取乐吗?和他家的猫一样?
当然不是,仔细想想,只是自己这些人太过于愚蠢了而已,只是被对方用一个大巧不工的方式,用一个思维误区上的方式引入了彀中罢了……这就好像他许子远在界桥那次设伏一般,一个普普通通的的桥梁,看起来是个有利因素,却在双方兵力过于庞大的特定情形下成为了设伏的杀招。
二者唯一的区别的是,一个是战术上的设计,一个战略上的埋伏,仅此而已。
但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自己的设伏明明成功了,偏偏却又被对方用勇气和暴力给砸的粉碎;而对方的设伏也成功了,也偏偏根本没用得上……辽东兵马浮海而来,袁军却早已经穷途末路了,即便是没有辽东兵,袁绍逃到了北海,然后呢?
然后还是要被十万追兵的天罗地网给继续兜住,即便是侥幸逃出青州,也注定没什么好下场……或许是真的被兖州什么豪强大族当成了傀儡,或许是逃到半路上被一个亭长所捕或所杀,还或许是被别的诸侯当成礼物送回来,最惨的一种可能莫过于半路上凄凄惨惨几个人,无粮无水,死而曝尸于野,为狼虫所吞。
换言之,一败自然涂地。
于是事情又绕了回来,即便是不考虑这些东西,假设自己这些人想到了辽东的危险,知晓了对方北地精兵的先发优势,那又该怎么办?
很简单,应该避开河北,平原、乐安都不碰,就是隔河相守,然后北海设一个方面大将,就南下扫荡中原,尽取青、兖、豫、徐,甚至扬州,等谋士们适应了军旅思维,战士们历练出了战场经验,然后再隔河决战!
那时候,公孙精锐兵马的优势就会被缩小,自己一方人口经济的优势就会被提升,双方说不定真的可以隔河来一场惊心动魄、旷日持久的大决战。
可是如果那样的话,还是不对……许攸忽然苦笑出来……道理很简单,如果袁绍不从一开始展示出北上与公孙对决姿态的话,他是不可能这么快就崛起的,兖州全线受命,青州儒士纷纷相从,平原豪强临阵倒戈,邺城世族联手卖主,凭什么?
还不是他们畏惧公孙,畏惧这个强横而又刻薄的辽西匹夫!
这些人,畏惧对方行政时的法家风范,畏惧对方在北地做的好大基业,畏惧对方一步步从一个边郡匹夫变成了帝国名正言顺的执政者,畏惧对方在未央宫前如此嚣张,畏惧对方会终有一日真的清廓天下,鞭笞宇内,届时将他们视之位根本的田产、特权尽数夺取,让他们惶惶然失了几百年来一直习惯了的东西……但是,一面因为惧恨、鄙视不想从之,一面又实在是不敢自己来反抗,这才与在黄河上下倒腾来倒腾去的袁车骑一拍即合,三年不到便造就了一个看似不亚于白马公孙的袁氏基业。
所以说,真要是袁绍取道中原,不理河北的话,恐怕起势就未必这么快了,说不定还没打下两个州呢,公孙就渡河而来了。
而如果这么想的话,那么袁绍走到今日这一步,三成是公孙先发优势太强又处心积虑,三成是袁本初自己性格妄自尊大不愿认清现实,而最后四成却要算在那些拱着他去做这些事情的人身上……
杀袁绍的,不止是公孙,倒不如说更多的乃是袁绍本人和这些围在他身侧之人!
当然,他许子远也有份!
“本初在看什么?”
空荡荡的城头上,许子远回过神来却忽然注意到,一直坐在那里的袁绍早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王朗离开时那种强烈的失望与落寞,反而面色红润,神态也从容不少,却是正望着东面黄河入海之处,怡然出神。
“在看日薄东海之色。”袁绍躺在召见王朗时所坐的太尉椅中,语气出奇的平缓。“之前不就一直在看吗?还让王景兴专门到此处来见我……着实失礼。”
“景由心生啊!”许攸踱步到袁绍身侧,面东负手而立。“这明明只是夕阳自身后照向东面海上的反光,到你这里竟然也成了日薄之色……本初,想看真的夕阳余晖,何妨回过头来,对着一个假的落日有什么意思?”
“虚妄之人观虚妄之景,不是更相配吗?”袁绍微微轻笑。“犹记得四年前,天子身体渐渐不行,何进开始掌权,我出山谋划大事,你代我去昌平寻公孙,彼时我虽未真把此人当做棋子来看,却也是在心中居高临下的……”
“你何时对谁不是居高临下?”许攸负手观海,一声嗤笑。
“是啊!”袁绍并未反驳,而是依旧笑意不减。“随后公孙文琪虎踞孟津,何进倚之尽夺洛中兵权,可笑我为了驱赶其人,竟然让他领兵往关中……这是我对上他时犯的第一个大错,而且是天大之错,后来他能长驱直入三辅,全靠我为他提前争取到了三辅决战之胜……而彼时我竟然不以为失反以为得,岂不可笑?岂不虚妄?”
“说的没错。”许攸仰头而叹。“细细想来,咱们这四年,最大的问题便是事事求大略,事事求中心,却不知道静下心低下头去,经营出一片真正的根基……这才会从董卓开始,常常失措,遇到有备而来的公孙更是如此。”
“董仲颖千古奇葩,所行无外乎是日暮穷途、倒行逆施之举,唯独其人以边鄙武夫一朝执掌天下,让天下人人都自谓可取而代之,算是开启了乱世,所以值得一提,但公孙文琪……”袁绍微微沉默了片刻,还是继续言道。“公孙文琪自有制度气象,不是凡俗武夫,且天下纷乱,大争之世终究要以刀兵来开路,他就更如鱼得水了!不过事到如今,我哪里还要再计较这些人呢?想我袁绍自命不凡,只以为天下事唯公孙氏与袁氏而已,到头来才发现,却只是他人用来钓鱼的鱼饵……”
许攸心中微动:“何意?”
“无他,当日梁期城北,战场之上,公孙文琪曾与我直言不讳,说他要谢谢我将天下不值他的人汇聚一堂……本以为是阵前故意激怒于我,现在看来,却是有几分坦荡之意了。”袁绍重新微笑起来,缓缓而言,只是未免略显有些自嘲味道。“我视他为争天下第一敌手,他却视我为革鼎路上聚拢反抗之人的诱饵,这已经不是可笑的地步了。”
“本初也不必过于自轻自贱。”许攸思索片刻,不由哂笑言道。“公孙文琪也未必如此小瞧你,只是其人明显早就准备周全,界桥一战后必得之势更是明显,这才趁机让自己幕属领军,以示威仪……他这是故作姿态,看似是不以为意,其实是趁机确立自己幕府权威,反过来借你抬高自己身价罢了。”
“或许如此吧!”袁绍不由干笑一声。“蒙子远开解,心中好受不少……”
“那还要看日薄东海吗?”许攸捻须打趣道。“不回头看看落日?”
袁绍摇头不止。
“为何?”许攸一时不解。“本初还不愿面对现实吗?东海之上只有波涛万顷,如梦似幻,而西面十万大军方是现实所在。”
“不瞒子远,我面东而坐,不只是在看虚妄落日,更是在观大河入海。”袁绍登时失笑,双目中也忽然显得神采奕奕起来。“我尚记得你我在成皋城中登楼观大河东行,论将来战略,心中志气满满,试图重整天下,以成至尊……而现在想想,当日有些言语即便到今日也并不偏颇,毕竟人生正如河水东行,皆有入海之志,既然生得此门第,若不争一争那主流,岂不更是可笑?”
“然后呢?”许攸听到可笑二字愈发觉得可笑。“你与公孙氏争雄,明明是人家夺了你的河道,所以道理再对也是对人家而言,便是将来入海者还要再论,却也绝不是你……你看它到底有何用?”
“子远过于苛刻了!”袁绍收起笑意,一声长叹。
“我一直如此苛刻。”许攸完全不以为意。
“子远。”袁绍微微呼气,稍微正色言道。“我在这里枯坐了许久,一边观大河入海,一边细细思我过往,若说无感也是强撑……其实,不仅人生之志气,恰似河水东流入海之志,便是人生之多舛,也与河水征程多艰、缓缓东行极像。唯独河水缓缓而行,改道合流,终有一日会汇集一道,滚滚入海,而人生有限,却多壮志难酬便要命消身陨,不免稍稍令人抱憾!”
“只是稍稍?”许攸面上嘲讽之意已经遮掩不住了。
“不错,只是稍稍。”袁绍突然奋力抬头,扬声作答。“不管如何,我终究是试过的、争过的,而且动静还不小……你还记得大河旧渎吗?我虽被夺流,但正如那旧渎,死而不僵,春日水涨之时,依然有水流漫过,人生至此,不能成志,固然可惜,但何至于郁郁作色呢?”
“莫要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许攸当即无奈。“若是本初你如此通透,为何之前一定要见公孙,难道不是为了死前当面抒发心中愤恨之意吗?”
“非也!我只是想告诉他,既然是他败了我袁绍,那便一定要成为这入海之流,否则我这条旧渎也要被他牵累,不为人所知所叹!”袁绍立即扬声回复。
“如此通透大气?”许攸追问不止。
“不错!”
“真不恨公孙文琪?!”
“不恨!”
“那些负你之人呢?离你而去之人呢?不怨?”
“沿途追兵紧密,他们被捉住,或是被逼逃往他城也属寻常……怎么会怨呢?”
“那你自己呢?外面自大,内心自卑,一时得志便猖狂,一时受挫便畏惧……你没有自愤之意吗?”
“不是都说了吗?”袁绍苦笑道。“对自己还是有些后悔和愤恨的,但只是有些而已,纵览此生,倒也算是喧嚣一时,并不是太过愤恨怨悔……”
“都要死了,回光返照之时不真情流露一下,再交代一下后事,还在这里装什么英雄?!装什么豪杰?!”许攸终于忍耐不住,厉声喝问。“不能实在一点吗?真不恨吗?!”
“真不恨!”袁绍恳切相对。
“既如此,我且去出城降了,只留你一人在此等死好了!”许攸黑着脸拂袖而言。“等日后我见了公孙文琪,也绝不会说及你死前形状,反正你自有一番英雄气,何须在意他人知不知?!”
言罢,其人兀自转身,居然就要下城去了。
“子远留步!”袁绍赶紧喊住对方,语气中居然有恳求之意。“子远留步……辛苦半生,凄凉至此,死前只有一位故友尚在,是不幸也是极幸,你怎么忍心此时离我而去?最起码要送一送我吧?”
“我只是不想见你死前还装什么英雄……如此而已。”许攸无奈回头,见到对方实际上连椅子都离不开,不由心下黯然。“事到如今,你还在意什么风度?心中怨愤,为何还要藏匿?”
袁绍苦笑一声:“不是没有怨气,而是既然人之将死,那何必再留恶言呢?我恨公孙,之前邀见其人时,满腔皆是‘既生绍,何生’……恨不能当面连问他三声!但他人都不在,根本就视我为无物,我恨他何用?不是让人笑话吗?还有诸多幕僚、下属,反的反、降的降,我固然也恨他们,可是我自己犯的错难道比他们少吗?且……”
言至此处,袁绍忽然动容落泪:“且……且终究不是还有何伯求、陈公台、逢元图先后为我赴节吗?不是还有文将军、淳于将军、颜将军那些人为我尽忠吗?不是还有你许子远一直到此时都还不离不弃吗?我若此时再怨,一则死前在这城上,有何面目对你?二则死后到黄泉之下,又何面目见他们呢?”
许攸沉默不语。
“子远。”说完这番言语,袁绍忽然有力竭之势,却又勉力仰头看向许攸。“我知道你心中高傲,其实素来看不起我,只是因缘际会加上我门第之高,让你我有了十六年君臣之实,而一路行来,生聚死散,这么多幕属、臣子,到今日竟时,竟独你一人陪我至此……我、我虽有怨,却绝不能让你到此时都还看不起我!所以我是真不想当你面去怨,我,我已失……”
一言未尽,袁绍再无气力,直接油尽灯枯,死于大河入海之处,蓼城东城之上,时年三十八岁。
夕阳之下,袁绍头颅倾斜、臂膀垂下,而许攸立在一侧,一时竟毫无反应,只是怔怔无言罢了。而隔了好久,许子远这才好像反应了过来,然后上前半步,试图伸手去扶对方,但手在空中,其人忽然僵住,以至于泪流满面……
话说,许攸这个时候才陡然醒悟过来,袁绍沦落到这个地步,以其人之心胸狭窄,之所以一直没有做恶声,发怨气,反而一直风度翩翩,不是不恨公孙,也不是不怨那些离去之人,更不是不愤他本人失策,竟然是因为尚有一人在侧他袁本初虽死、虽怨,却不愿给最后一个臣子留一副恶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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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既败走蓼城,身侧只余数百众,知不可为。逢尚书仆射王朗持节劝降,绍于城头召之,请见卫将军。郎实言以告:‘卫将军知必胜,已走北地察春耕事二月矣,固不得见。’绍恍惚然不语,及日暮,观大河入海,方长呼而叹:‘既生绍,何生?!’凡三遍,乃气绝。”《汉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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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师生贵礼轻(2合1小小还账)
阳春三月,涿郡西南,易水上游,卫将军公孙与自己的长子公孙定并马而行,刚刚越过了易水上的小桥,正踩着漫山遍野的山花,向南缓行不止。
其中,前者胯下乃是一匹格外神骏的白马,后者则骑着一匹格外矫健的半大小青马。
话说,小青马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白马,这因为除了白化病以外,绝大多数常规意义上的白马,其实都是黑白毛并存的小青马成年后演变而来的……随着年龄增长,很多青马的黑毛会渐少而白毛会渐多,而此时,正处于巅峰时期的青马或者说白马,配上娴熟的骑士,才构成了闻名天下的白马义从。
而反过来说,白马如此稀少难得,那成建制白马部队本身就代表了巨量的战马储备与骑兵力量,而非仅仅是颜色好看而已。
这两匹‘白’马都是慕容部刚刚进贡来的,还不到一个月……之前公孙从界桥抽身后,主要是在赵国、中山两个曾经亲自执政过的地方视察春耕、参与春社祭祀,并慰问地方长者以及旧属故吏;等到二月份的时候,他却又转向了北面的代郡、上谷,就是在那里遇到了听说南面大胜,然后从高柳塞等地入塞觐见称贺的莫户等人。
而可能是因为如今宇文部明显后来居上,也可能是因为辽西战事之后一直没机会见到公孙,更可能是因为前方如此大胜,对公孙而言河北已定……总之,莫户此番进贡神骏白马并称贺之后,却没有着急回去,而是主动提出率本部骑士南下,随卫将军巡视护卫,以示忠谨。
出乎意料,公孙不仅同意了,还让莫户从塞外本部以及依附长城而存的杂胡各处召集了足足三千众骑兵,这才转向东面去视察了昌平等地。
而等到这位将军在昌平那里接见、慰劳了枣祗等辛苦屯田的官员,并收到了去辽东那边敦促出兵的妻子赵芸送来的书信后,公孙却是直接南下,来到易水畔……唯独临到范阳,汇集了从太行山方向而来的张白骑部两千人后,其人却并未着急南下去河间前线,反而忽然询问起了自己老师卢植的下落。
本地官员不敢怠慢,直接指出了卢植所在原来,这位昔日朝中吏部曹尚书,海内大儒,公孙氏三兄弟共同的授业恩师,在他的几个年长儿子纷纷因各种缘故死掉后,竟然弃了家中资财、宅院、田产,独自一人带着唯一一个尚存的幼子,去了易水上游的野谷之中,开垦农田,自耕自足去了。
而公孙也同样让人无语……他竟然率五千步骑,两百义从,还有一个儿子,脱离了南下河间的大道,直接来此处寻自家老师来了。
“你啊,不要总是计较兵强或兵弱,”公孙骑在马上,正在与自家长子谈笑风声。“争天下怎么能只论兵马呢?而且兵马强弱固然有用,却总是一时的,譬如强兵遇到瘟疫与饥荒,便会不战自溃;骑兵遇到大江与沼泽,便会寸步难行;便是之前在界桥,若咱们没有为了伏盾之阵而自己去了栅栏,那许攸赶过来,让前锋人手一把干草,再一把火扔进来,咱们父子哪里能今日在这里说笑?”
“那大人……什么才是争天下该论的呢?”和父亲单独相处数月,公孙定不免大胆了许多。
“这个说起来就多了,但这个时节,最大的倚仗与根本当然是粮食。”公孙手握缰绳,稍微正色而答。“从黄巾乱后,这天下的农事便一日不如一日,灵帝加田赋、豪强兼并、官吏掠夺,于是认认真真种地的黎庶发现自己再怎么种田居然也要饿死,便纷纷抛荒为匪,而成了盗匪在山中固然少了许多压迫,却又能在山沟中生产多少粮食?于是他们就要反过来再去劫掠,反而让周边好生种田的人也没法种地……人口总数那么多,原本一起种地产粮的总数也是那么多,然后忽然间粮食变少了,人没变……怎么办?”
公孙定到底是在幽州长大的,根本就是脱口而出:“会饿死!”
此言一出,身后故意落后数个身位的张晟与莫户齐齐变色,却又无言相对。
“不错!”公孙毫不迟疑的点头道。“会饿死……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于什么时节,但反正就会有人饿死!而为了不饿死,这些人又会去抢别人的粮食,让别人也种不了地,于是粮食越来越少,天下就会越来越乱,这世道就是这么坏的……从黄巾事起……那年你才三岁……这天下便一年不如一年,中原的百万泰山黄巾、冀州的百万太行山匪、河东的白波贼、西凉和交州的全州反叛、并州的匈奴人、幽州的乌桓人,全都起来作乱,为什么?或许其中挑事的确实有野心,但既然能聚拢那么多人,归根到底,就是从全天下的角度来看,没了粮食,大家按规矩来做,是活不下去的!”
“所以大人才会扔下前面打仗的事情回来督促春耕吗?因为有粮食才是大人打败其他人的根本?”
“是啊!”公孙微微瞥了一眼自家儿子,不由失笑道。“有粮食才是打败其他人的根本……若非是在昌平屯了那么多粮食,不要说袁本初了,便是之前打董卓恐怕也是镜花水月,能到太原便已经了不得了,那里有后来这么多事?”
“所以争天下便是要屯粮食,然后养强军?”公孙定终于得出了一个看似很合乎逻辑的结论。
“能说到这一层已经不错了。”公孙有些无奈而笑。“天下诸侯,有些人愚蠢如袁术、好战如孙坚,连屯粮都不会,一个只是靠劫掠,一个只是靠他人供给与坐吃山空……你已经比这两个人要强了,但却不能只至于此。”
“还请大人赐教!”公孙定得到表扬,反而愈发不愿结束与自己父亲的交流。
“天下哪里是这么简单的?”公孙一时叹气。“争天下本质上是争民心,然后凝聚民心为兵戈,战而取之……可是民心这个东西太难了,现在天下陷入崩溃,乃是最黯淡之时,大家连饭都吃不上,所以这时候能拿出粮食就能最大争取民心,可是吃饱了呢?总要穿的暖吧?”
“所以还要有布匹?”公孙定面露恍然。“怪不得昌平学校里的先生们都说耕织才是国家根本,祖母也曾说过,一定要握住辽地的粮食与布匹渠道,这样辽地便不会出事……”
“你祖母的意思……差不多吧!”骑在马上的公孙稍显尴尬,然后赶紧回复到正题。“可是吃饱穿暖后呢?人心又在什么地方?”
“在……”公孙定仰头思索,却一时茫然,他毕竟还是太小。
“吃饱穿暖,自然还希望有房子住,有家具用,然后过年时吃上一口肉,春社时用上一杯酒;等这些都能享受到后,还希望出门探亲的时候不遇到盗匪,能有亭舍、义店歇脚……这便是衣食住行。”
公孙定忙不迭的颔首。
公孙情知自家儿子尚小,到这份上注意力已经开始飘忽了,思绪也难跟上,却依旧忍不住多言了几句:“而衣食住行之后,却也不是到此为止的,因为家中有余力之人,总是忍不住还想让自己子孙去上学,将来比自己更出息;而读过书、做了官的人还总是想研究圣人的微言大义,讨论何为治政之理;便是如你这般还在少年的大家子弟,不也总是想穿上绫罗绸缎,配上玉饰金雕,骑上如此矫健的小马吗……不要辩解……这是人之常情!其实不要说你了,便是你身后赠你马匹的莫户头人,当日刚刚有了几百部众,还穿着脏羊皮袄的时候,就曾忍不住拿部族中最好的一匹马去换一个不能吃不能用的步摇冠……为何?好看嘛!之前咱们去屯点村社中遇到的小姑娘,从母亲那里得到一片碎纱布,都忍不住到野外寻来野花染成两日便要掉色的红布,然后才扎在头上,为何?也是好看嘛!而这也是人心!争天下便是争人心,可人心偏偏是天下是最复杂的事物,穷极一生,未必能得一二。”
“可是大人也不用得尽人心啊?”虽然一路上莫户总是忍不住大人大人喊个不停,但每次开口都还是引起旁边张晟的蹙眉。“和大人相比,那袁绍兵弱而无力;什么孙坚、袁术连粮食都不知道屯……而大人呢,在幽州这么多年,收拢流民积攒粮食,开矿建坊兵甲雄厚,又掌握着几乎全天下的马匹渠道,还建了这么多学校,开了那么多商社……与大人比,那些南方的诸侯简直就像是小孩子拎着木刀游戏一般!这天下又怎么可能不归大人呢?要我说,那些诸侯,看似喧嚣一时,地盘广大,但对上大人,最多也就是袁绍这种下场,一败就再难起身!”
“父亲……是这样吗?”可能是因为被抢了‘大人’这个称呼的权力,公孙定稍微回复了一些注意力。
“是也不是。”公孙看都不看莫户,只是兀自晒笑道。“天下诸侯又不止是袁绍、袁绍、孙坚这种人,还是有如曹孟德、刘玄德这样的英雄的……而且,即便是孙坚这些人,也只是因为出身经历而一时糊涂,如果有心的话,时间长了就会意识到自己的不妥,然后渐渐改正的。”
“可是……那个什么袁绍不就是莫户头人说的那样吗?”公孙定忍不住在小马身上抓了抓自己的脑袋。“看起来那么多兵,却根本不禁打,而且他还不知道母亲大人去了辽东,外祖父会从辽东出兵;还不知道咱们在昌平屯了那么多粮食,藏了那么多随时可以征召的士卒;他还不知道那个程先生跟父亲往来了那么多信函……”
“袁绍是特例。”公孙只能如此说了。“我就是看中他这个人里面自大、愚蠢、自卑,偏偏表面上装的很出众,很容易糊弄人,这才专门挑了他当对手的……我准备了五六年,从那个时候就让你祖母帮忙在辽东造船,可他呢,从夺取地盘后下定决心向我开战时算起,不过是一年不到,这种人凭什么不输?我又凭什么不胜?”
公孙定放下挠头的手,一时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公孙浑不在意。
“只是想问大人,”公孙定忍不住认真询问。“这个袁绍虽然内里无能,可按照父亲所言,却也是表面威风之人,而且一路上那些人都说他是天下最大诸侯,如今连他都败给了父亲,交出了河北,那将来还有谁敢跟大人为敌呢?可不可以像在代郡那样,发一封书信,就让那些在塞外摇摆的部落头人都来向你下跪?”
此言一出,周边人俱笑……公孙是失声而笑,莫户是一时讪讪而笑,而身材高瘦的张晟则好像想起什么一般大笑不止,便是张既、杨修、法正等人也在窃笑。
公孙定被笑得有些脸红。
“阿定啊!”公孙勒马而笑,许久方才扭头正色相询。“你见过不怕死的人吗?”
“小子见过许多……”公孙定稍作思索便恳切作答。“别的不说,那日界桥畔伏盾的那么多人,个个都不怕死!”
“是啊!”公孙望着如画山野一声长叹。“这天下不怕死的人太多了,不仅是高顺养兵出众,士卒甘死,为了一句承诺而豁出性命的游侠不也是有的吗?咱们燕地还特别多!”
“小子听过这些事情!”公孙定眼神不由发亮。
“而且不仅是游侠,黎民百姓也有不怕死……我就见过数万黎庶一起自杀都不愿意投降的情形!”公孙声音愈发宏亮,而身后诸多跟随的骑步士卒也开始纷纷停步相候,义从们更是侧耳倾听。“非只是黎民百姓,我还见过不怕死的官吏、不怕死的儒生,甚至还有不怕死的盗匪头子、为恶之人……那我问你,如果这些人连死都不怕,那他们又为什么会怕我呢?因为我掌握了半个天下?!我掌握了天下,难道还能杀他们两回?!”
反问一声后,公孙便不由打马微微提速向前,因为他已经从视野中寻到了前方山谷侧一处稍有人烟之所,规模极小,不过数户之地……想来便是卢植隐居之所在了了。
“可大人,他们为什么都不怕死?”公孙定赶紧夹住胯下小马,试图追上,与此同时,身后尚未停稳的义从也纷纷再度启动,而随行五千骑步却是在张既的示意下停驻于此,准备安营扎寨。
“不是说了吗?”公孙在前听到追问,不由好笑。“因为人心!因为他们的人心不属我!而若人心不属,不要说区区一个河北在手了,你信不信,既然是有人握有天下十三旧州中的九个半,而对手只有一郡之地,可他的对手却依旧要拔刀相对,誓死相抗!”
“这岂不是必败?”
“这谁知道,或许万一能成事呢?”
“可哪有如此厉害人物?”
“你家大人我啊!”公孙扬声而笑。“你信不信,若当日我稍微退让回到辽东,而竟然是袁绍这种我最看不上的人得了全天下,那即便是只有一郡之力,你家大人我却也一定要拔刀而起,跟他周旋到底,或血尽于战场,或真能取一二分胜机呢!”
公孙定终于愕然不言。
就这样父子二人不再闲话,而是一前一后小跑向前方山谷中的野村而行,张晟与莫户则随两百义从缀在身后百步之外……至于剩余五千步骑,则被张既下令,就地安营扎寨,以免搅扰。
而不过是片刻之后,闪过一个路口公孙就已经看到了那个身材奇高而瘦削的熟悉身影,后者带着一个已经很破旧的进贤冠,满面风霜,正在寥寥几户人家前的空地上推磨磨面,一个比公孙定还小一些,身材却更瘦弱的孩子正拎着口袋拎着扫帚在他身侧吃力帮忙。
“我虽看到兵马时便猜到是你,但此时如何会到此处?”卢植停下推磨的动作,擦了擦额头之汗,却是对来人不免蹙额。“之前春耕时亭长到此,曾有言语,不是还说在打仗吗?”
“回禀老师,”公孙赶紧下马下前,遥遥正色相对。“就是在正月间,前方已经胜了,学生勉强算是规大河之北,可以缓缓行政,树立新制了,便没了参与后续追击攻略地方的兴趣……也是让功给那些下属的意思。”
“那便好。”卢植面无表情缓缓颔首。“战乱这个东西,如今已经避不掉了,但却依旧是天下至恶之事……打得快一些也是好事。”
“恩师大人说的是。”公孙走到跟前,俯身行礼,而这个称呼与动作立即引起了一旁公孙定的愕然,后者也赶紧放弃了打量对面小孩的姿态,跟着俯身行礼,口称大人。
“我从去年便在此开垦种地,已经收了一季,”卢植瞥了一眼公孙定又瞅了瞅这对父子身后许多白马骑兵后方才继续言道。“但地力贫瘠,家中勉强只能糊口。不过,你父子既然来了,总有一口饭与你们吃的,至于其他人,我却请不起,也不要让他们惊扰邻居,此地只有几户人家,都是随我一起来开垦的贫弱之辈……让孩子们去玩耍,你来帮我推磨。”
言罢,其人便兀自回身,接过了幼子手中口袋与高粱头做成的扫帚。
公孙微微颔首,然后直接脱掉外面罩袍、解下内甲,然后便上前推磨……全程一言不发。
身后张既、张晟、莫户等人看的不明所以,杨修、法正、刘璋等原本几名激动万分的义从军官更是几乎忍耐不住……但也只是几乎而已,军伍之中,并无人敢多言,只能纷纷后退,一面在聚落之外安置小营,一面复又匆匆回来,驻足围观。
然而,公孙与卢植真的俱无多少言语的样子,二人先是推磨磨面,然后又一个烧火引灶一个和面下面……最后便真的带着各自儿子在门前一个石台前坐下吃面了!
但即便是吃起饭来,二人也只是闲谈一些季节变化,农时农事之类的话,全无半点政治、军略、学问相关。
当日吃完饭,天色便黑,公孙复又携子宿在了卢植舍中,席地而睡。
第二日一早,一如既往,吃过早饭,卢子干便要带着儿子下地锄草,公孙依旧相随……近处莫户、张晟等军官,外加两百义从,远处更是有五千步骑,此时闻得公孙亲自下地锄草,却是惊愕之余,纷纷出营观看。
义从在近处,皆不知所措,五千步骑在远处不敢近身,却是好奇远望,惊愕难名。
没有午饭,也没有任何多余话语,公孙父子复又陪着卢植父子闷声除了大半日的草……到了下午时分,锄草完毕,公孙身上白色绸缎所做中衣已然沾满灰尘染上草汁,堪称脏乱至极,然而其人却又转向到了田埂前的一片空地处,并按照卢植的指示开始挖坑……一个一丈长、半丈宽、三尺深的小浅坑。
没费多大力气,便很快完成了。
而浅坑既成,将要回聚落之时,卢植却终于在田埂上驻足开口了:“家中粮少,你父子吃的又多,实在是留不下,今日便走吧!”
“喏。”公孙张口答应,却纹丝不动。
“这聚落中几户人家都是听说我的名声才跟过来的,几乎俱是贫弱,我死后,你要让此地亭长将他们好生迁移到正经乡里中去……”卢植顿了顿,复又重新开口。
“喏!”公孙依旧不动。
“董卓乱后,我沿途北走,被困一时,看到各处战乱频频,生灵涂炭,以至于白骨露于野,百里无鸡鸣……这是我身为大臣不能稳定局势所导致,所以死后不要给我立碑表功!”
“喏!”
“不仅是不要立碑……”卢植拄着锄头继续言道。“看了这么多死人,才知道所谓礼仪、哀荣都只是虚妄而已,乱世当中,粮食、器物,什么都是宝贵的,而人死如灯灭,却不能再让死人享受活人的东西了,所以我死后,不用棺椁,你打个招呼,让本地亭长来接本地居民的时候顺便把我埋在这个坑中便可!而你今日替我挖这个坑,便是尽到一个学生的最大孝心了,不要再做别的!”
“喏!”公孙微微呼气,却依旧不动,好像早有预料一般。
“还有阿毓……年纪太小,终究是不忍他再随我吃苦,而且我也时日无多,不差这一年半载了,你今日走时,将他一起带走吧,替我好生养活起来!”
“可有什么交代要我将来转达?”公孙瞥了一眼聚落前的空地,做完农活,彼处自己恩师幼子已经跟混熟的自家长子玩闹在了一起,而诚如卢植所言,这孩子着实太小了。
“借你母亲一句旧话……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若将来能如此,我着实无牵挂了!”
“喏……老师可还有言语?”公孙明显欲言又止。
“个人的事情实在是没了,本就是风烛残年一旧世老朽罢了。”卢植望着自己学生勉力答道。“不过,虽不想提及政事,可有件事情我格外有感触,见到了却不说的话,总是不对的……”
“请老师赐教。”
“军屯、民屯虽然有效,却俱非长久之法……百姓被拘于一地,强行劳作,缴纳过多收获,之前饥荒尚未断绝,战事尚未平息,尚且有理,但如今你既然已经规大河以北,不妨放开禁制,改屯为户!”
“老师说的极是。”公孙赶紧点头。“此事我早有腹案,昌平这里,这一季后,正该改屯为户,趁机将土地按丁口平分,兼赏赐士卒……而南面新得之地却要趁战事收拢地产,然后借民屯、军屯之名,重新聚拢百姓,两三年后方好仿效此地再行分划。”
“不错,军屯、民屯也是乱世中趁机夺取豪强土地重新分配的好手段,你既然心里清楚,我就不再多言了。”卢植微微一怔,却是立即颔首。
“那老师还有什么别的言语吗?”公孙继续追问不及。
“没了,”卢植依旧面色不变。“锄头给我,去吧。”
公孙缓缓颔首,交出手中锄头,然后转身向后面早已静候许久的两百义从所在而去。但行了数步之后,其人忽然醒悟,却又转过身来,朝着依旧望着自己不动的卢植举手齐额,伏地而拜,再起再拜,三起三拜。
卢植初时有些发愣,本欲上前扶起,却又忽然醒悟,便终于是拄着两个锄头立在田埂上,受了对方全礼……他知道,此番之后,自己这个学生便没有任何立场,也任何机会对自己行礼了。
师生一场,怨气皆随汉室衰亡而亡,恩义却是到死都断不掉的。
既如此,哪怕是此人将来成至尊之位,受他一礼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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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末,赵皇后随朝廷使归辽东说父苞隔海发兵断绍后,未几,太祖自成大功,携子北归巡春,二月至昌平,恰逢皇后书至问询战事,问可否归。太祖乃回书曰:‘陌上花开,辽西旧途正艳,可缓缓归矣。’”《世说新语》.宠礼篇
ps:本章说现在回来了吗?真心……要憋死了。
第十九章 旧怨平兮新怨长(继续小小2合1)
从易水上游回来,军中气氛不免有些凝重,这主要是因为主帅公孙的情绪发生了明显的逆转去的时候乃是大胜之后宛如携子春游探亲一般愉悦,连带着莫户都一路赔笑打趣;而回来的时候这位卫将军虽然没有表露什么明显的抑郁之意,但却一直沉默寡言难见笑容,如此一来,便是与新朋友共乘小马的公孙定兴奋之余都不敢多言,何况他人?
当然了,再往后的行程本来也不是什么轻松的活,众人顺着易水往下游而去,却是出了涿郡地界来到了河间,并遥遥望见前方一大片沼泽……易水、徐水、卢水、寇水、衡水、水、巨马水在前方渐次交汇,形成了华北海河水系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而过了这片沼泽地,便是公孙瓒与张颌对峙的易县、县战场了……公孙伯圭不是傻子,他当日败退,选在这里驻扎,确实是扼住了华北战场上的一处要害位置,也是袁绍不得不捏着鼻子暂时放过他的缘由所在。
实际上,这片沼泽地此时尚未闻名,但若是任由沧海桑田,正如辽泽会渐渐消亡一般,此地却会因为滹沱河北走,从而在往后的一千八百年内进一步扩大湿地规模,最后变成闻名遐迩的白洋淀。
回到眼前,临到沼泽之前,全军就已经进入战备状态,这是因为界桥战后,虽然公孙瓒立即大举反攻,公孙范更是取道渤海势如破竹,可张颌却借着此地地形之险要与他本人在家乡的威望依旧于县支撑……再加上公孙瓒兵少,所以此地战事的僵持还是客观存在的。
不过,既然公孙来到此处,还带着五千骑步,那此地想来也会有个结果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当部队渡过河流交汇点,来到沼泽西面的要镇葛城后,面对着卫将军的旗号和五千骑步,外加以举城之功不行十一抽杀的许诺,城中一别部四曲八百兵马几乎是瞬间没了战意,直接在别部司马的带领下献城投降。而再行出发时,全军沿着沼泽外围往南绕行而去,也并无一人多想从军事角度来说,此时从南面直接绕到县身后确实是个理所当然的法子。
复行了两日,来到这大片沼泽的南部重镇高阳,可能是因为部队防御方向的缘故,作为一个大县,此处兵马竟然只有两曲正规军与些许民夫罢了……张颌兵力有限的窘境可见一斑……但不管如何了,此地士民见到公孙的旗帜倒是如释重负,不等两名曲长商议出个结果,当地大户和民夫便直接开了城门,逼得两曲士卒不得不俯首投降。
对此,公孙便没有客气,直接对军官十一抽杀,以儆效尤。
随即,这位卫将军便驻扎在高阳城中,又派遣葛城与高阳降兵一起往县送信……须知,此时时间已经来到三月下旬,张早知界桥大败,更知道公孙范绕渤海而走,董昭分兵取了安平,而信到一日之前便知道葛城沦陷,此时根本就是枯坐孤城而已。
故此,闻得公孙来信,麾下县本地出身的部曲军官,城中官僚,纷纷上堂询问,张颌无可奈何,只能当众拆信,却见上面只书四字‘三日速来’!
众人见到这四个字,便立即醒悟……高阳距离城四五十里,正是快马一日行程,这明显是卫将军念在与张旧情份上网开一面,若此番张颌能在一日内下定决心速去高阳,那便可仿效葛城之例,许以不杀而整编;而若不能速去,那便是要仿效高阳之例,即便日后投降,军官也皆要十一抽杀!
至于死战到底?
平心而论,张要是敢这么做,他的这群乡党便先要捆了他再说,而之前听从吩咐与公孙瓒继续相持,也只是公孙伯圭这个人出了名的小心眼,而两军在此已然相持一年,死伤颇多,众人不敢向此人轻易投降罢了……否则,张早死两个月了!
于是乎,张颌被逼无奈,一刻也不敢耽搁,只能一面吩咐众人谨守城池并维持北面战线,一面便与来人一起,单骑匆匆南下而去了。
三月廿四日,正是公孙发出信函的第三日上午,张终于抵达了高阳,并在官寺后院见到了昔日上司,卫将军公孙。
彼时,这位新鲜出炉的河北九州之主正坐在后院廊上,看自己长子公孙定在后院池塘边教授更小一些的卢毓如何拉小弓射柳,而张晟与莫户则陪同在旁。
“哭什么?”公孙听到动静,闻声回过头来,却见俯身而拜的张颌居然泪流不止,也是一时不解。“你莫非哭了一路吗?”
“非是如此。”张取下头盔放在地上,然后继续跪地哭泣而言。“乃是刚刚到前堂,闻得县吏议论纷纷,说是袁车骑已然身死大河海口处,在下闻得旧主身亡……”
言至此处,张颌几乎泣不成声,只能叩首以对。
“袁本初死了吗?”公孙一时茫然。
“刚刚从南面传来的消息!”引张颌入内的张既不敢怠慢,即刻回复。“几乎与张将军同时到达,而主公有令,张将军不至,万事不必回报……”
“恭喜大人!”莫户第一个跳起来称贺。
盘腿坐在廊上的公孙赶紧敷衍颔首,却又继续追问起地上之人:“,你与袁本初颇为相知吗,听闻他死,竟然如此伤心?”
“不敢称相知。”张颌勉力抬头含泪答道。“只是君臣名分既在,而其人为君未尝负臣,至于末将既然为臣,受方面之托却势穷至此,已然算是负君……如今复闻故主身亡,只要不是草木,岂会无动于衷?”
“原来如此。”公孙若有所思。“不错……袁本初没负你,非但没负你,还许你方面之任,信重有加,既如此,哭一哭也无妨。只是啊……”
“在!”
“那我有没有负你呢?”公孙一时正色相询。
张颌伏地而答:“君侯未尝负我,只是……”
“只是彼时你在我麾下,全是朝廷任命,勉强称故吏,却非是君臣,对否?”
张叩首不敢应。
“不是怪你,而是可惜啊。”公孙伸手摸住了对方肩膀。“我这里素缺步将,若你一开始是为我所用,持戟为我前锋,你我之间本来该是君臣相得,互相成就的!我西征董卓的时候会轻松许多,你也不至于堂堂一个河北名将如今趴在地上哭的跟个稚童一般……但怎么就又成了降将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军中素重资历,你这人资格是有了,可却缺了太多的历,你没有西征之苦,少了平河北之功,将来让我怎么重用你?”
张颌赶紧伏地再答:“末将愚钝,不识天命……如今能全乡梓旧部平安,已经知足,不敢再求功名!”
“还是要求的。”公孙一面按住对方肩膀微微用力,一面仰头看天。“不然你这身本身岂不是可惜了?我现在都还记得滹沱河畔你的雄姿啊……等哭完了,帮我做件事如何?”
张晟还好,张既、莫户二人却是齐齐心中暗动。
“愿听君侯吩咐!”张颌即刻含泪叩首于廊。
数日不提,三月廿七日,早已经得知公孙绕道高阳的公孙瓒忽然于易水畔闻讯,说是县各处齐齐易帜,更有白马骑兵往来城,却只能面色铁青,无可奈何。
而等到廿八日,数骑白马北上易水,更是带来了据说仍在高阳的公孙一封信这封信比之前给张颌的一样短,只有区区‘大兄速来’四字而已,唯独多了卫将军的大印而已。
公孙瓒气急败坏,干脆使性子不去,却遭遇到了和张颌之前一样的困境……军中上下,稍微有些想法的明白人,从田楷到一众幽州出身的军官纷纷主动询问‘卫将军军令’,田楷更是私下相劝,让公孙瓒早早去面谒公孙,以定君臣之分。
须知,公孙伯圭不是蠢货,或者说他早在梁期之战后就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其人却万万没想到这件事情会是以这种方式来进行的……他以为,在攻破城后公孙会有一个营州牧的诏书与一个将军印绶一起入城,届时双方含含糊糊就把之前自己拉杆子单干的事情给抹过去了,岂不皆大欢喜?
然而,如今公孙不顾他辛苦一年在此与张颌作战,竟然直接绕后先行招降了张颌,然后一纸加了卫将军印的书信便要将他孤身召去原本敌后所在……如此举动,说句不好听的,不给公孙瓒留战功来下台阶倒也罢了,关键是这完全算提防的姿态!
其人就差明摆着告诉公孙瓒,他这位河北九州之主信重张颌这个降将胜过信重你这个易水畔的大兄了!
公孙瓒性格执拗是出了名的,所以一时间心里别扭下来,竟然无人能劝得住,而公孙也不着急,只是在高阳安静相候……而不过两三日内,公孙伯圭便压力剧增,军中从议论纷纷发展到群情汹汹,到后来,甚至有人当面质问公孙瓒是否‘图谋不轨’?!
对于这些幽州出身的军士而言,是不敢想象在这种大局下与公孙为敌的,更重要的是,如今对面的张颌都降了,自己这些人却反而不清不楚,这算谁的过错?!
公孙瓒心里当然不服,但他手中唯一倚仗便是这支兵马,事到如今也不好压制军中声音,只能愈发气闷。
而到了三月最后一日,作为公孙瓒最贴心的心腹,在后方易县坐镇主持后勤的关靖也坐不住了,关士起单骑而来,直接入营劝说自家主公南行面谒公孙。
“主公到底在犯什么糊涂?!”关靖甫一入帐便声泪俱下。“这时候是闹别扭的时候吗?从大局而言,袁绍都死了,卫将军最起码已经全取了河北之地,当年世祖光武皇帝取了河北后还没有三辅呢,就直接称帝了,主公有什么资格与卫将军相抗?而从小局而言,此时军心不稳不说,便是此地军心尚在,那张颌领数千兵马在县就一直就与我们不相上下,更不用提卫将军率五千步骑在高阳为他撑腰了!”
“我就是是气他欺人太甚!”当着关士起的面,公孙瓒倒是无遮无掩,其人侧身坐在后帐榻上,侧过脸去,愤愤难平。“毕竟我是长兄,从他生下来便是他长兄,三四十年的兄弟,总要与我留些面子吧?以如此姿态唤我,此处数千骑士俱皆目睹,将来我如何还能领兵?”
“如在下所料不差,这应该就是卫将军的意思了。”关靖赶紧肃容向前以对。“还请主公不要自误。”
公孙瓒陡然醒悟,回头相对:“你是说,他本就要夺我兵权?”
“主公糊涂了!”关靖见状真心无奈,只能继续走到榻前言道。“毕竟主公之前有过割据之实,他如何会让主公真的再握有这么多骑兵?”
“可若没了兵权,我又能做什么?”公孙瓒回过神来,却又有些黯然。“说到底,我只是一武将……不能上阵,还能如何?”
“还有营州牧!”关靖赶紧擦了擦满是泪痕的脸,正色相对。“之前卫将军分州设牧,独独营州牧空置,所有人都认为是留给主公的,在下也以为如此……可主公想过没有,为什么是营州牧?”
“这不是顺理成章吗?”公孙瓒在榻上摊手而言。“我本就在河间作战,又曾在渤海多年……”言至此处,公孙瓒却又眉头紧皱。“士起,恕我直言,如今他忌惮我到了这个地步,如何还会让我留在营州这种好地方?恐怕去了也没有这个州牧的印绶等我了!”
“主公……正是因为忌惮,卫将军才会将主公留在营州的。”关靖再度上前贴近对方。“如我所料不差,到了高阳,必然有这个任命才对。”
“此话怎讲?”
“主公想想这营州位置,不正是处在河北腹心之中吗?”关靖摇头叹道。“四面被围,南面关羽,北面公孙范,西面董昭,东面隔海相对辽东,不是与主公有间隙之人,便是卫将军最趁手的心腹与倚重之人……这是要看死主公的意思!”
“……”公孙瓒一时恍惚。
“所以,主公只要真没有再起雄心的意思,这个营州牧反而能让卫将军放心……而且主公想一想,你昔日趁乱而起也不过是半个营州,还半年就被击退,何如这一个州牧来的痛快?中两千石,履河北最富四郡,还要如何?这是人臣的极致了!也是宗族兄弟的极致了!何必还要纠结这些兵权呢?”
“去了高阳,总有一个营州牧?”公孙瓒终于无奈。“将军号呢?”
关靖无语至极。
“也罢!”公孙瓒见状也觉得不好意思。“就听士起言语,我忍一忍,明日启程,穿过县,南下高阳去见他……真见了面,指不定谁更不好意思呢?”
关靖终于长呼了一口气出去。
一夜无言,翌日乃是四月初一,公孙伯圭自带王门、关靖等心腹南行,进入县,遇到等候在此的张颌,后者恭谨至极,对此公孙瓒却只是冷哼一声,根本懒得理会,倨傲之态倒是像极了他的平素作态……而张颌却并不在意,反而愈发小心陪护,先在县住下一晚,第二日复又带亲卫陪同启程,一路南行,直到当日下午便一起疾驰到了高阳城中。
然而,进城寻得官寺,再入大堂,公孙瓒在张颌的陪护下久坐于堂中,却不见公孙身影……非只如此,自下午到晚间,直至掌灯,居然也无人出来接待!
一开始,公孙瓒将心比心,只以为对方是要故意晾晒自己一番,以示威仪,所以在关靖的屡次暗示之下还是忍耐了下来……但到最后,其人饥肠辘辘之下终于确定公孙今日是不欲见他了,却不禁勃然大怒起来,干脆直接向官寺后院寻去。
张颌、关靖等人皆赶紧追上,但不知为何沿途侍立甲士却无一人阻拦,居然任由公孙瓒直入后院。
“公孙文琪何在?你忘了当年求学路上是谁在护佑你吗?”临到后院,公孙伯圭依旧寻不到人,却是愤然在院中愤然扶刀喝问。“今日如何不敢出来见我?!”
“将军误会了吧?”就在这时,一直随从的张颌也忽然扶刀开口。“明公只是让将军来此处而已,却并非是要在此相见……”
原本在气头上的公孙瓒陡然惊醒,却是如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然后愕然当然。
“张将军何意?”一旁关靖更是茫然而惶急。
“并无他意。”张颌面色从容,依旧扶刀不放。“卫将军本就不在此处,唤公孙渤海来只是要在此处加以任命而已……”
关靖依旧茫然不解:“既然是任命,为何卫将军不在啊?”
“士起兄想多了吧?任命之事只是一封加印的表文而已,何须卫将军当面?”张颌说着单手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来,便要阅读。
“是九卿何职?”愕然许久的公孙瓒忽然冷笑。
“是卫尉。”张颌闻言不由干笑一声,而关靖早已经怔住。
“他之前一直等在县……我来高阳了,他反而去易水收我兵马了,对不对?”公孙瓒依旧冷笑。
“卫尉既然心里清楚,我就不再多言了。”张颌说着,便将手中加盖了卫将军印的表文递给了一旁完全茫然的王门。
“我清楚个屁?”廊下灯火之侧,公孙瓒面色通红,愤然拔刀而喝。“如何便要如此对我?!”
“请卫尉自去寻卫将军问个清楚便是。”张颌见状不慌不忙,直接也拔出刀来。“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吏’……”
公孙瓒环视左右,见到门前廊下俱有甲士扶刀望此,反而收刀冷笑:“你以为我不敢吗?反正我兵马此时也该没了,孤家寡人,去当面问一问,乃至骂一骂,他又能奈我何?难道要为此负上杀兄之名不成?”
“卫尉当然敢!”张颌肃容而言。“在下与卫尉相持一载,如何不知道足下的胆气呢?但既然受命传送文书,有句话还是一定要说的,请足下心中务必清楚,有些事情跟打仗不一样!去当面问了,说不定只会自取其辱。”
公孙瓒笑意全无,只是冷冷盯住张颌,半晌方才扶刀而走。
不过,公孙瓒又一次误判了局势,仅仅是第二天,也就是四月初三,他刚刚折返回了县,就在路边遇到了等候他的公孙……后者正在一处亭舍的院中闲坐,似乎早就料想到了今日的场景,根本就没有亲自去易水畔的军营收拢那些骑兵。
“大兄怒气冲冲是要找我吗?”公孙抬头见到公孙瓒与几名被收缴了兵器的心腹愤然而入,也是全然不以为意。
“为何如此对我?”公孙瓒说到做到,见到公孙身影,不顾莫户、张晟在侧,也不顾身后张颌、关靖跟入,直接愤然相询,其人天生嗓音响亮,一时响彻亭舍。“阴私手段夺我兵权不说,卫尉也太苛刻了吧?!我在你眼中到底算什么?!”
“九卿也苛刻的话,那三公如何?”端坐在小桌之后的公孙不慌不忙。“大兄满意否?”
公孙瓒直到桌前,方才压案冷笑:“我这经学造诣与年龄,当三公是要被人笑话吗?”
“那袁绍刚死……车骑将军无人,大兄想要吗?”公孙也干脆冷冷相对。
“若做这个车骑将军,哪怕只是去长安闲置,恐怕过大河时也要被你的那群属下沉入河底,步袁本初后路!”公孙瓒愈发愤怒。“你欺压到这种程度还不算,难道还真想要我死不成?”
“那兄长到底想要什么?”公孙听到死字,终于也不耐了起来。
“只是想知道,为何如此对我?”公孙瓒面色涨红,依旧情绪难制。“只是因为讨董后我未受你命?”
“怎么会呢?”公孙依旧端坐,并幽幽言道。“若是为此,当日便不会让你在易县安置,而且我连张这种降人都能容,如何不能容自家相处数十载的兄长……而且这个营州牧当日在界桥专门空置下来,不是为你又是为谁?”
“那又是为何三月不到就变成了卫尉呢?”
“卢师长子怎么死的?”公孙低头轻言。“我来到涿郡才知道有这回事……”
“何意?”公孙瓒如遭雷噬。“他长子死活关我何事?”
“卢师有数个成年儿子。”公孙不慌不忙,缓缓言道。“之前多年,或是遇到瘟疫,或是直接得病,或是遭遇战事不测,皆在他乡任上而亡,但唯有一长子,因为犯过罪被我施行过髡刑一直未曾出仕,却在两年前,见到自家父亲另一个学生在渤海起势,便去投奔,孰料一去不回,以至于卢师回到家中,一无所见,便只好弃家隐居……”
“彼时我在渤海为政不错,但渤海人口百万,战乱之下死伤无数,如何算到我头上?”公孙瓒半惊半怒,愤然而答。“你不说我都不知道有此事!凭什么疑我?”
“尚记得年少时,咱们去氏求学,在范阳卢宅中相聚,此人倨傲无礼,兄长当时便对我说,若一日得势,必杀此人……此言忽然记起,你让我如何不疑你?”公孙昂首相对。“咱们几十年兄弟,你的性格我不知道吗?而且你也说了,渤海当时是你为政……怎么可能不疑你?”
“仅是疑我,便要如此对我?”公孙瓒忽然恢复了冷静。
“若只是兄弟,我自然不会如此对你,但营州牧一事不是兄弟之事,乃是君臣之事。”公孙盯着对方,毫不迟疑。“君臣之间,有了疑虑,我欲如何还要与你解释吗?再说了,你要强论兄弟情谊……大兄,此番愚弟我没有亲自去易水收你兵马,只让张既去寻田楷,今日又在这路边野地专门候你,便是要为大兄你遮掩这件丑事,便是让大兄你不在外人面前失了立足之地,你还想我如何?”
“我没杀他!”公孙瓒定定看了自己这个族弟许久,多少是去了一些愤懑之气,却忽然摇头不止,连连后退。“今日我无话可说,暂且受你任命,现在便往长安为卫尉,但却不要想我日后为你所用了!”
公孙默然不应,公孙瓒转身便走,兄弟二人就此分开……然而公孙伯圭出门接过佩刀,上马率寥寥心腹愤然南行,不过数百步,其中一骑便忽然驻足。
公孙瓒只以为是有人见他失势,不愿再追随,可满脸不耐的回头来看,却发现竟然是关士起,后者正满脸羞愤之色,立在马上踌躇不前,也不知道有什么为难之事。
“士起。”公孙伯圭见状不由叹气。“此事不怪你,亭中那人俨然是早就下定决心不给我个结果的……”
“非止此意。”关靖翻身下马,面色愈发难堪。“主公,当日你在平原,渤海归我处置,卢植长子确实是我当日故意为之……当时有本郡大族高氏谋逆,我让他去乱地运粮,实际做饵,结果死在了乱刀之下……今日事,全在于我!”
公孙瓒目瞪口呆,一时茫然。
而王门却忍不住在马上追问:“为何要做此事,害人害己?”
“因为当日高柳败退路上,主公曾与我说过那番话……他说他少年时曾为卢植儿子所辱,将来得势必杀之……”关靖根本说不下去了,只能朝着还在发愣的公孙瓒跪地谢罪。“臣万死,误主公大事!”
“不怪你!”公孙瓒怔了片刻,心中满腹怨气烟消云散之余却又赶紧下马扶起对方。“事已至此,我只有足下与此间诸位了……若是再因此弃你,岂不是真的沦为孤家寡人了?而且乱世当中,慈不掌兵,以他为饵又如何?只为他是卢植儿子吗?!也罢,也罢……大家随我去长安享受一番悠闲富贵又如何?”
关靖、王门眼见自家主公如此坦诚,也只能俯首称命。
另一边,公孙得知公孙瓒远去,方才起身出亭,却是准备往县城中进行整军。
毕竟,此番万事已了,战事皆消,总要作出处置的,而且处置了此处各部兵马,还要南下一趟……虽然说了万事交给吕范,可是袁绍都死了,河北也已经实际上拿下,吕范的大略任务完成不说,更有书信到此汇报了一些他也难以处置的事情,总要再走一遭的。
当然,最主要的一条是,春耕已过,公孙瓒的事情也已经结束,身为九州之主,难道要在这里整日养孩子吗?
就这样,公孙思虑万千,出门上马,但甫一抬头,却发现牵马之人竟然是莫户。
“你有何事?”公孙先不以为意,但很快就醒悟了过来。
“有件事情,小人一直以为该永远不提的,”莫户闻言当众在路旁下跪,难得言辞恳切,且瑟瑟发抖。“但这一次随大人出巡,见大人农事为重,宛如当日檀石槐大汗为部众捕鱼而征,却是知道大人大势不可逆,心中敬服;而这几日,更见大人明烛万里,凡事心中皆有计较,更是觉得……”
“更是觉得不说则慕容部将来难以自处。”公孙微微叹气,接口而言。“莫户头人……难得你有这个胆气说出此事。”
“大人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莫户抬起头来,面色惨白。
“你一开口我便猜到了……”公孙在马上失笑。“不就是当年在弹汗山射了我一箭,差点要了我命吗?除此以外,还能有何事?辽西一事咱们早就算清了。”
莫户不敢再言,直接五体投地,周围侍从则纷纷愕然,继而纷纷拔刀。
“都不用如此。”公孙赶紧抬手制止。“你们不必惊慌,莫户头人也不必惊恐……这件事情……也罢,我原谅你了!”
莫户叩首不断。
“但是你须知道我为何如此大度。”公孙在马上稍微斟酌,然后缓缓而言。“一来事情太远,远到你不说我差点就忘了,所谓旧怨自消,遑论你主动坦诚;二来,彼时我只是一司马,正如与我当日一般,咱们之间当时其实并无真正名分,你为鲜卑人,见我烧你们王庭,激愤之下暗算于我,倒不算是背主;三来,此事其实只伤到我一人,便是为此引出了高玄卿一事,可本质上也在于我与夏育不和,与你无关……而既然此事只有我一人受害,我自然可以原谅你,不像大兄这件事情,虽然只是疑虑,却因为牵扯到卢师,我反而心中纠结,始终没法放开;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你现在乃是我的‘小人’,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如何为我效力才是最该考虑的!”
莫户愈发叩首不断,以至于额头出血。
“莫户头人,”公孙转过身去,看着有些愕然的张晟言道。“你应该也猜到了,我将你与张晟将军叫到一起不是偶然,此番事了,张将军将会渐渐移太行山民往陕州河套一代屯垦,而彼处我方匈奴人独大,不免失衡……你在塞外,要率慕容部进军阴山,沿途收拢鲜卑杂胡,与他互成表里,以作援护,不要让我失望!”
“小人愿效死命!”莫户狠狠叩首于地。
“既如此,起来与我牵马吧。”公孙幽幽言道。“天色已晚,总是要走的。”
我是负责牵马的分割线
“太祖既诛袁绍,平河北,乃分州置牧,扩充霸府。众皆得表命,以州牧、将军、军师、曹掾属卫将军府,独公孙瓒不与他同,表为卫尉。瓒疑之,闻太祖北巡,乃于道旁面谒求释。太祖遂把其臂而笑:‘吾闻太上师臣,其次友臣。夫臣者,贵德之人也,区区之卫将军幕下臣,足以屈兄乎?”瓒遂昂然受命。’”《旧燕书》.诸公孙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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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不能捐身兮心有以
四月中旬,随着袁绍身死,北海、东莱、齐国、乐安几乎整郡整国的降服,总揽前线军政大权的吕范便开始命令大军大规模转向济南一带。而十数万北地大军压境,非但之前占据了济南的管亥、于毒等人纷纷逃窜,直接让出济南,便是周围兖州所属泰山郡、济北国,徐州所属琅琊郡,乃至于豫州所属前突到泰山脚下的鲁国,都几乎齐齐察觉到了震感。
其中,新任青州牧关羽堪称跋扈至极,其人既然到了济南,几乎马不停蹄,借着剿灭泰山黄巾、追击袁军的名号,试图进入泰山、济北不说,更是上来就把手伸到了徐州琅琊郡中,并向鲁国各县传达了召见的命令。
一时间,中原震动,几乎人人都担心,这聚集在青州的十数万大军会顺势南下,扫荡中原!
“徐州陶谦年事渐长,说不定能一道旨意便调虎离山,然后从容取下;兖州本是……本是袁车骑故地,人心丧胆,说不定也能趁势而下;而等镇西将军攻取河内、整顿旧都后,届时兖、徐、司三州在手,中原三面皆下,大江以北则宛如卫将军囊中之物……足下受卫将军如此恩重,难道没有意为其人成此大功吗?”济南国历城城外的一处庄园院内,正举行着一场有些别开生面的宴会,而此时出言的赫然是宴中一人,只见此人高冠锦衣,摇头晃脑,一手持杯一手虚抬,正论及天下大势,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前车骑将军府主簿郭图郭公则。
听闻此言,坐在上首位置的吕范一时失笑,当即便要接口。
“胡扯!”孰料就在这时,一人起身都未起身,便扬声驳斥,登时便把郭图噎在原地,众人放眼望去,却正是许攸许子远。“这都多久了,兖州那里若能降早就降了,此时不能降必然是彼处出了大岔子!所以除非再动刀兵,否则绝无可能传檄而定……还有河内、旧都……说了半日,我只问一句,这都三个月了,邺城沮公与降了吗?沮公与一日不降,谈什么司州、兖州?”
前面一番话还算是在驳斥辩论,但后面一句话出口,此地众人却有一个算一个,不免纷纷沉默一时。
“其实在下也想过,事有缓急之分,人有顺逆之论。”郭图停了片刻,继续捧杯对上首的吕范从容而言。“大河以北且不提,河内、魏郡不过是早晚罢了。而兖州那里,一来与曹操、孙坚的地盘接壤,且几乎一马平川,毫无阻碍,不像这里过了大河居然还隔着泰山,着实难发大军;二来彼处人心执拗,再加上之前河北大战多有兖州青壮死伤,如实控济阴三郡的李乾长子李整死于关镇东刀下,如此情状着实难以轻易降服,所以彼处说不得便真可能投了孙、曹,不好轻易取下……可是徐州,陶恭祖如今姿态确实有可取之处,还请吕长史权衡,不要轻易耽误了如此大功。”
“徐州也取不下!”又是许攸在旁冷言想对。“几十万泰山盗匪散落在泰山、沂山、蒙山、鲁山、崂山中,即便于毒、管亥只是盗匪之流,难道就不需要花时间清理吗?而且在河北横行无忌的突骑,到了这些山区如何作战?水土不服四个字是假的吗?要在下来说,关云长若是真想南下,那不妨试一试,但别看他此时气焰极盛,可说不得便要在沂蒙二山的山沟里被自幼长在此处的琅琊臧宣高给教训一番……到时候徒劳丢了卫将军常胜之威名!”
“如你这般说来,卫将军此番已然力尽了?”郭图缓了许久方才冷笑反嘲。“恰如之前卫将军入三辅后大家所想的那般?可结果呢,如今非只雍州、幽州主力齐出,便是并州、辽东的大军也蜂拥而至……这说明什么?这说明……”
“这说明公孙文琪真的力尽了!”许攸睥睨而言。“我不信他把昌平的存粮全掏出来以后还能在河套藏粮食,把辽东的兵马砸出来后还能在漠南藏个十万鲜卑骑兵……若是如此,我现在就写信劝他登基成帝,早日覆汉立新!”
郭图一声冷笑,刚要再说,而许攸却是抢在其前下了自己的结论:“足下不要总是嘴上反驳,若是有自信不妨与我赌一把……此番战事,必然要止步于济北、鲁国、泰山一线,也就是最多拿下大河以北与泰山以东,中原腹地无论兖、豫、徐,都实在是难以深入……而且再说了,公孙文琪不是为了打仗而打仗,他不是一个眼睛里只有地盘的武夫,不将河北收拾干净,他是不会轻易再起战端的!你看看他分州就知道了,若非是早就料到徐州打不下来,兖州会被孙、曹吞并,他为何不再分中原州郡?南阳、汝南一郡顶一州,最是离谱,他不知道吗?”
吕范闻言一时怔住,却又赶紧低头捧杯自饮。
“赌什么?”另一边,郭图已经被许子远给弄到气急败坏了。“我知道你素来贪财,而如今我等皆在军中不得自由,也别无他物,你便是想捞钱,又能捞到什么?”
“赌命如何?”许攸忽然凛声相对。“谁猜错了,谁将人头奉上!”
“你疯了吗?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自从界桥战后便已经失魂了……”
“好了。”眼见着这二人越来越离谱,吕范实在是有些听不下去,便主动出言转圜气氛。“今日来这里,只是夏日初至、风和日丽,专门来见一见诸位先生,看一看有没有招待不周之处……并无他意。”
“吕长史也不必遮掩。”许攸昂然而言,连吕范的面子都不给。“我们这些降人都快被你监禁一月了,必然是公孙文琪不在,而你们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我们,这才一拖再拖……”
吕范不由苦笑:“子远先生既然心知肚明,何必一定要扯出来呢?我们也是难啊……”
“这有何难?”许攸嗤笑反问。“一群囚徒,不过是你吕子衡案上一块青菜炒肉片罢了……”
“怎么不难呢?”吕范闻言愈发叹气。“军官倒也罢了,自有定制,所谓十一抽杀……而诸位呢,说是幕属却多有参与军事,说是参与军事倒也能辩解为奉命监军而已。而且偏偏参与军事的多有献城之功,没参与军事的却偏偏只是顺势而降。对此,军中将领,因为战事的缘故,气势汹汹,多希望一视同仁,十一抽杀;而我们这些人,有心分清文武却根本分不出来;更别说,诸位之中多有牵扯……”
许攸哑然而笑,宴席中的诸人或是一时得意,或是稍有羞赧之意,也多有反应……其实,他们又如何不知吕子衡的意思呢?
不说别的,就说在场的这些袁氏旧人俘虏……荀谌是荀攸的族叔,郭图是郭嘉的族兄,辛评是钟繇的旧友,然后大家还都是颍川乡人;非只如此,是仪、彭缪这是孔融的故吏,而孔文举的为人人尽皆知,此时说不定便已经有求情书信送到了;然后国渊、郗虑、崔琰,还有一大堆在青州俘虏的文吏,多是郑玄的门人,而郑玄是卢植的师弟,算起来这些人跟公孙、公孙越、公孙瓒、吕子衡还都是马融的一脉的同门,更别说郑玄此时就在北海高密坐着呢!
即便是只会动笔杆子的陈琳,那也能搬出来一个已经去世的旧日同僚王谦来挡驾吧?而且王谦对公孙这个政治集团是有过大恩的,这个死人的面子绝对值一个只写文章的写手性命。
至于许攸当年在洛中,干脆差点入了公孙的伙,不要说公孙本人,吕范、韩当、娄圭、公孙越哪个不熟?他当日怎么从魏越手下逃出去的?
没办法,这是一个极为现实的问题……不管怎么说、怎么讲,作为极少数精英的存在,士人的政治特权都是客观存在的,他们既然降了,吕范就要以礼相待,甚至直接开释使用。
不过公孙走前留下了一个铁律,很明显是超过了吕范权限的,那就是军官十一抽杀令。掌过军的,都战场刀兵相见了,还想如何?战后十一抽杀已经是这个时代极为仁慈的战俘策略了。
历史上曹操一直到统一北方,河间大豪田银聚众造反一事后,才停止了全面杀俘的政策,并被称赞为仁慈。
而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当温文尔雅、超然于时代的士人群体在乱世中染指了军权,拿起了刀子,那再拿以往士人之间的那种方式来处置,还合不合适?
没人知道。
因为以往读经的士人不拿刀子,这次袁绍大败,还真是第一回在军队中见到这么多士人俘虏……于是乎,吕范想一并开释,却又担忧扰乱了十一抽杀这种几乎称得上是公孙乱世基本对策条例的事物;想狠下心处置,却又根本没那个魄力,也确实不忍;而想要分别清楚,将其中曾掌军者拖出单独处置,却又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定下一个标准,划出一个让所有人心服口服的分割线。
于是,这些人就一直被软禁随军,从河北到泰山皆如此,而随着青州整个被攻下,这一类人反而越来越多,多到让吕范不能再无视的地步,却又依旧无奈。
“我以为吕子衡本来是个宰相之才,看来也只是沾了元从的光啊!”宴席散后,吕范自去,而被禁足在这个庄园中的一众俘虏们却也不免忧心忡忡各自归舍,倒是郭图与许攸心中各自有事,却竟然继续留在原处‘高谈阔论’,而郭图弹了弹衣袖,先行开口,却显得颇有风度,好像刚刚二人根本没有争吵一般。“他真能杀了我们不成?而若不能杀我们,何妨趁大权在手,与我们一份活命之恩?若如此,将来我们谁不对他感激涕零,他的总幕府之位岂不是坐的更稳?”
“郭公则,你这种两面三刀之人,便是真救了你一命你又如何能真心感激人家?”许攸坐在原位一动不动,却根本不给对方面子。“袁本初与你何等知遇之恩,你不也是匆匆将他卖了吗?我前日才知道为何清河路上兵马溃的如此之快,三万之众,竟然被你带到博平,然后一举卖出……如此大功,怪不得吕子衡都不好直接杀你。”
“许子远,事到如今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要生都生,要死都死,为何还要如此咄咄相逼?”郭图也终于忍耐不住了。“你不就是陪袁车骑走了最后一程吗?最后不也降了吗?你若殉死,我自然敬你三分……”
“我若殉死,你必然心中得意暗讽……就为此事,我就绝不会殉死于当场!”许攸拢手反嘲。“而且,谁和你一条船了?”
“你以为你跟卫将军有私交便如何了吗?”郭图冷冷而言,却是直接拂袖起身相对。“卫将军须不在此处,此处做主的乃是吕子衡!而吕子衡再怎么有权却也只是臣,而为臣便要考虑同僚心态,为臣便威望终只是借来的,他今日疑难便在于此!而你呢?你当日向魏越借道以至于其人被锦杀一事,早已经恶了北地大军上下将领、元从重臣,乃至于幽并出身之众……若非此地众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里有你的活路?你一路跟来至此,没有无意落水或是被马蹄无意踩死,已经是卫将军和吕子衡治军严禁了!我直言吧……便是你此番真的活下来了,以你当日所为,也迟早会死于非命!”
“郭贼……我虽不知道我是何下场,但你也不要想有个好下场。”许攸依然端坐,丝毫不让。”你这个人我算是看透了,虽然智谋出众、才气逼人,处理其律法、后勤来井井有条,可你太贪权……而且我也懂你,你们郭氏在颍川虽然是大姓,但颍川世族太多,比你强的人才也太多,囿于出身、声望、能力,若以常论,你这辈子都难为一任两千石,所以你才渐渐学的不择手段,视同僚、上司、友人皆为进身之阶!袁本初势大时,你便想着如何排挤同僚,取他信重,袁本初大势崩塌时你便连他都一并视为踩踏之物,可你想过没有,如此举止,焉能容于北地众人,你当他们是傻子吗?”
“你因我贪权便呼我郭贼,我可否为你贪钱呼你一声许贼?”郭图居然不怒。“只有你一人懂他人吗?你生于南阳繁华之处,自幼游于宛洛之中,一面苦读圣贤书,却因党锢难展抱负;一面眼见公族权贵坐享高位,却只是腐化无度……而耳濡目染之下,你一面助袁本初图谋阉宦,以求有朝一日施展心中所学;一面却早早看出大势无望,天下将倾,所以醉心于财货宝物……论及不齿之事,你我谁敢笑谁?”
“但你想过没有,”许攸终于也仰头起身。“平世、乱世,贪钱、贪权并不能为一概而论……平世中贪钱之人为祸是要重于你争权之人的,因为平世中体制尚存,贪一文钱也终是要归于民脂民膏,而平世争权不过是狗咬狗,你这种律法、财赋通畅之人掌权是胜过让那些只知坐而长啸之辈的;可乱世呢?乱世贪钱不过是多求些赏赐,多抢些缴获,而争权却是要血流成河的!”
“所以你就比我干净了?”郭图终于大怒。
“我不是想论这个。”许攸终于喘着粗气言道。“我只是想问一问你……前面的事情咱们就不说了,可袁本初终究没有负你我,而你我同类,我都不忍弃他,你为何能不待其死便如此从容割取其肉以求个人前途?”
言罢,许攸抿着嘴死死盯住了对方。
郭图沉默许久,却又忽然迎着对方目光平静开口:“设伏于界桥时,是谁负了吕翔和一万兖州兵?我负袁车骑,活三万众;你未负袁车骑,却杀一万无辜……许子远,你我同类,我也想问一问你,你怎么就能忍心呢?”
许攸一时头晕目眩,却只能缓缓颔首,扶额而走,从此以后,倒是沉默寡言,再未与郭图争过半次。
然而,二人困于尺寸之间,再加上确实交通不便,传讯需要时间,所以颇有山中不知岁月之嫌……不争不论倒也罢了,之前所争所论也多显可笑。
其实,早在四月初,沮授在周围支城尽下之后便主动约见了公孙越的使者,随军的沮宗大喜过望,亲自入城求见其兄,却只带回了袁绍之子袁谭……随即城门大开,沮公与自尽于车骑将军府。
而公孙越唏嘘之语,也便只好南下河内,去逼迫张杨了。
与此同时,从洛阳谒见天子归来的曹孟德得到了济阴李氏,以及从软禁中脱身的张邈、张超兄弟,还有陈留名士边让的联名邀请,率军一万轻装北上兖州,几乎是兵不血刃,就收取了陈留、济阴、山阳、任城、东平,以及豫州深入泰山脚下的鲁国,共计六郡之地。
最后,将将止步于济水,因为前方便是程仲德的家乡东阿,与黄河上的中端要道苍亭,这相当于让出了兖州所属的泰山郡与济北国还有大部分东郡……其实这也是曹操心里清楚公孙的底线,没有越雷池半步的结果。
不过,就是在这时,公孙也已经南下到了聊城……其人其实早就猜到曹孟德不会放过如此好的机会,也知道自己确实是力尽了,而且吕范请他南下也有针对曹操的原因。但即便如此,听到对方进军如此之速,更兼在河畔听闻颍川荀为曹孟德三顾请出家门,随军进入兖州,主持兖州庶务,却是终于为之色变,然后不由加速南下,直接往济南而来,准备快刀斩乱麻,处置掉这边的几件麻烦事。
四月廿九日,公孙到达济南,在城北大营轻松夺走朱灵兵权。
五月初二,来不及接见曹操的使者夏侯渊、毛阶二人,其人便亲自出城东迎三十里,去接主动来访的当世经学大儒、自己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师叔郑玄。
五月初五,公孙携子在济南国历城城外历水陂进行端午仲夏沐浴去疾之事,并分发药材,兼做祭祀,以慰劳全军。
傍晚,尽发缴获,大赏三军,并借历水陂清凉之气举行宴会,招待有功之臣,曹操使节、名儒郑玄,以及降将、降士多有列坐。
我是端午要洗澡的分割线
“朱灵与太史慈并发辽东兵三万出渤海,至东莱,转蓼城,逢太祖北巡,留长史吕范行卫将军府事。每有令发,慈以旧事,皆从之,然灵以右将军、卫将军并重,受节不受命,范多困之……至夏日,绍死,青州悉平,太祖至济南,午后单骑携仁皇帝入辽东营,不见诸将,直至将台擂鼓呼诸军士至台前,军中以灵抗命兼战事无功,多悚然。太祖立台上,以手指仁皇帝曰:‘今日无事,方携自家小子至此,闻诸乡人在,不敢不示也。’营中军士皆欢呼跪服,称万岁不止,辽东兵遂尽归太祖。”《新燕书》.卷六十.列传第十
第二十一章 须知饮啄繇天命
历水陂后世唤做大明湖,又因历城后世为济南主城所在,所以颇为知名,而此时却只是因为历城筑城为引护城河顺势所成的一片水利工程,算不上什么名气……唯独济南自春秋战国算起,便是东方繁华所在,军民密集之余端午仲夏之日难得一片好水,而卫将军公孙借地设宴,倒是让此地早上千年就载入史册。
另一边,闻得公孙于历水陂祭祀端午,并设宴招待郑玄与曹操来使,顺便慰问功臣,而自己等人也将列坐其中,被软禁了两三月之久的袁氏旧臣们却是终于长呼了一口气,甚至隐隐有些弹冠相庆的感觉……说到底,郑玄的面子在这年月到底是好使的,黄巾军也好、土匪也罢,见到他都绕着走,何况是确实有师承关系的公孙呢?这位卫将军再出身边鄙,也不能当着老师的面杀学生吧?
而老头都六十五了,又是公认的天下儒宗,若非是担心自家传承一朝在历城断绝个七七八八,又何至于自掉身价,专门动身来见公孙呢?
要知道,之前袁绍拿下青州后可是亲自去高密延请过其人的,他都只是出面应付了一下,便继续窝在乡中教学了。
故此,也就难怪这些人如释重负……郑氏门生既然得脱,其余人最少也会稍得轻纵吧?更有甚者,既然公孙这个能做主的亲自到了,那表现好了,现场任用也是说不定的。
白日的端午祭祀仪式他们是没资格参加的,但多少是发了菖蒲,允许入湖水更衣沐浴的,而等到傍晚时分,趁着一年日头最长的时候,众人纷纷开宴之后,这些人才找到了一些往日间谈笑风生的感觉……出乎意料,他们的位置虽然属于侧边位置,却竟然离公孙不是很远,所以不免高谈阔论,以求注意。
然而,公孙带着两个童子,与郑玄并坐于高台上,左右文武济济,前后冠冕如云,身旁更是一代儒宗,却只是说些节日中该说的闲话,细细听来,都是什么多少年前弹汗山谁中了谁谁谁一箭,什么谁谁谁在数日前大局已定后便受印挂金单骑而走未及见面,便是夏侯渊上前主动敬酒,这位卫将军也只是笑着感谢对方当日做媒,不然便少了几个子女云云……
卫将军如此姿态,大多数人自然是言笑晏晏,轻松自得,但今日主宾郑玄、曹操来使,还有诸多坐在台下偏外侧的袁绍故吏们,却渐渐心急不已。
而不知道过了多久,眼见着仲夏的日头虽不见有多少黯淡趋势,可湖畔诸人却已经有了三分醉意,别人倒也罢了,作为唯一一个有资格截断公孙扯淡的郑玄,为了自己的道统,也确实是看到自己一些学生从一开始的放松与欣喜渐渐变得紧张起来,甚至有哀求之类的示意,心下不忍之余终于还是腆着脸主动开口了。
“卫将军。”郑康成稍作思索,居然主动起身捧杯,而其人既然起身,周围几乎是瞬间鸦雀无声,儒宗之名绝非虚妄。“自董卓乱政以来,已近四载,天下煎灼,士民流离,幸亏有将军先讨董而扶天子,后一战而倾河北,使汉室天下渐有重振之意……玄不才,请为将军贺!”
说着,其人倒是恭恭敬敬,双手扶杯之余俯下首来。
“不该先为袁本初吊吗?”出乎意料,静静听完对方的称贺以后,公孙居然似笑非笑端坐不动,着实无礼。
“是老朽有失考虑。”郑玄闻言倒是不生气,反而愈发正色,竟然重新抬头行礼称吊。“不管如何,兵祸连结,尸首盈野,此大凶之事也,请吊此番大战自袁本初以下死伤者……”
“谨受吊。”公孙同样肃容起身,双手捧杯,俯首还礼。
随即,在二人的带领下,湖畔座中何止两三百人,尽数起身捧樽而饮。
小小插曲过去,众人落座,郑玄眼见着机会难得,这才顺势开口:“老朽本是山野之人,不该擅自询问卫将军大政,但身为青州野人,却对本地将来多有挂虑,不知道卫将军此番来济南,心下可有所得?”
“自然有所得。”公孙微微挑眉,顾盼左右而笑。“我到济南后接手袁绍所设账目,发现旧青州六郡竟然还有三十余万户、一百七八十万人口,虽然这其中刚刚有几十万人化身黄巾盗匪潜入山中去了,可剿抚并用的话,说不定能够大略恢复……非只如此,再加上之前在聊城检视的东郡户口、旧冀州东五郡户口,林林总总算下来,此番覆灭袁绍,即便是不算尚未清点出泰山、济北两郡,也足足多了四百万人口!若是再算上原来所辖雍州、幽州、并州、司州各处,以及招降的太行山匪,不论平州与凉州,鄙人治下竟然已经足足有了两百万户、千万人口!郑公,天下分裂,我独得其半,你说这算不算有所得呢?这千万人口可是能聚集数十万大军的,将来谁能挡我?”
郑玄欲言又止,而周围诸人却是纷纷起身称贺。
对此,公孙也是仰头大笑,得意至极,更是抬起手来,便要满饮一杯。
然而,就在众人贺声渐消,卫将军举杯欲饮之际,旁边不远不近之处,临湖之地,有一人却终于忍耐不住,然后昂然起身,凛然相对:
“卫将军,天下大乱,交战连年,青州虽然没有遭遇大战,却也两次受祸黄巾,卫将军既然替天子讨平此处,不该先存问风俗,救其涂炭吗。怎么反而一来便先查看户籍,计算个人威势得失呢?这是青州百姓,乃至于冀州百姓所期许的吗?”
众人循声望去,才发现说话的乃是一个眉目舒朗、须美目清,容貌威重之人,却坐在降人席间前排位置……其中多有人认识,乃是郑玄爱徒,清河崔琰。
“说话的可是崔季?”公孙盘腿坐在上手高台之上,一手举樽,头也不抬便一口叫出对方姓名。
“正是清河崔琰。”崔季昂然而答。
“我等你许久了!”公孙陡然变色,直接将手中酒樽掷于地上,看都不看就厉声而斥。“此言专为你设,若你今日能忍耐的住,便看在尊师之面许你自处又何妨?但你既然秉性不改,依旧枉顾助纣为虐之实,邀名买直,那今日便是马公复生、卢师亲至,一起为你求饶,我也绕不得你!”
座中一时寂静如野,便是郑玄也懵在当场,而身侧两个童子更是有些被吓住的意思。
“不关你们小子的事情。”公孙回过头来,好言宽慰。“阿定带卢毓先行回城……你父我稍晚便归。”
公孙定反应过来,和卢毓一起俯首行礼,然后便在郑玄等人沉默的注视下转身离去……然后自有义从随行护佑。
待到两个介于少年与童子身份的小子转身离去,席中诸人方才渐渐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场中此事最核心三人身上正是卫将军公孙、关东古文儒宗郑玄,与郑玄高足兼卫将军战俘清河崔琰。
平心而论,莫说是普通将佐、官吏,便是卫将军府的几位核心幕属此时也有些发懵……公孙已经来到济南数日,吕范早就做过汇报、沟通,后者还以为即便是战俘一事出岔子也只会出在许攸、郭图二人身上,却万万没想到是崔琰。
实际上,面对如此情形,同为战俘的许攸和郭图也颇为意外。
“在下实在不知道卫将军为何对在下有如此成见,竟至于专门设伏……”崔琰缓了许久方才重新开口,却是姿态昂扬,声音洪亮。“崔某所言,俱出自公心,绝无邀名买直之意……”
“你虽无邀名买直之意,却有其实!”公孙打断对方凛然对道。“且正是如此自以为是,方才真正可憎、可笑!至于为何专门设伏于你,乃是当日你见袁本初时便有类似举止,便猜到你秉性难改!”
“可在下所言,哪里错了呢?”崔琰站起身来,继续昂然抗辩。“当日劝谏袁车骑收拢掩埋道旁骨殖,今日劝将军先存问风俗,再拯救流离……”
“这叫问死人不问活人,言道德不言实物!”公孙终于去看对方,却是愈发大怒。“青州两次大乱皆起于黄巾,而所谓青徐黄巾名为黄巾,实为贫民受迫至极,不得已聚集为匪,伪作旗号而已,岂是真正造反?袁绍入青州,你只让他收黄巾乱后骨殖,为何不劝他优容黄巾降卒,以至于今日复叛?!还有此次所言,便是安抚民政、收拾流离,难道不该从清查户口开始吗?户口、人口都弄不清楚,怎么救其涂炭?!而且青州黄巾数十万众再度为乱山中,曹操更是趁机吞并州郡,此时都在看我举止,观我动向,我若不展示威仪,怎么收降黄巾、震慑曹孟德?!”
崔琰一时憋住,周围诸人也纷纷肃然以对,而台下夏侯渊与毛阶更是面面相觑。
稍作片刻,旁边郑玄刚要开口劝解,却不料公孙越说越怒,居然直接起身一脚踹翻身前大案,却是再呼一人:“至于存问风俗……韩义公呢?!”
韩当慌忙扶刀出列下拜。
“你告诉他,十七载前,你随我第一次出辽西求学卢师于氏,途中我到冀州做什么了?”公孙以手指崔琰,怒目而问。
“回禀君候!”韩当当即回复。“十七载前,君候与卫尉、镇西将军、刘豫州、长安令等同窗自幽州往河南而去,乃是第一次离家,途中过钜鹿时便主动离群查看当地乡里,直言凡到外地当‘存问风俗’,末将当时随行!”
“见到什么风俗了?”
“见到弃婴满沟,豪强压迫,阉宦横行,官吏无动于衷,还有……还有贾超,贾超刚回乡中便因为得了君侯赏赐而被豪强盯上,不得不杀人求活,最后又只能求助太平道成事。”
“彼时县令我记得姓崔?”公孙冷冷追问。
“正是如今涿郡太守崔敏。”韩当继续俯首以对。“后来君侯在昌平与崔太守再见时还谈及往事……君侯问他,为何彼时如此昏悖,此时清明如斯?他说彼时昏昏在上,所以昏悖,此时赖有将军明明在上,所以清明。”
“听到了吗?”公孙扭头朝崔琰斥责道。“我未及加冠便已知初到一地即当存问一地风俗……何须你来教我?而且我行走天下,自辽东至西凉,自幽冀至兖豫,自河朔至东海,遍观各地风俗,早已经烂熟于心,天下风俗无外乎是豪强压迫、世族空谈,官吏昏悖、百姓无辜……青州难道能脱出此窠臼?你自己在这里张口便来,殊不知你这种人在我眼中正是青、冀风俗之耻!”
公孙一番怒斥,虽然比不上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但也勉强算是三分之一个天子一怒了,也没人怀疑他的生杀予夺之权,故此人人震颤。然而身为当事人,崔琰虽然面色有些涨红,却始终立身不动,也不辩解,也不反驳,只有其人须发颇长,为湖风轻轻所卷而已。
公孙见状也立即不再发怒,而是回头朝身侧端坐的郑玄失笑而问:“郑公,你与我卢师分属同门、情同兄弟,天下人都说你经学造诣更胜他一头,而经学又是天下之本……可为什么如今乱世之中,民有倒悬之苦,君无立身之所,他的学生都在披坚执锐救民于水火,而你的学生却都在夸夸其谈之余助纣为虐呢?是你收的学生都是跳梁小丑,还是卢师的学生都是眼中只存个人威仪的强权之辈呢?”
此言一出,崔琰再无镇定之意,便是在座的数十名郑学门生也纷纷起身,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台后数十甲士涌出,并拔刀相对。
“卫将军想多了。”郑玄赶紧抢在自己学生之前起身拱手相对。“老朽与子干情同手足,若非其人力荐,绝无受马师衣钵之可能,我们两个人的传承怎么会是相对相克的呢?依老朽看,乃是相生相补的……其为朝,我为野;其为武,我为文;其为刚,我为柔;其以务实,我以道德……卫将军,崔季虽有无知之语,却非是刻意敌对,乃是其人见识不足所致,本心还是好的。”
公孙当即再笑。
郑玄见状,赶紧再言:“其实,将军之前讨平董、袁,用兵为先,以威势、刚强为首,自然是正当其时,而且将来还要继续讨平中原、荆襄、巴蜀、淮扬,想来还是要继续维持威势的。但如今既然兵事稍解,且将军受命辅政天下,主政河北,以行政而论,光是用强恐怕也是不足的,而崔季的意思,无外乎在此,并非是要故意寻将军不是……且,且老朽的这些学生,多为无能之辈,若将军真觉得他们碍眼,或是觉得他们所学不精,何妨开释,让他们随我归高密读书呢?”
“郑公,天命是什么?”公孙忽然开口,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却让在场之人全部变色的问题。
“天命不彻,则天命不改!”郑玄肃容相对。
话说,郑康成这里一共引用了两个典故,前一个是《诗经》中的言语,原文是一个忠臣对周朝衰败、**的哀叹,但最后却重申了自己对周王朝的忠谨;后一个则出自《春秋》,原文正是‘周德虽衰,天命不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用在此处,一边是正面回答了公孙的问题,另一边却是表态之余直接警告了公孙。
“我不是这个意思,”公孙不由再三而笑。“我是想问一问郑公,天命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是天之意还是神鬼之心?”
郑玄这才松了一口气,却是依旧严肃:“自然是天道本意……至于鬼神所类,皆属天道,所以鬼神之意也就是天意。”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公孙终于也跟着肃容起来。“当年有位师长对我说,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我深以为然,而卢师听到后是很不以为然的,以至于颇有争执。而前一阵子,我在北地刚刚见了卢师一面,卢师虽然没有明白言语,却在论及身后事时说,死人不得争活人,死后弃棺椁单衣葬于三尺坑……这应该是心中已经渐渐摒除鬼神之说吧?郑公,鬼神是有的吗?”
郑玄欲言又止,却只能稍顿之后缓缓而言:“我教授经学,乃是囊括大典,网罗众说,并不在意于学问对立,便是学生也鼓励他们思辨反问,而这种事情,悉信则非,不信亦非,卫将军也不必拿子干与我相较。唯独……唯独将军今日有备而来,且咄咄逼人,莫非是下定决心要处置老朽门生吗?”
“不是要处置郑公门生,而是要处置袁氏降人,反而是郑公你,不该屈尊纡贵,强行插手此事……须知天下争雄,刀枪相对,既为其事,便当其责。他们既然入仕为人臣,操持兵戈军事,那且兵败之后,合该军法处置,难道要我为了郑公坏了法度不成?”言至此处,公孙不由负手而笑。“乱世之中,法度为重还是人情为重啊?郑能不能再教教我?”
郑玄沉默片刻,旋即开口相对:“我以为,法度不过情理……而且此事若是有明文法度,老朽何至于专门坏将军制度?此事难道不是本就模棱两可之间,以至于数月难断,人人生疑,又兼老朽难逃师生情分,方才主动来问的吗?”
“我懂了,”公孙缓缓颔首。“郑公此行不是用身份压我以求干涉司法的,乃是我本人粗疏,没有制定好相应政策……所以,郑公是来参与制定政策的?你是觉得法度、政策这些事情该由你来定?”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郑玄一直到此时都不见半分怒气,着实是好脾气。“如今是卫将军秉政,朝中诸公相辅,即便法度不合、政策不公,老朽为一只知教学的草民,只会讨论,不会干涉参与……”
“郑公虽白身亦可以参与,我说的,但仅限于今日。”公孙昂然坐回原处,借着身侧水波扬声而言。“非只如此,今日在场之人,无论文武、士民,包括那些囚徒,只要是有一席之地的,都可以参与……今日咱们便在此处当场立些法度、定些政策、制些规矩……但我有言在先,无论今日争执到何种地步,结果如何,这都是你们亲自参与制定的东西,事后既不可以自毁其言,也不能因为事不遂心便妄加诋毁。”
“如此,将军可称大度。”郑玄第一个反应过来,俯首称赞。
公孙抬手示意,郑玄自然坐回,韩当也赶紧归位,甲士们纷纷撤离,周围诸人也纷纷释然,唯独崔琰,本来也要在郗虑的硬拽之下坐回去的,却被公孙远远一个眼神将那郗虑吓得缩了回去。
“天子年幼,我为辅政大臣,自然当仁不让,所以我先说,你们再议!”公孙等周围人坐定,方才继续扬声而言。“其一……既然崔季说话了,那便从此开始……天下板荡,百姓流离,士女涂炭,以重定天下而言,自三辅、幽州后,当度田于天下,并清理户口、清查人口!这一条,乃卫将军公孙所举议,袁氏逆臣、清河崔琰反对,其余诸位,谁同意,谁反对?反对者可与崔琰一道起身,我非董卓,议者无罪!”
众人自郑玄以下,包括吕范、审配、娄圭、韩当、田丰、荀攸、关羽、程普、朱灵、太史慈,乃至于数百官吏、将佐、幕属,甚至还有那些战俘,以及夏侯渊、毛阶二人,几乎俱是一怔……但旋即各有姿态,远处一直沉闷无言的许攸干脆笑出了声。
公孙见状也不急,只是随手从被掀翻的大案取来一个原来盛温水的铁盆,倒扣于身前,复又拔出腰中断刃,击盆而语,刀背如秋水浮光,拍打盆底,清脆响亮:
“今日到场有位者,包括夏侯妙才与孝先,凡河北诸州军政要员、名士将军,大儒尊客,共计三百五十七人,皆可议论,若有三一之数以上者皆不以为然,那就是恶政、恶法,虽然是我提的,那也不能推行……可换言之,三击之后,若无一百二十人以上起身反对,那就要颁行天下了!只此一日,机会难得!”
说着,公孙不急不缓,第二次挥刀敲下。
依旧是沉默无言,而且当然如此,公孙虽然许所有人参与,但败军之俘虏,性命都为人所握,又有几个如崔琰那般如此硬实的?
而公孙的下属,则需一分为二……其中一半是武将,以他的威望和这些被他精选提拔上的武人,谁会反对他,谁又敢反对他?君不见关云长等人干脆都已经扶刀顾盼左右了吗?另一半文臣,虽然不敢说人人齐心,但一来为首之人多是他多年信重提拔举任的,二来当着外人的面,除非确实不满至极,他们又怎么好违背自家主君意志?
只能说,公孙潜心经营十五六年的班底,外加此番覆灭袁绍大胜之威,到底是换来了回报……国家产生于战争之中,这就是战争的结果,说起解决分歧,没什么比战争更利索。
刀背第三次击打到了铁锅背上,依旧只有崔琰一人立于席中,唯独其人始终面不改色,倒也堪称气度从容了。
“善!”公孙握刀而笑。“度田天下,此事定下了!”
众人居然一时释然。
“其二,”公孙环顾四周,继续握刀扬声而起。“诸州动乱,百姓多有离散,一则抛荒甚重,二则豪强大族趁机广据良田,三则从袁绍为逆者不得不罚……当于度田后,收逆产、合荒地,以战俘、流民、收降盗匪合而屯田,兼代行地方徭役……这一论,依旧是卫将军公孙所举,袁氏逆臣清河崔琰一人反对,诸位有反对者,可起身从之!”
“敢问卫将军。”崔琰身侧不远,一人忽然起身,却正是南阳许攸。“如我等败臣逆贼,若要收逆产,当以何为据?”
“自然是以罪论,这个待会还要再议,但若不参与军事,原则上不收浮财、宅院,只没超出本家人口的多余田地。”公孙头也不抬。“如何,子远要与崔琰同列吗?”
“两军临战,兵戈连绵数千里,死伤何止十万,而今日将军一朝得胜,便是将我们一并杀了,将降卒一并坑了,也最多只是说你残忍,却不能说你无由……如今只收我们这些罪臣多余田地,还要将降卒安置屯田,将军堪称仁慈了,我又怎么会与他同列呢?”说着许攸俯首作揖。“我要谢过卫将军大度!”
说着,其人兀自坐回去了,而公孙顺势敲响盆底,却依旧只是崔琰一人独立。
稍倾片刻,公孙专门回头看向身侧郑玄,眼见着这位天下儒宗也束手不言,却是毫不犹豫,直接敲响了第三下。
“如此,收拢青、兖、营、冀四州逆产,招抚百姓联合降卒军屯、民屯一事也已经议下了。”公孙不慌不忙,继续言道。“这第三件事,乃是我有感于乡间豪强之盛,亭乡之政着实难为,外加地方盗匪频发,所以想仿效当年我在赵国、中山的行政策略,推行地方什伍制度,五户为一伍长、二十五户再为一保长,最后连上里长,许以算赋减免、些许秩俸,直属州郡,以作治安事……这个三长之制,可有人反对啊?”
众人依旧不言。
“既如此,还是崔季一人反对?”公孙敲完第二次盆底后一时失笑。
“将军何必如此?”终于有人不耐了,却还是许攸许子远。“事到如今,你自存威德,直接定策便是,何须在此一而再再而三呢?”
“总要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的。”公孙倒也不气。“子远你急功近利了……”
“要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杀几个人便是!”许攸昂然而对。“梁期城下、界桥之畔,难道死的人不是血流成河吗?事到如今,怎么反而束手束脚了?就因为一个郑康成吗?他不过是老糊涂了,只以为自家子弟性命贵于他人,你如何不懂?自古以来,欲行变法何尝有不死人的?商鞅、吴起是怎么死的?”
“子远是真糊涂了。”公孙不以为然。“自古以来欲行变法固然未尝有不死人之事,但梁期一战、界桥一战,乃至于袁本初本人,难道不都是为此而死的吗?实际上,若非见汉之旧制,大厦将倾再无一用,我欲行新制而挽天倾,又何至于与袁本初刀兵相见呢?所以说……杀的还不够吗?”
“就是还不够!”许攸在周围俘虏们的惊恐目光之下,直接起身离向前,来到公孙所做高台之下,以手指崔琰、郭图、辛评、荀谌等旧日同僚所在而言。“河北连番大战,你所杀者乃是袁本初治下豪强抵抗之心;蓼城平州兵浮海而来,你所杀的是与你并争天下的枭雄之身;而今日,这些世族子弟、儒生名士却不与他同,你若不杀一二以正军法人心,将来他们必然会阳奉阴违,毁弃你的新政!要我说,若他们举郑康成为旗,你连郑康成都要杀之以示决心才对,何必如此做作?”
郑玄面无表情,端坐不动,公孙也是同样面色从容,其人抬手举刀一击盆底,却又随意而言:“三长制度已定……子远,若我如此,与董卓何异?”
“董卓是个什么东西,有资格与你相提并论?”许攸向前数步,直接来到满地狼藉的高台之上,继续慨然相对。“董卓以私兵进洛,擅行废立,而你却有讨董之功,兼卫将军辅政之名正言顺;董卓兵马强盛一时,却只知劫掠无度,而你却经营北地数载,根基牢固,如今更有河北九州在握;董卓一旦得势,恣意妄为,而你谨守本心,行事以立法为先……而如今,为立法杀几个人又何妨?谁能反你,谁能阻你?”
公孙望着身前之人,刚要再说,对方却已经继续言道:“你心存大志,这我早就知道,你欲覆旧立新,这我也早就明白,所以我之前私下请见你的总幕府吕子衡,劝他替你为此事,将袁氏旧臣一并杀之,以清障碍,可他却推三阻四,浑然无大臣担当……而你今日既然亲至,以你的决断,为何还要如此犹疑?你真以为,袁本初身边这些人,还能为你所用?袁本初身侧,忠臣良士不是没有,可却已经死绝了!如今还留下的,都是以袁本初为器物的人,要么是只求名利的小人,要么是原本就想借袁绍与你为敌的心腹之患!怎么能留?”
公孙瞥了一眼颇显无奈的吕范,笑着看向了许攸:“子远……你说的心腹之患是何人?小人又是何人?”
“心腹之患不就站在那里吗?”许攸抬手指向崔琰。“清河世族、儒宗高第,骨子里不认可你的治政,骨子里想克复旧制,偏偏又德行昭彰,自以为所行所为皆是正道……这种人,留下来一定会乱群,今日端午不杀,难道留着过中秋吗?与此同类者,荀谌、郑学门人,皆如此。至于小人,”许攸言至此处,却是以手指向自己。“郭图奸佞卖主,许攸贪财卖军,俱是不杀不足以平人心的小人,还有一个辛评辛仲治,既是心腹之患,又有小人之实,可以一并杀之!”
“你在胡说什么?!”出乎意料,被点名要杀的那些人,多少存了一些风度,就连郭图此时都没有言语,只是冷静坐在原处而已,但说到辛评,其人却是终于忍耐不住。“许子远,士可杀不可辱,败军背主偷生之人,今日你可以请卫将军杀我,我绝无怨言,却不可辱我!”
“看到没有,这才是大奸似忠之辈!”许攸以手点之。
“且不说此事。”公孙蹙眉相对。“子远……若我刚才未听错,你要我杀你?”
“然也!”
“不要胡闹,我在定制度呢!”
“我替你定!”许攸上前夺过对方身前倒扣的铁盆,正色相询。“除了如何处置我们这些人以外,你还有什么正经新政,一并说出……”
“只有两件半了。”公孙向后倾倒,随意朗声而言。“一个是百姓一旦被兼并,无立身之地却要交口算(人头税、丁口税)不停,这是汉室崩殂的重要弊政,我准备在度田、屯田、三长制后把口算摊派到田亩之中,以田亩而取口算;另一个则是如今察举制中,人事之权决于地方、高门,我想收归中央,并许人人皆可自投名剌,去清议而以科目考试定取士之道;最后半个,则是仿照军中阶级法,自州牧将军至于亭长、里长、伍长,定官吏、将士品秩,方便统属、转任。”
许攸不由摇头而笑,却返身双手捧铁盆厉声质问台下:“尔等都听到了吗?摊丁入田,察举改科考,设立统一品秩……这三件事,有谁如崔季一样要反对到底的吗?”
乱了许久,天色已经渐渐暗淡,但作为一年中日头最长一段时日,阳光依旧映照在历水陂上,随渐渐而起的夏风一起,吹皱一湖水……风声水动之中,公孙一手持刀,侧坐在位中,盯着身前身影若有所思。
而随着许攸举盆在台上厉声喝问,从身侧正襟危坐的郑玄,到左手愕然无声的吕范、审配、娄圭、韩当等人;再到右侧目瞪口呆的夏侯渊、毛阶;还有台下分列两侧昂首不言的关羽、程普、高顺、成廉、太史慈诸将,各有所思的田丰、荀攸、王朗诸文臣;以及身后扶刀负甲立于台下的早已经出汗不止的庞德、张既、贾逵、刘璋、杨修、法正、孟达等义从;当然,还有坐在外围,与唯二立在席中的崔琰相近的那些袁氏旧臣……所有人俱皆无言,只有风动水皱。
三遍之后,许子远将手中铁盆大力摔在了地上,哐啷作响之余奋力嘶吼:“依旧崔季一人不从,余众三百五十六人,皆以为然,此三事俱为天下定制!”
言至此处,情绪早已难再制的许攸回过头来,冷笑相询:“文琪看到没有……如今生逢乱世,正是你这种英雄用武之时,欲行天下事,万般筹措不如奋力一掷!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忧虑!”
公孙先是一声叹气,再又缓缓颔首:“受教了!”
“可论我等生死之事了吗?”许攸追问不及。
“子远为何一定要死?”公孙语气虽显无奈,神态却愈发平静。
“我不该死吗?”许攸嗤笑反问。“为人谋不能致胜,为人臣不能尽忠,贪财无度,连累万众……而且你也说了,自古变法无不有流血者,我今日贪天之功,以罪囚之身借你势为此事,若能够落得与商鞅、吴起一个下场,岂不是我的荣幸?”
“子远。”公孙终于动容,却是放下手中断刃,伸手拽住对方。“你死了,你的妻小该如何?”
“我随袁本初十六载,那便是与你相识十七载,十七载故旧,不能为我养个妻小吗?”许攸正色反问。
公孙刚要再说。
“不要再问我老母如何了。”许攸打断对方言道。“文琪,身后事你俱为我为之吧……只有一事,一定要杀郭图、辛评、崔琰这些人!他们跟我一样,都是天下祸乱的根源!”
此言一出,旁边崔琰身侧,一人彻底难以自制,直接吓得昏了过去,却是郑玄另一个学生郗虑,登时引发一片骚乱。
“我明白你的心意了。”公孙看都不看身侧郑玄哀求的目光,直接一手拉住许攸之手,一手扶刀起身。“我许久未曾亲自用刀,今日却要亲自送一送子远。”
“也好!”许攸失笑而答。
言罢,公孙携手与许攸下台而去,宛如当年在洛中相识时一般亲热,须臾便转入高台后甲士中间,而只是片刻之后,这位卫将军便手上带血,扶刀回到台上座中。
郑玄早已经面如死灰,而袁氏俘虏那里,也已经多有不堪之态。
“让他们闭嘴。”公孙一边吩咐,一边却是朝夏侯渊招手示意。
夏侯渊不敢怠慢,即刻上台前俯首相候。
“妙才。”公孙等到周围安静下来,方才对身前之人恳切言道。“我知道你此行之意,而今日之新政,便是我与曹孟德之言语……你告诉他,我不怪他心生野望,也不怪他对我之政略稍有不满而欲自行,唯独他在中原,若不能摒除豪强、世族纷纷旧制,以至于变成第二个袁本初,那我虽然没有余力不足以发大军即刻讨平中原,却也可立即亲提两万突骑,先直扑其心,吊其首于门楼之下!”
夏侯渊也不知道该不该点头。
“咱们也是多年故旧,上来共饮一杯!”公孙并未难为对方,而是直接招手再言。“也是替孟德饮此一杯,饮过之后便回去吧……告诉他,既然走到这一步,那从此以后,便当以天下事为任,也无须再顾忌旧情了。”
夏侯渊一时感叹,却只能上前从郑玄案上借来一樽,于满地狼藉之中与公孙共饮一杯,然后便与毛阶俯首告辞而去了。
夏侯妙才一走,天色着实昏暗下来,而周围人未及点火照明便被公孙制止:“只有一件事了,须臾可决,无须灯火。”
此言一处,诸将俱皆悚然,而袁氏旧臣那里则不免戚戚。
郑玄实在是忍耐不下,只能低头求去。
“郑公真以为我是董卓吗?”公孙无奈苦笑。“我若想杀人,何至于如许子远所言,一开始如此做作?而许子远临终之求,我也自始至终没有正面应下……就是因为手里有刀,才一定要克制。再说了,若真要杀人,何至于让郑公列坐?哪有刻意当着老师杀学生的事情?”
郑玄一时愕然。
“之前说到科考一事,其实正想请郑公去做主持。”公孙恳切而言。“我准备表郑公为太常,即刻往邺城而去,并在那里建一座大学,让郑公一边教授子弟,一边兴复古文经学,然后再负责河北诸州的科考选材一事……长者凋零,刘师、桥公俱去之久矣,卢师也已经决绝,郑公就请务必不要再清高了。”
郑玄沉默一时,却终于是俯首称命。
“传我军令……从今往后,凡士子为逆者,从军事者以军法论,即十一抽杀之令。”公孙见到身侧之人称命,干脆扬声直言。“未曾直接领兵者,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今日之袁氏附逆,无论出身,一并髡刑发河朔边屯三载,重者五载……我生平最敬故桥公,望尔等能学桥公一般百折不挠,早日识民间疾苦,回身再造前途!”
郑学门人,孔融故吏,还有辛评、郭图等人也都死里逃生之余纷纷释然称谢,便是这些人的亲友在公孙麾下的,也纷纷出列称恩。
而崔琰也在周围同门的拖拽下,也无奈准备低头。
“崔季就不用了。”公孙遥遥冷冷而言。“我是真的厌恶你……河北虽大,却连髡刑版筑之地都没给你留,或者说,凡我治下并无你半分立足之地,你现在就走,去寻曹操、孙坚、刘表、陶谦之流吧,想来他们自会与你富贵!若清河崔氏愿随你走,我也不拦!但事先说好,有朝一日,我若真的重整河山,那整个天下就都无你立足之处……自去吧!”
言罢,公孙兀自下台而走,仲夏日头最长一日也终于就此进入暮色之中。
然而,众人不知道的是,公孙上马携众归城,未及安坐,吕范便主动求见。
“许子远今日举止乃是要已自己性命为饵为其主复仇之意,临终之言也不过是挑拨离间罢了,子衡何必在意?”公孙本不想见,却还是召入舍内安慰了一句。“再说了,那件事你又不是没与我汇报过……”
“不是此事。”吕范尴尬一时。“属下有一事忘了与主公说……”
“讲来。”
“公孙犊、公孙方被我下令直接处死了。”吕范无奈而答。“这与主公今日宽纵之风略显抵牾,臣有失计较……”
“这两个人,杀的正好!”公孙一时失笑,却又挥手斥退。“出去吧……你所举止其实并无不当,非说不当,便是与我相识已久,不免过于清楚我的心意。”
吕范欲言又止。
“我知道。”公孙忽然肃容,以手抚腰中断刃,缓缓而言。“许子远真情流露,非只是离间之意……不意今日亲手杀一旧友。”
吕子衡为之沉默。
我是天黑了分割线
“太祖既覆袁绍,入济南,以界桥事不得已杀许攸一人,余者皆赦死,发陕州徒刑三载,青州人心遂安。俄而,复举高密郑玄为太常,建大学,行科考,建三长制,又开幽州民屯为户,并均田与之,复设屯田于冀、营、青、陕四州,摊口算于田赋,世称救民涂炭,海内称善。”《旧燕书》.卷二.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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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献祭三本书,《满级导演》、《我为国家修文物》、《我是猫大王》
2、继续恳求大佬们随手对大娘比个心。
3、现在这个环境,搬砖真的是比想象中的要辛苦,兼职码字,希望大家理解。
第二十二章 休问天下早晚清
五月仲夏,随着夏侯渊飞马从济南折返,整个天下似乎一瞬间进入到了一个大和谐的时代……天下至强的公孙保持了一个谨慎的姿态,开始回身建设制度,而中原诸侯们也在公孙巨大的军政压力下,相互之间变得格外紧密起来。
使者往来不断,睢水盟约重新修订,曹孙为儿女互约为婚姻且不提,陶谦没有女儿,却也将自家妻族中最出色的一个女子嫁给了坐断淮南的刘备,是为甘夫人。
而值得一提的是,真正主持促成这场婚姻的不是别人,正是曹操亲父、故太尉曹嵩,其人早在曹操北上兖州之时,便不顾年长体胖,以刘备长辈身份亲自往来徐州、淮南,面见陶谦叙旧之余更是替刘备纳采、问名,甚至干脆出钱帮刘备完成了最重要的纳征之礼,这使得这场婚约在第三方见证下有了巨大的政治意义,而甘夫人也因此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政治地位。
相较而言,作为陪嫁来的妾室,陶谦驾糜竺之妹,东海糜夫人不免矮了三头都不止。
中原四强就此连为一体,同进同退,又在汉室的大义下向公孙暂时保持了某种政治低态,以维持和平……一时间,好像之前从黄巾之乱开始的整整十年战乱就此消弭了一般。
百姓们,最起码是黄河流域的百姓们得以在生死边缘喘口粗气,而同样被战乱、瘟疫、饥馁、盗匪困扰了十来年的士子们也再度迎来了一个活跃期。
须知道,那些灾祸对谁都是公平的,盗匪或许还能勉强分辨你是不是个知名士子,然后只抢走你粮食留你性命,但饥荒和瘟疫绝不会高看你一眼,这十年中不知道有多少世族名门如山阳王氏那般凋零到只有几个稚子尚存的地步,便是勉强维持住了局面的,公认的世族代表人家,如汝南袁氏,不也死的就只剩下袁术一个人吗?如颍川荀氏,不也先死了一半人,然后还有人接连不断去蹲董卓的大狱和公孙的边郡劳改队吗?
要知道,这可是昔日公族之首、世族代表,他们都如此,下面的人能好哪里去?
不过,等到局势稍微平稳下来,和普通百姓思索着趁着夏日去摘野果以待秋日不同,稍微得以喘息的士子们第一反应却是前途问题。
因为他们已经十多年没有正经的前途可言了。
平心而论,遇到一个如曹操、刘备、刘表这样善于挖掘人才的主来到自己家乡还好,最起码还能在州郡中出仕,可遇到陶谦这种你推辞一次就是看不起我,就得下大狱的主怎么说?遇到刘焉、贾龙、士燮、朱这种因为地域矛盾发展到直接开片的主又怎么说?遇到汉中张天师这种人又怎么说?
而陶谦、刘焉,甚至张天师都还算是好的,你要是万一摊到袁术这种跟全天下盗贼关系紧密的主,又去哪里说理去?
这不是开玩笑,袁术在南方折腾了四五年,除了势力从天下前三渐渐萎缩到如今要被孙坚反噬这一成就外,最大的一个奇葩成就就是得到了全天下盗匪的支持!
黑山贼当年就隔空支持过袁公路,白波贼当年也隔空支持过袁公路,豫州黄巾起势驱除孔的时候打的是后将军旗号,就连被刘备镇压下去的芍陂贼北上抢劫许褚老家的时候也是举着袁术扫荡豫州的大旗,更不要说南方那些江匪、湖匪了,这些人一旦跟被撵出交州盘踞江东的朱父子三人闹别扭,就要高踞袁公路大旗!
甚至当公孙迅速进入青州后,在泰山周边活动的职业革命家于毒也撺掇着管亥改掉了卫将军的大旗,自称是后将军的亲密盟友……
说句不好听的,连公孙势力这么大的人想搞个新制度都要弯腰下来跟青州儒士装模作样的妥协一下,你袁公路开局那么好的地盘和势力,天天跟盗匪整在一起不说,为了维持奢侈生活还要连世族带豪强外加百姓一起劫掠,也难怪连自己同族都不愿意追随,转而去追随人家刘备了!
当然了,对于士子们而言,求仕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尤其是还要考虑家族生存问题和事实上的地方割据,所以大多数人还是保持着一种谨慎姿态,以防落得去河套髡刑放羊的境地。但是对于求仕的前置条件,也就是求学而言,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听闻朝廷在邺城建立以一座大学,在关东地区广泛受到欢迎的古文经学正式成为官方认可的学说,同时经神郑玄接受征辟一举成为太常,在邺城主持教学与选材之事,不仅是河北,整个中原的士子都有些蠢蠢欲动。
“在下以为,卫将军诸多新政,除了分州一策外,其余皆是乱中救时之措,未必能长久,也未必就准备长久下去……多思无益!”
五月下旬,豫州沛国竹邑,睢水畔一处什么都要钱的‘义舍’,也就是曹洪家中开设的一处扼守睢水要道的客栈酒楼了,这一日晚间,因为世道渐平变得格外热闹,而其中背着包袱、赶着车子、带着书籍入住的士子们晚间高谈阔论的场景也是让不少年长之人有些感慨。
“足下这番话未免有些轻佻吧?”说话那人满口淮南口音,又是个勉强加冠独自出行的少年人,在淮北这中原腹地未免受到歧视,故其人忍不住出言参与讨论后,即刻有邻座餐后打牌的年轻士子扬声反驳。“不论别的,只看这卫将军端午日立法,随即这新制度的文告便以朝廷名义从各处同时发出,十余日内文告就贴到了这睢水,俨然是潜心勾勒许久,外交内政皆早有准备……仅凭此事便知,他是下定决心要行此新法的!”
“在下九江蒋干蒋子翼,兄台请了。”那年轻人听到有人辩驳,反而兴奋一时,当即操着淮南口音转身相对。
“原来是九江神童,在下汝南孟建孟公威,我身侧乃是颍川石韬石广元……呃……这位牌友也是颍川人,唤做徐庶徐元直。”那随口反驳之人,也就是孟建了,见到对方如此有礼,又是九江著名人物,也不得不和两个牌友一起放下动物牌,起身回礼。“一桌四面,三缺一……神童若是独自一人,不妨来此共桌。”
“神童之说不过是乡人吹捧,何足挂齿?此番出行,能见到诸位中原才俊,才是在下的荣幸。”蒋干一边接口,一边兀自直接端着自己的荨豆汤(绿豆汤)坐了过来,丝毫不认生。
话说,蒋干本就在淮南少年闻名,却居然不骄不躁,如此和气,反而让孟建等人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故此,众人落座之后,一边重新洗牌,玩起了四人牌局,一边却又有些谨慎和礼貌的继续了刚才的话题。
“子翼之前所言,卫将军新政未必能长久,到底是何意?”稍倾片刻,未免尴尬,倒是石韬接过话题询问。
“之前公威兄误会了。”蒋干微笑而答,口齿明朗。“我非是说卫将军没有用心于新政,也不是怀疑他决心,而是说这些政策并非他个人新创,反而多取于旧政,以旧政昔日结果而言,这些注定只能用于一时……也就是天下离乱以及世间初定之时,再往后,到了天下太平之后,这些政策注定是难持续,或者是要改回来的!”
“愿闻其详。”那徐庶虽然年轻,却显得极为沉稳,始终一言不发,倒是孟建与石韬面面相觑后主动询问。
“其实,卫将军诸多新政策无外乎是三件事……一曰抑制豪强,开源求财,如去丁算入田赋,如三长制,如度田;二曰摒除清谈邀名之风,重整进仕之途,如去察举而许自投名剌,如设大学于邺城,如设科射策,考而出仕;三曰统一军政,如分州析郡,如文武九品分阶。”蒋干正色而答。“这些举措,也与卫将军未央宫前罪天下纷乱之责于灵帝、于世族、于豪强,如出一辙,不知诸位可以为然?”
“子翼论断精辟。”孟建点头称是……这本就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其中,抑制豪强就不必多说了。”蒋干见状继续正色而言。“前汉因豪强兼并土地太甚,民无立锥之地,以至于盗匪积聚数十万,赤眉绿林尽起,王莽亦趁势篡夺……当日世族光武皇帝定天下后,有感于前汉之衰微,故此,一旦天下稍平,便强推度田之策,所以复定汉室一百八十载江山。而如今,天下情形何其类似,卫将军不顾一切重推此策,复加三长、去丁入田之策,只能说是理所而当然之余稍加强化而已。”
嘴上说着不必多说却长篇大论,唯独说的井井有条,众人也只好纷纷颔首。
“至于大学与科考一策,其实也早就有了。”蒋干见到众人倾听认真,便继续侃侃而谈。“诸位莫忘了本朝的太学与太学生制度,此制度起于世祖,兴于明帝……昔日太学生就学于洛阳太学,以名儒博士为师,设科射策,考而出仕,而如今卫将军设大学于邺城,以经神为总揽,设科射策,考而出仕,这不是一模一样吗?唯独兴复古文经学一事,堪称拨乱反正,稍有进步。”
众人旋即恍然……实际上,汉代很早就有考试选拔官员的惯例,而蒋干也只是知道后汉本朝的太学制度,却是不知道前汉就有了这种政策,从汉武帝开始就建立太学,每岁课选其中优秀子弟直接出仕,光武帝作为王莽时期的太学生,也只是重复旧时政策罢了。
“至于统一军政……”蒋干一声轻笑。“这就更不必多言了,自古以来,欲成大事者谁不得另起一番炉灶?”
周围人纷纷会意失笑。
但笑完之后,孟公威还是记得对方一开始的言语,便继续询问:“子翼明古博今,诸般政略来源随手拈来,可以你所言,这些政略不是正好吗?为何反而只能有分州一策长久?”
“这不是明摆着吗?”蒋干早料此问,低头喝了一口荨豆汤以润喉咙,便握牌而笑。“昔日世祖光武度田何其奋不顾身,以至于州郡俱反,功臣尽弃,然而光武之后度田之策依旧名存,却为何又落到如今卫将军不得不以刀兵复行的地步?须知,若非河北死了十万兵,何至于能行此策?而太学生盛大之时足有三万众,人人争为太学生,而如今为何又不见踪影,以至于欲出仕者不得不邀名清谈,坐而论道呢?想那崔季为卫将军所恶,固然有亲手杀旧友后迁怒之意,但其人边郡出身,军功而为天下辅政,何尝不是心中真的对这些世族名门厌弃至极呢?”
座中几人一时沉默,最后还是孟公威追问了半句:“为何?为何落地如今这种地步?”
“这是因为凡开国之初,主事之人多如你我一般,亲眼见往事弊端,所以能坚持本心,一往而无前,待到天下太平,权贵居安而自堕!唯独豪强积聚自生、世族累宦自成,什么制度又有什么用呢?”蒋干放下手中动物牌,摊手反问。“本朝度田之后,凡郡守两千石赴任,都以处置豪强而为干吏,然世祖之后,天下承平不过一百二三十载,豪强却反而越做越大,两千石反而渐渐无力,卫将军的度田难道能脱出此例?三长制度难道不会如乡亭一般为豪强所把持?而去丁入田之策难道不会因为吏员为豪强所制而形同虚设?”
听到这里,不仅位中几人,便是周围许多士子也都渐渐无声。
蒋干见状谈性更佳:“至于大学之政也是一样道理,本朝太学之政其实废于阉宦,于当是时而言,察举之制反而是救局之策,也正是靠着此策阻拦了阉宦无度。但到后来,你察我,我举你,一朝公族起势,门生故吏满天下,谁又愿意把位置让给他人呢?所以有二袁四世三公,借此煊赫一时,祸乱天下。而卫将军以设科射策为新制,谁来当主考官?既然有主考官总有门生一说吧?将来难道能真免去门生故吏满天下之言吗?至于九品之制,此时扔出,更是建制之时兼有平衡文武之意,将来天下定平,文武失衡,谁又能说的算呢?所以在下才说,唯独分州之策最佳……因为这么干,官位只会更多,唯独此事无人会反对的。”
众人哄笑一时。
“这么说,卫将军所为皆是无用了?”笑罢之后,倒是桌上那个一直沉默的年轻士子徐庶开口反问了一句。
“非是此意。”蒋干愈发失笑。“在下只是想说今日卫将军之新策,其实殊无新意而已,无外乎是其人比之世祖猛烈更胜,军威更胜,策略更强罢了……而昔日世族光武能以那些旧策延炎汉一百八十载天命,卫将军此策难道还不能定个两三百年的天命吗?不瞒徐兄,在下此行正是要往邺城去看看能不能入大学的。”
周围人再度哄笑。
而孟公威干脆起身拱手称赞:“怪不得人家说九江蒋干,辨才独步江淮,确实精辟!”
‘义舍’堂中气氛愈发热闹起来。
话说,正如蒋干所言,虽然公孙借着军事胜利的威势推行了许多新政,但却未必就那么石破天惊,因为蒋干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即便是公孙大娘在了解了汉代的一些旧制度后也只能沉默。
但是蒋干的言语也完全受制于他的见识,未能窥破本质,或者说,他忽略了公孙一个很早就施行的‘仁政’。
实际上,真正从公孙本人的角度来说,他和他母亲公孙大娘研究讨论后隐藏的杀招不是别的,正是军屯、民屯聚田聚人,然后再解散屯田这个过程。
具体来说,从今年秋后,从幽州开始,公孙就要逐步解散军屯、民屯了,然后依照丁口给原屯民家庭授田,而这个过程还会在战后的冀州、营州、青州,以及本就空无一人的陕州那里重复一遍……而这个后世被称为‘均田制’的政策才是历史上秦汉旧制崩溃后,迷失了数百年终于转向隋唐制度的关键。
所有的三长制、大举度田,乃至于科举制度都发源于或者服务于这个政策,脱离了这个政策,这些制度不过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罢了,因为农业社会土地才是最重要的生产资料,而土地的所有权才是一切制度,一切人与人关系的根本。
秦汉制度的崩溃,以及随后历史上五百年的迷茫时期,本质上是农村豪强兼并土地导致的恶果,与之相比,中上层阶级的固化倒像是一种由此引发的必然。
而这个政策的要害在于,田地为不属于私人所有,而是归天子所有,但老百姓可以在政治清明的时代根据自家丁口数量以户为单位接受政府的田产分配……换言之,土地所有权从豪强那里一分为二,向上划归天子,向下赋予与庶民,社会主流由此变成小自耕农,豪强在这个社会结构里将会渐渐丧失主导权。
当然,蒋干看不懂或者没注意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个政策隐秘的藏在了屯田制的背后,而屯田制又因为所有人都要填饱肚子,所以早早为天下诸侯所效仿……这种情形下,反而没人注意公孙的大规模屯田以及解散屯田了。
而且,蒋干的论调也不是完全错误,即便公孙完成了这个均田策,大地主也绝不会消失,政策也不会一劳永逸,更不是说后来的大地主会不再搞土地兼并,权贵不会腐化云云……但现在的问题是,秦汉制度确实已经走向了末期,历史上它从汉末开始一泄到底,花了五百年才摸索出了一个新制度,所以时代无论如何是需要一个新制度的,而这个新制度的腐朽与落后并不需要现在处于战乱中面对旧制度完全束手无策的人来讨论。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真能一举越过五百年的迷茫期,让天下直接进入下一个历史阶段,公孙母子就真的对得起天地良心了,而且到了眼下这个局势,恐怕还真不是不可能……毕竟,相比较于历史上完成这个过程的北魏而言,北魏的威势公孙未必没有,北魏能做的事情他也未必不能做,甚至北魏不能做的事情他也能做,北魏不能克服的困难他根本就没有。
而最关键的一点是,即便是从公孙大娘高屋建瓴的角度来看,隋唐之余秦汉,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多生产力上的飞跃,真的就是制度上的重立……而已。
当然了,母子二人也没有那么纯粹和高尚……土地归‘天子’所有嘛,然后政府替‘天子’分配老百姓土地,而幽州的民屯一旦解散,这个老百姓到底是从谁手里获取土地的,不问自知。
所以,等这个制度完成以后,有些人不是天子也是天子了……这点,蒋干虽然不清楚,但言语中俨然也有了一些模糊的认识。
“真没想到,现在这些士子竟然如此有见识,却又如此大胆,也不怕我这个中原最大豪强出身之人下去砍了他,他们难道不知道我在此地驻扎吗?”侧耳听完楼下那个蒋干一番高谈阔论,义舍上层临窗以对睢水的房舍之中,酒菜堆满的几案之策,却有一孔武有力之人摇头失笑,却正是兖州名将李进李退之。
“我都不知道,他们如何知道?”坐在李进对面之人,乃是一名身材更加雄壮,腰间挂着青绶银印之人,却正是天下名将,涿郡张飞张益德。“再说了,这些士子年方加冠,几乎生长于乱世之中,生死之事看得多了,又有谁会怕什么呢?”
“这倒也是。”李进笑而捧樽言道。“且不论他们大不大胆,只是在下万万没想到,移镇至此居然让我恰好遇到益德……只以此论,足以浮一大白!”
张飞哈哈大笑,二人一起举樽对饮。
而满饮一樽之后,张益德不免好奇:“今日是友非敌,在下倒是着实疑惑,退之为何在此?”
“能为何?”李进摇头苦笑。“本不想在益德身前论及此事,却也避不过……我在此处,正与一事有关,便是适才楼下小子们所言的卫将军新政!”
张飞难得挑眉疑惑。
“是这样的。”李进干脆直言。“夏侯都尉折返兖州后,与曹将军言及历水陂一事,曹将军,还有主政兖州的那位荀氏文若先生,虽然对卫将军擅自分州建制,还有邺城立大学一事颇有言语,但对于度田等处置豪强的策略还是很以为然的……而我家正是兖州第一豪强之家,横跨三郡,户口数万,若不能度我家之田,此论便是可笑了。”
“退之自请来此的?”张飞粗中有细,心中微动。“以免为难……”
“既是自请,又是顺水推舟,也是奉命而为。”李进闻言愈发无奈。“自从我侄死于邯郸城下后,我大兄对我也颇有微词,之前在外统兵倒也罢了,此时回去见面不免尴尬,再加上曹将军是个仁义之人,还想用我……所以此次出镇,三分是曹将军与荀驾的调虎离山之计,三分是大兄本就厌弃于我,还有三分乃是光明正大的政略,此处乃是曹公家乡旧处,他想让我趁着曹太尉人在徐州的机会趁机在此度田!”
张飞恍然大悟:“如此其实反而是好事!”
“于公于私皆是好事。”李进一声感叹,却又在张益德的目视之下转移了话题。“倒是益德,听人说你在端午前便已经封金取印而出走青州,不该早就回到淮南了吗,如何此时还在此处?”
“乃是归行途中,想起一事。”张飞闻言轻笑。“昔日淮南芍陂贼饥荒之时北上豫州,遇到了一个姓许的勇士,我行此处,又觉得无事,这便起了为我兄玄德招揽的心思,便专门去寻了许久……”
“可曾寻到?”
“去年便被你家曹将军征走了。”张飞不由摇头。“听说还一并去了长安,还在长安卫将军府与吕奉先比试了一番,据说马战落败,复又裸衣步战而胜,引得老夫人当场称赞为虎痴,并赐了锦衣。”
“可是腰大十围,身长八尺那个?”李进若有所思。“如此说来,我还见过……”
“不提他了。”张益德愈发摇头不止。“卫将军曾亲口所言,你家将军与我兄玄德俱能得人,像这种勇士,一旦入彀,便无可能再走,于是便又在豫州试图寻些其他人才带到淮南……不料忽然闻得我兄将为婚姻,不敢再耽搁,却不想在此正逢退之!”
李进欲言又止,却只是亲自为对方斟酒:“江湖奔波,今日且醉!明日一早,我送益德过睢水!”
“且醉!”张飞也昂然受酒。
二人一时痛饮不提,但未及喝个痛快,便为楼下喧哗声所扰……原来,竹邑城中得到紧急军情,去军营寻李进不见,一路找到此处,闻得李进在此与张飞饮酒,既不敢惊动,也不敢轻易离去,反而惊动了此处许多负笈远行的士子。
李进无奈,只能与张飞停下畅饮,一起起身下楼,安抚众士子、商贾之余,同时询问军情。
“回禀将军!”来人于灯火通明的堂中俯身匆匆而言。“襄阳刘表见孙将军攻势甚猛,起了唇亡齿寒之心,前几日忽然反复,与袁术停战不说,隐约有暗助袁公路举措……孙将军大怒之余,尽发汝南、颍川、南阳兵马,同时向兖州曹公处求援,曹公有令,汝南、颍川、南阳兵马俱全,无须真正出兵相助,只让将军稍作准备,分出些许兵马押送部分粮秣西行,同时通知睢水南侧刘豫州一方,请他从淮南侧击刘表!”
“知道了。”带着三分醉意的李进闻言居然不以为意,并直接与张飞稍作解释。“那位荀氏文若先生对此早有猜度,我也早有准备……而益德兄在此,更是为我省一番事了。”
同样有些许酒意的张飞摇头不止:“事情我是知道了,可我兄昔日能立足淮南,左倚陶徐州,右靠刘荆州,以他为人,未必会趁火打劫。”
“那荆襄之地可就要归孙破虏了。”可能确实是喝了几杯酒,李进便在义舍堂中随口而言。“刘表一书生,焉能制猛虎?怕是此番根本就是遂了孙破虏心意!若如此,我们曹公平白得兖州六郡,孙破虏横行江上,尊兄岂不是要落人之后了?”
张益德依旧摇头:“落人之后便落人之后,非义之战,焉能为之?”
“乱世之中,本就要刀兵相见,争夺天下,光持仁义没用吧?”李进愈发争辩。
“若是为了得天下而失了义气,反而更没用。”张飞昂然相对。“我兄既然已有立足之地,便不会轻为此事,至于孙破虏,他自取荆襄便是。”
堂中士子、商贾早已知道二人身份,此时闻言听得都已经呆了,如何敢言,而一片寂静之中,李进缓缓颔首,也不再争辩……不过事情确实是大事,张飞还是要即刻渡过睢水往南岸刘备所握的那半个沛国而去的,于是二人不顾天黑便一起出门,准备渡河。
而走出门来,未及上马,却又闻得身后再度喧哗,原来,其中一个士子唤做徐庶徐元直的,因为兵役再起,而老母独留颍川,却是要与之前一起在南阳同学的石韬、孟建,以及新结识的蒋干就此分手,独自匆匆连夜往西北家中而去了。
而张飞见状却又翻身下马,叫来此人,将坐下马匹想让,倒是让徐庶感激不及,当场俯首称谢。
一番插曲过后,李、张方才并走睢水,往距离这义舍不远的渡口处一起登船……睢水不过淮河支流,夏日水涨也不过两三百步宽阔,须臾便已经到了对岸,而对岸亭舍中人接上张飞,李进却又顺势将自己专门带过河的河北骏马交与张飞……可临送上缰绳之后,却又一时迟疑。
“退之何意啊?”张飞不由失笑。“不舍得与我一匹马吗?”
“不是此意,我是不舍益德,江湖路远,一分南北,而兵戈复起,不知何日能再相见?”星河映于睢水,李进一面握着马缰迟疑,一面恳切而言。
“你我兵戈武士,大战之后能得一见,已经是畅怀之事了,又何须效小娘子态?”张飞愈发大笑。
“也罢。”李进干脆将手中缰绳送上。“酒后乘马,务必小心。”
“我在涿郡,宛如自幼生在马上。”张飞不以为然,便干脆翻身上马,然后便要在马上拱手告辞。
“益德!”李进见状,反而上前握住对方双手,旁边火把之下,面色愈见恳切。“之前在堂中有些话我不好当着那些嘴碎的士子而言,便是此时也有挑拨离间之意,可是我是真想提醒你……掌权之人,本心最是易变,你心中无私,天下景仰,可是你想过没有,若真有一人,你兄刘玄德行负义之事,你居于其下,该当如何?”
张飞沉默一时,却又缓缓而答:“我不信我兄会为此事。”
“可即便如此,有一件事情,却是躲不过去的!”李进毫不迟疑,继续言道。“卫将军居天下之半而行新政,俨然十年之内有志于天下,而你兄玄德以其弟之名坐断淮南,其实参与中原联盟,将来有一人,卫将军以天下大义并吞中原,而你兄长以一方诸侯防而守之,也算有义之战……你居于其中,何以自处?”
张飞闻言而笑:“退之,今日在义舍内,我听那些小子议论天下大势,却是想到了在邯郸城下,卫将军也曾在一次休沐之后入城醉酒,然后握我手议论……其人当时有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是定数,而他是一定要在有生之年讨平天下的,只是益德还有玄德,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你怎么答?”李退之一时怔住。
“我说……君侯曾有言,当不负天下;我兄玄德有言,当不负君侯;我亦曾有言,当不负我兄,亦不负君侯……日月昭昭,人唯自爱,方以不负,两位的事情我不知道,但我张益德,绝不会作出负义之事,想来君侯与我兄也都不会让我去做负义之举的。”张飞看着李进缓缓而答。“于是君侯出兵东征,界桥伏盾之后,连将军号都未及想明白,便匆匆北归,却又在他将至青州之前,专门让人与我一振义将军印,以全我义气……退之,此虽乱世,但这天下间却不光只有权谋的,又或言,正当乱世,反而需要义气二字!你看看真正成事之人,是不是皆有一番英雄气?”
李进一时感叹,便要抽手:“是我小人之心了……”
“不是这样的。”张飞握其手继续言道。“我其实知道你的处境为难……在袁绍麾下持族兵自用为人所忌,于曹奋武麾下更添了一层降将身份,如今又为兄长所厌弃,而他们之所以都还用你乃是因为你还握有兵马,但是退之务必听我一言,无论如何,保全家族也好,将军节勇也罢,乱世之中无论如何当有所持,切不可为一时困境而自弃本心,真要是那样,便如草木一般可笑了。大丈夫生于世间,焉能如此?”
李进缓缓颔首,却是鼻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想他一心保全族人之余奋力而履一将之责,却屡屡遭疑,以至于沦落到后方押运粮草的地步,到了,竟然是数年内只萍水两见的一位故人知他难处。
当然,李退之到底是战场上的宿将,稍作调整,便稳下心来,然后后退数步,郑重一礼。而张飞见状也不再多言,他情知自己待人以宽,乃是公孙、刘备皆待他宽,以己推人,方至于此。
于是乎,便于星河之下,微微拱手,转身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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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飞与李进善,飞将南渡归刘备,进在睢水曰:‘君不负南北,然北强南众,南北一朝相争,君当何处?’飞笑曰:‘君名进退,若一日大势所趋,进退维谷,君当何名?’进不能答,飞遂曰:‘吾曾闻北面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非人力所举,而足下与吾俱以匹夫生逢乱世,当持本心而已,一别南北,何问进退?’进大叹,渡水赠马大拜方归。”《汉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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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云台千尺尽功臣
张飞李进一分南北,不问进退,注定要随着二人的成就而演化为一段逸事,正如之前陈国傅韩拓拼死一烧粮仓,硬生生的用自己一条命逆转中原局势,迟早会被人记住一般……有些东西的宝贵,可能会因为时代的混乱与随之扬起的浮尘而被人忽视,但等到时日渐长,雨打风吹,终究还是会显出它原有光华的。
当然,话反过来说,建安二年的夏日,却是正处于一个扬尘四起的时代。
就在南阳战火重燃,中原四强合一之际,六月初,天下至强的卫将军公孙在青州解散、安顿好了部分兵马以后,却又西走兖州,一边算是继续巡视新得之地,并做妥善安置,一边却是准备从苍亭渡河,往邺城而去。
毕竟,河北平定,这位卫将军的地盘重心将会大大倾斜,没有比邺城更理所当然的统治核心了。而此番公孙除了设置州牧,分立将军外,还专门将高顺、徐晃、张辽、成廉、赵云、田豫、杨开、宇文黑獭等得力下属,外加被他留下的太史慈、杨秋,连带各部精锐一起抽调到了邺城,直属卫将军府司马韩当,总数约两万,万骑万步,是为中心禁卫之军。
“这么说河内已经大局无碍了?”这日下午,苍亭浮桥处,无数兵马正在北走渡河,而公孙的伞盖却停在了南岸桥头金堤之上。
“应该是这个样子。”吕范在旁缓缓而答。“按照顺大河传来的军报,乃是张杨不欲降,又不欲战,他手下杨丑实在是忍耐不住,便暗杀了其主试图举郡而降,而张稚叔虽然软弱无能,但平素里对下属还是好的,有一个黑山降将,乃是刚刚降服的,唤做睦固睦白兔的,复又暗杀了杨丑,试图聚众抵抗……结果镇西将军大军进入河内后,张稚叔旧部离散降服无数,只有那个白兔引两三千山贼降兵在射犬城试图抵抗,却被前锋牵子经与沮公祧二人督军上前,一战而下了。”
“射犬得白兔吗?”天气有些闷热,坐在金堤上的公孙若有所思,却又一时摇头。“张稚叔虽然有些自不量力,又软弱无能,但到底是个难得懂得保境安民之人,也是可惜了……而如今既然出了这种匪夷所思之事,而其人到底未曾与我们直接交战,何妨给他个好名声?”
“喏!”吕范会意颔首,却又赶紧再问。“此事既罢,河内却如何安置?还有河南那边,因为耽搁太久而青州这边又太快,程镇南和徐长驱早已经领兵溯河而上,二将一路西行只在镇西将军身后不远……河南、弘农之事是不是要吩咐一下?”
“程德谋与徐伯进俱是我家故吏出身,有阿越在,不用担心他们会抢功,只有一句话给他们三人……”公孙只觉得天气愈发炎热起来。
吕范等人立即微微俯首听命。
“要快刀斩乱麻!”公孙颇显严肃道。“河北之战,袁绍覆灭,兵威已经足够了,没必要带着这么多兵到处耀武扬威……段煨、李蒙若识相都可以给个好结果,若不识相也不要犹豫,无论如何一定要快,这么多兵马摆在这里,不需要吃饭用度的吗?速速结果,然后各自归所处解散多余兵马,让士卒归乡……就按之前说的办,徐荣那里让他留五千兵马便可,屯驻华阴,属王叔治;河南、弘农特殊,可以让程德谋接手段、李二将兵马,组织军屯,两地太守之名也可以给二将保留以慰人心;阿越折返并州后,更要解散大部队,将重心放在协助陕州和北面防御、收拢鲜卑部落身上!至于河内太守……你们有什么建议吗?”
吕范等人心中齐齐一动。
“沮宗沮公祧如何?”审配昂然上前,主动说起一人。“沮公祧忠心耿耿,才德兼备……”
“臣以为可以。”田丰也上前联名推荐。
公孙心中微动,他自然知道审配、田丰与沮宗之间是有私交,也知道他们算是乡党,但审正南和田元皓此举却也光明正大,因为沮宗无论是资历还是忠诚都没有任何问题,而接下来几年,最重要的便是推行新政,河内这种大郡要地用沮宗这种出身可靠之人比什么都重要。
再说了,沮授父子皆死,虽然不至于感到惭愧,可公孙心里对沮宗却也是多有些讪讪之意,若其人回到幕府,日后见面多少有些尴尬……甚至再想一想,此时沮宗恰好正在公孙越军前效命,都不用挪窝的。
反正,审正南这个提议不说处心积虑,却也是极妙。
而就在公孙一时犹疑之时,吕范目光转过在场诸多人士,却是忽然上前:“沮公祧忠心可嘉,唯独度田之事未免须用重典,臣以为,程昱程仲德更佳!”
一直束手立在一侧的程仲德实在是未想到这两位人物的人事之争会牵扯到自己,却也懒得多言,只是微微张开眼睛,便复又束手而立了。
不过,这个人选确实有些出乎意料,审正南等人本来也只是尽公之心之余方才稍微照顾乡党旧识,所以一时居然无法驳斥。
“程仲德不行。”公孙瞥了一眼程昱,却干脆摇头。“仲德文武兼备,兼有刚气,我准备委其为营州牧……河内让牵子经去做,沮公祧去上党!”
这下子,河内太守的空缺立即无话可说了,倒是营州牧……
“明公是要将老朽放在火上烤吗?”程昱也是无奈起来。“我一降人,初来幕下,毫无资历,焉能猝然为一州牧?还是营州这种富甲河北之地?”
“名字被我改了**年的降人,谈什么资历呢?”公孙顾左右而笑。“再说了,袁本初幕府旧人俱为我发配河朔,总得任用一些降人名士以安天下名士人心吧?”
程昱也随之而笑:“将军是怕我这个刚气名士留在东郡,此地不好整顿吗?”
“更是怕仲德不去营州,彼处无人为我尽心。”公孙抬头恳切而言。“仲德……人到用时方恨少,我仔细想过,我大兄既然去了长安,那能为此任者无外乎是你与几位军师了,可田元皓长于大略,兼有正气,我准备让他在我幕中为御史事,行言官之实;公达明澈,我准备用在身侧咨询不决之事;志才忠心可靠,我准备依旧用他掌握情报,监察诸将;至于子衡与正南就更不用说了……不用你,你让我用谁?”
周围一片沉寂,只有浮桥上士卒过河时依旧呼号振奋,而程昱稍作思索,到底是俯首听命:“昱无才德,唯些许刚气,愿借明公一用。”
公孙立即点头,却是在金堤上站起了身来:“如此……再加上于文则两次抽签不死,便让他回济北,协助云长扫荡泰山盗匪,而东郡暂时直属冀州,这些事情也算是大略清了。而泰山郡的事情,等泰山匪乱平定后再说!”
“明公!”程昱此时闻言忍不住插话道。“既然说起泰山盗匪,那无论如何,这次都不能再让于毒跑了……这厮从黄巾之乱随东阿县丞王度起于东郡,复杀东阿令闻人生而走算起,已经喧嚣天下**年了!其人狡诈野蛮,死不悔改,且多行大事,已经成了天下盗贼的招牌了。”
“且观之吧。”公孙负手望河倒是不以为意。“乱世混沌,龙蛇并起,于毒能屡屡成事不是因为他本人如何,而是因为为政者总是不能安定地方……你看,他昔日横行河北,拥众许多,甚至趁我和袁绍交战能轻易袭取邺城,而如今我一朝规大河以北,河北哪里还有他的立足之地呢?这种人,杀了简单,但若不能安靖地方,总有其他人取而代之的。仲德,当年的事情你也清楚,便是于毒也只是代死掉的王度那些人为此事罢了,你莫忘了此处河底有多少白骨累累,这才是于毒的气运所在。”
听公孙说起往事,程昱倒是只能一声叹气,无话可说了。反而是董昭,见到公孙起身准备渡河向北了,却忍不住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公孙走了两步,无奈回头。
“两件事。”董昭赶紧正色而答。“一个是……一个是主公之前似乎有令给戏军师,让他河南事后不急归邺城,而是先去长安护送老夫人与主公家眷,还有卫将军幕属一起来此?”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公孙立在堤上,一时不解。“之前为引诱袁绍,所控之地狭长,故家人与幕属那里也跟着来往奔波辛苦,时而昌平、时而长安,时而常山、时而太原,而如今河北既平,却是可以让他们在邺城安顿了……”
“臣不是这个意思。”董昭压低声音言道。“臣是说……”
“天子不要动!”田元皓忽然上前插嘴道。
“元皓所言极是,天子不动!”公孙终于不能再装糊涂。“公卿也不动!”
“喏!”董昭立即称是。
“关中好啊!”公孙不得不再解释几句。“重重锁钥不说,尚书台、未央宫尽在,何须专门迁移?迁都这种事情是动摇国本的,如无必要,不能乱来……而且,如今河北白茫茫一片,咱们若不能完成新政,如何好让天子来此战后混沌之地?”
众人一时表情各异。
话说,公孙之所以拒绝迁都于邺城,并非是说到了这个地步,天子对他就无用了,恰恰相反,此时的天子与汉廷对他而言反而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要地步,但这种重要却已经是双刃的了,当日常山定策时所言的那个‘取天子而不为他人所令’也已经贯彻到了一个新的地步:
往后数年,公孙一边依然需要控制天子和公卿,保证这些人不会落入‘他人’之手,让自己丧失大义……尤其是中原联盟事实上成立,而这个联盟与之前袁绍不同,它汇集了大量真正的英雄豪杰之余倾向汉室的政治色彩也太过于浓厚了!
实际上,袁绍倒下,袁术将亡之时,汉室这个招牌对于所有其余诸侯而言都是一个不能松手的东西,这是他们唯一能依仗来对抗公孙的大义……至于公孙,他也还没到那个翻脸的时候,甚至可以说还早着呢,他才刚刚自起炉灶。
而另一边,这位卫将军既然要另起炉灶,建立自己的体制,却也需要开始防备天子和旧汉诸臣们的干扰插手……毕竟,虽然遭遇打压,可那些自诩汉臣之人的能量却依旧不能忽视,而天子和公孙的长子长女年纪相仿,又极为聪明,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也已经渐渐懂事,更要小心二者结合闹出事来,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君侯忠心体国。”停了半晌,别人倒也罢了,董昭却不得不应声。“臣也只是担忧老夫人来此,王叔治纯臣,元常受制于公卿,关中或有乱事……”
“所以留了贾文和!”公孙当即应声。“还有什么事,不是两件吗?”
“臣之前在黑山贼中伏了一个暗子,后来邺城一事他趁机进了袁绍麾下,再后来随郭图一并降了,虽未有功勋,臣却想为他求个前途……”董昭尴尬而言。“还望主公恩准。”
“你是冀州牧,这种事情自己看着办吧!”公孙实在是有些无力了。“赶紧渡河!”
众人见公孙心中稍躁,皆不再言语,而是随公孙伞盖一起准备下堤上浮桥而北走。然而,未及来到桥边,却闻得前方浮桥上惊呼不止,片刻后更是有义从曲长刘璋抱着一个乱动的物什从桥上飞奔来报:
“主公,河上有鲤鱼跃至桥上!”
众人齐齐一怔。
但几乎是瞬间,董公仁第一个反应过来,俯身称贺:“主公神武英明,一载讨董功成,两载覆灭袁绍,如今荡平河北,故有此兆!”
“放屁!”公孙终于忍耐不住了。“这是要下雨了,将鱼扔下水中,速速渡河!”
众人不敢再言,刘璋也赶紧扔下手中鲤鱼跟上。
这一日匆忙且不提,待到公孙渡过黄河,正逢夏日暴雨,不得已于河北稍作安歇,然而当日晚间,又有人不顾大雨倾盆从邺城方向送来急报,却是之前长安传出的一则消息,邺城收到后不敢怠慢,连夜送来的。
公孙打开信封,借着灯火去看,却又不禁怔住……原来,此信乃是贾诩以自家母亲名义传来,其人信中自承,因孙文台江东猛虎、刘玄德卧淮之龙,而曹孟德天下英雄,今虽卫将军势大,然一旦三家并势,全取中原、荆襄之地,则未必可制!
故此,其人早在五月初在长安闻得三家结盟后便下定决心,表吕布为南阳太守,让其率八百旧部,悄悄出武关去了。
是夜,雨打军帐,卫将军一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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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太祖平河北,分州建制,过苍亭,立浮桥过大河,有金鲤自桥上跃,化为金龙而去,是为吉兆二也。”《旧燕书》.五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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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卓哉光武真圣君
公孙感到躁动不安,不仅仅是因为这一日闷热的天气与随之而来的暴雨,更是因为常年以武力、军事以及政治威信解决问题的粗暴行为方式忽然离开,面对着大量的官僚体系问题和即将到来的大规模民政治理行为时,其人未免有些不适应。
多少年了,这位卫将军不是在战斗中就是在为了战斗而进行的忍耐与奔波之中,常年伴随在他身边的也不过是战马、军刀、甲士、义从这些东西,再加上边郡贵族的出身,其人其实已经从骨子里习惯了一些事情……须知道,即便是在洛阳参与政治斗争那一次,他也只是扮演一把刀子的角色,而辽西、弹汗山、高句丽、黄巾之乱、平关西、讨董、灭袁,一次次一件件,完全可以说,他的每次真正起势几乎全都靠着最直接的暴力手段来完成。
而暴力是很容易上瘾的!
不是说他没有民政经验与经历。
恰恰相反,在很多人眼里,这位卫将军的民政经验也是极为丰富的,甚至治政手段堪称出色,政治理念独树一帜,甚至还有足够光明正大的经学背景,这也是很多人认为他不同于一个边郡武夫的根本缘由……譬如董昭、田丰、荀攸、钟繇等重要下属之所以一开始咬牙选择他,多少是有这些缘故的;而再往后,关西的公卿、太原的世族、河北的豪杰,这些人愿意在一定程度上服从他,认可他的董卓,而不是简单点的把他当做董卓一样的人物而单纯的畏惧,也都是因为他的那些执政经历与经学背景。
可是谁能想到,这些治政理念并不是来自于他本人,而他的每次执政全都有一位强悍母亲在身后用超出时代的理念、手段,还有大量的金钱背景来为他兜底呢?至于他的所谓经学背景就更扯淡了,那完全是两位老师的宽宏赠予!
而且再说了,之前邯郸一城、中山一郡,治理也就治理了……说句不好听的,以他公孙的当日几百精锐义从跟在身边那种执政方式,敢捣乱的豪强,敢扯淡的世族,完全可以用强力压制,而没了反对力量,还不是想怎么治政怎么治政?
但如今一切都不同了,如今公孙面对的是九个州,四十多个郡,一千多万人口(甚至可能不止)……换做以往和以后,称孤道寡,甚至直接称帝都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而面对这么大的一个统治区域,按照公孙所受的教育而言,他非常清楚自己以后要面对什么:内部的派系斗争;施政理念实施中官僚体系的阳奉阴违或者过度热情;学术建设与制度建设中漏洞;世族豪强改头换面后的卷土重来;农业为本的坚持、手工业的扶持与商业发展的对立……这些公孙全都知道!
可更重要的一点是,公孙心里也同样非常非常清楚,将来面对这些问题时,作为一个绝对武力的持有者与上位者,除非万不得已,他是不能在内部轻易举起刀子的,那样只会带来更大的破坏,会带来更多的问题……之前对崔琰的驱逐,更像是最后一次任性,却已经有对青州儒士们的妥协在内了。
毕竟,既然走到这一步了,他想做的自然是母亲口中的唐宗明祖!至不济也要做一个光武!
怎么能做董卓、尔朱荣呢?!
唯独稍微可惜的是,他明明已经很克制了,每次想用强来处事时都抚刀来提醒自己,但还是在战事之外,无奈亲手杀了许攸。
只能说,这就是乱世吗?
当夜,公孙辗转反侧,到了后半夜方才枕刀而眠……而不知为何,明明身在数万大军金戈之中,可其人先是梦到了刘璋捧来那只黄河鲤鱼,继而却还是梦到了昔日此地渡河而死的那些黄巾军。
只是时过境迁,虽然依旧清楚那几个为首之人名字,可梦中却怎么都记不得那些人的容貌了。
………………
大雨瓢泼,电闪雷鸣,不分昼夜,庞大的军营之中,有一名高冠披甲外罩蓑衣之人转入中军大帐的后帐之中,却是在火盆之侧朝着榻上方向拱手行礼,口称君侯。
“不必多礼!”榻上之人满头大汗颇显狼狈,望着来人随意示意后却又干脆直言。“君理,我昨夜枕着古锭刀而眠,竟然梦到了世祖光武皇帝!军中你的学问最大,也是我最信重之人,务必替我解梦!”
来人微微怔住,而待其小心脱去蓑衣斗笠后,方才露出面容,却正是朱治朱君理,榻上之人也不是别人,正是朱治主公、中原四强之首,号称江东猛虎的孙坚孙文台。
至于此地,乃是大汉荆州南阳郡水与比水之间,新野县境内的一处军营。
朱治脱下蓑衣、斗笠,借着火盆打量了一下孙坚的脸色,很显然,仅凭对方面上的汗珠来看便能断定自家主公没有说谎,而且孙文台也确实没必要跟朱治这种心腹之人说谎。
“臣这里有三个说法,看君侯信哪个了。”朱君理来到榻前,稍作思索后便直接开口了。
“一一讲来!”孙坚坐在榻上,握刀而应。
“其一,乃是寻常的鬼神之说。”朱治指着对方手中古锭刀而言。“此刀久随君侯,多有杀伤,日久天长不免沾染血煞之气,更不用说前几日还刚刚在此处经历大战,而今日天雷作响,震动其中冤魂溢出,而君侯枕此刀而眠,不免受到侵染……”
“非是我不信这些鬼神之言。”孙坚摇头言道。“而是我杀人无数,自己的刀,自己杀的人,又是自己所领的两万军之中,焉能为其所迫?”
“也是。”朱治当即颔首,依旧面色不变。
“其二呢?”
“其二,便是所谓吉兆之说了。”朱君理依旧面无表情。“咱们数日前一胜,击败袁术、刘表联军,只待天晴便要跨过比水,彻底击败袁术了,而比水对岸的蔡阳县正是世族光武的家乡,想来是光武见君侯神武,青睐君侯之下乃有此兆……”
“若是吉兆为何会惊醒……也罢,其三呢?”
“其三嘛……”朱治稍稍改容而言。“有人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事无关吉凶……君侯,我知道你平素不喜曲折,那属下也就直言了,此事说不定只是君侯白日心中起了一些念头,却又因为身为汉臣屡受汉恩而觉得稍稍有愧,偏偏又听说前方便是光武帝乡,这才会有今夜失神。”
“也就是君理敢对我这么说。”孙坚不由摇头苦笑。“好像还真就是这样了……连日淫雨,我昨日在帐中听那老先生为我读史,说起光武天命,然后想起如今局势,却是有了些许异思……你为何不惊啊?”
“属下为何要惊?”朱治稍作措辞便缓缓而答。“谁不是汉臣呢?可如今局面,不知道多少人心中早就觉得汉室不可复兴了,最起码从董卓开始,便人人都觉的‘天下事吾亦可为了’,更何况如今还有卫将军为天下先,而偏偏咱们的形势现在是前所未有的好,君侯有些心思又有何妨?不瞒君侯,你昨日才正经起了心思,依我看反而有些迟了,军中一些将佐心思比你野的多……”
“你呢?”孙文台冷不丁的问道。
“属下有时也会觉得有愧于长安。”朱治沉默片刻,但依旧是变相承认了。“但,属下在长沙时便被君侯委任为两千石之都尉,若说没有从君侯成大事而列云台之心也是自欺欺人。”
孙坚幽幽一叹:“关键是,眼下正如君理所言,咱们的局势实在是太好了,若说不起心思简直可笑!”
朱治立即颔首。
话说,这里就不得不提一提南阳的局面了。
南阳一郡三十七县,近五十城,早在顺帝年间就有近五六十万户、近二百五十万人口,而与此同时,号称河北精华的整个冀州不过是一百个县、一百二三十城,然后九十万户、五六百万人口……说南阳一个郡抵得上别处一个州真不是假的!
更不用说,南阳还有整个大汉最密集也是最发达的手工业基地,还有整个大汉朝最大的官营铁器冶炼基地,这么一个郡,真的是王霸基业所在。
然而,说到这里,不免还得先再说一个人,那就是袁公路!
袁公路当日得了董卓后将军印绶后南走南阳,当时便在孙坚这个打手的协助下圈下了南阳、颍川、汝南这三个连在一起的中原精华地盘,累计人口约六百万……你没看错,三郡六百万人口,汝南的农业、颍川的人才、南阳的铁器和财货,应有尽有,再加上当时荆州无主、淮南动荡、江东空虚,当时袁术被认为是天下四强之一绝不是虚妄之语,他本人以南制北的那番言论也不能说是空穴来风。
但就是这么大一片基业,刘表单骑入襄阳,荆州除了南阳外的地盘就不再属于他袁公路了;朱交州救儿子不成,被士燮撵回会稽老家,与自己另一个儿子豫章太守朱皓打声招呼,江东那边就不听他后将军的招呼了;最要命的是刘备一个涿郡混小子,当时才三十岁,往淮南那么一坐,扬州精华所在的九江、庐江二郡也忽然就没了!
最后随着孙坚一怒之下临阵反戈,汝南、颍川也立即就没了,而如今南阳那么多城,也被孙文台如疾风烈火一般给侵袭的只剩下了比水东南、桐柏山西南、江夏郡北面,这片狭窄区域内的区区五县七城。
短短四年,一次大规模决战都没爆发,稀里糊涂就从最盛时割据大汉南方所有精华,坐拥六百万人口、遥控荆、豫、扬三州之地,然后沦落到只有五县七城的地步,人们可能不知道这是什么概念……
这种人,古往今来,上下五千年,我们只会用七个字来称呼他路中悍鬼袁公路!
那反过来说,孙坚此时的形势为什么好,为什么会吓得刘表反过来跟袁术这种人合作,也就不问自知了,因为孙文台几乎马上就要完全掌握颍川、南阳、汝南三郡了!
而且,和袁术四面皆敌,内部乱糟糟的不同,孙文台除了本身用兵强悍无匹外,如今的外部形势也对他格外有利……公孙息战、曹操为他阻挡、刘备为他遮蔽,这使得他完全无后顾之忧,只朝着一个方向用兵就行;而更重要的一点是,因为公孙的压力,中原格外团结,这使得孙坚暂时不用担心地盘的消化和统治问题,因为没有外部武力呼应的话,这三郡的士人拿什么来对抗他们心里抵触的孙文台呢?
实际上,随着孙坚统治时间的持续,以及他本人连战连胜,此时这位江东猛虎已经渐渐开始取得部分当地人的认可了部分士人出仕,不少豪强投奔!
这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董卓乱后起兵于汝南、江夏、南阳三郡交界处朗陵县的本地名将李通,也带着一大批豪强之众降服了他!而且因为出身江夏,熟悉比水东岸形势,如今正在他麾下为将,领三千朗陵兵助战!
那么在这种局势下,孙坚完全可以没有任何压力的持续向南推进!
推完了南阳就可以推江夏,届时江夏有刘备在侧翼保护,他推完了江夏后还可以毫无压力的去推南郡(襄阳所在),等到南郡、江夏俱在手中,再南面就是大江了,也就是他昔日讨平四郡的那荆南四郡了……到时候,袁公路曾经达到的威势他也可以达到,而袁公路做不到的事情他也可以做。
或许正如孙坚直接和曹操约为婚姻时信中所书一般‘休养三年,以玄德为留守治地,以孟德为后军输粮,吾自将中原、荆襄二十万众西征,卫将军虽强,焉能当之,何愁长安不下,天子不还?’
这真不是开玩笑,最起码不能当他是玩笑话,因为就在数日前,孙文台还刚刚在此地大破袁术、刘表联军,一展江东猛虎之威!
当时,刘表派出了一万援军,领兵者乃是其号称骁勇的从子刘磐,一万援军加上袁术最后拼凑出的一万家底,合计两万,而孙坚那边也是两万,然后双方两万对两万,在新野境内水畔一决雌雄。
双方从上午战到日落,孙文台亲持古锭刀冲杀在前,双方反复冲锋,但最终的结果却是袁、刘联军大败,伏尸数千,便是刘磐也差点被李通擒获,最后是靠着此次副署的中郎将黄忠奋勇作战才救了回去。
如今,靠着一场从天而降的夏日暴雨,袁术得以领残兵渡过比水,回到自己最后的地盘,而刘磐和黄忠也勉强收拢败兵回到水对岸,却连对岸空虚的朝阳县城都进不去,只能再度冒雨仓促南走,回到襄阳北面邓县境内安置。
换言之,此时此刻,距离孙文台横扫南阳只差一个邓县和一个比水五县了。
另一边,议论了一番局势后,随着帐外雨水渐渐稀疏,孙坚也稍微气息均匀,却是终于渐渐神思清明起来:“等到此番平定比水五县后,先不急南下江夏,要做四件事,君理一定要替我想着……”
朱治即刻准备起身肃立听命,却被孙文台顺势拽回到了榻上。
“其一,写信给玄德,请他婚后即刻出兵北上去汝南,替我剿灭盘踞在新蔡一带呼应袁术的黄巾贼刘辟、龚都,并在其后南下到江夏助我……”
朱治当即欲言又止。
“听我说完,剿灭黄巾贼后,不管他来不来江夏助我,颍水以东的汝南东侧七县全都给他,算是我这个兄长给他的新婚添礼。”孙坚赶紧制住对方。“然后再劝他往江东而去,去收朱父子,尽取扬州之地。”
“刘玄德北地英雄,其人坐断淮南,眼睛里也只有北面中原,未必对苟且于江东有意。”朱治还是有些无奈。
“我知道。”孙坚同样无奈。“但总是个交代吧?他这个样子,一声不吭,我总觉得有愧,天下人也都说我是窃义弟属领之贼……偏偏又无可辩驳!而乱世当中,哪里能平白给地盘?当日给曹孟德陈郡,也是咱们实在难以立足于彼处,而且曹孟德也多多与咱们粮草,助咱们熬过去年秋收之前的饥荒。今日不过是见他不愿意取江夏之地才平白与他七县,还想如何?”
朱治遂不再言语。
“其二,袁公路是我昔日举主,我身上破虏将军的身份,虽然后来为长安所核复,但毕竟一开始是他给的,若战后能获其人,要好生招待,然后不要送来见我以免尴尬,直接往长安送去,只说是奉命讨贼功成……”
朱治连连颔首,这件事情他早就想提醒对方了,对方能主动想起最好。
“其三,袁术之余,一定要检视府库和缴获,抽调一些珍宝、特产,以贡物的名义,寻一个本地名士,随行送入长安天子处。”
朱治毫不犹豫点头称是:“天子那里不能只让曹孟德一人为之!”
“倒不是此意。”孙坚略显感慨道。“最后一事……到了蔡阳,看看有没有光武庙,有就重修,没有就新建,届时我一定亲自率荆豫之士祭祀世祖,再行讨伐江夏!”
朱治缓缓颔首:“君侯既生此心,便去做好了……唯独要小心江夏黄祖受刘表之命北出绿林山,再助袁术。”
“这几乎是一定的,有什么可小心的,就等他来呢!”孙坚拄刀从榻上起身,浑不在意。“天下纷乱人人相争,而能成事者不过是那一人罢了,如今既然起意,至于得梦光武,那刘表黄祖乃至于袁术之流,本就当碾过去才对!而如今我自领两万雄兵在此,尚有万军援兵将从颍川来,届时三万军在手,除非卫将军亲至,天下谁又能拦我?那个被人从长安撵出来的大鸿胪吗?其人好大名声,又有将军印、又有县侯印,还有南阳太守印,更是大儒子弟、昔日九卿,却只有八百骑兵,连丹水都过不来,听说只能从西面偷渡沔水,却连吃饭都难,只能占据一个涉都乡当土匪!昔日英雄沦落到这种地步,我若是他,早就抹脖子死了,何须受此羞辱?!”
朱治不再多言……想那温侯吕布堂堂正牌南阳太守,出了武关后却不能过丹水上任,沿途得不到补给,最后被撵到涉都乡当一个土匪……难道不是你孙破虏搞出来的事情吗?!感情领兵在丹水埋伏吕布的不是你外甥徐琨?!
当然了,朱治也知道孙坚和吕布有私怨,当日吕布、贾诩、段煨、李蒙等人可是在撤离颍川之际设伏成功,杀的自己这边全军覆没,便是孙坚本人也差点身死。
当日无言,第二日天色渐渐放晴,孙文台虽然性烈如火,却久历行伍,更懂得军事分划之事,所以其人并未着急进至比水东岸讨伐袁术,反而全军先进入新野城内,稍作安顿,晾晒衣物,干燥军粮……一连三日,将要进发时,哨骑往来,却果然又得知黄祖引兵一万出江夏入南阳,与比水东岸的袁术残部合兵一处,约一万五千众,屯于帝乡蔡阳;同时,刘表增派援兵两万,由蔡瑁带领出邓县与刘磐合军一处,彼处竟然也有了两万四五千众。
非只如此,更有哨骑直言,看到南阳太守吕布旗帜与部分骑兵出现在了邓县北面军营之中……些许哨骑,猝不及防之下,几乎被并州铁骑捕杀殆尽。
平心而论,这些大部分都在孙文台的预料之内……如黄祖北上支援袁术,如刘表增兵,甚至如吕布山穷水尽之余无奈何继续南下投奔刘表,全都是预想之中的事情。
但是,唯独刘表从邓县方向派出的援军多达两万众,而且如此之速,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稍作思索后,孙坚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合理的……邓县身后就是襄阳,而襄阳世族对刘表的支持与对自己这个杀过荆州刺史、南阳太守,并曾在荆襄大举索求军资之人的厌恶都是毋庸置疑的!那么面对着可能到来的灭顶之灾,这些人倾尽全力也是正常的。
还是那句话,谁让他孙文台是个武夫呢?谁让他杀的王睿?谁让他祖上是一个吴地卖瓜的呢?
袁术势穷,已经沦为了一个招牌式的东西,这些罪过自然是他孙坚担着。
孙文台一时无奈,只能暂时停止进兵,一边派朱治引兵五千渡过水去对岸朝阳城中分为犄角之势,一边却又发文身后亲弟孙静,让他赶紧带着颍川援兵到此!
然而,六月初十这一日,孙静那边刚刚回信说在颍川征兵之苦,彼处世族皆有怨望讥讽,并建议兄长写信邀请曹孟德正式出援兵,这边,新野城中却忽然来了一个使者。
使者自称姓宋名忠字仲子,乃是南阳本地人,如今在刘表手下为官,此次受刘表之命前来请和。
孙坚心中好笑,如此大局之下,哪怕是暂时有些蹉跎,他又怎么可能真正休兵呢?
不过,毕竟韩拓的事情在前,孙文台到底是对这种所谓名士留了几分薄面,所以便捏着鼻子摆出一副姿态,还在新野官寺内设宴款待,准备敷衍了事。
而堂中酒过三巡,孙坚方才举樽与身侧这位正襟危坐的大儒谈及正事:“宋公,不知道刘荆州如何打算?又是怎么一个‘和’法?”
宋忠稍作犹疑,但还是恳切开口:“孙破虏,刘荆州的意思是,如今国家动荡,你与他俱为朝廷重臣,当以保境安民为先……”
“宋公。”孙坚听得愈发好笑。“我只是问你刘荆州打算,干脆一些便好,为什么要说这些呢?”
宋忠一时茫然:“既然议和,总要有所名吧?不说这些怎么议和?”
孙文台和堂下诸多军官面面相觑,这才醒悟此人乃是一个腐儒,祖茂干脆笑出声来,却是被孙坚给瞪回去了。
“那宋公继续。”孙坚无奈抬手。
就这样,宋仲子絮絮叨叨了许久,孙坚方才弄明白刘表的意思……原来,刘表是想说,如果孙坚愿意将新野、朝阳两县让出给吕布这个正经南阳太守屯驻,那他愿意让黄祖动手缚了袁术入长安,比水东岸的赋税也是他孙坚的!
对此,孙坚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嘛,公孙破袁绍后,政治立场发生位移,二袁就成了天下公认的政治反派,而如今袁术兵败,只有几千残兵,算是丧失了最后一点利用价值,刘表也知道不能跟袁术这厮再捆绑下去了,索性拿出来,连带着军事实力的展示,看看能不能换个平安。
然而,还是那句话,孙坚如今战略形势大好,他是准备连刘表、黄祖一块吃的,又如何会同意就此罢兵呢?遑论让出朝阳、新野这两个明显是襄阳屏障的重地。
“若我不许又如何?”孙文台听完以后,姿态难免轻佻起来。“莫非刘荆州以为他给刘磐、黄忠多送了两万新兵就能吓退我吗?之前在新野大败的难道不是这二人?再战一场,加上蔡瑁、吕布,败得也是他们。”
“将军听我一言。”宋忠恳切劝道。“刀兵为不详之事,而如今天下各处渐渐有安泰之意,大家都是汉臣,若能各退一步,则为天下幸事……”
“难道只有刘荆州是汉臣不成?”孙坚愈发敷衍。“我也是汉臣。”
“但将军此番征讨多有名不正也不顺之论。”宋忠继续苦口婆心。“当慎之啊!”
“怎么讲?”孙坚不以为然。“后将军有罪,我身为汉臣,不该讨伐吗?”
“话虽如此,可这南阳之地,刘荆州为荆州刺史,本有统帅本州之权;而吕温侯为南阳太守,本当制南阳事;便是后将军虽有罪责,可终究为朝廷重臣,更是破虏将军举主,如何能擅自问罪?更何况,还有刘豫州为豫州之主,而如今破虏将军就食于豫州,来南阳取后将军,与这几位相对,未免……”
“宋公且住!”孙坚忽然打断对方。“你说刘豫州是何人?”
“豫州刺史刘备啊!”宋忠正色答道。
而此言一出,堂中自孙坚以下,人人变色。
“我弟玄德在南面?”大夏天的,孙坚目瞪口呆之余简直觉得寒毛倒立,若刘备在对面,那背后的含义可就不是一次战役胜负的问题了,他孙文台可能有倾覆之危。
“非是此意,乃是刘豫州与刘荆州俱为汉室宗亲,又连年相邻,素来交好,而听说孙破虏与刘荆州连日交战,死伤无辜无数,便有书信至劝和……”说着,宋忠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来。
这下子,堂下诸将纷纷释然,至于与宋忠并席的孙坚,饶是其人一再提醒自己要给这位在南方好大名声的名士面子,此时被如此惊吓一番后,见到书信也不由气急败坏!
于是乎,其人怒从中起,竟然直接起身夺过信来拍在案上,并张口喝骂:“你这人简直可笑!刘景升让你来,是为辱我还是为戏弄我?!”
宋忠还未说话,而其人身侧却是有一年轻束发随从之人直接愤然起身:“我父为古文经学大儒,素来知名,常与高密郑公并称南北,其人避祸荆襄,便是巴蜀之地亦有士人闻名负笈求学,若非为天下太平计,如何屈尊纡贵来见你一个只知杀人的武夫?今日同席,已经是在辱我们父子了!而我父念在天下兵戈之苦,如此恳切相劝,你却反而辱没更甚!”
孙坚怒极反笑:“今日方知为何卫将军要驱郑玄身侧崔琰,你父虽糊涂,却多少知礼,而你却这种借名小儿,虽然年幼,却已能乱群!”
“我固然只是借父名之人,可卫将军师从大儒卢公、刘公,算是正经经学传承之人,你一种瓜之辈、滥杀之徒,也有资格与他相比吗?”这少年面色涨红愈发急促。“天下之所以大乱,就是你这种心怀不轨的武夫太多!依我来看……”
孙坚听到一半,先闻得对方辱没自己先人,又被对方说到痛处,再加上之前着实被宋忠惊吓一番,冷汗未消,却是再难压抑,只随手从身后木架之上取下一短戟,隔席轻轻一掷,那少年便当即脖颈撕裂,血溅于席,即刻死于其父身侧……
满堂鸦雀无声,而宋忠茫然之下居然一时没反应过来,隔了许久方才恸哭失态,抚尸而嚎。
堂中不是没有文士,南阳、颍川、汝南本地之人更是许多,此时纷纷出列,下跪恳求饶恕宋忠,而孙文台也醒悟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却只能尴尬挥手,让人带这对父子出去。
这日晚间,朱治闻得此事,惊愕渡河来见,却发现孙文台与核心诸将皆在新野城中血迹未干的堂中等他。
“是我错了!”见到素来劝自己善待读书人的朱治,孙坚难免尴尬,开口便自承有错。“但事到如今,也是无法。”
“关键是人心如何收拾?”朱治苦笑失态,俨然怨气难消。“我如何不知道君侯这是几十年杀人杀惯了,平日冲锋在先,一往无前,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于是私下也不把别人性命当回事……可是君侯,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再大的基业又有何用?不把别人的性命当回事,谁又愿意从你?宋忠本地大儒,汝颍宛襄称古文第一,今日还是做使者至此,其子更是一区区束发少年而已,如何就当众杀了?事情传出去,怕是身后要出乱子的,颍川的援兵都要耽搁!”
“我知道。”孙文台勉力答道。“所以咱们必须要有一场大胜,必须要急速击破邓县、蔡阳两路兵马,不然相持许久,人心散的更快……而若能速胜、大胜,一个少年之死反而无人在意了。”
“可是如今邓县两万五千众、蔡阳一万五千众,各自隔河相对,兼做呼应,咱们之前一战后不过一万七八千兵,若无援兵如何能速速击破两路大军?”事到如今,朱治也只能强去忘掉此事,正色相询。“尤其是邓县之敌,数量已经超过我们,还有吕布、刘磐、黄忠、蔡瑁这样的知名之将,其中刘磐虽有败绩,却也是骁勇知兵之人,而且还有黄忠勇烈。”
“这一路最忌惮的还不止是刘磐、黄忠,”孙坚肃容以对。“我们刚才议论,吕布虽然只有八百骑兵,却又不可小视……因为若只是八百骑,则在荆襄之地并无大用,如之前徐琨小子那般,顺山河而阻,困也困死了,但如今他与刘、黄、蔡合流,步兵为砧,骑兵为锤,反而会有大用……咱们又不是没尝过他的骑兵之利!”
“不止如此。”一旁蒋钦正色言道。“我们骑兵太少,哨骑这几日已经渐渐无法从下游渡河了。”
“那怎么打?”朱治愈发不解。“莫非是要我固守朝阳,君侯自去比水东岸去破黄祖?可若是如此,邓县兵多,其人分兵塞我,再发兵渡河去占新野,君侯岂不是要被困死在比水东岸?”
“所以要先打邓县,当面击败吕布、刘磐、黄忠、蔡瑁四人!”孙坚干脆言道。“黄祖、袁术无能,不会轻易渡河……”
“可即便如此……”朱治还是难以理解。“蒋校尉刚刚还说到,彼方有吕布八百并州骑兵,我军哨骑连下游都去不得,而我在朝阳也是感觉南面一团黑……那若我军强行渡河,无论是搭设浮桥还是泅渡,都必然会被对方知晓,然后为其半渡而击吧?”
“正要借他自以为掌握军情,出其不意掩其不备!”孙文台终于扶刀昂然而言,一锤定音。“我意已决,三日之内,必破邓县四贼!”
朱治久随孙坚,自然知道对方作风,而且正如政治上让人无奈相反,军事上此人之强悍毋庸置疑,绝不是几胜几败这么来算的。
“这一次,某人身侧可没有贾乱武襄助,双方乃是各依强兵,正面相撞,一决雌雄!”见到朱治也不多言了,孙坚决心下定之余表情也愈发狰狞。“而若光武有灵,便请他隔河做个见证,看看并州虎与江东猛虎公平相逢,谁才能真正虎啸于世!望诸君随我努力奋战,助我成事!”
自朱治以下,众将纷纷出列俯首称是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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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太祖立业于邺,常配项羽之断刃在侧,遇事多抚之,或有议事者见而惊疑,以为将有杀事,杨修为侧侍,闻之,乃出而哂曰:‘此将军抑杀心矣,见之反安。’众释然。翌日太祖闻之,使修立于庭前,自抚刃目之良久,修惊惶难制,出而告之众人曰:‘抑杀心须先起杀意,旧言不当真也!’众遂笑之。”《世说新语》.尤悔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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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南阳龙虎方争斗
六月十二,就在孙坚发出了宣战之言后隔了一日,这日清晨,南阳最南端的水流域再度下起了瓢泼大雨。
时值夏日,又处南方,考虑到这个时代这个地方的气候,如此雨势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对于出身江南、久历战事的朱治而言,其人却从这场大雨中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气息。
或者干脆直言,当大雨落下以后,分兵在水西岸朝阳城的朱治便莫名的对这一战有了更多的信心,他开始相信孙文台的战意不是无的放矢……最起码此时无人能否认,如此雨水之下,吕布那八百骑兵的威力总是要大打折扣的,,他们的哨骑优势也会被大雨所遮蔽。
这是战机!
而果然,早饭刚过,孙文台便派出亲信侍卫来到朱治驻扎的朝阳县城内传令了。
“将军,”面对孙坚阵营内早在长沙时期便进位两千石都尉,此时更是被表为中郎将的朱治,传令之人毕恭毕敬。“君侯有令,请将军引全军渡河往东岸与他汇合,中午之前,必须全渡!不要辎重、旗鼓,但要带上城中所有草席!”
早有心理准备的朱君理难得一怔,因为这个过于简单的军令有太多匪夷所思和出人意料的地方了。
且不说草席不草席的事情,很可能是下着雨方便士卒中途休息的,也不说下着雨全军轻装尽出,只是一个渡河方向就有些让人措手不及。
说到这里,首先要明白此地战场的地形……水、比水皆大略是南北走向,却在邓县身前合二为一(算是比水注入水),然后继续南行不久,又在襄阳城下汇入沔水。
而其中,孙坚主力屯驻的新野城位于水、比水之间的狭长三角地带里;而刘磐、蔡瑁、黄忠、吕布四人屯驻的地方则是邓县身前,位于水西面的开阔地带;黄祖、袁术则是在比水东面的蔡阳城下……孙文台想要去攻击前者,需要渡过水,想要攻击后者,需要渡过比水,而对方两支军队想要相互支援其实也只要渡过一条河就行了,因为在前方比水和水是合二为一的。
或者干脆一点,以比水、水交界那个点来看,伸出三条线,分别是没有合流的水、比水,以及合流后的水,而三支部队就处在三片扇形区域内,相互之间都只有一条河。
在这种情况下,位于水西岸,与新野城相距不远,却又向南突出四五里地的朝阳城,也就是朱治率五千兵屯驻的这个地方,未免就显得格外重要了,因为它既是防御时的邓县刘磐、吕布方向的重要屏障,也是进攻时的前哨基地……不然孙坚也不会在听说对方增兵后即刻让朱治来此了。
然而现在的问题是,既然是要去进攻邓县之敌,不该是全军主力借着大雨从朝阳城身后偷偷渡河来西岸吗?为何反而是让自己引全军去东岸?
难道是临时改了主意,要趁大雨去偷袭比水东岸蔡阳城下的袁术、黄祖?
这么一想的话似乎合理了很多,因为大雨之下近两万大军渡河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而比水作为水的支流,水势是比水缓很多,河道也狭窄很多的,走的快的话更加容易渡河,而黄袁二人更是没有什么兵力、战力优势,再加上二人都是出了名的混球人物,如此大雨估计早就扔下兵马,缩在蔡阳城中喝酒取乐了。
“全军往东岸新野城前汇合?”一念至此,朱治旋即正色确认了一遍军令。“还是只从朝阳城渡河向东,在野地中国等待大军汇合?”
“不是新野城!”传令之人早得孙坚吩咐,自然立即点出要害。“君侯要将军立即扔下朝阳城,留下所有旗帜和不便之物,只是尽力搜集草席之类的事物,其余全军趁大雨轻装渡河往东,就在朝阳城对岸汇合!”
朱治心中会意,面上颔首,却是不再犹豫,即刻行动。
话说,朝阳和新野隔河相对,如今更是连结大军,朱治自然借着城池庇护在身后安全区段修筑了浮桥,而此时大雨刚刚落下,河水未涨,浮桥自然也是安全的,再加上之孙坚战意明显,后勤准备也是有的……于是乎,五千兵马扔下所有旗帜、金鼓、战车,甚至少许战马,皆只带一日夜干粮饮水,负甲持械,外加匆忙从城中百姓、商户那里搜罗来的千余张草席,即刻轻装渡河而去了。
到了中午时分,雨势不减,更有隐隐雷鸣之像,朝阳城对岸的新野境内旷野之上,果然是大军云集,孙文台全军一万八千众乘雨尽出!
“君侯!”朱治遥遥见到唯一一杆被雨水打湿的大旗,立即向前汇合。
“君理!”孙坚披甲挂刀,身上所负长矛外面居然卷着一领草席,其人雨水之中于众将环绕之下听到心腹大将的声音,也不去辨认,只是兀自扬声回应。“五千兵都来了吗?”
“都到了!”
“来得好!带了多少领草席?”
“千余领!”
“足够了!”
“君侯,咱们往何处去?”
“去东面,趁着水势未涨,全军从再下游五里处的那个浅滩渡过比水,然后从东岸顺河而下!”
朱治心中大定,再不犹疑,即刻令本部各层军官随从往东南方向而去。
虽然雨势不减,可五里之路实在是太近,外加轻装突袭之下,又兼将士皆对袁术败军有心理优势,所以不过是半个时辰左右就到了浅滩。而正如孙坚说的一模一样,大雨从早上下起,此时尚未汇集形成洪峰。
于是孙文台下令以蒋钦领八百江汉子弟为先锋,直接全军轻易渡河,并顺河而下,往更下游的蔡阳而去。
这一路上,借着大雨遮盖和已经涨起来的水势,靠着蒋公奕的悍勇,仗着江汉子弟对夏日雨水气候的适应性,孙文台所部几乎是如卷席子一般轻易拔除沿途袁、黄二人布置的据点,并一路轻松南下不止。
然而,下午时分,全军冒雨顺河堤南下许久之后,朱治却忽然察觉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孙坚只是顺河而走,却并没有转向蔡阳的意图,毕竟蔡阳城不是朝阳城,它没有挨着河,而是在距离河东岸十五里的地方……一开始,朱治虽然察觉,但他本能认为孙坚是想借着河堤方便行军,并紧挨河道以隐藏行踪。
但是,眼见着时间一刻刻的过去,全军早已经越过了比水注入水的三岔口,却依旧继续顺着水河堤维持军势继续前行,而此时淅沥沥的雨水之上,云层后的光线已经渐渐偏转……终于,等到雨势稍歇,孙坚下令全军在河堤下暂时休息后,朱治彻底忍不住了,其人主动上前去寻自家主公。
“君侯!”朱君理凑上前去,在淅沥沥的雨水中喊住了正在与士卒谈笑的孙坚。“越是下雨天,就越须在意照明,此时再不转向发动突袭,等到天黑,数万大军,估计能摸到蔡阳城下的都没几个了,趁着还能辨识道路,直接奔蔡阳去吧!”
“谁说我们要去蔡阳?”孙文台在不顾泥泞席地而坐的士卒之中驻足而立,看到是自己的首席心腹大将,不由戏谑而笑。“我的军令难道不是让全军渡比水,然后顺河而下吗?”
雨水之下,赶到对方身前,满脸都是水的朱治茫茫然抬起头来……一瞬间,其人先是大脑一片空白,然后就是一种莫名的慌乱。
这是当然的……身为军中宿将,身为孙坚阵营中公认的第一外姓大将,身为郡吏出身举孝廉为官的这么一个人,身为孙坚身侧素来以知‘文事’而闻名的人,朱君理此时竟然完全没有头绪。
是真没头绪!
此时此刻,面对着孙坚突然否定掉进军蔡阳,突袭袁术、黄祖的军事计划后,他根本不知道孙文台要干什么,也想不到对方能干什么,而偏偏此时全军都已经压上了!
一万八千之众,扔下新野、朝阳两座互成犄角的坚城,没带辎重,就一日夜的干粮,然后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了河,来到敌占区……他怎么能不慌?又凭什么不慌?!
孰料,渐渐有些缓和的雨幕之中,孙文台看到亲信大将如此失态,不急反喜:“若是连君理到了这一步都猜不到我要如何,那此番反而必然能成了!须知,兵者诡道也,而所谓诡字之中,最要命的便是出其不意掩其不备,自古以来多少以少击多之例,多少覆军大胜,皆为此类……”
“这我自然知道,可君侯……”
“君理,我这一策,乃是跟着卫将军还有吕奉先本人两次闻名天下的战例学来的!”孙坚见状干脆拽着对方不顾湿滑往河堤上而去。“你看出来了吗?”
“大概能想到一些。”朱治依旧茫然,但还是脱口而出。“趁着大雨刚落,河水未涨之时偷渡,便能让对岸之人根本无备,这是当日卫将军逆袭柳城渡大凌河之策;而另一策,应该便是以河堤为路标,雨水之中保持军势不散,这应该是当日吕布引数千骑兵在黑夜之中顺着金堤于三津往来乱武之依仗……但君侯,正是因为如此咱们才要速速进军才行,蔡阳没有河堤让我们做运兵通道。”
“都说了,不是去蔡阳。”孙坚负着长矛与草席,于雨中望着水对岸缓缓言道。“而是去邓县,我前日晚上不就说了,要打刘磐、吕布、黄忠、蔡瑁……邓县是挨着河堤的,只要压着河堤走,哪怕是天黑又下雨,我们也能摸到对方军营前。”
朱治慌乱更甚,茫然之色更重:“可君侯,若是打邓县,为何不从朝阳渡河,然后咱们在东岸顺河堤进军岂不是更方便?为何要……”
“因为出其不意。”孙坚正色而答。“我虽战意盎然,却也不是愚蠢之辈,吕布、刘磐骁勇,黄忠悍烈,再加上一个蔡瑁本地世族第一的出身镇场子,兵力又比我们多,还有八百骑兵,若不能出其不意,临战反而要危险了……”
“但正所谓平地死铁马,浅水能淹人!”朱治怔了片刻,随即带着某种荒谬的神情指着眼前已经涨起来水河水勉力劝道。“君侯,我就不说这一日行军就已经有数十人滑倒摔伤在道旁等我们取下蔡阳回来救他们了,只说这水,你看看这水,水都涨起来了……”
“所以我带了两千领席子用来渡河!”孙坚依旧正色而言。
朱治又一次大脑空白起来。
“想不到吧?”孙坚见状失笑叹道。“席子是能过河的,只要用席子裹起这夏日河畔随处可见的芦苇,用绳索和长矛杆连在一起,便能做筏子轻易渡河……小时候,徐琨他娘想去划水,家中船只看的紧,我只花了一刻钟就用芦苇和席子做成小筏,然后带她去富春江中采莲……你虽然是江东人,却出身极佳,听说与我们吴郡朱氏都有些关系,束发做郡吏、加冠举孝廉,如何懂得这些事情?不过也好,你都不懂,那刘磐一个中原小子,吕布一个河朔儿,蔡瑁一个世家子,又如何懂这些?便是黄忠南阳人,被刘表委为中郎将,想来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他们再小心,再善战,大雨如此,也最多于白日间小心防备,并驱使哨骑尽量在东岸查探,如何会想到我会在黄昏从黄祖的方向渡河而来呢?还下着这么大的雨,河水还这么湍急?”
朱治欲言又止。
“不要说了。”孙坚严肃了起来。“我知道你还是想劝我转身去攻击蔡阳……但君理,天下事哪有不迎难而上的道理?现在的局面是,邓县之敌方是真正阻碍,若能击破他们,则黄祖、袁术宛如囊中之物,而若是击破黄、袁却不能破他们,那咱们始终不可能平定南阳,遑论进取荆襄了!战机就在今夜,你为我身侧副贰大将,当有副贰之风,这个时候,只能助我,不能劝我!”
朱治立即肃容。
“全军都停下了吗?”孙文台看见朱治不再多言,而蒋钦、李通、祖茂、黄盖、孙贲等随军大将也俱都围了过来,却是干脆下令。“趁着雨势稍缓,目视清明,便在此处砍伐芦苇,卷席渡河!”
众人不敢怠慢,纷纷奉命而为。
话说,芦苇为心,草席为表,长杆为骨,再用绳索捆扎成筏,虽然未必是什么广泛传播的技术,但南方穷人家孩子只要是熟悉江河的,其实都是一点就通,他们少年时未必是这么做的,但都有类似的东西。
芦苇到处都有,席子用家中坏掉、破掉的,木杆自己去砍,唯一麻烦的是需要搓麻绳,谁没有过类似经历呢?
当然了,芦苇和本就是芦苇编织而成的席子本就禁不住泡,几次之后就容易怄烂,所以这种筏子注定只是一次性的,故此也没人想到,有朝一日都从军来博富贵了,还要拿这个渡河而已。
大家自己都没想到,遑论对岸的刘、蔡之辈了,至于出身河朔的吕布,他肯定知道羊皮筏子……芦苇筏子……肯定见都没见过!
但是,事情大略如此,说起来想起来是简单的,做起来却是极难的。
河水湍急,雨水不停,士卒们赤着脚去河堤下砍伐芦苇,却接连有数人滑入河中被卷走,而更普遍的则是湿滑之下,利刃与苇丝轻易割出伤口,血水与泥水混成一体,让人痛苦不堪。如此减员,加上之前一日行军路滑摔伤、跌伤的,竟然已经破百。
可是,这就是军队,这就是军法之下的制度,只是日常行军、做事,不去刀兵相对就会有数不清各种奇葩减员,公孙之前冒雨渡过大凌河,潜行追击乌桓人,也同样是沿途减员无数,更有数以千计的战马就此废掉……但是反过来说,这也正是军队比之于土匪的强悍之处,他们在其他地方因为纪律、行军,以及战斗准备付出牺牲,是可以在战场上挽回更多生命的。
孙文台仿效公孙潜袭渡河,深夜奔袭城下,而当日公孙柳城一战到最后几乎是一个微小到不足为计的总体损失,覆灭了叛军辽西上百年的乌桓部众……就是不知道今日孙文台能做到什么程度了。
云层之后的阳光已经有黯淡之意了,但好在这种筏子格外简单,而且孙坚带了两千领席子,并非是要以筏子往来渡人,很明显是要搞几座简易到匪夷所思的芦苇浮桥,而一旦浮桥结成,渡河成功还是没有问题的。
事实上,随着蒋钦手下深通水性之人于重赏之下牵着绳子下水,于洪峰中游到对岸,立桩成功,全军上下一时欢欣鼓舞。
“过河!”孙坚毫不犹豫下达了军令。
随即,其人披甲亲卫先行持矛走上摇摇晃晃的浮桥,以作先导……然而,前面几步因为有河堤下的木桩、绳索固定的缘故,还算勉强能行,可走到一半河中心的时候,忽然间上游一股小浪卷来,这种用草席卷着芦苇弄成的浮桥即刻随着下方水势翻腾了起来,最前方七八名负甲持矛的亲卫几乎是瞬间不能站稳,直接如木制动物牌一样连番卷倒,并一头栽入河中。
考虑到他们身上的铁甲以及此时洪峰之下的浑浊河水,可以想象,这些孙坚身侧最信任最出众的武士已经不可能再存活了。
原本一片欢腾的河堤上一时哑然,士卒们理所当然的畏缩了起来。
朱治张了张嘴,之前激起的半腔豪气也瞬间被浇灭,却是准备上前再劝孙坚转向蔡阳,他已经不指望能在天黑前赶到蔡阳了,但如此奇袭,只要能有数千敢战之士摸到蔡阳城下,此战还是有的说的。
然而,朱君理抬起头来,却愕然发现,孙文台已经开始脱衣服了。
外面的罩袍,罩袍下的甲胄,一一去掉,然后孙文台居然只穿里面的单衣,裹着赤帻拄着古锭刀,引着雨水立在河堤上,昂然四顾:“诸君!尔等可有我江东乡人,在乡中闻我名声,随我至中原寻功名的吗?”
众人愕然失神,朱君理原本准备的话语也被堵在当场,而是直接和祖茂一起在泥泞的河堤上跪倒称命……他们二人,一个豫章人一个吴郡人,正是如此。
非只是二人,周围将士中不少人,也都纷纷下跪。
“可有徐扬男儿,豪侠不束,出身草莽,因为乱世中无人愿纳,唯独我孙坚素来轻剽,又是江东野人,所以一路寻来,以性命相托的吗?”
蒋钦率众俯身称命,而李通稍作犹豫,也率本部俯身。
“可有出身荆南湿热之地,先见我讨伐匪徒,后闻我南向讨董,觉得我还算是个不负国家之人,为义气弃家而从的吗?”
黄盖也率众俯身称命。
“只今日景象……我孙坚足矣!”孙坚望着雨水中目视之内再无站立之人,却是在河堤上放声奋力而言。“世人都嘲讽我们南人轻剽无谋,轻生轻死,却不知道我们为何轻生轻死?天下万事万物,功名利禄,乃至于大义豪气,都没有一个是我们南人的,我们生无一物,唯独一命而已,如果不去拿命博,如何能得其中一二?”
雨水淅沥沥不停,水翻滚不止,河堤上,朱治以下,众人多已经粗气连连。
“当日在陈郡,我许你们以富贵、以名耀归乡,可今日我却要告诉你们,刘表、吕布在邓县,不让我们回去,也不许我们自取富贵名耀……而不许我们,我们便要以命相博!”孙坚厉声连连,嗓音几乎嘶哑。“今日并无他言,光武之灵就在蔡阳,若他觉得我孙坚该死,便让我死,若他属意于我,便让我平安渡河,以期待大胜!而尔等,愿从我者,全都卸去甲胄,扔下长兵,随我渡河!不愿从我者,自去,自去!”
言罢,其人只带古锭刀,复又拾起地上随身那份裹在竹筒里的食水,直接转身踏上了刚刚淹没了他数名亲信甲士的翻腾浮桥。
朱治第一个站起身来,直接开始急促脱身上甲胄,而摸到头上代表了中郎将身份的冠之时,其人却是停都不停,直接解开冠,掷在烂泥之上,然后披头散发之下跃上卷席之桥,与诸将一起追上孙坚。
白衣短兵,轻松得渡,等到对岸,朱君理更是回身拔刀:“二等看到了吗?君侯自有光武天命,此战唯有一往无前!”
三军振奋,齐齐渡河,而孙坚头都不会,便顺着白日最后余光冒雨顺大堤而行。
就这样,等到天色漆黑之后不久,前军却是摸到了位于河畔的聚,是春秋时属于邓地的一个古国,留有小城,但由于此地距离邓县城下不过三四里,城池也破落,所以只有数百军士驻扎,兼借着城池之便做一个临时后勤营地罢了……而雨夜之中,刘表军猝不及防,却是被孙坚迎头拿下。
随即,驻军俘虏被全部处斩,孙坚以此为据点,收拢后续部队,兼做休整。
等到午夜时分,全军饮食引水完毕,聚小城的部队也收拢了万众以上,孙文台却是将伤员留下,然后也不装备在聚中缴获的甲胄等物,直接素衣赤帻,冒雨提刀出击!
后半夜的时候,邓县城外,在蔡瑁处饮酒后却依旧坚持回到自己营中的吕布,忽然间被城外军营中一阵惊天动地的吼声给从死沉死沉的睡梦中惊醒了……其人翻身茫然倾听半晌,却又陡然酒醒!
原来,外面声浪阵阵,俱是江汉口音,喊得乃是杀吕布!
我是卷席渡河的分割线
“孙坚小戆,颇能用人,当语诸将,使知忌之。”董卓
ps:三个事情:
1、感谢大家的热情,大娘成功二星了。
2、卷席芦苇渡江的灵感来自于历史记载,孙坚的妹妹,也就是徐琨的母亲曾经在某次战役中献策,使用芦苇结成一次性筏子,载士兵过河,不是自己编的。
3、……这个字念啥?顺便感谢黑大佬的科普,当时对着地图怎么都认不清这个字,而网上大部分《后汉书》提到邓县旁水边这个聚落的时候,都是乱码,全靠黑大佬帮忙查证。
第二十六章 南阳龙虎方争斗(续)
联想到之前蔡瑁殷勤劝酒,并极力挽留自己在城中安歇,帐中烛火之下,吕布第一反应便是自己被刘表那厮给玩了!
这当然是很有可能的,想当年在北军,刘表做北军中侯他做北军校尉的时候,两人便不对付……一个中原刘氏宗亲名士,一个河朔武夫,能对付就怪了!而董卓之乱时,双方更是直接产生了龃龉和分歧,说难听点,当时完全可以说是吕布背叛了上司刘表,将北军带走倒戈,只是彼时董卓得势太快,而刘表一直到出洛之前都未曾来得及翻脸罢了。
有次间隙,将心比心,如今趁着大雨,敌军不大可能来攻,先行解决他吕布又何妨呢?
而既然要解决自己,必然是从自己到底下的士卒全都处心积虑有所应对,一念至此,吕布几乎绝望……这不仅是夜间下雨他的骑兵战斗力大打折扣的问题,也不仅仅是他现在只有八百人的问题,而是说此番被撵出长安,孙坚以武力拒他,刘表也不纳他,那天下之大,他吕布即便是能逃出去,却还能去哪儿?
真的要去乡中当土匪吗?挂着天下第一大郡的印绶和县侯印绶的土匪头子?
又或者自己和手下八百骑全都刀枪不入,能全乎着穿过孙坚或者刘表治下上百座城池,逃到故人曹操或刘备那里去?
一阵难以言喻的绝望占据了吕布的身体,上一次这种感觉还是在蒲津,当时他听从贾诩的意见出兵跟上董,结果刚走到蒲津就听说身后贾文和献上了潼关,然后便是整个人生跌落谷底。
“君侯!君侯起来了吗?!”就在这时,一人忽然掀开军帐举着火折子直接闯入,却正是吕布如今手下少有的心腹将领黄渊黄潜九。“孙坚来袭,速速迎战吧!”
还穿着素衣在榻的吕布陡然怔住:“你说何人来袭?”
“是孙坚啊!”黄渊点灯同时匆忙作答。“听阵势绝不下万军来袭,只是片刻间刘磐的前军一下子就崩了,君侯速速披甲吧!”
吕布反而惊疑更甚:“孙文台是神仙吗,能此时来袭?白日不是你们冒雨做哨探到下午吗?”
“所以前军一下子就崩了啊!”黄渊也越发焦急。“谁能想到他们会如神兵天降?君侯,现在不是计较此事的时候,而是要如何应对,赶紧披甲迎战吧!”
吕布恍恍惚惚,立即在黄潜九的协助下匆忙披甲,片刻之后便一起出帐……然而,甫一踏出帐外,其人便陡然怔住,因为外面天太黑了,太乱了,与此同时,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只有前方越来越近的‘杀吕布’之声如雷贯耳,算是唯一一件稍显整齐的事物。
而毫无疑问,之前黄渊便是靠着这个断定前营已经崩溃的。
只是……这怎么打?
“这怎么迎战?”被雨水一激,回过神来的吕布扭头喝问道。
黄渊也醒悟过来,黑夜之中,混乱之下,骑兵连找个地方列队都难,更不用说地面如此湿滑……不过最致命的还不是这些,乃是他们如何分辨敌我?又如何让骑兵在满是障碍物的营盘中行动起来?
靠口音辨识吗?
还是靠打之前问一句,你是哪家的?或者可以对着‘杀吕布’的地方冲锋?即便是这个法子有用,可如此漆黑雨夜,营中跑马是要自杀吗?
而没了战马,八百北地宿骑在泥地里乱战,恐怕还不如人家本地荆州兵呢!
“君侯!”黄渊醒悟之后立即改容。“出击已然不可,要不就在这里点燃军帐,整顿后营周边兵马,固守待天明,以作反扑?”
“撤!”吕奉先在漫天‘杀吕布’之声中喘了口粗气,却干脆做出了决断。“趁战事没推进到咱们身前,带着战马,全军往身后邓县县城方向跑……”
黄渊一时难解:“君侯,我知道此战艰难,一时撤退也无妨,唯独此时若避战,那将来如何与刘表交代?而且再说了,即便艰难,咱们也不怕……”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这些东西我比你更懂。”吕布冷冷回头。“我如今只能倚仗刘表,而且乱战之中我们在后面若能清理空间整顿兵马,以咱们的久战之士为先,未必不能奋起余勇,逆转战局……可是凭什么要豁出我们的命去帮刘景升?”
黄渊微微侧首,那意思很明显……满营都在喊‘杀吕布’!
“不是这样的。”吕布于雨水之中不怒反笑。“这一仗归根到底是孙文台与刘景升的事情,而咱们一穷二白,反而与此殊无利害,便是所谓‘杀吕布’也不过孙文台一时意气罢了……这时候,咱们要做的只是保全八百骑兵,不要无端砸在这种烂泥窝里!”
黄渊稍微有所醒悟。
“不过你说的也对。”吕布又侧耳听了几声,然后忽然再笑。“仅凭今日这喊声便知道,孙坚还记得颍川一战的仇,其人万万是容不下我的,咱们暂时也只能依靠刘表……这样好了,你和魏续一起带着咱们的骑兵往邓县身后躲藏,一定以保全咱们自己的士卒和战马为先,我只一个人去城中寻蔡瑁,为今之计,城外已经不是人力可为,只有助蔡瑁严守城池方是上策!”
黄渊立即俯首听命。
“记住了!”吕布忍不住多叮嘱了一句。“归根到底,你们这八百骑才是我这个空头子温侯与太守的本钱!没有本钱就不能再起,而若不能再起……潜九,我吕布自是一方英雄,如何能郁郁久居人下?!你以为我投靠刘表是为了借他一个县立足吗?今夜我与你透个本意,他两家厮杀的越凶,刘表损失越重,我这八百骑在其人身前才越能持重,唯独不能让他一泄到底罢了。”
黄渊怔怔看了眼自家这位旧主,平心而论,对方在闲置数年,此番出武关之前,他也已经许久未曾与对方见面了。
不过,到底是多年相从,其人终究是拱手而去了。
吕布望着自己这个旧日部属转身消失在雨夜中,却是面无表情,冠铁甲皮靴,负手在帐前停了许久来专门听这如涛似浪的‘杀吕布’之声。
他是沙场宿将,一开始只是余酒未醒,再加上误判了形势才一时慌张而已,此时既然心中大致明了局势,却反而不慌了,甚至开始凭借着杀自己的声音揣测起了战况。
话说,战场可能是世界上最离奇的最混乱的一个地方,当双方以生死相对之时,你可以在这里看到任何奇葩的场景……有时候一方大获全胜,结果主将在战后威风凛凛之时却会被一支流矢轻易放倒;有时候一方明明占据优势,却会因为好整以暇被反败为胜;有时候你明明坐拥巨大战争潜力却根本无法施展,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力感失去一切。
人类的上限和下限不停的在战争中被刷新,愚蠢时愚蠢到让人难以理解,聪明时聪明到让人匪夷所思;强悍时强悍到让人畏惧如虎,虚弱时虚弱到让人望之便笑;高尚时高尚到让人传颂千古,卑劣时卑劣到让人遗恨终生……在这种地方,所有的‘合理性’讨论都是马后炮的总结,因为战争本身就是用种种不合理来堆砌出合理结果的一个过程。
吕布听了一阵子,‘观察’了一阵子,便已经明白此时的战况了……那就是不管孙坚是用什么法子忽然间出现在此处,但当他领着万军之众出现在此处的那一刻,这场所谓水之畔爆发的刘表援护袁术的战役就已经事实上结束了。
此战之后,刘表军主力将彻底丧失主动干涉南阳战局的能力,而孙坚完全可以从容等来身后援兵,扫荡比水东岸。
为什么这么笃定?
原因很简单,吕布敏锐的察觉到,问题不在于孙坚军多么善战上面,也不在于刘表军队有多么虚弱……实际上,按照他这几日的观察,刘表的军队还是很出众的,后勤补充、军官组织、兵员素质都挺不赖,但是,现在他们暴露出了一个致命弱点,那就是刘表的士兵明显没有应对夜袭的经验。
或者更干脆一点,他们缺乏一切大规模战场的经验!而细细想来,这一战似乎是刘表获取荆州政权后第一次大规模用兵……这种部队,怪不得之前会惨败于新野野地之中。
实际上,吕布不过立在自己帐前片刻,便已经感觉到了异样,那就是战场上明显有两股声音,一股是孙坚部队突袭时呼喊的‘杀吕布’之声,一股是荆州士兵混乱引发的杂音,而后者传播的速度远比前者要快!
而这意味着荆州士卒自己的混乱比孙坚军的推进还要来的快。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荆州士卒可能因为生在江汉,本身并不畏死,但他们真的没有夜战的经验。
得出结论以后,吕奉先摇了摇头,便回身在自己军帐内角落里牵出了那匹著名的的卢马……
没错,吕布一直是和自己的战马一起睡的!
话说,其人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被驱逐出长安还是成功逃离了长安,反正他这些日子真的不好过,没有补给、没有落脚处,在丹水被徐琨这种官二代仗着地利隔河阻击,几乎只能在南阳西部山区转悠,一度占据了一个山窝里的涉都乡,然后自己也觉得可笑,便复又弃了那个乡来投奔昔日同僚刘表。
但是,其人从来没有信任过刘表,或者说自从他觉得自己被贾诩背叛了以后,就从来没信任过任何人……所以,他才将自己的的卢马养在了军帐里;所以,明明贾诩扣下了他的妻子女儿,许久未见温柔乡,可蔡瑁让他留在城中时他还是顶着醉意回到了潮湿的城外军营中。
因为,昔日横行天下的世之虎吕奉先是准备随时跑路的。
这种感觉太糟糕了!
但越是如此,吕奉先就越要谨慎,就越要保住本钱,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取得立足之地,才能不再居于人下!
唯独乱世之中,区区八百骑兵,如何能在这些动辄出动数万大军的诸侯中间立足呢?只能说任重而道远了。
另一边,城中蔡瑁也并非无能之辈,城外军营大溃,他也立即做出反应,于是城头上顶着呛人的青烟燃起了火盆、火把,无数油料、燃料甚至包括食用油全都被不惜代价的搬了出来,火炬熊熊,倒是为城外军营中的溃兵竖起了一座明灯。
“蔡君是担心外面荆州士卒溃的不够快吗?”守门之人奉命开门纳兵,见到吕布自然也认得,而吕奉先单骑入得城来,却是径直登城寻到了蔡瑁。
“温侯务必教我!”蔡瑁身为世家子弟,基本的素质还是有的,可百战方出名将,他学问再高、锻炼的再多也不可能如吕布这般从容的。“点火是错了吗?”
“说错固然是错,但也无所谓了。”吕布全身甲胄,缓步而来,从容言道。“荆州兵虽然兵员颇优,却并无多少大战经验,之前新野一战便是因此而败,而这次既然被夜袭得手,便几乎无幸理……但此战败局之中却有两个逆转关键。”
“温侯速速讲来。”
“一个在于孙文台所部气力到底有多足。”吕布立在城上,遥遥指向城下漆黑一片中声音嘈杂的营盘而言。“雨势如此,之前有多有哨骑探查整日,都是做不得假的,那孙文台夜袭至此,必然是付出了极大代价,兵马也必然疲敝至极,此时全靠一股得手的气势在强战……而若是一开始便不照明,不开门纳溃兵,任由兵马于雨夜中乱战,说不定巨大牺牲之下,先撑不住的反而是孙文台的兵马。而我说足下不该举火,便在于此了,你这么做,反而是催促还有建制和战斗力的后营兵马放弃抵抗,纷纷入城。”
蔡瑁一时恍然,却是赶紧再度相询:“那此时是该熄火吗?”
“不必了,”吕布摇头不止。“动身时我便知道,外面败局已定,再熄火徒然无益……但要关城门,让败军顺城而走,后营维持建制的部队早就进来了,此时全是溃兵,而溃兵再多也无用处,反而动摇城中军心。”
耳畔满是‘杀吕布’自身,蔡瑁当然信任对方,于是当即下令:“速关城门,令新来溃兵绕城到西面躲避!”
“而第二个关键,便在于此城了。”吕布等对方下令完毕,方才不急不缓,从容言道。“夜袭如此,城外大局不可收拾,此城已经成为唯一依仗……可之前就说了,敌众一定疲敝,若此城能够撑到天明,届时孙文台虽胜,可兵马却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而届时城中若能有生力军两三千,便足可反败为胜!”
蔡瑁彻底醒悟:“战场之事,温侯胜我十倍!我这就下令城中所有兵马集合准备,一分为二,一半守城,一半待命……”
吕布微微摊手,全然不以为意。
与此同时,城外军营中,恰如吕布所言,刘磐和黄忠空有余勇,却根本没法指挥,也不知道该如何指挥,他们不知道敌将在何处,不知道自己的部属在何处,只是觉得满耳‘杀吕布’之声震撼天地,如雷如涛,卷着他们的大营一起向后崩殂而去。
黄忠年长,本人其实还是有些经验的,他当时确实是准备点燃营帐聚拢士卒的,但偏偏漆黑雨夜之,位居前营的他几乎是瞬间就失去了操作余地,而刘磐则是从头到尾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进攻中的孙坚部队同样不知道自己的将军在何处,而且更加疲敝,但黑夜之中,呼喊不停的‘杀吕布’之声和不断向前的战线却让他们一次次振奋不已,先翻前营,再翻中军,最后几乎是兵不血刃直后营……山呼海啸之间,人人皆知,天命在孙坚,此战大胜!
满身血污,早已经看不起身上素衣赤帻的孙坚立在了已经垮塌的刘磐中军大帐之上,然后望向了在雨中强行燃起无数火盆火炬的邓县县城,却是忽然四顾,并寻到了就在自己身侧爱将蒋钦。
“公弈看到了吗?”孙坚手持古锭刀,遥遥相指,冷静至极。“雨夜之中,城外败兵不可收拾,那便是敌军唯一依仗了,若能破,莫说此战全胜,便是刘表此番也要休矣!我军就在此寨中休息到天明,只要有一丝光能照城墙,我便亲自率众攀城为你做引诱!”
同样满身血污的蒋钦一时颔首,却复又摇头。
我是
第二十七章 赤伏真人正天位
说是休息到天明,但孙坚却犯了个巨大的错误,那就是天明比他想象中来的要快!
雨夜的云层给了孙文台一个错觉,让他以为天明还有很久,足够他的部队获得一个充足的休息时间,但实际上,他摸到聚小城的时候就已经近午夜了,然后再出发、再突袭,时间早已经在让人振奋的胜利中偷偷溜走了许多,而偏偏夏日的日出又是一年最早的。
另一边,太阳是永恒的,渐渐停下雨水的云层是不可能遮蔽住所有光线的,所以很快,随着太阳在云层后东升,原本漆黑一团的战场立即开始变得有些渐渐模糊,继而清晰起来。
但偏偏与此同时,孙文台的部队实在是太累了,虽然地面潮湿、营地杂乱,可很多士卒一旦坐下就困倦到不行,乃至于有人之前素衣白刃搏杀都无伤害,却竟然猝死于睡梦之中,也是让孙坚所部将领一时慌乱。
照理说,这正是之前吕布所言,引两三千众奋力突出,反败为胜的最好时机。
不过,战场上永远会出问题,城下已经成为烂泥潭的军营内孙坚军可以因为主帅误判而使全军陷入危险境地,城上却更加干脆到让人无语蔡瑁和刘磐之间发生了内讧。
说内讧可能有些夸张,但考虑到眼下这个情形和可能发生的严重后果,说不是内讧却也不免自欺欺人。
蔡瑁和刘磐之间的深层矛盾就不必多说了,本土大族与外来统治者亲信之间的地域矛盾,这年头谁都避免不了……公孙刚刚确立了河北为重心的统治模式,审配就拉杆子与吕范分庭抗礼,可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功劳与资历;至于袁绍的败亡,干脆有几分是要直接算在这个问题上的;那么刘表一个兖州山阳出身的党人大佬,来到江汉之地做刺史,虽然说大家为了生存一开始一定会紧密团结的,但离了刘表往下的诸人又怎么可能真的亲如一家呢?
更何况刘表这都到荆州四年了,早过了相忍为国的时期了。
而二人直接矛盾似乎也毋庸多言……乱世当中,军权第一,蔡瑁一开始担任江夏太守,后来让给黄祖转而担任襄阳所在的南郡太守,而公孙设置军师一职的事情,各处也多有仿效,于是蔡德又被刘表拜为军师中郎将,实际上是荆州的军事主管,刘表副贰;不过别人怕蔡瑁,刘磐却不惧,其人乃是刘表族侄,是刘景升在军中真正的体己人,不然也不至于此战一开始让他统军出战了,如此人物,大概也是荆州军中唯一能与蔡瑁,还有分治江夏的黄祖分庭抗礼之人了。
至于今日导火索嘛,说起来还要怪吕布……这厮建议蔡瑁关闭城门,驱逐溃兵绕城而走,道理是对的,可人家刘磐和黄忠等人狼狈逃回,居然也被拒绝入内,只能一路狼狈,从东城绕到西城,然后方才叫住认识的西门守将,这才打开了城门引随从溃兵进城!
说不上谁对谁错……蔡瑁当然理直气壮,这事闹到史书上他都不惧,说不定还会说他法度严密,可人家刘磐在城外几乎丢了性命,作为直接受害者难道也要他称赞蔡瑁法度严明吗?!
一时间两人吵闹不休,偏偏又都有部属随从,谁肯想让?
下面的将领也是一分为二,城上之人嫌弃城下之人溃败无能,城下之人愤然于城上坐享城池,非但见死不救反而临阵不纳……最后吕布苦口婆心劝了又劝,劝到太阳都出来了,双方才好歹念在城外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孙坚,看在孙老虎与吕老虎二人的面上没有火并,而是一个占据东城、南城,一个占据西城、北城,各做防守去了。
但这么一来,吕布的出击计划却是彻底落空了……大败之后,城中稍微有精神气的兵马被两位荆州大佬各自带走一半,生怕给对方留多一个,全都在城头上站的稳稳的,留在城中闲置的只有一堆人人带血、满身泥污,连甲胄都无的溃兵,哪里能有一支修养生息的生力军此时突然交给他吕布领着突出去呢?
“温侯,如今之事如之奈何啊?”蔡瑁等刘磐走后许久,方才想起出击之事,不免有些讪讪。“刘磐这厮如此可恶,无能失掉营寨之后还徒劳耽误战机!”
吕布早已经无语至极,心中暗骂不止,甚至后悔没把自己那八百骑兵藏在城内了,唯独他现在孤身在此,还能如何呢?
“蔡君安心,不要紧的。”吕布面上微笑不止,却是顺势转向了城东面被孙坚军夺取的原荆州军大营,并随意指点而言。“事到如今,我军虽不能再出城反扑,可你看孙坚士卒,也个个疲敝到了极致,彼虽大胜,此时又能如何呢?”
“说的也是。”雨后云层缝隙中微微洒出的阳光之下,蔡瑁眯着眼睛看向城下,全然没了之前清晨时要与刘磐火并的剽悍姿态,儒将风采尽显,却又忽然蹙眉。“不过,若是彼辈强行乘胜攻城呢?”
“那就不用组织生力军出击了。”吕布也微微望着城下眯眼言道。“就在城墙上趁势反扑,解决此獠便可!”
原来,随着城头上耽误许久,却是让孙文台所部熬过了最虚弱的一段时间,他们借着缴获、雨后微露的阳光、大胜后的振奋,当然还有必要的饮食、饮水、睡眠补充,到底是重新振作了起来。
而从城头上看去,让吕布还有蔡瑁有些难以理解之余却又不免愤怒的是,居然有人明显在组织和鼓动一支敢死队……这些原本素衣之人在缴获中翻检甲胄、刀兵,然后纷纷披甲换刃!同时,还有大量士卒在翻检弓弩箭矢等物,集中分发。
很明显,他们要继续作战,而此时再作战,除了尝试登城又能如何?可若尝试登城,又不免小瞧了蔡瑁等人。
当然了,这也是蔡瑁等人大败后唯一一点底气了……昨夜凄惨大败,到底是军心沮丧,死伤颇重,建制混乱,而且也从战略上断绝了刘表干涉南阳战役的可能性,唯独坚城之后逞勇易,邓县乃是自古以来的沔、大城、襄阳门户,城墙未必高大,却是颇为坚固,再加上终究是熬过了最混乱的深夜,此时孙坚还想得寸进尺,未免让人愤慨。
“让刘磐好生防守北面,那里指不定也是攻击方向。”蔡瑁看到城下孙坚军渐渐恢复气势,整理营盘、装备甲胄刀兵之余更是直接翻查出了绳索、抓钩、甚至部分梯子之物,却是再不怀疑孙坚军的攻击意图,可依旧愤然难平。“再替我问一问他,若非是他留下如此多的军资事物,如何能让孙文台有胆气再来攻城?”
后面那句未免意气之争了,那种败仗之下,谁都找不着谁,难道还能让刘磐销毁军资不成?
不过,不等受命军官尴尬之下喏喏而去,北面城上却先来了个军官,乃是替刘磐传令来了,说是刘将军担忧蔡军师素来未经大阵,所以专门提醒,让蔡军师小心防守之余听从吕温侯意见,以免被一鼓而破,耽误大局,当即又把蔡瑁气了个七窍生烟!
大敌当前,全军又刚刚大败,二人还在这里内斗,吕布冷眼旁观之余心中不免半是好气,半是好笑……但其人想到当初为贾诩所卖之事,又想到当日董卓阵营那些烂事,还有今日将骑兵早早藏起来的事情,却也不好一百步笑人家五十步了。
上午时分,随着阳光乍露,战事忽然再开!
孙坚所部大胜之下到底是士气爆棚,更兼其部悍不畏死,所以居然直接从城东、城北交界处试图集中攀城……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城楼上泾渭分明的防守序列。但也无所谓了,城上之人毕竟是大败之后苦守之势,不免立即严阵以待。
先是箭雨压制,数以千计的孙坚军部队不顾严重的交换比纷纷涌到东城、北城城下向城头集中抛洒箭雨,试图压制城头上的部队,城上部队不敢怠慢,也立即尝试还击,唯独城墙上安全空间有限,稍显示弱而已。
而在箭矢横飞之中,沟索、简易梯纵,则集中铺陈到了邓县县城东北角左近。
战争从来没有从容这种说法,虽然沟索这种东西理论上只要奋力一刀便可砍断,长梯更是可以奋力顶开……实际上,负着缴获来的盾牌,裹着缴获来的甲胄的那些孙坚军敢死之士,大多数就这么未经交战直接摔下城墙,再难起身……但另一边,在远程压制之下,有时候手忙脚乱之中荆州军未必就能这么轻易成功处理这些东西。
尤其是钩索,和看起来更稳妥的梯子相比,实际上处理起来更加困难,因为钩索一旦勾住了城头上的砖缝,绳索紧绷,未必砍得正好,想要完美处理掉,就需要城头有人主动探出头来,从城墙外侧方才能施力妥当,割断悬索。
但这未免太危险了!
当然了,从攻城一方的角度来说,他们还是更愿意爬梯子,因为爬梯子的同时可以举盾遮护头顶,而悬索上城的过程中未免会成为侧面防守方的靶子……心理因素是需要考量的。
因为简陋而格外惨烈的攻城战就这么陡然爆发,生命在这种过程中完全就是消耗品,但却很难显示出消耗品的价值……大量的孙坚军士卒被杀伤,也有少数防守方的士卒死于城下的箭矢压制,甚至有人趁乱真的翻上了城头,却很快在围攻下摔落下去……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城上之人是败军,骨子里气势不足、建制散乱是不错,可以孙坚军目前这种攻城条件,想要强行攻城也未免可笑。
战事没有超出预料,吕布并插嘴指挥,也没有无聊的亲自动手参与,只是与蔡瑁在东面城门楼上侧身观战而已……看了半晌,其人却是愈发百无聊赖。
“如此攻城毫无意义,只是徒劳消耗士卒性命。”吕布一声叹气。“孙文台应该也只是太过贪心,想试一试城中士气罢了,若是再无结果,想来便会到此为止了。”
“温侯仁念!”蔡瑁恳切赞同道。“孙文台没理由再攻下去了。”
但是……所以说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忽然间城下一阵欢呼声骤起,然后吕布与蔡瑁目视可及之下,居然有一名身材雄壮、披甲赤帻之将在众人簇拥之中率一队精悍甲士涌到城前!
吕布和蔡瑁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虽然都没有跟孙坚直接打过照面,可孙文台自讨伐扬州叛乱时算起,其人赤帻之名便名传天下!
如今这个局势下,孙坚居然要亲自攀城?
“全军集中到彼处,务必拦住!”
难以置信之余,蔡瑁几乎是遍体生寒,然后奋力下令。
毕竟,对方乃是公认的天下名将,是从黄巾之乱前便横行扬州的江东之虎;讨伐黄巾之时更是被人称颂为所向无前,卫将军都要指其人赞其武勇悍烈;其后讨董之时,又是他奋力向前,败而不馁,结果屡战屡前,独与曹刘最前;如今其人又并吞中原腹地如虎,是与曹刘并称的天下英雄!
如此人物,谁敢轻视?
便是有人敢轻视,也轮不到这城上一群败军之将!
非只是蔡瑁所在东城调兵遣将,尽发精锐阻拦,便是北城那里,也是纷纷振动,调度严密……换言之,只是孙文台一人,便立即改变了战场格局与气氛!
和蔡瑁的紧张不同,吕布眯着眼睛,死死盯住了那个赤帻之人,眼看着其人真的在漫天箭矢的掩护下,在身后士气大振士卒们的欢呼中,直接来到城下,并开始悬索而上,却又陡然回头:
“蔡军师!”
“温侯请讲!”蔡瑁大汗淋漓,也是赶紧回复。
“我弓受潮,你侍卫中可有硬弓?!”吕布睥睨而问,再无之前随意姿态。
蔡瑁想起身前之人的种种战绩,毫不犹豫,直接从身后一名亲信侍卫处亲手夺来一弓交与对方,复又捧箭奉上。
吕布也不说话,只是弯弓搭箭,稍作瞄准后,却又立即收弓,然后疾步顺着城墙向前,与此同时,那赤帻之人也在勉力攀索向上。
距离对方足足有一百七八十步的距离之时,吕布忽然驻足,然后挽弓相对,瞄准了赤帻之将。
“这么远,温侯能中吗?”蔡瑁知道此时不该问,却还是没忍住。“而且悬索如此晃动不止,这不是你弓术如何就能如何的事情吧?”
“闭嘴!”吕布侧身立在一处城垛之后,借着一个大盾遮蔽,挽弓静候,干脆利索。
蔡瑁立即闭嘴不言,但随着吕布引而不发,其人却也自己醒悟过来……绳索晃动无由,再加上这个距离,固然不敢言必中,但等到对方爬到最高点攀城试图立足之时,却是个极佳的狙击时刻了。
赤帻之人越爬越高,城下弓弩手发矢愈急,几乎压得城头之人抬不起头来,匆匆从城墙上支援而来的部队更是难得遭遇到了极重杀伤……与此同时,吕布和蔡瑁所藏的城垛与大盾之后却愈发屏息凝气起来。
而终于,随着一阵震动城内外的欢呼声陡然爆发,赤帻之人果然抓住了城垛,然后试图奋力跃上城墙。
但就在这时,两只箭矢宛如流星一般齐齐从东面与北面飞来,准确无误的射中赤帻之将的左右面颊!后者当即失力,直接从城头上跌落,重重摔在了地上。
城下欢呼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城头上的欢呼雀跃之意。
而和身侧蔡瑁盯着城下那些士卒奋力去遮蔽抢救赤帻之人身体不同,出于射手本能,吕布忍不住先看向了北面方向,相隔足足近三百步,他与刘磐身侧那个中郎将黄忠遥遥相对,然后各自收弓!
再回过头来,城下果然慌乱一时,那将面颊同时中了两箭,又从城上摔下,几乎是必死无疑……然而,吕布也好、蔡瑁也罢,包括北面城墙处的刘磐和黄忠却都纷纷觉得有些不对劲,继而惊悚起来。
原来,孙坚军的部队反应太简单了……若是孙文台身死,此时他们早该全军震动,然而此时只有部队军队慌乱,更多的人反而是只是在城下喝骂,更有甚者,随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将军挥刀上前,城下的孙坚军居然继续开始了远程压制,而不少之前咬牙切齿的士卒干脆继续尝试攀城!
“孙坚无耻!”蔡瑁陡然醒悟,却又忍不住跳脚大骂。“竟然让人戴着他的赤帻哄骗我们,如何有资格称天下名将?!”
“此时是想这个的时候吗?”吕布终于再无半分从容之色,而是勃然大怒。“孙文台素来不计生死,临阵一往无前,这是假的吗?不然我们何至于上来便信刚才之人是他?!而此时彼方乃是胜势,乃是大胜之余试图攻城之时,他让人伪作自己攀城,那他本人必然更前!他在何处?”
蔡瑁半是愕然,半是慌乱:“他在何处?!”
言未迄,城中忽然喧哗一片,蔡、吕二人回过头来,只见城内居然乱做一团,照理说应该最安全的城西面反而火起!
“孙文台在城中?”蔡瑁神魂俱丧。
“吴郡孙坚在此!”似乎是回复蔡瑁一般,城中与城西处的喧哗声中陡然响起一股宛如昨夜‘杀吕布’一般令人难以忘怀的声浪!
“孙坚在此!”城下孙坚军主力也是纷纷响应大喊。
随即,无数孙坚兵马宛如潮水一般在城外顺势转向,一边奋力呼喊欢呼,一边奋力从城北绕向城西,准备入城!而城上众人,早已经纷纷失措,再无半点应对之举。
“刘磐误我!”城头上的蔡瑁慌乱许久,虽然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却总归是想明白了孙坚的战术,这是必然是孙坚夜中亲自率部扮作溃军随刘磐进入城中,然后隐忍至此。
但明白归明白,其人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当然,战局到了这份上,己方士卒士气全无,彼方士气大振,神仙也没法救的,倒也不能怪他。
另一边,眼见着城中乱做一团,城上荆州军各自失措,吕布本想直接下城取自己的卢马独自走脱的,却又忽然醒悟,孙文台越是得势,那自己便是逃出去反而越要依靠蔡瑁,于是无奈再度上城来。
“蔡君,你水性如何?”吕布甫一登城,正逢蔡瑁醒悟过来,在那里埋怨刘磐,却是干脆冷冷询问。
“何意?”蔡瑁依旧慌乱。
“孙文台此战棋高一着,事不可为,万军之中一人之力未免可笑……但以我之武勇,保你从南门逃脱还是可行的。”吕布依旧不急不缓。“唯独邓县与襄阳之间有沔水,若是追兵紧密,咱们不免要涉水的!”
“我是本地人,素习水性!”蔡瑁醒悟,赶紧上前握住对方臂膀。“此番若能得脱,绝不负吕兄大恩!”
“走吧!”吕布一声叹气,拽着蔡瑁便下城去了,而周围蔡瑁亲卫也不再不知所措,而是纷纷追随。
不过,这么一来,邓县县城沦陷的就更快了。
下午时分,孙文台大获全胜,全占邓县,沔水以北、水以西,尽属其人!唯独军队实在疲敝,未能在战后追逐缴获,扩大胜果,让城中四将纷纷逃窜,而蒋钦头裹赤帻伪作孙坚攀城,却死于非命,也是让孙文台心中愈恨!
我是东北虎在华南打不过华南虎的分割线
“布持南阳太守印走武关……刘表礼焉,然惮其为人,不甚信用,时逢孙坚并吞中原、江汉如虎,乃驱之军前为用。至邓县数日,未几,孙坚乘雨卷席过水,大破城下军众,复亲扮溃兵入城,至午时方发,一时城中溃乱,邓县亦丧。布时孤身,遂救蔡瑁潜遁出南城,追兵甚急,瑁失马中矢,血流如注。而布所乘马名的卢,昔所赠名马也,固称雄壮,遂取瑁横于马上,共的卢而走。及至沔水,追兵以布杀坚麾下名将蒋钦,追而不舍,且弓弩俱全,布无奈,乃跃马走沔水,溺不得出。布大急,乃以瑁昏迷,置于水中,拖而行之,的卢神骏,负一人,拖一人,竟得渡沔。”《汉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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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世间鱼鸟各飞沉
战争没有结束,孙坚注定要震动华夏的表演依旧在沔左右继续,而其人既在六月中旬击破邓县刘表军主力,又丧失了爱将蒋钦,却居然没有被冲昏头脑,更没有着急强渡沔水攻击襄阳。
原因有三:
一个是襄阳城三面环水,一面有山,易守难攻之余堪称雄踞沔汉,这种城池围城简单破城难,而刘表在上来南阳被袁术占据的情况下选择这座紧挨着南阳边界的城作为自己统治核心,绝不是无的放矢,贸然渡河,未必就能成功;
其次一个,就是孙坚此次虽然大胜,却也真的是死伤惨重,士卒疲敝,未必就有余力;
最后一个,乃是身后还有别的敌人没有清除掉……黄祖和袁术合兵一万五千就在侧翼水东岸,总是要防着的。
于是乎,在留下侄子孙贲引兵三千驻守要害之地邓县之后,六月下旬,足足在新野、朝阳一带休整了十来日的孙坚,在等到了后续粮草、军资以及部分辅兵到达以后,方才整备出了一万精锐部队,浩浩荡荡、堂而皇之的渡过了水,直扑蔡阳!
蔡阳城中,袁术、黄祖其实早就因为邓县之败为之丧胆了,所以明明手中还有一万五千之众,却始终没有尝试渡河去攻击孙坚的疲兵,反而坐视对方休整完全。
不过有意思的事情是,临到此时,黄祖却并没有转回江夏……反而是袁术跑了,这位后将军扔下蔡阳城和黄祖逃去江夏,只留下手下大将纪灵率残部随江夏太守黄祖举众迎敌而已。
答案不必多言,双方军队虽然数量上可能黄祖军还要占优一些,可将领的质量、士卒的经验、全军的士气却根本不是一回事,更不要说此战名义上的主帅袁术弃军而走了!
故此,此消彼长之下,黄祖、纪灵所领之军几乎是一触即溃,而黄祖与纪灵二将也被一并擒获,继而押解到了沦陷的蔡阳城中,缚到了孙坚身前。
二将来至孙坚所据一处大宅之内,上得堂来,祖茂试图让二人下跪,二人却居然全都不跪,祖大荣试图用强,却被孙坚斥退了。
“后将军的地盘,他自己都不守,你们一个部将一个客将为什么要为他送命呢?”孙文台端坐于上,一时好奇。“而今日战败,又有何话说?”
“战败并无话可说。”纪灵浑身狼藉,须发间俱是血污,又被捆缚双手,却昂然而立。“但前一问未免可笑……既为人臣,哪里又能为了苟且性命而反叛呢?我又不是某些人,受人恩却噬人身!”
孙坚干笑一声,却并未生气:“后将军的恩德我不会忘记的,所以即便是接下来进取江夏,擒获了他,也会好生送到长安,让天子和尚书台来定他的罪,而不会擅自问罪……纪将军,你只说这些俗恩小义,可当今这个世道,悖汉室大恩、逆天下大义的难道不是后将军吗?他在南阳做的事情,你难道不知道吗?以后将军部属而死,你就不怕死后被人耻笑千载吗?”
纪灵沉默片刻,依旧正色相对:“如今天下大势皆以公孙氏为正,袁氏为逆,我如何不知?至于后将军在南阳做的事情,我更不可能装作不晓,但纪灵一个山东匹夫,以良家子入朝为虎贲军,若非袁氏恩德,哪里能登堂入室,为一任两千石中郎将呢?匹夫之才,此生只有些俗恩小义持身了……而且再说了,为后将军部属会被人耻笑,投靠足下这种人,为足下卖命,难道就能算是持大义然后不为后人笑了吗?背主反刺之人,割据义弟领地之人,当父杀子之人,有什么资格教我大义?”
纪灵之语,前面还算是有所鸣,最后一句却是陡然让堂中气氛凝固起来……不过,随着孙坚彻底吞并中原精华之地,且有继续虎吞荆襄之地的气势,如今其人威势渐成,周围部属亲近如祖茂不得命令,却也不敢擅自在他面前乱为了。
实际上,当看到孙坚只是微微动容,却并没有多余反应后,祖茂等人也只能强压怒气不做理会。
“那黄府君呢?”孙坚花了许久功夫方才放开案下紧握之手,然后扶案看向了另外一人。“你是客将,又何至于此呢?”
“卖瓜儿这问的也太可笑了。”黄祖仪容比身侧纪灵要干净一些,所以一时冷笑相对倒也显得从容。“他袁公路是何等人干我何事,什么客将主将,有何意思?”
“可你今日明明是在为袁公路舍命阻拦吧?”
“我是在还刘荆州知遇之恩!”黄祖忽然肃容。“袁公路是个什么东西,值得我卖命?若非纪灵这厮与我说若不放其主先走他便不随我战,我早就把什么后将军的脑袋给拧下来了!”
孙坚恍然:“刘景升在荆州不过四年,便得人心如此了吗?”
“我黄祖虽然粗鄙,但要我说,有些事情可不是你这种吴地卖瓜儿能懂得。”黄祖洋洋自得。“别人我不晓得,我出身安陆黄氏……你知道安陆黄氏吗?”
孙坚低头干笑一声……作为长沙太守,他如何不晓得荆州顶级世族安陆黄氏?
安陆黄氏起源于黄祖的曾祖父黄香,黄香小时候便号称‘天下无双,安陆黄香’,后来更是做到尚书令,成为实际上主理天下事物的辅臣,随即黄祖的叔祖黄琼、族叔黄琬(刘焉表兄弟)都位列三公……如此声势,恰如隔壁庐江周氏于扬州,广陵陈氏于徐州一般,都是公认的州中世族领袖。
“看来卖瓜儿也晓得我的家世。”黄祖见状不顾被缚,继续得意言道。“那你可知道我族叔讳子琰公(黄琬)与刘荆州的事情吗?”
“想来自然是至交好友……”孙坚百无聊赖。
“非也!”黄祖昂然对道。“也没什么可遮掩的,我们黄氏与本地出身的益州牧刘焉多有往来姻亲,我族叔子琰公与他更是亲表兄弟,而那老小子却偏偏去了益州,去了益州倒也罢了,还时不时的试图反覆荆州,这几年,荆州与益州其实在上庸、巴郡多有交战,刘益州不停煽动我等州中故旧拿捏刘荆州,而刘荆州更是上表朝廷说刘益州要谋反……”
孙坚连连颔首,却是想起了这么一回事……刘焉刘表一直闹摩擦,下面递爪子,上面打官司,最后朝廷派出的恰好是黄祖族叔黄琬持节来调解此事。
“光禄大夫持节巡视荆益,其人何在?”一念至此,孙坚也不好装糊涂。
“他拒了刘荆州的招揽,真的持节顺流而上去益州调查刘益州谋逆一事去了。”黄祖坦诚答道。“换言之,我们安陆黄氏先与刘焉勾勾搭搭,试图反复,然后主事之人又一走了之……彼时恰逢公孙氏与袁氏相争于河北,所谓朝廷威权彻底沦丧,族中上下,其实多有震怖,生怕刘荆州会借机将我们处置。”
“我懂了。”孙坚愈发觉得无聊。“他还是念在你们安陆黄氏二世三公的面上多加优待,还违背三互法提拔足下担任本郡郡守……”
“你懂个屁!”黄祖勃然大怒。“彼时我族中领袖虽然不在,却也是满族高冠振袖之人……唯独我黄祖,虽然出身名门,可少时便豪侠任性,只喜欢击剑杀人,后来更只是从军为一武夫,州中上下都说我玷污家门,族中上下也都不值我,便是刘荆州有心收买荆州世族人心,又何曾想过会落到我头上?!可唯独刘荆州对我说,天下动乱,正要我这种人来稳定乡梓!存家门之恩,固然感激,可知遇之恩,我黄祖更不能忘!如今你既然破邓县,襄阳危殆,我黄祖虽然粗鄙,却怎么能放任你轻易全取南阳,从容去攻刘荆州?!你以为我是你这种不知恩义的卖瓜儿吗?!”
孙坚面无表情,沉默许久,却才缓缓抚刀开口:“是我小瞧黄府君了,也小瞧了纪将军,那事到如今,在下也只有一言了……降则生,不降则死,如之奈何?”
“在下不怕死。”纪灵坦然而对。
“我怕死,”黄祖也干脆而言。“但更怕负了刘荆州!求个痛快!”
“善!”孙坚也干脆相对。“我爱将蒋公奕死在吕布、黄忠二将之手,至今使我心中郁郁,正要借两位首级来祭奠于他……大荣,持我古锭刀去,亲自动手,让两位痛快一些。”
“多谢孙破虏。”纪灵应了半声,不顾被缚,直接转身向堂外而去,而黄祖也随之而走。
不过,临到堂前,黄祖回过头来,看了看堂上所挂着的如今渐渐流行的匾额,却不禁驻足冷笑:“念在孙破虏不为难在下的份上,在下有件事情想提醒一下孙破虏。”
“黄府君请讲。”堂中上首位置的孙坚刚刚将古锭刀递给身侧的祖茂,闻言却也难得正色。
“这是间民宅!”黄祖努嘴冷笑。“我来蔡阳城中的时候,见到袁术强占民宅还颇不以为然,因为当日上任江夏时,江夏郡府破旧,我不耐在官寺居住,便也借居在当地一个商户宅内,结果刘荆州听说后专门与我送来百镒黄金,让我重修官寺,独不可以官身以据民宅……”
孙坚忽然醒悟,然后面色难堪起来。
“孙破虏,我问你,你可曾听说过你那两位义兄弟出行巡视时不去官寺而居于他人宅中吗?”黄祖见状愈发冷笑嘲讽道。“就连韩馥那种公认懦弱之人,昔日在邺城,而邺城宅邸以赵忠旧宅为冠,且赵忠死后并无主人,人家都是卸任后方入彼宅安居的!你倒好,你嫌弃袁术无德,以此为名反叛于他,结果却将袁术抢夺来的赃物据为己用,这算哪门子以正讨逆?!依我看,你这辈子,都只是个卖瓜的格局罢了!可怜那个蒋钦,如此忠勇,竟然如纪灵一般从了一个贼,将来要被人耻笑千古的!”
言罢,其人哈哈大笑,在身侧纪灵与身后孙坚的怒目之下兀自转身而去,而片刻之后,纪灵终究是仰天一叹,咬牙跟去,唯独孙坚气愤难名,面色通红,却竟然不能反驳!
片刻之后,祖茂为了解自家主公之气,却是匆匆将二人斩了,并将首级奉上以示正听,然而此事不提,唯独纪灵、黄祖二人却是终究如另一个时空一般,始终没有负了各自主公,皆是一死以报各自知遇之恩,却多少让人觉得有些五味杂陈。
“君侯不必多想!”朱治得到祖茂报信匆匆而来之时,却发现孙坚已经离开了原来所据的宅邸,干脆立到了门外,于是赶紧来劝。“纪灵愚忠,黄祖更是个公认的贪鄙无能之辈,这种人的话有什么值得重视的呢,不过死前故意乱明公心智而已!”
“我知道这两个人不值一提。”孙坚此时多少是有些回复了清明,便坦然扶刀而对。“不过君理啊,我在意的乃是公弈(蒋钦),公弈之死我实在是难以忘怀……这些日子我总在想你们之前劝谏我时说的话,总在想之前的一些事情,你说若是我将来不能成事,那公弈会怎么被后人看待呢?会不会和今天纪灵、黄祖一般可笑?可还有此番黄祖那番言语,虽然多是无稽之谈,可最起码这宅院是不该占过来的吧?”
朱治欲言又止……讲实话,若不是担心孙坚会跟上次在陈郡那般气血上涌,影响身体,他反而要劝谏对方像现在这般多思索一些如何稳定统治的事情,只是上一次太过吓人了,便是朱君理也不好在此时添油加醋。
于是乎,君臣二人一时沉默,只是颇显突兀的站在了这栋宅院之前。
而过了许久,眼见着都要落日了,奉命去做事的祖茂方才匆匆而返,却终于是显得如释重负:“君侯放心吧,也不必再搬了……这栋宅院已经是无主之物了!”
“这是何意?”等了许久孙坚蹙眉反问。
“宅邸主人早在咱们之前于新野击破袁术的时候,便匆匆弃了扔下宅邸,举家顺水逃到襄阳去了!”
孙坚张口欲言,却又如之前黄祖嘲讽他时那般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祖大荣你这个夯货!”朱治气急败坏。
祖茂一时茫然,但孙坚却干脆摆手,只是下令让朱治严肃全军军纪,然后便自往城中官寺下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