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毫端千黜是春秋
九月十一,深夜之中,梁期城内,与妻子刘氏,还有少子袁尚同塌而眠的袁绍是被人小心从榻上叫醒的侍卫通过侍女来报,许攸来到城中,死活要立即面谒袁车骑。UU小说www.uu234.cc
对此,已经长出不少头发的袁绍只能一声叹气,却还是即刻起身召见,俨然对许攸的到来早有预料……这倒是可以理解,想那张益德数日前便搂草打兔子一般顺手把魏郡所属的曲梁城给拿下了,只在数十里外梁期城中屯驻的袁绍如何能不知?而曲梁既失,则许子远在钜鹿功败垂成便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此番匆匆回来请罪更是理所当然。
只是没人想到这厮来得如此之快,如此急迫罢了!
于是乎,深夜之中,体恤下属的袁本初强打精神,只是披上一件外套,便匆匆来到后堂,而其人眼见着许子远眼窝深陷、满身风尘,外加神色匆匆,举止失措,平日风采半点全无,心中怨愤之气倒是立即消了七八分。
然而,袁绍是心下一软了,但其人尚未来得及坐下身来开口安慰一句,另一边,许子远得见对方,却反而直接上前拽住了自家这位袁车骑的衣袖,并语出惊人:
“明公速速发兵邯郸,否则沮公与与韩将军处两万大军不保!而且公孙文琪已经到了河北,此时正在集结兵马,陈公台太行剿匪,隔山塞其后之策已然无能,趁着最后战机,发全军再围一次邯郸才是正策!”
袁绍坐在堂上怔了片刻,方才对拽着自己衣袖不动这位心腹一声冷笑:“子远,钜鹿那边我本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也不必为了脱罪乱说话……我这边消息还是有一些的,无外乎是张益德忽然过来,其人勇猛堪称万人敌,所以能轻松靠郡卒扫荡你那些地方宗贼而已,乌合之众乱斗于郡中,如何便能威胁到沮公与处的局势?”
“本初以为我是为了脱罪才在此虚言恫吓吗?”许子远勃然大怒,半夜之中居然直接拽着对方衣袖厉声怒斥。“我有什么罪?!当日我不过是拿着一沓空白委任文书去的钜鹿而已,半点兵卒粮草都未耗费,如今再一败涂地,也不过是当丢了那一沓文书罢了!若论罪,你手下那些颍川人、兖州人、河北人,聚着七八万大军,耗费了那么多钱粮,折损了那么多人力,居然在邯郸城下不能立足……岂不是个个该杀?!至于你这个车骑将军,心中连功过都分不清,而且身为主帅,见到下属不能建功,居然幸灾乐祸,你到底有什么资格与公孙文琪并争天下?!”
袁绍面色青红不定,一时血涌上来,更是激的头疼难忍……一瞬间,他几乎怒到想下令让卫士砍了此人。
不过,一来,袁本初心里本就有类似想法,他是知道许攸本就没有耗费他半点钱粮兵力,本就也是觉得对方并无大过的;二来,袁绍被对方一骂,却是陡然反应过来,自己连续两月在这里梁期、邺城整编、休养、剿匪,再加上各处相持局面,居然有些懈怠避战的意思,然后忘记了大局凶危……
但是,许攸骂的太过分了,饶是袁本初此时有心饶过对方,但心底的一口气却是难以咽下去,偏偏许攸本人也已经极度失态,愤懑之意充塞心胸,所以二人居然僵持不定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却还是袁绍心中勉强一叹,然后扶着额头一声闷哼:“是我头风复起,一时糊涂,子远不必太过计较……”
许攸追随对方多年,如何不知道自己刚刚确实作死,根本就是在刀口上转了一圈,但事到如今,对方既然服了软,那再行计较也无益起来。
于是乎,其人撒开手来,仰头一叹:“本初,你我固然失态,但大局在前,咱们又相识半生,私室之中,为了些许面子如此扭捏,反而可笑……如今以大事而论,于你而言,其实只有信我和不信我两件事而已,哪里有别的可说?”
袁绍扶着额头稍作思索,却是忽然唤亲信侍卫入内询问:“李进将军是不是尚在城南十里处屯驻,尚未动身?”
侍卫俯身称是。
“让他不要去河内找于毒的麻烦了,速速率本部去邯郸城下支援沮授!”袁本初即刻吩咐,却是完全按照许子远的建议来了。“再去寻辛仲治,告诉他,魏郡这边最后一批整编、训练的部队也不必继续了,全都交与他都督使用,让他立即动身,跟在李进之后往邯郸而去。最后再去发文给邺城的陈公台,还有此处的郭公则,让他们即刻准备,动员各处正在休整的部队,集合全军,准备大举反扑邯郸!”
一番命令已下,其人方才在座中扶着额头望向已经冷静下来的许攸:“子远,我已经尽如你所言那般去救邯郸了,也召集全军准备即刻再攻邯郸,却也轮到你来为我细细说明是怎么一回事了!”
对方如此信任,许攸当然再也无愤懑之意了,只能一五一十,将钜鹿郡南之事尽数讲出,并为对方仔细说明了他本人的推断逻辑。
“你是说,仅凭一个张益德烧断浮桥之事,便断定了这么多东西?”袁绍听完解释,反而犹疑。“未免多心吧?”
“多不多心与见多见少并无关碍,只看推算的合不合情理而已。”后堂灯火之下,虽然形状还是狼狈,但背对袁绍的许攸言语中却已经恢复了几分气度,最起码已经能冷笑捻须作态了。“本初,我只问你,张益德十余日中荡平十城,聚兵六七千,更打得我落花流水,那为何反而烧断浮桥?还不是有心聚集全军去邯郸,担忧身后空虚为安平兵马所乘吗?否则,其人便该是趁机尝试攻入安平,逼我这个败北之人烧桥才对!”
“难道不是张益德知道自家兵马皆是新降的宗贼,皆是乌合之众,只能凭着连胜之下的血勇之气才能支撑作战,这才主动断桥求稳?”
“宗贼是没错,乌合之众也是没错,但钜鹿那边如今有三件事不得不提……”许攸依旧背身而言。“其一,张益德万人敌,攻略起来如狼似虎,如何会轻易止步?其二,董公仁隐忍多谋,隐忍数月,一朝发动,岂会无后续计划?其三,这二人虽算是公孙文琪的人,却与公孙文琪性情不同,尤其是董昭,其人坐视郡南宗贼纷纷而起,却又一朝平定,说明其人智计并不弱于我,当时坐视郡南诸族并起,根本就是存了借我之手清理本地的意图……总之,此人心中有几分在意这几千宗贼降兵死活,只有他自己清楚!”
袁绍一时沉思无语,半晌方才缓缓言道:“你是说,正是因为这群宗贼降兵只能借气势一战,所以董昭和张飞才会疾速来袭邯郸?胜固然好,败了董昭也不心疼,再不然,这几千降卒就只能当做辅兵、陪隶来用了?”
“正是此意。”许子远咬牙而答。“这便是我不顾一切,不用哨骑,亲自连夜打马来此的缘故了……可即便如此,我也是自安平国绕远渡淇水而来,而偏偏秋收之后,各处军粮充足、后勤无虞,张飞用兵又如狼似虎,邯郸城下能否来得及,也只能两说而已。”
袁绍缓缓颔首,心中其实已经信了对方的判断。
不过,此番言语之后,不知为何,只有二人的后堂上却又陷入诡异的沉默之中,许久无人出声,只有灯火摇曳。
隔了不知道多久,还是许攸幽幽一叹:“本初为何不再问我,如何断定公孙文琪已经到了河北,太行山隔山阻塞其后之策已经无用?其实,这件事情倒是我自己擅加猜测的,只是凭着与其人多年相识的直觉之论。”
“这件事情我也有类似直觉,而且我在此处,反而早从山中影影绰绰察觉到了一些迹象。”袁绍头疼稍解,却也只能缓缓言之。“譬如最先派往北太行的使者,除了一开始回信说张燕应下了我的招揽外,后来居然杳无音信,只是隔了许久,紫山那边方又才来了一信,说什么使者随行攻略常山,刀剑无眼,死于流矢,但再派新使过去,也是如泥牛入海一般,豪无回应,算算时日,都已经一个多月……于是我便已经有了猜度,公孙文琪必然是不等秋收,扔下三辅大军提前至于此,而张燕也早已经被他除掉了!之所以没有发动,乃是因为三辅的兵马尚未到来而已。”
许攸一时无言以对。
“子远。”这次轮到袁绍仰头而叹了。“你今日无礼过甚,而我之所以能容你,不仅是你我多年相知,更是因为你虽愤懑至极,却非是以你自己在钜鹿所敛财货尽失为论,反而是以大局为重,劝我所为,也皆是军事之论……你问我如何能胜公孙文琪,其实我以为便在于此了,咱们虽然各有缺憾,但若是能团结一心,我尽力支撑大局,你们尽力展现智计,又凭什么不能与公孙文琪一争高下呢?”
许子远欲言又止。
“也罢!”袁绍复又起身而言。“你一路辛苦,就在我这里暂且安顿下来,我呢,稍有头疼,而且我幼子与我同榻,一时放心不下,还要回去看顾、休息……明日咱们还要准备重攻邯郸呢,都早些歇息吧!”
言罢,其人兀自扶着额头,转入后面卧室中去了,而许攸却幽幽一叹,却许久不曾动身。
一夜无言,翌日,李进先发邯郸,当晚便至,却是迎面撞上张益德与关云长合力夹击邯郸城下的沮授、韩猛……一时危急之下,李进按照许攸事先提醒,不理营寨,不理沮授,而是驱全军绕到大营东面,直扑张飞所部侧翼。
话说,李进的兵马是从黄巾起义开始便逐渐磨砺出的家族子弟精锐,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所以其部虽然多年间因为各种战事有所损伤,却挫而不散,败而不溃,此番休整结束归来,更是兵甲齐备、军心可用;而张飞的兵马,正如许攸所言,不过是投降的宗贼仓促聚拢,全靠一番血勇之气而已,打顺风仗那就如狼似虎,一旦受挫,便自然崩殂……实际上此番作战,为以防万一,少有的可靠郡卒也全都被董昭留在了身后曲梁城中,就是怕被牵累,而不敢夜袭,选择傍晚时期攻打敌营,也同样是一种无奈之举。
于是乎,双方一开始战斗激烈,甚至于李进的兵马奔袭而来,本就有些疲惫,外加些许数量劣势,反而处于下风;但战到入夜,张飞所部连战十余日的深层疲惫与乌合之众的姿态展露无疑,李进亲自持矛大呼向前,钜鹿郡南的六七千宗贼则彻底崩殂,全军溃逃!
天色昏暗,事不可为,关羽、张飞便是想用斩首战术都寻不到对象,只能各自收兵后撤,尤其是张益德,其部毫无纪律,想要收拢竟然只能返回身后数十里的鸡泽,甚至曲梁城才有希望,倒也堪称十足十的败仗了。
而随后数日,只见袁军源源不断,密密麻麻,却是重新归来,而且这一次非但兵精粮足,气势更盛,却还有数万新收降的南太行山匪随从而来,人数更众……实际上,袁本初发文其人治下三州一十九郡国各处官吏的运粮、动员文书,还有要求曹操北上陈留和张杨一起覆灭逃窜到黄河边缘的于毒时,干脆公开自称五十万大军!
这个数字自然是虚的,但据审配在城上观察,城下兵马确实更胜之前一次,应该不下十万之数,而若是算起各地动员起来的运粮民夫,恐怕三十万之数总是有的。
“邯郸最危险的时候到了。”曲梁城西面城墙之上,望着前方因为秋日水涨而水天一色的鸡泽,董公仁难得面色严肃至极,配合着他一张黑脸,就更显的人了。“邯郸城被沮授拖着,相持了数月,城中兵马、百姓虽然无破城之危,却也不能轻易出城活动,反而要防备不停,此时其实已经疲敝至极,而袁绍卷土重来,更兼秋粮入库,根基深厚,气势正盛,而且他在梁期城数月,必然也已经有了些攻城的筹备……说不定便能直接攻城!而关云长虽然骁勇,又怎么可能轻易逆势而为呢?”
张飞想起之前自己的兵马被李进轻松大破,也是无可辩驳:“兵马疲敝,确实无奈……不过,也是我失机在先,若是当日没有烧掉浮桥,何至于此?”
“此事与烧桥无关。”董昭依旧黑面冷颜。“而是说世间之事,各有规律,恰如海水潮涨潮落,也如河泽之水秋盛而冬涸……现如今,便是彼方真正最盛之时,而邯郸最弱之时;至于稍待半月,甚至更少时日,君侯引大军至此,便是我方最盛,而彼方渐渐势弱之时了。这些事情,本就在计算之中,至于我等个人,居于大势之中,真正能做的,无外乎是我之衰势逢彼之盛势之时,尽全力维持一二;而我之盛势逢彼之衰势之时,能摧枯拉朽,多胜三分,从而早些让风波平息,世态安稳,如此而已。当然,想来以关云长与审正南之智,也该早有所料,并早已经准备好各尽其责了。”
张飞缓缓而叹。
“之前数月,在后方梁期城那里,早已经伐木制作云梯、撞木无数,此番专程运来。”邯郸城下,去而复返的袁绍居于将台之上,虽然兵马看起来更盛,但其人却并无骄矜之色,反而因为公孙指日可待变得格外严肃与小心起来。“得蒙沮公与辛苦在此维持,不但保住大营,而且邯郸守军也已经疲惫不堪,正该一鼓而下……鞠将军!”
鞠义闻言立即出列。
“关云长三千兵马,依然在城外互成犄角,你之前路上寻我,我让你今日再言……所以,你以为该当如何?”袁绍冷冷相询。
“属下以为,当不惜城上弓弩压制,不计死伤,反以弓弩制之!”鞠义昂首自若,其人的凉州口音一时让将台上的无数军官、幕僚纷纷侧目。“之前败走,便是我军自以为兵马无数,凡事皆求完全,尽用些花里胡哨却不中用的计策,这才被关云长所制……其实,关云长确实难得熊虎之将,兼智力卓绝,但若能不计死伤,以命换命,其人未必不能制,邯郸城也或许早已攻下,何至于今日尚在城下无能为?!”
旁边陈宫、辛评,还有此时军中最大的功臣沮授同时色变,便是许子远也都冷冷的瞥了这个武夫一眼。
而鞠义理都不理,却是兀自看向袁绍请战道:“若明公愿与属下两千甲士,四千弓弩手,并不以损伤而论,则属下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关云长绝不能耽误攻城!”
“好!”袁绍同样没有理会那些被冒犯的谋士们,而是同样扬声相对。“有件事,却要与诸位将军说一说……白马贼窃国大盗,以至于汉室权柄旁落,我既为车骑将军,受三州一十九郡公推伐贼,总要有些一时权宜之举……须知,军功当封爵!”
此言一出,鞠义先是和周围人一样目瞪口呆,却又欣喜若狂,直接跪地而言:“明公见谅……主公见谅!属下族中本是平原大族,数十载前因罪……因故迁徙凉州,天下乱后方才回到河北投军……若能为平原一亭侯,则臣虽死亦能对先人,可谓此生无憾矣!”
“我与你四千甲士、六千弓弩手。”袁绍也不答应,也不许诺,而是依旧冷冷相对。“若关云长还能出营乱我攻城之策,你也不用说什么平原的亭侯、都亭侯了,我念在君臣一场,将你葬回平原便是。”
鞠义不惊反喜,连连叩首不止。
“鞠将军先去布置阻拦关云长。其余全军,除沮授、韩猛两位移营到城东屯驻,以作后军外,全部修养一日,明日一早,饱餐一顿,便四面攀城!”言至此处,袁本初却是抓下头上的丝绸帽子掷在将台之上,复又才拔刀而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有差池,自公台以下,皆可斩首!”
陈宫等人当然知道袁本初的意思……此时虽然全军极盛,兵马更胜之前,但因为公孙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到,局势反而比之前是要危殆的……故此,大局之下,并无人再做多余举动,反而在陈宫的带领下,纷纷出列称喏!
袁绍卷土重来,十万之众围城,关云长当然不会坐视,而审正南也绝不可能屈服,他们二人的性格决定了他们二人的选择。
但是关云长上来出阵,试图阻碍,却是遭遇到了鞠义以命换命的打法虽然关羽的部属依旧选择依靠着城墙出击,虽然城墙之上的防御部队有高度优势带来的射程与精度还有力量三重优势,但数量却远远不及仿佛发了疯一样的鞠义所部,甲士拼命向前,身后无数弓弩手顶着巨大伤亡轮番抛射,然后也给之前坚持了数月的关羽所部带来了巨大杀伤。
但更要命的是,关云长本人胳膊上居然也中了一箭,不得已退回营中疗伤坚守。
与此同时,袁绍从城南、城东、城北同时发兵,数万大军几乎是全线蚁附攀城,数个城门同时冲撞。而且你还别说,下午时分,北城门居然被干脆利索的给撞开了,只不过这时候袁军才发现,审正南数月间绝不是闲坐在城上的,城门内居然已经套了一个巨大的瓮城,陈留赵宠率部涌入,却被审配一声令下,直接射成了刺猬,最后是还是其部下一名雄壮曲长不计生死,举大盾冲入,将其尸首抢回的。
第一日的交战,以这一次瓮城诱敌作为结尾,匆匆落下。
但城上的审配却依旧面色阴沉,因为他清晰的看到,袁军在逼迫这些明显是太行山盗匪降兵进行攀城、地方豪强整编出的精锐步卒攻击城门的同时,居然还在同步让辅兵、民夫堆砌造土山……而这一次,且不说关云长根本没有大雨可期,其人更是胳膊中了一箭了……总而言之,袁绍这一次跟第一次前来时相比,明显是做了万全的准备,然后发挥出了他最大的优势数量压制。
量变引起质变,审正南并未听过这句话,却绝对懂这个意思,当十万大军没有任何多余的人力浪费之时,当沮授用兑子的方式利用之前的秋雨绵绵与邯郸守军相互困住对方数月以后,此时的邯郸真真正正进入到了危机之中。
不能将希望寄托于援军,甚至寄托于城外的关羽再度发威了……这个时候任何侥幸心理都不能有!
“传令下去,拆了王宫,取用现成的板材,在那两处土山前的城墙上搭建新楼!”审配黑着脸回头吩咐。“然后居高临下,射击工地!”
身后吏员、军官虽然面面相觑,却也不敢多言,而是在稍作停顿后依旧奉命而为……实际上,自从陈王战死以后,天下诸侯王多已经废顿,到底是没几人在意了,至于说宫殿,那就更不用多言了,洛阳都荒废了,想当初董卓迁都,都不忘扒了历代天子的陵墓盗取财货,何况是诸侯王的居所呢?
与此同时,袁军大营中,中军大帐内,虽然没有军议,袁绍也在外面亲自巡视营地,但此处却还是一片繁忙景象,总揽幕府的陈公台端坐在主位侧下方,而数十名车骑将军府幕僚,包括不领兵的郭图等人,也全都列坐两旁处置公文……毕竟,邯郸这里十万大军不止,还有三州各郡县民夫、粮草输运,以及所谓日常州事,全要聚拢于此,袁绍怎么可能亲力亲为?
“何事?”陈宫刚刚检视了一遍郭图汇总送来的伤亡报告,写下姓名,盖上印鉴,然后将文书收起,但一抬头却发现郭公则依旧立在身前,也是立即冷冷反问。
“回禀长史。”郭图知道对方厌恶自己,所以哂笑一声,干脆直言。“有一事要与长史汇报……许子远派人去挖坟去了!而早在青州时,长史尚未入幕之时,主公便有明文公告,严禁我军士卒侵犯陵寝……”
“我知道……”陈宫一边低头收拾公文一边冷冷作答。
“长史知道这个法令最好不过……”
“我是说,许子远去挖附近坟墓一事我已经知道了。”陈宫凛然对道。“我以为并不违反法度……邯郸乃是古都,周边陵寝非富即贵,里面的建材也多是上好木料,审正南早在第一次围城之前便将附近大木尽数伐倒运回城内使用,而我军木料器械多是从身后梁期运来,费时费力,故此,许子远之前建议同时起石以攻城时,因为人力有余木料不足,所以我就许他就地取材,不可以吗?”
“多少有违道义吧?”怔了半晌,郭图方才嗤笑对道。
“若是白马贼得胜,你们郭氏灭了族,你郭公则被斩首示众,便不须担忧什么道义了……反倒是许子远,其人与白马贼多年旧友,说不定还能端坐在上,点评一下你我的首级呢!”陈宫一边说一边复又取来一张公文仔细审阅,唯独口中不停。“郭公则,大敌当前,我只望足下即刻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安心奉公……否则,我一定向主公请命,先斩了足下这个事到如今还在乱我军心的小人!须知道,主公幕中有才无德之人不少,但却只有你一人是真正不顾大局的短视可笑之辈!”
郭图愤然拂袖而走,陈宫却理都不理,而是继续低头做事。
一夜相安无事,第二日,双方酣战继续,邯郸城头上开始堆砌砖石木楼,这让垒土山的袁军颇为受制,不过审配却也遥遥望见了城下起的工地,面色更加阴沉……垒土山不是一日能成的,石也非一日能成,但强如关羽的受伤与鞠义不计死伤的拼死阻拦,还有双方各自不顾常理俗礼的限制,各显手段,都无疑表明,战事进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第三日,袁军第一次登上了城头,虽然立即被撵下,但还是极大振奋了袁军士气。
第四日,辛评主持的挖地道举动被迫自己中途停止,因为秋日河北水系丰沛,整个地下水线过高,他们轻易挖到了泉眼,然后地道垮淹没塌,死伤数十人。
第五日,土山率先越过城墙高度,与城上对射,但靠着拆王宫而建起的临时塔楼却保持了对土山的高度压制。
第六日,许攸试成功……
但也就是在这一日的傍晚,张益德忽然学着袁绍那般卷土重来!其人率领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五百骑士,故技重施,伪作袁军,居然趁着战事正酣穿过西面袁军大营,然后方才对着城下攀城之人纵马奔袭!
西城主攻之人乃是吕旷,其人猝不及防,居然被张益德临阵斩杀!
话说,审正南本就是张飞清河的上级,二人相熟共事数载,此时审配在城上得见故人却是比当初见到关羽更加兴奋,其人毫不犹豫,当即下令,冒险打开了西门,使得张益德得以从容入城。
援军到来,还是世间公认的虎狼之将,却是让邯郸城中士气为之一振。
“入城也好。”将台之上,袁绍得知消息后,遥遥相望出现在城墙上的那个雄壮身影,却并不以为意。“石已成,便让他随审正南一起殉城,以成其义气之名好了!”
“还是不要管石了。”立在一旁的许攸同样看到了出现在城墙上激励士气的张飞,却面色阴沉,出言惊人。“依我看,本初应当立即弃营,转回身后,以防被两面夹击,或是被人截断后路……”
袁绍一时怔住,却又陡然惊醒:“子远是说,公孙文琪已至?”
“如我所料不差,其人前锋应当已到鸡泽,否则张益德哪里来的骑兵?”许攸冷笑一声。“邯郸被围的水泄不通,他又不知道我们的石明日就能启用,而鸡泽那里是赵国、魏郡、钜鹿的交汇处,天然适合选择出兵方向不说,秋日水涨,彼处湖水蔓延,正好遮蔽大军集结……”
“许子远,你有几分把握?”陈宫双目赤红,扶刀质问。“石是你亲自督造完成的,数十架石齐发,说不定明日便可破城!便是明日破不得,后日说不定也能破!然后我们反据邯郸,便是卫将军到了又如何?而如今十万大军,交战数日,耗费无数、死伤数千,却居然要在破城之前选择撤军……”
“并无半点把握!”许攸扬声相对,直接打断了对。“但在下却知道,若万一我等数日内攻不下邯郸,而公孙文琪的幽州突骑却尽数出现在身后,断了咱们与梁期城的通道,则十万大军,一朝俱丧!本初、陈长史,在下只想说两件事,其一,若公孙文琪至,便是决战之时,与之相比,一城一地反而无谓;其二,那便是这邯郸城下,于我们而言,并不是决战的好地方!”
将台之上,一时鸦雀无声。
“谁来断后?”隔了片刻,袁绍方才开口询问。
“不用谁断后!”许攸望着夕阳恍惚作答。“讨董之后,北地渐渐绝了马匹生意,但之前河北、中原马匹还是充足的……我算过了,咱们把战马聚在一起,足有七八千之众,还是一股很强的骑兵力量的,可以集合起来,交给文丑将军统一使用……而以此八千骑兵断后,则城中审正南、张益德,城外关云长,全都无能为力。”
“那便如此作吧!”夕阳之下,袁本初只觉的头疼难耐,却还是强撑着勉力言道。“全军有序撤回梁期城,据城而待故人相访!”
众人沉默许久,方才领命。
此事既然议定,第二日上午,袁军扔下岌岌可危的邯郸城,拆毁石,主动后撤,大军有序分层次往身后梁期城而去……全程并无未见到敌军阻拦。而当日晚间,沮授便率先行动身的两万大军先行赶到了只有三十里距离的梁期城,沿途也没有见到传闻中的幽州军。
停战第三日,袁绍率收拾妥当的主力部队四万之众,第二批撤回,也是从容到达了位于邺城与邯郸中心点的梁期城下。然后依旧以此为行辕,并营造防务,却还是没遇到任何幽州军。
这时候,军中已经有人愤恨请斩许攸了,甚至有人说他是公孙的旧交,是在做间谍,只不过被袁绍斥退了而已。
开始撤军后的第四日清晨,最后一批主力部队三万步卒启程回军,依旧没看到传闻中的幽州军主力,不过他们却在启程离开邯郸的时候遭遇到了关云长和张益德二人联手的劫营……这倒是题中应有之意……不过,由于早有安排,文丑驱动八千骑兵出营阻隔,却是一度逼退了并无多少骑兵的二将。
但是,就在这日中午时分,当陈宫领着鞠义、李进等人率领最后三万主力行到距离梁期城只有十里的时候,无数幽州骑兵却忽然间密密麻麻的出现在了东北方向……很显然,就是从鸡泽身后绕来的!文丑一边防备着辍在身后的关张二将,一边不要命的一般派出哨骑无数,却是看的清楚,所谓‘幽州突骑’以千骑为一部,旗号分明,却足足有不下二十部之众,而且其中居然还有关中、河东、并州,乃至西凉地方的什么旗号!
事到如今,且不说负责最后这三万大军的陈宫立即按照原定计划,就地停止撤退,并摆出车阵以作防备,也不说袁绍听到消息,即刻从梁期城动员全军向前救援陈宫,更不提文丑领八千骑兵匆匆启动,试图迎面阻拦一二。
只说一件事情,那就是当一名膝盖中箭的斥候抱着马脖子拼死来报,说是鸡泽方向,复又涌出不下数万步卒,而他亲眼所见,步卒中央却是拱卫着数千白马骑兵,伞盖仪仗、白马旌旗无一不在,且直往此处而来时,众人却是再不怀疑许子远的头脑了。
很显然,卫将军公孙真的已经到了。
我是真的已经到了的分割线
“汉末,关张并得万人敌之言,及袁绍初围邯郸……审配守城,关羽分兵三千,出城建营,参军郭嘉随之,曰:‘敌虽众,及其未定,击之,可破也。’羽大善之,于是翌日三击敌营田银部,斩将溃营,惊怖其众,绍稍沮。隔日,乃建土山,欲诱羽而擒。嘉进曰:‘此十面埋伏之策也,将军可稍缓。’羽对曰:‘非其言也,且观成败。’乃趣千众出营,绕城缓行,及到土山前,正见雷雨大作,乃乘雨而攻,大破之,兼斩袁军大将高览,方得胜而归。绍既被挫锐气,又逢大雨,知不可为,竟以十万众不得为而走……待数月,邯郸疲敝,绍以秋收后兵马俱全,遂再发十万众合围邯郸,几得之,适逢太祖亲援将至,方走。时张飞在城中,乃语关羽:‘卫将军至矣,将有大战,吾等为卫将军爪牙之任,不先折其势,则大战不得也。’羽大赞之,二将乃并骑兵,得七百众,追而攻之。绍忧,乃使中郎将文丑率骁将八千,翼而阻,羽、飞以七百骑入八千骑中,辄杀伤百馀人,乃出,如此者六七,阻骑散乱难制,终不可卒脱。”《旧燕书》.卷六十九.列传第十九
诗曰:白马将军讨董成,义士还乡尽锦圭。
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
百战沙场皆疲敝,忽闻城南已合数重围。
甲光向日金鳞开,黑云压城城欲摧。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突营斩杀河北将,一人独领千骑负刀回!
本卷完
ps:万分感谢新萌主jdjason同学,不知不觉快108个好汉了……同时还要恭喜熊先生儿女双全!
多说一句,这次一个是996了一天,太伤了,但除此之外主要是我重写了一遍,一开始这章是以张飞、董昭视角写的,但是写的极不满意,所以删掉重来,当然还是不满意……其实整个这一卷都有问题,最主要的是一个就是非主角视角问题,所以写了之后,然后又想一口气写完这状态最差,最挣扎的一卷……当然,我也知道鸽了太多,多说无益,但还是要重申,这本书绝不会太监,然后我一定尽量保持每月字数。希望大家佛系追书。
第一章 诚知匹夫勇(跪谢若冰大佬的白银盟)
诏发西山将,秋屯陇右兵。www.uu234.ccwww.uu234.cc
因为路途的缘故,公孙的主力部队到达魏郡边境的时候,已经算是深秋了……草木枯黄,叶落归根,之前暴涨的秋池也会从这个时候开始渐渐干涸下去,直到明年一个新的轮换降临。
然而,正所谓秋高马肥,由于自然气候的循环、农业生产的规律摆在那里,所以这个时候,中国北方地区的军队本就处在最佳状态。
战火燃起,伴于秋叶飘落,沙场秋点兵绝非虚妄之言。
魏郡、赵国边界上,背靠青、兖、冀三州十九郡的袁绍一口气投入了实打实的十万之众,堪称浩大。然而公孙汇集幽、并、冀、三辅近二十郡国的精锐后,累计也有五万战兵,三万辅兵,算上原本就在前线的审配、关羽、董昭、张飞等部,居然也达到了约十万之众。
而且,由于幽州军中骑兵多达两万有余,甚至还配置了数万挽马、犍牛以作辅助,所以若以军阵之盛大广阔而言,却是远远超过对方,这使得大军向前之时,军中上下不少人心驰神遥之余,渐渐胆气丛生。
回到眼前,这日上午,邯郸城东南数里处,当从鸡泽背后闪出公孙汇集了从邯郸城中匆匆出兵赶来的审配,大略得知前方军情,知晓关羽、张飞居然咬住了文丑断后的骑兵主力,欣喜之余,也是当即下令,要除去白马义从之外的两万余骑兵尽数出阵,务必要趁机杀伤文丑所领的袁军骑兵主力,为决战创造更好的条件……然后其人方才率领换乘了白马的地方重臣、高阶军官、亲信幕僚,领着步卒大阵缓缓前行,向南趋近。
而等到中午时分,军中赶到距离前方已经发生战斗的地方不远之处时,更是有消息传来,说是文丑所部八千骑兵已被幽州军骑兵主力咬住,正在全线交战……军情一至,白马丛林之中,众人纷纷面露喜色不止。
但是,位于正中央伞盖之下与审配交谈的公孙听到这个消息后,先是环顾左右,却又忽然在马上回过头来,盯着身后无边无沿、徐徐如林的军阵看了片刻,然后一时摇头不止。
这个动作太过刻意了,审配在旁,见状当即蹙眉询问:“君侯为何摇头,可是军中哪里布置有误?还是身后有什么遗漏?”
“非也。”公孙回过头来,闻声失笑。“只是刚刚听正南说到袁绍兵力,然后再一回头见到自己身后兵马,想到此战中我军数量居然不比对方少太多,军容也太过盛大,所以心中有些忧虑而已……”
此言一出,审配、董昭面面相觑,娄圭、荀攸各自无言无声,倒是田丰忍不住替所有人问了出来:“君侯这算什么话,兵马比对方多难道是坏事吗?战事一论,归根到底,无外乎是以强胜弱,以多胜少而已!”
“元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强弱多少之言也是有限度的。”公孙一声感慨,干脆在马上应声道。“十万以下,兵法之要务确实在于如何调配兵力,使局部中能以多击少;而双方兵马一旦在十万以上,就不是越多越强了,反而有些越多越弱的感觉……你们想一想,自古以来,以周武伐商的牧野之战算起,真正定天下大势之战役,除了一个长平之战不好说外,其余所有种种,是不是皆是兵少者胜?是不是皆是兵不足十万众者胜兵马过十万众者?”
除了奉命引骑兵出击的那些骑将外,身侧诸多文武官员、将领幕僚,听得此言,细细思索,却是纷纷色变。
因为,公孙这话虽然听起来不合乎常理,但仔细想想,却说的一点都没错!
自古以来,直接影响了中国历史走向的大战役中,除了一个兵力存疑的长平之战外,其余所有战例,真的有一个算一个,皆是兵少者胜,皆是兵马越过十万者败:
牧野之战,姜太公三千虎贲一冲,数十万奴隶临阵倒戈,血流漂橹;
钜鹿之战,诸侯皆做壁上观,项羽独以数万楚军破釜沉舟,大破秦军四十万;
彭城之战,项羽三万精锐骑兵急袭而来,一战尽驱诸侯联军五十六万;
井陉之战,韩信一万新卒背水大胜赵军二十万;
昆阳之战,刘秀所在义军加一起不过两万,却能一战而溃新莽军四十二万……
而且这还是已经发生的,是审配、董昭、程普、高顺这些人知道的、听过的,而他们不知道的,其实还不止这些呢……在另一个时空里,汉末三国三场决定性大战的胜方,官渡之战的曹军、赤壁之战的孙刘联军、夷陵之战的吴军,乃至于再往后淝水之战的东晋北府军,隋唐时期虎牢关之战的李世民所部、李靖灭突厥一战时的唐军,最后赢得那边几乎全都是兵力较少的一便,而且这些胜者没有一个一次性投入兵力超过十万的!
“敢问君侯,这是为何?”怔了片刻,并不懂什么叫幸存者偏差的军中首席大将程普忍不住出言相询。
“此事简单,其实就是兵马多了真的没用。”公孙失笑作答,半真半假的应道。“一郡决战之地,一次尽出十万众便已经到头了,再多的话,一旦拖延下来,那么后勤补给、军务管理、指挥分划,乃至于地方水土就都承受不住了……不是说不能在一地强行配置聚集更多兵马,但是多出来的这些兵马,未必能参战不说,反而影响后勤极甚、迟滞指挥极多,于胜负而言,绝对是弊大于利了。”
“原来如此,”董昭听着公孙那不知真假的诡辩,却是忽然醒悟,便不由在马上捻须笑道。“君侯不是嫌自己兵多,而是嫌袁本初兵马太少……”
“不错,其实于我或袁本初所领郡国人口、所获武库储备而言,十万大军真的是易如反掌。唯独袁本初明知只能以量胜我,却居然还能保持清醒,没有在秋收后兵粮充足时盲目聚兵于魏郡,倒也算是我小瞧他了……”说话间,公孙望着前方已经隐约能见的烟尘滚滚之处,听着已经隐约能闻的战马嘶鸣之声,稍显感慨,却是直接勒马,转向往一处土丘高地上而去,周围幕僚纷纷景从,而一堆中级军官、军吏们却是在程普的示意下立即散开,指挥部队沿着小丘周围布阵停驻,两侧更有张南、焦触二将各引三千步卒左右一起前突,为前卫之势。
而等到公孙在小丘上立定,其人方才指着前方隐约可见的骑兵混战场景,肃容继续言道:“不过,我此言也不只是称赞袁绍,最主要一句话,乃是希望诸君能够反过来想一想……十万之众,便足以定天下大势!而若一诸侯有了支撑十万大军,或者干脆数万大军决死一战的本钱,那无论天下形势到底如何,强弱如何分明,其人便都有了问鼎天下的资格……此战,不容半点大意,而我军虽盛,却也不可有半点小觑彼方之意!”
众人终于醒悟,且不说什么兵过十万必败的荒谬言论,自家君侯主要还是担忧军中有骄态,所以才临阵敲打一二,于是乎众人纷纷肃容,然后转向南侧,仔细观察战局。
不过,所有人看来看去,除了能看出来前方战场格外激烈之外,却居然看不清战局走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袁绍忽然警醒退兵,却是让两支空前庞大的大军在平原上以追尾的怪异模式拉开了战幕。
一方是八千骑兵,身后却有三万大军结成车阵,以作接应;另一方是忽然得令上前扑出的两万余骑兵……双方都是仓促接战,都来不及作出大规模战术动作,所以都是以部曲为单位在邯郸城与梁期城中间的肥沃田土上往来奔驰,然后骑射、突刺、践踏,或生或死而已。
这种作战模式,使得双方交战范围立即在陈宫的车阵与公孙刚刚压上来的大军中间,以一种扁平化的模式迅速扩散到了十几里宽的战线之中,一个人骑马立在一个小土坡上,要是能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就怪了!
不过反过来说,既然旁观者连看都看不清,那交战者又能作出什么精妙战术动作呢?混战之中,注定意味着兵多者、兵强者要胜于兵少者、兵弱者!
这一战,哪怕是公孙刚刚敲打过,但所有人还是坚信,幽州军必然得胜。毕竟嘛,两万打八千,这不是还没超过十万之众的界限吗?想来老一套道理此时还是有用的。
“请明公务必小心突袭!”众人停在小坡上云里雾里看了片刻,荀攸忽然开口,小声提醒。“我军骑兵更强、更多,而文丑本该稍作阻拦便即刻后撤,此时还冒着巨大伤亡拖延不走,必然是有所图……而如此局势下,其人唯一能图者便是明公本身了,余者皆不足虑!”
白马旗下诸多人当即醒悟。
“若如此,倒是我小觑了文丑。”公孙闻言也是一怔,却又立即不以为意起来。“不过这也无妨,此番出征,诸将各有所责,程德谋为我中军主将,直接受任诸军师总揽行军布阵之责;庞令明为义从总领,临阵护卫在于他与诸义从;韩元嗣为中护军,监管诸将……我看三位做的都不错,既如此,又怎么需要担忧突袭呢?”
公孙这当然是表扬,而且观察了严禁的前卫部队与严正的白马义从后发自内心的表扬。但随着他的言语,被提到名字的这三位还是头大如斗,程普明明已经布置了前卫部队,此时却还是忍不住下令调集高顺及其部陷阵营上前,藏于小坡后方;而庞德更干脆,直接下令义从检视兵器,做好战斗准备;便是韩浩,也立即重新整饬了一遍中军仪制。
不过,尚不等三将重新处置妥当,右前方烟尘之中,隔着数百步的距离,忽然涌出一股千人规模的骑兵,其部掩旗而行,血污灰尘遮蔽铠甲、袍服,正趁着战场的混乱,用一个略显倾斜的角度试图从小坡前横过。
咋一看,就好像是一支辛苦作战结束的幽州骑兵正试图越过小坡,去另一侧寻敌接战一般。
然而,这支部队行到程普安排在小坡右前方的前卫部队侧翼时,却在幽州军中军诸将的冷眼旁观下毫无意外的突然举旗,然后直接试图击破前卫部队,冲锋到公孙伞盖跟前诸人瞥的清楚,那为首一员铁甲大将背后亮出的旗帜上正是一个‘文’字!
毫无疑问,这就是荀攸之前提醒的事情,文丑冒着巨大伤亡不退,根本就是想建奇功!
程普、庞德几乎是齐齐冷笑一声,然后程德谋率先上前下令,要求右前方的焦触率领其部顶住对方,并又从身后调集重兵,准备兜住彼辈;而庞德却是扭头望向了公孙,请求示意。
“发动义从主力下去。”公孙看了眼远处情形,稍作思索即刻下令。“但不许交战,下去绕个弯便立即回来,直接往左面张司马军阵身后而去……”
庞德登时醒悟,即刻催动大部分义从向右下方而去,一时间白马如林,却又奔驰如虎,气势极盛。
要知道,来袭的这支部队本就难以突破幽州军布置好的前卫部队,此时见到举世闻名的白马义从直扑而来,隐隐有汇集步兵全吞己方之势,更是震动难名,一时颇显散乱。
不过,那文字大旗下的将军见到自己突袭失败,甚至有被围歼的危险却不惊反喜,反而一回头亲手砍断了自家大旗,以示决绝之意。
但是,随着其人如此动作,庞德却又即刻调转马头,硬生生的在战线前做了一个回转,直接扔下小坡前右前方的这千余袁军骑兵,直扑向左而去。
砍断大旗那名袁将登时面色煞白,却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话说,早在白马义从主倾斜而下,公孙驻马的小坡处一时间只有数百义从之时,小坡左前方,一支只有百余人的骑兵部队便已经出现,不过看起来倒像是发现袁军动作回身救援的一曲幽州骑兵而已。
而等到白马义从彻底冲下,似乎要一头扎入那支千余众的袁军骑兵身上时,这支百余人的骑兵却直接调转马头,利用人数少行动灵活的优势从前卫部队侧翼狭窄缝隙中疾速穿过,直扑山上而来。而若幽州军中有人认识文丑的话,就会发现,这位袁军骑兵大将干脆只穿一件普通铁甲,却正在这支小规模队伍中。
非只如此,这支只有百余人的袁军骑兵,几乎人人装备铁甲,绝非等闲之辈。
但是很可惜,文丑如此精彩的表现,却注定要在荀攸那惊人的事先判断与幽州军的早有准备之下白白施为其部尚未到达坡前,刚刚看似凶狠扑出的无数白马骑兵就已经折身到了他的侧翼,接下来,随着公孙复一挥手,张南率领左前卫部队封闭这支军队退路的同时,早有准备的剩余的几百义从也在张既的带领下正面扑处,俨然是要三面兜住,全歼此辈。
眼看事不可为,文丑仰头长叹,居然下马弃兵,口称愿降,并甘受束缚!百余铁甲骑士,还有那作为幌子却陷入绝地的千余骑士,惊愕之余,也多有人下马称降。
程普、庞德等人在前方团团围住,一边捆缚降兵,一边却又飞马来报自家君侯,而公孙早已在坡上看见文丑引众下马,心中惊疑不定,此时只能相顾左右,征询意见。
“属下以为不可受其降!”审配扶刀立马,当仁不让。“观彼辈今日如此心机,俨然是对袁绍尽心尽力之辈,突袭不成,转而投降,更有可能是心有不甘,寻机接近君侯,意图谋刺,又或是准备于关键时刻,举降兵反复……决战在即,此辈绝不可留!”
公孙缓缓颔首,若有所思。
“属下以为,还是应该受其降的,并且要将旧部与他,还要高官厚禄。”田丰却是立即提出了与旧友截然相反的建议。“决战在即,临阵收降大将,足以震慑敌军……若是担忧其人反复,可以在受降后驱而远之,却未必要杀掉,否则天下人何以视将军胸襟?!便是身前袁军,听闻此事后,又会不会有哀兵之志?”
公孙微微蹙眉,竟是真的为难了……因为他是骨子里是真不信文丑这个追随袁绍许久的心腹大将会投降于他,但是田丰说的也极有道理!
杀了是痛快,也能以绝后患,却不免有失气度,甚至的确可能增强敌军战意;而不杀,此人勇武而又狡猾……公孙大娘可是说了的,徐晃不是此人对手,赵云都与此人数十回合不分胜负,也就是关云长和张辽并力突击,靠着突袭才一战斩之,而观今日之战其人应该也是有智计之人……那么这种人,放在哪儿能放心?
于是乎,为难之下,公孙复又看向了娄圭、荀攸与董昭。
娄圭和荀攸一时沉默,董昭稍作思索却忽然失笑,引得众人纷纷侧目:“一个不能用的手下败将而已,君侯有什么为难的?来日决战,何妨将他当众还给袁本初,也好让天下人知道君侯气度?”
众人俱皆愕然,而公孙初时愕然,却又旋即大笑。
话说,此番骑兵交战本就是猝然相逢,临时爆发而已,随着文丑突袭之策失败,本人也被俘,大部分袁军骑兵即刻崩溃,往身后车阵中逃窜,这一场开幕之战也算是到此为止。
而稍待片刻,前面各部骑兵将领也纷纷遣翎羽甲士来报,说是更南方烟尘滚滚不断,袁本初已经亲率主力大军来援陈宫,并已经汇集车阵,前方将领不敢擅动,请求指示。
公孙也当即下令,即刻收兵,以骑兵断后,撤回邯郸,背城借着袁军之前营盘立寨。同时又派遣沮宗为使者面见袁绍,下战书一封,相约决战。
袁绍虽然稍微受挫,且又折大将(其人并不能确定文丑下落),却毫不示弱,当即回复沮宗,三日后战于梁期、邯郸正中,也就是今日骑兵混战之地。
当然,双方同时约定,今日双方死伤颇多,应许对方返回战场救死扶伤,收尸招魂,期间不可相攻。
我是不可相攻的分割线
“文丑者,绍大将也,汉末袁氏交攻太祖,战于梁期,时太祖十万兵猝至,丑持八千众断后,奋力相战,终不得脱,乃逆行向北,强攻太祖中军,杀伤甚重,唯百余骑困于中军前……太祖喜其武勇谋略,然知不可屈其志,叹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遂相约许归袁氏,丑方弃兵受缚。”《新燕书》.世家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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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难夺三军志
秋末风清,云高气爽,将冷未冷之时,大雁正欲南飞。UU小说
卫将军公孙引十万众来到邯郸城下,却全程并未进入这座自己分外熟悉的城市,只是驻扎于城南袁军仓促离开后的大营之中。
而三日内,其人也并未做什么多余的举动,没有去想什么奇谋秒策,也没有忽然决定什么乾坤一掷,就连几位军师领着军中诸多将领、幕僚、军吏商议排兵布阵一事都未过多参与……双方二十万大军猬集在两座相距不过三十里的城市之间,能有什么奇谋秒策可施为?又有什么空间与时间去施为?
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此规模的战争,越到临战,越不值一提……而真到了最后的环节,恰如扔出骰子一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而此时,恰如双方捏住骰子在手那段时期,反正是要扔出去的,何必非要捂一手汗呢?
实际上,这几日公孙只是四处巡视军营,并与种种人士闲谈交流一些琐事罢了。
诸如新入伍的幽州各郡新兵,公孙便问他们具体籍贯,谈论家乡风物;又如离开白马义从,进入军、师编制成为军官的旧日义从,则询问他们可曾成家,若一日战事平息,将来有何打算;还如审配、董昭、关羽、张飞,以及潘璋、郭嘉,乃至于邯郸本地的姻亲秦氏,围城期间一直在城中教书的魏松,这些许久未见或者初见的人物,他也都见缝插针专门召见,却并不谈及公事,反而只是闲聊家常,并赠送一些兵器、书籍、战马等私物罢了……
而最后一日中午,也就是决战前一日,当袁绍派出使者是仪拜访赠送礼物之时,干脆是在陪隶营中寻到他的,彼时这位卫将军正在董昭带来的那个因为战败被全军贬斥为陪隶的陪隶营中,与那些昔日在钜鹿郡南造过他反的宗贼们一起吃饭……午饭,战前全军共享的酒肉加餐。
话说,是仪此行其实也只是例行公事,满足一下袁本初的精神需求而已,并无他意,其人送上礼物,重申了一遍翌日交战的约定后,就在这里吃了一碗羊肉馅饺子,然后便告辞归去,并于晚间辛苦赶回了梁期城中。
万事顺利。
不过,等到他向袁绍和陈宫汇报完毕,返回自己居所,准备睡下之时,却又有一位同僚匆匆到访,逼得他不得不强挺着疲惫之意,起身应对……因为来人是郗虑。
郗豫乃是郑玄门生,在崔琰离开袁绍身侧出任平原相后,其人便成了郑氏门生的领袖人物,再加上之前北海武安国也忽然就莫名其妙的死在了战场上,所以阴差阳错之下,此人居然出乎意料的变成了袁绍身侧青州派的代表人物。
当然了,青州是武力胁迫兼并下来的,在袁绍这里既不如兖州作为一开始的根基被格外看重,也不如河北诸郡因为直面前线而被格外优容,再加上青州虽然有六郡国,却因为最大的平原郡位于河北,被单独看待,所以不免显得弱势……所谓青州派,在袁绍身侧更像是兖州派的附庸罢了。
但是,青州这些人有一个特色,那就是由于很多本土武将需要留守地方管理黄巾降卒的屯田事宜,并应对其实怎么剿都剿不干净的泰山盗匪,所以在袁绍身边聚集的武将偏少,主要是一些文臣幕僚,偏偏这些文臣幕僚又因为时代风气多跟郑玄能扯上关系,所以上下左右之间联系颇为紧密,也算是有几分立足之地。
而这,也正是郗虑此番大着胆子来寻是仪的缘由了。
“子羽既然亲眼所见,那敢问卫将军是何等人物?”二人后堂坐下,郗虑开门见山。“明日胜负你又以为如何?”
“胜负之事在下一个不懂兵的书生不敢多言。”是仪稍作思索,也是毫不遮掩。“不过,今日一见,确实觉得卫将军气度非凡,是个成大事的人……”
郗虑微微一怔,稍作品味对方话语,便复又匆匆询问:“如何气度非凡,子羽不妨细细说来。”
“豫兄请了。”是仪依旧没有半分遮掩之意,而是开口说了一件小事。“今日在下到邯郸城下时,正好遇到北地大军杀猪宰羊,战前加餐,而在下作为使者,却是与卫将军一起在陪隶营中用的餐……”
“这倒是称得上是与子同食了。”郗虑微微皱眉。“但不瞒子羽,今日咱们午间也全军加了肉餐,而且咱们袁车骑也是与身边虎卫共食的,只是没有去什么陪隶营中而已……且我以为,陪隶又非是作战主力,乃是罪犯,与他们共食,还不如与寻常战卒共食能得人心呢!”
“在下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是仪微微叹气。“但是后来席间发生的一件事情,却让在下恍然大悟……”
“子羽请说。”
“是这样的,吃到一半,卫将军忽然被饺子中的异物给咯到了牙齿,口中一时流血不止,其人自然勃然大怒,便即刻在陪隶营中召来营中伙夫,当众呵斥对方,说对方居然因为伙食是要给陪隶所食,便不用心来做,以至于战前加餐还有砂石掺杂其中,当时便要将伙夫斩首示众。”是仪感慨言道。“而那伙夫跪地请罪之余,也是指天发誓,做饺子需要剁馅,而砂石伤刀,所以其人无论如何都不至于糊涂到将砂石掺入馅料之中。卫将军闻言后亲自检事自己吐出的血污,这才发现,只是一块羊骨头而已,并非砂石……于是,其人复又向伙夫道了歉,赏赐了他一些钱财,便又坐回去继续用饭了。”
郗虑有些茫然:“不瞒子羽,此事我隐约觉得有些可说道的地方,却一时没有理清头绪,还请你明示。”
“在下也是回来的路上才想明白的。”是仪正色答道。“卫将军之所以在陪隶营中用饭,乃是因为陪隶是军中最低等之人,若是连他们的饭食、用度都能确保无碍,则全军用度自然全都无碍,换言之,卫将军是以此来检事全军伙食用度,而非是为了邀买眼前的些许人心……豫兄想想,十万大军,临战用一饭来邀买人心,又能邀买多少人?与其如此作态,却不如检事一番平日间制定的制度,尽量让全军都少一分后顾之忧。”
郗虑恍然大悟。
“非只如此。”是仪继续言道。“卫将军既然发现是自己弄错了事情,便立即对一个伙夫道歉,据在下观察,其人当时瞬间是真的感到惭愧,并非刻意作态。而一个伙夫他都能如此诚恳,何况是他人呢?经此一事,我也算是明白为何张益德这种人哪怕隔着千里也一定要回身助他了,也算明白为什么审正南、关云长被他弃置了这么多年还忠心耿耿了,更明白为何军中曾为卫将军旧部的人没有一个愿意对他恶言相向了……所以豫兄,卫将军确实能得人,也能聚人,更能用人,我所言气度非凡,绝非虚妄。”
郗虑缓缓点头,却又不禁摇头:“卫将军的气度我已经知道了,而不瞒子羽,今日我至于此,并不只是为了打探这个事情,更是因为今日你不在这里,有件事情你还不知晓,所以专门过来说给你听……”
“豫兄直言。”
“今日中午咱们袁车骑去虎卫**食的时候,陈长史却在中军大帐中大会诸将,然后许子远忽然出列,当众喝骂我等所有人……”
“他骂什么?”
“骂那些武将俱是残民的豪强,若以法度论,个个该夷族;又骂我们这些文士俱是靠着出身垄断仕途的无能之辈,不知道掺了多少不通事物的腐儒,也不知藏了多少可笑小人……有人想反驳,他却一脚踹翻上首主座,当众拔出刀来质问我们,说天下崩坏至此,难道不是我们这些人做的吗?怎么还有脸在这里装模作样?”
“……”
“子羽以为如何?”郗虑追问不及。
“这不是在喝骂,这是在激励士气……这是其人扮演卫将军,仿照未央宫之言语,提醒我等,在卫将军眼中,我等俱为罪人,我等俱不能为卫将军所用,不许我们再三心二意罢了。”是仪不假思索,直接回复。
“是啊!”郗虑一声感叹。“我和彭从事他们下午议论,都觉的是这个意思,而且事到如今,也确实如许子远提醒的那般,立场已地,早就没有余地可言了,如今只有奋力而为罢了。”
“只是……”是仪忽然又面露疑惑,摇头不止。“为何是许子远来做这种事情?其人虽然傲慢无礼,但是个真小人,只是求利罢了,并无贪权求责之意,而今日这事,固然是提醒了所有人不要三心二意,却也平白得罪了上下所有人!再加上之前其人提醒撤军之时,居然在邯郸城下将台之上,当众嘲讽袁车骑轻重不分,外刚内怯,多谋少断……这是何必呢?以他的智力,难道不知道,若是将来一旦解局,无论胜败,就凭他将上上下下都恶了遍的情形来看,所有人都要拿他当箭靶吗?”
“这就不知道了。”郗虑苦笑而言。“有人说他是因为自己追随袁车骑最早,一开始就是天下公认的袁氏奔走之友、心腹之人,所以自矜过度……”
“可能,但不至于,张邈、鲍信俱是袁车骑旧友,刘宠、臧洪俱是袁车骑昔日心腹之人,而今如何?他许子远没有亲眼所见这四人下场吗?当人有些人,本就他亲自料理的。便是曹孟德这个袁公发小,如今一朝为诸侯,不也是在三家之中相互摇摆吗?”是仪明显不以为然。
“那就只有一个说法了。”郗虑继续笑道。“听人说,许子远此番在钜鹿敛财数千万,却没来得及运过漳水,俱被张益德在河畔截获……所以利令智昏了。”
“在下倒是宁愿信这个!”是仪不由跟着笑了起来,却又戛然而止。“乱世之中,都不容易啊,咱们在青州的时候便亲眼看到州郡沦陷,自两千石至贫民百姓皆朝不保夕,如今更是身在天下大局正中,又有资格来笑别人呢?!”
郗虑也是一时肃容,却又无奈起身:“也罢,子羽稍歇,明日大战,无一人能脱,你我为军中参议,都要随行的……务必保重!”
“豫兄也保重。”是仪也立即扔下多余心思,起身行礼相送。
且不提下面人心如何暗动,大局却如车轮一般滚滚难止。
翌日清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邯郸城内外与梁期城内外便已经繁忙如织了,十万大军一朝齐发,绝不是简单的事情……某种意义上而言,公孙之前忽悠那些人时所用的某个诡辩倒也合情合理,当局部地区内的兵力达到一定份上以后,管理、行动成本真的随着人数上升变得更加庞大难值。
不过,好在袁本初已经不是第一次掌握如此之众了,只是第一次让十万之众一起行动而已,而公孙更是军旅生涯丰富,之前五六万之众倒也经常调配,所以双方居然都没出什么大乱子。
但即便如此,等到双方哨骑停止追逐,双方大军随着鼓点在收割了庄稼,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上相隔两百步之地列阵完成以后,却还是已经到了中午时分。
头顶阳光并不炽烈,甚至有些云淡风轻之意,但所有人都有些紧张……一眼无际的军阵,漫天的旗帜,战马嘶鸣,二十万人的生死,数千万人的命运,都将用最残酷却又最无奈的方式来决定……老兵也都有些两股战战之意,何况是新卒呢?
实际上,不要说士卒了,很多战前自矜武勇的将领、军官;自矜才智的谋士、军吏,此时望着如此阵势,却也纷纷悚然。
这种悚然很容易理解,因为所有人都瞬间醒悟过来,在这种堂堂之阵,煌煌军势之间,一旦开战,所有人的命运都不由自己来掌握……任你是两千石之身还是军中最低贱的陪隶,任你是公认的天下名将还是刚刚学会拉弓的辅兵,都无所谓。
如林枪阵之前,泥沙同下!
铁骑奔驰之中,玉石俱焚!
万箭齐发之下,众生平等!
山崩地裂之间,万事皆休!
即便是公孙和袁本初这两个站到了时代顶点的人,一旦下令开战后,他们本人的命运也会很大程度上被这一战所左右,而他们本人却无法真正掌控战局。
“数月前,车骑将军发檄文讨伐卫将军,卫将军上书天子请旨列罪,两位皆可谓师出有名;三日前,卫将军下战书,并建议两军各救死扶伤,车骑将军准战,兼许收敛战士尸骨;昨日,车骑将军慰劳卫将军,卫将军亦回礼……事至于此,两位礼仪备至,堪称典范,某奉天子之意,至此调停,还请两位今日再当面一会,共行视师之礼,思虑干戈之苦,并正春秋之义!”
出来到两军阵前说话的,乃是得到示意的天子使者,王朗王景兴,他的意思是,既然之前公孙和袁绍都贵族范那么足,那么按照春秋时的战争礼仪,最后阵前一会,互相检阅一下对方的军阵,并在口头上尽最后一份和平的努力,实在不行再开打,这才算是合情合理。
而他其人话音既落,两军阵中居然齐齐骚动。
“将军,这是你的意思吗?”田丰茫然看向全军正中伞盖下一声精钢铁甲外加黑色罩袍的公孙。“不是说只相约阵前谈话,释放文丑,以挫对方士气吗?哪来的什么这些虚礼?”
“不是我的意思。”公孙不以为意道。“乃是朝中有些人不安分,临行前给王景兴加的料,为小天子寻些存在感罢了……不过,我事先是知道的,而且觉得若能守礼而为,到底算是一桩美事,也好刹一刹如今越来越不讲究的风气。”
“这要是王景兴被一箭射死,天下人说不定会觉得明公如宋襄公一般可笑!”田丰无语至极。“须知兵者诡道,何必如此?”
“也是看人!”公孙摇头不止。“若是前方是曹孟德、刘玄德、孙文台,我哪里会如此放纵?早就直接挥师杀过去了!实际上,若是那些人,这个军阵能不能摆成都难说……但前方既然是袁本初,那便还是有些优点的。”
“好面子也是优点?”田丰几乎气急。
“是贵族风范。”公孙见状反而失笑更正。
果然,对面袁军阵中见到天子使节,又闻得此言,也是稍作骚动,俄而,数骑先出,乃是昨日来做使者的参军是仪是子羽,其人与王景兴阵前交马,互相讨论了一下条件后,对面军中前阵更是裂开,然后一身金甲,外带一件赤红罩狍的袁绍立在一辆驷马鼓车之上,在数十骑甲士的簇拥下率先动身。而公孙也毫不犹豫,即刻领着庞德还有数十骑白马义从,外加一个全副甲胄却被捆缚着的文丑,直接向前。
王朗持节立于正中,是仪退到其后,而公孙与袁绍打了照面后,复又绕着王朗转了半圈,各自立到对方半场之中,方才车马相交,驻足攀谈……这就是所谓视师之礼了,也就是相互检阅对方的军阵,不过放在眼前更多的是为了表达对对方的信任。
“文琪,我兵马可还雄壮?”袁绍刚一打照面其实就看到了文丑,虽然当即一怔,面色也是立即一黑,却还是在转过半圈之后恢复了从容,并笑面相对。
“不错,但可惜骑兵太少。”公孙失笑相对,却是示意庞德放开文丑。
“自昔日孟津一别,已然数载。”袁绍瞥了眼被自家骑士接过的文丑,却是赶紧转移了话题。“想想也是感慨……当日一别时,你我是割瓶对饮,相约扫除阉宦的同志,而今日再见,却是在沙场之上!而且愚兄不才,也曾履约铲除阉宦,而文琪却居然沦落到窃国之贼的地步,愚兄真是为你可惜!”
骑在白马之上的公孙看着鼓车上的袁绍笑意不减:“本初兄阉宦诛的好啊,不但把阉宦尽数诛除,还顺便弄丢了传国玉玺,还请来了废立天子,鸩杀太后、少帝的董卓,最后在下辛苦讨董功成,竟然也变成了窃国之贼……事到如今,这些口舌之争,有什么意思吗?你万般言语,我其实一句奉天子诏讨贼便可破之,但天子使者到此,我却反而与你几分薄面……何必呢?真要说道理,讨董讨到一半,直接回身抢地盘又算什么,是公心还是私心啊?”
袁绍也是低头一笑:“董卓刚一入洛,文琪便迫不及待聚北地十郡兵马,如此应对从容,真是全然公心吗?也罢,正如你言,今日你我时隔数载相会,本不该说这些……只是文琪,你当日割瓶赠酒于我,以托我洛中大局,我今日也割瓶赠酒于你,却是只有一问……愿受吗?”
说着,其人居然从车中抱出一瓶酒来,然后直接在周围甲士的惊吓之中出刀磕碎瓶口,并递了过来。
公孙笑而不语,接过来仰头灌了一口,便直接掷在地上:“本初兄请问吧!”
“文琪,我一直不懂,你一个边郡世族子弟,还不是嫡脉,还如此年轻,却为何这么早便会有清廓天下的志向?”袁绍肃容相对。“所谓边郡武夫,多是时局崩坏之后渐起野心,而我自当日孟津相别时便醒悟,你最少彼时便存了天大的野心……而数年间,你越做越大,我却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能否直言告我?”
“此事易尔!因为我为天下不值!为天下人不值!”公孙轻笑渐转冷笑,然后忽然变色,抬手直指对方面门,厉声相对。“我若不争,岂不是要将这天下让给你这种可笑可耻之辈!我若不争,岂不是要坐视天下离乱,几十载交战不休,人心沦丧,道德失控!袁本初,今日你我能存一分礼节,在此相互致礼,你可知有多难得?!若非我来争,这天下哪里还有这三分道义可言,早就被你们败坏一空了!”
袁绍勃然大怒:“若这便是足下的回复,我袁绍也有一言……你先入长安讨董功臣,天下已然尽握,而我却能一载荡平三州一十九郡,不是为别的,也正是因为天下人不服你,才纷纷附我!你说天下不值我久矣,却不知天下人亦不值你久矣!我身后十万大军,便是明证!”
“那就相互证一证吧!”公孙头也不回,便勒马回转。“只是本初兄,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身侧俱是不值我之人吗?正赖本初兄替我汇集一堂!”
袁绍微微一滞,便也干脆示意调转车头回去。
但就在双方主帅不急不缓,各自离开十余步之时,忽然间有一人居然插嘴:“视师之礼后,正该是致师之礼……末将文丑,请行致师之礼!”
致师之礼,便是阵前勇士单挑……文丑行此事,俨然是要借此洗刷之前被俘的羞辱。
对此,袁绍几乎是毫不犹豫,当即颔首,并将手中之前割瓶之刀递给了身侧卫士,而后者转呈佩刀后,更是下马,将自己的战马、长矛恭敬交给了文丑。
至于公孙,他在王朗征询的目光中微微一顿,也是即刻点头:“稍待!”
跟在身边的庞德一时黯然……既然稍待,那便不是要他来了。
果然,公孙回到军阵中,即刻下令:“敌将文丑,欲行致师之礼,唤幽州军中常山突骑部司马赵云出战!”
这是求稳之策,赵云之勇悍不提,其人关键是长兵、短刃、弓矢俱佳,无一短板,而文丑虽然号称勇悍,可其人被捆缚了一上午,又怎么可能会有一个好状态?关键是防着对方上来拼命,以命换命罢了。
故此,赵云乃是最佳人选。
毕竟,致师之礼,兼有激励士气之意,双方既然谈崩,马上要开战,这上来一口血勇之气还是有这么一星半点作用的,可以一试,尤其是在文丑自请致师,以消弭被俘的不良影响的时候。
果然,万军阵前,文丑、赵云各自提矛立马相对,立即引起了两军阵前将士的震动,而王朗作为主礼之人,退回到公孙阵中以后,两军中军阵中更是有一面大鼓齐齐作响。
旋即,二将齐齐提矛冲刺。
正如公孙所料,文丑既然存了洗刷被俘之耻的意图,所以上来便不顾一切,悍不畏死,不管自己要害,只是抢攻对方而已,完全就是以命搏命的打法。而赵云初时只是矛劈则横挡,矛刺则闪避,一时间几十回合过去,双方竟然不分胜负。
不过很快,被捆缚了一整日的文丑便因为久攻不下而渐渐章法凌乱,赵云窥的清楚,轻轻卖了个破绽,引诱对方长矛突刺,然后侧身躲避之余却又忽然拔出腰中环首刀,奋力一磕,将对方长矛磕飞在地。
文丑失了长矛,顿时没有了长兵优势,面对着赵云收放自如的一矛复又一矛,只能勉力拔刀招架。而数矛之后,其人焦急之下想要打马脱身,拾取地上之矛,却又被赵云看出底细,判断清楚。后者瞅准时机,直接一矛刺在了这位袁绍亲卫出身的大将腿上,并趁势用长矛将其人从马上挑起,然后奋力掼在地上。
胜负已分。
但就在赵云当众下马,于带着催促之意的鼓声中提矛上前,准备了结对方之时。勉力坐起身来,下身俱是血水、已经不能动弹的文丑,却忽然仰头大笑,然后直接抬起唯一一只还能活动的手臂,用袁绍刚刚赐给他的割瓶之刀在两军阵前,数万大军目视之内,直接划破了自己的喉咙!
上下齐齐血涌如泉,鼓声骤然而止。
一时沉寂之中,赵云定定看着对方尚带着笑意的惨烈死状,居然放弃了割取对方首级的打算,然后回身上马,单骑折返复命请罪:
“属下未能尽全功,还请君侯恕罪!”
“你有何罪,这时候取他首级,反而激起袁军士气……”公孙望着对面一批甲士抢回文丑尸首,一路送到袁绍那骚包至极的高大鼓车之前,也是一时摇头。“正所谓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这件事情是我做错了,二十万大军决战于原野,用这种小心思……子龙且归,准备作战!”
此言既出,赵云自然折返自己部众之中,而中军左右,周围众人也纷纷凛然,便是之前出主意的董昭也一时难掩黯然之色。
与此同时,对面军中,鼓车之上的袁绍双手发颤,俯身将文丑尸首安放在自己车上,弄的半身是血……话说,对方是他袁本初的亲卫出身若非今日因为伤了自家主公面子,引得袁绍一时不满所以应下了出战请求,那么这位文将军此时或许正该立在这辆鼓车之上,作为袁绍中军指挥加以辅弼才对。
但现在,刚刚还一个大活人,一个跟了他袁绍不知道多少年的亲近武将,只因为主帅的一时之气,便需用自己的生命来填补其人被俘的负面影响,也是让人唏嘘。
而这,就是战争……死伤无数,每一个死人都有自己的亲朋故旧,每一个伤者都有自己的人生路程……却又偏偏不能不打!
“传令!”袁绍努力想整理文丑遗容,却因为伤口的位置与巨大的出血量而难以维继,便干脆放弃,不过,其人却在周边侍从的帮助下,掰开了对方手中所握的那柄原本属于他袁本初的佩刀,并抬刃四面相对。“今日之战,非得令而擅退者……士卒退杀其曲长;曲长退杀其司马;司马退杀其主管之两千石;而两千石与车骑将军幕属若擅退,擒其人至此,我亲自用这把刀劈了他!”
言至最后,其人已经声嘶力竭:“全军向前,开战!”
“开战!”对面的北地军中,如林白马之中,隔了不知道多久,公孙终于又拔出了自己那柄断刃,遥遥指向前有些耸动的袁军大阵,却只有干脆的两个字而已。
三军得令,各自击鼓吹号,举旗挥舞,旋即,绵延十余里的战线之上,双方二十万大军居然是自中军左近率先接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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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末,本朝太祖伐袁绍于邯郸、梁期之间,各数十万军战于赵、魏之原野。时奋武将军曹操与河内太守张杨并剿黑山贼于毒,至黄河畔,相会,论及河北战事。张杨不解:‘兵者诡道也,何如二者并数十万众,相约日期,列阵交于原野,行礼如春秋故事?君与二将军并知,望教吾。’操笑曰:‘凡用策,因人而异,二将军皆人也,亦有真性情,恰逢性情相通,故诡策难为。’杨复问:‘彼二者,何性情也?’操正色对曰:‘皆自矜为天下雄耳!’杨笑曰:‘耳字不嘉耳,数用之二将军,不知孟德何性情也?’操哂笑不言。”《世说新语》.简傲篇
ps:本来可以提前放出来半章的,犹豫了一下,还是写完一整个情节……不然对不起昨天若冰大佬的白银盟……最近这种更新还有这种打赏,真的很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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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将军百战死
随着两位主帅的交涉失败与随之而来的开战军令,战斗居然从中军左近猝然爆发,而非要寻个根究的话,最先接战的赫然是公孙中军偏左翼的四千匈奴突骑与袁军残余的四五千河北、中原混编骑兵。UU小说www.uu234.cc
不知道为什么,袁绍、陈宫居然没有将这仅剩的数千骑兵当做战略性质的别动队妥善使用,反而一开始就直接砸了上去,而且还没有放在两翼或者前端,反而是摆到了一堆步兵中间,位于袁绍中军偏右靠东的位置,也就是公孙那四千匈奴骑兵的正对面。
但这仅仅是开始,随着双方指挥官的命令通过旗鼓传达到各部兵马处,绵延十余里的战线之上,双方二十万大军于各部军事主官的指挥之下,各自出战,却是将整场战斗一开始便全线推上了白热化的地步。
长枪迎着长枪互相拍打突刺,环首刀从刚刚相撞的盾牌缝隙中插入,战马左右飞奔,伺机突袭到敌人侧翼或身后……不过,因为交战接触面的缘故,造成最大最多杀伤的永远是那时不时如乌云般飞起的箭矢。
伤亡从一开始便迅速出现,喊杀声一开始便震动原野,但是相对于双方人数而言,战斗减员却不值一提,这主要是因为军阵与甲胄的存在……前者能够有效保护士兵侧后方,是早在原始时代就被人类发明出的一个强大事物;后者就更不用说了,哪怕是原始人的兽皮都能为战斗人员提供不知道多少额外的生存机会,更不用鞣制的皮甲与锻造的铁甲了。
只能说,数千年来,人类从无到有,行进至此,而战争却也如影随行。
另一边,随着前线全面交战,双方主帅也是瞬间便失去了大部分参战部队的指挥权,毕竟,想在这种规模的战斗中对已经投入战斗的部队再进行细微指挥,未免可笑。
但是主帅和中军幕僚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他们需要从整个战局中尽量获取信息,然后做出全局调整……譬如将尚且握在手中的预备队投入到特定战场,譬如对处于劣势的部队进行士气鼓舞,或者干脆撤回即将崩溃的部队;再譬如判断出敌方战略意图,从大兵团角度对方面负责人进行笼统的命令传达。
当然,除此之外,一个最关键的任务还是要保住自己性命……这跟贪生怕死无关,而是说指挥官本身的存活直接关系到千万人的生死,一个活着的指挥官哪怕什么都不干都能对全军产生鼓舞作用;而一个死掉的指挥官只会让士卒丧失战斗**,导致全面的崩溃。
所以战斗开始后,袁绍与公孙都稍微向后移动了不少,避开了主要交战区域之余也各自回到了原定的指挥位置,然后各有所为……袁绍的驷马鼓车停到了一个高坡后,其人干脆亲自在车上擂鼓助威,激发士气;至于公孙却是在己方后侧一个微微凸起的小坡之上,在白马义从的围拢下长时间一言不发,蹙眉观察起了战局。
前方交战激烈,又是刚刚开战……目视之下,几乎人人奋勇向前,似乎根本看不到多余情形。不过,对于一个有经验的指挥官而言,却能从一些地方获取一些特定的信息。
“彼处是怎么会事?”最先开口的赫然是田丰,因为他突然在中军视野范围内,发现了一处很不对劲的地方,却正是两军一开始发生碰撞的地方。
“那是匈奴骑兵恰好与对方的骑兵撞上了!”娄圭远远瞥了一眼,也是当即蹙眉。“不过确实奇怪。”
当然奇怪!
何止是娄圭、田丰这两个有大规模军团作战经验的人意识到了某些不妥,便是周围很多军吏、幕僚也都察觉到了问题。
须知道,这一战,北地大军相较于对面而言,一个最大的战略优势就是骑兵充足!北地突骑甲天下这句话,经过刘秀与公孙一头一尾的验证,已经成为了真理!
非只如此,控制了几乎整个中国北方产马地的公孙军中同时还有大量的战马后备,以及大量的驽马、挽马,这对于战争后勤的作用毋庸置疑,公孙之所以能够比袁绍预想中要早到一些,很大缘由还是靠着这些牲畜的力量。
故此,公孙这次行进路上,为了这次决战,他专门临时打散了原来的军师编制,统一整编补充了骑兵部队……来自于幽州、并州、冀州、三辅、河东,还有马腾韩遂为了表示忠诚提供的一个千人凉州骑兵部,包含了幽并冀边郡汉人良家子、匈奴王庭直属、故三河骑士、三辅骑士、乌桓突骑在内的两万六千骑之众被他干脆一分为三!
幽州四郡突骑部外加四千乌桓骑兵一共八千人,在魏越、文则、杨开等人的带领下总属予韩当,直接列阵在全军最东面,也就是全军的左翼边缘位置,以作包抄断后之意;
徐荣、张飞、张辽领三辅而来的关西、河东骑兵七千,还有那个由杨秋带领的凉州骑兵部,宇文黑獭所带来的塞外骑兵部,共计九千骑,却是就在白马义从身后的中军心腹阵中隐藏,连着两千义从,合计万骑有余,乃是总预备队兼一锤定音的意思;
除此之外,还有四千匈奴骑兵,幽州剩余三郡突骑,常山、中山新组建的两部骑兵,一共九千骑,分别在于夫罗、呼厨泉、赵云、田豫等人的带领下直接分散摆在了全军锋线之上。
当然了,三日前对决文丑,使对方减员近半之后,公孙的两万六千骑的总数只是编制上的数字而已,实际上是有些虚的,可即便如此,却也无所谓了。
因为说白了,公孙的骑兵优势太大了,反正就是要欺负对方骑兵少。
而这恰恰就是问题所在了……反过来看,既然袁绍残余的骑兵如此少,如此宝贵,为什么却反而一开始就毫不珍惜的将仅存的骑兵给扔出来了呢?
如果这仅存的几千骑兵上来就被歼灭,那么一点骑兵都没有的袁绍此战岂不是自露破绽?到时候,公孙真要分割包围,他拿什么来阻止?
“君侯!”
“明公!”
“不管如何,先吃掉这些骑兵总是对的吧?”
中军阵中,不少人都看向了伞盖下沉默不语的公孙,并出言敦促,很显然,众人已经想通了这个思路,而且不管是什么原因,这都是一个迅速终结此战并获取大胜的可能性。
要知道,如果不抓住的胜机的话,就这么消磨下去到天黑,就算是公孙有一些后手,说不定也只是个小胜而已;而一旦抓住战机,直接在战场上用骑兵完成分割包围,等到天黑后可就是另外一个剧本了。
“袁本初颇有决断。”公孙忽然失笑。“倒是我又小瞧于他了……”
“将军何意?”田丰蹙眉相询。“难道真是陷阱吗?”
“陷阱称不上,却也有些门道,足够让彼方奋力一争了。”震天喊杀中,公孙一声叹气,然后抬手指向了前方隐约可见的袁军大阵。“袁本初将四千骑兵摆在战线中间,本就是要诱惑我等发阵中骑兵主力去攻……诸君仔细看,他们这四千残余骑兵左右,西面紧挨着的乃是袁绍的中军大阵,里面满是甲士、大盾,绝不是轻易能攻下来的,宛如铁砧一般硬实;而右面,看旗号应该便是鞠义、于禁、李进三个宿将,这三人合力组成的一个三角大阵,外围全都是长枪,内中全是劲弩!恰如针对骑兵的步军铁锤!”
周围诸人,除了荀攸一人外,几乎齐齐变色。
“所以说。”公孙不由摇头道。“若我军真的发主力骑兵支援匈奴骑兵去攻击对方的这四千骑兵,尽灭对方骑兵自然无虞,但随后却必然会顺势陷入他们那两个大阵之中……而彼时只有两个结局而已……一个是我军骑兵一口气捅穿敌军军阵,与东面的八千骑兵一起合围成功,动摇鞠、于、李三将,将这三部合围;另一个,却是我军派出的骑兵主力陷在对方两个大阵中间,然后被这种步兵锤砧给碾的粉碎!”
前方战况激烈,尤其是那两处骑兵对冲之地,由于被两军大阵夹住,无法回转,所以只能硬冲,每时每刻都在付出巨大伤亡,与对方一起以一种远超战场其他地方的速度急剧消耗……可以想象,于夫罗、呼厨泉这两个终于被放回领兵的匈奴王族此刻会有多么煎熬。
而另一边,军中真正能参与全军方略的大人物,审配在镇守后军,关羽在左翼,程普在右翼,韩当领骑兵在最东面,除此之外,便是几位军师、钜鹿太守董昭,以及引九千骑藏身义从身后做预备队的徐荣了,而这几人此刻其实全在白马环绕的中军伞盖之下……但面对着目视可及中的那个古怪骑兵战场,这几位要害人物却表现一致,所谓几度欲言又止。
因为他们是真的没有了发挥的余地!
说白了,袁绍这一招宛如赌场之上的加码!都扔出骰子了,却在掀开底子之前忽然加码,以获取些许胜机!这种时候,有权力决定跟不跟的只有公孙一个人而已。
跟了,赢了,便可能会有远超想象的大胜!
跟了,输了,便是在优势情况下白白葬送局面!而更可怕的时,这很可能会使河北地区进入袁绍与公孙焦灼状态,届时公孙的一切战略计划都可能会受到影响。
而若不跟呢?
最起码,赢面是居多的……只是胜果可能有限,因为所有人都预想过这一战的结果,而相当一部分人都认为,这将是一场公孙获胜的战斗,但却不足以动摇袁绍的基本。
因为,杀人真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下午的时间也杀不了那么多人,而袁军身后十余里处便是坚固的梁期城与袁军大营。
“我知道设计出这个计策的人是谁了。”同样沉默了许久的公孙忽然在中军的期待与等候中开口了。“必然是许子远,因为他与我相识许久,最懂我的性格……计策这东西,无所谓好坏,只有合不合适罢了,这个计策就是针对我的性情来设计的,也是最适合袁军的策略!他知道我能看出来,却更知道我一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人什么都好改,就是性格难改!”
“君侯是要我等出击吗?”徐荣陡然兴奋起来。“请君侯将义从也一并与我,末将必然不辱使命,歼灭这四千骑兵之余必然能捅穿敌阵,再行长驱直入之举!”
“不……”公孙摇头而应。“总预备队暂时不动!”
徐荣愕然之余有些无奈的安静了下来,而几位军师中,却居然有数人仿佛忽然松了口气一般齐齐松懈下来,很显然,和想要建功的徐荣不同,这些人并不希望公孙去赌,因为作为军事计划制定者,他们天然反对这种脱离计划的冒险行动。
而就在这时,一骑哨马在出示了自己的令牌以后越过义从的防线飞驰而来,而其上的翎羽卫士更是在小坡前翻身下马,朝着公孙的仪仗直接拜倒:“主公,程将军处发来军告……前锋线上,焦触焦校尉中流矢身亡!他已经让副将上前顶替!”
中军众人半是惊讶半是无奈,惊讶的是刚刚开战,焦触作为经历过辽西平叛、西征董卓的军中宿将,作为幽州本土出身的两千石步兵校尉,居然就这么直接了当的死了;而无奈的是,这种事情虽在意料之外却偏偏也在情理之中,前线那里打成这样,谁死了都理所当然。
不过,众人黯然无语之余,徐荣却是再度希冀望向了公孙。
“让程普尽量抢回尸首,”坐在白马上的公孙听闻此讯,同样是一时恍惚,却又再度摇头。“总预备队,依旧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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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末,匈奴亦乱,时两单于并立,一北出雁门,一南下上党,逢太祖征西讨董,先斩须卜骨都侯单于于北,复降栾提于夫罗单于在南,匈奴遂附太祖,常出突骑四千随征左右,前突后卫。因其多有死伤,军中颇有怨言,曰:‘何况匈奴善苦战,被驱无异犬与鸡。’”《新燕书》.四夷列传
第四章 智士见事迟
公孙洞若观火,开战之初便察觉到了对方此战的意图,但却按兵不动……这不是许攸的计策没有抓住这位卫将军的性格特征,恰恰相反,这个计策真的是直击要害,而且公孙也确实动心了。www.uu234.ccwww.uu234.cc
毕竟,这种针对对方主帅性格特征而来的计策真的是最难防范的,因为它越过了一个成熟军事集团的所有参谋团队、情报系统,直接攻击到了对方的决策首脑。
至于公孙的性格,那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多少年了,尤其是讨董功成一跃成为天下中枢执掌者之后,不知道多少有心人都在盯着这位卫将军,检阅他的履历,思索他的过去,以求从中获利……谁不知道这位将军傲上而悯下,谁不知道他最喜欢迎难而上,谁不知道他最喜欢毕其功于一役?!
所以那一瞬间,公孙是真的想直接下令,让徐荣领万骑过去的。
但是,许子远错判了一个事情,使得公孙对直接过去这种事情稍微欠缺了一点**。所以,这位卫将军忍住了。
非只如此,他复又下令给了最东面的韩当,让韩义公和其人所领的八千骑也暂时按兵不动。
战斗愈发激烈,继焦触战死之后,很快,前线复又传来求援信息,于夫罗实在是忍受不了自己族人的惨重伤亡,不顾战后可能的严重政治后果,直接派出了翎羽骑士,仓惶请求稍作撤后。
公孙的答复很简单,他让这名匈奴族出身的翎羽骑士直接和自己的义从一起去负责左翼战局的关云长处传令,要求其人严厉督促匈奴骑兵上前……若有擅退者,直接斩杀!
关云长当然不会给一个匈奴单于留脸,督战队立即上前。
未能被允许后退,反而换来了督战队,于夫罗只觉得浑身发颤,一时惊惧到了极致。
话说,数年前时局崩坏、群雄并起之时,他固然是顺势起了野心,还与自家亲弟呼厨泉一起联合张杨一度割据过上党、呼应过袁绍,但这一两年来,他们兄弟二人一直以义从身份跟在公孙身侧,跟王庭兵马、北面匈奴部族彻底隔离,却是早已经被磨的有些温顺了。
于是乎,公孙一旦展露如此姿态,被驯服的于夫罗率先胆战心惊。
其实,且不说于夫罗与这几千匈奴骑兵被驯养了许久,就算是他心里还有些别的心思,此时也无二法了……不然呢?这时候还能如何,难道要临阵倒戈,投降袁绍?
平心而论,在公孙身侧呆久了,于夫罗真不觉得袁绍能赢过那个人好不好?!倒戈不是自寻死路吗?!
“卫将军有令,翎羽骑士随我向前!”就在于夫罗惊惧失措之时,旁边的呼厨泉却是面目狰狞,然后猛地拔出腰中环首刀来。
随即,其人在自家兄长的目瞪口呆中,居然率领原本的王庭直卫、现在的翎羽卫士,奋力冲出了安全的指挥位置,直接向着前方死伤极速的锋线上而去。
于夫罗怔怔望着自己弟弟,一瞬间他倒是想将把对方喊下来换自己上去,但身为匈奴王族最后一个正统单于,尤其是自己留在长安的儿子,小名刘豹的继承人才七岁,却终是不敢多言,只能放任对方冲入战场,亲自拼杀。
战争这种东西是很古怪的。
骑兵与骑兵的战斗是疾速的、血腥的、牺牲极大的;但步兵与步兵的作战,尤其是大规模阵型严整的重步兵之间的碰撞,却给人一种缓慢、沉重,甚至于是乏味的感觉。
回到眼前,公孙的按兵不动,直接使战场朝着一个诡异的方向发展着……一面是小部分局部战场,尤其是那处骑兵碰撞的地方,双方相互之间急剧消耗;另一面却是绝大部分战场上,或者说战局主体上陷入到了所谓的拉锯战中。
也就是说,虽然双方死伤很多,战斗也很惨烈,但是与双方那巨大的兵力数量、厚重的军阵纵深相比,双方接触面所造成的那些杀伤并不足以导致阵型溃散,然后进一步导致战局产生突破性进展。
实际上,因为疲惫很快停止擂鼓的袁绍立在特制的高大驷马鼓车之上,眺望前线,只觉得整个战场几乎沦为了如今军中常见的一种游戏拔河比赛……绵延十余里的战线之上,不是没有人奋勇向前,一时得势,却很快因为前突而陷入到三面包围,然后被更多的远程打击和更多的步兵挤压下,被迫撤退;不是没有些许部队在撤退途中损失惨重,但很快身后就会涌来大量的后备生力部队,顶替上前,然后挽回颓势。
双方你来我往,战线以士卒们生命与鲜血的代价时而前移时而后荡,给人一种遥遥无期的感觉。
这一切,都让袁本初有些焦急难耐起来。
“主公!”郭图小心避开文丑的尸体,奋力攀登上了鼓车。“东面传来军情,韩义公手握足足八千骑兵,却居然没有试图包抄,只是以骑射之法从侧翼援助关云长而已。由此看来,许子远的计策非但没有起效,反而引起了对方的警觉……而若是再这么下去,我们并不可能取胜,反而是等到黄昏撤兵时,对方的骑兵一定会趁我们战线动摇,大举向前追击,届时说不定就会引起我军崩溃,一路追到梁期城下!”
“那不要紧!”旁边车上的陈宫抢在袁绍之前奋力喊道。“梁期城只在身后十余里外而已,后军沮授将军距离城外大寨更是不过七八里!这么短的距离,只要我军左右后中四个主力大阵不溃,能够保持阵型互相援护着缓缓后退,对方的骑兵是不足以影响大局的,杀伤也有限……再说了,咱们来时在身后布置了大量火把,一路直接指引到城下,届时对方骑兵未必会占便宜。”
“这些在下都知道!”郭图也奋力作答。“可无论如何,只要对方骑兵追至城下,此战在天下人看来都还是咱们败了……临战难道不该求胜吗?”
“你有什么好主意?”
“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嘈杂的战场之上,袁绍陈宫几乎齐声而言,但前者是真心询问,后者却是在当场质问。
“主公,在下并没有什么致胜法门!”看到袁绍开口,郭图不再理会陈宫,而是攀着车辕对袁本初正色言道。“只是想说,既然对面的公孙明显已经看破了许子远的计策,那是不是该收回咱们最后一点骑兵种子,省的文丑将军最后一点遗部白白死光在阵前?是不是可以让东面因为摆出三角大阵而无法参战的于禁将军所部上前接战?于禁将军和他的泰山兵可是我们少有的主力精锐,这个时候难道要他在后方坐观胜负吗?”
此言一出,袁绍和陈宫隔空相对,却是齐齐为难起来。
话说,郭图这次上来虽然有指责许攸计策不成的意思,但总体上而言却并没有临阵作什么幺蛾子,而是真的点出了一个问题当公孙明显窥破局势,而且并没有如之前所想的那般,尝试进入两个重兵集团缝隙图谋大胜的时候,还要不要继续在如此焦灼的战斗中白白浪费精锐兵力,去维持这个所谓的陷阱?!
去当诱饵的骑兵确实很宝贵!
三角大阵拖在后面的于禁部确实在干坐着!
周围声音嘈杂至极,战场也没有了一开始的那种整齐有序,中军处不停的有各部将领送来各自军情讯息,袁绍的虎卫也在不停的往来传达军令……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混乱的气氛中,陷入为难的陈宫竟然也有些慌乱了。
要知道,以他的性格,这个时候应该主动站出来,直接了当的告诉袁绍,于禁不能动,骑兵放任他们去死,因为说不定下一刻公孙就按捺不住了!又或者直接拍板,告诉袁绍,于禁部应该立即上前,骑兵应该赶紧撤回来!
但是,陈公台确实是一时陷入到了为难之中……战前他真没想过这种级别的战斗会如此煎熬,而且他对许攸才能的信任也促使他没有对此做过多的预案,当时他能咬牙应下这个方略,就已经很有魄力了,当时所有人担心的都是一旦公孙真的捅穿了军阵,又该如何?而不是现在这个古怪样子,居然是要不要继续维持这个陷阱?
袁绍眼看着陈宫并未开口,却也并未逼迫,大战之中他必须要尊重对方这个战略计划的制定者。
“公则且回,”一念至此,袁本初即刻开口言道。“再等一等,说不定公孙文琪是在等我军骑兵损伤更大之时,再行发兵,以求彼处阻碍最小,你且去中军大阵东面仔细观察监督那些骑兵,若有变故再来回报……”
郭图回头看了眼一言不发的陈宫,却又对着袁绍拱手行礼,然后便跳下车辕,扶刀上马向东而去了。
…………
“明公是在等袁本初先动吗?”稍待片刻之后,战场的另一侧,公孙的卫将军伞盖之下,军师荀攸忽然勒马上前,主动靠近,低声询问。
“是。”公孙并未隐瞒。“袁本初既然同意许子远这般冒险的计策,其人必然也是心中期待胜利而非相持消耗,既如此,我以为不如等一等,看看他会不会先忍耐不住……若他动,我再动,说不定能一举刺穿之余还能避开太多风险!”
“明公。”荀攸低声提醒道。“许子远的策略乃是用大胜、全胜之机诱惑明公为之;而明公若想让袁本初先动,总得有些诱饵或者逼迫手段吧?须知道,明公曾与我等有所言,说袁绍其人,多谋而无断……他能为此局,未必是他本人决断,反而可能是有人为他做的决断,再加上战前文丑一事,其人心中或许已经暗生纷乱之意,故明公所待之人不止是袁绍,或许还另有旁人!”
公孙微微一怔,却是陡然醒悟:“若非公达,我险些误事,我只想着袁绍见小利而亡义,做大事而惜身,迟早会忍不住先动……却忘了,我今日的对手不只是袁绍,更有陈宫!公达,你觉得陈公台是何等人?”
“属下并不与陈宫相熟。”荀攸轻声相对。“不过以其人之前作为来看,属下以为此人有个明显的破绽……”
“说来。”
“有智而不及,有能而不容,偏偏却要转而独断!”
“公达是说,陈宫虽然是臣子,却希望凡事以他为主,虽然才能、品质都有这么一点点欠缺,不足以跟姜太公、张子房相提并论,却总希望能够总揽全局,以至于会出现力不能及、判断失误的情形?”
“是!”
“那么对付这种人,是不是可以把局势弄的复杂,弄的超出他的判断能力,然后逼迫他在混乱中作出错误决断?”公孙继续正色相询。
“属下以为可以。”荀攸依旧轻声相对。
公孙抬起头来,目光扫过身侧一众好奇盯着此处的幕僚、军官、军吏,却是理都不理,反而环顾战局,然后忽然扬声开口询问:“袁绍不是降服了许多太行盗匪吗,在何处?”
“回禀君候,”娄圭当仁不让。“在西面,我军右翼程普将军对面,也就是敌军左翼处……与部分地方豪强兵马混杂在一起!许子远在彼处协调指挥。”
“彼处应该是袁绍最弱一环吧?”公孙蹙眉追问。
“正是。”娄圭紧张答道。“不过这些盗匪毕竟是积年的匪徒,他们或许不足以久战,但此时夹杂于庞大军阵之中,且尚未露疲态,还是足以支撑局面的。而且我军右翼其实也是我们最弱一环,程德谋将军所领步卒多是未经战事的常山、中山两军新卒,是靠着田豫田司马的骑兵配合有度,这才能旗鼓相当……列阵之时,我等心照不宣,正因为看到对方精锐鞠义、李进等部俱在东面,所以才将关羽将军、徐晃校尉的兵马摆到了对面,义公的骑兵也摆在了东侧,以图万一日落,可以包抄一部精锐。”
“并无质疑你排兵布阵的意思。”公孙望着西面战线一声冷笑。“不过听你这般说,西面之敌只是没有遇到真正超出限度的精锐,才能维持局面,对否?”
“是……”
“中军阵前是中山、常山两部骑兵和高顺所领步卒?”
“是!”
“让他们全去右翼,协助程普!”公孙忽然肃容下令。“告诉他们,不要留手,我要在最短时间内看到直接战果!”
“让横野将军(高顺)去西面自然可以,但是如此一来,我们正前方岂不是门户大开?”田丰抢前一问。“将军有何计策?是要诱敌吗?恕在下直言,敌军中军多是持盾甲士,一旦近前,我军即便合围,也未必能即刻吃下。”
“不是诱敌,也并无计策!”公孙凛然答道。“只是想看一看彼辈如何应对而已……反正我军中军及预备队皆是骑兵,而彼辈中军却多是大盾甲士……难道还担心被他们正面迎上,用盾牌挤死吗?总之,这事不吃亏便可为!”
众人一时愕然,而公孙却已经直接下令了。
另一边,高顺与赵云等中军所属将领一旦得令,立即秩序井然,骑兵兜住,步兵前排大盾立住,然后轮番后撤,使得袁军中军处几乎连番向前推进,引起阵阵疾呼。而不用军情汇报,袁绍和陈宫那里便已经察觉到了此处的异样。
他们亲眼所见,那个闻名天下,被他们事先当做要紧敌人的横野将军高顺居然主动带领陷阵营让出了正面战场,并在之前击败文丑的那个赵姓将军的骑兵援护下,转向西面。
“举矛!”
又过了片刻,东面某处战阵之前,刚刚绕到一部袁军侧翼并射出一次齐射的田豫所部幽州骑兵,眼看着赵云所部常山骑兵到来,却是配合娴熟的立即向东而走,让出了战术空间,而赵云率本部一千骑疾驰而来,也是在自家长官的号令下齐齐举起了长矛。
不是接着续上一轮远程打击,而居然是要直接持矛冲锋践踏吗?
刚刚挨了一轮箭雨的这部袁军不敢怠慢,其中的长矛手即刻朝着这股骑兵方向汇集,然后举起了手中长矛,遥遥相对!有防守准备的步卒,在侧翼与身后保护妥当的情况下,是完全不惧骑兵冲锋的!
然而,冲锋在前的赵云临到对方阵前,却是选择了跟之前田豫所部一样的撤退的路线,一个转弯,在敌军阵前划出一道弧线,便在距离对方十余步的距离擦着敌阵闪入程普大阵中专门给骑兵预留的战略空间中去了。
看起来,只是一个威吓而已,又或者是干脆被对方大阵的严密防范所震慑,不得已放弃了冲锋的意图。
不过,就在这一部举起了长矛的袁军将要松一口气时,却闻得那个带头冲锋擦过阵前的敌将一声大吼,奋力下令:
“掷!”
一个简单的音节,战场之上袁军即便是听到了也没有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不过无所谓了,随着跟随在赵云身后转弯的那一部骑兵在转弯处借着马势扔出手中的长矛,对面举矛防备的袁军用巨大的伤亡领会到了这个音节的力量!
他们万万没想到,战场上的骑兵居然会为了一次杀伤而扔出自己的主战长矛!而且是一整部骑兵接连不断的朝自己扔出长矛!
须知道,无论骑步,掷矛当然是战场上的常见战术动作之一,而且杀伤力度极大,但这种事情一般都是单个士卒在绝境中或者追杀途中才会如此做。实际上,骑兵也好、步兵也罢,他们的主战长矛根本就不是为了投掷而设计的,一旦投出很难收回!如果投不中,还会被对方捡起来反利用!
至于专门用于投掷的矛,专门设计好的集体投矛战术当然是存在的,而且是广泛存在的,但却是在万里之外的罗马及其周边更加流行,东方帝国,至少此时的大汉帝国确实少见。
而且坦诚的讲,虽然杀伤极大,效果极佳,所以一部千人骑兵一轮投资下来几乎击溃了这部足足有两千袁军的防护,但远处窥见这一战术的两军军士却都不觉得这部打着赵字旗帜的常山骑兵有多么明智……直到骑兵投矛闪开之后,那个著名的陷阵营大旗连带着千余精悍甲士出现在了这部骑兵之后,然后又步行冲入敌阵,大肆屠杀已经丧失阵型保护的敌军。
这一部多达两千人的袁军,几乎是立即崩溃,成为了整个战场上第一个成建制丢盔弃甲的部队,而他们的将领,因为护住了袁绍家眷而被封为中郎将的前黑山贼首领、前前内黄小吏陶升,也是直接在陷阵营如狼似虎的攻击下丧命当场,却不知道被谁给捡了便宜了。
赵云带着其部绕了回来,从容跟在陷阵营身后取回了自己的主战长矛,然后又一份为而,径直往陷阵营侧翼而去,试图协助对方继续扩大战果了。
隔了一刻钟后,正在被前军忽然大幅度前进而震动的袁绍和陈宫接到了西面左翼送来的军情汇报,却是再度有些陷入到了某种怪异的对峙姿态中。
说是对峙可能有些不对,但是从表面上来看确实如此……袁绍与陈宫分别立在两辆车子上,面面相对,却无一人能够做出决断。
袁绍是多谋而少断,他在这个关键时刻,是期待素来能替自己做主的陈宫开口的,而陈宫心中想要有所决断却又偏偏一时陷入到了茫然情绪中,而与此同时,他绝又不允许自己再这么优柔寡断下去了。
上一次郭图来此,他保持沉默还可以被认为是拒绝撤去陷阱,继续维持诱饵骑兵的消耗与于禁部的不动,可这两次呢?
刚刚中军汇报,说是前方敌军突然撤离后他们成功前突,但部队装备却不是针对骑兵的,需要支援……那时候陈宫就已经犹豫了一次了,他真不知道这是个诱敌陷阱还是个什么别的战术,所以一时迟疑,不敢发援军!
可是,如果不发袁军,就这么让前军陷进去,最后被骑兵兜住又怎么办?
而这一次,西面战局遭遇到了一次开战以来最直截了当的成建制崩溃,更是让他焦虑之余对公孙的真正目的产生了思路上的分歧!
对方到底要做什么?
“公台,公孙文琪到底要做什么?”鼓车之上,袁绍终于忍不住开口恳切相询。“我们又该如何应对?要不要发援兵?发哪一部援兵?又往何处去?是助西面防守,还是助中军前突?”
“主公,不要犹豫了!”对峙之中,郭图去而复返,却是当众扬声劝说袁绍。“前面匈奴单于于夫罗亲自拼杀在前,我部骑兵已经快撑不住了……请主公速做决断!”
袁绍略作颔首:“公则以为如何?”
郭图张口欲言。
而就在这时,陈宫几乎是出于本能的脱口打断对方,抢先而言:“主公,事至于此,只有放手一搏而已,发于禁部泰山兵前突中军以应白马义从……反正原本也只是豁出去求三分胜罢了,战机在此,焉能再等?!”
袁绍长呼一口气来,也是再度凛然:“公台说的好,不能再犹疑了,传我军令,发于禁部向前!直突白马所在!”
“于禁动了!”片刻之后,白马旗下疑惑了一阵子的娄子伯忽然随着公孙的视线所在,注意到了对面军阵某处大略的异动,然后陡然醒悟。“不管他去哪儿,敌军东面的三角大阵都算拆了!君侯,可以发兵了!”
“伯进!”公孙面色如常,回头看向了等待已久的徐荣。“义从也与你,我自往云长阵中驻扎,一万一千精锐骑兵,不要管别的,只要你与益德、文远替我从彼处缝隙中透过去,汇集绕后的义公!此战便足以成大功!”
徐荣俯身领命,而其人抬起头时,公孙却已经兀自打马向东而去了。
我是径直往东的分割线
“汉末,本朝太祖伐袁绍急,绍以陈宫为总幕府,全揽战局,事交割难定,太祖愈不得为。荀攸在侧,始献计曰:‘陈公台有智而缺,有谋而迟,尤做专断事,可乱而取之!’太祖从其言,宫乃顾此失彼,断而失策。”《世说新语》.赏鉴篇
第二十三章 又见猛虎起河东(上)
所谓十面埋伏之策,不过是面对着一个战斗力极强的对手时,实在是很难正面交锋取胜,然后迫不得已选择层层阻击,层层削减,最后一击致命而已。www.uu234.cc
说白了,就是利用或者创作一个狭长的战场环境,用一种变相的车轮战来解决对手。
狭长战场自然不用多说,极为庞大的袁军大营营盘和邯郸城城墙之间的狭长地带天然存在,实际上这也是辛评提出这个计策的根本缘由,不过考虑到关羽不可能带太多人绕城奔袭,狭长地带的空间也不够大,所以双方一次性投入的兵力都不可能太多,袁军虽然势大,却也需要分成几十部来行动,每部也不过是精选出的千人队而已。
而此时,随着营中旗帜挥舞,这几十部早已经待命多时的部众纷纷涌出,来到大营栅栏之后,进入临战状态,却是立即惊动了城墙上的守军。
居高临下的审配身边,也是瞬间有军士挥舞起了一面黄色的旗帜……旗语层层传递,这是在明白的告诉关羽,有埋伏,不要来了!
但是……
“关将军置若罔闻,已经过了南门。”有军吏一脸惶急来报。“国相,我等该当如何?”
黑着脸立在东城城头上的审配正遥遥望着打击范围外的援军土山根基,却是懒得多言……他当然知道军吏的疑问,知道对方心里非常难以理解,那就是为什么关羽一定要出击?
不出击的理由当然很多土山不可能是一日就垒起来的,辅兵驱散了还可以再聚集,而且土山即便垒起来也未必就会真的挤压到城墙根基,造成破坏……更不用说埋伏已经显而易见了。
但是,他们俨然没有考虑到,这是一种战略上的回应,关羽不需要有拆毁土山的能力,只要他能在这种兵力阻隔下到达此处并全身而退,就直接证明了垒土山这种方式对攻城毫无意义,也就证明了袁军根本无法在城外阻挡他关羽……垒土山不需要人力物力的吗?兴师动众不需要耗费成本,殊无战果不会伤士气的吗?这次不成,下次再来?信不信几次下去援兵就到了!
而反过来说,土山垒起来,城内固然可以在城墙上加高设施啊,真的蚁附攻城,城内也早有准备,但这跟他关云长有什么关系?
多少年了,还是如此自大至极,还是如此喜欢贪功揽权,还是如此不想输于人!
“属下的意思是,除了城墙上弓箭手援护外,要不要派兵出城支援?”那军吏眼看着审配面色越来越不佳,赶紧明智的放弃了答案,然后继续问了下去。
“城门那里须做好准备,一旦不谐,立即开门接应。”审配呼吸着有些沉闷的空气,用略显沉闷的语气答道。“其余不管,我二人有言在先,城外事在他,城内事在我……他想逞英雄自去逞便是!”
军吏已然听出国相有气,哪里敢多言,便赶紧领命而去。
而就在审配气愤难平,关羽越过南门,继续往东面而去的时候,与此同时,袁军虽然做好了准备,却并未着急出兵,反而是放任关羽一路通行往东城而去……很显然,他们有些担忧过早出兵会让关羽知难而退,所以准备放一段路,将杀招放到回程之上。
不过,关云长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也跟着顺势降下速来,不急不缓顺着城前向前而去。
邯郸城南,中央将台上的辛评扭头看了看身侧已经西沉的太阳,抹了一把满是汗水的脸后,却是面色阴沉下来。
“仲治兄,”一旁的郭图俨然也有所醒悟。“关云长应该已经从城头审正南那里得知有伏兵了,这是在拖时间……他下午才出兵,磨磨蹭蹭到了这时候才刚过了北门,若是等他入彀却已经天黑,怕不是要趁机脱身也说不定。”
“看出来了。”辛评脸色比城头上的审配还差。“天色一黑,必然生乱,彼辈自然可以趁乱而走,而此战劳动如此之多,只要彼辈不死便是我等之败……关羽这人果然如沮公与所言那般,与公孙文琪绝类,看似傲慢鲁莽,实际上却狡猾至极!”
“非只如此。”郭图继续劝道。“主公自守东面土山,让仲治兄领城北十部在此统帅主营,却让陈公台领城东十部襄助于他,咱们就不说明明是仲治兄的计策却让陈公台领一半的事情了……只说以关云长之狡猾,若是被其人拖到天黑才逸逸然到了土山处,然后再撤走,倒时候仲治兄这十部精锐来不来得及参战都不好说吧?反而是陈公台统揽那十部,近水楼台先得月!依我说,不妨先出兵堵住北门,以确保阻断其后路,然后再出兵层层削弱方是正理!”
辛评看了看天色,也是咬牙颔首:“不瞒公则,愚兄倒不是怕被陈公台抢了功劳,毕竟此事但凡能成都有愚兄我一份建策之功,就怕事情不成,丢了脸面倒也罢了,影响明公大计才是万死难辞其咎……你想想,若是这一次如此劳师动众还被关羽逃了,那咱们这次攻城,十之**就算是泄了气了?”
“发兵!”言罢,不等郭图再说什么,辛仲治却是干脆朝身边翎羽卫士传令。“让武安国出兵阻拦……告诉他,只要他的两部能稍作阻拦便可,不必强留;再让于禁出兵,告诉于文则,今日一战,只要他手下三部精锐堵住北门,不让关云长撤回去,也不让审正南的援兵从北门出来,不管关云长是否为其所获,他都是首功一件。”
而随着其人发令,旁边也是一边旗帜挥舞,通过旗语下令,一边也是翎羽卫士亲自纵马而去,面授机宜。
关云长眼见着身前身后两处营寨忽然齐齐出兵,且甲仗严禁,不似凡俗,却既不惊也不怒,而是冷笑一声,管都不管身后的于字大旗,也不招呼身后主力,而是径直提速,领着几十骑亲卫的往右前方绣着前武安二字的大旗处疾速冲去……而武安国部奉命出营,原本是准备让手下两部轮番顶着大盾去城下有限制的阻拦对方一番的,却不料甫一抬头便看到了敌军将领居然反客为主,先带着几十骑直冲着自己而来,也是有些慌乱!
不过,为首的武安国到底是北海名将,北海能够在青州大乱,黄巾肆虐无度的情况下有所保全,几乎是全靠其人一力维持,所以最基本的素质还是有的。
于是乎,其人立即呼喊下令,试图整顿己方士卒……这一幕被关羽远远瞥的清楚,却是愈发冷笑,然后再度勒马加速,引亲卫骑士直扑此人。
关云长身长九尺,长髯赤面,天生威风凛凛,再加上此时其人胯下坐骑乃是昔日潘璋所盗的那匹白色神骏,人高而马大,形威而身速,更是如虎添翼,一时直扑过来,那些袁军士卒虽然是精选出来的,但也一时慌乱……而慌乱之中的第一反应,便是纷纷避让!
从城头上看过去,从高度又提升了许多的袁军前线夯土将台上看过去,关云长一骑当先,左右亲卫骑士分开道路,就好像什么东西入如今河北秋日常见的麦田中一般,当面袁军士卒,纷纷闪开,正如麦浪左右分开。
那武安国今年已经三十有五,勉强算是戎马半生,却何曾遇到过如此诡异场面?而眼见着关云长居然瞬间透过自己手下无数士卒,直接迫到自己身前,其人第一反应不是提矛,反而是张口想说什么……但关云长马速极快,对方尚未出声便已经冲到身前,武安国措手不及,便被对方抬手一矛直接刺于马下!
享年三十五岁。
随即,身后跟来的亲卫骑兵中,潘璋兀自跳下马来,将武安国的首级割下,然后亲手绑在了关羽那匹神骏的马首之下……这才从容上马,随着面无表情的关羽缓缓回军。
而左右跟着武安国出来的士卒一直到此时都还是傻眼的,惊惧之中,居然放任对方从容归去,却又在片刻之后,在那精选出的八百步卒、两百骑兵冲来之前便轰然做鸟兽散……两部两千人,刚刚出营不过三四百人,上来便被斩首突袭,然后稀里糊涂不战而逃。
其实也不过他们,因为何止是他们这些当事人,城上城下,营内营外,也全都看傻眼了。
俄而,随着武安国部哄散回营,关羽带着武安国首级引众从容归到城下,城上邯郸守军激励之下,竟是齐齐吹号、擂鼓,卷旗呼喊;而中军将台之上的辛评、郭图,却是愕然半晌无言。
所有人都知道关云长很强,无论是卫将军公孙对他的看重,还是刘备、曹操那些人推崇,又或者是河北本地人士对黄巾之乱中此人表现的记忆,都明确无误的表明此人很强。再加上还有一个与之齐名的张飞在虎牢关前的表演,所以真没有人轻视过他,不然也不会有这个十面埋伏之策了!
然而,强悍到这份上,也是让人瞠目结舌……乱军之中,直扑敌将,斩首而还,全身而退,如入无人之境。
当然了,遭遇战中,一方突袭,一方不备,本就如此,只能说关云长心理素质更强一些,手段更高明一些,胆气更足一些,对人心的把握更大一些……几个一些就造成了质的差距。
“诸君,”关羽勒马归阵,不慌不忙,却是昂然扬声相对自己身前这精选出的一千将士。“彼辈之策已然尽显,无外乎是欲在狭路之上层层阻击我等,然而狭路相逢勇者胜,我军勇往直前,每胜一场,气势便更盛一场,而彼辈则愈沮一层……故贼虽众,却不足挂齿;贼虽勇,不过插标卖首而已!还请诸君不用管身后之人,随本将继续前行,本将为诸君开道,诸君为本将安后,方可一往而无前!”
一千朝歌子弟兵,连着城上原本准备过来援护的弓弩手,闻言再度纷纷欢呼不止,士气大振。
关羽既杀了武安国,悬首于马下,复又继续引兵顺着着城墙持矛向东而去,依旧不急不缓,丝毫不顾身后于禁如何举盾立阵,又如何在城门前堆砌杂物以作阻拦,更不管身前还将有多少埋伏、阻碍。
“确实有一番项王非战之罪的姿态了……”而另一边,辛评在将台上愕然了半日,却是一时强笑,然后却又旋即肃然。“但只要是人,我就不信磨不死他!将武安校尉之事传递下去,让诸位将军都好生小心此人的突袭之术!再让李进、程武二位准备依次出兵,程武麾下两部,李进麾下三部,轮番出击……告诉他们,不要管关羽,只要能够联手切下其人部众二一之数,便可算是尽了职责……速速出兵!”
说到最后,其人到底失了平日文雅姿态,变的狰狞失态起来。
周围军吏不敢怠慢,纷纷再度旗语传讯,骑士也纷纷驰骋,亲往叮嘱。
话说,前方李进和程武听到使者说起武安国的下场,又受了军令,却是各自头皮发麻……别人不知道,李进是真知道关羽本事的,而程武本人虽然不知道,却是非常信任自己亲爹的,来之前他爹专门有嘱咐,该躲的一定要躲,能不露头一定不露头。
但不管如何了,如今军令已下,他们也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准备出兵,五个千人队,依次列阵,然后随着一声鼓响,趁着关羽本部行过一半,便大开营门,按照约定的顺序依次直扑出去。
不过,营寨在前,率先出兵的程武却又存了一个小心思,他哪里敢试着切关羽的一半兵马呢?根本就是冲着那一千士卒的尾部去的,按照他的想法,能切个十一之数,便足以谢天谢地了,至于完成军令的事情,不是还有李进李退之的吗?
这人脸大肩膀硬,兵多而家门强盛,让他来抗便是。
于是乎,随着程武率先出兵,当先一部千人,果然直扑关羽部队尾部,待到这一部兵马顶着大盾冲过城墙上的抛射,来到城下接战以后,他又再亲自领兵出后一部千人精锐以作接应……计划的很好,却不料前方关羽看到身后遇袭,虽然只是尾部极少许部队遭遇袭击,却竟然不顾一切,直接率前方骑兵折返。
程武心中无奈,更兼胆怯,偏偏季雍株连全家一事就在前日,又不敢轻易退却,无奈之下,其人最后灵机一动,居然命令亲卫扔下旗帜,然后下马混入兵种,兀自冲锋!
而随着关羽引前军到达,他又干脆率先向后逃窜,那两部兵马群龙无首,乱成一团,关云长一冲,自然也跟顺势逃窜。
将台上,从辛评、郭图的角度远远看去,只见程武两部兵马冲出去,先只是匆匆忙忙切了个尾巴,然后关羽一回头,程武那里便乱做一团,连个阵型也没有,旗帜也不知什么时候丢掉,无法指挥,再然后就是一场理所当然的溃败……如此情形,除了大骂此人废物,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
不过,李进爬在栅栏上,遥遥望见此景,越来越闷热的暑气之中,却是心中倒抽一口冷气同病相怜,他哪里看不出程武这厮的自保之策?然而,程武一个代父出征的新人可以败的这么狼狈,他李退之堂堂兖州名将,如何能退?
谁信啊?
真要是有样学样,回去怕是袁本初便要宰了他和他兄长李乾,顺便派个两三万人抄了他的家,把这一仗的损失全都抄回来……没办法,这是真没办法,大豪强家族就是这么无奈,别看平日里耀武扬威,私兵无数,但越是家大业大,就越是容易受制于真正的强者。
毕竟,跑的了巫婆跑不了巫寺!公孙当日那句可族你三千人,至今言犹在耳,而从那以后,济阴李氏能多低调就多低调,乱世起来以后,不要说像另一个时空一样左右摇摆,试图自立了,干脆就是袁绍手下三州豪强中不闹事的典范!堪称任劳任怨,所以极得袁绍看重。
一念至此,李退之再无可想,只能回身招呼自己手下三部,也就是那三千宗族子弟兵,准备拼命吃下关羽一半兵马!
“等关云长过此营寨,整儿先去。”李进从栅栏上跳下,正色吩咐道。“领一千兵直扑其腰!然后五兄再去,依旧是一千兵,直扑其尾……若关羽回援,我自引兵当之!你们得手后,便即刻撤退,不用管我。”
所谓整儿,正是李乾长子李整,也是李进的族侄,今年不过刚刚加冠,闻言不由张口询问:“叔父大人何必如此忌惮此人?不过是旧日一个同僚,便是武勇出众难道便刀枪不入不成?咱们三千兵马俱是善战的宗族子弟兵,以三攻一,哪怕是对方背靠城墙,有所援护,又有负隅顽抗之姿,也未必不能胜吧?依我说,也不用放他过去到车骑将军跟前了,直接灭了此人,咱们李氏独享其功,岂不是让天下人从此不敢小觑我们济阴李氏?”
李进看着自己这个身材雄壮却又不知天高地厚的侄子,只觉得对方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于是一时神伤,却又缓缓摇头,然后方才看向了另外一人:“五兄,待会你先出兵击其腰,让整儿击其尾……”
李整脸色大变,刚要再说,营寨外却已经传来嘈杂进军之声,而李退之板下脸来,却是干脆下令出兵,李整也只能讪讪而退。
片刻后,随着营寨栅栏被齐齐放到,一部千人兵马率先跃出营来,竟然直扑关羽前军,而为首之人正是李整!
另外一名族中老成人担任的司马无奈扭头看向了李进,而李进长叹一声,只好提矛上马,亲自去救自己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侄子。
我是兖州名将的分割线
“绍御军宽缓,法令不立,士卒虽众,其实难用。”荀
第二十四章 又见猛虎起河东(下)
不知道是不是战斗已经开始的缘故,下午时分,闷热的天气中,袁绍居然有些呼吸不匀的感觉……这让向来注重风度的袁车骑有些不安,甚至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养气功夫。www.uu234.cc
而就在这时,军中负责传递消息的翎羽卫士却是忽然到来:
“回禀主公,武安校尉被斩,麾下两部溃散,但于禁将军已经率三部前驱,堵住了关云长后路……”
袁绍闻言冷笑一时,其人左顾右盼,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心中的郁闷,或者发个怒,却发现连陈宫都去预备最后的包围和阻截了,哪里有什么真正能说得上话的人呢?
无奈之下,其人只是微微挥手,撵走了卫士,然后依旧在数千甲士的环绕下急促呼吸……当然,此时他绝对不会在意自己呼吸匀称不匀称了。
但过不多久,又有翎羽卫士来报:“程武校尉战败,其麾下两部溃散!”
袁绍眨了下眼睛,继续冷笑一声,依旧没做表示。
然而,过了一阵子,翎羽卫士却又三度来报:“主公,李校尉麾下李整司马被关羽生擒,李校尉投鼠忌器,不敢轻动,只能尾随,关羽部从容脱身,已转过城角,往此处而来!”
这下子,袁本初却是收起嘴角笑意,幽幽叹了口气。
话说,袁绍当然知道李整是谁,实际上济阴李氏恐怕是其人麾下最得用也是最有水平的一家宗族豪强,比清河季氏、东平吕氏、东郡薛氏,都更入袁本初的眼睛,而这么一家大豪强的继承人被抓,他当然可以理解李进的无奈……不过,这也愈发让袁绍感到郁闷了。
平心而论,如果没有公孙在前,这个世界似乎也就是这样了,但是就因为出现了这么一个标杆,出现了一个不停散发着奇怪思想的人,之前的孙文台也好,随后的公孙伯圭也罢,还有如今的袁本初却都忍不住对自己进行了审视。
这种审视,未必是触及灵魂的,也未必是行之有效的,但是从观念上而言却是毫无疑问是一种洗礼和进步。
换句话说,这次抢攻邯郸,刚一开始袁本初就对自己手下这种低劣的军队组织形式产生了某种不满和不安,而且这种情绪随着之前友军坐视田银部覆灭不理,到今日擒获一人、斩杀一人就让数千兵马丧失战斗力,却是变得越来越明显了。
甚至于说,此时这位袁车骑隐隐觉得,在与公孙这种相争天下的大局中,相比较于邯郸一城得失争一个先手与否,内部军事整编似乎才是真正的当务之急。
不过,随着关云长领兵转过城角,来到城东,袁绍倒也来不及多想了,他遥遥看到城角处一军闪出以后,便强打精神,肃容相对。
“主公,”又一名翎羽骑士到来,却是代表了陈宫到此。“陈长史说,他准备放关云长到土山前,然后两翼齐发,兜对方,还请主公稍安勿躁!”
“知道了!”袁本初微微一挥手,稍显不耐,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这是当然的,要知道,眼见着关羽和其部众转过墙角,出现在视野之内,李进三千兵兜后,又有于禁三千兵堵住了北门,然后身前四千甲士,还有一个陈宫手握十部万军继续安排围堵,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失利的迹象来。
然而实际上,此时袁绍内心还真不像表面上那么镇定……虽然说光天化日之下,其人位居高地,然后数千甲士环绕,基本上算是安全无虞,想要重演河内吕布那一战基本上也就是想想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沉闷的天气中袁车骑总是不免心悸,因为他总觉的哪里不对,总觉的关云长这一战根本不会这么只凭着一股血勇之气来作战。
而袁绍想了半日,唯一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便是这关羽准备拖时间拖到天黑,然后趁机溜走……那么从这场战斗付出的战争成本与死伤数字来说,倒是完全可以说是关云长获胜了!
可是闷热至极的天气下,随着袁本初再度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却又再度怀疑起这个猜想来了……毕竟,这温度怎么看都不像是马上要天黑的情况吧?
城东面,城墙下的阴影中,关羽早已经看见袁绍处密密麻麻俱是甲士环绕,却只是又抬首望了望天,便依旧不急不缓,缀着李进所领三部三千人继续往前方那似乎根本看不到胜机的土山而去!
袁绍远远瞥见,心中愈发惊疑不定。
但不管如何了,随着时间渐渐流逝,振武将军关羽不顾三面无数敌军环绕,宛如闲庭信步一般,终于还是来到聚集了足足四千甲士的土山跟前,然后驻足立马!
一时间,土山左近,城上城下,空气宛如凝固。
“大局已定!”袁军上下,眼见着北门南门都完成了堵截,便是东门前也有沮授不顾一切,派一支格外精锐的部队顶盾上前后,不知道多少人心中一块石头落了,便是呼吸都陡然顺畅起来了。
“关云长耍什么花招?”审正南在城头,也开始心中生疑,变得严肃起来。
“将军。”便是潘璋,此时也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无妨。”关羽微微示意,然后却是勒马向前,径直来到袁绍阵前,并当众喊话。“朝廷钦命振武将军在此,请问诸君,此处可是袁贼垒土山攻城之处?”
阵前甲士、军官面面相觑,各自无言。
而甲士的两名首领,一个文丑、一个高览,却是在冷笑之余回头望向了就在身后端坐的袁绍。
袁本初明显也怔了怔,但很快便醒悟过来对方在拖延时间,并给自己撤军找理由,而两名将军则是在请战。
但怎么说呢?
死要面子这种东西,倒是很合乎袁绍胃口,甚至一瞬间,虽然被骂了袁贼,可袁本初对关云长的印象却变的好了起来……因为有明显缺点的人就是一个可以驾驭之人,若是如此人才能归于己方,那之前的什么武安国、田银,什么李氏、田氏,又算什么?
没错,一瞬间,袁本初居然想上前搭话劝降!
当然了,看了看前方文丑、高览二将的表情,想了想死掉的那些将领,更重要的一点是袁绍回想起了华雄为张益德所斩、吕奉先飞马入营的场景,到底是按下了这个念头。
“传令下去!”一念至此,袁绍反而即刻下令。“让文、高二位将军忍住,不要因为些许言语乱了阵脚,静待陈长史合围!不过,可让藏在军中的弓弩手上前,一旦就位,便立即发动,射杀此獠!”
“死要面子!”城墙上的审配听了半晌,此时又居高临下看到袁军阵中弓弩手偷偷向前,也是又急又气,以至于心中暗骂。“一辈子都改不掉!今日若死在城外也是活该!”
然而,关羽单骑立在阵前,见到身前四千甲士兀自不动,反而是阵后有些许异动,却依旧不慌不忙,只是继续扬声而言:“若是如此,那诸位着实辛苦,四千民夫,为袁贼所执至此,居然要披甲担土,负盾使力……当然,这也怪不得,本将观工地台上正中那位监工,其人身形上长下短,头大身小,天生刻薄之像,想来也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不过,此人此时坐在桌后,宛如插标卖首一般,诸位若是受他之苦,何妨转身取了此人首级,然后随本将回转?我家卫将军爱民如子,在他麾下,绝不会如此可笑!”
阵中骚动一时,袁绍也怒极反笑……想他袁本初自幼以仪表出众闻名,哪来的上长下短、头大身小?还什么插标卖首?
四千甲士在此,有种你上来取我首级?!
而另一边,关羽占了嘴上便宜之后,依旧不慌不忙,只是微微拱手示意:“此行本为土山而来,并不愿伤及无辜,而如今诸位既然已经停工,又怜惜后方家人,不愿意随本将走,那本将便不再叨扰,先行告辞,将来有缘相会!”
言罢,其人便在凉风习习之中,兀自回身归阵。
须知道,袁军这四千甲士乃是以防万一才预备下的,本身是为了防止对方突阵拿下袁绍,弓弩手并非一开始就完备,便是其余诸部,因为城墙上拥有更高的打击视野和更远的打击距离,所以也没把弓弩手当做标配,反而是以盾兵为主。
故此,此时对方陡然一撤,立即让袁军上下派弓弩手围射的打算一时打算落空,然后各自茫然不知所措。
“合围!”土山处陷入为难,可凉风之中,陈宫那里却是终于完成了最后的布置,然后其人不再犹豫,即刻发动旗语,号令全军合围。
“杀掉俘虏,全军掉头!”关羽归阵,也是立刻下令撤退,似乎要做困兽之斗。“无论骑步,全军扔下长矛,皆执短兵!”
命令有些奇怪,但潘璋以下俱是久随关羽的子弟兵,如何敢怠慢?扔下长矛之余,潘文更是亲自上前一刀剁下了被俘虏的李整之首后世济阴李氏的首领之一,李典的堂兄,一度做到青州刺史的兖州第一豪强之主,就这么干脆利索的在自己二十岁初阵之日,一命呜呼。
然而,就在关羽忽然发出奇怪指令,并引兵掉头之际,也在袁军忽然旗鼓大作,全军震动,很多地方已经开始顶着城墙上大面积弓弩打击也要奋力抵挡城下合围之时,数骑忽然从堵住东门的沮授部那里飞驰而出,分别往袁绍与陈宫这里而来。
“注意天气?!”袁绍闻言一时茫然不解。
陈宫却是陡然面色煞白。
而袁本初怔了片刻后,随着脑后一阵凉风吹过,也是忽然明悟,并慌忙看向身后原来,不知从何时起,一片积雨云已经出现在了视野边缘,并且越来越浓,越来越重,还急速向前滚来!而联想起之前闷热到不正常的情况,袁绍哪里还不明白?这场理论上是初秋时节,实际上却是典型夏日暴雨的天象,恐怕正是关云长此番出击的缘由与倚仗所在!
怪不得土山刚刚垒起第一日对方便立即出战!
怪不得对方一路上如此好整以暇!
怪不得对方只带了一千兵马!
关云长等的根本不是天黑,他等的就是夏末秋初的这场暴雨!
城头上,没有人提醒的审配也已经在积雨云未出现之前便恍然大悟,因为他之前猛地一抬头却迎面吹来了一阵凉风,再一低头,关云长却已经下令弃马扔矛了……说起来,关云长虽然久在朝歌,但河内北部、魏郡、赵国却在水文地理上天然相同,都是挨着太行山,都是漳水流域,都是河北地区中央最南侧的平原地带,也就是难怪关云长会对这边气象有所了解了。
同样的道理,也难怪会是沮授和审配这二人率先醒悟……不过二人在醒悟之余也是各自难堪,毕竟他们可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而关云长却是河东一个杀人犯,算上之前在邯郸给人做工并被公孙招揽的那一年多时间,也不过在此地区区七载而已!
然而,双方对本地的气象了解却是千差万别,甚至产生了质的变化。
回到眼前,陈宫回过神来,满脸煞白之余也是第一时间下达了总攻的命令,务必要围捕关云长。
但是,天象这个东西,绝不是人力可以对抗或者可以强行胜过一头的,最起码在这个时代是做不到的!这边命令刚刚传下去,那边袁军士卒就都已经经历了从之前一整日的闷热无比到凉风习习,再到陡然冷气逼人的一次转变。
而还不等各部军官奉命直扑关羽所在,豆大的雨滴便开始滴落,然后旋即就是一阵骤雨疾风,与城头上的箭矢混杂在一起,让人难以抬头之余更是造成了慌乱,更可怕的是,天色几乎是瞬间便昏暗起来,五步之内,几乎难见身形!
巨大的混乱之中,友军早已经擎出的刀枪剑刃反而成为了自己一方最大的敌人,踩踏和误伤成为了减员的最大源头。而土山工地周边的甲士,也遭遇到了自己特有的敌人泥泞和湿滑配合身上的甲胄,成为了运动的最大阻碍。
与此同时,关云长与其所部却紧紧挨着城墙行动,天然秩序井然,更不要说刚刚天色变化之前,关云长便直接下令,全军扔下长矛,一千人无论骑步,只执环首刀,冒雨短兵相接!
皮甲短兵,或许不是雨战的最佳装备,却是目前战场上最合适的装备;袁军醒悟过来或许也能立即做出如此动作,然而这个醒悟的过程却是需要拿命来换的!
昏暗之中,还不知道自家少主已经掉了脑袋的李进所领三部遭遇到了最直接最残酷的打击!关云长纵马而来,趁着雨水尚未浸透路面,亲自冲杀在前,两百骑兵趁乱践踏,随后八百士卒涌来,俱用环首刀劈砍,断肢残躯,一时滚滚落地,血水雨水,一时混混一体。
雷声鼓声雨声遮掩不住杀戮声与惨叫声,更不要说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将战场瞬间照亮,却又瞬间消失……李进情知推进到城墙下的自家士卒遭遇到了屠杀,却竟然无能为力,毕竟这种局势,就是神仙也难有效指挥。
凡事当思退。
大雨滂沱中,战场混乱中,刚刚借着闪电看清了城下惨象后,颓然立在战场上的李退之,脑中忽然间冒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古怪念头。
话说,之前闪电照亮全场之时,关云长也是再度瞥见了这位多年未见的故人,然后便兀自持刀勒马向前!
不过,随着一开始那阵骤雨过去,五步之内难见身形的情形来得快去的也快,那个闪电之后不久,虽然还是昏暗,但视野还是模模糊糊有了,再加上关云长人高马大,李进同样远远望见对方却居然干脆折身而走!雷声之中,一起撤退的还有依旧保持建制和战斗力的其部两千多李氏子弟兵。
这真不是李进胆小,其实要是他本人倒也罢了,但如此局面,一个不好,却是要将自家子弟白白葬送许多的路数……要知道,事到如今局面已经很明朗了,之前的武安国只是偶然,关云长此战真正的杀招便是这场大雨,猝不及防的袁军在大雨刚刚落下的这个阶段几乎是毫无抵抗力的……让自家子弟独自去承受关羽这最狂暴最有效的一段杀伤,李退之绝不可能接受。
而李进既然下令全军撤走,城下通道一时通畅,关云长立马在雨中,却既不追赶,也不趁机后撤平心而论,此时就势撤走,若是能突过守在后面的于禁所领三部,然后全身回营,这一战便是天大的胜仗了。
但关云长却似乎并不知足。
其人当机立断,下令全军再度转向,顺着东城城墙往北扫荡!
城墙上,浑身湿哒哒的审配也借着微光看到了关羽的行动,却是连声感慨……话说,这个战术动作,看似自大,其实是谨慎之举。
为什么这么说?
要知道,关羽的大营在城西,土山和目前的主要战场在城东偏南,而由于关云长之前斩杀了武安国,击退了程武,所以看起来是来的路上,也就是城南这条路的阻碍更少一点,而且路程更近。但不要忘了,袁绍八万大军在此,虽然是围三缺一,可实际上却是从南面而来,故此城南的营盘格外之大,格外之厚!
换言之,关云长若是从城南走,万一赶到于禁身前时因为雨势渐小而被对方给堵住了,那还是很危险,因为他区区一千人马穿不过袁绍的大营,并无其他道路可走,最终还是要被合围,而若是那样,便是他审正南也不可能真的冒着破城的危险去开门营救;可若是从北路走,虽然堵截的兵力或许更多,但大雨下成这样,地面泥泞、视野不全,关云长突破不成完全可以倚仗着兵力灵活的优点从营中缝隙往外窜出,从更外围绕城归营的。
更别说,这么一回头,必然会让守在东门的沮授部措手不及,而若是胜的利索,说不定审配还可以主动开东门引关羽入内。
“去做准备!”审正南稍作思索后,也是即刻回首下令。“派一千人往东门后隐蔽,准备开门接应,再让城头上的人辛苦一些,尽量往东面集合杀伤!”
城头上的军吏不敢怠慢,自然依令而行。
而片刻后的沮授所部,大雨之中好不容易恢复了回来,此时猝然遇袭,也确实是再度慌乱不堪起来。
话说,沮授是个极出色的人物,让他领兵,决不能算是失误,但就像曹操第一次独立领兵时的狼狈一样,他这种人再聪明再有条理,也是比不上鞠义、张颌、于禁,甚至李进那种临阵军事经验丰富至极之人的,而且他还不能像一些勇将以身作则,冲杀在前。
或者说,他的倚仗,本就在于条理分明,士卒秩序井然而已。
但一场大雨,一场回马枪式的突袭,却让沮公与最为倚仗的东西滑落在地,也让他陷入到了一个最难堪的境地,甚至于说是危险境地混乱之中,本就擅长斩首突袭的关云长也同样注意到沮授的位置,然后干脆弃掉城门前的战斗,亲自向沮授处杀来。
左右军士纷纷来救,却被跟在关羽身后的潘璋等人死命隔开。
眼见着一时危急,沮授之子,也是初次从军的沮皓不由在将旗之下下跪恳求,涕泪相加于雨水之中:“大人何必争一时之气?”
“受人恩禄,成人之事,今日若退,有何面目见天下人?”沮授一时气急,竟然将自己儿子一脚踹开。“再说了,我军兵马如此雄厚,战局也乱成这样,他区区一千人看似强盛一时,却只是在以攻为守趁乱寻个退路而已,怎么可能真就让他给斩了?!”
沮授的话是对的,就在关云长尝试推进到沮授身侧之时,忽然间就听到身后一片欢呼,回过头来才知道……原来,看到城下关羽所部战局占优,审配不顾危险,主动打开东门,引兵前后夹击门前的沮授残部,顺便接应关羽所部入内!
见到此景,关羽也不恋战,反而即刻勒马掉头,准备入城说到底,关羽从不是个鲁莽的匹夫之将,而是个非常实际,非常善于借助环境、工事的将领,那些看起来嚣张至极的表现,乃是做好准备之后,用最小代价换来最大收获的一种表象而已。
就好像一千碰八万,看似荒谬……但实际上呢?却是城下作战本就是一千人最合适,真要是三千人齐出,反而笨重。
同样的道理,垒土山第一日便强行出征,好像是赌一时之气,但其实却是看准了天气,准备借天威引发乱象,然后从容归去。
便是眼前,他之所以不顾敌军厚重兼环城往外的地面泥泞湿滑已经不便马匹作战而依旧选择冒险突袭沮授,本身就是为了造成沮授所部混乱,然后趁机清理东门,以便撤退而已。现在既然有机会全身而退,他自然毫不恋战。
但是,眼见着东门前专门负责阻敌和看守城门的沮授一部在前后夹击下瞬间崩溃,然后东门大开,关云长亲自断后撤军……然而,未过多久,潘璋刚刚奉命引兵入城,关羽尚在城外断后,却有一名袁军大将不顾一切,在战场上寻到了关羽,正是渤海高览高明卿!
话说,高览与袁氏姻亲陈留高氏并无关联,他乃是渤海豪强之家高氏子弟,而其少年时便好勇斗狠,浪荡无行,只是素来景仰自己一位族兄,唤做高衡、字玄卿的人物。但是他这位族兄忽然有一日弃了那种游侠生活,带着一些伴当自去投军了,而且很快,就在当时还是个别部司马的卫将军公孙麾下随同出塞,并居然一去不回。
一开始高览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有族兄伴当回乡,这才知道,他那位族兄不是战死,而是得罪了公孙瓒,复又因此牵扯到当时公孙与护乌桓校尉夏育之间的私人恩怨,在军中两面为难,最后被公孙和那个夏育一起给活活逼着自杀了!
这件事情以后,视在河北势力极大的公孙氏为仇眦的高览也不再整日浪荡,而是干脆投军。
而等到黄巾乱后,此人虽然因为戍卫之功得以升迁,却在听说公孙瓒将来渤海为任之后又选择了背离家乡,入州中为官,前后数年,机缘巧合,最后终于光明正大的与公孙氏在战场上相会了。
总之,正是因为公仇私怨并有,所以其人在河北作战,向来奋不顾身,之前在旧渎如此,今日也是如此想想便知道了,高明卿此时见到关羽以千人戏耍数万大军,最后杀伤无数之余居然要从容而退,又如何能忍?
渐渐淅淅沥沥的雨水之中,其人怒从心起,兀自脱下满是污泥已成累赘的铁甲,然后只提一根长矛,便径直引数十亲卫往城门处直扑而来,俨然是要留下关羽!
高览气势汹汹,关羽如何看不到,只是看到对方未着甲胄,没想到是什么重要人物而已。不过既然来了,那关云长也没理由不战,只见他不慌不忙,先是下马将坐骑交与撤退士卒往城中带去,复又从一城内接应士卒手中取来一矛,自带亲卫上前阻拦。
两拨人在城前相撞,双方堪称正面交锋,而这时关羽才察觉到来人不凡,复问姓名,才知道是渤海高览,再加上正面交锋不比突袭作战,又各自有数十亲卫相从,所以虽然有些强弱分明,但哪里又能一时能分出胜负?尤其是一方奋不顾身,舍命攻击,而另一方却要顾忌地滑雨大,只是想阻拦一时罢了。
而且,便是城墙上的邯郸守军有心想放箭,此时混战在一起,他们也不好插手了。
战局来到这里,袁军上下早已经沉闷到了极致,但随着云层渐渐散开,天色渐渐明亮起来,这一幕被瞥见后却几乎成为了袁军上下所有人的翻盘希望!
只要拿下关羽,一切损失都是值得的!而只要关羽从容入城,那今日一战便是实打实的大败了!
袁绍亲自下令,让文丑引本部突袭,直取关羽!沮授也亲自拔刀督战,号令亲卫连杀十余溃兵,重新组织所部向前,便是沮授更北面的赵宠、鞠义等未来得及参战诸部,此时闻讯,也纷纷引兵而来……尤其是从张邈降兵中脱颖而出的陈留赵宠,其人乃是有倚仗的,不仅是他的距离次于沮授本部,关键是号称中原勇猛无双典韦作为他的乡人,领一曲最锐士卒,此时正在他麾下。
以赵宠的见识,他还真想不到这天下有人能步战肉搏胜过自己这位老乡。
但不需要知道典韦是谁,城墙之上,得到各处汇报说见到如此多人马汇集的审配便已经窥见了危险,便连连鸣金示意关羽撤退。
关云长心思缜密,心中更是比谁都清楚,此战本就是靠着暴雨那一阵完成些许突袭,然后趁乱而退,再拖下去,必然会有危险,但眼前这个高览势如疯虎,又如何能轻易退却?
不过就在这时,一将忽然自城中纵马突出,直扑高览,而地面此时已经完全浸水,便是城前地面也已经湿滑不堪,那匹战马极速冲锋后在城门口复又转向交战之处,一个趔趄竟然是直接整匹马翻倒,然后以几乎是以砸的方式滑向了正在交战的二人。
与此同时,地面上的残留兵刃也瞬间划开了马身,血水四溢。
哀嘶鸣之中,这匹马注定要死的极为惨烈了。
不过,如此一匹大马直接砸来,关羽和高览再怎么纠缠此时也不得不一起狼狈避让,然后就此分开,甚至其他交战之人也因此变故,纷纷停手。而关羽分开后,这才发现来将赫然是之前奉命引兵先入城的潘璋,而潘文明显是从急促的鸣金之声中察觉到了自家将军潜在的危险,便不顾一切,转身出城营救。只是此时马匹失控,其人也被甩在一旁上,挣扎难起,惊得关羽赶紧上前扶住,然后招呼士卒就此撤退。
另一边,高览回过神来,见到关云长已经速速往城门洞中而退,如何能够心甘?更何况,关云长虽然体量极大,力气十足,但此时抱着一人,也终于是让他瞥见了机会。
于是乎,高明卿心下一横,复又从地上捡起一矛,便大吼一声,然后继续奋不顾身,直接引着亲卫试图追入城门。
“将军速走,不要管我!”浑身酸疼难忍的潘璋听到身后叫喊,更是急切不止。
“莫要乱动!”关羽一手扶住潘璋,继续前行,一手紧握手中长矛,却是暗中叮嘱。“你只回头去看,待其人到我身后十步,便立即出声,我自会松手!”
潘璋心下醒悟,便不敢多言,只是奋力扭头死死盯住追来之人。
说时迟那时快,只不过刚刚一阵子错愕而已,双方距离能有多远?潘璋得到叮嘱回头,便看到对方只在二十步外了,甚至已经有关羽亲卫转身搏斗试图阻碍,却被高览亲兵给挡住了而已。
瞬息之后,城门洞边缘,将要拐弯之时,眼见着对方还有七八步远,便奋力举矛冲锋,潘文不敢怠慢,即刻大喊,而关云长立定身形,一边松开潘璋,一边回身单手掷矛……一矛既出,直接穿胸将对方钉在了城门前的空地上。
高览部属惊慌失措,纷纷去救自家将军,而关羽却是在残存的侍卫护卫之下,从容扶起潘璋,径直入城去了。等到袁军各路兵马赶来,城门早已经关闭,然后只有城门前十余名亲卫正围着一具被钉在地上的尸首恸哭难止,不远处一匹被开膛破肚的战马尚在地上嘶鸣不止而已。
当然,周围一片狼藉也是免不了的,但无论如何,都没有这二者,尤其是地上的渤海高明卿最为显眼……可怜其人未能为兄复仇,也不能临阵杀敌,反而因为一时冒进就落得如此下场。
但乱世之中,这大概也是寻常事吧?
就在袁氏诸多兵将各自于雨中神伤之际,忽然城头上数支箭射来,却是给了那匹哀鸣战马一个了断。
俄而,城头之上复又传来一个响亮声音:“城下袁贼所部诸人听着,我家国相和振武将军刚刚说了,今日战事至此,已经了断,唯独念及此人勇烈,城下尸首尔等尽可从容收回,不必忧虑城上弓弩。但有一事,还请务必转告袁贼,插标卖首之言本是阵前引战戏语,但不想袁贼竟然如此可笑,属下诸多忠勇之士的首级,纷纷如此轻易卖掉,却不知道将来谁还愿为他这位袁公效力?”
雨水淅淅沥沥,诸将默然无声。
我是默然无声的分割线
“汉末济阴李进者,字退之,素称名将。左右或不解,问及太祖,太祖对曰:‘战有胜败之分,军有进退之难,李退之进可拔城,退可保军,故足称名将。’”《子伯兵法》.名将篇
“羽既破袁军归营,郭嘉冒雨迎之,大感慨:‘以微末之资,擅测将军之神武,实不为智。将军此战,堪称神武。’羽睥睨对曰:‘昔在中山,卫将军曾语曰:为将者,焉能不知天文,不知地理?往来,已九载矣!今日以此言复赠奉孝,当勉之。’嘉拜服。”《旧燕书》.卷六十九.列传第十九
ps:感谢第105萌镜拾三和106萌你财爷……感激中带着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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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世间底是英雄物
雨水没有彻底的停下来,邯郸城外的袁军大营则陷入到了一种诡异的萧索气氛中。www.uu234.cc
之所以说是诡异,乃是说整个大营其实都在忙碌,收尸、整理军械、挖掘排水沟、安置伤员……同时别忘了,头顶上的细雨依旧在噼里啪啦的敲打着帐篷。但是,偏偏一个如此忙碌的大营却显得极度消沉与安静,这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
想想也是。
两位两千石战死,一位千石司马战死,连着自我践踏、误伤的,袁军上下拢共有两千余死伤减员……当然了,平心而论,这对袁军而言倒称不上什么伤筋动骨的惨败。其中,两千伤亡对于八万大军而言真的只是毛毛雨,而且还都是分散伤亡,所谓建制还在,随时可以补充;三位战将身亡可能有点过分,但说实话,袁绍握有十九郡国,真不缺这种为了出人头地而来此建功的世族子弟、豪强头子。
唯独这一战,几乎是关云长独自领千人所为,而其人一个以勇猛著称的武将,却能把握天时,掌握战机,以一己之力将袁军八万之众、三州英杰玩弄于鼓掌之中,最后几乎全身而退,却实在是太让人难堪了!
配合着攻城一方最讨厌的雨水,也就难怪袁军上下士气格外低落了。
中军帐中,无数幕僚、军将、吏员汇集,而往日往往面红耳赤,争执不休的这个要地,此时却鸦雀无声,大概就是这种士气低落的最直接体现了。
“明卿的尸首已经装殓好了吗?”隔了不知道多久,倒是刚刚用热巾敷过了额头的袁绍从后帐转出,尚未落座便主动询问,算是打破了沉默。
“回禀明公,已经装殓好送往渤海了。”陈宫避无可避,只能黑着脸应声。
“本该亲自为明卿主持葬礼,但战事如此,也不好轻易脱身。”袁绍一声感慨,这才坐下。“我长子袁谭,刚刚束发,如今正在邺城,待会我派人写封信去,便让他替我往渤海走一趟,也算是聊表哀思之意……”
“主公如此恳切,若高将军泉下有知,想来也会感激的。”郭图在旁微微俯身称赞。
“哪里是恳切?”袁绍坐定在高腿几案后的太尉椅上,一时摇头。“分明是愧疚,此战……”
“明公!”
“将军!”
“主公!”
袁绍一言未定,周围便有许多有准备之人主动闪出,然后俯身行礼……从总揽幕府、本就有背锅责任的陈宫,到这次计划的制定者辛评,再到失了东门守区的沮授,还有诸多昨日参战将领……不用想都知道,这些人此时纷纷出言,俨然是要请罪的。
但是,袁绍连连摆手,却是将这些人的争先恐后给挥手打断:“都不用说了,前日一战,若是论罪,那自我以下皆有罪,可若要寻一个人来担此罪,却不如让我一人为诸君担起来……此战到此为止,诸君全都尽力了,是我这个一军主帅指挥无能,以至于出师不利,我当领罪以谢天下。”
帐中一时愕然。
袁绍不急不缓,只是在众人茫然的目光中解下头上的进贤冠,复又撤掉发髻,然后一手握发,一手却兀自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刀来,手起刀落,干脆利索,将自己的满头秀发给割了下来。
事发突然,众人无法阻止,而既然见到袁绍断发,满帐上下,却又无一人敢再立着了。
“八万之众围堵一千轻兵,却损兵折将,本该斩首以正军法。”披散着头发的袁绍收起刀子,起身来到帐中,对着跪倒一片的众人缓缓而言。“但三州十九郡国皆将讨贼事托付于我,不得已要留有用之身以对将来,所以只能割发代首,以正视听……军法官是元图,但他如今替公台去了清河处置季氏,尚未归来,那公台……”
“属下在!”陈宫这才抬起头来。
“头发与你,今日事后,还你替我将头发悬到将台之上,明告军中上下,罪将袁绍已经处置,望全军莫要再视军纪为无物。”
陈宫半跪着起身接过头发,却又几乎落泪:“明公何至于此?臣等无能……”
“我可以无能,敌将可以智勇兼备,但你们却不可以无能!”袁绍俯身厉声相对。“若你们都无能了,我拿什么与公孙文琪并争天下?!”
帐中呼气连连。
“关云长这人,本以为只是一勇之夫,所谓樊哙、英布之勇,却不料彼辈明天象,知战机……”袁绍站起身来,继续四顾而言。“如此人物,已经堪比古之名将了!还有审正南,其人慷慨激烈,忠贞果敢,也是古名臣风范!便是之前的公孙伯圭,平原一败,也绝不是他不能战!至于公孙文琪其人,早在讨董之前,便已经是公认的天下统兵之人第一了!而我袁绍呢?出身世族,自幼养于洛阳繁华之地,成年后尽孝读书,何曾会打过仗?!若不倚仗你们,我可有半分胜算?!高祖能胜项羽,靠的是萧何、张良、韩信,不是他自己!若让高祖与项王各领十万兵,一决胜负,他早死一万次了!所以这一战,罪皆在我,诸君无过!”
“臣谢过主公!”听得此言,陈宫捧着对方的头发领头谢过袁绍的恩典,却是已经改了称呼。
而其余人等虽然没有像陈宫这般认主,却也纷纷叩首谢恩。
“都起来吧!”一口气说完,停了半晌,袁绍方才回到座中,然后示意众人起身。“也不用谢了,此战的责任到此为止,不必再提,今日我只听有用之言……”
“明公!”辛评咬牙上前。“前面斥候来报,说是昨日邯郸公然开了西门,关云长和其部堂而皇之带着城中补给物资回到西营,依旧如前……事到如今,需要做个决断了。”
“什么决断?”依旧披头散发的袁绍正色相询。
“前日一战,我仔细想了,还是在于军中指挥不畅,兵马半归将有,以至于各营一旦失主则失战心……”辛评说着干脆的从一众武将身侧扫过,最后停在了李进身上。
然而,李退之也好,其余诸将也好,却是面色如常……一来,袁绍已经担起了所有责任,二来,抛开李进前日也是死了一个侄子不说(当时不知道),大部分参战之人或多或少也是付出了不少伤亡的,所以算是另类的腰杆挺直。
而辛评也知道这时候追责是坏了袁绍大局,所以只是看了一眼,便干脆全盘托出了:“明公,属下非是说追究责任,而是说需要改革军制。譬如说,凡出战指定将领统帅一方,须予虎符、将旗,乃至于节杖!让其人有临阵决断之权责,也有处置两千石之权责……明公握有十九郡国,天下四分有其一,麾下两千石亦众,总得有个阶级分划!所以,属下的意思是,我军既然被挫,又遇雨水,拿关云长一时也没辙,何妨将大军撤回到邺城、梁期之间,先做整顿?”
袁绍一时犹豫:“我也有此念,但邯郸不管了吗?”
“无妨的。”郭图闪出从容言道。“主公不必忧虑,如今只是七月中旬,夏秋之交而已,秋收都尚未开始,卫将军来不了那么快。等我们在魏郡那里整编完毕,天色放晴,军中士气复起,再突然杀回来也不迟!”
袁绍一时意动……他是真的想好好整顿一下自己的兵马,不仅仅是什么制度上权责什么的,而是说在军中安排一些可靠之人监督各营,以免武安国一死整个两千人的部署就一哄而散,以及李整被俘三千李氏子弟兵就不敢动弹,那些荒唐事再度在战场上发生。
不过,就这么撤军,总觉哪里不对……
“属下有一言。”忽然出列的乃是沮授。
“公与请讲!”对于沮公与,袁绍还是很尊重的。
“前日暴雨忽至一事,让属下心怀耿耿,所以昨日专门寻到了军中做辅兵的一些本地年长耕作之士,询问天象。”沮授认真回复道。“这场雨,恐怕还有的说。”
袁绍登时正色:“速速讲来。”
“据营中本地老农讲,这场雨看起来是一场,其实是两场。”沮授正色答道。“前日乃是夏日暴雨,而昨日到现在,却算是秋雨绵绵……换言之,今日往后非但雨水会继续绵绵不止,还会渐渐降温,此时全军强行留下,未免失策。”
袁绍一时恍然。
“非只如此。”沮授进一步言道。“那些老农还说,这种雨势虽然往年也偶尔出现,但每一年都会在秋收前引起涝灾,而且,若是往年多种粟米时这种涝灾还好,只要及时排涝,秋收前及时放晴,还是可以抢收粟米的。但这些年,面食渐渐常见,种麦的多了起来,麦秆脆弱,却是容易在这种秋收前的风雨中倒伏……”
这段话,袁绍一开始听得糊里糊涂,但听到此处,却是恍然大悟:“你是说秋后河北乏粮?”
“不是整个河北,昌平那里是燕山气候,而是太行以东,自河内至常山一代,恐怕麦粮将要受损。”沮授终于说明了一切。“这种损失,对彼对己皆是一样的,且都只能算是局部地区局部受灾……但无论如何,邯郸正在其中,属下不知道邯郸城中存了多少粮食,但总要防着他出城抢收粟麦!既如此,何妨留一支真正精锐兵马,不用多,两万人,在此不求破城,只求看住咱们的大营,兼防审正南出城活动?这样,也不算是撤围了。而等我们在魏郡那里整编完毕,天色放晴,军中士气复起,甚至于收好秋粮,再突然杀回来?!”
袁绍这下子倒是狠狠点了下头,而其人凌乱的头发也是跟着甩动了起:“公与战败知耻,复能窥的先机,吾之子房,或许便是公与了吧?”
沮授赶紧在其余几位幕僚的面无表情中尴尬推辞。
“一事不烦二主!”袁绍懒得理会太多,而是从怀中将刚刚割发的那个短刀取出,兀自起身上前交与对方。“我让韩猛为你副将,留两万人在此,军中上下,皆由你做主,谁敢违逆,你便执此刃格杀勿论。”
沮授也是感动一时,然后毫不犹豫立即俯身接刃。
就在沮授接手大任之际,忽然间,放下的帐门却被人豁然掀开,一名满身雨水之的翎羽甲士匆匆入内,向袁绍跪交了一封油纸封皮的军报。
袁绍没有理会,而是先与沮授授刃,这才接过军报,撕开封皮,稍作浏览……而浏览完后,其人不慌不忙回到座中,方才不动声色从容开口:“两千石与车骑将军府中幕僚留下,其余人等全都出去。”
众人不解其意,但也只好依言而行。
“诸君。”袁绍将信件递给了身侧的陈宫,然后环顾作用,平静言道。“今日连夜收拾,明日便撤军……”
“何至于如此急促?”辛评大为不解。
“邺城丢了。”一旁的陈宫一脸平静的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满帐愕然。
“诸君不必惊慌。”袁绍见状不慌不忙,反而失笑。“事已至此,惊慌何用?要我说,丢了便丢了,回师夺回便是,并不误大局。”
“确实。”陈宫稍一思索,也不由感慨。“幸亏此时秋粮未收,其余粮草也皆在梁期。”
“可是……”一旁辛评满头大汗。“明公,你不是让高元才(袁绍外甥高干)去了河内稳住张稚叔了吗?如何失陷的邺城?卫将军从哪里出的兵?”
“若是卫将军的兵,你我今日便已经亡了!”陈宫黑着脸在旁答道。
“仲治何必如此失态?想想便知道了,公孙文琪如何出兵如此之速?”袁绍复又在座中笑道。“他又不会飞……前日趁着大雨,突然攻陷邺城的,乃是分成十余步的数万太行山匪,为首者唤做于毒……黑山贼是也!”
众人先是面露恍然,却又愈发惊慌山贼固然容易驱赶,但他们的家眷可是在城中的!从这个角度来说,还不如让公孙文琪的正经军队来呢!
“我的家眷也在邺城……”袁绍似乎是明白众人心意。“也未见如此失态!”
众人陡然一肃,今日之袁本初,却是让人心服口服。
“不许泄露军机,违令者斩!”袁绍复又在座中从容下令。“就依刚才所言,沮公与在此统两万兵监视审正南与关云长,但安守便可!其余诸部,连夜收拾,准备撤回……文将军与鞠将军为先锋,现在便动身,晚上还可以赶到梁期城安歇,明日便要回到邺城城下!”
众将轰然应诺,各自告辞,便是各有所掌的郭图、辛评等人也即刻去准备,而陈宫更是去而复返……他差点忘了从几案上将袁绍的头发拿走去挂起来。
然而,陈公台抓起头发便要转身离去,却又被袁绍给喊住了:“公台稍缓……扶我站起!”
陈宫恍然醒悟,再度回身放下头发,然后扶起自家主公。
“公台见笑了。”几乎不能起身的袁绍扶着陈宫臂膀,满脸焦急,再不复刚才风度,甚至居然一时涕泣。“可我数子皆未成年,幼子年方两岁……这若是落入贼手,有所闪失,该当如何啊?公孙文琪好毒的计策!”
陈宫默然以对。
我是比袁绍还英雄的分割线
“绍方围邯郸数日,为关羽所破,又逢淫雨,方与诸将共会,论及退兵,忽闻黑山贼于毒乘雨覆邺城,杀太守栗成。贼十馀部,众数万人,聚会邺中。坐上诸客有家在邺者,皆忧怖失色,或起啼泣,独绍容貌不变,端坐自若也,其口指划令,留后、先发俱全,左右遂安。”《新燕书》.世家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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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未许公孙笑本初
随着哨骑不断往来,袁绍当晚便得知了邺城沦陷的真正原因部分魏郡守军公然反水,引贼入城。www.uu234.cc
这就很合理了,因为于毒和他十几部山贼不是神仙,他们这群乌合之众要是能轻易打破河北第一名城,那困在邯郸城前的袁绍八万大军,有一个算一个,统统该跳漳水自杀的。
细细问来才知道,乃是邺城最西面的支城污城守将,为韩馥所提拔,所以对袁绍接手邺城过程中的那些事格外不满,再加上于毒宣称自己是受长安命令来袭,朝廷委任的冀州牧公孙越正在上党,其人这才主动倒戈……他非但没有固守污城,反而自为先锋,连续骗开了九侯城、武城,最后乃至于邺城。
而大雨之中,邺城守军猝不及防,于毒一路杀入城中,如入无人之境,当时便俘虏并斩杀了魏郡太守粟成。
得知了缘由,袁绍面上依旧镇定,心中却愈发惊慌,同时后悔不跌……凡事有因必有果,当日他对韩馥如此粗暴,这才有了今日的事情,否则区区几万盗匪,又没什么攻城手段,在污城便该止步,然后被袁绍派出去的一支部队轻松歼灭于城下的。
一夜无眠。
不过第二日下午,当袁本初率军仓促南行,疾速赶到梁期城后不久,却在官寺中得到了第二个匪夷所思的讯息。
“邺城收复了?”袁绍目瞪口呆。“诸将家眷还有我的家眷全都无恙,正在往此处而来?”
“回禀主公!”虽然依旧有些雨水绵绵,可哨骑却累得的气喘吁吁。“贼人十余部,一入城便各据地方劫掠,于毒取了郡府,杀了粟太守不提……其中有两个贼人,一个唤做苦蝤的,乃是钜鹿什么地方的县尉出身,一个唤做陶升的,乃是魏郡内黄县吏出身……二人入城后不去取财物,反而一个护住了主公宅邸,一个护住了诸位将军、先生的家眷,并以车载连夜出城,往此处送来。然后文、鞠两位将军迎上,一边接下了家眷,一边复又以二贼部众为先锋直趋城下,轻易入城,然后各个击破……”
这事情发展的,袁绍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主公,自助者天助之,若非主公镇定自若,并果断回军,如何能轻易夺回邺城,驱除贼军?”郭图在旁赶紧奉迎。“且若非主公平素威名震慑河北,如何让那些太行山贼甘心为主公前驱?”
“这话便不必说了。”带着一顶北地狗皮帽以作遮挡的袁本初,忽然感觉头顶出汗,一时闷热,便不由自主的摸了一下。“此事终究太险,差一点便要倾覆基业的……只是我实在是不知道,公孙文琪为何如此狠毒?这些贼难道是可以用的吗?!”
“大概是其人在长安,不知此处情形,又担忧邯郸有失,所以不择手段吧?”知道是虚惊一场的辛评也恢复了冷静。
“主公!”就在袁绍刚要说话,继续谴责公孙一番时,一旁一直低头不语的陈宫忽然抬头。“属下以为,不仅卫将军用这些贼,咱们也要用这些贼!如此,破局之余说不定反而能让卫将军作茧自缚!”
“此话怎讲?”袁绍精神为之一振。
“今日事可知,所谓太行山贼看似一体,其实内源复杂,各部头领各怀心思。而其中,像钜鹿苦蝤、魏郡陶升这种县吏出身、豪强出身之人,眼看天下局势有变,求一官爵之事绝非偶然……”
“公台是说招抚?”袁绍愈发精神起来。
“招抚是必然的。”陈宫扬声作答。“旧渎一战、邯郸一战,我军兵弱、卫将军兵强已经展露无疑,既如此,何妨扬长避短?而且,这是河北现有兵员,无须从青州、兖州辛苦招募,徒惹地方不安;再说了,这些盗匪都是积年的匪徒,早已经不会生产,不若青州黄巾,还能就地安置屯田。”
听到此处,众人纷纷颔首……陈宫这是说到点子上了,招募太行山匪和从兖州、青州劳动民夫相比,后勤压力小太多。而且,太行山匪比之前招募的青州黄巾更加野性难驯,更适合当填坑的!
以这些匪徒为消耗品,然后整顿那些豪强带来的地方部队充当中军精锐,似乎更加合适。
“除此之外,”陈宫继续黑着脸言道。“卫将军不当人子,驱盗匪来袭邺城,我等何妨反其道而行之,招降愿降盗匪之余,猛攻那些顽固盗匪,驱大军向前,以降匪为前锋,拔除他们的营寨,将他们往太行山中驱赶?”
“往太行山中驱赶有何……?”郭图嗤笑一声,刚要反驳,却猛然醒悟,然后临时抚掌而笑。“往太行山中驱赶真是秒策!”
当然是妙策,甚至堪称是神来一笔!
想想便知道了,袁绍在南面一边拔除营寨,一边驱赶盗匪往太行山深处驱赶,盗匪便不出来了吗?须知道,盗匪也是人,也要吃饭的,而且很多盗匪是扶老携幼,甚至于说太行山中是有女匪的!这些人被驱赶到其他盗匪所在的地盘,没有生存空间,唯一的法子便是裹挟当地匪徒一起下山求食。
那么是往哪里去呢?
往哪里去,哪里遭殃,尤其是如此秋雨绵绵,太行山东的漳水流域粮食减产已成定局,必然会对当地造成巨大的损失……而陈宫的计策便在于此了,去赵国、常山、上党、太原,那自然是让公孙焦头烂额,甚至可能会极大迟缓公孙主力的行动;便是往河内西部张扬的地盘,也可以顺便驱虎吞狼!
总之,正如陈宫所言,虽然说与公孙的决战还是要在邯郸、邺城这片区域展开,但如在邯郸那里明显已经吃了一次大亏的情形下,侧翼突破俨然是个破局的好机会!
做的好了,大有可为。
“计策是绝妙好策,唯独如此策略,不免有损明公声望。”见到袁绍微微动容,却一时并不表态,辛评却是立即醒悟到了这位袁车骑的意思。“尚记得卫将军在河东有言,天下板荡,割据一方也好,并争天下也罢,都是时局使然,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唯独有没有残民之举,才是将来事平之后定罪的唯一凭据……虽说咱们明公若得天下自然可以不顾忌这些,可卫将军的这些话,正如其人屯田之举一般,已经渐渐为天下人认可,真要是做了,将来未必堵的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仲治兄想多了。”陈宫黑着脸反驳道。“难道不是卫将军先坏了规矩吗?于毒不是告诉那污城守将,他是奉长安命来袭邺城吗?明明是那公孙文琪表里不一,先以盗匪祸乱邺城百姓,残害魏郡苍生,我等今日难道不可以仿效吗?”
“说的好!”袁绍听到此处,再不犹疑,而是立刻下定了决心。“是公孙无德在先,而非我袁绍心狠手辣……传令下去,将那苦蝤、陶升俱授以两千石中郎将之位,分属文丑、鞠义,让二将各领万人,以两部为先锋向导,从于毒的老巢开始,沿着太行山全面围剿,务必将其中匪巢与我清理干净!然后降者授官、不降者驱赶入山!”
“再派人联络处在公孙文琪腹心之处的张燕,许以高官厚爵!”陈宫在旁补充道。
“不错,遣使潜行到紫山去寻张燕!”带着狗皮帽子的袁绍声音愈发狠厉。“公孙文琪以为此举可覆我根基,却不料我袁绍只会越挫越勇!河北之争,绝不是这么轻易了结的!”
众人轰然称诺。
其实,袁绍和陈宫是冤枉公孙了,于毒能攻破邺城虽然跟后者不至于说无关,但也绝不是什么直接相关,最起码公孙是绝对没想到有这么一回事的!
实际上,公孙只是按照田丰的建议,在出兵前,尝试招抚张燕、于毒等太行山的山贼,以确保自己道路通畅,或者确保不发生自己在前方作战,后面被山贼掏了老窝这种蠢事而已。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太行山的山贼也已经到了某种极限了。
这批人,和董卓乱后兴起的各地兴起的盗贼不同,他们是黄巾乱后第一批被灵帝逼反的盗贼,算到如今已经做了足足五六年的山贼,内部已经发生了严重的分化……一边是底层依旧苦苦求生,一边却是核心部众变得匪性难改,而偏偏高层却也厌倦了这种躲在山窝子里的生活,然后升起了某种政治野心,或者试图招安,或者干脆割据州县。
而这三方一面相互牵制,一面却又互相离不开对方,搞得格外复杂,但毫无疑问,获取更大生存空间却是这些人的共识……之前张杨在上党,就只掌握了半个郡,其余半个郡,三分是河东白波匪东侵,七分倒是太行山匪趁机进逼郡县,就是这种复杂态势的直接表现。
那么回到之前,公孙派出使者,以朝廷的名义去寻张燕、于毒等人,要求对方降服时,有意思的事情就发生了。
俗话说,一样米养百样人,盘踞在太行山北段的紫山贼张燕是个有野心的人,这个人大概是从华北两强相争的局势中看到了自己的价值,所以表态暧昧、做地起价,甚至还可能存了谁弱帮谁,搞一个大新闻的恶劣想法,总之就是闷不做声,既不说同意,也不是反对。
而盘踞在太行山南段的黑山贼于毒却是另一个心思,这个人乃是个天生的贼头子,所谓浑身上下充满了无产流氓阶级的反抗精神,之前与关羽在朝歌北面那片山区玩了多少年的猫捉老鼠游戏都不愿意投降,何况今日?所以他想都不想就拒绝了从牵招那里送来的招抚条件。
不过,其人却是个有心的……一来关羽走后,之前卡他脖子的人就此消失,于毒本来就有些蠢蠢欲动;二来,秋季到来,秋收将至,也确实该下山抢一波粮食了……于是乎,等牵招的使者一走,他便用朝廷使者的名义号召了南太行山十余部盗匪,打着公孙的名号下山去劫掠了。
至于后来遇到大雨,又遇到污城守将对袁绍不满,以至于让公孙背了一个天大的黑锅,那就是乱世中的巧合了。
当然了,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北太行张燕也好、南太行于毒也好,都只是所谓联盟盟主,甚至于毒连盟主都不算,他们根本没法约束名下上的下属。
或者说,太行山百万山贼,根本就是一个怪胎,既是一体,又各自为政;能统一行动,又会随时失控;说是贫苦百姓聚集求活的百万生民,却又内部阶级分化,中上层堕落严重,乃是标准的匪徒作风……如果让公孙真的去太行山里走一遭,那他一定会想起当年的黄巾军,只不过这是一个更无组织性,内部更加千疮百孔的东西,而且跟黄巾军相比,他们甚至丧失了最宝贵的时代使命感。
这百万之众,不过是历史折叠时造就的一个褶皱,看似异军突起,其实注定毫无作为。
“出兵路线、方略已定下,而袁绍攻略太急,我本欲先行一步去河北,之所以没有动身,就是在等文和。”长安城卫将军府邸,公孙正在与麾下诸多将领、幕僚坐着什么交代。“今日文和已经回来了,那便无须犹豫……我先率义从出发,伯进(徐荣)、公明(徐晃)、文远(张辽)等人可以待半月后秋粮入库时再提全军随行……临行前,有些交代与安排要说给诸位。”
堂中众人纷纷凛然起来。
“公直(田楷),你与我一起先行,到河北后不用管我,即刻往伯圭兄处汇合。”公孙先点一人,却是之前来长安谒见并北许以中郎将的田楷。
而田楷不敢怠慢,立即恭谨称命。
“志才也是。”公孙复又指向一人。“不过你须留在太原,协助文超(公孙越)统揽晋地局势!”
戏志才也肃容出列,恭谨领命。
这二人的职责大小差距极大,但说白了,都半是辅佐半是监视,却也光明正大,堪称题中应有之义。
“然后,子伯(娄圭)、元皓(田丰)、公达(荀攸)三人随我同行,在我身侧总揽军事。”公孙继续点名。“其余幕僚就不多带了,军务须简不须繁,卫将军府诸曹中除司马朗、韩浩、王象外,其余全都随叔治(王修)、元常(钟繇)、文和(贾诩)三人留守,哦,刚从徐州来的王景兴以朝廷使者名义,也持节随我同行……”
听到这里,众人精神纷纷一振,而被点到的十人中,除了一个不在此处的王朗,也都纷纷出列。
“其中,叔治统揽幕府,兼领关中民政,务必保障半月后两万大军东行的后勤!”公孙恳切叮嘱。“元常好生安抚朝廷,兼领关中治安事,务必要关中安靖!最后文和……”
刚刚从刘表处回来的贾诩闻言再上前一步。
“文和南行许久,未知刘表何许人也?”公孙正色相询。
“回禀明公。”贾诩不慌不忙,从容答道。“刘景升治世之三公,乱世之守户犬也!”
这话当着不知道多少卫将军府的幕僚还有诸多将军的面说来,却是一时让人惊疑。
而公孙手扶椅背,也是当即失笑:“治世之三公,乃是治世之极致,为何乱世反而沦为守户之犬?”
“明公误会了,守户犬之言非只是贬斥。”贾诩依旧表情淡然。
“你是说,其人性格使然,加上年龄偏大,所以并无扩张称雄之意,不会动摇大局,但谨守一方,却也不是谁轻易能吞并的……是这个意思吗?”公孙恍然醒悟。
“正是此意。”贾诩点头称是。
公孙若有所思,却又一时感慨摇头:“本想与文和论一论中原局势,再说一说袁术、曹操、孙坚、刘备、陶谦众人,但既然要走,而时局也一日三变,有些事情不说也罢……文和,你上前来!”
贾诩闻言稍微一怔,却还是再度往前一步。
而公孙也起身绕到对方身前,握其手而言:“这便是我要文和留守的缘故了,你刚刚从那边回来,对彼处局势与各路豪杰知之甚详,而我此去河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所以而你在长安,中原乱局,乃至于凉州、益州若生乱,就全都交给你了……发什么旨意给谁,任命谁做什么官,征召谁入朝,派朝中某人为某任,调用那只部队,想怎么定就怎么定!总之,朝中事在元常、关中事在叔治,而三辅之外,文和自为之。而若你三人所论事有相抗,可寻老夫人作证,于密室自决便可!”
堂中鸦雀无声。
话说,贾诩的获得如此大的权责实在是出人意料……王修统揽关中政务已经早有预兆,他本就是公孙元从,入关前就是仅次于吕范的幕中权重人物,而且任劳任怨,上下皆服;而钟繇虽然算是重用,但是两个职责,关中治安倒也罢了,那么监视朝廷的意思在如今这个局势中总是有些会被人鄙视和诟病的;唯独贾诩,一个降服刚刚一年多的人,一个西凉人,虽然在讨董中立下大功,却名声始终不佳,如今却居然获得了如此高的权限,实在是让众人五味陈杂,各有所思。
而贾诩本人,也是中途几度欲言,却终究没有说出来,最后,其人干脆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后退数步,认真俯身一礼:“明公以大权付在下,在下必当九死以报!”
王修和钟繇也赶紧回神俯首,公孙则哑然失笑。
建安元年七月下旬,袁绍败走邯后转身另辟蹊径,从魏郡、河内开始,试图清理千里南太行山。而与此同时,对河北局势一无所知,更不知道自己被泼了一盆污水的公孙却干脆引白马义从先行出关,出蒲津入河东,经王屋山向北而去。
双方两山之隔而已,却不知道何时能相见。
我是不知何时能相会的分割线
“贾诩出使归长安,太祖与之论行见之英才,言及刘表,乃问:‘君以刘景升何许人也?’诩对曰:‘治世之三公,乱世之守户犬耳!’太祖笑而不语。及诩退,左右奇而问之,太祖乃实言告之:‘文和固知刘景升,却未知己,因其言而笑。’左右复问:‘其若如何?’对曰:‘贾文和者,治世之三公吏,乱世之伏陇虎也!’”《新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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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关塞萧条行路难
七月下旬,公孙领着如今已经扩充到两千余人的白马义从和部分幕僚、朝廷使者仪仗,沿着王屋山、霍大山北上,出鼠雀谷,轻车熟路,数日内便进入了太原郡境内。www.uu234.cc
之所以不顺流而下走河内,主要是不想逼反张杨,这厮本身实力有限,获得了大半个河内后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两万兵的实力,可一旦见势不妙直接倒向袁绍,反而不美。更重要的是两千人也不足以迅速解决河内事端……然而,刚刚出鼠雀谷,迎面而来的公孙越便给自家兄长带来了一个有意思的讯息往常山去的井陉道路因为盗匪作乱,居然被阻!
可能是秋收在即,山中贼寇为了求粮,失控下山……这是所有人的第一反应。
不过即便如此,所有人也都严肃了起来,因为井陉太过于重要了,重要到所有人都知道他的重要性。
这话可能有些绕口,但却是事实。
须知道,所有太行八陉都并非是简单的狭窄通道,他们横穿整个太行山,短的几十里,长的数百里,窄的地方只有几步宽,宽阔的地方却足以立寨建城,以至于囤积几十万人马。而这其中,尤其又以井陉地形最为复杂,韩信背水一战大破陈余、李左车二十万大军便是在此处,后世娘子关也在此处。
不过,最最重要的一点是,太行八陉中,四陉都在南太行,也就是上党、河内交界处,两陉在幽州腹心地带,目前战略价值较小……真正能在河北大战中起到决定性战略作用的,一个是太原通往常山的井陉,一个是上党通往魏郡的滏口陉(武关),所以这两个地方,尤其是负责联系公孙腹心之地的井陉,是不允许在这个时候出任何差错的。
唯独话又得说回来,早在当年出兵西征的时候,田丰就曾提出过太行山贼在河北大局中的重要性,甚至在他看来,清理太行山的战略优先性是要高于与袁绍决战的。
故此,这件事情某种意义上而言倒也算是意料之中。
只能说,时局纷乱,并不可能让公孙按照所谓战略规划一一从容实行的。
而等到八月初,走到太原郡治晋阳城时,公孙又接到了来自上党牵招的详细书面汇报,这才对事情始末有一个清晰的认识。
没错,且不提公孙得知于毒的骚操作以后如何无语,但陈宫的计策却是毫无疑问的成功了!
袁绍的那些兵马或许不足以跟公孙辛苦建设了十几年的北地精锐相提并论,但打起可能是这个乱世中素质最差、装备也最差的山贼来,尤其是足足有一半山贼还都原意投降,然后充当向导,或者干脆返身为先锋献上投名状的时候,摧枯拉朽四个字正如其分。
短短二十日内,南太行山的所谓于毒黑山贼派系,被降服了六个山寨,被攻下了三个山寨……虽然都只是千余人不到的那种小山寨,连着住在里面的老百姓加一起也不过区区三四万人,但配合着袁绍公开的清理南太行的表态,却极大的震慑到了山中盗匪。
于是乎,不屈不挠的于毒在稍微挫败了一次袁绍的‘先锋’后,当机立断,领着眭固(白兔)、白饶这两个南太行实力仅次于他的盗匪头子,聚集了六七千兵马,领着各自山寨中的妇孺,号称数万,即刻南下河内去了,也就是成了流贼。但这么一来,南太行的诸多‘黑山残部’却是彻底失了计较,再加上军事胁迫之余陈宫还同时以流言、内应、间谍相辅佐,却是终于搬动了南太行山的剩余山贼,让他们不得不在秋收之前,扶老携幼,纷纷往北太行而去。
“这件事怎么说?”晋阳城内,被阻隔了道路的公孙不得不暂时停驻于此,然后公开召集部众议论对策。
“袁本初未知明公在此,方出此策,而明公既然轻身先至,何不针锋相对?”说话的乃是太原太守常林常伯槐,其人出身河内,乃是公孙为卫将军后第一批追随的幕属,且一直不离不弃,又是此间半个主人,自然说话有底气。“彼辈既然在南太行招抚、驱赶,君侯便在北太行招抚、镇压……”
“此言可行。”戏忠立即跟上。“须知,袁本初既然以大军清理太行,驱赶匪众,则彼辈在邯郸处必然受挫,至少是相持无事……那既如此,君侯何妨安心在此处置此事?且只是镇压、招抚盗匪而已,以郡卒为主,以地方官吏为主,加以君侯威望,便可以轻易为之。唯独秋收在即,可以先出使者安抚,拖延数日,待秋粮入库,再发郡卒镇压其中不善者也不迟。”
“既然邯郸暂时无忧,还可以趁着这个时机从北面飞狐陉遣使,让建威将军(程普)襄助。”又有人出言提议道。“反正双方现在是隔着太行山相互施力而已,力道传过来是需要时间的,我们可以从容应对……总而言之,明公万事皆胜于袁贼,也皆先发于袁贼,故正如常府君所言,凡事争锋相对便是了,何须在意?”
此人的言论一出,立即引起了本地许多官吏的称赞与表态。
而公孙循声去看此人,却并不认得,但从他本地口音还有腰间的绶铜印,以及附和常林的话,还有本地官吏纷纷赞同他来看,应该是位本郡出身的郡丞或者县令,而这样的话,也就明白为何他发言如此急促了:
常林是性格使然,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戏忠是有些忠不顾身的感觉,辽西一战后他对于公孙向来是毫无保留,甚至有些急切了;而这个人,包括那些本地官吏,则更多的是想表态,或者说表忠心而已他们不是元从,没有显著的功劳,甚至没有三辅那边作为公孙治下根基的底气,而如今却因为大势所趋处在这位卫将军治下,为这位卫将军所用,那当然要踊跃一些。
当然了,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态度可嘉,公孙自然要予以一定鼓励。
“诸君所言,多有可取之处……”公孙微笑相对。
不过,公孙如此虚伪,立即引起了一旁立着的一人不满正是田元皓。
其人冷哼一声,直接打断了公孙的应付之语:“将军此言差矣!正是因为将军万事皆胜于袁本初,也皆先发于袁本初,故井陉一事绝不可能如此轻易为之……依在下看,此事恐怕要出大乱子,而且也由不得什么秋收之后从容为之,至于将军明知问题所在,却说什么可取不可取之语,未免贻笑大方!”
坐在上首的公孙不由尴尬失笑。
话说,田丰地位高卓,非只是公孙越这个宁朔将军府大堂上少有的几位两千石,更重要的是他是公孙身侧的‘军师’兼卫将军府曹掾,身上天然带着公孙本人的威权,所以其人既然开口,诸多本地官吏自然纷纷屏息。
非只如此,娄圭很早便已持重;荀攸本就少言;戏忠倒是个毫无顾忌的,但他的第一反应却是去思索田元皓话中之意;唯一一个偶尔能刺回去的公孙此时被田丰拿捏住话柄也不好驳斥的……
不过,今日这堂中除了这些人,却还有一个田丰并不熟悉的常林常伯槐,后者在河内初入幕府时就能生顶吕范,今日闻言也是当即竖目,搞得公孙暗叫一声不好,但未及开口,便已经来不及了。
“右军师有话何妨直言?”常林身材高大,其实雄浑,此时怒目相对,声音比田丰居然还要高上八度。“明公付右军师重任,乃是要借右军师之才定平天下的……同僚与明公说的对,足下可以赞同或不言,说的不对,足下便应该据理而论……今日公堂上论及的乃是关乎千万人生死的国家大事,足下如此夹枪带棒,说明公贻笑大方,自己便不可笑了吗?!”
田丰刚而犯上,只是犯上而已,换言之,平日里唯一一个受气包就是公孙,而他本人又何曾犯过别人,又何曾被别人犯过?
故此,常林一怒,田元皓一时闻言,居然讪讪不敢应。
而公孙眼见如此,倒是难得心中愉悦居然有人能制得住田丰,也是让人绝倒。
不过,愉悦归愉悦,公孙倒不能让两位重臣之间出岔子,便立即出言劝解:“伯槐不必如此,元皓只是忧虑局势而已,非是有意冒犯,而他所言中的大乱子,我其实也是尽知的……只是散乱匪徒,当然可以剿抚并用,从容安置,但诸位莫忘了,北太行还有一人,在盗匪中颇得名望,兼有七分盟主之实,便是那井陉附近靠着常山一侧的紫山贼张燕了……而如我所料不差,井陉这个时候出现岔子,跟张燕必然有关,因为其人再怎么无能,只要有心,就绝不至于约束不住自己巢穴附近的局势。”
听到这话,众人纷纷一凛。
“可是紫山贼张燕不是明公旧部吗?”有人实在是没忍住。“还有那黑山贼于毒……”
“足下莫非真以为太行山匪是我的暗子,这次攻取邺城是我手笔?”公孙不由摇头。“鄙人实言相告,于毒与鄙人并无关系,之前派出使者招抚于他,乃是为了滏口陉的通畅而已,却不料被他借机生事。便是张燕……”
“便是张燕,如今其人把控北太行许多年,所领人口数十万,早早为两千石中郎将,野心也已经蔓延起来了。”田丰回过神来,就坡下驴,直接正色接口道。“说句不好听的,若他真有心,以前年将军西征为始,到将军讨董成功为终,期间无论如何都该降的……既然不降,便是有了野心!而既然有了野心,此番必然要生事!因为其人作为将军旧部,心里很清楚,将军其实是要强于袁绍的!”
此言一出,堂中自公孙越以下,不少立着的人心中皆是微动……一直无言的公孙越更是看了自家兄长一眼。
“不错。”公孙在座中感慨言道。“于毒那个人我不清楚,但张燕此人,起了野心也属寻常……而如今河北大局中,其人居于两强之间,既然有了异心,自然要助弱抗强才是正理!此番又是理他最近的井陉出乱,背后隐情可想而知,必然是袁本初已经与他勾搭上了!”
“如此说来,非只是张燕,河内张杨……似乎也要警惕!”戏忠也终于醒悟。“他也是偏向袁绍的吗?”
“警惕未必,张扬不至于冒险,但偏向袁绍却是无疑的。”闻得此言,公孙忽然笑了起来。“而且何止是张稚叔,天下诸侯,虽然貌多恭顺,但这些人,即便是没有并吞天下的意思,可只要存了一些野心,就都在骨子里暗暗期待袁绍能胜我几场。而若是轮到袁绍强上几分,他们便又会心中暗自期待我能反过来压上袁绍几分……人心如此,大概是天性吧!”
堂中诸多人等纷纷赔笑。
“所以,这件事情就不必多言了,立即派出哨骑、使者去井陉一代打探,寻找查清张燕动向,然后明告其人,我已至此……然后观他形状。”等众人笑罢,公孙方才缓缓言道。“他是我旧部,素知我为人,心里一定清楚我不会再与他机会了,届时,彼辈要么即刻投降,要么便会干脆趁着幽州兵马秋收后集结前的空档,立即发本部精锐在井陉中立寨谨守,锁住通道!而那时,便只有一战了。”
宁朔将军府的堂中,诸人复又凛然起来。
就这样,会面结束,大多数人自然散去各行其是,唯独公孙越作为此地主人却是无论如何都不用走的,他先是领着公孙往后宅而去,见了自己养着的那些养子养女们,复又亲自安排家宴,而兄弟二人用餐完毕说些闲话后,当晚自然又是同塌而眠。
不过,临灭灯前,公孙却忽然主动开口了:“阿越,下午议事以后,我看你一直有些情状不对,可是有什么要说的吗?”
胡须已经蓄了多年的公孙越比并不蓄颌下之须的公孙显得还更年长一些,闻言一时犹疑,但终于还是对自己兄长开了口:“不瞒兄长,我是今日听到田元皓所说的那些话,有些触动而已,并非是有事……”
“是何触动,说来听听。”
“我之前一直疑惑为何袁本初会崛起如此之速,便是四世三公,也不该如此疾速,至于两年内取三州十九郡国……而今日听到田元皓的话才有所明悟。”
“……”
“袁本初之起,非只是他四世三公,更重要的乃是兄长起的更快!”灯火下,坐在榻上的公孙越扶膝正色而言。“兄长本是天下名将,隐隐有不可胜之姿态,而一朝覆灭董卓,坐拥幽、并、司、冀二十余郡国,并附属凉州,还握有天子,并于未央宫前喝问天下……那个时候,固然是天下割据大局已成,但大势却其实是在兄长身上的,其余诸侯,包括袁本初,都并不成气候,也并无人能动摇兄长天下至强的姿态!但也偏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袁本初居然疾速横扫青兖,然后又轻易过河北取河北六郡,以至于其人居然能轻松握有如今这般实力,形成两强割据之局……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
“因为这天下有不知道多少人对兄长未央宫前之言语心怀畏惧,或者干脆只是不满,所以便簇拥着天下诸侯中最合适也是最有希望那个与兄长掰一掰腕子。”公孙越愈发严肃。“所以协助袁绍抵抗兄长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袁术,而是这世间不满或畏惧兄长将天下板荡的责任推给世族、豪强的那些人。”
“说的好。”烛火之下,公孙看着自己的这个族弟,难得欣慰。“阿越能说出今日这番道理,果然是可以托付大任了……你说的不错,我与袁绍之争,固然是英雄乱世并起,共争天下。但何尝不是天下间还有不少人不服我,不愿从我,所以纷纷推波助澜?”
“但是……”公孙越忽然感到疑惑起来。“兄长既然早就知道明白这个道理,又何必非在未央宫前说出这番话来呢?若是当时不知后果,那袁绍都开始兼并青兖了,为何还要在三辅强行度田呢?为什么不缓一缓呢?缓一缓,装一装,这天下岂不是手到擒来?”
“这是两个问题。”公孙微笑相对。“前一问好答,未央宫东阙前,我打断天使之时,其实尚未想好要说什么,但既然立在了宫前,看着满朝公卿,却是忽然明白自己该说什么了……所谓情不自禁,怒从中来,十余载所见所闻所感所思,外加十万大军在城外为倚仗,便终于再无顾忌。”
公孙越缓缓颔首。
“至于后来坐视袁绍作大,不做转圜……”公孙渐渐冷笑起来。“阿越,我再与你说一件别的事情,你可知道,早在出兵之前,我固然是不可能想到未央宫前喝问天下那一出,但却早已经预想到是袁本初要先崛起,为我当先之敌,也早想到他会来河北,来邯郸与我交战……”
“兄长是故意放纵?”公孙越陡然变色。“然后希冀于战场相对,一战而清理彼辈,省的日后行事艰难?”
“差不多吧!”公孙嗤笑一声。“我既然隐隐有些鞭笞天下的志向,便也知道,欲为此志,此行必然坎坷,如何不会早做准备?而且阿越可知道,正如今日与袁绍之争,非是两家两姓相对,乃是反对我志向之人合力阻我;那将来,必然还有自存志向之人因为道路分叉而与我拼死相争;再将来,我们腹心之中也一定还会有碍于大势从我,却心中不服之人暗中逆我志向,然后再起波澜……这些,本就是免不了的。”
“如此决战,居然不止一次?”公孙越一时恍惚。“而且将来说不定还有内忧?”
“这是自然。”公孙收回笑意,侧倚在榻上,显得有些百无聊赖起来,却是随手指向东面太行山方向。“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我说的我的志向是对的,凭什么?谁信?所以注定只能用刀剑来做过一场。而且,我也早就知道,自己涤荡天下、镇压豪强、解构世族的志向其实是在逆时而行,注定艰难,所以也曾一度犹豫,要不要就此罢了,取了天下,做个周文王,有何不好?或者干脆只是伊尹、周公也不错吧?但未央宫前一番话说出来,心下反而坦荡,再无犹疑。阿越还记得我在当日便发出那番《求贤令》吗?”
“自然记得。”
“那固然是表明姿态的一种方式,但何尝不是我知道前路坎坷,真心渴求同志呢?”公孙感慨而言。“当然我也知道,这种同志恐怕除了自幼教授我一些事情的母亲之外,世间可能并无二人,所以我并不指望身边能聚集多少同志,然后同心协力……君臣之义也罢,为我用名利禄位所购也好,只要有人愿意助我一臂之力,随我走下去,我便已经知足了。”
公孙越闻言一时不语,却终于是恳切而言:“兄长……你我之间本不该再言什么效忠追随之语,但兄长既然难得托出心腹之言,我也只能专程说一次了……你与婶娘的那些道理,我听过一些,但着实只是半懂,可是我自幼追随兄长,莫说是兄长心存的可能确实是一些拨乱反正的大志向,是真正的道理,便是倒行逆施,我也一定会随兄长一路到底,至死方休的!”
言罢,公孙越便在塌上正色大礼相对,以至于俯身投塌。
“不至于如此姿态。”公孙见状先是在榻上扶起对方,然后却又摇头嗤笑不止。“只是兄弟闲话而已。而且再说了,从今日来看,大局终究在我,最起码现在袁本初尚未超出我的盘算……将来事成,这天下人想来也会渐渐懂我的。”
公孙越不再多言。
隔了五日,就在田中粟米、大豆,将要成熟之际,使者快马从井陉归来,带来了一个让公孙和大部分幕僚都已经预料到的消息张燕从紫山出发,集中了北太行各部精锐两万余,在井陉内部安营扎寨,试图阻拦公孙。
这绝不能容忍,必须要立即击破对方……这不仅是因为张燕阻隔了井陉,更重要的是,如果公孙不能迅速击破张燕,随着南太行的大规模盗匪北上,田地中成熟的庄稼,很可能会在这些无序盗匪的无序劫掠中浪费和损失到一个令人心痛的地步。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公孙都要在秋收前的这区区几日内迅速击破对方,逼降其众,控制隘口。
但是,一来时间紧迫,二来被隔绝在太行西侧,公孙偏偏又没有多少兵力可以调度,三来井陉那个地形又实在是复杂,所以能不能迅速击破对方还真不好说。
又或者,本就是因为如此,张燕才敢鼓足勇气从山中出来,然后摆开架势。
“贼虽乌合之众,却有两万,且据有井陉天险,兄长准备调集多少人马?”第二日的军议上,公孙越明显活跃了不少,以至于主动蹙眉提问。“秋收在即,若不征调辅兵的话,太原郡卒只有三千可用,而若等雁门郡卒来援……”
“三千郡卒,两千义从,足够了。”公孙打断对方正色而答。“昔日淮阴侯在井陉内背水一战,万余新兵大破陈余二十万众,今日我正准备仿效淮阴侯旧智,故技重施,那以五千对两万算,兵还多了呢!”
公孙越一时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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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之末也,董卓乱政,天下大乱,雄豪并起,而袁绍总揽关东,握兵十万,私心苟且,逡巡不前,折身并购三州,则虎视河北,强盛莫敌。唯太祖以两万燕卒,克四郡,行三千里,破蒲津、降潼关,横行三辅,诛除董卓,故正逆可分也……臣松之曰,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英杰矣。”《典略》.燕.裴松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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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一句话,前几张犯了个很幼稚的错误,希望大家没注意到。
第二十八章 强移栖息一枝安(上)
军情如火,公孙既然知道战事不可避免,便即刻发兵。www.uu234.cc
其中,庞德先带领一千五百千义从,急速从晋阳城出发,靠着晋中平原的通畅道路与骑兵的速度抢占井陉西口(后世娘子关地区)。随后,公孙复又亲自率领剩余义从以及晋阳城中的郡卒缓缓往井陉尽发,并沿途汇集郡中各城驻扎的其余郡卒……不是没人劝公孙,让他不要轻身犯险,但考虑到五千兵马就算是不能击败张燕,却也足够自保,再加上打仗这事,卫将军既然在此,也没理由让别人去处置,所以也就是劝一劝而已。
而四日后,公孙却终于是带着公孙越、娄圭、田丰、戏忠、荀攸等人,外加三千郡卒与五百义从,有惊无险的赶到了井陉西口,并汇集了先锋部队。
正值秋日,众人勒马行入井陉通道,眼见着秋日间两侧山谷黄绿相间,更兼地势险要雄浑,颇有一番气势,但可所有人却都没有心思看景色,只是盯着地势暗自思索。
相对应的,娄圭却上来便理所当然的向庞德询问起了军情:“令明,你比我们早到一日有余,可曾探清张燕营寨、兵力分布?”
“回禀军师。”庞德闻言稍显尴尬。“末将到了此处后把住关碍便立即派出了哨骑,却至今未还。”
“这不怪你。”娄圭闻言在马上缓缓颔首。“当年董卓乱前,我与志才随君侯从三辅折返,便曾经从井陉路过,知道这井陉看似是一条险要通道,其实却别有洞天……不过算算时间,今晚应该能回来。”
“井陉的情况,还请军师将军赐教。”向来沉默的荀攸也主动相询起来。
娄子伯自然无不可言。
“首先,自此西隘口至东隘口大寨山下,约有六七十里长……”
“其次,此地地形宛如纺锤,乃是两头尖而险,可中间却分为南北两条通道,南道险而直,北道开阔却绕远,不过无论是南北通道,中间都还有山坳、谷地,甚至太平时节还有乡里、市集所在。”
“当然,通往太行山中的通道也自然都开在南北两道上……如我所记不差,张燕所居的紫山往井陉中的通道,便是开在南道上距此地四十里、靠近东隘口的一处山谷中。”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水流湍急的绵蔓水在其中蜿蜒曲折,恰好在腹心处横穿两道……这便是淮阴侯背水一战的那条河了!”
娄圭侃侃而谈,荀攸等人也是纷纷颔首。
而周围很多从长安跟来的幕僚、将领此时也才纷纷醒悟……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一直把井陉当做一条很长的山路而已,最多是加上一个险关的设定,但此时听来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想想也是,韩信背水一战中,对手陈馀、李左车足足带了二十万大军,双方甚至隔河对峙了几日好几天安营扎寨后才开战,这里面怎么可能就是一条狭窄通道?实际上,就算是二十万大军是吹牛,打个对折,加上辅兵、民夫十万人,也注定这里面的地形是极度复杂的。
内部分叉的两条通道,一条横穿通道的河水,无数可以屯兵、藏兵的山谷,无数通往太行山中的岔路,最后再加上通道合二为一时的两侧险要隘口,这才是一个完整的却依旧非常简陋的井陉军事地图。
而说完这些以后,之前在晋阳一直很沉默的娄圭却依旧没有停止,而是进一步看向了骑在白马之上,被众人簇拥着的公孙:“君侯!”
“我知道的子伯的意思。”公孙听到呼喊不由握着马缰轻笑。“子伯是想说,张燕如此姿态,此战不可避免,而我们五千兵马,中间还有两千精锐……或者说是一千五百精锐……对上两万贼寇,也并非不能战而胜之,可非要仿效淮阴侯背水一战,却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对否?”
“不错。”娄圭也在马上坦然应道。“臣下正是此意,自古以来,名将未有如淮阴侯者,而淮阴侯生平用兵,也未有如背水一战者……偏偏这一战又是自古以来记载最清楚的一例,敌我双方谋划,战前战时战后过程,甚至还有淮阴侯自己事后剖析,纷纷记载于史册,便是不通兵法的,只要读过安利号版印的《史记》,恐怕都清楚无误。那敢问君侯,张燕会不知道吗?他既然知道,还会犯下如陈馀一般的过错吗?”
“譬如呢?”
说话间,众人已经来到隘口内部的第一个宽阔山谷中,也是庞德驻军之处,便纷纷下马,而公孙虽然下马步行,却依旧与娄圭交谈不止,周围人也纷纷随从,然后竖耳倾听。
“譬如说,”娄圭下得马来,指着营地外的一条小河(绵蔓水支流)言道。“张燕进入井陉,将在何处立寨?当时背水一战,顾名思义,便是说双方在井陉中间隔河对峙,然后才能使得淮阴侯利用水道分兵,主力背河立寨,而派遣部将高邑以两千轻骑绕道往对方大营身后潜藏……如果张燕不在绵蔓水以东的两条道中的一条上等着,而是抢过绵蔓水先行背水立寨如何?如果他干脆后退到远离绵蔓水而又格外狭窄险要的井陉东口处死守又如何?届时,君侯准备如何背水一战?”
“子伯此言有误。”公孙并未进入营地中给他预留的大帐,而是直接扶刀而行,穿营向东,来到营前河水处才稍作驻足,逼得包括持节而来的王朗在内的诸多人纷纷随从。“张燕绝不会在东面隘口扎营,最多是派少数部队把守那里,防止常山方向的部队涌入隘口两面夹击于他而已……”
娄圭微微一怔,却意外的没有反驳。
“须知道,他现在是个山贼,紫山只是北太行四五十个山岭中较大的一个而已,其人直属最多万人,两万之众一定是他紧急召唤了井陉周边各部!换言之,张燕的兵力得有过半属于周边各部匪首,那些匪首是不许主力部队的营地离开撤入太行山的那条岔路太远的,更不可能让出那条通道给我。”公孙没有在意对方的反应,而是盯着河面,扶刀兀自言道。“同样的道理,他也不会轻易跨过绵蔓水,来个反向背水立寨……因为他的部众同样不许他这么冒险。”
娄圭缓缓颔首,表示赞同。
而公孙言至此处,却也是环顾左右,渐渐凛然起来:“咱们一直说什么精锐之军与乌合之众,可什么叫精锐之军,什么叫乌合之众,到底有何区别?其实精锐之军比之乌合之众,不仅是士卒更高大健壮、军械更齐备耐用,也不仅仅是士卒吃得饱,赏赐有多少,更多的乃是令行禁止,让将领如臂使指,以至于能够随时在战场上把握主动……实际上,淮阴侯背水一战,关键并不在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恰恰就在于全程把握主动而已!而我所言淮阴侯故智也在于此!”
娄圭心中微动,张口欲言,却还是闭上了嘴,并顺势扫过身侧几人,而有意思的是,荀攸也恰好看了过来,然后二人齐齐耷拉下了眼睑。
“你们听到了吗?”公孙说完这些话,最后才图穷匕见,却是盯住了身旁一群衣着格外整洁的义从。
却正是张既、刘璋、贾逵、杨修、法正、孟达为首的一众新义从。
这些一直跟着公孙,大部分都是在三辅才加入的年轻人闻言多有变色……以他们的聪明,早已经明白了公孙的意思。
“且不说天下正逢乱世,谁也没资格躲过兵事。”公孙盯着这群一直被认为是‘文职义从’的人冷笑道。“只说你们这些人既然入了我的义从,便不要想着能置身战事之外了,这一战,不管你们是几世几公,也不管你们父兄居于何位,都要执刃上前,然后生死由命,成败在己!”
庞德第一个忍不住跟着笑了出来。
当夜哨骑纷纷折返,却是正如公孙所料,张燕自太行山中发两万军来到井陉后,便直接在绵蔓水以东的南道山谷,也就是他们退往太行山的那个入口附近立下了营寨,然后又派遣区区两千人往更东面的井陉东侧隘口稍作把守和兜底而已。
于是乎,公孙再不犹豫,第二日便立即拔营,沿着绵蔓水的支流向前,一路行进到韩信当日震惊天下的故地,并大摇大摆搭建了浮桥,第三日便昂然越过了河水,在山岭之间背河下寨。
“卫将军……公孙将军……白马贼……”就在公孙立寨之时,相隔十里的地方,张燕的大营内,所谓中军大帐处,一名拥众千人,唤做杨凤的首领正要发表意见,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公孙,以至于三改其口。
“还是叫卫将军吧,毕竟是朝廷钦命,天下人皆知的。”端坐在中间,冠铁甲的张燕一时无可奈何。
“是,将军。”杨凤素知张燕脾气,也是用上了对方最喜欢的称呼。“属下的意思是,卫将军既然小瞧俺们紫山军,那给俺们就该他个厉害瞧瞧……今晚上,趁着他们刚刚过来,营寨未齐,俺们又熟悉地形,直接摸过去,一把火点着,大军涌上去,一日便能了事!”
张燕干笑了一声,尚未作答,帐中坐着的另外一人却蹙眉开口:“卫将军天下名将,哪里是你能偷袭的?而且其人背水列阵,非是小瞧我们,而是仿效淮阴侯故策,以此表示死战的决心罢了!要在下说,正该死守大营,反正中郎将之前召唤我们时就已经说了,只再守几日等南太行的朋友大股赶到,咱们便可撤回山中,既如此,何必冒险出战?”
张燕仔细打量了一遍这个唤做白雀,实际上很可能是河间某个县县尉出身的首领,也是不由跟着皱眉……但,他同样对此人的意见不置可否,反而是干脆下了逐客令:
“诸位的意思我都知道了,今日就都回去吧!”
定难中郎将,北太行盟主,号称拥众数十万的紫山贼张燕既然下令,这些人虽然讪讪,却也都恭谨告辞。
“白骑留下!”就在左手边第一位之人也起身后,张燕复又喊道。
张白骑,也就是张晟了,闻言一声不吭,直接在其余首领见怪不怪的目光中重新坐了下来。
“俱是滑头!”其余人一走,张燕便再无定难中郎将的姿态了,而是直接颓然起来。
“彼辈此时说不定也在议论你装模作样呢!”一身单衣,愈发清瘦的张晟依旧面无表情。“区区一山贼,居然戴着中郎将的冠……”
“我本就是朝廷赦封的定难中郎将!”张燕勃然作色。“若非以制度管束他们,北太行早就乱的和南太行一般了!更何况,我拥众数万,人口数十万,且太行绵延千里,宽阔百里,怎么说都不亚于天下一大郡国,难道不能为一两千石吗?”
“但是他们之所以愿意服你管束,不是因为你的定难中郎将之名,而是因为你张燕雄健勇猛、统兵善战,也是因为张牛角死前指定了你为首领,更是因为无人能取你而代之!”张晟毫不留情。“贼就是贼,如何能成官?”
“我前些日子在紫山上仔细让人替我读了安利号版印的史书,才知道英布亦曾做贼!”张燕似乎在忽然间就冷静了下来,语气格外平缓。
张晟愣了片刻,然后方才反应过来:“袁绍的使者是用这个来劝说你的?”
“不错。”张燕昂然答道。“如今天下的局势跟秦汉之交何其相似?而我与英布又何其相似?你我皆知,卫将军强,而袁绍稍弱,恰如项王与刘邦一般;而我做贼,又曾随过卫将军,恰如英布随项王……而如今两强相争局面,我也只要如英布一般,挠卫将军之后,便足以成大功!”
“这倒是挺有道理的,想来也是你的目的。”张晟若有所思。“你从未指望过能胜卫将军,但只要卫将军前方作战,你以太行山为根基,四面骚扰,疲敝其后,便足以成大功……确实让人无话可说。但……”
“但英布后来为高祖所杀,分尸六块……白骑是想说这个吗?”张燕反问一声,引得张晟当即闭口。“我不会像英布那么不知进退的,区区一个贼寇,竟然指望着能做一个长久的异姓王,还保有封地?这岂不是自寻死路?若真有功成那一天,或者只等袁本初统一河北,我便乐意扔下军队,安心去做个空头将军和侯爷,然后恢复褚姓,让我们褚氏成为常山一世族,便死而足惜了!”
张晟缓缓点头,颌下无须微微颤动:“我早该想到的……这个东西,多半只能是袁绍与你,卫将军不可能与你!因为若是直接降服于卫将军,你哪来的功劳封侯荫子?只怕是立即便要以一个空头两千石闲置。”
“其实也说不定有机会,因为卫将军用人上还是挺大度的,未必就会真的闲置我,但我不敢赌……因为咱们的出身你也知道……他入主长安都一年多了,我却毫无动静,说不定早已经对我心怀不满,想要除我而后快了。”张燕一声感慨,却又起身过来到张晟身前,俯身恳切相对。“而白骑你与我处境绝类,下面那些人倒也罢了,但咱们二人投卫将军却未必有随袁车骑有前途……若你能随我赌一赌,将来我功成退下,一定向袁绍那里推荐你,让你来领我旧部,征战一方,将来说不定也能封妻荫子,成一个开国侯!”
张晟抬头盯住对方,缓缓颔首:“既如此,请中郎将明示吧!此战,你意欲何为?”
“简单!”张燕回身坐下,正色相对。“卫将军虽然兵少,却皆是精锐,以他的明智必然知道我们军中良莠不齐,说不定确实是轻视我等才背河列阵,故此,我欲反主为客,效淮阴侯置之死地而后生之策,一面诈败诱其来攻我大营,一面遣精锐绕其后攻其大营,让他进退失据……白骑觉得如何?”
“可以!”张晟也扬声而起。“如此一来,成了,咱们便扬名天下,不成,大不了退入山中……反正本来也只是要‘挠项王之背’嘛!有何不可?”
“正是此意!”张燕大喜过望。
我是大喜过望的分割线
“信乃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陈。赵军望见而大笑。”《史记》.淮阴侯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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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强移栖息一枝安(下)(三合一)
张燕得到张晟支持,大喜过望之余,却依旧小心,甚至为此更加谨慎。www.uu234.cc
实际上,早在他与张晟独自交谈之前,趁着军事会议的时候,其人的心腹部属就已经接管了整个大营的外围防务。而等到他得到张晟支持以后,更是直接下令,除中军外,各部不得擅自派遣斥候,甚至于打水、砍柴等必须事物,也只能从后营方向出去,往身后太行山深处去处置,不得越过前营半步……违令者斩!
后面四个字,可不是一句简单的军令,而是用一个白日数十个散漫士卒的脑袋来阐释的。
而当日晚间,召集各部首领的新军议中,除了定下了方略之余,更是确定由张燕本部同时承担起了大营留守和别动队的任务……此战是以仓促对仓促,公孙只有五千人,张燕也只有两万,但其人主力直属部众一万众却是尽数而来,之前发两千人往井陉东口兜底,现在剩下八千众,一分为三,两千留守,一千迎战,足足五千别动,却是颇显决断。
其实,也不是没人提出意见,认为张燕一个别动队压上五千主力稍显冒险,而且封锁营盘未免有些信不过大家,但随着提意见的那名首领被当场推出去斩杀,其部为张燕心腹接手,此事却也尘埃落定。
说到底,这位定难中郎将还是有几把刷子的,虽然看史书都需要有人替他读,但却经验丰富、无师自通,最起码他知道,作为一个山贼盟主,自己最需要防备的是什么一群山贼,分成十余部,人心驳杂,纪律不明,最要提防有人临阵反水,次要小心军情外泄。
事实上,之前公孙刚刚入陉时侃侃而谈,提到韩信背水一战背后的真正精华在于把握战场主动性,娄子伯和荀公达同时若有所思,所思者便是这二者了。
毕竟当年韩信一战击破二十万赵军,后世公论,首功自然是韩信本人出神入化的手段,但有一人的功劳却比率领轻兵两千偷袭大营的别动队将领还要高,却是当时在韩信军中的张耳。
张耳这个人,乃是和陈馀一起兴复赵国的功臣,是当时赵国政权中的两位实际开创者之一,他与陈馀决裂,然后又在韩信这里,但无数心腹旧部却在对面,这使得韩信对对面赵军的军事部属、将领性格,甚至于预备军事计划几乎了如指掌。
换言之,背水一战,韩信之所以能把握战场主动性,很大缘由是他手上有无数间谍,是开了地图的!
而荀攸和娄圭听到公孙如此言语,第一反应就是,公孙应该在山贼中埋了暗桩,能做到对敌军了如指掌,所以才如此煌煌大言,临阵谈兵,自比韩信。
只不过,当时人多耳杂,不好直接张口询问罢了。
“仓促迎战,哪里来得及安排间谍?”这日晚间,仓促搭建的背河营寨之中,面对两位军师的询问,在绵蔓水河畔召开露天军议的公孙坦然相应。“至于所谓内应,不能说没有,可这其中,最大最理所应当的一个内应,却该是张燕本人才对。”
诸人一时语塞,只有火把倒映在水流湍急的绵蔓水上摇曳不止。
“其实,这也算是某种量变引起质变了。”公孙继续说了一句众人都听不懂的话,方才感慨起来。“这都多少年了,天下局势早已经今非昔比,何止是张燕,便是其他一些不得已的匪首,如今也十之**各怀心思了,初做贼时固然曾有些言语,如今又怎么能指望呢?说白了,派一人做间谍,此人却一路做到了敌军元帅之位,那之前的间谍身份也不过就是一个笑话罢了……”
“那将军此战倚仗到底在何处呢?”田丰听得不耐,终于又没有忍住。“战场相决,生死大事,想要握住主动,一在强弱之分,二在洞悉战场……”
“之前还是有两个内应的。”公孙终于说了实话。“乃是其中两部首领,其中一个秋收前曾与宁朔将军联络过,本就想要降服,这次恰好也在张燕军中,还有一个是主动寻到咱们斥候联系的,也传递了消息……但不知为何,从今日白日间算起,派去的哨骑就再没有找到后者伪作砍柴出来传递消息的人,而敌营也开始严加戒备起来。”
“张燕也算是宿将了。”田丰闻言先是沉默了片刻,却难得为公孙开脱了一句。“其人未必知道是详情,但却绝对知道该往什么地方防备。”
“那我等又该如何?”戏忠蹙眉相询。“是稍等对方……”
“不能等也不能拖!”荀公达忽然插嘴。“且不说张燕与太行山匪本就是要拖延时间,阻止招抚、妨碍秋收,单以张燕而论,其人应该本就不是求什么战而胜之,只是想以太行山为根基,趁着明公在前面开战,不停的骚扰明公身后,这是所谓仿效英布‘挠项王背’之故策……现在刚开始,张燕还有战意,正该一举擒获,如若不然,其人习惯了避战于山中,说不定就会变成大祸!至不济也要动用大军围剿,耽误日后前方大局。”
“公达所言极是。”席地而坐的公孙缓缓颔首,却是看向了身侧的娄圭。
娄圭当然明白自家君侯的意思,也是立即给出了之前军中幕僚们一起商议出的方案:“若要确实速战,事到如今也并无太多花样可言,最多就是仿效淮阴侯故智,利用绵蔓水连接南北两路的优势分兵潜袭而已……明日一早,立即分出一支一两千人的精锐兵马,提前顺着绵蔓水潜袭到北路,绕远道去对方侧后方,然后等到白日,我军主力便从相隔只有十里的险要南路大张旗鼓进军,到了下午,算着奇兵已经赶到,便可以假做攻营不成,诱敌出战,然后再将藏起来的奇兵放出,或是攻营,或是断追兵后路!”
“事到如今,似乎也只有这个法子了。”坐在自家兄长身侧的公孙越缓缓颔首,表示赞同。“不过我以为,分出潜袭的义从要将白马留下,再让郡兵骑着白马装作义从去攻营,假装义从全在正面,这样一旦真的攻营受挫,对方必然轻视,说不定就能多几分把握。”
此言既出,公孙倒是难得夸奖了自己这个族弟一番,而其余众人左思右想,却也并无什么可以补充的,便纷纷应声,然后各自散去准备。
这样的分兵当然需要提前准备,尤其是别动队需要绕远路,非只是调配军械早早休息什么的,更重要的是,仅有的那两三百民夫是需要连夜准备足足两三日干粮、饮水的。故此,后营临河处,转而变得灯火通明起来,炊烟更是再度浮现,并在八月上旬半圆的月亮下直上云霄。
话说,公孙例行视察完了一圈营盘,又安排了一些事情,便按照在军中的习惯,回帐中读书、休息……然而,其人手捧一本安利号版印的《史记》看了没多大功夫,贾逵却忽然来报,说是帐外有人求见。
“公达何来啊?”深更半夜,公孙见到来人,却是好整以暇,完全不以为意,甚至连手中书卷都没放下。
“回禀明公。”荀攸见到公孙姿态,先是一怔,然后方才认真拱手言道。“属下刚刚想到一事,不能不来。”
“且坐,稍待。”公孙随手一指,却并没有立即听取对方意见的意思。“看看还有几人来。”
而荀攸闻言,倒也并未有抗辩的意思,反而直接在帐中坐下。
俄而,贾逵再度来报,说是娄圭来了。
公孙依葫芦画瓢,还是让娄圭静坐相候。
又过了一会,贾逵复又引田丰进来了……半夜三更,被公孙选定专职军务的三位军事齐汇在卫将军的后帐之中,然后面面相觑,各自无言。
又过了片刻,贾逵第四次回报,说是公孙之前专门发出的一波夜间哨骑已经疾速折返,并带来了相关情报。
这下子,三位军师纷纷释然。
“既如此,就不必再等人了。”哨骑告辞出帐,公孙才放下手中《史记》,对三位明显技高一筹的军师干脆而言。“明日一战,我也已经有了决断,三位军师且听一听如何?”
………………
“今日一战我已经有了决断!”翌日一早,吃过早饭,公孙全副披挂,正式在帐前大会军中诸将,却是对着全军上下军官、幕僚,甚至包括作为天子使节而来的王朗,扬声宣告。“秋收已经开始,如果不能立即击破张燕,使北太行群贼群龙无首,必然会酿出大祸,故此,今日正该仿效项王当年破釜沉船一策,自断后路,然后全军奋勇向前。”
军中一片哗然,尤其是大部分中高层军官,简直是脑子一片浆糊,之前不是一直说仿效韩信背水一战吗?如何又变成仿效项王了?莫非是自己昨夜睡糊涂了,一开始就是破釜沉舟?反正什么背水一战和破釜沉舟,听起来就挺像的。
而当这些人将目光转移到几位面色平和的军师身上,还有此战军中绝对主力武将庞德等人身上时,更是加深了这种自我怀疑……尤其是庞德,这厮原本不应该是天未亮就带着一千五百最精锐的义从去做别动队吗,为何此时还在?而且还在那里领着一群义从军官,以刀拍甲,鼓噪发声,表示赞同?
但不管糊涂还是明白了,随着公孙一声令下,下面义从军官先行鼓噪,然后军中一些幕僚也开始表示赞同,军中上下却是即刻开始执行起了卫将军的破釜沉舟之策!
锅是没法砸的,也不舍得砸,背身上还能挡刀;但仓促立起来才一日夜的营寨拆起来却是利索,栅栏被推倒,营帐被收起,加上帐中粮秣器具一起被送到了绵蔓水后面;两名试图混在辅兵中,借着送器具过河时试图不归的郡卒被斩首示众,随即浮桥也被当众捣毁……
最后,光秃秃的绵蔓水这一侧营寨旧址上,当全军将士,从公孙往下每人获得了一人一日份的干粮、引水后,所有人才开始真的紧张了起来,因为所有人都真的确定了今日一战,若真不能破贼,就真的要完了!
不然呢?在井陉这种地形中,破不了贼,想要活命只有投降,可对于军中主力,便是太原郡卒也都是有家有口有根基之人,何况义从,谁愿做贼?!
刘璋尚未着甲,只是牵着自己的战马列队而已,便已经汗水连连入义从一年有余,经历了一年多军事化生活,其人早就不是那个虚胖的益州牧幼子了,实际上,自幼良好的营养补充和一年多的锻炼倒是让正在青壮时节的贵族子弟看起来颇有气势,可自幼养成的懦弱性格又如何能轻易改变?
法正、杨修这两个聪明孩子也没有这么多多余的脑子可用了,因为真的没有什么别的可想了,此时此刻,他们只是区区一名普通士卒而已,除了放手一搏,还能如何?所以,二人也只是不停低头检查身上装备,并时不时照看战马罢了。
倒是孟达,第一次临战之前,居然显得有些兴奋,其人也不顾什么后路被断,竟然和义从中的军官一起,上下游走,勉励同袍,倒是与贾逵的表现颇为类似……故此,其人得到了庞德的青眼,专门叫到身边称赞。
但不管如何了,上午时分,随着所有人准备妥当,中军一声号角,全军终于肃然!
而阵阵号角声中,全军上下,亲眼见着全副武装的卫将军公孙翻身上马,名震天下的白马旗、白马近卫,卫将军仪仗、伞盖,无一不在,然后其人不管不顾,亲自先行向东,全军却是继而振奋,吹角连连,并按照秩序纷纷相从出战。
井陉南道虽然很近,但却地形复杂,狭窄的狭窄的,宽阔的宽阔,走起来极为麻烦,所以虽然相距不过十里,两军却在中午时分方才在半道上的一处狭窄通道中相遇两军大营中间其实足足有两处开阔谷地天然适合做战场,所以彼时,双方都希望能率先抢过这个通道,来到下一处山谷方才接战,于是纷纷临时提速,却不料狭路相逢。
而张燕和太行匪众虽然早从斥候处知道公孙亲自到来,但此时眼见着卫将军仪仗分明,白马充斥道路,心中本就矮上一头的气势却是不由再低了一些,更是有人涌上前去,请示张燕该如何作战,又该如何诈败。
反正是乱做一团。
而另一边,也早探知道对方到来的公孙虽然也对狭道交战有些措手不及,却是当即立断,采取了娄圭的建议,并驻足于一侧一个高凸石地之上直接传令地形受限,不用先齐射弓弩,全军即刻下马步战,以曲、队为单位,执旗奋勇向前交战,无须多言。
于是乎,号角声声不断,再度响彻山谷,只有数百步宽阔,还起伏不定的狭窄战场通道上,战斗瞬间爆发。
刀剑出鞘,甲胄振起,义从在前,郡卒在后,纷纷呼喊向前白刃抢攻。
张燕身着铁甲,头戴冠,披着一件赤色大氅,同样立在一处小高地上,尚未来得及辨别认出对面的公孙和周边人物,便立即被战局弄的懵在了当场。
其人几度欲言,却又不知道该如何下令他本是要诈败引诱公孙去自己大营前的,但却是准备有秩序的诈败,而此时狭路相逢倒,又如何能轻易安排后路?
不过,汉军抢攻不断,仗着前锋甲士多、兵刃锋利,更兼一股血勇之气,层层轮换攻击身前的紫山贼,宛如波浪一般层层拍打到河滩上的泥土一般,几乎是一刻钟而已,便将盘踞在山中六七年,素称悍匪的紫山贼前锋给打得溃不成军……倒是根本不用张燕思索该如何诈败了。
因为这时候要还不赶紧作出切割,抛弃掉前军撤退到身后那个开阔谷地,那就要倒卷珠帘了。
张燕扔下前锋溃军,仓促撤走,半道上便已经恢复了神智,却是渐渐不以为意起来毕竟,刚刚在通道中是狭路相逢,紫山军的兵力优势不能显现出来,区区几百步宽的通道,战场受限,谁能拼过闻名天下的白马义从,哪怕是对方下马步战?而死伤的几百杂兵,甚至都不是他本部,本就是准备在这次战斗中当做诱饵消耗掉的,何足挂齿?!
再说了,当面终究是要诈败的,真正杀招乃是一早出发,从北路绕远道,下午才能抵挡对方营寨的那五千奇兵!
而彼时,奇兵一旦得手,奇正交易,便可以变成了正军,狭窄的井陉南道之中,两面锁住,公孙便是神仙也无能为了。
就这样,张燕一边思索一边和其他匪首逃出通道,来到身后那个开阔谷地后,复又立即在谷地内整理阵型,准备交战。
话说,此时的山谷里,面对着骤然开阔的地形,果断从通道中撤回的张燕军确实发挥了自己的人数优势,本来大部就没有进入狭道的主力部队在山谷中按照各部所属,少的五六百人,多的一两千人,军阵层层叠叠,在张燕的严厉督促下分别列阵,虽然有些杂乱不齐,但大略上却是从上谷的这一头,一直蔓延到山谷的那一头,倒也算是所谓层层设防,层层阻隔了。
当然,这也是便于抛弃前军,保全有生力量撤退的一种较好处置方式,很适合‘诈败’!
然而,随着汉军追逐败兵涌出通道,也在谷口立足成功,并结成大阵,直接步战前冲,张燕却是再度有些发懵了起来,继而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原来,进入谷地,视野开阔后,眼见着汉军大部涌出,这位定难中郎将却是陡然发现,汉军的数量有些超出自己的想象,而且攻势之凌厉远超自己想象!
“你觉得汉军有多少?”张燕怔怔看了半晌,忽然回头朝身侧的杨凤问道。
“汉军出来时我一直在数,觉得得有五千……又或是六千?”杨凤迟疑片刻,还是给出了答案。
“你觉得呢?”张燕复又扭头向另一位将领白雀质问起来。
白雀盯着战场沉思片刻,却是黑着脸摇了摇头:“四千绝对不止,四千五也不止……确实接近五千,难道卫将军全军出动了?只留数百辅兵防守?还是来了援军?”
“双方如此仓促,哪里来的援军?”张燕冷哼一声。
“那将军。”杨凤复又正色朝张燕问道。“卫将军一共带了五千兵……确凿无误吧?”
“死了不知道多少斥候,早在卫将军入井陉口后便已经确定,就是五千。”张燕的脸色也变得怪异了起来。“彼时你们自己也有斥候派出……何必问我?”
“那这就是好事!”杨凤赶紧言道。“既然卫将军全军尽出,营中格外空虚,岂不是能轻松拿下,届时将军派出的那五千人在对面营中一把火放出来,再从后方顶上来,此战便轻松得胜了。”
“话虽如此,”白雀在旁争辩道。“卫将军不至于如此无知,放任北道不管吧?”
“那你说是怎么回事?”杨凤针锋相对。
听着二将相争,张燕心中着实觉得有些乱,也着实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
纷乱之中,他本想再问一问最信任的张晟张白骑,但后者此时正在谷底亲自整理部属他自己的两千兵,并不在身侧。于是张燕只能作罢,然后认真观战、指挥,并将视野放在了谷中战局之上。
但是越看下去,越想下去,张燕就越觉得不对劲。
这其实是一道很简单的数学题:
两军全军战力对比是五千对两万,比例是一比四;
按照原定计划,是分兵五千绕北面远路潜袭,两千留,再去掉东隘口的两千,所以此次实际出兵乃是一万一,而汉军若是留下一千到一千五百人看守大营的话,那就是应该三千五到四千人,战场各处的兵力对比都应该是维持在一比三左右,这是一个很健康的数字,不管是诈败还是突袭,都是能确保各方面主动权的数字;
而现在,对方五千尽出,上来就在通道里击溃杀伤了部分兵马,所以此时兵力对比居然是一比二!以山匪和正规军的战斗力而言,尤其是后者还有两千公认的天下精锐,那就显得有些危险了哪怕你原本就想诈败!
毕竟,万一这正面被公孙一口气打穿了呢?并一路攻下去,顺势夺取了大营呢?
而就在张燕看着汉军越战越勇,自己也越来越紧张之时,忽然间,随着对面一侧高地上那面白马旗下号角声猝然响起,又有几面旗帜挥舞示意,刚刚击溃了一部盗匪的汉军中装备更齐整,明显就是那些步战的义从们,此时忽然集体撤退,并回到通道口去骑乘那些刚刚被归纳起来的白色战马。
很显然,刚刚步战击溃当先一部贼军,不是什么别的意思,正是在为骑兵腾出战术预备空间。
这个时候,不少河北出身的匪首其实已经紧张了起来,因为他们已经预感到了危险,但他们全都没有张燕醒悟的彻底。
实际上,眼见白马义从重新名副其实起来,遥遥相望的张燕却只觉的脑中嗡的一下,瞬间便汗毛竖起,外加心中通明起来。
话说,这位定难中郎将已经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他不该投入太多兵力在别动队中,也不该大包大揽让自己的直属部队承担所有分兵策略,以至于留在这个正面的战场上本部兵力太少!
一万一千兵,或是一万兵,无所谓了,居然只有一千本部来稳住局势!
原本是为了确保奇兵能转为正兵的大规模别动队,原本是为了确保掌握全局的各处留守,原本是为了在诈败中减少损失的刻意少量兵马,此时都沦为了败招!
公孙哪里是轻视自己?分明是洞悉了自己分兵之策,甚至洞悉了自己的诈败之策,更是洞悉了自己自私、多疑的性格,然后当机立断,集中所有兵力,破釜沉舟,准备在这个自己本部力量最薄弱的战场上解决自己!
就在这个醒悟的过程中,随着两千骑兵在开阔山谷中上马整备完成,战场上的形势便立即变得微妙起来。
卫将军自然不会再亲自上阵冲锋,却让人将自己白马旗送了过去。而白马旗下,庞德上得马来,一边催马缓行,一边挥动手中长矛,大声呼杀!两千白马骑兵在后,纷纷仿效着庞德的姿态,一边从西面谷口处前行提速,一边放声喊杀。
数声之后,声音渐渐同步,杀声盖过战场所有嘈杂,并在山谷之中放肆回荡,惊得对面盗匪纷纷失态,却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两千白马骑兵,借着之前清理的战术空间完成提速,然后不管不顾,结成一个锋矢之阵,在山谷中微微做了回旋,便直冲张燕所在。山谷内数部匪众,不是没有机会拦截,但作为非嫡系的部众,他们没有理由为张燕送死,而且指挥系统不一,没有自家首领命令,也来不及去拿命去阻截这支骑兵。
一时间,两千白马义从,竟然只是稍作回旋,便直接冲到了张燕那一千中军之前,这一千中军倒是没有滑头,也根本没必要滑头……他们本就是目标!而仅仅是一瞬间,随着马蹄践踏,长矛突刺,这支战场上唯一直属于张燕的部队便有瓦解崩溃之意。
当然,两千骑兵也为此停止了冲锋之势。
军阵后方百余步的高地上,张燕只是犹豫了片刻都不到,便直接打马而走反正只是一千兵,反正本来便要诈败,反正就算是今日真的被公孙捅穿了井陉,大不了逃入山中便是,他有无数理由可以逃走。
然而,原本随侍在旁的杨凤和白雀目送着张燕领着近卫撤退,而张燕本部岌岌可危,继而有引起山谷中的所有贼兵全局崩溃之意,却居然一时不动,反而握住马缰,先朝身后侍卫做了些吩咐,等侍卫离去后,方才相顾交谈起来
“白雀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今日卫将军顷全军而来,五千分兵已成笑话,张燕交战不到半个时辰就走,我料大营也不保,这一战,也算是到此为止了,咱们刚刚更是一起让自己亲卫各自回去准备投降事宜,俨然英雄所见略同。”杨凤望着身侧的白雀,一改之前的粗俗,显得彬彬有礼。“但都是投降,我却知道你之前一直与宁朔将军有交通……所以能否请你做个中人,带我一起投降,也好求高点的出身?内应和战场降服,总是不同的吧?”
素来严肃的白雀上下打量了一下杨凤,却是一边嗤笑一声,一边勒马向坡下而行:“杨兄自去吧,我还有事!”
“万事好商量!”杨凤在身后恳切相求。“反正都是要降,此事于白雀兄不过一句话而已,却能让我省下多少辛苦……日后必然有报!”
“杨兄误会了。”白雀依然没有回头。“你要想降的话,可以去我部中寻我副将王仲,平素里便是他负责与宁朔将军交通,不必寻我……”
“那你又要如何?”杨凤心中一动。
“我本是河间国弓高县县尉,虽然说当日是被张牛角裹挟过来的,但彼时的局势,却并不怨恨别人,反倒是这些年旧友、族人在山中能久存,要多谢定难中郎将的维持。”白雀立马回头,淡淡而言。“夏日时去寻宁朔将军,试图降服,乃是为了寨中上下求个出路,却不曾想卖过定难中郎将。而今日他既然败走,接下来卫将军必然要驱赶我等为先锋去攻破营寨……白雀兄,与人有约不能成,受人之恩却反噬,我虽然已经是个贼了,却只是身为贼而已,心里最后一丝清白还是要留下告慰自己的。”
言罢,其人再度回身,缓缓往前方已经溃散到不成样子的军阵处继续前行,并隐隐有提速之意。
“白雀兄到底是何姓名?”杨凤怔了一怔,陡然明白过来,却忍不住勒马向前数步,放声追问。
“河间弓高王冉!”藏在心中许久的六个字脱口而出,下一刻,这白雀却是抽刀跃马,单骑奋力直扑身前白马军阵。“河间弓高王冉在此!”
但数息之后,其人将要冲到阵前,尚未挥刀胸口便直接中了一箭,从马上跌落于地。
随即,两名义从打马而来,一人仓促收弓,一人持矛补上,而持矛之人下手以后,却复又奋力大声对着地上死人回应:“杀你的,是弘农华阴杨修与河西江夏竟陵刘璋!”
俨然,此人耳尖,竟然顺风是听到了之前白雀报名,故有此应,却丝毫不管地上之人已经无法听到了。
杨凤远远看见如此情境,心中暗自哀叹一声,却又毫不迟疑,立即勒马回转,回身准备投降去了……从黄巾之乱算起,快七八年了,这些事情他见得太多了。
就这样,随着汉军神来一笔,临机决断,调集骑兵,一举攻破张燕唯一一直直属部队,然后张燕本人也直接弃本阵逃走,各怀心思的其余匪首们纷纷各寻出路,整个山谷一时混乱无比……投降的居多,崩溃后跟张燕一样往后跑的人也是有一些的。
话说,双方大营相距不过十里,而这个山谷本身就有两里开阔,所以过了此地以后,再往前行一里多的狭窄通道,其实就已经到了紫山军大营。
所以,张燕并不担忧自己不能入营。
而其人率亲卫逃到谷口,见到身前一幕时却又反而大喜。
原来,张晟张白骑及其所部三千人,本就落在最后,此时见到前方战败,居然保持着整齐的建制正从谷口撤退,甚至还在谷口处设立了一道防线预备断后……张燕的兴奋,乃是见到张晟部完全保住,这要是撤入大营,五千人生力军死守大营,然后五千别动队得手,那说不定还真能有惊无险。
然而,有意思的是,眼见着张燕到来,张晟部在谷口的防线居然纹丝不动,把守军官甚至要求张燕驻足稍待,并回身禀告身后正在组织撤军的张晟。
张燕一开始只是很无奈,因为张晟部乃是其人太平道的老底子,部队全都是太平道信徒,凡事只听张晟一人,这也是张晟为什么能在北太行稳稳居于张燕一人之下,而这位定难中郎将又为什么凡事皆要拉拢此人的缘故了。
不过,随着张晟张白骑骑着他那匹此时看来格外刺眼的白马出现在谷口时,张燕却是聪至心灵,陡然醒悟,然后面色煞白起来。
张晟驻马在本部防线身后,望着明显已经醒悟的张燕,干脆一言不发,二人就这么隔着一道军阵遥遥相对。
而忽然间,秋风阵阵,卷起左右山岭青黄如浪,也吹起了张晟的衣袍与颌下胡须,张燕看着对面的身材高瘦的多年故人,只觉得对方依旧清瘦如初,颌下胡须也一如往昔,抛开手中九节杖变成了一把刀,胯下多了一匹白马,其人似乎还是当初那个道旁持杖高歌的高冠太平道人模样,也是让张燕在秋风中神思恍惚起来。
而这阵风之后,回过神来,不知为何,一直死死盯住对方的张燕居然一声叹气,转而扶正了头顶那代表汉代高阶武人身份的冠,便干脆一刀拔出,理都不理身后已经猝然响起的马蹄声,直接了当,轻松划开自己的脖颈,然后鲜血喷涌,摔于马下。
从头到尾,二人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张晟没有解释的意思,张燕也没有半点质问对方的意思……说到底,张燕早已经明白了缘由,那就是张晟虽然成了张白骑,却还是那个张晟,却还是一点没变,而他这个定难中郎将从褚燕变成张燕,却早已经面目全非了。
二人之间,看似是张白骑负张燕,却是褚燕先负张晟。
如此而已。
我是已经面目全非的分割线
“太祖至井陉讨紫山贼张燕,众五千,贼众两万。及渡河立营,夜间哨骑回,言张燕大营炊烟不断,屡屡见于月下,太祖遂知贼欲行淮阴分兵潜袭之故策。及召诸军师相对,事仓促,众士皆不知所为,太祖乃笑,自称有策,明日即知,左右忐忑而走。翌日,太祖大会全军,自毁营寨,断浮桥,号曰破釜沉舟,发全军向前,及谷中相逢,张燕半分其兵,只余万军,又皆杂众,遂一战而没……众始悟,乃盛赞曰:‘明公之策,实以项王之故策,临淮阴侯之旧智也。’太祖复笑,对曰:‘君等大谬,张燕分兵,其实孤注一掷,故名为淮阴故策,实为项王旧计;吾弃营向前,破釜沉舟,其实乃知敌方略,攻其弱也,故名为项王旧计,实为淮阴故策。且夫,韩信焉能负项羽?’”《旧燕书》.卷二.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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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旧渡仍许借归船
张晟之前没有与公孙或者谁联系过,公孙也没有想过张晟会帮他了结张燕这个大麻烦,谷口那次对峙与阻拦对于这次战斗而言更像是一个独立事件。www.uu234.cc
实际上,这次战斗本身从头到尾都充斥着临机决断与偶然因素开战前一天晚上,公孙无意间望见自家营寨的炊烟,却是与几位军师不约而同想到,这是一个确定对方战术的好时机,于是立即派出哨骑去窥视敌营是否夜间有炊烟,规模又有多大,得知对方很可能大股分兵后,这才临时决定,趁着对方兵力分散,反其道而行之,集中所有力量正面突击!
这其中,根本就没有任何内应或者间谍的因素,之前公孙越联络的白雀根本就没有任何反应,战斗前主动联络到了汉军哨骑的杨凤也没有进一步的信息传递出来,更遑论张晟了。
而这一点,可以从公孙毁掉自家营寨的举动中一窥一二,如果不是为了以防万一,消弭对方别动队的影响,又怎么会如此做呢?当时汉军上下一片仓促,不过是求一战而破,将张燕撵回太行山而已,对于张燕本人,只是寄希望于临阵表现罢了。
不过公孙万万没想到,有一个太平道人,隔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却居然一如既往,这与野心日增的张燕形成了鲜明对比。
战斗结束。
大部分人,从这边的公孙越到那边张晟的属下,都以为张晟是公孙的暗子,都以为他们早有联络与默契,对此,张晟没有多言,公孙也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不仅是没必要,更是因为某种意义上而言,也的确如此。
于是乎,公孙当即下令,以张晟代张燕为定难中郎将,与太原太守常林、常山太守韦康一起,协助公孙越处置北太行山中事物,并确保秋收。
而经此一战,北太行山贼的剿抚工作虽然尚未开始,但也注定无法掀起过大的波澜了。
八月中旬,三辅那边可能早已经完成了秋收,北地这里也进入到了秋收最繁忙的时段,公孙带领自己的义从与朝廷仪仗,穿过了井陉,进入常山真定,先是发公文明告幽冀各郡国太守,以秋收为先,无须亲至;各部将领,留在原地,等待秋收之后再结束休整,汇集部队……然后方才开始建立行辕,一边了解河北内情,一边着实准备即将到来的大战。
最先得到的消息当然是之前关羽和审配借着秋收前的那阵阴雨联手逼退袁绍大军的事情,然后便是如今的局势公孙范、公孙瓒在易水那边与张颌对峙,公孙范静坐不动,倒是公孙瓒屡有出战,与张颌在后者家乡县左近颇有胜负;董昭和许攸如今也隔着一个钜鹿泽互相玩阴谋诡计,虽然不清楚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但想来董昭也不至于吃亏;最后,便是沮授与审配、关羽的对峙了,沮授在获得绝对权限后,再加上战争本身的磨砺,渐渐展示出了其人极为出众的军事天赋,更兼他只是维持自己的军事存在,战略捆缚邯郸,并未有什么进攻性的举动,所以其人握有兵力优势之下,居然让关、审二人一时无计可施,这也算是某种另类的对峙了。
总而言之,袁绍强攻邯郸失败,主力转而清理南太行,以图隔山打牛,其余各处虽然屡有交战,但其实俨然是全线对峙的局面。
“如君所言,如今整个河北都在对峙中了?”
八月十五,月圆中天,黄河畔的兖州东郡秦亭渡口,两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在河南金堤之上对坐饮酒,而说话的,赫然是其中一名身材更加雄壮满脸络腮胡子却又掩饰不住白皙皮肤之人。
没错,此人正是刚刚穿过黄淮之间,辛苦来到黄河畔的张飞张益德,而与之对坐的,赫然是驻扎在秦亭的兖州名将,张益德昔日军中故人李进李退之。
“不错。”李退之举杯一饮而尽,方才继续从容对道。“要我说,益德这次是白赶一趟了,之前河北突然风云变幻,袁车骑抢到了数月空余时间,天下人都以为他能先取下邯郸,彼时益德心忧河北局势,想来报恩,似乎正有用武之处,但谁能想到八万大军会在十日内便军心沮丧,撤退整编呢?”
“关云长如此强悍吗?”张飞闻言单手举杯,也是一饮而尽,却又一时蹙额。“以三千兵对八万,也能驱除一时?”
“依我看,关云长固然神武,却也不是神仙。”月色之下,金堤之上并无第三人,李进倒是难得说了一番心底实话。“主要还是袁车骑这边州郡兵马得之太易,所领虽众,却多是被强行捏为一体,而且其中的兖州精锐从春耕后已经连战了半年,多有疲敝,再加上袁车骑那里也有些骄矜,这才被关云长得了手。不过,这也是为何沮授将军如今单独领一万魏郡兵、一万东郡兵,反而能将审、关两位死死堵在邯郸城前的缘故了……”
张飞并未表态,而是左手抬起,单臂自斟自饮:“那钜鹿是怎么一回事?以董太守之智竟然不能料理那个许子远吗?前者是君同乡,后者是君同僚,还望退之兄明言相告。”
“依我看,许子远之智未必逊于董公仁,二位倒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李进坦诚以告。“反而是矩鹿郡中间有大泽相隔,使得矩鹿南面十余县天然在袁车骑兵锋之下,所以说是董太守吃亏也说不定……当然,这应该本在预料之中。”
张飞微微颔首,却是一时不言,稍作思索。
而李进眼见如此,情知对方在思索去向,却又一声叹气:“邯郸之围不了了之,如今局面之下,河北卫将军所领处并无危局,益德还是要回去吗?其实你在淮南随你兄刘玄德独据一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堪称如鱼得水,何必单骑回河北,生死相搏呢?”
“受人之恩,焉能不报?”张飞沉声而答,旋即不语。
听到此话,隔着一个几案,李进也一时沉默,一时只是低头饮酒而已。
就这样,二人复又喝了几杯,张飞方才继续言道:“说起来,秦亭本是小渡,我此行也是为了专门避开官渡与苍亭才至此,退之兄既然如今受袁车骑重拔,为一任两千石,领兵为将,为何在此小渡屯驻?而且营中兵马如此稀少。”
“此地距我家乡济阴边界不过十余里。”李进随手向南面指去。“袁车骑与陈长史派我来此,名为屯驻,实为休整,此时营中大部士卒其实也多回乡协助秋收,兼与家人相会去了。”
张飞这才稍作恍然。
而李进微微一顿,却又继续多讲了一些:“实际上我也不瞒益德,除了前线对峙各处以外,如今我军其余主力一分为三,三一之数在太行山剿匪,三一在家乡左近休整,三一在魏郡整饬编制,养精蓄锐之余,张弛不乱,以静待大战……这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了,而之前邯郸小挫,现在看来却也不算什么了。”
张飞若有所思,微微颔首,却又忽然伸手按住了几案案面,而对面正要举杯的李进微微一怔,也是恍然醒悟。
只见其人不慌不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方才稍作询问:“益德这就要走了吗?”
“份属两处,敌我分明,虽然是旧交,却不愿退之兄再难做了!”张飞一直没有拿上几案的那只右手微微上抬,此时才露出端倪,原来那只手上居然一直紧紧握着一根极长且样式古怪的铁矛,其人从中而握,矛头正对李进。“还请退之兄早早送我过河。”
“这算是不让我为难吗?”李进指着长矛反问,看似苦笑,其实随意。
“退之兄自己技不如人,被我擒获,还想如何?”张飞明显不以为然。“足下且莫说今日下午在秦亭市集领着这么多军士是偶遇于我……真若是不想为难彼此,便假做不识,放我渡河便是!”
“我也是没辙。”李进登时无奈。“军中整编以后的部队,如今皆有专门的主簿、长史辅佐。主簿监察后勤钱粮不提,还直属于车骑将军府主簿郭图郭公则,而长史监察军务、参赞军事,虽无调度之权,却可以直接向车骑将军总幕府的陈宫陈公台汇报……今日长史去了济阴我家中做客,主簿却在,所以那个军士认出你后,回营一嚷嚷,便直接惊动了他,否则我何尝愿意去与益德兄当面,弄得彼此如此难堪?”
“这倒是错怪退之兄了。”张飞晒笑一声。“说起来,如今军中主簿、长史直属于上,似乎也是定例了,淮南那边也是如此……”
“都是跟卫将军学的。”李进无奈摇头。“还有屯田、军师制度……”
“不说这些了。”张飞握住手中蛇矛,微微上抬,放声而笑。“承蒙故人招待,还请退之兄再送一送我……将来有缘,咱们再来叙旧。”
“好说,好说。”李进一声叹气,却是无奈起身。
随即,二人扔下金堤上的酒菜,李进赤手在前,张飞持矛在后,二人一前一后相距区区数步,往金堤下缓缓行去。
金堤之上,固然是并无他人,但金堤之下,还有金堤下方的渡口之中,此时借着头顶圆月,根本不用灯火相助便能窥的清楚,却是密密麻麻聚集着足足百余不止的披甲执锐武士,而且个个刀剑出鞘,弓弩上弦……俨然是久候于此了。
至于张益德和李退之,二人目不斜视,根本理都不理周围这些武士,而是直接前行来到下方渡口处的一条木制栈道前,然后先是有士卒牵来带着包裹的一头高大战马,而李进主动为张飞挽马之余,复又往木栈两侧的河中各自一指,彼处已经备好一大一小两艘渡船,却是要张飞自行抉择。
如此姿态,若非张飞手中尚有一矛直指对方腰间,就好像真的是旧友相送一般。
“还是小船吧!”张益德看了看光是船夫便要数十人的大船,也是一声感慨。“战马用别的船专程运过去便可,唯独事到如今还要劳烦退之兄亲自划船送我渡河,着实过意不去……”
“全听益德的。”
李进完全不以为意,直接撒开那匹战马,与张飞前后上了那艘只能乘两三人的小舟,复又轻松在对方矛尖前坐下,静候对方坐好,方才直接握住双桨,轻松向河中荡起。
二人同舟,在月下悠悠向北而去。
旋即,数十甲士外加一名高冠文吏匆匆带着张飞战马上了大船,复又惶惶启动大舟,在相隔百余步的距离处,与小舟平行相随。
而小舟行到河中,李进却又忽然停止了划船。
“何事?”张飞缓缓相询。
“有一事想问益德。”李进握着船桨,正色相对。“金堤之上虽然无人能闻,但我却一直没有问出来,只有在此处方能从心所欲……”
“退之兄请说。”张飞虽然微微蹙眉,却并未有拒绝之意。
“愚兄想问问益德,为何没有讽刺我不知恩义,从袁而抗旧主?”李进咬牙言道。“以你的本事,总不至于是为了方便渡河,不想平白激怒于我吧?”
“就问此事?”
“就问此事。”李进恳切而言。“你我共为卫将军旧部,今日你闻他可能有困厄,便弃淮南重任,千里行单骑至此,我固然敬服你的义气,可你当众擒下我,却为何没有当众质问我一声呢?须知道,当日在邯郸城下,我与关云长曾有对面,其人擒下我侄,复又见我,便当众骂我是背主之人……我当时仓促而走,固然是为了侄子性命,但又何尝没有几分羞赧呢?而益德今日风采,让人敬服,原本可以骂我更多,却为何不骂?”
“若是当年弱冠之时,所见所历少时,或许会骂。”张飞先是一时沉默,却又摇头不止。“但后来见识日长,却多有思索……”
“愿闻其详。”
“天下崩坏,有本事又有见识,还有志向的人,如卫将军、如关云长,再如我兄刘玄德,他们是大英雄大豪杰,想的是定平天下,想的是让天下顺着自己的想法重整乾坤,所以于他们而言,心中是有定见的,故此免不了要私人定下法度标准,臧否天下万事万物,顺者与之赏,逆者与之罚……所谓鞭挞天下,理平四海,便是此意了!”
“这是实话。”李进想起公孙之前种种,却是忍不住颔首赞同。
“但天下间如他们这种人又有几个呢?更多的是无能无知,苟且求生,挣扎于一口饭食之间而已。”张飞话锋一转,似乎有所偏离。“我在淮南帮着我兄玄德平芍陂贼,临阵投矛刺穿三盾,他们降服后称赞我武力高绝,生平只有沛国谯县某个姓许的人能比,说他们亲眼所见,那人能临阵倒拽牛尾,拖牛而行……”
“这倒确实是了不得!”李进嗤笑一声,忍不住插了句嘴。
“然后我便问他们,尔等一群淮南人,如何去的谯县?”张飞没有理会对方,只是继续言道。“他们说乃是前年董卓乱时,正逢淮河水灾,以至于去年这时田地荒芜,无粮无果,实在没辙便北上数百里劫掠为生,甚至于差点穿过整个豫州……退之兄,你说我为报恩千里走单骑,横穿黄淮,算是了不起,那他们为求一口饭,拖家带口,穿越几乎整个豫州,又算什么?是不是也很了不起?他们为什么没有骂那个姓许的据坞堡自守呢?”
“这怎么能做相比呢?”李进瞥了眼不远处同样停下的大船,不由摇头。
“如何不能相比?”张飞同样摇头。“那些没本事、不懂道理,只能做贼求食的芍陂贼在凭武力据坞堡保宗族的那个许姓谯县人之前,恰如我等在卫将军、关云长、我兄玄德那些人之前,又如那个许姓谯县人在我们之前……大家难道不是一回事吗?”
李进欲言又止。
“乱世之中,法度沦丧,人心皆坏,除了少数顶尖人物有资格鞭挞天下,喝问罪罚外,其余之人,都是有多大的本事,尽多大的力气而已,何必分什么你上我下,论什么他对彼错呢?”张飞愈发感慨,却是微微抬起手中长矛,指向头顶。“我张飞其实早就看明白了,自己并非是那最顶尖的一流人物,只是一个生在乱世又稍有本事的武夫而已,偏偏又父母早亡无牵无挂……既如此,生平也不做他求,只求能持此矛安生立命,然后求一个从头到尾,自始至终,此心能如头顶此月,皎洁可映,清白无垢而已!”
张飞言至此处,却是顺势将手中长矛到舟底,然后才对着身前之人恳切言道:“退之兄……人生于世,各有所求,强者求不负天下,弱者只求不负己心,而你能不负家族,我以为也是颇有几分可取的……不管你信不信,一别七载,今日重逢,月下对饮,虽然一度持矛相对,但我张飞却并未有半点看不起你的意思,反而多为战乱之中故人相逢心中欣喜而已!”
李进听到这话,怔了片刻,却是一言不发,反而忽然疾速滑动船桨,奋力向北而去了。
等到北岸,李进复又喝令大船上跟来的士卒不许相随,而是亲自牵马,与张飞并走向北。一直行了数里,方才送对方上马,然后拱手告别。
二人似乎都知道下次相逢可能便是战场相对,彼时也都不会留情,故此皆是不发一言。
然而,张飞刚要勒马北走,李进在后,不知为何,却是心思澎湃,忍不住多说了半句:“邯郸虽然相持,其实日渐疲惫,而我军多有休整,彼时一旦集结还于城下,而卫将军大军又不知何时能至,或许短期内邯郸还会有苦战……箭矢无情,益德务必小心!”
张飞闻得此言,先是回头在马上微微拱手以作感谢,复又一时摇头:“足下不该说这些的。”
言罢,其人方才打马向北,乘月而走。
另一边,李进伫立不动,目送对方远走许久,方才折身南归,而行不到太远,便迎面撞上来寻自己的侍卫。
“将军,之前河中出了什么变故,为何不按约定跳入水中躲避?”为首一名李进心腹甫一见面便忍不住询问起来。“我等早已经准备妥当……那张飞便是再武勇过人,也不过是一个燕人,在水中如何是我们几十个黄河边长大之人的对手?必然能活捉的。”
“你们小瞧张益德了。”李进负手向前,不以为然。“其人不止武力惊人,更兼胆大心细……我在河中借故停下时,他便立即警觉,我也实在是无奈。”
这心腹军官听到这话,一边相随在身后,一边却显得欲言又止。
“到底何意?”李进颇显不耐起来。
“是赵主簿那里!”心腹无奈提醒道。“此人虽然不知道咱们河中之策,但若是将今日所见事报给车骑将军府,恐怕也不是个事吧?且不说会不会让车骑将军生疑,光是将军被张益德生擒,又在数百军士的包围中被其挟持着过河一事,一旦传扬开来,也未免让人耻笑。”
“那这样好了。”李进稍作思索,干脆直接。“送他十镒金子……若收了,自然无话,若不收,你便好生伺候他也渡一次河!”
侍卫首领立即会意,却是不再作声。
而李进长呼一口气,回到河畔,登舟南渡,却是重回金堤之上,居然对月独斟起来。
我是对月独斟的分割线
“飞单骑北走,正至黄河秦亭,闻守将李进,知为故人……时八月十五,月圆中天,二人于金堤之上共饮赏月,酒至酣时,进忽正色问曰:‘益德北归,将欲何为?’飞亦正色对曰:‘固受卫将军恩德,不敢不偿,正欲归河北,助彼伐袁。’进默然,良久方对:‘天下事,有德者为之。’飞复对曰:‘卫将军伐董功成,德加四海。’进不能答,兼知不可为,乃叹,而欲退席招兵。飞知其意,遂于席中捉进手,佯醉求同舟相送,进大汗淋漓,不敢言。待过河,其目视张飞打马而走,犹如痴如醉也。”《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三十一章 单骑偏能复十城
八月十五,张飞作别李进,从秦亭渡河向北,单骑进入魏郡,到此以后,沿途多见军营、兵马,为了不多生事,张益德弃了那些大城,却是从魏郡沙亭一路向西北而行,过旧渎,至葛城,复又在此处渡过滏水,而此时已是八月十八了。UU小说
不过,其人依旧片刻不停,渡河后也是毫不犹豫,一路往正北面的钜鹿郡轻骑而去。
没错,张益德路上早已经想好,既然是来报恩,那便要寻一处能大战拳脚的地方,而这处地方便是钜鹿了。
当然,平心而论,邯郸那边场面似乎更大一些,但此时正在相持,而张飞自认一武夫,偏偏论武勇、兵法,却似乎并不能超出那位关云长,所以自觉去了以后恐怕也无大用。反倒是钜鹿这里,沿途张飞打探的清楚,钜鹿太守董昭那里虽说是相持,其实是失掉了钜鹿泽大半个郡国,显得有些岌岌可危,而钜鹿又无名将,此去必然能得大用。
至于袁军可能去而复返的消息,等到了钜鹿,让董公仁从后方把消息传递过去便是。
当然了,由于这些理由已经足够说服自己,所以张益德并未真正窥清自己的想法其实,他之所以选择去钜鹿而非赵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乃是他曾与赵相审正南在清河多年搭档,此时身份不尴不尬,有些不想面对对方,而且昔日在军中时也与关云长有些竞争,相处起来也有些不自在;反而是董公仁这里,虽然不是很熟,但张飞往日在军中却是素来知晓此人是个待人诚恳、为人老实,却又有智计的黑矮胖子。
去了钜鹿,总能呆的更舒坦一些吧?
“竟然真是益德!益德从何处来啊?!”
果然,钜鹿泽以北,钜鹿郡治瘿陶城官寺外,董昭虽然做到了一郡太守,位居两千石,却还是如往日那般黑胖热情,只是眼角多了一些皱纹罢了,其人听闻门外有人自称涿郡张益德,在让身侧曾见过对方的近侍辨认清楚后,更是大喜过望,亲自出迎。
“董君别来无恙。”张飞倒是彬彬有礼,拱手行礼。“冒昧而来,还望见谅了。”
“本来是有恙的,但益德既然来了,那便无恙了。”董昭根本懒得与对方寒暄,而是直接上前捉住对方臂膀,一脸诚恳,居然就在官寺门前诉起了苦。“不瞒益德,钜鹿地形狭长,又有钜鹿泽中间隔开,天然两分,我手中兵少,更缺勇将,便被那许子远给仗势欺上了门,如今南钜鹿八县十一城,已经皆不听我调遣了,正要借益德这样熊虎之士的威风去替我宣一宣我这个府君的威仪……咱们进去细说。”
张飞自然不无不可。
不过,二人真的进了官寺后,董昭却是先放下公事,与张飞引见了几个人。
“益德请看,这位乃是我胞弟,单名一个访字。”董昭指着一个与自己模样相仿、同样黑胖,却是更高一些的人当先介绍。“我家在济阴,故当日讨董时他为陈留太守张邈所辟,出任参军;后来张邈被袁绍所并,他又被委任为陈留郡济阳县令;再后来,袁贼反意昭彰,我便写信让他带着我们董氏全族至此……”
张飞赶紧上前见礼,而这董访家学渊源,却也如自家兄长一般随和可亲,完全一副老实人模样,自然不必多言。
等董芳见礼完毕,闪开身子,却是又有一个弱冠年轻男子,上前先行俯身行礼。
“益德请看。”董昭指着此人时,倒是难得忍不住眉飞色舞。“这小子唤做司马芝,字子华,乃是河内温县人士,与咱们君侯门下那个司马朗份属同族。当日董卓乱时,王匡主政河内,索取无度,更兼兵祸连结,他当时才十八,便带着寡母准备往昌平避难的,却不料过了朝歌后在魏郡边界遇到于毒手下的盗匪,当时一起逃难的人都跑光了,只有他不舍得母亲,故留在原地恳求盗匪杀他而留母,反而被盗匪敬重,放他一条生路,并因此知名……到了瘿陶,我听说他的名气召见于他,考教一番后又觉得他确实有才,便留在身边为吏。而前些日子,我弟携家眷来此,我知自家侄女尚未婚配,更是让他做了我的侄女婿,准备年内完婚……你说,是不是一件好姻缘?”
张飞仔细打量了一遍这个司马芝,只见其人身材高挑而清瘦,皮肤白皙而干净,容貌端是出众,又看了看一旁的董氏兄弟,也是心悦诚服,一口认定这是一桩好姻缘!
就这样,介绍完司马芝之后,三人便在堂中各自落座,准备说一说公事,但还未开口,门外便忽然又一人不请自来,口称打扰,说是闻得名将张飞来此,专程探视。
而董昭见到来人,顿时笑了起来,复又重新起身,上前拉住此人为张飞做了今日第三次介绍:“孙郡丞来的正好,正要去请孙郡丞呢……益德请看,此乃本郡郡丞孙伉孙公高,出身郡中名族孙氏,举孝廉十载,乃是郡中少有的中坚人物……许子远那厮着实厉害,而若非孙郡丞一力助我维持,我这北钜鹿五县七城怕是也早就失了!”
不等张飞说话,董公仁复又转过来拽着张飞,对孙伉做了介绍:“孙郡丞,你也来看,这位便是虎牢关前一战而斩华雄的万人敌张飞张益德,他原本随豫州刺史刘玄德在淮南,但听说河北有事,感激我家君候当日恩义,居然不远千里前来助战,有他一人,足可顶万军之众,而你们二人联手,咱们钜鹿便可无忧了!”
孙伉听得此言,既不推辞,也不寒暄问好,反而是直接蹙眉:“张将军只一人到此吗?”
张飞刚要礼貌作答,却不料董昭直接抢在他前面接了口:“所以尚需两位联手,孙氏乃是郡中名族,若能带头聚集一些大户,凑一些兵马交与益德,那已经生乱的南面半郡,须臾便可安靖!”
孙伉闻言连连摇头,眉头也是愈发紧凑:“董府君想多了,自黄巾时起,钜鹿便是河北乱局之根源,几乎一年也不得安生,人口流失,盗匪横行,便是我们孙氏也只是勉力维持而已,哪里能聚拢出什么兵马来?”
“可若如此,半郡郡卒不过两千之数,守住钜鹿泽都难,如何能收服郡南?”旁边董访不由插嘴反问。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孙伉连连摇头。“当日卫将军将钜鹿一郡重任托付董府君,想来恐怕也未虑及今日之事吧?”
董昭嘿笑一声,不由讪讪。
话说,张飞这人,原本就是粗中有细,更不要说在清河那边独立数载、多有磨砺了,所以其人听到这番对话,心中早已经有些察觉,复又瞥了一眼身后刚刚一直礼貌微笑此时见到孙伉进来反而肃容的司马芝,却是立即有所醒悟。
于是乎,张益德人一反平日礼貌姿态,居然负手一声冷哼:“尔等真是小气,我千里至此助你们作战,你们堂堂一郡,却连区区数千人马都凑不出,若无兵卒,难道真要我单骑去平郡南十城不成?须知我乃是个将军,又不是刺客,便是当日临阵斩杀华雄,也有诸侯与我凑出几百铁骑以作锋锐才行的!”
言罢,其人居然拂袖出堂而去,引得司马芝赶紧追上劝说。
见此形状,董昭愈发讪讪而笑,而那孙伉也转而捻须微笑不语。
当日且不提,到了晚餐之后,董公仁复又亲自前去拜访张飞,连弟弟侄子都没带,俨然是要托付腹心了,而张飞也自然没什么可隐瞒的。于是乎,诸如公孙已到真定,只是军马未齐,所以并未声张,再如袁绍休整完毕,或许将利用最后一段空窗期反扑邯郸等等……这些必要的情报相互交换完毕,方才说起钜鹿局势。
而既然说到钜鹿本地情形,张益德便没有绕弯子,而是直接开门见山:“敢问董君,白日那个孙伉到底是怎么回事?”
“能怎么回事?”董昭摊手苦笑道。“他是多年的孝廉,家族又是钜鹿之冠,而黄巾乱后,河北大乱不止,冀州世族多放下身段,联合豪强,聚众建立坞堡,孙氏也不例外,所以这位孙孝廉、孙郡丞在钜鹿是要名有名要实有实,连着郡中其他大户一起,简直将钜鹿视为私物,准备卖个好价钱……但前太守李邵见机的快,手段高明,先行将此郡献给了君侯,以至于讨董后轻松做到九卿,所以其人心中向来不服……”
“这人是不服董君居于他上,还是不服君侯法度严厉?”张飞忽然插嘴询问。
董昭闻言不由多看了张飞一眼,却也干脆:“恐怕兼而有之。”
张飞心中恍然。
“其实,之前倒也罢了,”董昭收起笑意,渐渐严肃。“总是不耽误大局的,但如今郡南各大户、宗族也轻松得到袁绍委任,他心中自然更加不满,所以凡事皆百般推诿,甚至隐隐有献郡于袁氏,求一份富贵之意。”
“军事严肃,岂容此人如此姿态?”张益德也是渐渐蹙眉。“为何不擒而杀之?”
“之前局势不佳,无凭无据,杀之恐怕会动摇人心,反而酿成大祸。”董昭连忙摇头。“而且以他的聪明,也不会在家族都在郡北的情况下与许子远有什么直接交通的,更别说,虽然大军尚未集结,可君侯却已经到了常山,他虽然未必知情,却也能察觉一些气氛,焉能在此时反而露出马脚?”
张飞缓缓颔首,以作理解。
“我原本是想稍作隐忍,等君侯集结了大军,来到此处后再直接拿下的。”董昭说到此处,微微一顿,方才继续言道。“但益德既然来此,反倒是简单了……”
“董君若有计划,直言便是,在下既然到此,便是有心为君侯尽一份力的。”
“此事简单。”董公仁干脆答道。“我将两千郡卒分给益德一半,益德去郡南帮我收复那郡南八县十城,逐走许子远,顺便兼并郡南各处宗贼。然后我在后方借益德你大胜之威,拿下孙伉,吞并其族中士卒……届时,我估计咱们联手能有万余兵马,再加上秋收后各处并不缺粮……便干脆再去直接突袭邯郸,与审正南、关云长一起两面夹击,撵走沮授,那样袁绍突然反扑邯郸城下之策不就也不告而破了吗?”
张益德一时有些恍惚。
我是有些恍惚的分割线
“娄圭、董昭、贾诩、荀攸、田丰、戏忠者,才策谋略,世之奇士,虽清治总揽之能,殊於吕范、审配、王修,而筹画所料,是其伦也,世所谓太祖升腾之谋主也。”《旧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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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掌上回旋皆造化
张益德一时有些恍惚,但到底是忍耐不住:“敢问董君,如何拿一千郡卒收复郡南十城?”
董昭当然猜到对方会有此问,倒是放下捻须之手,在榻上拢手一声轻笑:“益德既有此问,那你可知郡南十城如今是什么模样?”
“来时路过,稍有知晓。”张飞正色答道。“所谓郡南十城,乃是指除去最远,也是唯一在漳水南面的广宗外,钜鹿泽以南八个县,十座城,而如今为许子远以官位相购,尽归于袁氏。我来时查看,每城各有所据,大城千五百众,小城千人,甚至千人不到,除此之外,挨着钜鹿泽东南向的浦落津小城那里,因为是顶在最前面,威胁瘿陶,堪称位置紧要,所以有许子远亲自坐镇,有约三千人……无论如何,合计得有万五之数。”
“说的不错。”董昭也跟着正色起来。“这其实便是以地方大族掌权的好处了……益德也曾久在地方,应该知晓,平常的官府倒有一半力气与这些地方大族对抗周旋,偏偏地方上的人力物力皆在他们手中,所以做起事来不免事倍功半,我这里与孙伉便是如此情形;而如今,袁本初待下以宽,乃至于许子远这般干脆将地方职务拱手相让,自然反过来事半功倍,这也算是与咱们君侯之间最大的不同了……不过,这种做法也是有巨大坏处的,也正是在下以为益德可以凭一千人马收复十城的根据。”
“愿闻其详。”张飞听得此言,愈发严肃。
“益德请想一想,这些人本就有地方之实,一旦又借着乱世被袁本初许了官身,也就是有了地方之名,那么名实兼备,便是一地之主了。”言至此处,董昭不由冷笑。“而既然为一地之主,自然威福自用,视本县本城为私产,视别县别城为敌国,并以治下其余大族为隐忧,再加上彼辈本是骤然得此大利,连印绶都不全,所以心中必然极度不安……换言之,此时此刻,这些郡南诸城,名为一体,其实各怀心思,相互提防,甚至坐在城中还要疑虑本县本地昔日故旧不服自己……一句话,此诚所谓上下左右前后皆相疑之秋也!”
张飞已经听出了一些端倪,却是缓缓颔首:“董君是说,我领兵前往郡南,若是进取的够快,让许子远这唯一统筹之人来不及反应,则彼辈根本不会守望相助,甚至于根本不会合流聚兵?”
董昭缓缓摇头:“进取疾速自然是要的,而且越快越好,但即便益德不能快速扫荡,也无须忧虑许子远能轻易回师聚众……不瞒益德,你此番南下我有两个小策相助,或许会有些效果,一为乱敌之策,一为惑敌之策!”
张飞怔在当场。
“乱敌之策,乃是说郡南那些大族,我素来知晓他们的根基,明白他们的恩怨纠纷,所以今日这一下午便已经按照他们的性情、实力,新旧交情、怨恨,写好了几十封伪作的书信。”董昭却不慌不忙,继续坐在榻上从容言道。“信中尽是合纵、连横、威胁、挑拨之言,益德一旦出兵,便会有数十名当地出身的吏员假做使者同时单独南下,乱送一气,届时联合着益德的军事作为,必然让他们互相生疑对立,甚至说不定会相攻相拒。而惑敌之策就更简单了……益德不妨除去军服,领一千兵从蒲津中间暗渡过去,先不要碰任县、平乡,而是假做许攸委任的官员,行到他们身后的广平、南和一带,再突然发动,肆意出击!”
说着,就在张益德愕然不知所言之时,董昭复又从怀中取出一封文书,放到了对方身前,然后面上却是显出一副心疼姿态:“益德请看,这是许子远卖官的文书,千石别部司马,盖有袁绍的车骑将军大印,十足真货,你持此文书,尽管大摇大摆,装作安平来的援军,从钜鹿泽嚣张南行便是,说不定还能诈开城门……唯独一个千石官职,却花了我足足两千贯!两千贯,比先灵帝卖的都贵,也就是许子远能卖出这个价来!”
隔了不知多久,张飞方才反应过来,却是并未着急收起这封文书,反而是直接下榻朝着董昭躬身一礼:“世事如棋,皆在智者所料,董君如此分划,简直将十城之敌戏于鼓掌之中,在下若不能为足下复郡南十城,怕是连一介武夫也难自称了。”
“益德不必如此多礼。”董昭见状也跳下榻来,赶紧还礼。“人有所长,事有所分,若无益德熊虎之姿作为倚仗,我这番筹划安排,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徒惹人笑而已,接下来还要看益德如何威风八面了。”
张飞闻得此言,一改之前的收敛,却是昂然相应,再不犹疑,宛如猛虎睡醒,猎豹弹腰一般。
二人既然议定,又都不是什么拖泥带水之人,那么第二日上午,张飞便直接出兵,带着司马芝,领着一千人连军服都不齐备的郡卒,只打着汉字大旗,匆匆往东南而行……据说是要往钜鹿泽东面的县城中屯驻,去拒县南面浦落津小城的许攸。
对此,昨日见到张飞,只觉得此人是个一勇之夫,且董昭依旧无能为力的孙伉倒是并无什么多余说法,该如何便如何,只是拿住司马芝随军一事,也派出其弟孙行作为副将随行军中而已。
然而,其人万万想不到的是,待这一千兵行到钜鹿泽边缘时,他的弟弟却是干脆被张飞一刀两断,并扔入了钜鹿大泽之中,反而成为了张益德立威的手段。然后,全军千人立即转向南面,趁着秋日水系丰满,大泽便于行船之时,登上了董昭早就备好的船只,直接南行往郡南去了。
三日后,八月廿三日,伪作袁军,出现在郡南腹心之地的张益德轻易骗开南和县县城大门,斩杀守将与伪县长,兼并其众,与此同时,整个郡南各处势力,几乎全都接到了使者传递的各类讯息;
廿五日,之前匆匆委任了一个降人为县长,然后就扔下南和不管,率全军带着两日干粮轻兵出行向东的张飞夜间悬索而上,突袭广平得手,再下一城;
廿六日,依旧扔下城池不管,肆意轻兵出击依旧向东的张飞以三千众兵临漳水畔的曲周城下,城中伪县令惊惧之下以为卫将军大军已过钜鹿泽,将要渡漳水袭袁绍之后,居然直接投降,而此时,处于浦落津小城的许子远方才得知身后出了天大的岔子,却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由于张飞的肆意妄为和董昭那根本毫不在意是否露馅从而依旧满天飞的假使者,许攸的使者已经无法取信于任何人了;
廿八日,没有理会独立悬在漳水南面,几乎要突入清河的广宗城……实际上董昭口中的八县十城本就没算上这座城……张益德选择了聚拢优势兵力直接往西南方向逆流而上,却是在一日内连续攻取了钜鹿最南面的斥章、列人两县;
廿九日,已经拿下五座城,手握五千之众的张飞居然选择绕道魏郡曲梁县回师向北,却是在曲梁守军目瞪口呆与猝不及防之下再度轻易得手,到此为止,整个钜鹿泽以南已经成为了张益德的猎场,莫说仅凭这些地方守军,便是袁绍调遣主力部队来援,恐怕也不一定能轻易胜之了。
八月三十日,张飞难得分出两千兵,其中包括一开始从郡北带来的一千兵马,交与了司马芝,让其在曲梁这个与邯郸只有一个鸡泽相隔的地方安守,然后便有故技重施,领着几乎全是降兵的剩余全军三千余,只带数日干粮回师向北……而降兵们也跟往日一样,毫无思考余地,便茫茫然随着张飞继续奔走出战去了;
九月初一,张飞攻破广年县城;
九月初三,张益德回到一开始占据的南和县城,已经聚兵四千,且收复郡南过半,而此时,不过相距他一开始攻破此城十日而已,北面的任县、平乡县、巨鹿旧城三处,居然才刚刚相互试探清楚,然后在许攸的逼迫下,聚集一起,试图夺回南和,方在路中……张益德当即立断,迎面出击,两军黄昏时相遇,张益德冲杀在前,穿透敌阵,全军一个照面便斩首三百,当场逼降其众,到此为止,这位曾得公孙亲口称赞的万人敌却是在十日之内,尽复钜鹿郡南八县九城,甚至还要外加一个魏郡曲梁县城……仔细算算,此时居然只剩一个浦落津小城尚未收复了;
九月四日,张益德依旧没有给这些降将降兵任何思考时间,居然一边送信过钜鹿泽告知董公仁,一边马不蹄停,挥全军六千余众北上,直扑浦落津;
九月初六日,张飞又是在漳水这个水系几乎遍布整个冀州的河北大河畔遇到了敌人……原来,许子远虽然被张飞打得措手不及,难免有些茫然,但其人智计摆在那里,却早已经察觉到了危险,所以他一边下令全军撤退到漳水对岸的安平国中躲避,一边先行渡河,去安平国领了数千兵马前来接应,而之前逼迫任县、平乡等三处兵马合力南下,其实本就是虚晃一招,是为了掩护这次撤退而已……堪称明智!
但许攸虽然如此小心,却依旧万万没想到,任他聪明一世,却一时遇到了一个天下间难寻的熊虎之将,而且可能是天下间最善如此乱战的一员名将……张益德十日九城,各处皆一战而胜,三城兵马汇聚反而让他节省了时间,可以扔下三城,直扑浦落津而来。
只能说,没有和其他同僚一起见到关云长那个怪物,是许子远的幸运,而更幸运的是,他居然独自见识到了张飞这个怪物!
回到眼前,张飞轻兵疾行不止,赶到之时,那三千人马已经扔掉了浦落津小城,并建好了浮桥,正准备在河对岸的安平守军接应下渡河逃窜呢……只是,张益德身为军中宿将,此番出征又急袭如狼如虎,战至此时早已经气血难抑,见此情形又如何会有所迟疑?
于是乎,其人立即催动全军上前,后降气力充足的兵马在前,先降却因为转战多出气力已失的兵马在后,六千大军,顺河而击,一个下午便在漳水边上斩首过千,降服过千,而剩下的人中,其实只有两三百人渡河成功,其余俱皆因为在浮桥上踩踏拥挤,而淹死在了河水中,与当年的黄巾军殊途同归!
河对岸的许子远还有数千安平守军,隔河看到自家兵马被屠杀殆尽,早已经惊惶失语,不知所措,但偏偏张益德还没有放过对方,其人借此大胜之威,仿效公孙当日渭水一战,将降兵中军官还有自己军中之前向许攸买过官却无什么出彩表现的降将尽数拖出,尽数斩首,行刑示众!
许子远目眦欲裂,几乎晕厥,却又无可奈何。
行刑完毕,张飞为防董昭在后实力不足,有万一之虑,便烧断浮桥,将尸首尽数扔入漳水,然后又亲自聚众七千,大张旗鼓,顺着浦落津大路往瘿陶城去为董公仁撑腰去了。
当然,张飞并不知晓,就在他大破许攸,震慑漳水的当日上午,得到之前南和一战讯息的董昭便直接邀请了郡丞孙伉,让其人来官寺后堂相会。
话说,早在一开始张飞突然领兵失踪,孙伉便已经不安起来;而数日前,随着张飞在郡南大闹天宫的迹象初显端倪,其人的这种不安便愈发明显;等到这一日,消息传来,任县、平乡、钜鹿三城一起出兵南和却败于张飞之手,而张益德几乎已经扫荡郡南成功的消息传来后,他更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再无多余逾矩举止。
至于如今董昭有召,他自然不敢不去……实际上,整理好仪表,高冠直裾,绶铜印,其人非但没有拖延,反而及时一反常态,笑靥如花,匆匆进入了熟悉的官寺,等来到后堂,更是纳头便拜,口称府君。
当然,董昭也是一如既往和蔼可亲,他亲自来到堂下扶起对方,又拉到后堂上首并列挽手而坐,多少是让孙伉长出了一口气。
但很快,随着二人坐定,董昭开口,这位做了许多年钜鹿郡丞的本地世族之冠,却还是瞬间浑身冰凉起来。
“公高,有件事情要告诉你。”董昭摸着对方的手,略显无奈。“益德击破郡南八县九城,得到了无数降人的口供,检索出了无数机密书信……别的倒也罢了,唯独任县的黄氏那里却居然寻出了一封你手书的信函,笔迹相同、印鉴齐整,使者据说也是你亲信家人……”
“我家与黄氏乃是世交。”孙伉浑身冰凉之余赶紧解释。“他有我的书信乃是寻常事啊……彼辈才反叛不过两月而已,之前的书信焉能作数?”
“这我自然知道。”董昭失笑道。“但这封信却非是之前的旧信,乃是数日前益德出征后才送到的,而且信中前半截便是提醒黄氏小心益德举止……”
孙伉惊慌失措,几乎要从座中跳起来。
“你且稍安勿躁,听我说完……”董公仁扯住对方,将对方拉回座位中,继续从容讲道。“而此信后半截中,你却又与对方商议,要黄氏那边稍作隐忍,等卫将军出兵邯郸,再突然献上瘿陶,引袁军直捣卫将军身后,以成不世之功……公高,你自己说,这封信摆在这里,不管是什么时局,不管你家门如何,不管你本人名望如何,说破大天去,难道逃得脱灭族之祸吗?!”
“这信是伪造的!”孙伉几乎要哭了出来。“先不说张益德张将军南行我根本不知情,只说图谋卫将军,我哪来的这个胆子?而且,我也的确没有写信啊!府君,你是知我的,我虽然之前多有不敬,且有怨言,但绝不会冒着家门被灭的风险作出如此蠢事……至于印鉴,我做郡丞多年,郡中上下交游广阔,多有人见到,真要有人拿泥丸仿造一二也算寻常……总之,请府君务必信我!”
“我自然信你。”董昭继续握住对方已经满是汗水的双手,一脸恳切。“我如何不信你呢?因为那封信本就是我伪书的,印鉴也是我之前寻得机会偷偷伪作……但如此局势下,伪造的又如何呢?不能灭你全族吗?郡中上下都知道你以往的跋扈,也都知道你对我还有卫将军有些眦怨,再加上之前和现在的局势,他们难道会不信吗?”
孙伉盯着对方那张黑胖脸颊,不由怔在当场。
而片刻后,其人复又努力挣脱董昭,俯身在地上下跪叩首谢罪,却是举手指天发誓:“属下一叶障目,妄自尊大,不识泰山可笑至极,还望府君见谅……今日之事,属下在此立誓,若府君能让属下免遭此祸,将来必然结草衔环以对!”
董昭哑然失笑,却又上前扶起对方:“公告过虑了,咱们二人君臣一场,之前虽然有些龃龉,但若是执意要灭你全族,又何必等到现在呢?”
孙伉今日心潮澎湃,忽上忽下,闻得此言释然之余几乎全身垮掉,差点瘫在地上,但好在董公仁稍胖,力气也足,到底是将他重新扶到了座位之上。
“之前在下愚蠢,以君臣之份悖逆君臣之义,却不料今日竟然承府君如此大恩。”隔了许久,喘过气来的孙公高方才苦涩言道。“还请府君吩咐,若能做到,属下必然倾力而为。”
“此事易尔。”董昭拢手在旁,不急不缓。“请公高将你家藏在城北三个庄园中的一千多族兵与我,还有本城剩余的一千郡卒,其实也多是你家弟子委任的军官,现在一并与我……咱们现在就唤他们过来,让我弟董访领着,即刻动身出兵浦落津,与益德合力击破许攸……你放心,你胞弟孙行在益德军中,多有功劳,你这两千兵,交与他来带便是!”
“如此,在下现在便去做。”孙伉听得此言,只觉死里逃生,简直欣喜。
“不必你去,你便在此处与我同坐,吩咐他们过来便是。”董昭不以为然。
孙伉醒悟过来,赶紧再度谢罪,而两人就在官寺后堂中并坐,呼唤董访还有诸多孙氏心腹来到此处,然后孙伉当面吩咐,移交兵权与董访……自家主人和郡守俱在当面,孙氏心腹如何敢多言?而董访也毫不迟疑,先接手郡卒,然后便出城汇集了那一千城外的孙氏族兵,便匆匆南下往与浦落津对峙的城方向去了,俨然是真要与张飞夹击许攸。
当然了,此时这瘿陶城中并无一人知晓,许攸早已经逃出浦落津小城,而张益德急袭如狼,狠厉如虎,此时正在漳水畔大显神威呢!
两千兵马匆匆而去,城中并无其余军士,而董昭依旧端坐于后堂巍然不动,弄的孙伉也只好继续战战兢兢陪同在旁。
“差不多了。”眼看着日头偏斜,估算着兵马已经远行,董昭这才发言。“咱们一起去前面大堂中,一起处置一件公事就散了吧!”
“敢不从命?”
孙伉早已经彻底放松下来,此时只当对方是要趁机拿自己立个威权,定好上下仪制,如何不愿。
而二人来到前堂,董昭端坐到了堂上正中之位,孙伉侍立在下方侧翼,郡中贼曹、兵曹、功曹、计吏、狱吏等等也皆受召而来,侍立于堂下两侧。
“张将军荡平郡南,逼降任县王氏,检到一封书信,内有一人勾结叛逆,图谋不轨,欲献钜鹿至袁贼,以邀功赏,王氏族长也供认不讳了。”董昭望着堂下诸多郡吏集合完毕,却是毫不犹豫,直接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书信,然后又以手指向了已经懵住的孙伉。“叛逆者,正是郡丞孙伉……贼曹何在?拿下此人!功曹何在?来检视此信,并传送左右查看!”
郡中上下谁人不知张益德已经功成泰半?而且刚刚忙了一下午,眼看着董访收了军权将孙氏的力量全部带走,再加上那边功曹等人查看信件,果然是笔迹、印鉴清晰,哪里还会有所犹疑?
故此根本不用几名侍立在门外的甲士动手,贼曹、狱吏直接上前,便在堂下轻松拿下孙伉,并解走了对方印绶、佩刀。
而就在狱吏还要按照规矩,免去其人冠冕之时,董昭却忽然抬手制止:“同僚一场,何必羞辱?孙公高……你虽屡次忤逆于我,屡次大放厥词批判卫将军之政,战事起后,更是屡次推诿拖延军情,但我念你多年辛苦维持郡中有功,今日与你一份恩义……你今日大罪,罪不可赦,但若自戕了断,我便为你在卫将军处求情,只罪你一人,不涉家族!”
孙伉被按在地上,此时抬头张口欲言,一开始想呼喊求救,却想起自己可用之人如今皆不在此;再向同僚辩解书信乃是伪造,却自知无人会信自己;然后又想质问对方为何出尔反尔,却又忽然想起自家胞弟尚在军中,而且如今局面,族诛一事并非虚妄……实际上若非上午被骗走兵马,族诛一事反而可笑!
最后,其人只是怔怔反问:“府君真不能饶我一命吗?”
“不取你一命,何以立威建德,膺服钜鹿上下数十万人?”董昭端坐在上,黑胖面容上只有冷冷之意。“大战之前,你何必发此可笑之语?”
孙伉再无可言,只能仰天而叹:“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属下自视甚高,却不过府君掌中一物而已,确实可笑……事到如今,只求一壶烈酒,一柄利刃,绝不会他人再为属下之愚钝自大而平白送命了!”
董昭当然不会告诉此人他弟弟孙行其实比他死的更早,所以只是缓缓点头,挥手示意而已,然后,狱吏自然将此人带走。
郡中上下在堂中肃立随侍等候,而不过片刻,狱吏便复又来报董昭,说孙伉畏罪自杀,已经自刎于狱中。而等到翌日,郡中在各处亭舍、义舍处贴出公告,明示孙伉忤逆叛乱之实,自不必多说了。
到此为止,九月初七日,钜鹿离乱数月,一朝遂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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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昭为钜鹿太守,驻瘿陶,郡丞孙伉,国中大户也,举孝廉十载,望于郡中,素不齿昭,多有不敬。建安初,袁绍交攻公孙于冀州,河北一日三变,朝南暮北者众,许攸持袁绍印以官购钜鹿郡南诸族,九县十一城,一朝叛离,瘿陶悬于钜鹿泽北,一日三惊,而孙伉无礼愈甚。及张飞北行钜鹿,以千兵转战,十一日连战连捷,克复十城,郡中重定,复有降人举孙伉交通袁氏,罪当族诛。昭闻言叹曰:‘董卓乱后,数载动荡十三州,本即上下相疑之秋也;冀州离乱七载,亦即天下动乱之源。居于此,当此时,今日叛,明日降,多时势所迫也!伉虽不敬,情法不容,然以族诛,终不忍也!’伉闻之,于狱中泣拜于北:‘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之重;一时无知,不识英雄之容,当以死谢之。’狱吏者,郡中故旧也,遂借其刃自戕欲狱中,而昭赦其族。郡中闻之,皆曰:‘此府君以德报怨也!’乃膺服。”《汉末英雄志》.王粲
ps:感谢飞翔大笨熊同学的飘红……这章总算赶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