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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急转

    当日晚间,公孙平安归来,面色如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文琪。”吕范主动过来询问。“如何?”

    “还能如何?”公孙一边脱履换屐,一边不由笑道。“一如我们所料,那陈球原本指望再等三公,却反而做了永乐少府这种侮辱性的官职,于是对曹节心生愤恨,便想联络我和阳球图谋曹节。”

    “陈球也是一代名臣……”吕范不由摇头。“何至于此啊?”

    “子衡这就不懂了。”公孙洗手净面以后坐到堂上,自然有婢女端上泡了解酒的酸汤……话说,公孙大娘孜孜以求半辈子的‘茶水’迄今为止是死活没见到。“陈公虽然家学渊源,但却出身徐州下邳,并不是所谓宛洛汝颍所属,他之前能登上三公之位已经是有些力尽了。但也因为如此,他才会对三公之位格外渴求。你想想,以他的家世,若能在生前屡登三公之位,那他们陈氏自然也会挤入天下名门的行列。”

    吕范不由失笑摇头。

    话说,若是在以往,出身汝南的吕子衡其实说不定还会颇为认可这种所谓家格升降的道理。但是,跟着公孙南来北往见识多了,再加上还有娄圭这种明明是南阳豪门出身,却打小就认定,并一直鼓吹大汉药丸的存在在身边晃悠,他其实也对这种东西不以为然了起来。

    当然了,不以为然归不以为然,人家以为然你也不能拦着吧?

    “且不说这些。”吕范回过神来,赶紧又问道。“文琪答应他们了吗?”

    “答应了。”公孙不以为意的吹着酸汤的热气答道。“不然呢?”

    “为何?”吕范不由一惊。“文琪不是不以为然吗?”

    “确实不以为然。”公孙低头咽了一口酸汤,这才放下汤碗认真跟自己心腹解释道。“但是子衡不晓得,这陈球也好,阳球也罢,两人虽然都是铁了心的想跟曹节再做过一番,但二人也都有自知之明……阳球直言,若不能复为司隶校尉,那想要诛杀曹节无异于痴人说梦;陈球也说,若宫中不能有天子近人为内应,此事终究只是水中之月。”

    吕范这才释然:“如此说来,他们也不过是嘴上的功夫而已,并不会擅自妄为?”

    “正是如此。”公孙点头道。“再说了,指不定再过几日我们就要离京了,他们再如何也挨不着我们,所以且随他们去好了。而且……此番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我在筵席中与那审配聊得不错,还认识了陈球的侄子陈,这二人都是难得人才!”

    “说到离京之事。”吕范先是微微点头,然后忽然又道。“我候在此处,除了是想问文琪此番是何结果,还有件事情要与文琪说……”

    “讲来。”公孙不以为意道。

    “今天尚书台的王朗王景兴过来了。”吕范如此言道。“他来为卢师递话,说是辽东襄平最近可能出缺……”

    公孙不由皱眉,然后旋即沉默……而吕范则静立一旁,等待自家主公的答复。

    话说,对于公孙而言,真要是按照自家老娘的意思,一辈子就经营辽西的话,那么辽东襄平未必是个坏去处,毕竟辽东郡是塞外五郡的核心所在,而襄平更是塞外第一名城、第一大县,乃是自家老娘口中所谓‘辽河平原’的首府。

    再说了,如今的局势也容不得他挑三拣四,本来就是类似于出逃的行为嘛!

    但是不知道为何,自从当日弹汗山回来以后,公孙心中就隐隐对自己母亲的那些安排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抵触感。

    而且,如果说当日在雁门,面对自家老娘时他还能压制和忍耐的话,那么如今再度来到洛阳,眼看着后来的真命之主曹孟德如此落魄,再加上自己又成功宰掉了王甫这样的煊赫宦官,甚至还无意中将袁绍、袁术兄弟二人的亲爹给弄的半死不活……讲实话,公孙心里如今已经多了不少莫名其妙的自信心与躁动感。

    当然了,话还得说回来,公孙心里也知道,去不去襄平其实跟大局无关,毕竟只是一任县令,只是个履历而已,又不能真的经营成什么样子。

    总而言之吧,各种心思的作用下,公孙当即给出了一个不明不白的答复:“子衡明日且去拜访一下王景兴,就说若真无别的去处,襄平也不是不可以!”

    这就是还想再看看的意思了,吕范当即就明白了过来,而且也没有多言什么……毕竟,且不说如今局面还没有坏道马上就要逃离洛阳的地步,只说他一个汝南人,真要是跟着去了塞外辽东,那想想也是有些令人犯怵的。

    话说,且不提公孙和吕范各自的小心思,只说另一边,这两个年轻人也是小看了阳球和陈球这二人心中对曹节的恨意!

    陈球是半辈子仕途坎坷,终于靠着桥玄的不记旧仇熬到了‘位极人臣’这个份上,但却被曹节个一棒子打断了前途……断人前途,这种恨意几乎是入骨的!

    至于阳球就更不别说了,这哥们天生性格激烈,善走极端,用公孙大娘信里的话来说,那就是这人有病!

    所以,同样是回到家中以后,公孙是逸逸然的喝着酸汤醒酒,然后还想着何日便要出京,又去何处赴任,再然后又继续窝在家中等着卢植给自己安排一个美差……而那阳球和陈球在接下来数日间,却是呼朋唤友,一心一意要做大事了!

    对此,公孙是一无所知……或许,在陈球、阳球这二球看来,万事俱备以后,需要动刀子的时候,再来找公孙这把如今已经被天下人公认的‘利刃’也不算晚。

    但是,二球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这几日自以为隐蔽的行径虽然没有被公孙察觉,却早早的落入到了有心人的眼中。

    “查到了吗?”随着大胡子罗慕步入房内,一直免冠而坐、闭目养神的曹节忽然睁开了眼睛。

    “已有所得。”罗慕坐下身来从让答道。“我们买通了陈球府上的一个仆从,他是筵席上负责送酒的,所以听到了几句话……那些人当日聚会确实是冲着大人来的。”

    曹节当即怒极反笑:“这群人以为我是傻子吗?一个两个三个聚在一起,全都是跟我有仇有怨的,那阳球甚至当着天子的面拒旨不遵,还说我是豺狼……他们也不想想,这种人我怎么可能放心的下?还有呢?”

    “还有,”罗慕继续正色言道。“按照我们在陈球府外的监视来看,他这几日似乎和步兵校尉刘讷经常有所联系……”

    “刘讷?”曹节不由继续冷笑。“陈球真是眼高手低!刘讷如今可不是尚书台的尚书了,乃是步兵校尉!私下联络一个握有兵权之人,他想干吗?!就不怕天子忌讳?再说了,要是真有兵权倒也罢了,偏偏刘讷刚刚上任,步兵营哪个人听他的?”

    听到此话,罗慕也是不禁笑了出来:“那陈球怕只是觉得那刘讷和他一样,是被大人阻了前途,所以单纯的拉拢一二,并未想太多……什么兵权不兵权,忌讳不忌讳,一个关东世族出身的文士,哪里懂这些?”

    “这倒是了,还有呢?”

    “其余便没了。”罗慕不由蹙眉道。“公孙和阳球都只是一如既往,并未见到什么多余之举……前者依旧躲在刘宽刘太尉隔壁读书,后者也是如常上朝、履职,只是偶尔陪自己宠爱的小妻程氏游玩、探亲。”

    “这倒是奇怪了。”曹节也是有些不安的抚了抚自己花白的发髻。“公孙的路数倒也寻常,他已经杀了王甫名扬天下,就等着尚书台这里卢植给他安排一个好位置而已,自然可以整日在家读书,可阳球这个疯子又怎么会甘于平淡?其中必然有诈!”

    “小人也是这么以为的。”罗慕不由正色道。“只是大人,陈球、阳球都不是什么小人物,我们现在也是不比往日了,如无实据来打动天子,恐怕也难以处置他们!所以,明知道这阳球有诈,明知道陈球有戴欣,我们却也要取得让天子震怒的真凭实据,方才能将他们拿下。”

    “是啊。”曹节闻言也是幽幽叹了口气。“折腾了这么久,我曹汉丰也确实是力尽了。”

    罗慕一时黯然,但马上就抗声提醒道:“大人,正是因为如此,您才越要行雷霆之举,让天下人知道厉害。不然,以后您便是想安度晚年都不成……”

    “说的是,说的是。”曹节强打精神道。“越是力尽,越要行雷霆之举,让天下人看不出我的虚实来,也只有震慑了所有人,我才能安度晚年,并让家族延续。子羡,你继续好生监视这些人,尽量帮我找出凭据来……能不能震慑天下人,让曹氏在我身后平安,就看你了。”

    罗慕低头不语。

    “子羡还有什么别的要说吗?”曹节当然注意到了对方的不妥。

    “是,大人。”罗慕当即低声答道。“小人以为,若是可以,不仅要对阳球这些人行雷霆之举,家中一些人物也应该有所约束。否则,走了阳球还有阴球,去了陈球还有王球。”

    “你说的对。”曹节不由点头。“便是为了子孙计,也要约束他们一二,要让他们晓得,我庇护他们一时,却庇护不了他们一世!过几日,让冯芳(曹节女婿)他们也都来家一趟,我要好生叮嘱一番。”

    罗慕微微颔首,确实依旧没动弹。

    “怎么了吗?”曹节不由失笑。“你我之间情同父子,若不是你死活不愿改姓,说不定已经是真父子了……有话说话!”

    “别人都好约束……二爷怎么办?”罗慕不由咬牙问道。“大人在一日,您还能管束一二,若大人不在,将来替曹氏招来灭门之祸的肯定是他!”

    这下子,轮到曹节一时无言了。

    而良久,这位大长秋兼尚书令却是有些忐忑的开口问道:“那子羡以为该如何呢?”

    “恕我直言。”罗慕继续咬牙答道。“二爷年纪也到了,不如送他回魏郡老家,也省的留在洛中惹事。”

    曹节不由沉吟起来,但很快就摇起头来:“子羡的话固然是有道理,但我毕竟只有这一个亲弟弟,子女也都是从他那里过继来的……怎么好就把他撵出去?不如等到我身体不行的时候,再安排此事,你看如何?”

    罗慕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没有多言。说到底,谁让自己没有改姓曹呢?一个外人,虽然喊了大人,但终究是无法掺和到人家骨肉之间的……看来,还是要另想它法。

    一念至此,罗慕当即下拜应下,然后告辞离去。

    夜色渐深,曹节耐不住年纪渐大,早早的休息了起来,而作为曹汉丰心腹的罗慕却仗着自己年轻,依旧捻着自己的大胡子在自己房中的油灯下比对各方情报……这年头,不是没有专业的间谍和探子,但实际上效果却很差,所以,真实的情报来源五花八门。

    摆在罗慕坐前几案上的,有买通对方对方仆从获取的情报;有门口守株待兔盯梢获取的情报;当然,也有精悍宾客尾随获取的情报;甚至还有来自于市井流言一类的东西!

    密密麻麻,而且繁杂不堪……不过讲真,罗慕现在的工作比以前简单多了,毕竟现在有公孙纸可以使用,而以前还都木简、绢帛杂用。

    而说到这一点,罗慕其实还是很感激公孙的。

    “五月初三日晚,程常侍在家中做宴,诸养女、女婿皆至,以司徒刘为首席,阳球携为次席……”罗慕困倦不已,本来已经要睡觉了,但不知为何,他总觉的这条信息有些让他在意。

    但是左思右想,刘和阳球都娶了程常侍‘程大人’的养女,人家老岳父做宴,两个女婿去赴宴……难道还不准吗?

    可是,罗慕就是觉得哪里有些遗漏!而罗子羡这人,能够得到曹节赏识,短短数年内成为心腹中的心腹,不仅仅是二人投缘,有这么几分‘父子之义’,罗慕本人做事的本事也是有的。

    换成别人,可能此时早就睡了,但罗慕却是一咬牙,将那一个个繁杂混乱的情报全都摞在一起,然后居然重新阅读了起来。

    “五月初一,公孙在家中阉猫,取名阿瞒……夫妻再度和睦!”

    “五月初二,公孙范随太尉刘宽入太尉府做杂事……”

    “四月三十,休沐,陈球与刘讷在陈球府中相谈整日,至晚间方出。”

    ……

    “五月初二,陈球侄陈与叔父心腹审配往袁府会袁术,路遇袁绍探视其父,审配与袁绍相谈甚欢,传言袁术愤恨不已……”

    “五月初四,刘讷以步兵校尉一职交接不清为名,直入司徒府,与原步兵校尉,现司徒刘相争……晚间,刘以礼相送,开中门而出……”

    到此时,罗慕实在是困倦不已,眼皮一耷拉,然后出于本能就想过掉这个情报……毕竟,这年头邀名之举太过寻常,而且刘讷和刘确实是有交接职务这一事实的。

    但是,随着罗子羡一个不稳将额头磕在桌上,他的眼神却是猛地犀利了起来。

    “大人!”半刻钟之后,罗慕忽然直接闯入了曹节的卧室。“大事不好!”

    曹节年纪很大,睡得很浅,所以几乎是立即就清醒过来,并起身披衣:“不要急,慢慢讲……何事?”

    “阳球、陈球已经说服了司徒刘入伙!”罗慕言简意赅。

    曹节微微一怔,然后也是面色发白了起来:“此事十之**是真的……须知道,当日虽然是借王甫之手,可我确实是与刘有杀兄之仇!此事可有证据。”

    “只是猜想,并无证据!”罗慕赶紧答道。

    “这就难办了。”曹节急促言道。“刘位列三公,而且还深的陛下、太后信重,如无证据,怕是实在是难办!”

    “如此……当行非常之举!”罗慕忽然咬牙言道。“如我所料不差,应该是阳球先借着二人亲戚关系与刘相邀不成,然后陈球又通过刘讷去说服了刘!我们不妨拿下刘讷,严刑拷打,逼问口供……”

    “你且住。”曹节忽然摆手问道。“阳球与刘是亲戚?”

    “二人小妻都是程大人养女。”罗慕立即解释了一下。“因为都不是正妻,所以并无太多人知晓……这应该是程常侍程大人用来稳固关系的一种手段。”

    曹节忽然发笑:“怕是不止!这老东西的心思我一清二楚……”

    罗慕茫然不解。

    “你不懂,抓刘讷,不如抓咱们的‘程大人’!”曹节愈发冷笑,却是忽的一下掀开了被子。“叫人准备珍宝财货,再喊上几十个宾客,全都与我佩刀……咱们爷们现在就去找‘程大人’问个究竟!”

    我是新的一月要重新做线的分割线

    “事未及发,球复以书劝曰:‘公出自宗室,位登台鼎,天下瞻望,社稷镇卫,岂得雷同容容无违而已?今曹节等放纵为害,而久在左右,又公兄侍中受害节等,永乐太后所亲知也。今可表徙卫尉阳球为司隶校尉,以次收节等诛之。政出圣主,天下太平,可翘足而待也。’又,尚书刘纳以正直忤宦官,出为步兵校尉,亦深劝于。曰:‘凶竖多耳目,恐事未会,先受其祸。’纳曰:‘公为国栋梁,倾危不持,焉用彼相邪?’许诺,亦结谋阳球。”《后汉书》陈球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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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直下

    程璜,绰号程大人,乃是顺帝年间就入宫的宦官元老,由于资历摆在那里,所以很早就位列宦官中的顶点,成为一名中常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且他这人虽然年长,却是典型的长袖善舞、两面三刀,在新皇登基后非常善于奉迎太后、天子,故而没有被认为是所谓旧派宦官……甚至恰恰相反,这一波对旧宦官的反扑中,主刀的阳球正是他的女婿!

    当然了,从程大人这个外号大概就能猜的到,人程璜应该有好多好多漂亮义女,所以也应该有好多好多厉害女婿,但是,却未必有好多好多武力高强的护卫……

    “呼啦!”

    随着卧房木制的大门被拉开,依旧还在睡梦中的程璜程大人稀里糊涂的就被两个佩刀的曹氏宾客给直接从房中拖了出来,而不等这位程大人摸清是怎么回事呢,原种火把之下,两个彪形大汉就直接一桶井凉水兜头浇了过去……程大人也立即清醒了过来!

    “程大人。”曹节一声嗤笑,然后踱步上前。

    “我一个老废物,哪里敢在曹公面前称大人啊?”根本不用去看来人,程璜听到声音后,不顾浑身湿透当即下跪求情。“曹公莫要折煞小人。”

    “哎。”曹节负手而立,连连摇头。“我如今是有求于程常侍,若不喊一句大人,依照您老的规矩,怕是办不成事的。”

    “曹公有事吩咐一声便是,何必半夜亲自来访啊?”程璜愈发惊恐。

    “我都说了,是来求程大人办事的。”说着,曹节还抬脚踢了对方一下。“程大人速速起身。”

    程璜愈发惊恐,但还是勉力起身,然后,他眼睛就直了……因为就在他面前、曹节的身后、火把的下面,赫然摆着一箱珍宝,里面满满都是金玉之物!

    “怎么样?”曹节靠上前去笑问道。“我这大人也叫了,财货也送了……那程大人你是不是该替我曹汉丰办事了。”

    程璜当即打了个哆嗦,然后陡然反应了过来眼前这人可是执掌朝政十余年,然后现在也是大长秋兼尚书令的当朝第一人,堂堂曹节曹汉丰!

    更别说,自己家人、仆从现在都不见动静,俨然是全都被制住,而眼前十几号曹氏宾客也都扶刀盯着自己呢!

    当然了,还有这么一箱子珍宝摆在院中……真好看!

    “曹公尽管说来!”一念至此,程璜立即不顾浑身湿透,躬身行礼,语气也坚定了不少。“您但有吩咐,小人一定全力而为。”

    “是这样的。”曹节不由负手干笑道。“我想向程大人您打听个事,你的两个女婿,卫尉阳球和司徒刘,最近交往密切,不知道他们私下在谋划什么啊?”

    饶是程璜之前已经被拿捏住,此时也不禁面色发苦……要知道,这刘和阳球可都是他指望着以后养老的依靠,哪能说卖就卖啊?

    “曹公!”程璜马上跪地恳切言道。“不是我不愿意答,只是……这二人虽然是我女婿,可他们也只是‘小女婿’而已,再加上他们本身都是公卿显贵,便是私下有所谋划,也不至于说给我这个岳父听吧?”

    “此言在理。”曹节当即颔首。“那这样好了……子羡!”

    站在后面阴影中的罗慕闻言立即摆了下手,随即,程璜的目光便再一次移动不开了……原来,随着那大胡子文士的招手,又是满满一箱财货被敞着盖子抬了上来。而这一次,虽然没有上一箱子金玉显得耀眼,但识货的程大人却是心知肚明,这辽东人参、玄菟河珠却是当今世上难得的珍宝,比上一箱金玉还要实在。

    就这么还没完,正当程璜忍不住咽口水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侧院一声惨叫,吓得他当即瘫软在地。而不一会功夫,一个年轻女子血淋淋的人头就被一位曹氏宾客给拎了过来……程大人定睛一看,差点没晕过去,这竟然是自己新收的一个养女。

    曹节似笑非笑,直接接过人头掷在了对方脚下:“程大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养这么养女是干什么的吗?教她们如何伺候男人,教她们如何探听消息,还告诉她们,作为小妻,想要固宠就要以你为依靠,然后向你传递消息……天底下哪有新鲜事?当年窦太后分赠诸位大臣宫女的旧手段罢了。”

    程璜浑身抖如筛糠,他不是不想别过脸去不看自己这个养女的首级……但在曹节的淫威下,却根本不敢挪动脑袋。

    “说吧,我又加了一箱宝贝,你不能只收钱不办事吧?”曹节继续不耐道。“阳球与刘在商议什么?”

    “不敢欺瞒曹公。”程璜这才趁机抬起头来,火把映照之下,只见他脸上全是水珠,不知道是之前的井水还是泪水,又或者是汗水。“阳球和刘那两个蠢货确实是在图谋曹公。而且,一开始刘是不答应的,只是后来永乐少府陈球写信给刘,又请了步兵校尉刘讷去当面劝告,刘这才答应……”

    曹节不由回头和自己心腹罗慕对视了一眼……这就对上了,罗慕的猜测一点都没错!

    “而且他们也有自知之明,现在所求的,也就是想把阳球再推到司隶校尉一职上而已。”话到此处,程璜避开自己那个养女的首级,连连在地上叩首。“除此之外,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曹节闻言先是不由和罗慕齐声哂笑,然后复又回过头来,居高临下的看着程璜言道:

    “程大人,你可不能‘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知道’。那阳球、陈球、刘讷、刘……呃,还有公孙,这些人相互连结,图谋不轨,意图先诛杀大长秋、尚书令曹节,然后再引步兵营士卒兵变逼宫,最后还要推举刘为天子一事,还是需要你来出首告发的!”

    此言一出,不说程璜面露骇然,便是原本失笑的罗慕也是一时失色。

    “曹公!”程璜立即尖声惊叫了起来。“这玩笑开不得!”

    “大人。”罗慕也是有些惊惶。“除去首恶便是,何故要灭人族?这几家人背后俱是大族,个个沾亲带故……”

    “子羡想多了。”曹节没有理会程璜,而是回头跟自己心腹耐心解释道。“我哪里是要灭人族?你也说了,这些人身后俱是名门大族,个个沾亲带故,盘踞一方……对付这些人,若要除首恶,就要以灭族之罪来处置,而若是一开始只求除掉首恶,那恐怕也就是贬官罢职的结果而已。”

    罗慕当即恍然。

    “说到底。”曹节复又在火把下得意笑道。“也是他们自寻死路,阳球之前当面顶撞天子,已经让天子愤然不已。而陈球是徐州大族领袖,刘讷是步兵校尉,刘是宗室重臣……如此一群人,便是无凭无据又如何?只要把谋反一事给递上去,天子心中也会如扎一根刺般难以忍受,这些人必死无疑!”

    跪在地上的程璜再度叩首:“既然如此,曹公何必非要老身来做这个恶人呢?随便找个人出首便是……”

    “哪里有程大人你合适?”曹节当即不屑道。“你是阳球、刘的岳父,你出首去告……天子也能多信上一分不是?”

    程璜欲哭无泪:“曹公何必为难于我?我若是出首告了我的两个女婿,不要说什么天下人,我一个老阉货也资格说什么天下人……只说这宫中、洛中,这么多人喊我大人,若真是出首告了自己女婿,其中还有几人会再看得起我?怕是个个都要视我为背亲小人,个个与我反目吧?我这多年积攒下的人脉也要一日散尽了。”

    曹节一脸的不以为意,却又再度挥了下手……俄而,又是一箱蜀锦被抬了上来。

    只是这个时候,程璜非但没有喜色,反而惊惧不已:“曹公还要如何?杀我一个养女还不够吗?”

    “养女算什么?”曹节不由拢手失笑道。“这种养女你当回事了吗?听说你从族中收了一个义子……”

    程璜面色大变。

    “去,先割一个耳朵来,若是程大人还不愿意出首,那便直接将人头带来。”罗慕忽然也从阴影中走了出来。“程大人,我与你直言,三箱财货我家大人已经给你送来了,然后他也屈尊纡贵喊了你数声大人……那么今天这桩生意,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程璜张口结舌,几乎说不出话来。

    “速去割耳朵!”罗慕不禁催促。

    “不要去!”程大人终于还是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我出首便是……你们说,我来写就是,不要动我义子!”

    罗慕当即失笑,并招呼那刚刚动身的宾客回来。

    “不行。”曹节也是跟着大笑。“还是去割了耳朵回来再写为好……”

    “曹公!”程璜涕泗横流。“为何如此对我啊?”

    “能为何啊?”曹节不以为意道。“你程大人出卖女婿,为天下人不耻,可我们曹家人却是向来一言九鼎,所以子羡的话说了是要算数的……他既然说了要割一个耳朵,那就一定要先割了一个耳朵再论其他。”

    罗慕当即俯首,程璜则泪流不止。

    而须臾之后,随着一声惨叫和一只人耳被扔到了那个女子首级旁边,东方亮起的微光之下,程璜的彻底失去了抵抗的意图。

    见到如此情形,罗慕此时也赶紧朝曹节行礼:“大人,你天亮后还要入宫去应对天子,不如且去修养一二,我在此处教程大人写出首文告好了。”

    曹节满意的点点头,便先行转身往外走去。

    而等自家大人一转身,罗慕便竖起眼睛,厉声对着程璜呵斥起来:“现在便起身洗漱,然后我说你写,最后用你两千石中常侍之印……一字都不得变更!”

    听得此言,将要踏出后院的曹节愈发得意了起来。

    就这样,一宿折腾,眼看着天色将明,罗慕终于捧着一张状纸走出门来,却是差点被一物给绊倒。

    周围几个宾客见状赶紧扶住对方,同时却又不禁相互指责:“尔等怎么就忘了将人头拿走?差点绊倒了罗君!”

    “不是张兄你说要将此物留在此处威吓对方吗?”、

    “我说过吗?”

    “张兄,不是我说你,一个义女之首,哪里就能威吓的住这程璜?你看他夜间行径,几时把义女当成人看了?这义女迟早是别家人,所以这义女的首级还比不上那义子的一个耳朵。”

    “就是,彼辈能够俯首贴耳,全靠咱们曹公和罗君的威势……”

    “好了。”罗慕听得此言,不由心中烦躁,便当即喝止。“曹……大人现在何处?”

    “原本在前院卧房中酣睡,不过半刻钟前二爷忽然也过来了,便在前院卧房中与二爷攀谈。”

    “我这去见大人。”罗慕蹙眉吩咐道。“而且过一会我与大人怕是要出去做事,你们就在此处看管好程家之人,记住了,除非是宫中召见程璜,否则不许放人!”

    “喏!”一众宾客赶紧答应。

    罗慕这才带着状纸快步去见曹节。

    “甚佳!”曹节接过状纸匆匆扫过几行后,便不由大喜。“如此事情就成了!只等天一亮,我就直接入宫……破石!”

    “大兄!”一旁的曹破石赶紧俯身听令。

    “你不是与我说了半天想要去抄家吗?”曹节指着状纸上面的几个名字眉飞色舞道。“且回家中静候便可,等我从宫中作出了断,派禁军将陈球、刘、阳球、刘讷这四人拿下后,你就以奉我之名搜查证物为借口,去见洛阳令司马防,然后便可以光明正大的在这四人家中依次抄查一遍,也算是补一些家用了……”

    曹破石不由得意大笑。

    “大人!”罗慕忽然正色插嘴道。“不可以让二爷去抄家!”

    “为什么?”曹破石登时大怒。“我们兄弟说话,何时要你指指点点了?”

    “大人!”罗慕赶紧朝曹节焦急言道。“我们之前还说到,这陈球、阳球、刘、刘讷等人俱是世族豪门出身……此方举动虽然是指着谋逆而言,却是只求诛杀首恶而已,而二爷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当日在越骑营中求下属妻子,逼死人命,搞得洛中侧目。这要是在陈府、刘府中又看上那个女子,说不定就要酿成大祸!”

    曹破石彻底忍耐不住,凶戾之气当即上涌,居然就往腰中摸去,而伸手一摸才陡然想起自己来的匆忙,未及佩刀,便复又拎起这程府卧房中的一只小几,劈头盖脸往对方头上砸去。

    电光火石之间,曹节未及阻拦,罗慕便被砸了个头破血流!

    “王八蛋!”曹节反应过来后勃然大怒,赶紧拽住那只小几。“给我跪下!”

    曹破石也是陡然醒悟,赶紧放下小几赔罪,曹节也赶紧又去查看罗慕伤势。

    “无妨。”罗慕抹了一把脸上鲜血,却发现血水浸入须发之中,一时根本难以清除,便索性不理,只是再度朝曹节俯身进言。“大人……此事还请三思!二爷的性子再不约束,迟早会为曹氏招来灭门之祸。我们今日行雷霆之举,不过是为了以后能安稳度日而已!”

    “我晓得了。”曹节心疼万分的扶起对方。“我晓得了。”

    “大兄。”曹破石眼看着罗慕并无大碍,而且还在危言耸听,便不由愤然插嘴。“我只求去主持个抄家,发些小财而已,如何就能招来灭门之祸?大不了,我不动女人就是……如何?!”

    曹节心中烦躁不堪,一方面觉得罗慕却是忠诚,一方面却又终究觉得自己亲弟弟的要求难以否决,便只好勉力和了把稀泥:“子羡不用担忧,你看破石也是答应了不碰女人……”

    罗慕心中郁结,刚要再劝,但甫一看到自家大人略显不耐的眼神,不知为何,他竟然又闭口不言起来……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曹节来不及多想,只当是又抹平了一件让自己头疼的家务事,便不由带着状纸起身想要逃离此处。

    不过,刚一起来,那曹破石却又忽然嚷嚷起来:“大兄……你刚才说了四人,怎么偏偏少了一个公孙?这小子当日可是打上门来的,平白让我们兄弟受辱……罗慕这小子不写上去,是不是记着当日义舍里几顿饭的恩情等着报恩呢?”

    罗慕闭口不言,血水从额头流下,却又渗入胡须中。

    “你能闭嘴吗?”曹节已经没力气生气了。“公孙的老婆是赵忠的侄女,他本人也是刘宽的学生,真要是写上去这个名字,却因为这个反而没能把其他四人拿下,那才叫失策呢!”

    “那难道就这么算了?”曹破石不依不饶。

    “有什么算不算的?”曹节不由起身反问。“一个借着他人势力乱蹦的小子而已,哪里有这么要紧?我曹汉丰还真未把他放在眼里过!”

    “当日之辱,实在是难堪。”曹破石不由急道。

    “那也要等我去面见天子之后再做决断。”曹节一边往外走一边随口答道。“赵忠若在,我便不提他名字好了。可赵忠若不在,我就顺口一提便是。届时啊,也不治他死罪,只寻个牵连之罪把他送入狱中几日,等刘宽把他救出去,说不定就已经被我们打残废了……我倒要看看,那时他连骑马都不行,哪里还能做什么白马中郎?”

    曹破石当即大喜,然而再一回头,却又发现那罗大胡子正盯着自己,便不禁暗叫晦气,然后不管不顾的起身追着自己大兄出去,俨然是准备回家等好消息去了。

    话说,曹节直入宫中,准备毕其功于一役且不提……而一直到中午时分,天子终于下定决心下诏擒拿涉案四人之后,陈球也好,阳球也罢,却几乎是全都没有防备便被早有准备的禁军给一一擒拿。

    然而,当尚书台众人得知了阳球被擒拿的模糊消息,然后让王朗纵马往公孙住处赶去报信时,后者却惊讶发现……公孙早已经不在此处,倒是公孙夫人坦然出面相迎。

    “嫂夫人!”王朗赶紧见礼。“郎受卢、刘二尚书之命,有要事相告,不知文琪兄见在何处?”

    “见过尚书长史。”赵芸倒是依旧从容。“敢问王长史,可是为曹节诬陷阳公谋逆一事而来?”

    王朗不禁骇然,旋即释然:“文琪兄既然已经知道此事那就最好,想来他已经出城躲避了?”

    “刚刚知道的而已。”赵芸继续答道。“就在刚刚忽然有两拨人前后脚来我家中通报,我家郎君听到第一拨消息便赶紧出城去了。”

    “无妨。”王朗心下惊疑之余也只能连连点头。“既然如此,我就去给卢公回复……”

    “不必了。”赵芸继续从容答道。“我已经派遣家人去卢师处禀报了。而且,刚刚第二拨报信的人带了新消息,需要让我家郎君知道,而我又是一弱女子……王长史受卢师差遣,那就必然可信,不知……?”

    “嫂夫人尽管道来。”王朗当然不会推辞。“我这就去追文琪兄好了。”

    “那就好。”赵芸却是赶紧言道。“刚刚来的人乃是我族伯父所遣,他说,今日曹节面见天子时眼见他就在眼前,所以并未提及我家郎君……还请王长史出城后往氏方向去追,将此事告知。”

    这也是个好消息了,王朗当然满口答应,不过,王景兴终究是王景兴,答应的同时也是反应了过来……这公孙夫人的伯父不就是中常侍赵忠吗?而赵忠既然在御前,那此事怕是没有牵连到公孙也理所当然。

    当然了,如今阳球、陈球、刘、刘讷等人都已经成为钦犯,经此一事,曹节权势彻底复兴,这洛中也不是公孙可以久留之地了。

    所以仔细想来,这公孙夫人一边往卢尚书处送信,一边又让自己去追她郎君……俨然是要自家郎君在氏暗驻,然后再拜托卢尚书那里速速发出一个任命,让前者打着赴任的旗号从容逃走!

    讲真,这倒是比白身仓惶逃回辽西老家强上不少。

    不管私下如何作想了,王朗面上却是丝毫没有迟疑,只是微微一拱手,然后就直接骑马出城,往东南方向去了。而且,出城往东南不过数里,就惊喜万分、勒马于道……原来,公孙居然就在路边,坐在一个小马扎上等候消息呢!

    “文琪兄!”王朗微微一打量,然后便赶紧下马上前,将消息转告给对方,并就势勉力劝道。“虽然此事并未牵扯到文琪兄,但事情已经很急迫了,贤兄不如去氏暂住,等卢公今日在尚书台为你做好文书,我再替你更换好印信,等明日咱们在氏相见,你直接离京赴任,岂不正合适?”

    公孙侧耳倾听,前面听到自己因为赵忠在侧并未被直接牵连进去,也是不禁放松下来;但听到后来王朗的劝告,却又反而微微摇头:“我仓促逃离时并未知晓自己是否被同案通缉……若是真被定为要犯,自身难保倒也罢了,直接转身逃回老家就是;可如今既然还算安稳,又哪里能弃人于不顾呢?”

    “文琪兄。”王朗赶紧解释道。“阳球、陈球、刘、刘讷等诸公如今已经全被擒拿了……这等大案,你便是回去又有何用?能救他们四人吗?如何能算是弃人于不顾呢?”

    “救不了四公,其家人子弟又如何呢?”公孙面色凛然,然后豁然起身,扬眉驳道。“莫不是也要被无辜牵连入案?不瞒景兴,四公勾结之事,我其实并不知晓,但不管如何,既然曾为同志,他们四人俱下狱中,我却弃他们的家小孤身而走,还要赴任为官……届时,天下人又会怎么看我公孙呢?!”

    王朗一时无言,但等他看到对方身后的吕范朝自己挤眉弄眼,便当即会意……这吕子衡应该是已经劝解无果,所以才寄希望于自己,于是便再度开口,准备劝解一二。

    然而,公孙似乎早已经下定决心,居然直接不管不顾翻身上马,然后吩咐起来:“景兴速去杨公家中寻你老师,求他入宫营救;子衡往东南去迎子伯和他的人手;义公带义从随我回城……今日但有我一口气在,就绝不让曹节气焰如此嚣张!”

    言罢,他居然直接打马而走,而身后韩当等人不及搭话便也只好纵马跟上。

    王朗立于道旁,眼看着对方如此气度倒也是一时神驰气摇,欲言又止,而等他目送着公孙的白马直入城中以后,却终于是和苦笑不已的吕范对视一眼,然后各自拱手告别,赶紧依言行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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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慕字子羡,江夏西陵人氏,世仕郡县,代有六百石。幼孚文名,知于乡邑,就洛阳求学,为京畿豪门轻,困不得途,乃附权宦曹节,节以子相待,慕亦呼‘大人’。后屡睹曹氏为祸朝纲,终有悔意。光和元年,节诬阳球、陈球、刘等谋逆,并欲祸及太祖,幕闻之,以太祖神武,乃仓促奔太祖而告。”《旧燕书》.独行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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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劫持(上)

    “少君,”重新进入洛阳城以后不久,追上来的韩当却又赶紧拦在了自家主公的马首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那罗慕未必可信,少君没必要因为轻信这种人的话而亲身犯险!”

    “我知道的义公的意思。”公孙不由叹气道。“你不是想劝我不要去救人,而是想说由你带人去解救那些人的家属,我回城外接应?”

    “不好吗?”韩当当即反问道。“若是那罗慕撒谎又或者他根本拦不住曹破石的人马,届时狭路相逢……少君,你我都是边郡之人,难道不晓得刀矢在手杀心自起的道理?敌强我弱,少君何必亲身犯险?”

    “这不是险不险的问题。”公孙正色摇头道。“义公,我若不去,如陈、刘等人的家属根本就不会跟你走的……有些事情,只有我能做!”

    韩当不禁颓然,但还是让开道路,然后随自家主公往最近的陈球府上而去了。

    话说,今日来报信的众人中,有一人比宫中、尚书台的人来的都要早,而此人的出现也颇让公孙和吕范震动他们二人实在是没想到,当曹节即将大获全胜之时,第一个来报信的人居然是罗慕、罗子羡!

    没错,正是那个罗慕,正是那个曹节曹汉丰最依仗和最信任的心腹,也正是之前靠着吕范救济得以活命的江夏穷书生……而且,也正是此人之前假装感恩,暗通于公孙与吕范,实际上却只是一边出卖王甫等人一边为曹节打掩护而已。

    而这一次,又是这个罗慕,居然直接面带血污闯入公孙家的大门,不但将曹节前夜拿捏住程璜,然后准备将阳球、陈球等人一网打尽一事全盘托出!

    对此,公孙和吕范自然是疑虑重重……他们倒不是怀疑曹节拿捏住程璜一事的真假,因为对方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骗他们;也不怀疑曹节能哄住天子并彻底掌握洛中局势,因为曹节此人确实有这个能耐和手段。

    关键的一点是,罗慕同时还提出了一个建议,那就是他去拖住曹破石,让后者在四个钦犯被擒拿后不能尽快前往抄检,再由公孙趁着这个空档去救下四个主犯的家属!

    讲实话,这就有点让人难以信服了,而且有些强人所难……毕竟,从公孙的角度来说,在宫中结果未出的情况下,暂时躲出城去才是很稳妥的法子,也是最简单的一个法子。

    所以在罗慕仓促离开以后,在自己夫人、心腹下属的劝解下,公孙还是选择了出城一避。只不过,出城不过数里,后者却又驻足不前,先是和吕范争执不下,然后又在王朗带回了一个确定性消息后,转而咬牙回城来了!

    公孙不是真的信了这个罗慕,而是说是大汉朝的人,是个人就都知道羞耻二字!之前如此占优的局面却被曹节骗过,以至于功败垂成,而如今曹节凶焰滔天,他实在是做不出一矢未发就独自逃生的举动来。

    陈球的府邸并未有太大混乱,这是因为虽然主人突兀被抓,可陈府上却依旧有两个出色人物能够主持局面……作为陈球心腹私臣的审配行事果决,而他侄子陈也是一个脑子极为清醒的人,所以二人在陈球被抓后立即就稳定住了局面,并开始商讨对策。

    而且二人不过是稍一讨论,便立即定下了一个大略方案审配留守陈府,而陈则立即去找他的好友袁术,一来是要请袁隗出面营救,而来则是要打听情况!

    没错,事发突然,审配、陈,乃至于被抓的陈球,也都只大概知道此事是曹节所为,却不晓得对方到底给安了一个什么罪名!

    而就在陈刚刚出门不久,公孙便带着数十义从直入陈府,然后迎面在前院撞上了审配。

    “公孙郎中既然无碍,怎么不去躲避一二?”审配见到来人不由大惊。“若是曹节那厮借着案件肆意撕咬,牵连到你怎么办?”

    “此时不是担心我的时候,”公孙见到此处还没有洛阳令与越骑营的士卒,而且审配还在此处主持妥当,便不由大喜,然后立即上前握住对方双手。“正南兄速速带着你家主公家眷出城躲避去吧!”

    审配依旧不明所以:“公孙郎中何出此言?我家主公已经被禁军带走,正该想法营救……”

    公孙闻言也不浪费时间,直接就把自己所知道的讯息告诉了对方,并直言不讳:“谋逆大罪摆在这里,如今局面,便是想要解救四公,也只能靠袁、杨,还有我师刘公等重臣了,正南留在此处其实并无益处。而且不仅如此,据我所知,那曹节弟弟曹破石专门向他兄长索求了抄检的权责,须臾间恐怕就要来此处作恶……此人劣迹斑斑,若是陈公家眷留在这里,怕是要被他荼毒!”

    饶是审配自幼以慷慨激烈闻名,此时先听到自家主公被定了谋逆大罪,然后又听到那曹破石要来抄检陈府,也是忍不住面色大变……以他的智谋哪里想不到自家主公此番十之**是要死无葬身之地,而曹破石的劣迹斑斑更是让他目眦欲裂!

    这要是主母,还有陈球的其他家眷落入曹破石的手中,他这个主持家中大局的门下私臣又有何面目去见天下人?

    不过,审正南终究是审正南,稍微一定心神之后便下了决断:“若此时出城,可往何处去?”

    “先往氏走!”公孙也是干脆言道。“到那里寻义舍安顿,我在彼处留有人手……而若是城门被锁,正南兄可以带着你家主公家眷去我师刘公府上暂避一二!”

    审配也不答话,立即就在院前躬身行了个大礼,便转身吩咐起来,而公孙也来不及多理会,就直接出门上马,往下一家,也就是阳球府上而去。

    但是这一次,还未到阳球府邸前的街上,一行人便已经看到了洛阳令下属的兵丁和越骑校尉直属的带甲军士了。而且不说别的,只是这一条街上,怕就要有二三百兵卒……

    公孙面色发黑,心知不是那罗慕在耍自己,便是那厮没能拦住曹破石……但不管如何了,这局面就摆在眼前,自己到底该何去何从?

    “少君?”韩当不由叹气上前,实际上,此时也只有他能说的上话了。“不如先去救其余两家,我们已然是尽力了。”

    “这四家中,”公孙不由摇头道。“单以情分来说,我其实并不认得刘,刘讷也只是尚书台中点头之交,反倒是阳球与我关系匪浅……这人虽然是自寻死路,但若连他的家属都救不得,只拿其余三家人说自己已经尽力,岂不是自欺欺人吗?”

    “少君。”韩当再度言道。“你要救人我无话可说,但眼前的局面正是我之前所说的敌强我弱之势,既然如此,咱们需要有所计议才行。”

    公孙微微颔首,然后却忽然猛呼一口气,并直接打马上前。

    韩当、魏越等人再度无言以对,却也只好又一次赶紧跟上而已。

    “止步!”守在街口的一名军官立即抽刀拦住。“朝廷办案,无关者后退!”

    公孙勃然大怒,直接就在勒马在街中心呵斥道:“我是尚书台中都官曹从事公孙,专管洛中治安,此处办案我难道不知道吗?倒是你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混账东西,谁给你的胆子领兵拦住尚书台从事的?”

    此人也是一个禁军军侯,但和尚书台的从事相比也着实不够看,所以闻言一时失措,便赶紧收刀:“原来是闻名洛中的白马中郎,还请您出示印信,验证一二……”

    公孙当即掏出随身佩戴的官印亮了一下……这倒是十成十的真物件。

    不过,这军侯依旧为难:“不瞒公孙从事,我家曹校尉之前有令,不许放其他人进去……而且再说了,这是钦案,从事即便是专署洛阳治安,若无尚书台明文书信,我等也不敢……”

    话音未落,公孙直接抄起马鞭抽在了对方脸上:“你只怕曹破石,便不怕我公孙吗?我不知道曹破石日后如何整治你,却晓得你若是再不让开,我便让你学一血王甫,今日就挂到城门上生蛆!”

    此人一时惊愕捂脸,然后又觉得天旋地转,直接就摔倒在地……原来,韩当眼看着自家主公动了手,也是护主心切,便直接上前,如提一只小鸡一般将此人给拎起来,复又扔到路边。

    然后,公孙便和韩当一起,领着数十骑,在左右数百军士、兵丁的瞩目下直接入内。而这些甲士、兵卒虽然不忿,却也没有人真的再准备阻拦,反而只是分出数人去扶起那名军侯……这倒不是说他们真怕了公孙这几十个人,而是说这些底层人物并不晓得对方是来干嘛的,说不定还以为此人是来和曹破石抢发财机会的呢!

    中都官从事就是管洛阳治安的,都是执法人员,也算是内部矛盾……对不对?

    然而,前面的兵丁固然好糊弄,可真正的朝廷命官就不好说了。实际上,公孙刚一来到阳球府门前,便不由心生警惕……因为,府门前赫然站着一位绶铜印的中年朝廷命官。

    而且此人面相老成,文质彬彬,见到数十骑当街闯入也依旧从容,俨然不是个简单人物。

    “你是何人?”公孙见到此人后,便驻马在阳府门前,然后面色凛然,以手按刀,他已经下定决心,真要是这厮是个头硬的人物,他也真的从此处便开始动粗了。

    “洛阳令司马防见过公孙郎中。”此人面色如常,当即拱手。“鄙人奉旨协助越骑校尉曹破石前来搜检几个案犯的家舍,却不知道公孙郎中为何到此处?是宫中旨意,还是尚书台签令?”

    公孙一声冷笑,便放下了手中的刀把。

    然后,他对旨意、签令什么的根本就避而不谈,反而是问起了一件别的事情:“听人说曹破石此人极度好色,而司马公又与他如此相善……既如此,足下可知道曹校尉的一二传闻啊?”

    司马防脸上不由一紧,然后又赶紧低头:“不知道公孙郎中哪里听说的传闻,鄙人与曹校尉只是公务有所交接而已,正如阳……正如阳球昔日在司隶校尉任上与公孙郎中一般无二。”

    公孙假装没听到对方的话,而是继续自顾自冷笑言道:“我倒是听人说,曹校尉喜欢***女,每次作恶都要先给人家丈夫安个罪名,然后就让司马公领着洛阳令直属的士卒立在门前守卫,不许别人入户……可有此事啊?”

    司马防以古板君子著称,此时听到这话,居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而且,随着身后忽然响亮了不少的哭喊声传来,他倒是更加为难了起来。

    说一千道一万,朝中阉宦独大,不和他们打交道那是胡扯,可是到了地方上,家族却要靠着清名才能为人所重……名声坏了,如许训父子位列三公又如何?自己族人都不理你的。

    更别说了,司马防本人向来就是要做道德君子的。

    “把好门!”公孙见状狠狠瞪了对方一眼,然后直接下马扶刀进入了阳府。“不然刚才那传言就要流传天下了,河内司马的名声也要为天下人所景仰了!”

    司马防低头不语,既没有答应,却也没有阻拦。

    而公孙步入阳球府中,刚到前院,就看到里面乱成一团……

    话说,虽然讲的是搜检证据,但其实就是俗话说的抄家而已!

    而且,如果说是一般的抄检,其实都应该会有亲朋故旧前往坐镇,逼得抄检人员不敢太过分……比如说之前蔡邕家中被抄,就是桥玄桥老头为首,三五个两千石一股脑的往蔡府门内一坐,那比什么玩意都好使。

    可是说到阳球,这一次毕竟事发突然,所以根本没有任何防备,也没有任何援护……而且,此时能入门抄检之人多是曹破石的心腹,也大致都听说了阳球是谋逆之罪,所以愈发肆无忌惮。

    就拿翻检箱柜来说,如果能直接砸开,这些兵卒是绝不会认真打开的;然后府上的财货,真的是光天化日之中就直接装拢进自己的腰间;至于说漂亮点的女婢、徒附,那就更不要说了,能占便宜还能不占?甚至有大胆点的,直接白日之中行奸淫之事也是寻常!

    “给我打!”公孙甫一入门便直接一脚踹翻了一个甲士。“打完之后全都绑了!敢有反抗的,就打断手脚再说话!”

    韩当、魏越等人得到吩咐,立即上前依言而行……要知道,那曹破石在越骑营中的心腹,本就是久疏战阵的禁军,又在抢钱抢女人,哪里禁的住几十个义从的压上?而且再说了,事发突然,来人又挂着官印,他们还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很多人被绑起来时还大叫误会!

    所以,不过一会功夫,韩当和魏越便带着人自前到后,将这些人梳拢了起来。

    而且,魏越那小子还将与公孙有过一面之缘的曹破石从后院拖了出来,二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哭哭啼啼、衣衫不整的女子!

    “程夫人!”公孙朝后者微微一拱手……讲实话,从罗慕那里知道详情的他对这个女人是半点好感都欠奉。“受惊了!待会我就让人送你出城!”

    然后,不及这程夫人收住眼泪,公孙却又微微笑着朝前面那个被拿掉头盔、打散发髻,还被魏越拖着头发的老男人微微拱了下手:

    “曹校尉,曹二爷,你也不要慌……只要你听话,我是万万不会就地宰了你的!”

    曹破石毕竟年纪大了,听得此话,不由惊喜交加,然后一时失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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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桥玄故事,凡劫持者,不赦,吏当速攻,而不计人质命。”《汉律解诂》.卢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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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劫持(下)

    公孙是被逼的没法子了,这才出此下策……不然呢?想要阻止曹破石这个老混蛋作恶,除了直接拿下他还能怎么样?

    所幸,这厮也着实废物,刚一拿下便肝胆俱丧,跪在那里老老实实,连句话都不敢多说,倒也让人省了不少功夫,甚至他如此配合,以至于连院外之人都来不及发觉里面发生了异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关上大门,再把这些士卒全都绑好、堵住嘴,再关到大堂里去。”天赐良机,外加事情紧急,公孙便端坐院中,也不理会其他,只是自顾自的发号施令。“再把曹校尉的印绶拿来,然后寻些纸笔、封泥过来……”

    话说,阳球家中人口虽多,但大多都是奴仆、婢女之类的人物,他真正的家眷不过是一个小妻、数个从渔阳老家跟来的族人,连正妻都因为当日要娶程夫人的缘故被送回了老家……而这个时候也不是讲什么人权的时候,所以公孙把徐夫人还有几个姓阳的简单聚在一起,连着一个带有越骑校尉泥印的卷纸交给了魏越。

    “还请少君明示。”终究是在洛阳见识了不少,魏越此时也难得老实了起来。

    “并没有什么好说的,”公孙冷静的答道。“你带几个人以押送犯官家属的名义,把这几人带出城去,让他们去追审配……曹破石被我们按在这里,一时半会应该没人知道,路上也应该没人拦。如果有人拦,你就给他看这个有越骑校尉印鉴的书令。”

    “喏!”魏越不敢多言,即刻就做出了一副押解的形状,带着那程夫人还有阳氏族人往外走去。

    而眼看着大门打开,复又关闭,却又未听到门口司马防那里有多余动静,公孙这才放下心来……说到底,无论是人家能养出司马八达,还是说能在洛阳令这种特别难为人的位置上一干数年都不倒,那都说明这司马防绝不是个蠢货!

    所以几乎可以肯定,对方应该是知道这阳府中有猫腻的!实际上,公孙也没指望能瞒得过此人。而说句难听点的话,这厮真要是脸一黑,然后咬着牙领着门外那几百人进来,再来个‘依桥公故事,攻杀无赦’,那自己也就是死了也白死的

    然而即便如此,公孙却依旧要在作死的边缘继续试探对方的底线……没办法,如果不借助此人势力的话,他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义公。”公孙又写了两份文书,却没有直接交给韩当,而是朝对方吩咐了一声,便直接起身。“你随我出来一下……”

    韩当瞥了一眼在地上瘫软成一团的曹破石,对一名义从递了个眼色,这才随对方出去。

    “司马公。”公孙走出门来,四下打量了一下,才在距离阳府大门足足几丈远的地方看到了耷拉着眼皮的司马防,然后就在对方明显不安的神态中迎面走了过去。“曹校尉刚刚写成的军令在此,封泥都还是新鲜的,你验一验……?”

    司马防束手束脚,但回头看了看身后更远处那些好奇的吏员、军官、兵卒,还是硬着头皮接过了两份文书。

    “不错,正是曹校尉印鉴。”司马防很认真的检视了一番,确定无误后就要递还回来,但对方根本不接。

    “曹校尉有令,”公孙负手朗声言道,以确保远处街上的其他军官士卒都能听得到。“四家钦犯,若是一一查抄,怕今晚上来不及的,所以就请司马公去查抄刘、刘讷二刘的宅邸,他和我待会去查抄陈球的宅邸……都已经写在文书上了,司马公不妨拆开看一看。”

    司马防思索了片刻,觉得这话似乎没什么陷阱在里面,而且对自己而言也是个脱身妙法,再加上身后包括曹破石的下属在内,不少士卒也都个个兴奋不已,就等发财……便顺水推舟的撕开了文书,然后装模作样的点了下头。

    “那就好。”公孙继续大声吩咐道。“你们去抄检,只要将二刘家属交与这位韩军侯带回来审讯便可,其余一概不问!”

    司马防面色陡变,然而远处街上的士卒却已经兴奋不已,甚至擅自在某些心急的军官带领下开始离开此处了……

    “司马公!”公孙伸手按住对方胳膊,面色坦然的盯住对方眼睛,然后低声问道。“你可知道朝廷钦犯张俭张元杰现在何处?”

    司马防张口无言。

    “不瞒司马公。”公孙轻声答道。“此人正在塞外我家一处产业中闲居……你要抓我去见曹节吗?”

    司马防一时惊愕,确实愈发无言以对。

    “不要怪小子我拉你下水。”公孙也是不禁摇头。“时局危难,正邪分明,司马公即便是没有破家赴义的勇气,也不妨难得糊涂!”

    言罢,公孙也不理会对方,只是转身返回阳府,而得到示意的韩当早已经带着几名义从上前一步,拦在了司马防的身前。

    司马建公实在是无言以对,而半响他终于还是捏着那两张公孙纸,转身吩咐街上所有兵丁都随他去查抄二刘府邸!

    一时间,欢呼声是不敢有的,但是兴奋的嘈杂声却是少不了的,军士们全都立刻自行其是的发动可起来……至于一片混乱中,堂而皇之跟在自己身后的‘韩军侯’一行人,刚才没敢否决的司马防此刻却也只能是低头默许了。

    事情顺利的过了头,可是回到阳府,叮嘱手下义从到外面看住大门后,公孙却发现自己陷入了死路之中……那四家人的家眷大概是能救出来了,可是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眼前的曹破石该如何处置?

    是杀是放又或者是劫持出城?

    跟着曹破石糊里糊涂被拿下的这几十号越骑营士卒又该怎么办?似乎既放不得也没法劫持出去吧?至于说杀……总不能挖个坑把这些人给活埋了吧?活埋了也没法毁尸灭迹吧?所以杀都不好杀的!

    再说了,还有同样被吓傻了的阳府奴婢呢……也要杀光吗?

    然后,自己是该现在就冒险逃走,还是说等到天黑的时候,大概那两家人也全都救出来了,再趁机溜出去?前者很可能会因为光天化日之下而迅速暴露,使得一切辛苦都白白浪费,而后者……天知道此处到底能撑多久?说不定下一刻就有曹节的信使过来喊自己弟弟回家吃饭呢!

    总之,种种选择,其实全有弊端,实在是没有一个真正的万全之策!

    不过,公孙思前想后还是勉强拿定了一个最优的主意,那就是先在此处干等,到天黑时扔下越骑营的这些士卒和阳府的仆从不管,直接劫持着曹破石逃出城去!届时,且看曹节如何说话,他要是心疼这个弟弟,给自己一条路还好,真要是不行,自己也只好一刀剁了此人了事!

    话说,公孙坐在院中,盯着那裤裆湿漉漉的曹破石,面色阴晴不定,登时就把后者给吓得不行!

    “公孙郎中……”干等了一会后,那曹破石实在是忍耐不住,便主动言道。“我只是奉命过来行事,阳球一案实在是与我无干,便是刚才那女子,也不过是妾室之流。当然,我也有错,还请……”

    “割掉他一只耳朵。”公孙随口吩咐道。

    此言一出,立即便有一名武士拔刀上前,干脆的割下了对方一个耳朵,然后随手扔到地上。

    “不许叫,再叫割舌头!”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公孙便继续恐吓道。“我割你耳朵就是因为你擅自说话,懂了吗?!”

    曹节桓帝年间就已经是中常侍,而曹破石也跟着作威作福了半辈子,哪里经过如此阵势?所以立即就捂着耳朵鼻涕眼泪血水一起涌了出来……偏偏又不敢出声。

    “我问你答,”公孙不以为然的坐在那里,可是也是无聊,却是忽然想起之前心中的一个疑问。“到底是罗慕没有拦住你,还是你马虎大意,没想到我能越过门外的护卫直接出现在你面前?”

    “郎中的话我实在是不懂。”曹破石面色扭曲的捂着耳朵,却又不敢不答,还不敢大声回答。

    “哦……你就说罗慕有没有阻拦你来抄家吧?”

    “自然是说了!”曹破石赶紧捂着耳朵答道。“今日早间在程璜冠里的家中,我说要来抄家,他说我为人不好,来抄家说不定会给曹氏招来灭门之祸。后来我一气之下还拿起案几砸了他一下,惹得我大兄极为恼怒……”

    “还有这事?”公孙不以为意道。“罗慕今日找我时可没提,他只是说起他与你大兄是如何威逼程璜攀诬阳公等人的……”

    “……!”

    “且不说这个,我问你,今日宫中传来讯息后,你有没有被罗慕阻拦?”

    “没有!”地上的曹破石赶紧摇头。“我今日来时根本就没看见他!”

    公孙微微一怔,却又不由心中一惊……电光火石之间,他此时哪里还想不到,自己分明是和眼前这个废物一起中了那罗慕一石二鸟之策!

    没错,正是一石二鸟,而非是单纯的借刀杀人……想想就明白了,曹破石这个曹府中的最大破绽外加他罗慕的对头,固然是被算计到落入自己之手,可自己这个曹节反扑下的漏网之鱼,不也是眼看着就要落的个朝廷钦犯的地步吗?

    自己居然和眼前这人一样愚蠢吗?公孙不由大怒!

    然而,刚要起身发泄一二,他却又忽然觉得哪里似乎不对……而坐下细想一番之后,公孙却又再度疑窦丛生!

    话说,罗慕那厮过来报信,知道此事的可不仅是他公孙一个人,吕范还有其他人事后怎么可能会回不过味来?换言之,无论如何,他罗慕通风报信这件事情都根本是瞒不住的!那到时候他罗子羡算什么?曹节如何看他?!

    而且再说了,若是真想把事情做绝,那他就应该留有后手,比如刚刚外面那么多军士的时候直接亲自过来喊破,或者干脆叫个人来也行……到时候自己和曹破石哪里还能有什么退路?!

    为什么会让自己从容支走了司马防?为什么会让自己从容救走了这些人的家属?这罗慕到底存的什么主意?!

    最后,扪心自问……自己一开始不也是没有按照对方的建议直接过来吗?不是走到城外才忍耐不住羞耻心,然后回城救人的吗?

    所以讲,这罗慕到底存的什么主意?

    但不管如何了,自己这个时候,除了等到天黑就逃命,似乎也没什么能做的了!

    一念至此,公孙不禁面色阴冷的看向了眼前的曹破石……无论如何,如果说那罗慕的智计还能让人生出几分服气的感觉,那眼前这人从头到脚都令人厌恶。

    “公孙郎中……我虽然有话想说,却并未擅自开口!”曹破石眼见对方瞪过来,却又犯了个大错。

    “这不是刚刚擅自开口了吗?”公孙怒极反笑。

    曹破石登时大,只是连连叩首!

    “说吧!”公孙此时也懒得计较了。“不割你耳朵了,若是有话想说就直说。”

    曹破石不由大喜,然后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指着地上纸笔言道:“公孙郎中,能否让我写封书信?”

    “你识字?”公孙不由大奇。

    “朝中为官数十年,不识字也识字了。”曹破石尴尬言道。“只是写的极丑而已。”

    “却也是小瞧你了。”公孙不以为意道。“也罢,既然如此我让人打水与你洗手,你速速写封信便是……是给家人所写?”

    “正是!给我儿子与女婿……当然,我独子独女全都过继给了我大兄,也可说是侄子侄女。”

    “你儿子……嗯,你侄子,是不是叫曹陵?似乎刚刚升任了太仆卿?现在应该是在官寺公干?”

    “对!”

    “你侄女嫁给了我尚书台同僚冯芳?此人听说最近也要高升?”

    “对!”

    “想不到你这种人也有舔犊之义,眼看着自己快要死了居然知道要给儿子女婿留封遗书……”

    “……”

    “怎么了?”公孙当即蹙眉问道。“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不写?”

    “我是……”曹破石欲言又止。

    “你是什么!”公孙愈发不耐道。“掉了一只耳朵就不会写字了吗?!一封遗书而已!”

    “不是!”曹破石不由大急道。“我是想写信哄骗我儿子女婿过来此处,然后替我做质……虽然过继出去了,他们难道就不该尽孝了吗?”

    “……”

    “公孙郎中,你劫持我不过是因为我大兄与你们作对而已,既然如此,劫持我又或者是我儿子与女婿,并无区别!还请你看在我一把年纪的份上,等他们来了以后将我放掉!”

    公孙目瞪口呆,然后旋即大笑:“左右不过是个亡命江湖的结局……既如此,你速速写来,我正要与冯兄他们把酒言欢!”

    且不说公孙被曹破石的下限所震动的无以复加,另一边,曹府之中,罗慕其实并不能说是食言……他虽然没有在之前拦住曹破石,却是在曹破石的书信发出后,亲身拦住了曹节曹汉丰。

    实际上,公孙能够在阳府之中与曹破石继续谈笑风生,靠的正是人家罗子羡!

    “子羡,为何让人匆匆召我回家啊?”下午时分,曹节甫一从北宫中返回到家里,便直接到罗慕房中去了。“你脸色不好?可是伤口未愈?”

    “不是脑袋上的创口,而是腹中有物,”堆满纸张的几案之后,罗慕强笑着答道。“不吐不快!”

    曹节闻言不由尴尬一笑,然后便侧身坐到了门前,也不去看对方,只是扭头对着渐渐拉长屋影言道:“我知道子羡是为了我好。但是子羡,你也不想想,破石将独子独女全都过继给了我,与我而言这是多大恩情?我虽然是做兄长的,在他面前却也是常常心虚,所以才会常常房中。”

    “可是……”

    “我晓得。”曹节赶紧言道。“不过你放心,经此一事,朝中再无人敢对我曹节下手,便是公孙也要去辽东襄平了……我来时路过尚书台,小冯亲口对我说的,说是卢植正在为他学生加急安排此事……既然如此,也无人会揪着破石的事情如何如何了。”

    “可是大人,人皆有一死,便是智谋绝顶之人,也无法曹中死后之事,二爷他……”

    曹节听到对方屡屡说到死字,不由皱眉,但终究是心中有愧,便依旧勉力言道:“既然如此,我便多加约束于他好了,等我死前,也一定把他撵回老家……子羡你看如何?”

    “小子有罪!”

    “什么?”曹节不由回头问道,门前的光线和屋内相差太多,他一时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我说……小子有罪!”罗慕咬牙答道。“我有负大人,我与公孙暗通信息……”

    “你胡说什么?”迎着西面的阳光,曹节拿下自己的两千石之冠弹了一下上面的灰尘,然后不由失笑道。“你与公孙暗通之事乃是你我亲自定下来的计策,拿王甫等人出去骄阳球、公孙等人的心,再喂饱张让赵忠等人的胃口,然后再拿他们的惨像连结所有内官……这些全都是你辛苦定下来的计策,然后我首肯的,何谈有罪?”

    “小子说的暗通不是指之前的事情,不瞒大人……我今日中午刚刚去见了公孙,将昨夜之事全盘托出……小子有罪!”屋内阴影之下,罗慕的脸色有些扭曲和难看。

    曹节没有去看这个被自己视为亲子的心腹,他只是低头继续吹了下官帽的灰尘,然后面不改色:“无妨!说到底,彼辈毕竟有你有恩,你存了报恩之心也是人之常情,我又怎么会因为你知恩图报而怪你呢?再说了,你也应该知道,今日我入宫后那赵忠就在天子身侧,所以根本就没牵扯到彼辈……不过子羡,你能与我说我固然很高兴,但你之前直接找我求情,我也一定会答应的!一个只会借势乱蹦的小子而已,我真没放在眼里,哪里又能比得上你我之间的情分?!”

    罗慕面上青筋乍现,然后却又缓和了下来,便继续勉力言道:“大人,不仅如此,我还建议公孙前去营救阳球等人的家眷,免得他们被二爷欺辱,还答应他,替他阻拦和拖延二爷。”

    “无所谓了。”曹节不由叹道。“家眷而已……你知道我为何许久不会来吗?其实杨赐、刘宽、袁隗、桥玄全都入宫去面见天子求情去了!而天子对这几位还是有些尊重的,尤其是那两位帝师,情分不比我差。正如我们之前所言,谋逆之罪也不过是诛首恶的结果,这些家眷最多是流放边地而已。他救也就救了……无妨的。”

    “不是这样的。”罗慕面色突然再度扭曲起来,好不容易才咬牙说出了下面一句话。“我其实,其实并未阻拦二爷……如我所料不差,如果二爷真是管不住而作恶,如果公孙真是个豪杰而亲身去救人……怕此时,二爷已经被公孙所制了!”

    曹节微微眯了下眼睛,却是忽然醒悟,然后立即扔下手中两千石的高冠,就起身要去救人!

    然而,沿着廊下走不过数步,却又反应了回来自己弟弟此时恐怕确实已经在公孙手里了,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就是会被劫持着出洛……既然如此,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是要大举围困,威逼对方,还是要虚与委蛇,以保全为主?而且,仓促间又该调动那里的人马?又该让谁去谈判?

    一念至此,曹节先是当机立断,决定以保全自己弟弟性命为主,便喊着远处的仆从,让对方去叫自己女婿冯芳火速过来……此人也是尚书台三十六名尚书郎之一,终究是可以与公孙说上话的。然后,他又返回到罗慕的屋子里,不仅是想趁自己女婿到来前质问一二,更是解铃终须系铃人,要对方放弃掉那个愚蠢想法,给自己出个主意!

    只是……

    只是刚一回到罗慕屋内,曹节便不由惊慌失措……原来,那被自己当成亲儿子一般对待的大胡子文士居然面色扭曲、滚到在地,甚至将几案、矮凳、纸笔、陶器蹬的凌乱不堪。

    感情自己弟弟不一定先死,这干儿子就要先死了吗?!

    “子羡是怎么了?”回过神后,曹节不由大恸,哪里还管什么质问的事情,直接上前扶住对方。“为何如此啊?”

    “大人,疼!”罗慕面色扭曲,一开口眼泪鼻涕便忍不住都流了出来。

    “哪里疼?!”曹节愈发惊慌。“说与我听!”

    “腹中……”罗慕满脸涨红,声音嘶哑。“我知道日后大人子女难容我,却又无家可归,无处可去,所以便存了死意!而又自知有罪,便用了吞金之法,以此向大人谢罪!”

    曹节目瞪口呆,然后旋即泪流满面:“何至于此啊?何至于此啊?”

    “我知道吞金之法会毁坏脏器,疼痛如用刑。”罗慕捂着肚子愈发难以忍受。“却不想如此疼痛……”

    曹节泪流不止,想要喊人呼救,却又自知无用……吞金之法,本来就是靠着金属棱角毁坏脏器的一种酷刑,而且一旦吞下几乎没有幸理!不然呢,如此局面难道仓促间还能开膛破肚救人吗?

    “大人,”罗慕咬牙继续说道。“我不后悔……二爷真的会给曹氏招来灭顶之灾,我是刻意要除去他的,可我也知道你们是骨肉之情,我蒙您大恩,只能与他抵命!”

    曹节听到此言,愈发痛哭不止:“子羡真不知道,我也视你为亲子吗?!”

    “大人。”罗慕痛苦不堪,根本听不到对方话语,只能自顾自言语交代。“我还有一事求你……若二爷真的身死,便也是我杀的,昔日我落魄之时,那公孙与我有救命之恩,若能饶他,请你务必饶他……而且,公孙氏居于辽西要冲,树大根深,未必就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曹节泪流不断,却是无言以对。

    “天下将乱,北宫不可以久恃,曹氏迟早失势……我都写在了遗书之中。”罗慕忽然觉得浑身舒服了不少,语言居然也流利起来,眼神也清亮了许多。“总而言之,往后几年大人身兼内外,一定要和光同尘,不要再试图揽权!只要不触怒天子,便可以努力施恩于外朝,年轻豪杰更要多多忍让……”话到此处,罗慕气若游丝,然后目光渐渐涣散,却也是陡然醒悟。“这些都已经写入遗书,不该多言的……只望大人努力加餐……我死后,求归葬……”

    一言未决,罗子羡已然是悄无声息,曹节则大恸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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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及(罗慕)归,事发,曹氏幽囚考掠,五毒参至,又烧斧,使就挟于肘腋。幕慷慨无言,色不变容。或问曰:‘岂不疼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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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慷慨(上)

    太阳渐渐西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阳府院中,被捆住双手的太仆卿曹陵正在与自己叔父,当然也是他掉了一个耳朵的亲爹曹破石,于院中激烈却又克制的争论着什么,而几名雁门出身的义从则跨刀立在一旁,一脸认真的听着这对父子说话,也算是在监视和控制了。

    至于公孙?他此时却饶有兴致外加颇为无语的看着自己面前这么一对正在瑟瑟发抖,以至于相拥而立的贵族母女!

    话说,这对母女不仅衣着华丽,不比寻常,而且母女二人全都堪称殊色……做母亲的大概三十出头的样子,所谓风韵犹存是真的不虚,而那个才十四五岁的小娘,容貌则更是出色,不仅肌肤娇嫩、双目含星,更重要的是此时惊吓不已,倒也别有一番惹人怜爱的姿态。

    当然了,这对母女长得漂亮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曹节的女儿和外孙女,也是公孙在尚书台同僚冯芳的妻女。那曹破石为人淫暴,他屋内的女子容貌自然不必说,所以女儿有些颜色也是正常。至于说这个小的,不仅是因为她母亲出色,她父亲冯芳也是洛中公认的美男子,不然也不至于被曹节看重招了女婿。

    “所以嫂夫人。”仔细打量了这二人一会后,公孙不由失笑问道。“冯兄临时被曹公召唤过去了,然后他担心你叔父为人刻薄,不来这边赴约会出岔子,便遣你们母女前来应对一二?”

    曹夫人闻言立即按着自己女儿下跪求饶:“正是如此,还请郎中看在我家郎君与你同在尚书台为官的面子上,放过我们母女!”

    “嫂夫人请起。”公孙赶紧摆手道。“我又不是你叔父那种人渣……怎么会为难两个弱女子呢?”

    曹夫人当即大喜。

    “但此时天色已经快暗,我正要出城,也不好即刻放了你们。”等对方起身后公孙忽然又转口说道。“毕竟不能将上百人的性命交与你们二人之手。这样好了,先委屈嫂夫人你们一下,等明日到了氏,或者后日出了关,我自然会与曹公细细交流一番,届时无论如何都会直接将你们母女二人放回……如何啊?”

    自己亲父的耳朵还在脚下,曹夫人虽然心中叫苦,却哪里敢说半个不字?便当即点头应许。

    “好了!”公孙豁然起身,便要吩咐众人动身。“将……”

    “天下如何有你这般坑子女的亲父?!”眼看着就要被带出城去,就在此时,那正在与亲父争论的太仆卿曹陵实在是忍耐不住,当即大声呵斥了起来。“本来只是你一人的事情,父亲大人那里还能从容应对,现在倒好,家中至亲全都被你给哄来了,这让父亲大人如何敢轻易为之?”

    “我乃是你亲父,替父代罪本就是……”

    “堵嘴!”公孙根本懒得理会此二人。“将越骑营的军士全都堵嘴,捆绑结实,锁入房内。将这四人也全部堵嘴反绑,送入外面那两辆车子里,留人进去看管,咱们大模大样的出城去氏!至于府中仆从,留几个像样子的押车随行……其余就不必管他们了,让他们自己随着暮色逃散。”

    一众义从并未多言,而是纷纷遵命而行……不过,这反而让公孙颇有些惭愧,彼辈随自己离乡背井,本就是求个出身,结果却被自己连累的要亡命江湖。

    就算是七八年后天下大变,自己可以还他们这份恩义,但正所谓逝者如斯夫,这七八年的时间又怎么还呢?

    于是乎,一时间,公孙也是满怀心事。

    不过,且不说公孙这边小心翼翼的劫持着这曹氏一家人往城外而去,另一边,坐在自家后院廊下的曹节却也终于是止住了眼泪,勉强拿定了姿态。

    “子羡与我情同父子,既然他家中已无旁人,族中也已经生分,那停灵七日以后就以我曹汉丰子嗣的名义,将他葬在北邙山我之前选定的那块曹氏宗族墓地中……就定在我的墓穴之侧,这样等到了幽都,我也可以与他再叙父子骨肉之义!”话到此处,夕阳下,头发花白、双目通红,外加声音嘶哑的曹节忽然抬头如鹰隼一般扫视了一下眼前的一群人。“都听明白了吗?”

    一众宾客、徒附赶紧俯首答应,唯独一名身材高大,容貌出色的中年人俯首之余显得有些不安和焦躁。

    “其余人暂且到前院候命。”曹节见状摆了下手,却又对那个中年人微微示意。“小冯,你可是有话要说?”

    “大人!”等其余人一走,这个容貌出色的中年人便当即俯身在地。“眼前局势分明是我们全家都落入那公孙贼狗手中,还请您……”

    “慌什么?”曹节面无表情的呵斥道。“公孙也是世族出身、名家子弟,难道还会淫你妻女不成?便是此番真要鱼死网破,他也会把芷儿母女先送回来的。而且依我看,那两封信未必就是他逼你叔父写的……”

    冯芷,正是冯芳的长女,也是此番被她外公、父亲、母亲联手,然后稀里糊涂的给扔到了火坑里的那个小娘,深得曹节宠爱。

    “大人说的是。”冯芳赶紧答道。“其实我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如此状况我也实在是难以静心!大人,且不说鱼死网破时有误伤之虞,只说万一此事被有心人知道,来个将计就计,将公孙那贼狗和叔父、陵弟,还有芷儿母女他们一起给攻杀,那我们岂不是要……岂不是要沦为孤家寡人?”

    “无妨。”曹节当即摆手答道……不知为何,也许是罗子羡的尸首就在身后的缘故,他此时脑子居然格外清明。“袁逢瘫着呢,马上就要咽气了,桥玄又受公孙救子大恩,也断不会行此事。而除此二人之外,洛中并无一人兼有此决断与能耐!”

    “是吗?”冯芳将信将疑。

    “是。”曹节肯定的答道。“小冯,此时我只有一事问你,你是想保全妻女为上,还是想杀公孙泄恨为上?”

    “大人说的哪里话?”冯芳立即摊手反问道。“公孙固然该死,但若能够先保全家人,暂时让他逍遥几日又如何?”

    “既如此,我心中已经有了定计。”曹节淡然答道。“他所求者,不过两件事而已,一是保全二球二刘这四人家眷,二是他自己全身而退……许他便是!”

    “道理是如此,可总得有所为吧?”冯芳一时茫然。“谁人去接触,谁人去善后,谁人去接应?”

    “明日我去尚书台与卢植谈一谈便可,无须直接与公孙接触。”曹节依旧面无表情。“而且有卢子干在中间,那厮断然不会出尔反尔。也无须谁去接应,一群大活人,只要公孙收到信放了人,难道还不能回到洛阳?至于说善后……正有一事需要小冯你去做!”

    “请大人吩咐!”冯芳听得头头是道,已然是信服了几分,此时更是赶紧俯首。

    “我最担心的其实莫过于事情败露……真遇到哪个底下的愣头青,不知道遮掩,届时就会难办。”曹节指着远处的夕阳道。“如今天色已晚,我猜测公孙应该已经开始往外逃了,你即刻带人去阳球府上……是阳球府上吧?”

    “是!”

    “带足人手到那里,去寻你叔父手下越骑营的士卒。”曹节如是吩咐道。“若是活着就与我仔细监管起来,若是死了,就给我好好埋了!”

    “明白了。”冯芳有了主心骨,登时也利索了不少,得到命令后便即刻爬起身来。

    不过,往外走出了数步以后,他却又忽然反应回来,就在院中回身一礼:“还请岳父大人节哀!”

    曹节面色一黯,也不答应对方,而是直接扶着廊下檐柱起身,慢腾腾的往身后停放着尸身的那间房中走去……他还有一封遗书没来得及细细观看呢!

    公孙的出城行动几乎是顺利的过了头……实际上,一直到他带着人在城外与吕范、娄圭、韩当、审配等人相遇,都没有遇到任何正儿八经的阻拦。

    明明自己弟弟、儿子、女儿、外孙女都被人绑走了,明明以曹节的水平应该很容易就从举止怪异的罗慕那里看出不对劲来,明明冯芳只要到自己岳父那里对照一下讯息就应该会引起警惕,进而真相大白……可是,人家曹汉丰根本就好像懒得理会他一样!全程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四公的家眷呢?”暮色下的一处树林里,公孙勉力按下自己心中的惊异,却是先询问起来城外状况。“都是怎么安排的?”

    “回少君的话。”娄圭当先拱手答道。“我接到快马通传,直接带人迎面赶来,先是收拢了四公的家眷,然后就让魏越带着我那边收拢的一些本地人士,护着他们连夜往西南方向去了!”

    “西南?”

    “正是。”娄圭坦然答道。“北面有黄河阻拦,东面和东南两关虽然离得近,却也来不及今日就出关,而且一旦有追兵怕也是也要从这两处追上,至于氏那里如今也不是什么秘地所在,是人都应该能想到此处并派兵围剿……与其如此,不如让他们连夜赶路,从西南陆浑关绕远道去南阳。这样虽然是连夜赶路,却也能明日一早便出关,并不耽误时间,而一旦到了南阳,彼处世家林立,党人、士人多如牛毛,朝廷便是有追兵也索拿不到了!”

    “有道理。”公孙难得夸赞了对方一次。“倒是我仓促吩咐,有些失了计较。”

    “而且,子衡也派人回去告知了少夫人和范少君。”韩当在旁补充道。“说是让他们都躲在刘公府上,事情有个说法前一步都不要出来!”

    “也是对的。”公孙愈发颔首。“果然是人一多便周到了不少,不像我一个人胡搞,然后越来越失措……”

    话到此处,他复又看向了站在一旁的审配:“正南兄,我也不瞒你,又或许你已经知道了,我在阳公府上仓促撞到曹破石,不得已劫持了此人,而且后来此人还招来了自己儿子、女儿……换言之,如此局面下我与曹节已经是极难罢休,明日怕是会有刀兵之祸也说不定。你本是一个文士,留在此处也只是徒劳而已,不如去追你家主母,沿途照看一二,也可尽一份忠贞之意。”

    审配静静听完此言,然后后退半步,就在路边大礼相拜:“郎中此番援手,配铭记于五内之中!但是去留一论,还请郎中不必多言,我心中早有计较!”

    公孙当即颔首。

    话到此时,西方最后一丝微光消失,星繁月弯,照理说,公孙正该连夜赶路,带着手上的四个人质往东南方的氏而走……一方面到那里落脚,一方面也是为从西南方逃窜的那些家眷作掩护……但不知道为何,他却迟迟没有动身,也没有发出号令。

    审配是个外人,自然不好说话;韩当虽然因为跟在公孙身边又是识字又是习武,渐渐长进了不少,但终究是个武夫的格局,也是不懂;唯独娄圭与吕范,二人屡屡对视,俨然是各有一些见解和猜想。

    “少君。”娄圭第一个按捺不住。“我约莫猜想到了你的一二心思,但此时又何必苛求圆满呢?”

    公孙不由失笑摇头。

    “恕我直言,”娄圭不以为意,继续劝道。“我在氏这大半年,也是与四方亡命之徒多有接触,然后愈发印证我年少时的想法,这大汉……无论如何,此番少君参与诛杀王甫、驱除袁赦,光是弄倒的中常侍就有足足四人,再加上此番救助四公家眷,已然是脱了边郡桎梏,成为了士人楷模!也不虚洛阳此行了!如此局面下,便是亡命江湖,不过数年,咱们也能从塞外卷土重来,而且声名愈振!”

    公孙依旧摇头。

    “文琪。”就在这时,吕范也是忽然向前,正色问道。“你与我直言,你是不是觉得若是此去浪迹江海,于我,于子伯,于义公,于这些自雁门一路追随你而来义从多有不忍?所以想尽力再与曹节坦诚一会,求一个稳妥之处,也好给大家留个清白前途?”

    此言一出,周围一片骚动,审配也是微微扭头看了过来。

    公孙深深看了吕范一眼,然后倒也是干脆承认了:“确有此虑!”

    “那就恕我这个作家臣的直言好了。”吕子衡立即应声言道。“你有此心是好的,可是曹节此人难道是个好相与的吗?王甫与他是多年执政同志,结果却被他转手抛出来,死无葬身之地;陈公、阳公他们有意图他,还没开始计较呢,就把他发现,然后立即就诬了个谋逆之罪,下狱待死……如此凶淫之人,当世罕见,便是我们手上有些人质,你又怎么能指望着这种人会跟你坦诚以对呢?”

    公孙低头思索片刻,但还是缓缓摇头:“子衡不用多讲了,出城之时我其实已经沿路思索许久……若真是就此亡命江湖,从你们到诸位义从的前途就此罢休是一说,四公家眷成为逃犯又是一说,曹节凶淫之气就此不可制还是一说!如此,岂不是既负你们,又负四公,还负了天下吗?!”

    “那公孙郎中意欲何为?”审配忽然开口大声问道。

    “我意已决,要借着人质在手的良机,入城面见曹汉丰,让他措手不及。”公孙面色不变,缓缓言道。“然后还要当面压其威势,求一个尽力而为、问心无愧的局面!”

    韩当和一众义从纷纷变色,娄圭不由长叹,吕范则面色不定。

    话说,别人倒也罢了,吕子衡全程参与此事,又因为罗慕之事而颇为羞耻,此番尽力思索,却是早有所得……在他看来,若是真的要说一句话来点评眼前的局势,那就还是之前他曾对公孙所说的一句话曹汉丰已经力尽了!

    而如果再考虑到曹破石作死一般给己方带来的丰厚筹码,讲真,吕范是真心认为公孙此番去和曹节当面相抗是可行的,也是没有多大风险的。而且以吕子衡有一说一的性格,他也确实准备如此言语的……之前拐弯抹角,其实是知道自家主公看重审配,然后还有那一群义从在侧,准备趁机帮自家主公收揽人心而已。

    不过,就在吕范瞅准时机,准备一锤定音之时,那审配却是直接对着公孙再度长身一揖:

    “配年少知名,世人都说我慷慨激烈,有不可犯之风。可今日配才知道,什么叫做君子慷慨,不形于色!若郎中执意成行,配亡主之人,无德无才,唯有一身一剑愿随郎中入城,以为护卫!”

    “不瞒正南兄,”公孙面色微动。“我也正缺一刃为我壮胆!”

    吕子衡当即闭口不言。

    我是即便困死要浪迹天涯的分割线

    “审配,字正南,魏郡繁阳人也,昔,以繁阳令陈球故吏,弃职随侍,时人称道。光和年中……待出城,太祖欲复还与节抗礼。时娄子伯、韩义公与吕子衡俱在侧,皆曰不可,太祖固行也。正南以太祖慷慨,兼全球眷属之恩,拜而从之。后数年,或以陷主危境责之,配昂然对曰:‘非以危境从之,安的为主?’”《新燕书》.卷六十八.列传第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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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慷慨(下)(万字还债)

    “县令掌握一县政令,事无大小皆有专断职权,你此去襄平,我不怕你会有遇到什么挫折,也不怕你会被上官欺压、世族抵触,只怕你仗势欺人,肆无忌惮,以至再生祸乱!”天色未明,一束灯火之下,一个坐在蒲团上的瘦高男人如此说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要戒之慎之。”

    “瞧老师说的。”坐在对面的公孙当即笑道。“我一个县令,还是郡治所在的县令,便是再肆无忌惮又能生什么祸乱?难道还能追着入侵的鲜卑人一路杀到弹汗山去?再说了,这个县令今日能不能走出洛阳城还两说呢。”

    “一事归一事。”瘦高男子,也就是卢植了,既不生气也不着急,只是继续严肃的教训道。“你已经到了这里,今日之事我无能为力,便也只能敦促你到任后多行德政了……”

    “天下间哪里有什么德政?”公孙再度嗤笑道。

    “什么意思?”卢植难得语调一高。

    “这不是我说的。”公孙见状赶紧解释道。“这是我昨晚上先后在刘师和卢公那里听来的话,两位都是久任地方的长者,却不约而同有此言语,想来是有些道理的。”

    烛火之侧,卢植的面色显得有些阴晴不定:“诚如你言,两位都是久任地方的长者,都如此说的话那必然有一番道理,只是你也不要擅加截取,曲解其义……两位都是怎么说的?”

    “大同小异罢了。”公孙微微笑道。“我先问刘师该如何执政,他对我说了一通宽恕之道,我便拿桥公执政的风格反问了回去;然后我又问桥公该如何执政,他果然对我说了一通严肃之道,却被我拿刘师的执政风格也给反问了回去……”

    卢植面皮微微一动。

    “于是二位此时便都坦言,天下间哪里有什么德政?所谓行政地方,只要上位者能体察民情不做恶政,那便已经是地方的上的福分了,也就可以称之为循吏了;而若以此为基础,无论是进一步严肃法纪还是宽恕教化,其实都已经可以称之为良吏了;至于说,若是能进一步有所开拓,那便可以名流千古,称之为能臣良牧了。”

    面对着侃侃而谈的学生,卢植一时居然无言以对……说白了,卢老师虽然读得了博士,平得了贼寇,做得了太守,然后还能执掌尚书台中最紧要的吏部曹。但这其中,他其实在地方任上资历极浅,两次去做太守,任期极短不说,还都是去平叛的,所谓‘救火太守’而已,对于如何在地方上执政,还真没法子在自己学生面前挺起腰杆来,更别说还有刘宽、桥玄这两个公认典历地方的名臣摆在前头。

    “既然卢公和刘公俱有交代,那我就不多言了。”停了半响,卢植方才摇头道。“总之,到了辽东,既不要以地方偏远而心生操切之心,也不要以你们家族势力能盖住彼处而肆意妄为……二公虽然都说没有德政,但却也在言语中暗示你不要做酷吏!”

    “这倒是听出来了。”公孙当即苦笑摇头。“而且也不怪二公言语中有所讽,实在是我洛中所为,怎么看怎么像是个酷吏的模样,更别说还与阳球走的那么近……阳方正此人此番便是身死也是要入《酷吏列传》的。”

    卢植微微一叹,却又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而此时,门外廊下渐渐有了些声音,光线也明亮了不少,师生二人也就不再多言,只是吹熄了灯火,静坐以待。

    过了不知道多久,渐渐听到门外一阵嘈杂,然后又过了一阵子,居然有人直接来敲门:“卢尚书,尚书令曹公有请!”

    卢植端坐不动,公孙却是捧起面前几案上的两份文书,径直起身。

    房间大门打开,外面走廊处晨光明媚,廊外鸡舍依旧嘈杂,而往来的诸多尚书郎、尚书长史,还有少许的小黄门更是一如既往的脚步匆匆……没错,此地居然是洛阳南宫尚书台,公孙洵居然是天未亮便随自己老师直接来到此处了。

    “公……”门外叫门之人看到出来的人以后,只吭了半声便旋即惊立当场。

    实际上不止是此人,廊下往来的诸多人也纷纷目瞪口呆……这些人或许并不知道昨天中午以后发生的那些复杂事情,但是他们却都晓得昨日之前阳球、陈球等四人以谋逆罪下狱的事情,也大概都清楚王朗得了卢植和刘陶的示意去通风报信的事情,更是全都明白早在曹节出任尚书令以后公孙便躲入家中告假近一个多月的事实。

    既然如此的话,是谁给他的勇气,让他今日逆风而动,忽然间来此处直面曹节……疯了吗?

    “董兄,尚书令已经来了吗?”公孙捧着两份文书,平静问道。

    “呃,嗯……是!”来人费了好大力气才缓过劲来。“尚书令请卢尚书……”

    “我有事找曹公一会,你且带我过去,待会再来寻我老师。”

    “啊……好!”来人也只能如此答复了,而且他也异常好奇公孙主动送上门去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咱们走……”

    话音未落,公孙已经双手捧着文书,当先动身了。

    掌握天下政事的尚书台其实并不是很大,而尚书令所在的房舍也并不是很远,不过就是沿着走廊转过两个弯而已。而刚一走过最后一个弯道,公孙便看到了连高冠都遮不住那满头白发的曹汉丰了。

    与此同时,曹节也理所当然的看到了对方。

    “曹公。”公孙不卑不亢,低身半礼。

    “公孙,”足足几十息之后,曹节才死死盯着眼前的年轻人开了口。“你为何在此处?”

    “回禀曹公。”公孙抬了抬手中的文书,从容答道。“在下将要往辽东赴任襄平令,而您是尚书令,我是尚书郎,正该前来辞行并恳请赐教。”

    “原来如此。”曹节微微点头,便在廊下负起手来。“且不说这个,其实你我之间也无须多少顾忌,我只问你,你难道不晓得这南宫内外的虎贲军俱是我持节都督的吗?”

    此言一出,跟过来的那名董郎中和周围几人不禁齐齐变色,那几个探头探脑之人更是一起转头飞奔,不知道是去叫人还是报信去了。

    “怎么可能不知道?”公孙也当即应道。“不说虎贲军此时名正言顺的为曹公所督,便是当日不为曹公所督时,那俞涉不也是对曹公忠心耿耿,然后虚言哄骗于我吗?若非如此,怕是早就没有后来这些祸患了……常常以为憾!”

    曹节微微眯了眯眼睛。

    “不过,说这些旧事并无什么意思。”公孙复又朗声道。“诚如曹公所言,虎贲军就在外面,也对曹公你忠心无二……然而,关我何事?我公孙文琪犯了什么罪责吗?”

    曹汉丰盯着对方沉默良久,却是忽然点了下头:“确实不关你事,倒是我还记着旧事,恍惚间居然以为你也在阳球案中,其实你早就告假一月有余,跟此案无关……老了,公孙郎中不必在意。”

    公孙当即微笑颔首,而此时周围人也是越聚越多,便是尚书都来了两位。

    “但是,”曹节复又淡淡言道。“你我之间并未有深交,郎中找我辞行固然是礼节所在,我却没什么可以交待与你的!”

    “这倒也无妨,”公孙忽然捧着文书上前一步,大声言道。“曹公虽然没有想对我交待的事情,我对曹公却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说来。”曹节依旧面不改色,却昂首挺胸,也是负手向前半步。“弱冠小子,到底有什么说法教我?”

    “曹公兼领内外,执掌天下政令出入,权责为天下冠,既如此,难道不晓得仁恕的道理吗?”公孙开门见山,直言不讳道。“阳球、陈球、刘、刘讷四公的罪责我到现在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而且我地位低微,也不该议论这种层级的案件,但以常理度之,四人都位居公卿显位,便是有所图也不会是针对天子……说他们是谋逆,天下人有谁信?!”

    “你身份低微,自然不晓得此事首尾。”曹节不以为意道。“昨日陛下让我与中常侍程璜、张让、赵忠、太尉刘宽、司空袁隗、光禄大夫杨赐、太中大夫桥玄等重臣一起商议此事,早已经有了定论……这四人便是没有谋逆之举,也有侵犯天子权威的大逆之心。他们四人相互之间互有书信,要安排阳球为司隶校尉,然后又要他上任后诛杀谁谁谁,还准备推举陈球为三公……我问你,这种罪责难道可以轻易放过吗?!”

    周围众人纷纷色变,便是闻讯赶来的刘陶也是面色惨白……尽管知道这些人是为了对付曹节,但私相授受如此显位,怕是无论哪一个人君都要下杀手的。

    “所以我说仁恕之道,”公孙不由叹气道。“诚如曹公所言,我身份低微,不晓得此事首尾,但既然不是勾连谋逆,曹公身为辅弼重臣,难道不该有所劝谏,保全四公的眷属吗?”

    “我为何要保全这四人的眷属?”曹节不由冷笑。“彼辈自寻思路,连累家人,关我何事?”

    “我说了,曹公兼领内外,是辅弼重臣,而重臣就该有重臣的姿态。”公孙立即昂然抗声道。“而且,即便是没有仁恕之意,那也不应该落井下石,擅自对无辜眷属行迫害之举,当日阳公与我诛杀王甫、段,也没有延及到无辜家属……”

    “我何时又擅自迫害犯官眷属了?!”

    “纵容曹破石这种以***而闻名洛中的淫暴疯狗去没有定罪的犯官家中搜检,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公孙厉声反问道。“如此举动,不知道曹公拿什么来服天下人?!今日你居于上,可以毁人眷属,他日别人居于上,难道不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吗?!曹公就没有家眷吗?!”

    曹节一时无言,只是依旧死死盯住了对方。

    “我知道曹公想说什么!”公孙将手中文书掷在地上,方才愤然言道。“曹公是想说你乃是持节重臣,都督虎贲、羽林二军,南北宫内外两千石以下皆可以先杀后奏……我今日在你这种重臣面前失仪,曹公想杀自然可以杀掉!但请曹公却千万不要以为杀几个人,就可以堵住天下人之口!自窦武、陈藩始,曹公杀的人可还少吗?堵住了天下人之口吗?!曹公就不想想,为什么这么多人不惧生死,偏偏要和你作对吗?!”

    众位尚书、尚书郎俱皆色变……这是在找死吗?!如此情形,便是刘陶也忍不住握住了旁边一名尚书的衣袖,就等曹节发怒,便要强行扯着这个同僚上去拦一拦!

    只是,卢子干在哪儿呢?!

    曹汉丰面无表情的盯着眼前的年轻人,他颌下无须,却有一缕花白的发梢在高冠下轻轻飘动,不知道是一种另类的须发皆张还是根本就是对面窗口有风出来。

    而另一边,公孙已经开始在心里打鼓了……他发誓,这是自己这辈子迄今为止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当日卢龙塞夜袭柯最阙时,他还有胯下一匹马手中一杆点钢槊可以依靠;当日在柯最坦大营中的时候,他还有四个跟在自己身后的心腹可以做支撑;弹汗山下的时候,他更是有一千多精锐汉军作为依仗……

    那些时候,生死也好,都是自己主动选的,也都是自己主动做的……死了也是技不如人,力不如人,但今日他虽然比曹节高,比曹节壮,也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的的把握,但偏偏对方只要一句话,他就会落得和段一个下场!

    不仅自己身死,还要连累家人,还要让自己母亲了无生念……可怜自己还没有个孩子!早知道就不该凡事让着赵芸,应该早早纳几房妾室,生儿育女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曹节忽然有了动作!

    只见他微微弯下腰来,将面前地上的文书给捡了起来,又拍打了一下上面的灰尘,然后居然递回给了公孙:“文琪所言,颇有道理,为政者当以宽恕为先,无论如何又怎么能祸及家人呢?这是你的上任文书,拿好了……此番确实是我错了!”

    且不提其他人如何反应,接过文书的公孙却是汗如浆出,只觉得浑身都轻快了不少。

    “既如此……?”

    “既如此,”曹节拢手答道。“我当上奏天子,凡此四人眷属,皆发还原籍,不加追究。”

    “曹公仁德,必有福报。”

    “也不要什么福报了。”曹节不由摇头笑道。“只求家人平安便可……我儿女皆去魏郡老家替我祭祖,文琪上任途中不妨往彼处一趟,替我捎个口信,让他们早日归洛。”

    “顺手为之,这是自然。”这便是议定要在河北交人了,公孙当然无话可说。

    “既如此,你且去公车署交换文书、上交印绶去吧!”曹节随意摆手道。

    公孙大松了一口气,便朝对方行了半礼,又在刘陶等人的惊异目光中团团大礼相辞。

    不过,就在公孙洵准备离开满是虎贲军的洛阳南宫之时,一直束手不动的曹节却又忽然失笑,然后喊住了他:“刚才公孙郎中大言煌煌之后,良久不语……是在想什么?”

    话说,曹节说话时细声细气,但甫一出声,原本还在出言相别的尚书台众多重臣、人员却都个个屏声息气,尚书台内也再度鸦雀无声。

    “不瞒曹公,”已经准备离去的公孙没了压力,倒也算是坦诚以待。“在下刚才在想,自己其实应该早就多纳妾室,开枝散叶,这样便是今日死了,寡母也能有所依靠。”

    “你这种人也会怕死吗?”曹节立在尚书令房前,面向廊外鸡舍,居然一动不动。

    “天下间谁不怕死呢?”公孙不以为意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曹节轻声接了过来。“这首诗写的多好!人啊,还是活着为好,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公孙默然不语。

    “可公孙郎中,你既然怕死,可为什么还要专门入宫与我说这番话呢?就不怕我真的凶性大发,让你死在这南宫之内?活着不好吗?”

    “人生于世,总要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公孙看着对方背影,已然是失去了耐性。“我辞行话语已尽,曹公好自为之。”

    “你话语已尽,我却没有。”曹节忽然转过身走了过来。“刚才我说身为上官,并没有言语赠你赴任,但此时却已经有了。”

    就在此时,立在尚书台门内的公孙远远看到了桥玄的身影,不由胆气愈足……这是对方依照昨晚所言前来为自己压阵的,虽然有些晚,但也无所谓了。

    “还请曹公赐教。”公孙心中突然大定,自然随意。

    “我记得你初来洛中不久,便做了一件好大事,因此名扬畿内……是与段在铜驼街上公然亮刃,对不对?”

    “对!”

    “然后你又在洛中与阳球连接,以中都官从事之名参与诛杀王甫,驱除袁赦,从而名动京华,为士人所重,对不对?”

    “对!”

    “那你可知道我是如何看你这两番壮举的吗?”说话间,曹节已然踱步来到了公孙身前。

    “不知道。”公孙坦诚应道。

    “实话与你说,我是很不以为然的。”曹节微微摇头,然后居然伸手指向了尚书台的窗外的鸡舍。“当时的你在我眼中,与这尚书台窗外乱蹦的小鸡仔一样,堪称可笑!”

    公孙不由面色突变。

    “段垂垂老矣,早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气魄,一个没牙的死虎罢了,而你一个血气正旺的白马中郎,对这种人亮刀子算什么勇气?!”

    公孙捧着自己的赴任文书,默然无语。

    “还有诛杀王甫,驱除袁赦一事,你扪心自问,你有半点尽力之处吗?全程不过是为人刀斧,最多称得上是顺势而为罢了!”

    公孙依旧默然。

    “不是说你做的这些事情不够,而是说要已己身之力相度!”曹节指着尚书令的是房间言道。“彼处曾有一人,号为‘童子内刀’你知道吗?”

    “此乃本朝名相朱晖故事。”公孙认真答道。“他年幼时正逢新莽之乱,天下板荡,举家避祸,路上遇到强盗,抢走财货不算,还想侮辱族中妇女。当时族中男丁有勇气的已经死了,没勇气的只能伏在地上不敢动弹,只有他一个人拿着一把小刀子上前与强盗对峙,说‘财货可以拿走,诸位长辈的衣服你们不能碰,否则就要与你们拼命’,强盗们感慨他的勇气,笑着劝他‘内刀’(收刀),便放弃了妇女转身离去了,从此朱晖以幼年名扬天下。”

    “那老身我问你,本朝勇力过人者多之有多,逼退盗匪的也是多如牛毛,为什么一个‘童子内刀’却能流传至今呢?”曹节不待对方回复便自问自答道。“乃是因为他以童子之身,行孝义之举,对不堪之险!他的勇力发于内,而非是像你之前那般借行外物!所以我曹汉丰可以在读书时感慨朱晖的勇力,却对你之前举动并不以为然,因为你所为者,让他人处你位,也可轻易为之!”

    公孙面色不变,可尚书台的同僚们虽然没有窃窃私语,却也纷纷左顾右盼了起来。至于早已经来到此处的桥玄,此时却是一动不动,反而饶有兴致的打量了起了这幅情形。

    “不过,公孙郎中。”看了看对方苍白的脸色,曹节忽然又眯着眼睛继续言道。“你之前的举动在我眼中固然是如跳梁鸡仔一般可笑,但今日你为了故识眷属的安危,不避风险,孤身入宫与我对峙的举动,却隐隐有朱晖‘童子内刀’之风!”

    众人面色登时变得极为精彩。

    “同是以弱临强,同是以义为先,同是让我们这些做错事的人心服口服!”曹节缓缓言道。“我替你捡还文书,与当日盗匪笑言童子内刀,又有什么区别呢?”

    “还是有些区别的。”看了半日的桥玄终于插嘴了。“朱公当日终究是一位童子,其刀虽发于内,却又不够锋刃。而文琪年岁日长,先为郡吏再为边军,现在又是尚书郎,马上还又要去做一县之长……一番锻炼之下,他这把刀已经内刚而外刃,俨然就要锋利而为天下冠了!”

    “桥公好言语!”曹节冷冷看了一眼桥玄,然后方才从容对公孙言道。“既如此,此去襄平,也望文琪你好自为之,不要堕了这‘内刚而外刃、锋利为天下冠’的威势!”

    “也望曹公好自为之。”公孙手捧文书,躬身一礼,便起身与来接应自己的桥玄往尚书台外走去了。

    曹节目送二人在沿着虎贲军的岗哨渐渐远去,这才回过头来对着尚书台众人冷冷呵斥了一语:“既如此,诸位也请各安本职吧!”

    众人议论纷纷,当即散去,却有一位尚书郎局促不安,不敢轻动。

    “不用请卢尚书了。”曹节见状不由吩咐道。“董郎中也自去吧,且容我独处片刻!”

    此人赶紧拜谢而走。

    然而,当曹节转身进入尚书令的房间内安坐,然后渐渐面露哀容之时,却忽然听到有人在敲击自己的房门。

    曹节不由蹙眉质问:“何人?”

    “吏部曹尚书卢植,前来拜会尚书令。”房外居然是之前一直没露面的卢子干。

    曹节赶紧收起哀容去开门,却又疑惑出声:“之前不是让董郎中不要再去请卢尚书吗?莫非他听错了言语?”

    “非也。”大门打开,身形高大的卢植正捧着一个正式的公文匣立在门前。“是我本就有公务要寻尚书令……”

    “原来如此。”曹节赶紧将对方让了屋内,倒也是极为客气。“卢公这是奏折?”

    “正是。”卢植坦然道。“有一奏疏需要直奉御前,恰好尚书令也是大长秋,执掌黄门监,便直接送来了。”

    曹节自无不可:“卢尚书安心,下午我自然要去北宫,便替你捎上……”

    卢植也不多留,闻言微微拱手,便直接离去。

    而等卢子干一走,曹汉丰却是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了起来……话说,之前公孙与自己对峙,先有刘陶后有桥玄,一众人纷纷来此处观看,实际上是想从自己手中保一保那小子……可为什么身为那小子的恩师,这卢植却一直窝在他房内呢?这诏书为什么又非得等那小子一走,才立即送来?

    一念至此,曹汉丰便轻车熟路的直接打开了本来只有天子才可以启封的奏匣,然后解开绳结,径直阅读起了卢子干写在竹简上的奏疏。

    而就这么匆匆一看数眼,曹汉丰却是大惊失色,原来,奏疏上寥寥数语,竟然都是直言不讳的劝谏:

    一曰,党锢之人多非其罪,请赦党人;

    二曰,宋皇后和她家属无辜被杀,却都暴尸不收,请天子下赦收拾,以安游魂;

    三曰,郡守、刺史频繁调动,对行政不利,请以三年为期;

    四曰,举荐为官应当走朝廷制度,擅自请求官职而又犯罪的人,应该牵连荐主;

    五曰,天子应当自己亲自视事,不要将国家大政委托给一些不明不白之人!

    读完奏章,又细细思量一番,饶是身为‘不明不白之人’,曹汉丰也是不禁扬天长叹……卢子干果然是名臣风范。

    而且,曹节也是立马就明白过来对方为何没有试图援助他的学生了,也明白对方为何等到他的学生走出尚书台方才递交这份奏章了……这卢植根本就是一番苦心,担心他的举动会反过来连累公孙而已!

    甚至可以想象,因为自己的学生跳的那么欢,他这封奏疏已经藏了很久了!童子内刀,郎中内刀,这卢植卢尚书又何尝不该内刀呢?

    然而,这又关自己什么事情呢?

    一番感慨之后,曹节重新系上绳结,不以为意的盖上了木匣,准备去北宫面圣……他已经拿定主意,若是天子震怒,那他就不多说什么;可若是天子还记得卢子干算是他家乡大儒,有几分香火情,那自己便不妨劝说一二,保一保卢子干。

    这么做,不是因为自己服卢子干的硬气,而是按照子羡生前所言,自己确实该与人为善了。

    “那曹汉丰为何忽然对你如此另眼相看?”同一时刻,沿着南宫主道缓缓前行的桥玄忽然开口问道。

    “我哪晓得?”捧着任命文书的公孙当即摇头。“总不会是见我豪气逼人,少年英雄,所以想把他外孙女嫁给我做妾吧?”

    桥玄若有所思。

    公孙不由无语:“桥公还当真了?”

    “人老所思与少年不同。”桥玄当即笑道。“我隐约觉得曹汉丰锐气尽失……讲实话,若是我幼子当日无救,怕也是如此了。”

    “那桥公可有孙女待嫁?”公孙认真问道。“非是玩笑,而是我两个族弟俱没有娶亲……”

    “没有待嫁的孙女。”桥玄摇头道。“若是真有……嫁给他们做正妻,讲实话,还不如嫁给你为妾。”

    公孙一个字都不信。

    “你们啊,还是不懂人老之后的心思。”桥玄正色言道。“当日我与孟德如此说,他也是嗤笑连连……”

    听得此言,眼看着就要走到南宫门前,公孙却突然驻足。

    桥玄心中一动,倒是脚步不停:“昨日你能两次返身入城,着实让我高看一眼,此番你确实胜过孟德一筹了!”

    公孙面色不变,也不言语,只是捧着文书再度追了上来。

    而等二人出得南宫,来到铜驼街上,公孙便朝桥玄正身一礼,也是分道扬镳。

    “郎中!”等桥玄一走,候在宫外的审配便满脸希冀,直接向前。“可有说法?”

    “已然说动曹节,赦四公眷属无罪,发还原籍。”公孙坦然答道。“但是四公本身就不是我们能置喙的了!”

    “我懂,我懂。”审配先是振奋,然后不由黯然,最后居然就在这铜驼大街又上正式一拜。“此番蒙公孙郎中高义了!”

    公孙手捧文书,坦然受了对方一礼,等到对方起身后方才问道:“正南兄将要如何?”

    “虽然不忍言,但我自知我家主公此番实在是凶多吉少,我做臣子的,首先应该要留在洛中,为他处置首尾,万一不谐,也该替他扶灵归乡……”

    公孙微微颔首……虽然说是万一,但其实‘不谐之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昨日他曾经亲口问及刘宽和桥玄,二人都说天子杀意已决,而且怕是要如段那般,速速杀死在狱中,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波澜。

    毕竟,一个酷吏,一个世族名臣,一个步兵校尉,一个宗室重臣,这等人勾结在一起,便不是真要谋逆,那也有谋逆的事实了……做天子的,怎么可能容得下这些人?这个道理,审配怕也是明白的。

    稍一思索,公孙便坦诚问道:“我知道此时说及此事有些背离人情,但我今日就要离京,也是不得不问……正南兄,若是事真有不谐,等你扶陈公灵柩去徐州以后,可有去处?”

    “自然是归乡耕读。”审配不以为意道。“如何,郎中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吗?”

    “将要出为襄平令,不善理政,若能有正南襄助,不胜感激。”公孙以手托住文书,也是在铜驼街上直接相邀……如此局面,就没必要客套什么了,来便来,不来便不来了。

    “配有一说一,”审配也是干脆言道。“我少年便闻名河北,跟着我家陈公从县吏至郡吏,再到三公椽属,眼界也是极高。而且,我们审氏本就是冀州大族,出身也不比公孙郎中你差。所以照理说,我是不会接受一个区区县令邀约的……然而,古人因为女儿没被殉葬便要结草偿还,配受郎中如此大恩,又怎么敢不尽全力回报呢?请郎中自去赴任,待洛中事结,我自然要去襄平为郎中扶剑!”

    公孙不由大喜过望,却又想起一事,然后神色微动:“正南兄先随我去公车署交换文书,然后再随我去见一人,此人或许能在洛中尽量襄助于你。”

    审配自然不无不可。

    “曹公且慢行!”

    就在曹节将卢植奏疏递上,却又眼见着天子并未有发怒之意后,便直接辞行,以免被张让、赵忠等人嫉恨。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这二人居然主动追了出来。

    “两位常侍何事啊?”曹节如今无欲无求且心底无亏,自然底气十足。

    “是这样的。”张让率先开口。“前些日子天子便与我们商定,要于昨日正式开濯龙园(西园)官钱的,凡百官任命都要以官秩缴纳一些钱来为陛下修筑濯龙园……结果昨日曹公忽然带来那么大一个案子,然后又争论了大半日,天子一时也忘了,可今日就不能再免了!”

    “哦!”曹节恍然大悟。“这样好了,自明日起我便将尚书台吏部曹发出的文书多与濯龙园此处一份便是……届时你们自问他们要钱好了。”

    “曹公……不理会濯龙园之事?”赵忠警惕的打量了一下对方。

    “不理会。”曹节坦然应道,然后便在二人惊异的目光中缓步离去。

    不过,刚走了数步,他却又回过头来:“不过,若是自今日起的话,有一人怕是来不及到濯龙园交钱便着急走了,他是尚书台的人出外为官,所以自己能直接拿到文书……二位常侍怎么看?”

    “多大官职?”张让严肃问道。

    “千石县令,一等一的大县。”曹节有一说一。

    “这怎么能行?”赵忠勃然作色。“这可是实打实的一千万钱!而且是天子的钱,天子的钱他也敢黑?!哪个县,哪个人?曹公说与我们听,我们自然会派个小黄门追上去索要!”

    “辽东襄平,原尚书郎公孙!”曹节依旧是有一说一。“二位常侍且忙,我家中还有事物。”

    言罢,曹节径直离开,只留下二人在殿外发呆。

    “既然已经走了,那便算了就是。”赵忠怔了片刻,然后忽然正色言道。

    “哎,天子等着见到钱呢!”张让也是忽然回过神来不以为然道。“不过公孙素有清名,而且屡立大功,我看直接折扣三百万便可……”

    “你来掏?”赵忠当即拉下脸来,却是直接甩手入内了。

    “吝啬鬼!”张常侍不由愤然。

    宫中发生的一切公孙并不知晓,就算是知晓了怕也会直接赖账的。

    就这样,又在洛中忙活了半日,等到当日傍晚,万事皆休,公孙终于是了结心事,问心无愧的带着公车署和尚书台联名的文书离开了洛阳城,然后在场外和早已经等在这里的赵芸、韩当、公孙范等人汇合,准备去追赶先行一步的娄圭、吕范,并匆匆赴任。

    临行之时,夕阳之下,公孙却是不禁再度回头看了眼这个偌大帝国的首都,然后久久不语。

    “当日从洛中归乡时,我记得少君曾有言,说是自洛中唯有一得,便是晓得了经书救不了大汉,莫非今日也有言吗?”问话的,赫然是独自拍马上前的韩当。

    “这是自然。”公孙不由轻声笑道。“而且此番不止一得,而是有许多‘得’……”

    “哦……”

    “那便是天子不足恃、公族不足恃、酷吏不足恃……宦官亦不足恃!”

    “那到底还有什么可恃的?”

    “唯有自己可恃!”说着,公孙微笑着调转了马头。“该走了……该走了!”

    “喏!”

    韩当答应一声,然后立即跟上,二人返回车队,便径直往东连夜出虎牢关而去了。

    诗曰: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

    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我是终于不再欠账的分割线

    “光和元年六月末……虎贲中郎将何进以琐事杀中郎俞涉。又,京兆尹杨彪进位侍中。又,洛阳令司马防进位京兆尹。又,河北地震。”《三辅决录》.赵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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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雷雨

    夏日炎炎,公孙东出虎牢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然而,出关以后,汇合了其余人马的他并没直接转道过河去魏郡‘交货’,反而是暂时扔下了大队,只带着娄圭、韩当二人,还有几名白马护卫径直往微微偏南的沛国去了。

    其实,这到不是公孙不讲究,而是出自于公孙范的建议……这小子提出来,魏郡毕竟是曹节老家,又是对方提出来的‘交货地点’,那说不定会有危险,所以不如让他去干这事,而‘兄长’则可以先行绕开,规避风险。

    这当然是瞎扯淡,公孙并不觉得那日尚书台中那种状态的曹节会这么丧心病狂。但是怎么说呢?考虑到公孙范如今也已经算是成年了,离开洛阳时还被刘宽给起了个文典的字,也不好打击这厮的积极性,所以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至于为什么要来沛国这里绕个弯?

    按照公孙的个人说法,那当然是因为曹孟德了,当日盗猫而走,不辞而别,当然要来兴师问罪一番了!不然呢,虎牢关以东,黄河以南,他公孙文琪也不认识几个人啊?

    而且再说了,沛国虽然位置很靠南,可实际上曹操家中所在的谯县却正好处于沛国最北端的那个角上,公孙一行寥寥数人,快马疾奔,也不过就是穿过一个陈留郡和一个梁国而已,便能到达此处……而这两个中原地区的郡国,是典型的人口稠密却面积狭小,倒也真不会耽误什么时间。

    谯县一会,便折身北上便是。

    于是,便是赵芸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丈夫执意访友,还保证不耽误行程,她又能如何呢?

    然而,等真的上路以后,公孙等人才发现自己把赶路想的太简单了。

    “少君,天太热了,前面亭舍处且坐坐吧!”烈日当头,娄圭满头大汗、浑身湿透,而且说完此话后又是不管不顾,直接拿起水袋就是一通乱灌。

    公孙勒住马匹,不由叹气……这从早上刚出浚仪城(后世开封)城不过三十里就要休息,这路可就有的赶了,但是他看着面色通红只顾灌水的娄子伯却也是无可奈何。

    “少君。”韩当也是汗水浸透全身,不过他的理由就更充分了一点。“如此天气赶路实在是要小心一二,就算人能撑住,咱们的坐骑也撑不住吧?还是要适当缓行,行一段路便要让饮一饮牲口。”

    公孙微微颔首,于是众人便又轻轻打马向前,就在前面官路旁的一处亭舍旁下马歇息了起来。

    说起来,得亏这里是中原腹地,人口密集,所以路上并不缺亭舍供行人休息喝水,否则这种天气赶路说不定会真死人的。

    “得亏从浚仪县到陈留县(陈留郡治)俱是人烟繁华之所,官路上也不缺亭舍。”娄圭甫一下马便忍不住放声长叹。“不然我是真要热死的。”

    “几位贵人还请这边坐,这里凉快!”

    “还请几位公子进些深井凉水!”

    如此繁华之地的亭舍中人,自然懂的察言观色,这亭中亭长待公孙等人刚一下马便主动为他们清理了一个树荫,并搬来几个马扎两个小案,伺候他们坐下。然后,这亭中亭父更是立即亲自动手从后院打来一桶深井凉水送到跟前。

    而相对应的,诸如在亭门前树荫下避暑的其他各色人等……尤其以附近田中乡民为主,就只能用公用的大碗自己去门前一处大井中打水去了。

    “亭长不必如此。”韩当轻车熟路的应道。“将这桶水送给那边众人便可,我自带了水袋引用,只麻烦亭中诸位帮我们照料一下坐骑,并再与我们烧一瓮开水来便可……这是一些辛苦!”

    随着韩当话语结束,自然是一小锭安利号专用打赏白银塞到了亭长手中,而一把五铢钱也是由一名侍从出手,塞给了亭父、求盗等人。

    这下子,虽然觉得奇怪和麻烦,但亭中诸人也是纷纷喜上眉梢。

    “老丈!”眼见着那筒刚打的井凉水被拎到了其余避暑人群之中,然后一名年长者当先起身用大碗取了一些享用,并随即被瓜分殆尽,公孙却是拎起一个空出的马扎主动走了过去。“且坐!”

    那喝水的布衣老者完全不以为意:“无妨,坐在地上更凉快些,亭中本来见我年长是送了矮凳的,被我推了而已,贵人也不必理会我。”

    公孙一时无言,只好放下马扎继续劝道:“井水虽凉,却对肠胃不好,今日天气太热倒也罢了,以后老丈不妨多喝热水……”

    “贵人说的哪里话?”这布衣老者不由端着大陶碗打量了一下对方。“烧水不用柴火吗?砍柴火不用费力气吗?又不是冬日须热汤暖身……喝什么热水?如今夏日炎炎,地里的庄稼烤的焦黄,有这力气去挑些水来灌溉不更好吗?”

    公孙一时无言……其实,他本想说喝热水可以避免疫病,但却被柴火和旱情这两事给硬憋得说不出话来了。

    仔细想想也是,便是自家母亲公孙大娘花了二十年的时间,还亲身经历了数次时疫,也只能让辽西半郡和安利号内部渐渐接受喝热水能少得病的道理,而且这还有火炕推广出去以后,北方地区对柴火需求量极大,形成规模以后不缺热源的缘故。

    而此时自己在中原腹地,顶着如此天气对人家强说什么喝热水之类的话……岂不是有点像是自家老娘口中那位智障皇帝的‘何不食肉糜’一般?

    呃,说起来,这智障皇帝是司马防的重孙还是玄孙来着?

    “受教了!”公孙胡思乱想一遭后,便老老实实的拱手告退。

    然后,他便回到了自己这边的树荫下坐下,也是赶紧解开水袋,大口饮起了里面的凉开水……不得不说,这天气确实是让人难受,只希望不要持续太久,以免引起大旱就好了!

    就这样,众人喝了些水,吹了些风,浑身爽快了一些以后,亭舍中人也帮他们烧好了一大瓮开水……但公孙等人依旧继续静坐吹风闲谈,俨然是要等开水荫凉下来以后能装入水袋,才继续动身。

    “原来子伯的娄姓居然是出于曹姓?”公孙倒是长了见识。“怪不得你能与曹孟德自少年便相识……”

    “少君想多了。”娄圭当即笑道。“这不过是当日结交时的一个由头罢了,娄出于曹,乃是春秋旧事了,当日泰山南侧有一邾娄国,出于姬姓分封,然后国君以曹为姓,后来国家被灭,后人以国为姓,便有了我们这一支娄姓……这都多少年了?”

    公孙哑然失笑。

    而就在此时,正在闲谈娄圭忽然蹙眉,公孙等人不解其意,顺着对方目光一看,却是见到官路上来了一个骑着驽马的布衣行人……或者说是个年轻布衣士子。

    “子伯认得此人。”公孙不由好奇。

    “是也不是。”娄子伯低声应道。“此人不知我,我却知他,然后却也不知此人姓名、来历,只晓得此人大约是青州人士而已。”

    “这倒是奇了。”眼见着此人骑着个驽马,马上负着个包裹,浑身湿漉漉的,虽然在亭舍前停了一下,但还是稍显犹豫的走过了此处亭舍,于是韩当立即忍不住开口询问了起来。“我还真没听过如此相识的说法呢!”

    “这是事出有因而已。”娄圭捻着自己并不是很长的须髯,看着对方远去的身影言道。“当日在洛中,少君协助阳球驱除了张奉、张颢兄弟,其中太尉张颢回了常山老家,但中常侍张奉却只是在宛城闲居,为此少君曾让我留意一二,以防此人反扑……”

    “确有此事。”公孙也是想起了此事。“这士子居然也和宦官有关吗?却为何骑了一匹那样的驽马?”

    “这就不晓得了。”娄圭也是不解了起来。“照理说他应当不缺钱物才对,因为此人极得张奉信任……”

    “是吗?”公孙心中一动,却又想起了那曹节身边的罗慕罗子羡,也不晓得那大胡子如今在干吗,有没有被曹节迁怒杀掉……不管如何,倒也是个智力极佳的人物。

    “正是。”娄子伯自然不晓得公孙在想什么,便自顾自的介绍道。“其实少君有所不知,据我当日所去探查的消息,这张奉回家后曾经一病不起,然后居然将他家中事物几乎全都托付给了此人,经常是每日只有此人出入置办医药、食物……我当日听到汇报还有些不信,便曾经亲自去查探过,所以在宛城街上的一面之缘。”

    众人纷纷恍然,而这时,眼见着那亭中亭父、亭卒已经开始帮着几名侍从装凉开水,大家也就不再多想,便起身帮忙……准备继续上路。

    然而就在这时,只见那名浑身湿透的士子居然又骑着驽马折返了回来……俨然是热得不行,准备回这里歇息片刻,喝些水。

    不过有意思的是,公孙忍不住多打量了此人几眼后,居然发现他是自己带着一个木碗来的,而非是取用亭中公用的陶碗。而后来的事情更加有意思了起来……此人先是恳求几名乡民为自己打水,然后打完水后连连道谢之余却又继续捧着碗恳求几位帮自己倒水,而非是去直接拿碗去桶中盛水。

    就在公孙心中暗暗无语,觉得这个士子过于娇气的时候,这厮居然捧着水像躲避瘟疫一般躲避那些帮忙的乡民,后退很远,方才站在树荫的边缘地区低头喝水。

    而且,如是再三,却又速速上路,好像此地多么污秽一般!

    讲实话,这要是放在以前年轻的时候,公孙必然要当场给这个看不起乡民却又投奔宦官的穷酸书生一个好看,但今日日头太盛,又着急赶路,他却也懒得多言了……只是再度上路以后不久,刻意给此人吃了些许烟尘而已。

    不过,又行不过十余里,距离今日的目的地陈留郡治陈留城还有很远,公孙一行人却再度被迫停了下来……这一次不是日头逼得,而是被突如其来的夏日雷雨所阻!

    话说,夏日间的天气说变就变,之前还是日头高悬,热气逼人,但随着一阵风一阵云压过来,然后又是几声闷雷作响……这下子,刚刚灌了满肚子水的一行人纷纷变色,直接就调转马头往身后刚刚过去的另一处亭舍而去!

    要知道,这种天气淋了雨,可不管你是喝开水还是井水,怕都是要得病的……而这年头一旦得了病,上至天子下到黎庶,那可就都不好说了。

    而果然,众人来到身后这间并不是很像样的亭舍中,刚刚拴好马匹躲入屋中,就听到一阵闷雷再度滚过,紧接着便是豆大的雨滴直接砸落了下来。

    公孙等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避雨之人越来越多……而且后来者多是附近耕作的农民,他们几乎全部浑身湿透,一进来就在廊下脱衣赤膊。而不知道是心存善意,还是不想引得站在廊下的公孙等人发怒,那亭长倒也好说话,根本没有斥责的意思,反而让这些赤膊乡民纷纷进入隔壁屋舍中躲避。

    对此,公孙见状也没有多言,反而把身后的空房也让出,让那些本来也在田中抗旱的农妇进入躲避……没错,这年头的妇女哪有不下地干活的?更别说正是大旱时节。

    当然了,这场雨下来,怕是旱情也会缓解不少,这从两侧屋中男女乡民们隔着房屋说的荤笑话和身旁亭长无奈的脸色中也能感觉一二。

    “少君!”就在公孙面带微笑听着河南乡间荤段子的时候,娄圭忽然顶了一下对方的肋骨。

    “见到了。”公孙微微一眯眼睛,却是抬眼看见亭舍大门处刚刚进来一位牵着驽马的‘熟人’。“洛中事情已经了结,道左相逢,不必理会!”

    娄圭等人当即点头。

    “敢问亭长,可有避雨之处。”这士子拴好自己的驽马后便来到廊前,然后也不顾及头上雨水如浇水,居然就站在院中远远的朝站在公孙身侧的亭长问候。

    那亭长见对方是一个士子,倒也没拿架子,只是以实相告:“房舍是没有了,我们亭本就狭小,只有两间空房,而得这位贵人大度,两间房分别让给了外面田间耕作的男女乡民,你想入房避雨,便去左手那间男子所处的房中,若是不想进去闻汗臭,便可在廊下躲避一二……总之,速速来避雨吧,不要站在那里淋着了!”

    此人闻得此言在雨中犹豫再三,然后居然微微躬身,转身而走!

    饶是公孙不想生事,此时也不禁怒气上涌,废了好大力气才压住火气冷冷喊住此人:“那青州的书生,与我回来!”

    要知道,公孙虽然没佩戴印绶,而且年轻的过了头,但毕竟是军中、尚书台都有所历练,气度和风范也是磨砺出了些许……再加上衣着、坐骑、侍从,但凡有些眼力的人怕是都能看出他是个所谓‘贵人’!

    所以,他这么一喊,更兼点出了青州二字,那书生立即就老老实实的回头了……但是,这厮居然还是立在院中雨下。

    “你要去何处?”公孙负手而立,面色不渝,当即质问道。

    “回禀这位贵人,我要去马廊中避雨……”此人忍不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狼狈答道。

    话说,此人之前屡次作态,公孙只以为此人是有些怪异洁癖,或者自恃是个士子,所以看不起乡民,所以心中也是冷笑不止,甚至因为他不愿随自己等人站在廊下,更是不禁有些愤然。

    但听闻此人居然是要去马廊躲避,准备与众多牲口、还有牲口粪便相处一棚,而且在狱中也不失礼数,公孙却又不禁有些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是不是因为此人与中常侍张奉有关,而有了先入为主的态度?

    就在公孙犹疑不定之时,身后房中不知哪个乡民狼狈的打了个喷嚏,引得屋内一阵哄笑,倒是让他不由心中一动。

    “上廊来!”公孙让开一个空位,然后催促道。“我乃新任襄平令公孙,你叫什么名字,又是何处人士?”

    此人闻言不由愕然抬头看向了廊下自然,却是依旧不愿上前,然后就在在雨水行礼作答:

    “北海营陵人,王修王叔至,见过白马中郎!实在不想,会与郎中道左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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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修字叔治,北海营陵人也,年二十,游学南阳,止义舍,后知中常侍张奉所设,将走。逢奉为阳球所驱,归宛,又举家得疾病,无相视者。亲隐恤之,病愈乃去。”《世说新语》.品藻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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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不取

    “王叔治是吧,上来说话!”公孙放缓表情的催促了一下对方,他对这个名字是真没有任何印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你这个身板再淋下去,怕是要出事的!”

    王修犹豫片刻,却依旧不愿上前。

    “为何如此呢?”公孙看着对方头上崩落的雨滴,也是无奈。

    “恕在下有不得已之处。”王修狼狈不堪,但依旧不愿意直言。

    公孙叹了口气,却是挥手让对方自去了。

    这王修似乎也挺稀罕公孙的,可雷雨如注,他也实在是淋得受不了,便赶紧躬身行礼,然后狼狈逃去马廊中了。

    而公孙眼见着对方转身逃走,却居然只是回头摆了下手,便昂然直入雨中,尾随而去。

    韩当、娄圭相顾无言,但既然已经示意他们不要跟过去,那他们也不好擅动。

    “叔治从何处来啊?”外面虽然大雨,但马棚中闷骚之气却显得依旧让人难以忍受,公孙立在马棚这头,废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不去捂鼻子。

    “啊,公孙郎中!”那头的王修原本正蹲在地上检视自己那浸水的包裹,闻言赶紧又起身行礼。“学生见……”

    “哪来那么多礼节?”公孙不以为然道。“都淋成那样了……我问你从何处来?”

    “南阳。”

    “往何处去?”

    “北海老家。”

    “为何不愿与人靠近?”

    “我……”

    “莫不是以为自己从张奉家中沾染了病气,所以怕连累他人?”公孙忽然出言问道。

    王修登时默然。

    “张奉乃朝中权宦,你为何要与他有所沾染?”公孙负手直立,突然往前一步问道。

    王修不惊不慌,也不问对方如何得知自己与张奉有牵扯,便坦然答道:“学生从北海一路往南阳游学,囊中羞涩,恰好彼处义舍蔚然成风,而且其中一家非但可以免费食宿,还能给学子提供纸墨,我初来乍到,便忍不住入进住了此处,后来才知道居然中常侍张奉家中所设,便也想离开。却不料……”

    “却不料如何?”

    “却不料刚刚离去不到旬日,便听闻张奉为郎中等人所驱,归宛城闲居,然后闭门思过,谁也不敢多见,义舍什么的自然也是关了。”王修浑身湿哒哒的滴着水,但语气却依然斯条慢理。“若只如此倒也罢了,说不定还是好事一桩。但不过数日,又听人说他举家染病,俨然是时疫作祟,再加上他刚刚失势,也无人上门照看,学生受人之恩,不敢不报……”

    “故此,等张奉家人有所恢复,再加上朝中曹节复起,他家中也恢复了交通,你便主动辞行了?”公孙饶有兴致的问道。

    “非也。”王修低头答道。“学生当日是不告而别……”

    “终究还是怕和宦官扯上关系?”公孙似笑非笑。“所以见到对方有些起色便匆忙而走?”

    王修低头不语。

    “而离开张奉家中以后,不知道是天气闷热外加身体劳累的缘故还是之前真的在张奉家中染了病,反正身子有些不舒服,便想着归乡……总不是想着落叶归根吧?”

    王修愈发黯然:“总得以防万一。”

    “路上规避行人也是此意了?”公孙不由嗤笑。“可自南阳到此处,你骑着那么一匹驽马怕是也有十余日了,哪有这么长时间还未发作的时疫?依我看来,倒是暑气太盛,整日又灌凉水,所以闹肚子的缘故多些。”

    “总得以防万一。”王叔治还是那句话。

    公孙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只是轻轻颔首,然后便转身离去了。而王修望着对方步入雨幕中的背影,虽然是欲言又止,但终究是沉默了下来。

    翌日,虽然有大半夜的暴雨在某种程度上止住了旱情,空气也清新不少,但还是迅速恢复了烈日当头的旧况。不过,从这日起,早有准备的公孙等人选择了天色微亮便即刻动身,每日早间和傍晚赶路,然后晌午歇息的方法,却是比之前几日闷头赶路舒坦多了。

    而这样不过三日,公孙等人便已经走了大半路线,来到了陈留郡己吾城……这里其实已经挨着梁国边界了,距离曹操家中的沛国谯县也不过只有一百五十来里,两日路程罢了。

    但公孙却忽然停下行程,并转道去了己吾城外一处地方。

    “少君。”沿着城外大道骑马而行之时,韩当终于是没有按捺的住。“我有一事不解。”

    “且说。”当先的公孙在马上左顾右盼,丝毫不以为意道。

    “之前那个王修若是真如说的那样,只怕是一个难得的道德君子。”韩当当即言道。“这年头读书之人本身就少之又少,又有如此德行,而少君将来注定是要有所成就之人,又怎么能将这种人才弃之不顾呢?再说了,看他那样子,不仅年轻,而且还颇显穷困,少君又将出任千石县令,也不缺吏职,想要收拢着实容易……”

    “天底下哪里就缺一个书生?”不等公孙回复,娄圭便不以为然道。“而且义公你说他是道德君子,也只是靠着猜测和他的一面之词而已。便是真的,那也说不定是为了刻意邀名……这年头为了名声,这些书生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此言一出,韩当倒是一时无言,毕竟,说起这些士子来,他哪里有宛洛世族出身的娄圭那么清楚?

    “而且依我说,与其把心思放在这些什么‘道德君子’上面,倒不如尽快在塞外掌握一只雄健私兵的好!”韩当是闭嘴了,但娄圭却接着叽叽咕咕说个不停了起来。“等此番见过曹孟德,然后那边和曹节做了了断,咱们就即刻去辽东。那地方地广人稀,又处塞外,天高皇帝远,还有安利号作掩护,到时候就用襄平令的权责,打着商队护卫的旗号,打造出一只千人锐士来……”

    话说,公孙原本正在贪看中原风景,根本懒得理会娄子伯的‘高见’,但是有些话越听越不对头……且不说再往前就是城外一处市场旗亭所在,人烟密集;只说身后的几名侍从虽然同生共死,也不能就如此放纵吧?

    所以,公孙当即回头瞪了对方一眼。

    娄子伯也立即闭嘴不言。

    “少君。”韩当见状赶紧又来打圆场。“天色尚早,咱们为何要在己吾城外盘桓?”

    “我听人说此地有一个熊虎之士。”公孙倒也没有遮掩,便直接说出了目的。“乃是一等一的武力卓绝之人。若是不从此处走倒也罢了,可若是路过此处还不去见一面的话,那就实在是有些遗憾了。”

    此言一出,韩当倒也罢了,娄圭和那几名护卫纷纷变色……娄圭是立即来了兴趣,而那几名护卫则是不免有些愤然。

    武力卓绝这四个字,对于武士而言实在是太碍眼了!更别说,公孙为了赶路,这几日也是辛苦透顶,却又专门为这么一个武士停下路程,也是更显看重。

    “少君,不知此人姓名,又有何事迹啊?”娄圭果然是第一个忍不住追问,他最喜欢这种武士了,而几名护卫也是纷纷竖耳倾听,倒是韩当一言不发,不置可否。

    “陈留典韦,你们听过吗?”公孙当即反问。

    “原来是他!”娄子伯眼睛瞬间就发亮了起来……想想也是,这厮最喜欢结交亡命之徒,而且这大半年他也一直呆在氏的义舍那边,那里是交通要道,知道典韦似乎也不是什么很难以理解的事情。

    其实,公孙也是今年在尚书台才知道了典韦的具体信息……然后立即就把案卷上的那人和自家老娘口中那个‘古之恶来’给重合了起来。

    要知道,无论是娄圭还是公孙都能晓得典韦,绝不仅仅是他们本身在什么地方能接触什么信息的缘故,主要还是这位‘古之恶来’上半年干的一件事情太过于出名了,说是名震中原也差不离,所以无论是市井还是署理天下政务的尚书台都能知道。

    具体来说,典韦是杀了一个人。

    这年头秩序一日比一日崩坏,杀人自然正常,但是典韦杀人却杀的格外霸气,霸气到所有人都生出无奈的念头来。

    话说,典韦之前虽然身材雄壮,勇力过人,大家都知道他有本事,但却并不知道他有多大本事,直到今年上半年,陈留襄邑一个姓刘的人家找到了他,希望典韦能够替他们家报仇,仇人叫李永,是梁国睢阳人。

    嗯,襄邑就在己吾西北面,公孙等人前一天刚刚路过,那刘家人自然就算是典韦的乡人了。而乡人找他办事,以报仇的名义去杀别郡的人,那以这年头的价值观来说,毫无意问是很‘高端上档次’的,更别说人家还‘卑礼厚币’,将姿态做的极佳,所以典韦自然一口就应下了!

    可是,既然麻烦到需要找外人来帮忙,那就说明这件事情本身就很有难度。实际上,梁国睢阳李永这个人,本身是做过一任县君的……没错,就是公孙这个职务,虽然只是个小县县长,但人家毕竟是做过一任货真价实县君的。所以,他家中势力挺大,人也不少,防卫也很严密。

    但是,所以说但是……若非如此,又怎么能衬托出典韦的能耐呢?

    话说,那一日典韦收到请托以后,就驾着一个车子,载着鸡酒,直接来到睢阳李永家门外……那里是个市场,他就把车子停到人家家门口旁边,装作是等人的样子,也没什么人怀疑。

    然后,等到李永夫妇一出门,典韦立即拎着匕首上前,直截了当在门口宰了对方二人,然后又从容回到车上,取出自己惯用的双戟架在车子上,方才扬长而去。

    当时李永门市场上前数百人,哪里能放过他,于是一时间追上去的青壮不下数百,但却没有一个人敢真正靠近车子的。

    而等他离开对方家中四五里路以后,遇到了接应的伙伴,又回头一冲,数百人当即散开,典韦也从容归家。

    讲真,这个过程中,这‘古之恶来’杀的人其实也就只有报仇对象李永夫妇而已,不要说和公孙身后的边郡精锐相比,便是和寻常游侠相比似乎也不是很厉害的的样子!但是,架不住这厮杀人如杀鸡,直入别郡,当市杀人,然后又从容而退……这过程真好像是去赶集一样!

    而那几百号追兵也是从头到尾做了个经典反衬……几百个人不敢去跟一个人动手,至于吗?但真的就发生了。

    总之,经此一事,典韦立即名扬中原……不名扬也不行啊!这案子遮拦不住的,一个退休县君在家门口被人宰了,数百人全程围观件送行,怎么可能拦的住?!

    而且,碍于这年头的社会风气和郡国制度,还真就没法好好治他罪,事情闹了一两个月都没结果,反而只是把典韦名气闹出去了!

    “且不说为人报仇一事算是入了中原豪杰法眼,”那娄圭对着韩当还有几名侍卫依旧侃侃而谈道。“光是事情牵扯到两郡就极为麻烦……陈留郡自然要护着典韦,而梁国那边却又气急败坏,可越是气急败坏,越反过来触怒陈留郡府,所以陈留郡拖拖扯扯,就是不愿意拿人,最后干脆闹到了中枢!我估计,咱们少君就是在尚书台看到的典韦卷宗,这才能知道此人家中大致地址。”

    “那最后到底可曾拿人了吗?”几名护卫早已经听得入神,有人登时就忍不住追问。

    “没有。”娄圭不由苦笑道。“你们莫忘了改元大赦……这年头,就是天子想杀人都得在狱中尽快处决,不然就得在大赦时加个什么什么不赦,然后徒惹人笑!那典韦如今也已经是罪减三等,而本地吏员自然就更懒得再为区区城旦、髡刑之类的刑责过来捉人了,此时这典韦怕是在家中闲居……”

    “不管如何。”韩当在旁轻声言道。“数百人追赶却又不敢近身,此人确实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熊虎之士……不知较当日那吕布又如何?”

    “一马战,一步战?”公孙眉头一怔,倒是随口而言。“且见一见好了。”

    “少君。”韩当突然劝道。“当日吕布是一虎,今日典韦又何尝不是一虎,你是官身,他是刚刚被赦免的杀人犯,万一有所不谐又如何呢?”

    公孙先是微微颔首,然后又微微摇头,似乎早就料到对方会有此一言:“义公心意是好的,但这虎是不一样的……当日吕布曾于夜中以箭对我,那我自然会有些顾忌;可这典韦在门前市中杀人,却只是为人报仇,却并未仗着自己武力卓绝与那百余人相争太急,俨然是心存忠厚不愿伤及无辜。”

    韩当当即颔首认可,而娄圭却又不禁又起兴趣,反过来又追问吕布是何人。

    三言两语说服了身后众人,公孙已然是来到那处极为繁华的市集旗亭下,他也没做遮掩,便直接下马询问起了此地的旗亭亭长:

    “这位亭长,不知道当日睢阳杀李永的典韦家在何处?”

    “典韦吗?”专门从旗楼中出迎的中年亭长听闻此言后赶紧躬身作答。“不瞒贵人,典韦家中在东面无误,贵人若要见他,可要我着人把他唤过来?”

    “哪里需要你唤,我亲自去拜会一下才对!”公孙不以为意道。“不如遣一个本地亭卒给我带路?”

    “呃……理所当然。”这中年亭长打量了一下对面一行人,虽然稍微有些迟疑,却还是赶紧低头答应。“而且,哪里要什么亭卒,下吏自当陪贵人前往!”

    是不是官员,哪个层级的官员,这些基层吏员自然是一眼就能明白。

    公孙自然无话,而那亭长也不牵亭中马匹,只是步行在前缓缓引路,而且此人正在中年,阅历丰富却又言语谦卑随和,倒是让一路上疾驰而来的一行人不免轻松下来。

    “不知道贵人从何处来?”亭长言笑晏晏。“为何口音如此不寻常?”

    “我家少君本是辽西人士,近来却是在洛中为官。”牵着马的娄子伯仗着口音相近笑答道。“故此我们是刚出荥阳(虎牢关在荥阳境内),往此处来的。”

    “下吏冒昧。”那亭长略显好奇的继续问道。“不知道贵人在洛中居何职务啊……实在是下吏长居乡野,未曾见过洛中贵人。”

    “我家少君在尚书台中都官曹任尚书郎,协助中都官曹尚书刘公署理天下治安、灾害等事物。”娄圭倒是张口就来,俨然他在氏那里就是经常对那些亡命之徒如此吹嘘的……当然了,这也不算是吹嘘。

    不过,听到娄圭和那亭长一个大言不惭,一个连连惊叹,牵着马漫步向前的公孙却是显得有些严肃了起来……因为此时想来,不管如何,氏的义舍交给贾超这个粗人打理,怕是要废掉的。

    但这也实在是没辙了,当日出洛太过于仓促,而且说到底,正如娄圭之前所言,此番拜访完曹孟德以后,那自己的心思无论如何都该……或者说也只能放到辽东一地了。别的东西,也就只能放一放了。

    而就在公孙面色不渝,胡思乱想之际,众人已然是慢悠悠的来到了目的地所在。

    “回禀贵人,这里便是典韦家中了。”亭长指着一处大门紧闭的宅院言道。

    “大白天居然关着门吗?”韩当不由皱眉。

    “还请……”

    “这典韦家中颇为富裕?”回过神的公孙忽然打断了娄圭的话,然后直接出言询问。“这宅院倒也阔气,是他家中本就富还是刘氏给他的钱多?”

    “贵人猜的不错。”这亭长正色解释道。“典韦在此处的家宅是刚刚买下的,用的便是那襄邑刘氏为报他恩德所赠的财货……须知道,典韦虽然是个豪爽性子,却要顾忌家中父母俱在,所以有了钱后便买了此处宅院奉养家中老人!”

    “原来如此。”公孙恍然之后却又有些感叹。“父母俱在吗?那为何又白日大门紧闭呢?”

    “回禀贵人。”这亭长继续言道。“典韦为人豪爽而又忠厚,有武力却不滥用,所以很得乡民的拥护,此地平日里也是常常大门洞开,然后往来人流如织的……”

    娄圭和韩当愈发茫然,但公孙却不由失笑:“所以,只因为今日有我这个恶客上门,方才大门紧闭吗?”

    “贵人!”这个亭长忽然免去头上所戴木冠,从容下跪请罪道。“下吏有罪。”

    “你有何罪啊?”公孙忽然笑意顿无,并一时叹气。“不就是以为我是来捉拿典韦之人,然后便亲自拖延于我,复又让人暗中前来报信,让他躲避吗?多老套的手段?”

    韩当和娄圭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下吏愿受责罚。”这亭长面色涨红言道。“然而下吏有一言不吐不快,还请尚书郎许我陈述一二!”

    “说吧!”不知为何,公孙忽然间只觉得牙疼的厉害。“此事一出,怕是你也要郡中闻名了,届时莫说我一个尚书郎,便是真正总理天下治安的中都官尚书刘公来了,又哪里能管得住你说话呢?”

    “请贵人明鉴,下吏虽然只是一个升斗小吏,却绝非是邀名之辈!”那亭长闻言面色愈发涨红。

    “你且说,我没有嘲讽你的意思。”公孙赶紧劝道。

    “是。”亭长昂首咬牙言道。“那典韦杀人有罪,我自然知道,后来虽然有改元大赦,却也活罪难免,此事下吏也比谁都清楚!之所以不抓,乃至于今日开纵于他,乃是因为下吏惭愧,而非是枉纵!”

    “惭愧?”

    “然也。”中年亭长面色激愤道。“我出任亭长十余年,眼见着世道一日日败坏,盗匪一日日增多,周边各地也越来越凋敝,以至于动辄就有官吏明夺,盗匪暗抢……如此局势,我执掌此地治安,却常常束手无策!而典韦虽然是个罪犯,可是因为他的缘故,这些年此地竟然无人敢犯,官吏不敢来此多收赋税,盗匪不敢来此劫掠!此地能平安一时,繁华一时,不是我的功劳,全都是这典韦的……而说起治安一事,我一个吏员却不如一个罪犯,难道不该惭愧吗?”

    “所以呢?”娄圭气急败坏。“你到底想说什么?”

    “并无他意!”这亭长直接叩首言道。“只请洛中贵人捕我便是,不要去追索典韦!此地可无亭长,不可无典韦!”

    公孙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我是后来增加的分割线

    “太祖过陈留,道逢北海王修。修以病故,不与人交,太祖叹其德而不取。韩义公、娄子伯在侧,义公不解,以子伯智问。子伯晒言:‘明公以己度人,不敢信其德,且不取也!’义公复问:‘子伯何以信耶?’子伯复言:‘予亦不敢信也!’义公遂哂。”《新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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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盛意(上)

    “少君这是何故?”

    韩当惊愕万分,赶紧松开缰绳去拦住自家主公,却终究是碍于对方威势渐长,不敢真的去拉拽,只好反身斥责地上那亭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家少君刚刚被外放了千石县令,此行是去赴任的,听说典韦的勇名前来拜会,或许有征辟的意思,哪里是来捉他的?你这人真是可笑!”

    中年亭长闻得此言一时惊愕,但马上还是低头不语了起来。

    韩当见状也是无言,更兼自家主公依旧默不作声,居然直接翻身上马而走,那他也只好带着几个侍从转身追过去了。

    倒是娄圭一时恍然大悟,然后不由幽幽一叹,方才牵着马调转身去了:“既如此,亭长须记得我家少君的恩德!”

    “敢问贵主姓名?”那亭长闻言愈显惭愧。

    “辽西公孙!”娄圭一边说着,一边却也翻身上马追了出去。

    一时间,只留下那亭长孤身跪在典韦家门前。

    “少君何必跟这种人生气?”韩当马术惊人,追上去以后就在马上询问。

    “我哪里是生气?”公孙闻言不由嗤笑,却是放缓了速度。“正如你所言,我何必与此人生气呢?”

    韩当一时无言。

    “我之所以有些郁闷,其实是觉得自己被日头烤晕了脑袋,做出了这种无谓之举。”公孙说到此处倒是认真叹了口气。“我一个即将往辽东赴任的辽西人,妄图招揽一个有家有口,还甚得乡里拥护的中原武士,这不是白费心机吗?”

    韩当毕竟只是个武夫,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解。

    “少君这是有自知之明,兼长者仁心!”就在此时,娄圭却是从后面拍马赶到。“所以何必叹气呢?”

    这下子,反而轮到公孙一时无语了,仁心倒也罢了……可如何又成了长者?

    “子伯这是这么说?”韩当也是一头雾水。

    “义公你看,”娄圭当即在马上笑道。“这中原之地,乃是四战之地,一旦乱起,必然会兵祸连结,而典韦这个人,勇武卓绝,他在这里一日,却总是能保一乡平安的……”

    “确实如此。”韩当不由感慨点头。“只是盗匪连结,这亭长便心忧不已,不愿意让典韦离开,何况是战乱呢?若真有战乱,只怕这典韦是要被推举出来做个军头,继续维护乡梓的。”

    “正是这个道理。”娄圭不禁正色言道。“那亭长担忧少君抓了典韦后而让此处失去庇佑,可咱们少君却是明白,不说抓捕,便是征辟走了典韦,不也是一回事吗?都是让此处乡民失去依仗而已!所以咱们少君才会转身便走……他非只是知难而退,更是一片仁心,不希望本地在失去典韦后遭到兵匪荼毒。”

    韩当和那几名侍从各自恍然大悟,然后再去看自家主公的眼光也是又多了几分尊重。

    公孙自然懒得解释……其实,娄圭所言的仁心,也就是恻隐之心,自己还真是动了的,但也就是几分而已,却不能说是主因,真正的主因其实还是‘无能为力’四个字。

    说白了,这年头地域认同感太高,你就算是有了出身和名望,那也只能吸引一些有选择权的士人,未必就能这些扎根地方的大小豪强动心……话说,经过上百年的分化和锤炼,现如今豪强在大汉是什么?是没法子获取正经仕途的地方势力,而他们的大部分利益都来自于本地乡土,这些人是没有勇气和实力脱离本土的。

    当然了,你不能说典韦有资格称之为豪强,毕竟他这人的出身跟豪强差太多。

    但是很显然,眼看着世道渐渐不安稳了起来,他这个武力卓绝的游侠却被动的受到了乡人的拥护和团结,隔壁大户给他送钱、请他报仇,当地吏员为他做遮护,乡人们把他家当做了真正能解决问题的地方……

    如此情形之下,即便典韦本人还是那个性格淳厚、武力卓绝的地方游侠,却也沾染了一些豪强的特征!

    一句话,乡人们不会让典韦走,典韦也不可能因为自己一个辽东县令的招揽便抛弃家乡而走,就算是公孙许诺把对方父母一起带走好生照料怕也不成!

    正如娄圭所言,典韦这种人应该就会呆在这里,保一方平安,而等到乱起,乡人们还会组织一支武装力量让他来领袖……若是盗匪来攻,他会迎击,而若是朝廷的人过来,他会带队投军……直到有一个人慧眼识英雄,将他引为心腹,然后转战四方,名垂青史!

    当然了,这个人得是陈留郡正儿八经的统治者,或者是左近的乡人,又或者是左近的乡人兼陈留的统治者!

    否则,典韦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他的麾下!

    所以说,曹孟德果然还是有天命的吗?!而说到有勇气脱离本土的豪强,孙文台果然是个一等一的英雄吗?那袁本初离开家乡往河北去建立基业,最后却陷入河北、南阳内斗的窘境,果然也是有深层缘由的吗?可为什么光武却能够调解手下河北、南阳两地豪强的矛盾,然后再造神州呢?

    人生于世,莫非真有气运和天命?

    公孙一路行来,也一路胡思乱想,却连续两日皆不得其解……而恍惚间,他却已经在夏日炎炎的盛暑中来到了位于沛国、梁国交界处的谯县郊外!

    正在家闲居苦读的曹孟德听闻此事,大喜过望,然后执帚出迎。

    公孙下得马来,不顾浑身汗水,劈手夺掉对方手中扫帚就扔到一旁,然后便与对方执手相笑。

    “之前洛中一别,我还以为下次相见要等到各自鬓如霜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能与文琪再会了。”相隔数月,曹孟德的身量并未长高,但说话间却显得更加放松和惬意,而且这种放松是由内而外的,和之前在洛中故作的豁达多了不知道几分自在之意。

    “有人不辞而别,还做了梁上君子,我身为名儒子弟,又怎么可能不效仿先贤,来给贼人做一番教导呢?”公孙也是面带笑意,却是暂且将之前所思所想俱皆抛在脑后。

    “原来是追过来劝我从善的吗?”曹孟德不由哈哈大笑,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然后,他又赶紧上前与娄圭相见,便是韩当以及几名雁门出身的侍从,也都纷纷执手相见。

    他这人为人豁达而又风趣,对谁还都不摆架子,倒是很快让来做客的一行人觉得‘宾至如归’了起来。

    不过讲真,可能是最近想的事情比较多,公孙见到如此情形居然又想起了那个跟谁都能说上话的刘备来了……也不知道后者如今到底在干吗?

    “文琪。”一番嘈杂之后,曹操便拉着对方手进入自家所居院落。“天气如此炎热,你还专门来访我,是真的来寻我喝酒,还是有什么正事?”

    “却有三件要事。”公孙挽着对方胳膊,也是正色言道。

    “三件?”绕是曹孟德为人豁达,也是不由大奇,便当即停在院中。

    “然也。”公孙也认真答道。“其一,我离开洛阳时记得孟德兄未竟之事,便专门寻了何贵人兄何进何遂高帮忙,此人与我相交极好,便一口应允我,一定要让宋皇后和宋氏全家得以安葬……孟德兄不妨派人去打探一二’恐怕旬日间就会有好消息了。”

    曹操闻言也不说话,只是不由连连晃动对方双手,以示心意。

    “其二,”公孙复又言道。“我来时洛中局势大变,孟德兄全家被贬,想来对此事也想知道的清楚些,却又无人在洛中旁观……此事说来话长,咱们不如晚间慢慢说来。”

    曹操自然不无不可。

    “其三,”公孙面色忽然一变。“孟德兄不要以为我是说笑……请务必将我家那只胖猫还我!”

    曹操登时目瞪口呆:“你还真是来追究此事的吗?”

    “孟德不晓得。”娄圭无奈上前解释道。“那只狸猫非比寻常,乃是我家少君与少夫人初识时赠与的礼物,后来我家少夫人在辽西柳城又遇到鲜卑,身边旧识家人俱被屠戮,只有这一只猫……”

    “此事我知道,”曹孟德一时头大如斗,便赶紧打断了对方的话。“我也晓得子伯你的意思了……莫非文琪家中还因此事闹得颇不和谐?”

    娄圭自然闭口不答,而公孙则不由叹气:“这样好了,孟德兄将那狸猫还我,我过几日遣人送你一只相似的!”

    “这个……”曹操尴尬搓手道。“文琪远道而来,又是盛暑,不如先沐浴更衣,然后去拜会我家大人,晚间设宴时再做说法?”

    公孙心中登时有所警惕,但终究是浑身臭汗,黏着不堪……而且,反正人都到了,他还真不信对方能赖下去,便当即点头应许。

    而接下来自然不必说,公孙等人沐浴更衣后立即去拜见了那位‘喜欢胖妞’的曹嵩……曹嵩对收尸什么的其实并不感兴趣,但是对洛中局势却是格外关心,不仅问题多多,还示意公孙晚间可以细细跟他儿子说,然后让他儿子再去汇报。

    讲实话,公孙对对方的急切其实是颇不以为然的……因为曹氏如今的局面看似跌入了低谷,但却已经触底了。而且,曹操的祖父曹腾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人,朝中受他恩惠的重臣数不胜数,天子身边不缺为曹氏不停美言之人。

    不说宫中了,只拿公族中举例来说,洛中名门种氏,这家人第一个登上三公之位的名臣种,就干过这么一件事……他出任益州刺史的时候,有蜀郡太守去贿赂曹腾,半路上被种给发现,这厮脑子一抽就直接拿这个去弹劾曹腾。而不出所料,桓帝见到奏章后勃然大怒,且不说这是蜀郡太守的单方面行为,曹腾并没有收到贿赂,便是曹腾真收贿赂了,拥立之恩摆在那里,该死的也是你种吧?

    但是,种还是活了下来,并一路官运亨通,既出任过总揽北疆军事的度辽将军,也做过三公之位,真正的位极人臣……而洛阳种氏,也自此勃发。

    怎么回事呢?很简单,当日天子大怒,要治罪种的时候,是人家被弹劾的曹腾找天子求的情!而且非只求情,曹腾居然还向桓帝一一列举了种此人之前的功绩和德行,然后公开称赞此人为能吏,并推荐重用……后来的事情自然不用说了,种从此以后天天跟人讲,‘若非是大长秋仁义,哪里有种的今天’?

    要知道,人家曹腾历侍四帝,参与辅政数十年,类似于这种刻骨铭心的人情遍布洛中内外……所以,曹氏怎么可能会一蹶不振呢?忍个几年自然会再次起复!

    当然了,曹嵩是何想法公孙并不在意,他的想法人家曹嵩也未必在意……实际上,公孙真正在意的是接下来认识的人:

    敢于‘休夫’的丁夫人,丁氏乃是谯县大族,向来与夏侯氏、曹氏并称,然后三族世代联姻;

    尚在襁褓中的曹昂,乃是曹操小妻刘夫人所出,但刘夫人产后不久便死,所以这个孩子俨然是丁夫人亲自抚育;

    还有曹操连襟夏侯渊,没错,这位妙才兄刚刚娶了丁夫人亲妹;

    然后自然少不了才十岁的曹仁和才八岁的曹纯,二人的姐姐便是那宋皇后的嫂子了……所以他二人不知道是得到了长辈的吩咐还是经此大变成熟了不少,反正对公孙格外恭敬;

    而有意思的是,曹操居然还有一个庶出的弟弟曹德,也是奇怪……当然了,仔细一想,怕是这厮日后是被他爹给连累了,故此名声不显!

    “文琪怎么还不入席?”曹操一振衣袖,毫不顾忌的盘腿率先坐下。“是嫌我这里菜肴简单还是不习惯这种老式矮几蒲团?没办法,我家里最近开销不少,买不起洛中、河北流行的那种高腿家具。听人说,自从你师刘公带头在洛中用那种家具以后,那高背椅子都叫太尉椅的,价钱也是飞涨……”

    “非也非也。”公孙也是随意落座,然后方才言道。“我是以为还有别人要入席呢。”

    “哪里有别人?”曹操当即失笑。“我就是怕那些长辈过来闹得不自在,所以此间俱是同辈之人,随意便好!”

    “我是说……”眼看着从夏侯渊到曹纯,从娄圭到韩当,众人纷纷入席,公孙便终于直截了当问道。“之前孟德兄洛中所言夏侯元让和曹子廉为何不在啊?你当日可是说要与我做个中人让我和他们都结识一番的……”

    话音未落,向来通脱豁达的曹操面色突变,居然直接把脸一甩,连眼睛都不眯了!

    而其余众人,除了出来见客的丁夫人微微蹙眉外,却是纷纷失笑。

    公孙自然不解。

    “白马中郎有所不知,”夏侯渊微微拱手笑道。“我那族中兄弟夏侯元让自从做了半年逃犯以后,常常四处游荡,结交豪杰……这几日,他正好往陈国访友去了。”

    公孙微微颔首……这就没办法了。

    “至于说子廉兄长和大兄之间,”旁边的曹德也无奈解释道。“二人最近正在闹生分……着实让公孙郎中见笑了!”

    “见笑什么?”曹操听得此言气不打一处来。“他曹子廉家中怎么可能比我家穷?县里来收算钱,族中居然我家最多!我家哪有他家有钱?我说他暗地里贿赂了县吏,他居然说我诬陷于他……如此明显的事情,有什么好诬陷的?”

    原来,曹操族中举族被罢了官,而当时的沛相不是别人,正是王甫的侄子,也就是那个滥杀的王吉,此人当然要做出姿态,于是便要谯县这里去曹家收赋算,也就是人口税和财产税……收就收呗,而曹操回到家中亲自管了家之后才知道,族中各户居然他家的算钱最高!可族中最富的一家人明明就是曹洪家中!

    这下子,初次管家的孟德兄登时就不高兴了……凭什么啊?然后还不免仇了一次富,对着自己族弟曹子廉摆了一次脸……说,是不是你曹子廉贿赂了县吏?

    而曹洪听到这种指责后勃然大怒,无凭无据的,凭什么说我贿赂了县吏?

    于是,两兄弟居然为这种破事吵了起来,也是有意思。

    “就是这个样子了。”曹德介绍完毕,不由愈发尴尬。

    然而,公孙听完介绍,居然不顾客人体统和曹氏脸面,当场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文琪这是何故?”周围人愈发尴尬,便是气鼓鼓的曹操也不面无语了起来……感情,我们兄弟起了纷争,你却在这里笑话吗?

    “孟德兄果然是没做过吏员啊,”公孙止住笑意,赶紧言道。“依我看来,此事只怕还真不是曹子廉所为……乃是县吏自作主张!”

    宴席中人俱皆茫然。

    “这是何意?”曹操正色询问道。

    “那曹子廉家中可有人位列公卿?”公孙笑眯眯的问道。

    “这倒没有。”

    “两千石?”

    “子廉父亲,我那过世的叔父只是做过一任六百石县君罢了。”

    “这就对了。”公孙收起笑意正色言道。“哪里有位列公卿、又是族中嫡脉这家人,财产比族中其他人要少的道理?真要是那样,恐怕曹氏就要在县中丢大脸了!其实那县吏也是辛苦……他哪里敢让你家的算钱比曹子廉家中的要少呢?”

    且不说其他人,曹操何其聪明,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过来,然后便不由面色青红不定,以至于顾左右而言他:

    “夫人,你之前所言歌舞何在啊?”

    丁夫人闻言知机起身行礼道:“公孙郎中,其实本来我家中并无歌舞,但说来也巧,近日正好从琅琊那边来了一家流浪的歌舞伎乐,听说歌舞俱绝,正在谯县落脚,我便自作主张迎了过来,恰好为郎中助兴……还请郎中稍待,我这去取歌舞过来。”

    公孙赶紧回礼,不以为意,他只以为这是人家丁夫人要退场开宴的托词……作为女主人,宴席上来见一面是礼仪,却不适合一直呆在这种场合,而歌舞伎女上来了,她自然就可以从容告退了。

    我是喝了鸡汤的分割线

    “卞夫人者,本倡家也,汉延熹三年十二月己巳生于齐郡白亭,有黄气满室移日。卞父怪之,以问卜者王旦,旦曰:‘此吉祥也。’”《旧燕书》.方士列传

    ps:感谢书友四眼鸟人、寂寞灬好了、鹧鸪鸟的打赏,也谢谢大家的关心,不过至于牙的问题嘛,一时半会也没辙,治疗周期挺长的,有的罪受了。昨天那章6300字,这一章5300,……我记着呢,差的字数一定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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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盛意(中)

    歌舞这种东西,公孙见得太多了,毕竟他在洛中怎么说也算是半个风云人物,虽然自己很少享受,但见识却是到位的,所以也就没太在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实际上,也确实没什么可在意的,只见一个布衣老头和几个乐师进来团团作揖,然后就拿出琴瑟鼓笛来,并由那个老头率先独奏一曲琴乐为众人助兴……呃,实话实说,还没蔡邕弹得好听呢,也就是地方风格不同,听个曲调而已。

    总之吧,正如公孙所料,丁夫人借着上舞乐的时机直接告退,连带着把尚在襁褓中的曹昂也抱了下去,倒是曹仁、曹纯这两个半大顽童依旧留在了这里,而众人也不以为意,只是借着琴声开了宴。

    当然了,说是开宴,也没什么礼仪可言,这主要是曹孟德本人是个不着调的,公孙其实也挺烦那些东西,而既然一主一宾都是那个样子,此地又无长辈,那自然是不免有些放浪形骸了。

    先是公孙说了一些当日曹操不辞而别后的洛阳局势,引得众人啧啧称奇。但可能是曹操回到家中以后,意识到自己短时间内不大可能再登仕途,所以对这个话题有些不耐烦,到最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众人居然开始说起了笑话,以及各地奇闻异事。

    “去年的时候,华佗华元让回家祭祖,然而刚一回来,就有梁国一家人邀请他过去。”曹德对着坐在上首与曹操并列的公孙认真言道,他也是看出来了,对方对这个华佗的故事格外感兴趣。“说是他家主人腹中有一硬块,坚如钢铁,疼痛难忍,华元让并未推辞,便直接去了,孰料他刚赶到彼处,那人居然已经死了……”

    “莫非是活死人?”公孙不由好奇问道。

    “非也。”曹德连连摇头。“那人是死的不能再死了,不过他死前曾有遗言,一定要把自己腹中硬块挖出来,让华佗亲眼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否则绝不瞑目!而那人儿子虽然不舍,但终究父命难违,便忍痛挖出了自己父亲腹中之物,恰是一个铜铁矛头之类的东西。”

    公孙愈发听得出神,而此时,那老头一曲奏罢,也是颇为识趣,便止住乐器,后退在堂前,只是在那里赔笑而已。

    “那家人将此物奉与华佗,华元让只是一看便不由叹气,然后从箱中取出一药来,放在那矛头之上,铜铁矛头居然直接化成了一滩酒水。”曹德言道此处不由肃然。“按那华元让所言,饮酒之事万万不可成性,否则便会在体内各处化成硬物,一旦发作疼痛难忍……”

    “放屁!”刚刚给公孙斟完酒的曹操忽然作色。“人生在世,要的就是酒入喉肠,一番痛快,这番故事,必然是那个不懂酒中三味的蠢物拿华佗做名,故意恶心我辈人物的!喝酒便是一时有些头疼肚子疼,哪里又会疼一辈子?”

    曹德欲言又止,但终究是不敢和自己亲兄长顶嘴,只能唯唯诺诺。

    不过,公孙闻言却是先摇头复又点头,然后又举起杯来:“孟德兄所言甚至,人生在世,得意也好失意也罢,都可以先尽欢,美酒友人在侧,想什么以后之事……且满饮此杯!”

    曹操闻言面色微微一变,但马上就释然大笑,也是举起杯来:“说的好,文琪正在得意,我曹孟德正在失意,然而知己相逢,管他什么明日如何,且饮……都饮,子伯,还有那位韩义公,都饮,曹仁、曹纯你二人也可以共饮一杯!”

    众人当即大笑,也是一饮而尽,便是曹仁和曹纯两个熊孩子也有侍女上前给斟了半杯酒,然后暂时饮下。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放下杯后,才十岁的曹仁忽然站起身来,主动说起了一件神异之事。

    “当日大兄并不在咱们谯县,所以没看到。”曹仁连比划带说,简直是手舞足蹈。“那条黄龙的眼睛比灯笼还大,而且夜里还会发光,就一直伏在那口井中,任人观看……然后等到有一日风雨大作,第二天再去看时,那条龙就已经没了,我听我家大人说,那黄龙遇见风雨,便可扶摇直上!”

    曹仁所言,公孙也知道,乃是谯县之前数年最出名的一件事情……熹平五年三月,有黄龙出现在了谯县的一口井中,后来忽然不见,事情被当时的沛国相王吉上报到了朝中,被定为了天子成年主政的祥瑞。

    “净是胡扯!”然而听得此言,坐在上首的曹操却一拍几案,当即就呵斥了起来。“曹仁,我当日不在谯县,你小子便在了吗?!我怎么记得黄龙见谯那一年你跟你爹都在洛阳呢?当日叔父大人是不是正在洛阳做长水校尉?小小年纪不学好,怎么瞎话一套一套的?”

    此言一出,满堂哄笑,就连之前听得最入神的韩当也是尴尬一笑。

    而曹仁则面色涨红,连连摆手:“我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是伙伴们都这么说,想来也是真的……”

    “真个屁!”曹操又是一拍几案,半点都不给熊孩子留脸。“我再问你,你也说了那条黄龙当时是在井里的,井口有多大?如何眼睛又如灯笼了?那黄龙要是上了天眼睛如灯笼还差不多,在井里面的时候如何能有灯笼大的眼睛?”

    众人再度哄笑,而曹仁被自己大兄怼的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在那里瞎比划……反而更惹人笑。

    公孙也是不禁摇头失笑……这就是后来曹氏宗族第一大将,屡屡方面之任的顶级上将了。可如今却和一般好吹牛的熊孩子并无区别。当然了,那八千破十万的张辽想来此时也只是在乡中整日打架斗殴而已,而同在此间,日后领袖虎豹骑的曹纯,更是连吹牛都还不会呢,只是随着其他人一起傻笑而已,然后引得他那恼羞成怒的亲兄长一通乱锤。

    “不过……”笑完之后,公孙却不禁好奇询问道。“黄龙见于谯之事,天下人尽皆知,想来也不会是捕风捉影之事吧?”

    曹操端起一杯酒来自顾自的喝下去,却是抬手指向了夏侯渊。

    夏侯渊当即颔首,便认真答道:“不瞒公孙郎中还有兄长,当日我确实正在家中,所以事情出来以后,专门去那口井处看了那条龙,眼睛大如灯笼是胡扯,但果然是浑身黄色,颇显神异……”

    “居然真有龙吗?”曹操当即一惊。“我还以为是龙孽!”

    “我也以为是龙孽!”一直只是听故事的娄圭也忽然出言道。

    所谓龙孽……是指无端传出关于龙的祥瑞谣言,按照儒家的解释,乃是天子不能掌控局势的应兆。

    而且,曹操有这个想法是正常的,其实若不是这条龙出在谯县,公孙怕是也会认定那玩意是个谣言……毕竟,当日沛相乃是当权者王甫的侄子王吉,而以王甫那厮的肆无忌惮,在天子成年,移交权力的时候,弄这种事情糊弄天子也是正常。

    甚至,关于龙孽这种东西,曾经有明白人解释的很清楚。

    比如说巴郡曾出现过类似谣言,说哪个潭水里有龙,巴郡太守便想上报,但下面的有个清正的吏员却干脆揭开了谜底……原来,当时天气炎热,很多人下那个潭水中洗澡,看到水里有什么东西让水变得浑浊起来,就互相开玩笑说里面有龙……实际上,并无一人亲眼所见。

    但是听夏侯渊这半句话,似乎他当日是亲眼所见,这就难免让曹孟德有些愕然了。因为别人不清楚,曹操是很清楚自己这个连襟兄弟有多么实在的。

    实际上,不仅是曹操,便是公孙也早就表情变幻不定了起来,而他的心思就更加复杂了……黄龙见于谯,若真是有龙,怕就是应在你们曹家吧?!

    不过,天命这个东西真的存在吗?要是真存在,那自己之前在洛中见对方落魄而升起的小心思,岂不就是个笑话?!

    一念至此,公孙愈发心思晦明不定起来。

    “那物确实神异。”夏侯渊此时已经在继续讲他的见闻了。“浑身黄色夹着黑斑,长有龙须,只是呆在井底不动,而井水又浑浊,我在井口守了半日,也只是看到一鳞半首,井底昏暗,我也不好说那是不是鳞片……”

    “有多大?”曹操认真问道。

    “不好说。”夏侯渊微微比划了一下。“或许有一臂这么长?”

    曹操当即举杯嗤笑:“想不到连妙才也被骗了,我就说嘛……井水中犯浑,一臂长的黄色物什,指不定是井水被污了,然后一条积年的黄辣丁从底下冒了出来!或者干脆是条黄色水蛇也说不定!”

    公孙不由笑出声来……自己好不容易对这厮有了点神异之类的尊重,却又被这厮亲口给毁了。

    “当日我也是不信的。”夏侯渊正色道。“可是兄长不知道,等到那夜黄龙消失之时,风雨大作,雷电交加,满县人都能看到龙挂于天,电光闪耀,便是我也是从榻上坐起,观了半夜风雨。”

    这话一说出来,从曹德到曹仁,从韩当到娄圭,堂内众人大多肃然。

    “焉知是同一条龙?”曹操放下酒杯依旧摇头。“雷雨天中有龙出没于天上本是自然,井中那条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物什指不定是当夜井水暴涨,从暗道逃了出去,未必真就是龙……”

    夏侯渊倒是一时无言,而公孙也是想起了自家老娘教导的什么闪电自然现象……一时也是无言。

    “且不说这些了,”曹操似乎自斟自饮的有些上头,便继续问道。“那口井见在何处?”

    “县城南面十五里,涡水之畔的雉乡。”夏侯渊赶紧答道。

    “明日且去看看!”曹操再度拍了几案。“文琪来否?你能留几日啊?”

    “只能留三四日而已,”公孙坦然答道。“不过,我本来就要去涡水畔走一遭的,顺便一看也无妨。”

    曹操登时好奇起来:“你去涡水畔何事?”

    “我母亲便是沛国谯人,离乡……二十余载,只记得旧日在涡水畔居住。既如此,我为人子,又来到谯县,岂能不去凭吊涡水?”公孙倒是理直气壮。

    “少君之前为何未曾与我们说?”便是韩当也有些惊愕。“不曾想老夫人居然是谯县人。”

    “我也不想文琪母族居然是我乡人。”曹操也是一时感慨,不仅如此,堂内谯县众人也都陡然多了几分亲近之意。“不知道是哪家哪族,又何时去了辽西?”

    “不晓得。”公孙心中早有腹案,便当即坦然摇头。“我家大人从未提及此事,但从母亲才学来看应该也是世族……我个人揣测,或许当年她乃是犯官之后,发配辽西,然后宗族离散,便在辽西嫁给我父。”

    “这倒是合情合理。”曹操恍然大悟。“只是二十余载,彼时事件多已模糊,未必打探的到了……”

    “也不必打探。”公孙赶紧打了哈哈。“我家大人似乎有所隐,所以也不愿意我追索此事。”

    众人听得此言,虽然皱眉,但却也无话可说。

    “那就罢了。”曹操稍一思索也就不再多问,而是自顾自的又斟了一杯酒。“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明日带公孙郎中去看那条有黄龙出没的古井。”曹德赶紧提醒道。“顺便凭吊涡水。”

    “是了。”曹操美滋滋的咽下了又一杯酒水,然后略显感慨道。“其实说到神异之事,我也曾亲眼见过,而且就在半月之前。”

    公孙登时瞪大了眼睛。

    “半月前天气渐热。”曹操眯着眼睛捏昂然言道。“我在家无聊,便弃了手中书卷,去往县西密林中射猎,当时去的仓促,只是一马、一刀、一弓、一狸而已……”

    公孙难得冷笑一声。

    “一开始并未寻得什么要紧猎物,只是射了两只兔子,一只雉而已。”曹操继续言道。“然而到了午后,我拴马在林中,自己在树荫下午睡之时,却是忽然感到腥风阵阵,然后马匹嘶鸣,惊醒之后,仓促持刀而起,却是见到一头吊睛白额猛虎自林中扑出……”

    听到这里,公孙已经是面无表情;夏侯渊只是摩挲着自己膝盖,颇有些坐立不安;曹德低头不语;娄圭连连捻须冷笑;倒是韩当和曹仁、曹纯两个熊孩子一起瞪大了眼睛,俨然是听进去了。

    “当时我是准备奋力一搏的。”曹操以酒杯连连叩击几案,却是专门扭头跟自己身边的公孙讲道。“孰料,那老虎一声大吼,我这腿就先软了……”

    公孙依旧面无表情,也不出声,只是等对方继续说下去。

    “可就在此时,”眼见着对方并不上钩,曹孟德只能硬着头皮扯下去了。“我身边带着的那只狸……也就是文琪所赠的猫了,忽然上前,跳到了那老虎的头上……”

    “然后吊睛白额大虎便一动不敢动,任由你逃离?”公孙冷笑反问道。

    “不是不是!”曹操赶紧摇头。“我那时候怎么会逃呢?我当时直接就拎起刀来,将那只老虎砍死在了林中……”

    “老虎见在何处?”公孙双手一摊,毫不客气的反问道。

    “抬进来,抬进来!”早有准备的曹孟德扔下酒杯连连挥手喊道,然后居然真有一张虎皮被几个仆人给抬了进来。

    曹德依旧低头不语,夏侯渊扭头无言,然后曹仁和曹纯兄弟俩立即兴奋的跳到堂中去摸那只死老虎……而公孙却再度冷笑一声,并朝韩当努了下嘴。

    韩义公得到自家主公示意,当即上前摸了下虎头,并认真查看了一二……然而,这一查看不要紧,仔细打量完毕之后却不由大失所望。

    “义公,这老虎死了几年了?”一旁的娄圭见状不由拊掌笑问道,然后复又对着自己座旁的曹德解释道。“皮货在北疆是硬通货,义公是辽西人,这种检验皮货本事便是不熟练也应当知晓一二……”

    曹德尴尬万分。

    而果然,韩当连连摇头,然后朝公孙躬身一礼言道:“不瞒少君,这只老虎怕是已经死了三五年了……”

    公孙仰头哈哈大笑,曹德与夏侯渊俱皆脸红,倒是被人当场拆除的曹孟德强做镇定,丝毫不慌。

    而曹仁这熊孩子却是有意思,只见他伸手往自己大兄身上一指,不由愤然:“大兄说我吹牛撒谎,为何自己又吹牛撒谎?”

    “我自是吹牛,关你何事?!”这下子,曹操终于也是恼羞成怒。“小孩子喝了二两酒便不知尊卑,速速与我滚出去!”

    “我去找嫂子说此事去!”撂下这话,曹仁也不生气,只是拍拍屁股便走了。

    只把曹孟德气得七窍生烟。

    “行了!”公孙见状不由无语。“孟德兄不必再装了,你到底是多不想还我的猫,以至于编出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来?我不是说了吗,这猫是我妻爱物,你带走不过数月,难道真爱的不行?等我汇合妻子,回头送你一只相仿的便是!”

    曹孟德也是尴尬万分:“不瞒文琪……罢了,明日去涡水,我路上自然给你解释。”

    公孙心知有异,便也不再追究,但不管如何,经此一闹,酒宴气氛终究也有些尴尬了,而下首众人皆是上首二人下属、弟兄,又不好插嘴多言的。

    “诸位公子、少君。”就在这时,那弹琴的老头却很有眼力界的笑着上前作揖。“小老有一请,不知道各位能否应许啊?”

    下首众人中,要数娄圭反应最快:“你这老头来此处当是收了钱的,可到现在也不过弹了一首琴曲,已经是便宜你了,怎么还有所请啊?”

    “不瞒这位公子,”老头赶紧谄笑言道。“我所请者,正是要献上歌舞一事……我们卞家本是琅琊乐家,世代为乐人,也是有些压箱底的东西的,而今日原本想要奉上的,乃是一人独舞。”

    “那便送来就是……”曹操也反应过来,然后连连催促。“还有何请啊?”

    “不瞒公子,在下出身卑鄙,未曾见过如此神异之物,”老头赶紧俯身恳求道。“还请以此虎皮为台,让小女奉上一舞,不知诸位公子意下如何?”

    公孙此时也是恍然大悟,然后便赶紧拊掌大笑:“正要见识令爱姿容与舞姿!”

    我是血盆大口的分割线

    “曹操常行猎,逢虎。虎哮吼奋迅,左右咸惊汗,操亦无能为也。当此时,忽见一物从林中出,如狸,超操车轭上。虎将至,此兽便跳于其头上,虎即伏不敢起。于是遂杀之,得虎皮一张。此兽还。未至城三十里。路中狗皆伏。无鸣吠者。”《搜神记》

    ps:傍晚先去正式拔了牙,两颗牙……拔到一半血肉模糊,然后医生说你不要睁眼睛,我看的得慌……我当时打了麻药,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想笑……而现在却只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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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盛意(下)

    见到公孙与曹操俱皆呼喊舞乐,众人也齐齐强打精神,准备将这件尴尬之事给就此放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然而,那卞姓老头退回到堂前门槛处以后,却并未直接喊自己女儿出来,反而是由他开始,几个人率先奏了一段音乐。那乐声虽然是几人合奏,却节奏缓慢,毫无吵闹之意,倒是显得飘忽而清婉……

    不过,这么奏了一小会功夫后,却依旧不见有人来。

    公孙和曹操倒也罢了,毕竟见多识广,所以都还能沉得住气,可夏侯渊与韩当却都是一等一的老实人,一时间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义公不知道,”就在这时,那娄圭见状忍不住发声道。“这是舞乐常用的手段,故意磨蹭下来拖延时间,专等到你心浮气躁之时,那舞女才会出来……届时心焦之下,便是只是五分颜色的人你也能当成八分的人物!”

    韩当和身旁的夏侯渊恍然大悟,但下面一个吹笛子的乐师却是定力不够,闻言直接被呛了一下,然后干脆走了音调,并随即引来了上首主宾二人的怒目而视……当然了,公孙和曹操的怒目不是对着乐师的,而视对着娄圭这厮的。

    “娄子伯,你不卖弄会死吗?”公孙无语至极。

    “子伯,你便是随文琪做了这么多事也未曾有半分长进。”曹操也是分外无言。

    娄圭讨了个没趣,便赶紧低头装死。不过,得益于他的剧透,那老头也不好再硬撑下去了,所以随着一个陡然拔高的音符,正主也是终于出场了……从堂外踱步进来的乃是一个素衣女子。

    公孙定睛一看,却不禁有些失望……倒不是说女子容貌不行,对方低着头,一时也看不清容貌,而是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装,一个民间流浪乐户的女子终究是没什么行头的。这一身素衣,不要说跟公孙在洛中所见的宫廷乐户女子相比了,便是寻常郡府、军营宴饮时郡国、军营的乐户也是比不过的。

    当然了,等走到亮堂的堂中,踏上虎皮之后,还是能够看出来这女子却有特色的,最起码她的身材倒是不赖,尤其是夏日炎炎,对方却只能久候在堂外门边,一身汗水早已浸透衣服,此时倒是显得身材格外玲珑有料。

    不过从公孙的角度来说,他有如此想法或许是因为年龄的问题……要知道,他的正室妻子赵芸今年不过十六七岁,就算是容貌不错,但身材却是天然不足了……缺什么想什么嘛!

    而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这女子已经抬起头来了,周围众人也是不由一怔。

    无他,此女约有双十模样,却果然有七八分颜色!而如果再加上之前令人失望的素衣妆容反衬,倒是显出了**分颜色的感觉。

    “贱婢卞玉,见过两位少君。”乐声未起,女子也尚未起舞,只是微微一礼。

    “好!”色中恶鬼曹孟德当先拊掌。

    公孙心中一动,却也是微笑抬手。

    话说,乐户这个东西,乃是如今天底下少有的超出私人奴婢范畴的贱籍,当整个社会都已经近乎于完整的步入封建时代的时候,乐户却仍处于近乎于奴隶的社会阶层……从宫廷中的乐户到这种流浪乐户,都是如此。这些人被整个社会所抛弃,没有婚姻的自主权,没有择业的自主权,世世代代无法翻身,根本就是奴隶社会遗留下来的残物。

    而汉代历史上仅有的两次乐户翻身也基本上是靠着女子姿色……一个是汉武帝时的李夫人,一个是汉成帝时的赵飞燕,二者全都是成为了天子的玩物才得以史书留名。

    那么可以想见,这家流浪民间乐户,大概是把自家的这个女孩当做了摆脱命运的依靠了,不然也不至于快二十岁还是一个女孩打扮……至于今日为何出现出现在此处,还不是因为堂中大多都是年轻贵族男子吗?

    不过,公孙虽然想到了这一层,却不止是哀叹于乐户的命运,也没有想着什么阶级仇恨大于天之类的东西……他所想在意的乃是对方姓氏!

    卞姓女子,乐户贱籍出身,此时来到色中饿鬼曹孟德府上,又被这厮一眼看中,那还能有谁呢?

    俨然只能是超出赵飞燕、李夫人的卞夫人了!这位可是自王后至太后,母仪天下数十载。

    自己莫非是见证了历史吗?或者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想,日后的魏王后来给自己跳舞助兴?

    一时间,随着女子翩翩起舞于那只破虎皮之上,堂上众人虽然全都瞩目于此人,却又各怀心思。

    歌舞散尽,众人也多醉意朦胧,曹操呼喊着让这队舞乐多留几日后,也是被出来清扫局面的丁夫人下令给扶进了后院,公孙等人自然也要再去沐浴休息。

    等回到了客房,曹家虽然派来了美婢过来侍奉,却被夏日嫌热的公孙给撵了出去……倒是一夜无言。

    第二日一早,公孙草草在曹家用过早饭,便带着娄圭、韩当和曹操、夏侯渊,还有过来凑热闹的曹仁、曹纯兄弟,一起按照昨晚的约定径直往涡水而去了。一行人兜兜转转,日上三竿之时便已经来到此行目的地的雉乡,然后众人不及做正事,那曹仁、曹纯便嚷嚷要去看出过黄龙的古井……熊孩子在哪里都最讨厌,更兼几人也确实好奇,便索性唤来了当地里长,让其带路去观看一二了。

    “曹少君,还有这位公孙郎中,”到了地方,里长毕恭毕敬立在一旁,然后就往一处前面立着碑的破井指了一下。“此处便是那黄龙之井……当日黄龙飞天以后,县君便让人在此处立碑,以做记载。”

    曹仁和曹纯飞速从车上跳下,然后直奔井口,却又畏畏缩缩不敢去看,直到其他大人一起上前,方才小心探头。

    “什么都没有!”曹仁大失所望。“而且这井也太破太小了些!”

    曹纯也是连连点头。

    公孙仔细观看一番,也是眉头紧皱……要知道,自家老娘虽然说过闪电什么,但却唯独对龙之一字并未深解,再加上这毕竟是曹操家乡,此龙也是有所暗示,所以他对此事一直都是半信半疑!

    可是回到眼前,看着眼前的古井,仅以常识而论,这井虽然幽静,却真的是破烂不堪,而且井口窄小,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出真龙的地方吧?

    “只怕我猜的不错,纯粹以讹传讹而已,名为黄龙,实为谣言。”曹操打量一番后也是不禁摇头。“这种破井,哪里出的了真龙?妙才当日所见怕真是一条黄鱼或水蛇!”

    “也不好说,”自带抬杠属性的娄子伯捻着短须答道。“俗话说,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指不定此处确实曾有蛟龙化为黄蛇在此处长居呢……”

    “子伯你且闭嘴。”曹操忽然解衣言道。“我有一法,可证真伪!”

    说时迟那时快,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原本波澜不惊的井水之上,忽然就有一条黄色水线自上而下,从天而落,却是将这番静谧气氛击了个粉碎……也将公孙自遇到典韦以来,心中缠绕的那一份天命的迷信给干脆利索的击了个粉碎。

    那边曹操已经开始拎裤子了,而众人却大多面色苍白外加神情呆滞,似乎生怕下一瞬便风云突变来个雷劈电闪把大家一起给活劈了。

    然而,夏日炎炎,晴空万里,哪里又有什么变化呢?

    “如何?”曹操得意问道。“你们还以为此处有真龙吗?”

    公孙大笑一声,第一个反应过来,然后居然也是解衣宽带起来,并将自早间积攒到现在的腹中还元汤给倾倒了出来……曹仁、曹纯两个熊孩子也是有样学样,瞬间古井旁便变得不忍卒睹。

    可怜此处的里长,有心想拦却又不敢上前,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被认为是乡中吉祥宝地的地方被这群贵公子所毁……一阵头晕目眩之下,这位差点晕了过去。

    “走吧!”转过身后,公孙已然神清气爽,不再犹疑。“且去凭吊涡水!”

    于是乎,自曹孟德以下,众人发一声喊,就带着东西径直往涡水畔而去了,然后再无一人眷恋什么黄龙什么古井了。

    不过,说是做正事凭吊河水,却因为有母命的缘故,实际上乃是改成了祭祀的姿态。

    案几摆上,牺牲奉上,先是众人一起上前,向涡水本身,还有生长于涡水畔的老庄二人祝酒行礼。然后,曹操等人退下,公孙便以祭祀先祖的礼仪奉上玉帛,再度认真行礼。

    而值得一提的是,非只是韩当,便是娄圭也以家臣的名义留在了公孙身后,完成了此番祭祀……这倒是让曹操略生感慨之意。

    祭礼繁杂而又严肃,可是辛苦许久之后,等到最后一步时,公孙却不等身后里长招呼乡民上前帮忙,居然突兀一脚踹在了充当祭台的几案上……那几案登时就从河岸上跌落,连着玉帛、牺牲俱皆翻入涡水之中。

    “且去,且去!万物若真有灵,先贤也好,河伯也罢,时空彼岸先祖也行,俱当飨我意!”烈日之下,波涛之上,浑身汗水的公孙转身拂袖言道。

    夏侯渊、韩当等老实人再度不知所措,倒是曹操见状愈发大笑起来。

    当然了,不管曹操和公孙这二人如何狂性大发,今日的正经事情也算是就此完结了。

    “文琪。”一番折腾之后,就在众人准备转向回身后的乡里中避暑时,曹操捻着自己湿透的衣服当先言道。“夏日酷暑,既然来到河畔,哪里能不去沐浴一番呢?”

    公孙也是登时失笑:“正是这个道理,这河伯刚拿了咱们的祭品,若是不能沐浴一番,岂不是便宜他了?”

    话到此处,众人又唤来那面色惨白的里长,询问何处方便沐浴。

    那里长心惊胆战,但还是指向了一处地方:“不瞒曹氏少君和这位公孙郎中,彼处树荫后有乡人专门在河边浅滩处挖出了一处水潭,水流平缓却不失活水清丽,更兼深浅得当,还铺了石子,不至于失足,所以向来都是晚间劳作归来的农人洗浴之处……”

    “如此便好。”曹操也不理会其他,便挽住公孙的手径直过去了。

    曹仁、曹纯刚要跟过去,却被夏侯渊给一手一个拎了下来。

    “既如此,”娄圭也失笑言道。“妙才还有义公,咱们去乡里中躲躲太阳如何?”

    众人自然无话。

    且不提身后如何,另一边公孙与曹操来到河畔,便直接脱衣解带,裸身入水,俄而又有人送来些搓背的草木灰放在岸边,然后离去……依照儒家制度,河边沐浴乃是一等一的雅事,甚至很多地方都有以此为主题的节日,所以二人才脱得如此利索。

    “他们并未跟来,”公孙一个辽西人,水性自然不好,便只能倚在岸边浸泡。“孟德兄可有见教啊?”

    “乃是专门与文琪赔不是的。”树荫之下,水潭之中,二人赤身相对,依靠在水潭另一侧的曹操也终于吐露了实情。“你那狸猫如今并不在我身边……”

    公孙面不改色……以他的智慧,哪里会想不到这一点?若曹孟德只是不想还,那也不必一直不让那只肥猫露面吧?

    只是怎么说呢?自从典韦一事后,公孙心里便装着天命、地域这些乱七八糟事情,着实有些思绪不大集中;再加上天气确实炎热不堪,他一个北疆之人,也真的是有些萎顿而已。

    “是逃了还是死了?”公孙眼看着曹操说不下去,也就只好擅自猜度起来了。“若真是如此,也实在是不怪你……”

    “非也。”浸在水中的曹操不由尴尬言道。“是被人索走了。”

    “家中哪位长辈?”公孙面露恍然。“要是这样,也是无妨,终究不是你过错。”

    曹孟德不由干笑:“乃是被文琪在尚书台当面直斥的权宦曹节给索要走了!”

    公孙不由一怔,然后目瞪口呆。

    曹操见状愈发尴尬起来:“当日曹节遣人快马来此处,许我父如何如何,以求此猫。而当时,虽然曹节并未复起,但我父、我叔父还有我,都觉的曹节此人必能再掌局势……再加上彼时我虽然表面豁达,内心却郁郁不堪,也是把曹节当做了一根救命稻草,便一时糊涂许了此事。”

    公孙张口欲言,却又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文琪。”曹操不由叹气道。“你并不知道,将那狸猫送走以后,当日我便后悔了……非是怜惜一猫,乃是我渐渐想通,大丈夫生于世,怎么能耐不住蹉跎呢?孟子所言,你我俱能背诵,可为什么事到临头却要寻求苟且手段呢?我曹孟德既然已经是这个局面,不去潜心读书,磨砺己身,反而靠送礼物去投机一个权宦,事情传出去,岂不是要被天下人笑话?”

    公孙终于叹了一口气。

    “当然,”曹操继续在水中言道。“我当时也没想到文琪会因此家中不睦,更没想到你会给我家帮忙,求得何贵人之兄来安葬我家亲戚,最让人想不到的是,你居然如此有慷慨志气,孤身入宫与曹节相争……如此局面下,我的所作所为,岂不更像是小人行径?”话到此处,曹操以水泼面,擦脸言道。“文琪,我百般设计,以至于闹出昨晚笑话也不愿意直言此时,真不是赔不起一只猫,而是实在羞耻难耐,不想提及此事!”

    公孙缓缓摇头:“孟德过虑了,士有忍耻之辱,必得就事之计……我的慷慨,乃是被曹节反制,逼入一隅,不得不做的;倒是你能够知耻而后勇,懂得砥砺自身的道理,反而让我艳羡!”

    曹操连连苦笑:“话虽如此,有时夜间梦醒,却也是心绪难平啊!”

    “哦?”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我直言好了,别看我豁达恣意,但看到文琪白马银鞍,往任千石县令,然后又想到你诛杀王甫,面斥曹节,为天下人所重……官职也罢,声望也好,俨然后来居上,我心中其实也是有些妒忌的。”

    “曹孟德也会妒忌别人吗?”公孙不由失笑。“莫不是在唬我?”

    “我唬你作甚?”曹操当即撇嘴。“你可知道,我昨夜见那卞玉其人如玉,一度想直接纳进来的,就是因为文琪在此处,我心中装有心事,所以才没心思的……昨夜辗转反侧,我没有想那卞玉,却是在想文琪你啊!”

    公孙不由暗笑……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也是想了一晚上的黄龙与你曹孟德,这才拒绝了美婢服侍。

    而一念至此,公孙却是面上微微一笑:“不管如何了,孟德兄与我坦诚相对,这猫的事情就此作罢,我回去自然与我家夫人有言语相对……除此之外,我还有一言要与孟德兄你说。”

    “此事你能不笑话我便好。”曹孟德长呼了一口气道。“其余话语,尽管道来!”

    “黄龙之事此时我也觉得虚妄可笑,”公孙忽然正色言道。“但虚妄之中亦有道理所在,我昨夜听到你那连襟兄弟夏侯妙才所言,曾有所思……”

    “愿闻其详。”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井盆之内……这是我母亲所教我的,不知对不对?”

    “若是真龙,自当如此。”

    “其中,真龙未得风雨之时,时常被人认成水蛇黄鱼,也是常事吧?”

    曹操大笑颔首。

    “可若是真龙,又怎么会因为自己萎缩于井盆之内而自惭形秽呢?待到风雨汇聚,它自然会腾空而起。”公孙靠着潭壁认真劝道。“孟德兄才德俱佳,当日你我共饮,你说愿得征西将军以慰平生,我是没有半点怀疑的,今日也是如此!大丈夫生于世间,应该一日不堕其志!弱冠志气,更该如此!”

    曹操听得此言,忽然从潭水中站起,不顾浑身**,便于水中行礼拜谢:“文琪今日激励之盛意,操绝不敢忘!”

    公孙也是大笑,他水性很差,便伸手扶住潭岸,想站起身来还礼……然而,甫一按住岸壁却觉得手下有一活物滑腻不堪,回头一看,更是大惊失色,然后一声惊呼,连跑带游,直接往对面逃去。

    曹操抬眼一看,不由大笑不止:“大丈夫以龙自比,居然怕一条水蛇吗?”

    公孙逃离彼处,回头一看,果然只是一条黄色水蛇,便不由面色通红:“我一北人,不识南方风物,还以为是毒蛇呢!”

    曹操不由嗤笑:“圆头水蛇,也未曾闻有什么毒……”

    公孙愈发脸红:“蛇类纷杂,你怎知这一只不是个有毒的?”

    曹操连连正色颔首:“文琪说的对,这哪里是个毒蛇,分明是一只要化龙的毒蛟……只是被文琪一掌给压的半死不活了。”

    公孙尴尬不已,细细一看,果然那蛇是被自己当时一掌给压得不行了,便恼羞成怒,直接上前揪住蛇尾给远远的扔入了涡水之中。

    出了这种事情,更兼二人心结俱解,自然也就懒得再废话了,于是,两人互相帮忙拿草木灰搓了背,便匆匆起身而走。过说来也巧,等二人出浴以后,天色渐渐阴沉,也多了些凉风,却又没有雨势的感觉,倒也让人觉得舒坦,想来归途中就不会如来时那么让人烦躁了。

    甚至于风清气爽,众人凭马而立,居然有些舍不得离开涡水了。

    “涡水汤汤,”曹操立马于水畔,昂然指点。“仔细想来,虽不是什么大河,但却处于中原腹心之地,沿途文华风貌,倒也不弱其他地方……”

    “这倒也是。”公孙面不改色坦然应和道。“不说别的,只老庄二人便足以称道了,何况还有孟德兄你这条潜龙呢?”

    曹操当即大笑,不知道算不算恬不知耻:“其实文琪母族也在此处,说不定将来此处也会以你为荣啊!”

    二人一时尬吹,倒是让夏侯渊这老实人听着有些尴尬,便赶紧上前劝道:“刚刚凭吊了先贤,此时又怎么能对他们如此随意呢?”

    “妙才如此看不起我吗?”曹操闻言愈发大笑不止。“我曹孟德今日虽然落魄,但焉知我日后不能与两位先贤并列?”

    “非是此意……”

    “说的好,孟德兄志气可嘉!”夏侯渊刚要反驳,却被公孙张口截断。“弱冠之岁尚无志气,难道要等到七老八十,烈士暮年,才壮心不已吗?”

    “正是此意。”曹操愈发爽快,然后打马乘风而走。“焉知我曹孟德日后不能为曹征西,文琪不能为公孙镇北?又焉知我二人今日斩蛟之会不能为后人千古凭吊?!”

    “如何又来的斩蛟?”娄圭无语至极。

    “哦,”公孙随口应道,也是打马去追曹孟德去了。“刚才沐浴的时候,我和孟德兄遇到一只毒蛟,想要潜袭我们,孟德兄按其尾,我执其首,却是一分为二,宰了了事!”

    说话间,曹与公孙二人已经远去,而且看样子应该是于马上大笑不止,倒是这两句话被清风迎面吹了回来,留在原地旋转,让众人一时凌乱。

    我是即将变成分割线的龙

    “后汉熹平五年三月,有黄龙现于谯。谯者,太祖亲母乡也。后三年,太祖往谒曹操,与之共浴于谯县涡水,复遇毒蛟化龙,乃共杀之,太祖得其首,操得其尾。”《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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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意外

    温度降了下来,风清气爽,众人难免就多了一些活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所以,从涡水畔回来以后,曹孟德就直接寻他兄弟曹子廉做和解去了……这是人家族内兄弟的事情,公孙自然不必掺和,但此时天色尚早,左右无事,他便也从房内换了身衣服,然后便在曹氏庄园里随意走动了起来。

    话说,这种庄园是天南地北都很常见的那种大型宗族式庄园,占地广阔,人口繁茂却又秩序井然,兼有宗族政治、军事治安、经济互助等等色彩。

    从宗族角度来说,这种庄园俨然能够强化宗族地位和族内关系……只说那曹洪,他可能因为参与经商或者善于经营而比曹操家富有,但在这种宗族聚居的环境中,却毫无疑问是要服从于嫡脉曹嵩、曹操这一支的;

    军事防御角度就更不用说了,这是庄园的基本功能之一,而且如今世道越来越差,即便是中原腹地的盗匪也日渐增多,更别说还有如典韦那种一言不合就要专业‘替人寻仇’,要你一条命绝不会只要一条胳膊的存在;

    经济互助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曹氏宗族的僮仆、徒附,还有一些本地依附性的普通乡民,在庄园里进行交易能够有效避开官吏的盘剥,同时别忘了,庄园中一般会有一些小型手工作坊。

    如此种种,从曹氏的角度来说自然都是好处,这也是这种庄园坞堡遍布天下的缘由,但是从中央政权的角度而言它们却是典型的疮疤了,官吏在这里失去权威,司法执行得不到贯彻,经济收入遭到截留……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中央政权威信的一种极大损害!

    当然了,当中央政权权威尚在的时候,依靠着中央威权体系才能建立这些秩序的庄园主肯定也不至于如何如何,因为他们很清楚自己的威权来自于何处……就好像曹氏一样,上头一翻脸说要过来收算钱、口赋,曹氏不也老老实实的交了吗?

    而且再说了,为什么这么多人宁愿抛弃自由民的身份也要来大户人家当牛做马,世代为奴呢?他们疯了吗?就以自己在洛中所见识到的那位天子、那些百官来说,他们真的不需要为地方的崩坏负责吗?

    不管如何,一个复杂的‘社会型事物’……是这个词吧……渐渐变得不受控制,不能总归咎于单纯一方吧?

    公孙自然是上来就胡思乱想。没办法,这是他的老毛病了,主要是他老娘教给他的东西太过于凌乱和前卫,所以每次结合着现实一思索,就容易越想越多。

    不过,可能确实是天气清爽起来的缘故,再加上此时乃是一个大型庄园最具生命力的时候本地主人都从城中出来避暑,极大的刺激了庄园经济的活跃,所以,随着公孙在庄园各处走动起来,他的注意力终究还是被当地各种中原特色物什所吸引,也就渐渐不去理会那些复杂而又注定没有什么结果的东西了……

    “这是陶器上画的何物?”公孙停在了庄园内的一处市场中。

    “回贵人的话,是龙。”不待卖陶器的小商人开口,旁边蹿过来的一名曹氏家人便颇显机灵的开了口。

    “我还以为是猪……”公孙一时愕然,但自己一想,自己老家辽西那地方所谓的龙型玉器带到洛阳后被人笑话根本就是蛇,他也马上就释然了。“不过龙形万物,万物化龙,倒也正常。”

    “贵人说的是!”那应该是看管市场的曹氏家人赶紧附和。

    公孙笑了笑,眼瞅着自己的到来让即将休市的市场变得停滞起来,也就立即放下陶器,自顾自的转身而走了。

    不过,当他刚要转入前方一处隐约传出丝竹之声的空地时,却被那名曹氏家人给紧张的拦住了。

    “这是为何,彼处有什么私隐吗?”公孙不由失笑。“莫非孟德兄在那里藏了什么宝物?”

    “不是这个意思。”这人赶紧摆手。“实在是彼处污秽,贵人千金之躯,没必要过去……”

    公孙闻言也不生气,反而愈发好奇了起来:“此处干干净净还挺热闹,哪里会污秽?”

    “贵人,”此人立即揭开了谜底。“彼处其实是那些乐户临时所在……这些乐户居无定所,低贱无凭,除了那些要去为贵人们献技的,暂且可在房舍之中安顿,其余那些人的家人就只能在此处搭窝棚暂居了。”

    “哦,”公孙当即恍然。“是了,既然是乐户,那自然也是拖家带口,是这意思吗?”

    “不错。”这名曹氏家人赶紧再度俯身作答。“贵人通透,乐户中技艺好的自然可以入室,中等的还可以被中产之家请去协理婚丧之事,可他们的家人,或者老幼残缺,就只能在此处练习、表演了,说不定也会有大方乡人给一些打赏……但一般是没有的。”

    公孙心中愈发了然,便抬脚往彼处而去,那曹氏家人原本也要跟去,却又被前者给打发回市场处了。

    这里的丝竹声果然比昨晚所闻差了很多,而且杂乱不堪,仔细一看倒也真的是老的老小的小……一般是老者在教导幼者而已,称不上表演,但围观之人也是挺多。与此同时,也有几个粗手粗脚的中年妇人带着女童在那里清洗野菜,准备做饭。

    不过,大概是看到一个身穿锦,佩戴玉饰衣的贵人过来,这些人马上就中止了练习,几个小孩子被撵到了窝棚后面,转而是几名老者认认真真的奏了几个曲子……人家一番盛意,公孙倒也无话可说,可是身上刚刚换过衣服,偏偏又没带钱,也就只好尴尬一笑,转身往空地尽头的土围上而走,假装去看落日了。

    日暮夕阳,眼前血红鲜艳,身后丝竹悠扬,倒是一番意外收获了。

    然而,夕阳无限,只是转瞬即逝,公孙立在围上远远的看了一会,也只好转身而走了。

    不过,等他甫一回头,却见到几名曹氏家人在夏侯渊的带领下居然立在围下等候。

    “公孙郎中。”夏侯渊赶紧拱手行礼。“我那兄长请你回府中赴宴,说是还要与你引见昨日未见的子廉……我去请郎中,却听闻你独自出行,如今又见郎中看夕阳看的出神,我也不好打扰。”

    “倒是让妙才久候了,”公孙不由失笑言道。“其实我也想见见善于治财货的曹子廉,既如此,还咱们赶紧回去吧!”

    天气虽然清爽,却仍是夏日,一众僮仆也不好簇拥着二人,便赶紧散开领路。

    不过,路过那处窝棚时,公孙却是心中一动,然后不由驻足:“刚才这几人音乐奏的极佳,我听人乐曲却不该毫无表示,只是恰好没带钱来,不知妙才身上可有钱,替赏他们一些……”

    此言一出,那几名借着微光收拾乐器,已经准备去吃菜粥的老乐户便赶紧下拜感谢,而几名曹府家人也是赶紧各自搜罗,努力凑出了一把五铢钱来,倒是夏侯渊一直没有动弹……其实,公孙不知道的是,这位白地将军家中是真有些普通,不要说跟曹氏那几人相比,就连夏侯家中都远远比不上。

    所以,这些懂分寸的曹氏家人才赶紧凑钱。

    然而就在此时,大概是天色也暗,公孙等人也没发出太大声音,那片窝棚后面忽然就转出几个十来岁的熊孩子,并且相互追逐打闹,直奔此处而来……等到他们发现此处情形时,却已经是冲到跟前,为首一人更是撞到了那个刚要上前将钱币送出的曹氏家人。

    几十个五铢钱登时洒落在地。

    不用曹氏家人说话,这些熊孩子便在乐户们的带领下惊慌下跪谢罪,恳求饶恕。

    当然了,夏侯渊也好,公孙也罢,却倒是没有计较的意思,只是摆手便走,但走不过数步,身后却传来了有意思的对话。

    “都怪卞秉,也不知道有没有钱洒落到什么地方看不见了!”

    “且不说这些,卞秉你可知道自己差点闯了大祸?刚才这位贵人听人说乃是上任途中的千石县君!你姐姐辛苦卖艺,岂是让你在此处为她招惹是非的?”

    “莫要说了,举族都指望他姐姐能带着我们脱离颠簸呢!”

    “指望着什么?”有人愤愤然言道。“他们姐弟早早死了爹娘,全靠我们全族养活,好吃好喝全都供着他们,就是想着有一日他姐姐能凭着自己颜色嫁一个贵人,然后带着我们享福……结果从十五岁指望到十九岁,却并无人看中,昨日那么多贵人在场也还是不见有人看中她!这要是到了明年还嫁不出去,岂不是白白养了个赔钱货?”

    “你才是赔钱货!”

    一声怒喊,接下来却又是一番杂乱之声。

    暮色中,公孙与夏侯渊面面相觑,各自叹气……然后,夏侯渊原本准备置之不理,却不料作为客人的公孙居然径直折返回去了。

    “小孩子无知,我也没有怪他,你们自家人如何又要这么对他?”公孙远远的喝问道。“而且骂两句就算了,何必打人呢?”

    那群乐户咋一听闻此言,自然知道贵人没走,于是赶紧放了那个卞秉,然后俱皆丧胆,个个匍匐于地。

    为首一名老者,更是主动上前请罪:“实在不想惊扰了贵人,更不想让贵人听到如此卑鄙之言……我等实在惭愧。”

    “且起来,”公孙再度叹道。“我也没有怪你们的意思,贫贱之中百事俱哀,又能怪谁呢?只不过,一来这小子着实无心之失,你们实在不该因为生活困苦而迁怒于一个小孩子;二来,他姐姐昨日我也见过……虽不晓得别人如何作想,我却觉得是个有出路有福气的女子,你们既然已经指望着她来寻个富贵,又何必背着人家殴打她弟弟呢?”

    话到此处,公孙复又看向地上那个小小身影:“你是卞玉的弟弟,唤做卞秉?”

    “是……是,贵人。”小孩子哪里知道该如何作答,只能有一说一。

    “你父母俱亡,只有你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

    “是。”

    “为何昨日那领头的老者却称呼你姐姐为‘小女’呢?”

    “那是班头,也是族中长辈,也算是义父……不过,只认了姐姐为义女,没有认我。”

    公孙心中恍然:“既如此,你随我来吧!”

    卞秉年纪太小,不明所以,旁边的一些乐户却兴奋不已,连连叩首。

    公孙自然知道他们想什么……但也无妨,按照曹孟德那色中恶鬼的进度,昨日想着自己,没能纳他的卞夫人,那今日应该是跑不了的。而所谓贫贱之中见真意,今日举手之劳,说不定能换来那位卞夫人日后感激不尽。

    卖对方一个好,有何不可?

    再说了……

    “本以为公孙郎中只是英武过人,不意尚有恻隐之心。”身后的夏侯渊也是再度拱手致意。“贵贱离人,贫富殊然,我是第一次见到不以他人贫贱而异色的人物,难怪孟德兄如此推崇郎中。”

    “说起孟德兄,他也该等急了,”公孙不以为意道。“带上这个孩子,咱们且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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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兖、豫大乱,渊以饥乏,弃其幼子,而活亡弟孤女。”《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七章 女人(10k还债)

    回到曹氏府上,果然是灯火高悬,然后再度开宴……曹孟德虽然是个朴素之人,但此时曹氏家主乃是曹嵩,所以这方面还真不是他想省就省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且再说了,公孙也呆不了多长时间,此番事了,明日再来一顿践行宴,估计后日一早便可以走人了,也无所谓什么宴饮过度之类的说话。

    “文琪怎么来的如此之迟啊?”曹操远远的便在堂内喊道,其余众人也纷纷出迎。“妙才呢,他不是去寻你了吗,又怎么没来?”

    “哦,闲来无事去围上看了个落日。”公孙一边从容答道一边步入堂内,然后眼睛一转便看到了一个和曹操类似,同样身材短小的生面孔。“至于妙才,我请他帮我安顿一事,马上就该来了……哪位是曹子廉啊?”

    “沛国曹洪见过公孙少东!”那个生面孔闻言,却是直接上前拱手行礼,还用了一个让周围人一时反应不及的称呼。

    公孙心中一动,然后不由上前握其手笑道:“子廉也知道安利吗?”

    “这是自然!”曹洪嗓音粗豪,直接了当的答道。“之前你家安利号虽然也是天下数得着的大商户,却只是在渤海一圈打转,可这两年居然隐约有往并州、徐州两翼齐飞的架势……别的我不知道,那徐州糜家还有这兖豫的大户们如今根本是坐卧不安,据说他们也要仿效你家,不再直接经营,而是要联合起来组建商号对抗,甚至还有人找我入内呢!”

    公孙哑然失笑:“哪里就能吓到这些人?我家安利号能往并州走那是因为我在雁门、代郡有所为,然后我公孙氏姻亲也做了一任上谷太守,如此而已。至于徐州那里,除非我能做一任徐州方伯,否则我家的生意还是过不了琅琊……至于组建商号嘛,只怕是一些有心的大户想借着我家安利号的名义行自行扩张之举。”

    “这倒是更有些道理啊!”曹洪悚然一惊。“打着共御外敌的名号,扩充自家生意,其实也是老手段了,我居然差点着了他们的道!”

    公孙不由再度轻笑。

    “可是也不尽然如此,”曹洪忽然又低头言道。“别的不说,只看你们安利号的榜样,如今这年头想要做生意赚钱,怎么看都得正规化、标准化、规模化才行吧?这些词可是你们安利号传出来的……不瞒公孙少东,其实我也隐隐觉得组建商号乃是大势所趋吧?”

    “我晓得。”公孙无奈连连颔首。“确实是大势所趋。”

    “其实,便真是兖豫大户们组成了一个大商号,子廉兄也没多大好处。”就在这时,不待曹洪继续说话,娄圭却忽然向前言道。“届时你所得的,大头不过是谯县一地的买卖专营之权,然后外加一些零星红利而已,而谯县专营之权此时你便没有吗?”

    这边刚一见面就聊得入巷,可曹操却在一旁听得糊里糊涂,他有心想喊停,但四处打量一下后却陡然发现,似乎只有自己弟弟曹德和自己一样显得有些糊涂,其余人看脸色还都是挺明白的……这就很尴尬了!

    “子伯兄的意思,”曹洪略一思索便抽出手来正色朝娄圭问道。“莫不是要我走安利号的商路,做安利号的下线吗?”

    “有何不可呢?”娄圭摊手反问道。“在商言商,兖豫本地有什么厚利之物吗?粮食、布帛、陶器固然是万世不移的大宗买卖,可一旦结成商号,又有你曹子廉几分收益呢?反倒是我们安利号,骏马、东珠、人参,哪个来到中原不是一本万利?”

    “这个道理我自然明白,”曹洪也是颇为心动。“只是这事有两个大大不妥的地方,一个是你们安利号如何能把商路铺到我们谯县;另一个,我若是这般和本地大户不对路,会不会对不住乡梓,他们又会不会反咬我一口?”

    “那就带着他们一起做安利下线嘛。”娄子伯口若莲花,看来这厮之前在辽西那段时间里怕不是只当过会计。“这些年河北的豪杰给面子,让我们安利号在邺城立了一个大商铺和大商栈,虽然只是单线,但以此为根基拓展一下商路也是可行的……”

    “有何说法?”曹洪一时心动。

    “子廉你想想,邺城已然临近大河了,若你能再说动陈留梁国两处的豪杰和大户,然后两家再一起打点一下黄河上的豪杰,这商路岂不是就通了?”娄圭继续蛊惑道。“至于说反咬……既然你都说动了这两处的豪杰和大户了,陈留、梁国、沛国连城一片,那兖州境内谁又能把你如何呢?”

    曹洪愈发觉得对头了!

    其实,也由不得曹洪三言两语便被说动,毕竟这年头做生意,无外乎就是两个问题,一个信息,一个安全。

    从信息角度来说,大多数时候,很可能谈下一条商路只需要一次面谈就行了,但反过来说,这年头一次出行也绝对不容易,若不是公孙这安利号少东专门来这谯县一趟,那曹子廉是万万不会有安利号下线这个选项的。

    而且,这年头所谓一言千金,大家都是体面人,一句话就行,也不用签什么合同的。

    至于说安全问题……就算是他们曹家在中枢暂时失了势,可往日的交情人脉都在,又是一起发财的好事,陈留、梁国的游侠与大户又怎么会真不会卖曹家面子?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真有人敢不卖,兖豫这片地方,曹氏、夏侯氏、丁氏这三族抱团组成的宗族势力又怕过谁?!

    知不知道什么叫十五岁杀人,刚烈无双夏侯?知不知道朝中不知多少公卿动辄感叹,若非是大长秋,焉能有我今日?

    真要有人不开眼,黑白两道给你安排的明明白白!

    当然了,这种话题到此为止便可,曹洪若是真能下定决心,自然可以遣人去邺城具体谈论一下。可眼前嘛,还是喝酒吹牛的为好,不然,正在抓耳挠腮的曹孟德恐怕就要受不了了。

    酒宴再开,这一次得益于白日曹操与公孙一主一宾心结俱散,外加新来的曹洪此人粗疏不文,而偏偏难得老实的夏侯渊又迟迟不归,所以宴席上难免比昨日更加随便和低档了些……说来说去,众人一路从豪杰人物说到奇闻异事,最后居然开始讲起了黄色笑话!

    荤段子嘛……乃是酒席上自古以来的东西,得亏曹仁和曹纯两个熊孩子也不在,倒不至于担心教坏小孩子。

    不过,曹洪等人带头讲了几个之后众人都觉的不行,便让公孙和曹操两个文化人来讲,曹孟德自然是当仁不让了!

    “你们可曾知道释家?”曹操先正色问道。

    “这是自然。”众人纷纷点头。

    “徐州彭城那边信的释家信徒的怕是已经有上万人了,平原怕也有如此规模。”曹洪更是催促言道。“兄长有什么段子速速说来。”

    “那你们知道释家正经僧人是要剃度的吗?”曹操再度问道。

    “这倒是少见。”曹德在下手笑道。“如今释家正经僧人要么从西域来,到洛阳、五台山便止步,要么从海上狮子国过来,到青徐便止步,我们这里还真没有正经番僧……不过,剃度这种事情人尽皆知,天下人都知道他们脑门是剃的圆溜溜的,也不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正是如此。”曹操得意笑道。“我今日要讲的,乃是京兆长安城的一桩事情。须知道,彼处释家繁茂,信奉释家的世族却是不少,便是番僧也有许多……这一日,有一家人嫁女儿做喜事,因主人家信佛,便请了一位正经番僧带着他们的佛陀大像来做赐福,并做嫁妆。而那番僧因是第一次有世族来请作此大事,便不由诚心以对,又是沐浴又是熏香,还专门让人拿刀细细的刮干净了头皮,然后当日便着仆役架着大木佛去随人家送亲去了。”

    这年头,实在是没有人能把和尚和荤段子连在一起,所以曹操这么一扯,众人还真就打起精神来了,便是公孙也想起某人抢人家新媳妇的旧事,不由跟着忍俊不禁起来。

    “可这一日吉期却定的不好,送亲的队伍走不过几步便下起雨来了。”曹操以手指天哂笑言道。“那番僧因自己浑身熏香,到新郎家还要摆出架势赐福,所以便不想湿了衣服。只是这天色是骤然阴沉,又是半路上,众人也没带雨具,所以和尚便想了个怪法子……原来,那大木佛肚子里是中空的,有暗格相挡,他便吩咐了自己仆役,偷偷打开暗格钻入木佛肚内躲雨,只让仆役们依旧架着木佛,宛如抬轿一般继续去送亲。”

    话到此处,不少人已经笑了出来。

    “不过嘛,这风雨之事实在是说不好的,不过数息,那雨水便越来越大,宛如瓢泼。”曹孟德依旧从容笑言道。“于是众人路过一处祭祀龙神的大祠处,便顺势进去躲雨,而因为仆妇众多,便将陪嫁的物什和仆妇都安顿在祠堂后殿屋檐下,男丁们则聚在前院躲雨……”

    “如此说来,那番僧岂不是独自一人陷入到脂粉窝里了?”曹洪不由淫笑。

    “你且听我说完!”曹操不由拍案斥责。“话说仆妇们多已经成年,又因为是婚事,所以便不由出言调笑,个个指着雨说:‘这雨如此之大,莫不是此处龙神撒尿来着?’”

    几人想起对方今日对着井口撒尿一事,也是纷纷失笑。

    “而就在这时,那佛肚中的番僧先是觉得佛像被放下,然后又听闻外面叽叽喳喳,偏偏言语不通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便以为到了地方。”话到此处,曹孟德眉飞色舞强忍笑道。“所以他就打开佛肚上的暗格,探出头来观察……众妇女见到如此情形,个个惊慌,纷纷大喊:‘不想龙神未曾尿完,这佛陀也要撒尿了!’”

    说完此话,曹孟德自己忍俊不禁,率先拍案大笑。而座中其余人等,各自茫然,都不晓得哪里该笑。

    倒是娄子伯见多识广,茫茫然端起酒杯后喝了半口,然后陡然反应过来,却是直接将酒水喷了出来!

    这下子,其余众人也是猛地一激灵,不论快慢,各自明白过来,然后失笑不止,将整个堂中弄的七倒八歪!

    “呸!整日就知道这些花花肠子!”门外廊下,带着两个人来到此处,稀里糊涂听得挺认真的丁夫人也是一时反应了过来,然后忍不住红着脸低声啐了一口。“也不晓得害臊!”

    此言一出,旁边作为丁夫人妹夫的夏侯渊更是尴尬无比,直接红着脸低着头,飞也似从自己大姨子身旁窜出,逃入堂中了。

    然而,眼看着堂内众人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有事过来的丁夫人却也不好就此入内,反而只能继续等在外面,眼巴巴的指望着里面的气氛不要那么低俗下去。

    不过,堂内一众爷们等着曹操说完这个笑话后,纷纷说读书人的笑话就是好听,却又死抓着公孙不放,非要他也说一个相当的……公孙推辞不过,也只好半推半就的从了这些人。

    “我这个笑话较短。”公孙瞥了一眼刚刚入座不久的夏侯渊,知道对方在门外听到之前曹操那个故事,然后不由也想起一个故事。“乃是说一户人家,丈夫常常出门在外,女子不耐寂寞,便与邻人勾搭起来。”

    众人敛息以闻,而门外的丁夫人有心想走,却又心中有事,所以终究也是带着一人驻足在门外廊下侧耳偷听。

    “只是这家邻人男子碍于女子丈夫常常归期不定,有所疑虑。”公孙继续语调正经、面色严肃的讲道。“那女子便言道:‘如此便在你我两家墙壁上挖一孔,晚间你将那物伸来,如他不在,我自然有所通信。’”

    “你这笑话不行!”曹操当即插话道。“不合常理嘛,笑话也要讲规矩才好笑的……既然约定暗号,哪里要用这种东西?”

    公孙理都没理对方,只是自顾自继续言道:“这日,女子丈夫自外地突归,便坐在墙壁之侧与妻子讲自己在外地听来的笑话,忽然见到墙孔中出一那物来,当即指之诘问!女子喏喏不能答,许久方才应道:‘许是来听笑话的也不成!’”

    众人一时愕然,然后哄笑,最后纷纷笑骂不止,坐在一旁的曹操更是将一块饼扔来,落入公孙面前汤盆中,溅的后者狼狈不堪!

    屋外丁夫人听到公孙与曹操这一群弱冠年轻男人在堂中放浪形骸,嬉笑喝骂,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回头看到身后那人,更是尴尬不已。

    而左思右想之下,她居然掏出一片手绢来递与对方:“既如此,妹妹就不要杵在这里了,且去为屋内客人擦拭一二……也让他们安生一些。”

    后面那人,自然就是卞玉了,虽然也是满脸通红,但还是不敢违背对方,便微微行礼,然后就接过手绢入内了。

    果然,屋内瞬间鸦雀无声。

    卞玉满脸通红,上前对着首位屈膝行礼:“丁夫人遣奴婢为贵人擦拭汤水。”

    说着,她便直接上前,跪坐在公孙身侧,然后就要为对方擦拭脸上汤渍。

    话说,公孙本来就尴尬不已,此时见到这人上前更是大惊……这怎么看都有点不对吧?丁夫人如何要让这位来为自己做如此亲近的服侍之举?

    而此时,色中恶鬼曹孟德也是一脸惊愕的看了过来,俨然也是糊里糊涂,一时半会没有消化过来。

    公孙被曹操这么一看,又想着眼前人乃是身旁人日后的正室妻子,颇有几分占人家老婆便宜的感觉,然后恍惚间那卞玉已经上前跪坐在自己身侧为自己擦脸了,他便赶紧举杯架起胳膊遮挡曹操的视线。

    不过,半口酒咽下去,随着公孙扭头往那卞玉红扑扑的脸上一看,却又忽然反应过来感情自己说那个‘听笑话’的笑话时,丁夫人和这位居然都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听笑话’呢!

    一个控制不住,公孙居然也学着娄子伯那般半口酒直接喷了出去!

    这下子,局势愈发糟糕了!人家娄子伯终究是对空喷的,自己则是对着一个美人喷的!这能一样吗?

    果然,那卞玉委委屈屈,脸腮愈红,又丝毫不敢先理会自己脸上的酒水珠,只是继续跪坐为眼前之人擦拭身上汤渍而已。

    可另一边,色中饿鬼曹孟德则已经愤然起身:“文琪,你自己变成落汤鸡便可,如何还要荼毒美人,让人家也变成落汤鸡?!”

    公孙听到曹操为卞玉仗义执言,那种当面盗人妻的感觉也是愈发猛烈!而在些许怪异感觉的作用下,他又赶紧朝身侧美人道歉:“卞姑娘莫要生气,我这是落汤鸡不错,可是于姑娘而言,却是红玉盛珠,朝花拾露一般……”

    卞玉闻言,面上的通红之意已经延伸到了脖颈上:“不敢当贵人如此盛赞,贵人有所垂青,妾身便已经五内俱感。”

    这话听了更不对劲了,所以,不待公孙做出反应,另一边,早就觊觎此女的曹孟德却已经直接俯身拍案控诉了:“文琪,我当你是知己,所以今日在涡水中才与直言的!你倒好,昨日未曾与你言时,你也不曾看上人家,今日刚刚与你直言,你反而却又暗中做了手脚呢?你且与我说,怎么个‘红玉盛珠,朝花拾露一般’,又怎么个‘垂青’的法子?”

    台下众人一时愕然,但公孙此时已经是理清头绪了,于是他便当众往大门处一指。

    曹操何其聪明,此时也是猛地一惊,然后立即反应了过来是了,这卞玉一进来便直言,人家是奉自家夫人之命来为公孙‘服务’的!

    一念至此,饶是曹孟德这厮向来贪花好色,此时心中也如被浇了一盆冰水一般,登时就冷静了下来,然后跌坐于几案之后。

    事已至此,丁夫人也不再躲藏,便径直拢袖昂然入内:“夫君,这卞玉年纪已经十九,又尚未嫁人,我见家中贵客来咱们家盘桓,身旁却无人伺候,便私自做主买下了她,准备赠与贵客,也好照料一二……省的失了礼数,夫君以为如何?”

    曹操目瞪口呆,连眼睛都不带眯的了,但终究不舍得说出一个‘好’字来。

    “夫君。”丁夫人见状不由叹气,便又往前行了一步。“我一女流,本不该过问你们男人之间的应酬,但从昨日至今日,也是隐约看出来,咱们家似乎对贵客有所亏欠……既如此,本就该有所表示才对。”

    曹操喏喏不知所言。

    “夫君!”丁夫人面露不解,只能无奈再向前一步。“我知道此女有殊容,但如今我已经遣她去贵客身边伺候了,难道你还要再夺回来吗?若如此,你将我与贵客二人的脸面置于何处?还是说,夫君以为我是善妒之人,刻意行此事吗?!”

    “绝对没有!”曹操赶紧摆手。

    “嫂子说的哪里话?”一旁曹德也赶紧起身替自己兄长赔罪。“我这兄长向来好色,往日分明是见一个纳一个……若是如此还要说嫂子善妒,那我这个做弟弟的也只好劝嫂子早日和离,省的遭此罪了!”

    不止如此,便是夏侯渊也上前对曹操赔礼:“此事其实起因于我……刚刚我迎公孙郎中回来路上,恰好遇到这卞姑娘的幼弟被人欺凌,郎中出言劝解了几句,便带着她幼弟回来交与我安顿,我无法处置只好又去寻妻姐,妻姐这才招来卞姑娘询问一二,得了她点头后方才做主去让家人找卞姑娘义父将人买了下来!实在不想兄长居然有所思……”

    “我……”曹操更加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兄长!”这下子,连曹洪也看不下去了,直接把酒杯拍在了案上。“一个侍妾而已!做主人的难道要把送给客人的礼物再讨回来吗?!你要是真缺女人,等安利号的商路铺成了,我掏钱,从安利号那里给你买一百个鲜卑女人过来伺候!”

    曹操勃然大怒:“我且等着你的一百个鲜卑女人!”

    不过,这声呵斥之后,曹孟德终究是重新坐定下来,然后以目光扫视过堂内众人……只是,眼见着自己这边的人个个委屈和不解,而那边娄子伯也是冷眼打量自己,韩义公更是面有愤然,似乎觉得自己侮辱了公孙一般……既如此,便是曹阿瞒向来对女人‘真性情’,此时也是不禁心凉起来!

    “既如此……”曹操无奈之下连连朝堂上众人摆手,只能扭头亲口问道。“文琪以为如何?”

    一直没开口的公孙听得此言,也是缓缓捧杯答道:“孟德兄可知道,你在这里紧咬不放,我身边的美人却是全程颤抖无言……我公孙虽然于女色之上并无贪恋,但人之常情所在,也有怜花之意。她一个乐户女子,自少便孤,如今既然已经做到我身侧,我又岂能让她反复所有,为人所轻呢?”

    身旁卞玉当即松了口气。

    而曹操也是彻底泄气:“既如此,且随你们吧!”

    话说,若说刚开始公孙还有些盗人妻被抓现行的畏罪感,但随着曹操那边的人物一个个出言反过来去怼曹孟德,公孙这才恍然大悟……是了,此时这卞玉终究不是为曹操生下继承人的正室,乃是一介流浪歌伎,身份比一般侍妾还低,而曹孟德的正室夫人乃是丁夫人!

    现在夏侯渊有所误解并促使丁夫人将此女赠与自己,自己理直气壮嘛!没看到所有人能都觉的曹孟德这个形状才是最理亏吗?

    再说了,既然自己此行破除天命之说,然后心思渐长,那如此美人,主动依偎过来,自己又如何取不得呢?!或者说,若连一女子都不取,又何以取他物?!

    不过,此番宴饮闹成这样恐怕是继续不下去了,自己也不好继续再拖延时日,不如明日便辞行走人吧!

    当然了,事已至此,当日晚间,卞玉也免不了要亲身侍奉,公孙也自然把这位卞姑娘变成了公孙氏的卞夫人。

    正所谓:丰润可餐十九余,

    红花正艳七月初。

    春风十里兖州路,

    珠玉晨露总不如。

    说来也怪,公孙这一晚居然没觉得太热?!

    而等到第二日,公孙按照昨日所想,堂而皇之与曹孟德告辞而走。而曹孟德此时终究是理性了不少,也不去看那车内的卞氏姐弟,倒是挽住眼前男人的手,依依不舍了一番……毕竟这一次,再相见时真的是不知何年何月了!一个只见了两面的歌伎,也着实不该为此生分的。

    “孟德兄,且记潭中相语。”一时间,公孙也是颇为感慨,只好与对方把臂相别。“金鳞岂是井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曹孟德一时感慨,也只好笑语相对:“文琪先行一步,我自当勤勉自持,他日必将后发而至!”

    “希望如此吧!”公孙也不再言语,便接过一旁曹仁捧上来的践行酒,与对方共饮而尽,然后便酒驾打马而走。

    就这样,公孙与韩当、娄圭骑马在前,卞夫人与她十岁幼弟,还有几个丁夫人所赠女婢乘几辆车在中,几名侍从在后压阵……至于那些卞姓乐户,公孙早早的与他们一些财物,又说了安利号的名字,来与不来就不是他该管的了……总之,七月流火,天气渐凉,公孙一行人辞别曹操后,便径直往河北而去了。

    然而,一行人缓缓沿原路往北走,才行到梁国不久,就迎面遇到了一队分外眼熟的白马骑士。

    “少君!”领头之人在官路上迎面看到公孙,便立即滚鞍下马,就在路边下拜,然后奉上一封书信。“吕佐吏说有重大消息,遣我等迎面来寻少君!”

    公孙当即肃容……想都不用想,吕范如此焦急和严肃,必然是魏郡交接人质时出了大事!

    果然,刚一在马上撕开信封匆匆浏览一番,便看到上面当先写到魏郡交接一事,而再往下看,公孙干脆面色苍白了起来。

    “少君,不知魏郡出了何事?”娄圭在旁见状也是不由焦急询问。

    公孙一言不发,只是将手中书信递了过去。孰料,娄子伯大略一瞅信函,却只是变得面色古怪起来。

    “如何?”韩当识字不多,读信吃力,便直接开口问。“可是魏郡那里出了事情?”

    “确实。”娄圭蹙眉答道。“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吧?或许还是喜事?”

    言到此处,这厮还直接回头看了眼身后车子。

    “这是何意?”韩当偷偷打量了下面色依旧阴晴不定的公孙,不禁压低声音询问。

    “曹汉丰遣人来换人的时候只换走了自己的义子、义女,却把自己亲弟弟和外孙女留了下来。”娄圭收起信函徐徐答道。“说是让咱们少君替他管教一下二人……还说什么‘只要不死就行’。”

    韩当一时有些茫然。

    “然后,咱们少夫人见到范少君和吕子衡把人领回去以后,就直接在魏郡朝曹家家人下了聘礼,将那冯氏聘为了少君小妻。”话到此处,娄圭也是幽幽无言。“不过,这也应该是曹汉丰本意吧?”

    韩当立即颔首……那曹破石倒也罢了,管教估计是真管教的意思,可将那么一个刚刚到了十五岁的娇滴滴小娘留给自家主公这么一个年轻男人‘管教’,不是这个意思还能是什么意思?

    可是这事有什么关碍吗?莫非是与权宦结亲让人看不起,所以自家主公才如何严肃?但这事也挺私密的吧?全程并未有外人知晓……总之,韩当一介武夫,一时半会也是想不通透。

    “少君。”娄圭则是干脆发问道。“你莫非是担心曹汉丰那边会大肆宣扬?”

    “非也。”公孙连连摇头。“曹汉丰当权阉尹,我一个区区千石县令,事情宣扬出去,怕是对他的打击更大一些,我只是……”

    “只是如何?”娄圭好奇问道。“所以我才说此事说不定是好事吧?为何少君反而面色苍白?”

    “我……”公孙欲言又止,却又忽然言道。“子伯、义公。”

    “是。”韩当和娄圭赶紧应道。

    “你们说一个人,一天到晚一直带着身边的……爱犬,走失了一月后再回来,会不认得吗?”

    “旁人可能不认得,本人焉能不认得?”娄圭当即摊手反问。

    “正是这个道理。”韩当也跟着笑了。“当日我在军中做骑卒,有第一匹马时,也不用整日带在身边,那马的每根毛我也清清楚楚,别说走失一月,半年怕也认得……甚至不用说彼时,便是此时我等胯下白马,别人看起来都是个个相像,可我们本人难道分辨不出吗?”

    公孙看着自己胯下白马,又回头看了眼身后车子,也是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

    “少君到底在想什么?”娄子伯愈发好奇。“此事已成定局,而且多半无害,你就纯当收个小妻便是!”

    公孙瞅了自己这些心腹,却终于是没敢把心里话说出来……自己在想什么,还能想什么,不就是在想女人吗?只是,这让自己坐立不安的女人却非是那冯芷,也不是身后的卞玉,而是自己的正室夫人赵芸!

    这女人本来就有些小性子,之前不过是送一猫便让自己家宅不安……后来猫回来,她明知道底细却居然一字不提此猫的缘由,为什么?无外乎是自己在洛中那半年整天搞事,无瑕夫妻亲密相处,有些冷落了她,而自己在失猫后自觉理亏,不由小心翼翼,因为夫妻和谐了不少,她不想坏了这个气氛而已。

    说白了,女人天然求得是独宠!自家老娘闲时扯淡没少说那些什么后宫争宠的段子,自己当时没反应过来,如今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既如此,如今赵芸看似大度替自己把冯氏收为小妻,表面无事,鬼又晓得她心里有没有炸毛?

    甚至根本不用猜了,吕子衡送来书信本身怕就是在暗示这个事情……此番他夫人刘氏也跟在赵芸身旁,对此恐怕一清二楚,再加上有失猫的前车之鉴,所以才郑重其事的遣人来与自己报信说明!

    一念至此,公孙不由愈发有些犯怂……一个小妻就已经让吕子衡惊慌失措来给自己报信,自己又带来一个呢?

    这可是自己正妻!而且还是那位自家老娘也服气到不行的老太太独孙,更是辽西太守的独女,真要是家宅不安的闹起来,怎么感觉是自己要吃亏呢?尤其是此番去辽东,若是大队人马经过辽西时,这女人见到娘家人也不用作别的,只是一个真情流露委屈不堪的哭出来,怕是自己要吃不了兜着走吧?

    说白了,正妻是一人终生对等伴侣,而且牵扯太多,哪里是别人能比的?

    不过,一念至此,公孙恍惚间又在马上想起了那曹操的夫人丁氏,并回头望向身后车子……当日晚上,对方真的只是听了她妹夫夏侯渊的言语而有所误解?怕不是故意的吧?

    可风流肆意如曹孟德又能如何呢?

    自己与曹阿瞒各自摊上这种家族势力极大,却又性格强势的正妻,也真真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好像袁绍的夫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刘表后来也是……

    一个个出身越高老婆越厉害,真的是偶然吗?

    “少君到底在想什么?”就在这时,韩当实在是忍不住喊了一声。“信已经接到,路途漫漫,我们总得速速赶路吧?”

    “哦!”公孙忽然反应过来,却立即做思索状。“我也是忽然想起一人来……那日遇到的王修王叔治你们还记得吗?不如咱们去北海见见他,然后从青州走水路去辽东如何?”

    “少君不是不信他的德行吗?”娄圭当即蹙眉。

    “也不是不信,只是有所疑虑而已。”公孙正色言道。“当日我也只是想回头让贾超在南阳那里验证一番而已,现在想想,倒不如直接去他家乡亲眼看看……若真是如此一个道德君子,吃苦耐劳却又不计名利,怕也是个可以托付后方重任的人物!”

    娄圭微微捻须颔首。

    “那……卞夫人呢?”韩当不由出言询问。“也要随我们转向北海吗?陡然转向的话,路途遥远,车子不免太慢了。”

    而听得此言,便是卞夫人自己也有些慌张的从车内探出头来。

    “你们几个。”公孙指着来送信的几个护卫言道。“路途之中却要辛苦一二了!”

    几人赶紧拱手。

    “留一人回去找子衡报信,其余人帮我护送新得的家眷去辽西寻我母亲。”公孙认真叮嘱道。“不要与阿范还有子衡他们的大队汇合,直接从东面走,避开夫人……我手书一封,你们务必连人带信亲自送到我母亲跟前。”

    那几名护卫们赶紧拱手作答,而韩当倒也罢了,娄子伯听到‘避开夫人’四字却是忽然大悟,然后不由在马上失笑。

    公孙狠狠瞪了后者一眼,也是赶紧下马去安慰身后爱妾,并去写信寻自家老娘求助去了……实际上,他此时能指望的也就只能是自家那位老娘了,希望后者不是只会整日吹嘘那些什么手段!

    我是怕老婆也要全处全收的分割线

    “赵皇后性仁孝俭素、温婉大度,好读书,常与太祖从容商略古事,因而献替,裨益弘多。且夫发于潜邸,帝后亲近和睦,素无耿介。太祖亦尝赞曰:‘怒不变容,喜不失节,故是阿芸最为难。’芸者,赵皇后名也,其无隙如此!”《旧燕书》.皇后本纪

    ps:我发现,周五其实最放松,周六反而最忙,周日才算是有些时间……而且一直如此……总之,不欠债了,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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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清楚

    七月,辽东沓氏(后世大连金州区左近),身着一件布衣,带着一个旧梁冠的公孙终于面色蜡黄的爬上了岸,然后立即趴在码头上吐起了酸水!

    天可怜见,渤海乃是众所周知的内海,他们此行也没有遇到什么大风大浪,所谓风不急浪不高,而且从韩当到娄圭再到那几个雁门山窝子里爬出来义从,个个没事,偏偏就只有辽西长大的公孙晕的七荤八素,也是奇怪!

    “我虽然自幼在北海长大,”新来的王修因为是北海人,所以被众人轮番询问,却也只能在旁手足无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晕海船这事着实是因人而异,令君如此身体,以后还是少走海路为好,别的也是无法……”

    好不容易没了眩晕感的公孙连连摆手,示意对方不要多讲,他现在一句话都不听,只想缓一缓气!

    王修也登时闭嘴。

    没错,这北海王修终究是被公孙给撸来了,而且很轻易就弄来了……为啥?

    要知道,之前便说了,公孙手下腹心多是孤儿,跟来的义从也多是不能继承家业的家中次子、幼子、庶子,甚至干脆是没什么家业的穷困之人。

    少许有家有室还愿意跟他的,其实仔细想想就只有一个程普而已,而程德谋着实是乡党加公孙氏故吏的缘故。

    至于说再高一层的高等世族嫡系人物,其实只有一个审配审正南了……这个是突逢大变,天塌地陷,然后受了公孙大恩的特例。

    那么王修王叔治又如何呢?

    答案是,此人首先是个孤儿……王修当年第一次出名、所谓闻名乡里的一件事,便是七岁那年死了娘,而当时正值春社祭拜土地神,结果因为他哭的太厉害了,弄的周围所有邻居都没心思祭神,于是一时称孝;

    然后,此人还是家中老三,叔治嘛,伯仲叔季,上面有两个哥哥,不用他来想着如何操持家业,守住祖产,当然也没多少家产能分给他的;

    除此之外,他族中虽然是个当地二流士族,有条件让他读书,但具体到他家里就有难免些不如意了,祖父做过一任六百石的县君,父亲就只是个郡吏了;

    最后,这年头辽东和北海,虽然分属两州,但是因为渤海自古通船的缘故,相互之间其实并不觉得是多么远的地方,便是朝廷任命官员时都把这两个地方当做近邻来看,比如说最近刚刚上任的玄菟太守剧腾,本身就是北海人。

    当然了,这里多扯一句,得益于安利号在十余年间都以渤海为核心打造自己的商贸网络,这使得辽东、青州两地民间交流愈发频繁,倒也是个意外之中的地方了。

    总之吧,公孙与这位王修之间,身份地位、名声建树,都实在是毫无对称性可言。

    于是乎,当前者往从北海此处过了一趟,并来到营陵暗地里打听了一下对方平日里的作为和名声,发现这王修还真是个年纪轻轻就任劳任怨的道德君子以后,就果断就向对方发出了邀请。

    至于王修嘛,无牵无挂,外加游学归来本就要寻个差事养活自己,此时眼见着道左相逢的天下有名俊才专门又来追上自己,那自然是想无可想,毫不迟疑的便跟着公孙往辽东而来了。

    “早知道就坐自家安利号的大货船了,”公孙半响缓过劲来,这才勉力起身言道。“本以为跟着这船能与百姓多攀谈一二,多些施政的思路,哪里想到上船半个时辰就脱了力……”

    众人也是无言。

    倒是王修依旧是个实在人,低头夸了这位新任襄平令君一句:“不管如何,令君的心思还是好的。”

    “这话就不必说了。”公孙勉力朝四处张望道。“如今既然已经来到了辽东,不妨依旧不露行踪,潜行去往襄平……反正白马都在青州卖了,且去买几匹杂色牲畜来,也好赶路。”

    “这种事情我们自然会去做,”韩当也是无奈。“少君不妨且歇息一晚再说,你这个身体实在不适合直接上路。”

    公孙微微颔首,便也不再多言,而稍倾之后,众人却是簇拥着他住进了一处安利号所经营的客栈之中……此处与氏那边的义舍大同小异,无外乎是食宿不再免费罢了,实际上这地方正是仿效那边义舍设立的新鲜玩意。

    “之前很早母亲便有沿着商路设立客栈的想法。”客栈门外,标着安利号三字的布告板前,公孙不由驻足感叹。“但朝廷自有亭舍制度,所以一直没能在辽西以外的地方开成,寥寥几家义舍也只是在辽西本郡设置,不想今日居然能在辽东见到……也是奇怪。”

    “确实奇怪。”韩当也是略有感慨。“以前确实没有听说此处有客栈之事,不然别人不知道,我们在辽西那种地方又怎么会不知道?”

    “并不奇怪。”就在这时,一旁娄子伯忽然出言道。“当日少君陡然被三公征召,公车直驱洛阳,义公也是直接离开,所以并不知晓此处内情……少君少为辽西郡吏,可知道这塞外五郡,向来有辽东、辽西二郡太守领衔塞外的惯例?”

    “这是自然。”公孙恍然答道。“塞外五郡大小不一,乐浪偏远自不必多言,玄菟狭小、富饶,且有专对高句丽的职责,而昌黎郡自从改为辽东属国后向来不设太守,只是以比两千石的都尉监督属国中的五城还有些许鲜卑、乌桓部落,故此,朝廷常常以辽东太守或辽西太守都督辽东属国。不过……”

    “不过,”娄子伯接口捻须言道。“这其中辽东郡占地广阔,人口繁多,内辖十一县,而且又位于其他四郡环绕之中,所以这都督辽东属国的重任十之**都是辽东太守来担当,便是这属国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只不过,这辽东太守向来是这塞外五郡权责最重之人,遇到一个蛮横的太守,常常会越权行事,直接指挥其他两郡一国。故此,偶尔朝廷也会让辽西太守去都督或者兼领一下辽东属国,以此来敲打一下辽东太守,以防尾大不掉。”

    “正是如此。”公孙长呼了一口气。“只是这与我家客栈开在此处又有什么关系?”

    “少君啊!”娄圭不由叹气道。“你还不明白吗?你如今顶头上司,现任辽东太守高焉乃是一个世族文士,向来懦弱,来到辽东整日只知道兴什么教化……论名声、论爵位、论人脉、论军功,又如何能与少君你岳丈赵公相提并论呢?”

    公孙愕然当场,一时发愣。

    “子伯的意思是……如今兼领辽东属国的乃是咱们少夫人的亲父,侯赵府君?”韩当恍然问道。

    “不止如此。”娄圭继续摆手卖弄道。“须知道,这五郡孤悬塞外,周围又是鲜卑又是乌桓,又是扶余又是高句丽,便是刺史也只能一年来一趟,所以常常有需要临机决断、相互支援的事情。而所谓蛇无头不行,故虽然有五位两千石,可决出一领袖也是顺其自然的事情……赵公当日柳城一战,忠孝勇烈为天下知,塞外五郡兵马当时也足足有四郡都在他麾下听命,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如今又兼领辽东属国,这塞外几郡谁不服他?不瞒义公你说,你们当日刚走不久,咱们安利号在塞外的生意便已经有多得官府照拂的苗头了。”

    韩当连连颔首,王修若有所思,公孙则愈发无言……既如此,赵芸那边自己岂不是要更加‘尊重’一些?

    当然了,总体而言是好事!

    “义公你进去寻地方安顿。”一念至此,公孙赶紧无奈挥手言道。“子伯与叔治随我各自看看此处布告栏,看看又无要紧或者有意思的讯息,然后便进去……”

    众人自然无言。

    然而,当公孙踱步到空无一人的布告栏前面时,却又登时无语。

    原来,偌大的布告栏里,居然并无什么杂乱讯息,只是赫然贴着一张张版印的大纸,从右到左,各自分明,而这么多张大纸,居然只是一个人的‘履历’!

    没错,就他公孙文琪的履历!

    而看完这份‘履历’以后,莫说是公孙了,便是娄子伯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话说,这纸上开宗明义,说朝廷已经任命了新的襄平县令,此人唤做公孙,于是安利号本着方便襄平人士的好意,现在将此人的履历一一列举,以作提醒……当然了,方便襄平(后世辽阳)人的布告,为何贴在了沓氏(后世大连),这种事情就没必要多问了。

    说不定是安利号版印的时候印多了呢?说不定人家连乐浪郡朝鲜县(平壤)都贴着呢!

    而再往后,便是公孙从束发入辽西郡府做郡吏开始,所谓的‘履历’内容了。

    说来也奇怪,别人的履历大多是什么时候当什么官,可这份公孙的‘履历’却是事无大小,分明清楚……无论是当日卢龙塞与韩义公三十骑夜袭之事,还是柳城之战救回太守全家之事,又或者是火烧弹汗山,甚至是之前在朝中诛杀阉宦之事居然也全无遗漏!

    而且,这里面叙事详细,人物刻画栩栩如生。

    如仇水前,这公孙是如何临危不乱,指挥若定;又如诛杀阉宦时,公孙又如何去惊扰王甫,然后还大喊‘迟早我为天下杀此贼’之言;甚至还有那鲜卑大汗檀石槐眼看着自家王庭被烧塌,大喊‘我的王庭在何处’之语……宛如亲见!

    立在这空荡荡布告栏前的公孙毫不怀疑,过几日,这履历中说不定又要多出自己返身入尚书台面斥曹节的情节,甚至桥玄那句‘内刚而外刃,锋利为天下冠’说不定也要出现在上面。

    “我之前在南阳,只知道这些事情的大略,”王修看完之后不由感叹。“却不知令君如何豪气勃发,英武过人……可惜,这辽东虽然气候不错,却终究是塞外之地,读书人极少,贴在此处也没几个人看……可惜了!”

    “哎……且进去吧!”公孙欲言又止,却终于是没多讲什么。

    毕竟,这‘履历’的修饰性的词汇多了点,可终究如王修所言,事情大略还是对头的,所以公孙也不知道看的人少是好是坏。

    就这样,三人皆着布衣梁冠,与几名侍从一起走入客栈,然后便迎面看见人流之中,那韩当和另外两名侍从立在堂中,正与一个客栈掌柜模样的中年人说些什么,还时不时的指向一处地方询问。

    “少君来的正好。”韩当见状赶紧回头问候。“餐宿都已经定下了。外面可有什么要紧布告?”

    公孙连连摇头。

    “此处却有些有意思的物什。”韩当不由笑道。“不想主……不想这安利号的客栈里还有人给讲故事。”

    公孙心里登时就咯噔了一下,然后赶紧问道:“哪来的故事?”

    “回禀这位公子。”那安利号的掌柜倒也没那么巧恰好见过数年都不怎么归家的自家少东,便径直上前笑言道。“我们安利号除了货物买卖外,还刊印书籍,里面多有一些好故事。因此,东家一开始便让店中挑出口齿伶俐的人往辽西总号去,在那里听总号识字之人将书上的故事读出来,等他们背会了才放回来,再让他们将听来的故事讲给往来住宿之人听。”

    公孙不由松了一口气……话说,讲评书这个点子也是自家老娘攒了多少年都没弄成的事情,自己哪里不知?而如今有了客栈也就难怪自家老娘如此迫不及待了。

    “那都是些什么故事呢?”一旁的王修好奇问道。“如今书籍大多为经典,古书中的故事怕也不多。”

    “回禀这位公子。”这安利号的客栈掌柜继续笑道。“目前所讲的乃是《封神纪》,说的是武王伐纣之大略故事,然后我们安利号又专门请了大家,将这些故事编纂成普通人也易懂的口语。不瞒诸位,如今这个《封神纪》正是来往客商和沓氏本地人最爱听的……”

    公孙微微颔首,这也是自己小时候听过的东西了。

    “其实,这封神纪的书还没有版印出售,只有不外传的版本。”这中年掌柜的继续笑言道。“我们客栈中就有,只是说书那伙计不识字,上次回辽西的日子又误了,所以半月都未曾更新一节,客人们多有不满……”

    “你是何意?”公孙不由失笑。

    “我意,若是几位多有心思,能为我家那伙计再读一节故事,那在下愿意为诸位免去这一晚的房费!”掌柜的赶紧言道。“当然,诸位赶路着急,或者不屑行此事,我等也是可以理解的。”

    此言一出,周围众多客人纷纷安静下来,而且翘首以待,偌大客栈一时清静。

    “且拿书来,我看一眼。”娄子伯伸手言道。

    掌柜的喜不自胜,便随即让身后伙计从柜台处取出一本手抄纸书来。

    公孙也是好奇剧情是否与自己幼年所听有所差距,便当先一步接过,然后只是随手翻开一页,便又是登时怔在当场,而且手指僵硬,几乎露出手背青筋出来。

    娄子伯也是好奇,便伸手取来仔细观看,然后也是愕然一时。

    原来,只见这页书中第一段如此写到:“这杨戬入了中军,把自己所设一计说与姜太公。姜太公闻之大喜,当即便奖谕杨戬曰:“智勇双全,奇功万古。”又谕令哪吒协助英雄,赤心辅国。(诸位听众须晓得,智勇双全一词非英雄不可当,我们幽州十一郡国,战事频多,近年来却也只有那辽西公孙文琪,当日柳城一战堪得此言,乃是辽西赵府君亲口所言,后来赵府君更是将自己独女许给了那公孙文琪)……”

    我是清清楚楚的分割线

    “太祖自诛杀王甫,面斥曹节,乃声名日显,渐为天下重。”《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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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明白

    客栈最好最大的一处客房,乃是所谓观海景房,门楹上方正中书有观海听涛四字,颇有气势,也不知是谁的手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此时,这家客栈的继承人,公孙公孙少东,也正盘腿坐在这间房中临窗的床榻上,然后往窗外看着大海、听着波涛,一时出神。至于他手下两个文士,一个娄圭一个王修,也都各自坐在床榻另一头,却是一个抬头一个低头,然后俱无话语。

    “少君,”良久之后,居然是从外面而来的韩当打破了沉默。“那掌柜已经把严禁流出内部书籍的通告交给咱们的商队,然后紧急沿商路往各处发出去了;你写给主母那边的书信也已经快马送走了;而且那掌柜还从商队和附近客商那里帮我们换了几匹白马出来;至于他本人我也按照你的意思安抚了一下。”

    “这就好。”公孙恍然从窗外收回目光,然后长舒了一口气。“辛苦义公了……此事其实是我母亲奇思妙想,下面的人一时疏忽而已,咱们就到此为止,不必多言了。”

    娄圭和与王修,还有刚刚坐下的韩当,赶紧颔首称是。

    “不过,既然已经在有那么多客商的客栈中显露了身份,那接下来也就没法再潜藏行踪了。”公孙强打精神答道。“休息一两日,等我身体恢复了,咱们就直接打马入襄平。”

    三人又是忙不迭的答应。

    “可若是如此,”公孙复又叹道。“初来乍到,我既没有主政一方的经验,又不知道彼处的底细,到了襄平又该如何行事呢?”

    “这个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娄子伯向来是喜欢第一个发言的。“毕竟天下多有共通之处,一县之政事也不过就是那些东西罢了。”

    “你说来听听……”公孙此时也是无可奈何,更兼身边无人,便也只能选择听信对方了。

    “其一,在于劝农;其二,在于兴教;其三,在于治安。”娄圭捻须从容答道。“这三件事情是一个县令的根本职责,至于再多的事情,什么兵事啊人事啊,那就是太守的职责了,与县令其实无关。所以,县令理政无论如何都要以这三事为核心展开。”

    此言一出,韩当倒也罢了,旁边的王修却是连连颔首,就是公孙思索再三也只能点头称是……本来就是嘛,这三件事情的确就是一个县令理政的三大原则,也是一个县令职责范围内的主业。

    甚至到了一郡太守,所谓以郡为国,堪称一国之君,也最多再加上一个人才选拔的重任,然后边郡地区再加上一个军事戍卫的职责……而且真要细细来讲,人才选拔其实也是兴教工作的一部分,军事活动也是治安工作的一部分。

    “既如此,”见到娄子伯难得说了点正理,公孙也难免认真了不少。“子伯以为这三件事情又该如何具体开展呢?”

    “先说农事。”娄圭侃侃而谈道。“农事无外乎是两策,一个叫做推广农艺,这是为了肥沃土地,增加产量;另一个叫做兴修水利,这是为了防灾开荒、扩充耕地面积……”

    公孙微微颔首,表示赞同:“说到兴修水利、防灾开荒,我倒是忽然想起了本朝名臣张堪。想当初渔阳郡不过只是一个中等郡国,可是光武用张堪为渔阳太守,他居然能一边对抗匈奴一边在沿着沽水开荒,最后不仅打得匈奴人不敢寇边,更是开荒八千余顷,生生让渔阳多了一个狐奴县,使得渔阳一跃为著名大郡,这应该便是此举的极致了……辽东地域广阔,却河流纵横或许正适合水利开荒。”

    “然后是兴教……”娄圭见到公孙如此赞同自己的说法,也是愈发得意。“此事不必多言,无外乎是建立学校、奖励风俗二策。”

    众人再度纷纷颔首。

    “至于说治安,其实也是两策,首先是要理讼断狱,宣扬法治;其次是群防群治,奖励乡里。”话到此处,娄圭不由朝自家主公递了个眼色。“辽东终究是边郡,应当选拔勇士,锻炼成民防,以备不时之需……本郡可是有铁官的,不能浪费。”

    公孙自然懂得对方在说什么,便微微颔首表示意会。

    “子伯兄说的极对,”就在此时,那王修却是忽然蹙眉问道。“想来也是治政的道理所在……可是据我所知,这些道理天下官吏也是明白的居多,但最终却少有人能够做到,想来其中必有些真正疑难之处吧?”

    公孙也是当即蹙眉看向娄圭。

    孰料,后者似乎早有准备,非但没有觉得王修这个年轻新人有所冒犯,反而捻须称赞起了对方:“叔治此言正说到点子上,年纪轻轻就能有此一思,将来必然有所成就!”

    王修赶紧拜谢对方的夸奖,又顺势放低姿态请教……这其实是替公孙来问的了。

    “道理大家都懂,为何却做不成事情?”娄子伯哂笑言道。“其实只有两个缘故,那就是擎肘与无力!”

    “何为擎肘,又何为无力?”公孙不免正色问道。

    “所谓擎肘,乃是说为官者,不免为上下官吏、左右同僚所滋扰,心思全都耗在了官场之上……正所谓上官有所求,下吏有所隐,然后同僚又来争权,根本没那个时间去做这些事情。”

    “这倒是说到了根子上。”公孙不由摇头失笑。“从中枢到地方,官场之上,哪里不是党同伐异呢?这事作何解啊?”

    “这事无可解!”娄圭忽然厉声道。“官场之上想要有所为,就只有奋勇而上,与彼辈争斗而已!而且还要争而胜之方可施政!”

    王修一时诺诺,欲言又止。

    “倒也是金玉良言。”公孙的精神头明显高了一层。“可到底又该如何争而胜之呢?”

    “襄平城内,那高焉为一郡之主,又是少君你之主君,是何姿态且再观之。”娄圭明显是早有准备,于是立即应声而答。“至于其余人,无外乎是排除异己四字而已!自郡府至县吏,谁不从之,那便去之!而如何去之……那就由少君自决了!”

    王修一时无言,便是韩当也有些惊愕,唯独公孙缓缓颔首:“此事我已经知道了,那无力又是怎么个说法?”

    “所谓无力,乃是指执行政策之事,需要人力物力,而当今天下,人力物力却泰半都在世族、大户、豪强、宗族之手。”话到此处,娄圭不由冷笑。“而他们多是贪鄙无知,欺上瞒下之辈,平日间连最基本的算赋都不愿意上缴,何况是要他们出力?所以,即便是官吏一体,认真施政,可若不能抑制和使唤这些豪强世族,怕也是办不成事的,这个就叫做无力!”

    原本有些沉默的王修,此时却也不禁一叹:“子伯兄所言甚是,我在青州,常常见到豪强无德无行,为所欲为……那么想来不管拉拢还是镇压,这抑制豪强便是子伯兄为令君所献上的第八策了?”

    “不错!”娄圭捻须昂然应道。“推广农艺、兴修水利、建立学校、奖励风俗、理讼断狱、群防群治、排除异己、抑制豪强……这便是我娄子伯为少君治理襄平所献八策!”

    公孙听到此处,也是不由振奋,然后就在榻上起身,握住了对方双手感慨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实在是不该把子伯还看做是当日连征收算钱内幕都不懂的世族子弟!这八策,我公孙尽数收下了!”

    娄圭也是得意失笑:“少君不必介怀,所谓知耻而后勇,若不是当日在中山所见所闻,大为震动,我也不会在辽西、氏时,与周围人多学多问这些事情。”

    公孙抚其手而笑……之前上岸后的尴尬,更是一去不复返。

    就这样,一夜无言,等他们再度上路时,定下‘听涛八策’的公孙一行人却是胸有成竹,昂然往襄平而去了。

    而果然,一路上,众人沿途所见,只觉得辽东地域广阔,遍地沃土,而且虽然处于塞外,却气候宜人,居然隐隐和青州仿佛,乃是天然的开垦之处,怪不得青州一有流民就多往塞外而来……而这,也与娄子伯所献兴农二策隐隐相合。

    然而,时值农历七月,正在秋初,庄稼都在地里,公孙一行人一边指点河山一边纵马向北而去,却总觉的周围荒地多的过分……等到他们来到汶县(后世营口),进入了辽河平原的范畴以后,眼看着周围土地肥沃、地势平坦,却依旧荒芜多多时,众人才终于感觉到哪里好像确实不对劲了。

    于是公孙径直在汶县城外寻了一处官寺,带着侍从入内寻出了一个乡啬夫,然后便在乡寺中亮明身份,询问此处耕地之事。

    这乡啬夫虽然有些稀里糊涂,但等到对方亮出身份来,他却也是立即毕恭毕敬起来,然后就热情的请公孙做了主座,自己则立在一旁回复了这个疑问:

    “回禀公孙县君,本县确实未曾行过兴修水利、垦荒建田之举……”

    “这是为何?”娄圭当先一步,插嘴问道。

    “这是因为此地不缺田啊!”乡啬夫对上娄圭就坦然了许多,便当即摊手言道。“不满几位,我们辽东这地方,一郡大小不亚于中原半州,而且自我们汶县往北,乃是一片平原,所谓河流纵横,多有沃土。所以莫要说本地人,便是青州、冀州逃荒的过来赤贫之人,只要愿意卖力气,也随随便便就能寻一处良田自由开垦种植,哪里需要县中、乡中再行此事呢?这不是浪费本就稀少的民力吗?”

    娄圭一时无言,便是坐在那里没出声的公孙也有些怀疑人生,是真的怀疑人生……要知道,他年少时就在辽西郡府为吏,这种边郡不缺地只缺人的事情,便是辽西远不如辽东这么明显,那他其实也是应该知道的。

    可是为何当日在沓氏会没有想起来这些事情,反而信了娄子伯的鬼话呢?

    是自己这些年东奔西走,渐渐忘了塞外风物?还是当日自己晕船晕的太厉害?

    “襄平那边也是如此吗?”娄圭有些不甘心的问道。

    “这是自然。”乡啬夫直言道。“襄平虽然人口多些,但终究是人少地多的大局未变……而且诸位想想,便真有一日襄平那边缺耕地了,只要太守一声令下,直接往我们这里迁移便是,何必要大动干戈修什么水利呢?”

    娄子伯一时黯然。

    “便是兴修水利、开垦耕地一事不必再提,子伯兄其他七策也是极佳的。”王修是个老实人,见状赶紧安慰。“比如说推广农艺……”

    话刚说到一半,王叔治自己就戛然而止了……其实仔细想想就明白了,既然是人少地多,只缺民力不缺耕地,那粗耕便是,何必一定要学内地那样推广所谓农艺呢?难道以往循吏们大力推广的那些农艺,诸如沤肥、细耕等事就不需要人力吗?

    实际上,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所谓劝农一事多是根据耕地与人口这个矛盾而来的,而如果这个矛盾不存在的时候,那传统意义上的劝农手段就都没多大意思了。

    甚至,连一旁的公孙和远在辽西的公孙大娘恐怕都不晓得的是,历史上辽东一地由于土地矛盾没有那么严重,再加上没有战乱,所以在汉末到魏晋时期,它的农业水平都是非常发达的,甚至几乎要超过长江流域。

    而且往后百余年,便是此地气候转冷其实都没有影响到农业发展,因为这年头多是一年一收,寒冷气候非但没有侵蚀农业周期,反而间接的使辽河下游的大片沼泽盐碱地自然转化为了良好的耕地,并成为了很多辽东割据政权的基业……

    总之一句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辽东这里不缺地,只缺人!

    “我早该想到的,”娄子伯观察了一下坐在那里的自家主公面无表情的脸色,然后不由干笑言道。“当日在辽西,整日都见到青、冀两州之人往塞外迁移,本就是因为此处有活路。少君……”

    “我再问你,”许久没开口,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公孙忽然再度向那乡啬夫问道。“辽东此处学校、教化之事如何?辽东十一县,各处县中可有学校?乡野之间,可有私学?”

    “这不至于吧?”娄子伯也有些慌了。

    “回禀公孙县君。”这乡啬夫果然又毕恭毕敬起来。“县君不愧是我幽州难得的‘智勇双全’之士,这还没有上任便已经知晓虚实。说起学校,本来咱们塞外也是没几个学校的,但自从去年,听人说大概是令堂公孙大娘外出一趟回来以后,贵家安利号便开始主动在塞外各城行所谓‘捐资助学’之举,如今塞外诸城,不止是辽东,便是乐浪和玄菟也都每城都有学校了。”

    公孙面无表情,再度闭口不言。

    “可是老师从何处来?”娄圭愈发慌张。“捐资助学一事我在辽西也有所闻,可当日不是说担心读书人不愿意来商号学校中教授经典,不行自取其辱之事吗?”

    “这事我也不清楚。”乡啬夫坦诚道。“只知道好像是贵号请出了一位内地来咱们辽东隐居的大儒,去往襄平学校中教授,而此人甫一出面,周围那些原本推三阻四的退休吏员也都纷纷出来执掌各地学校了,便是各地县君,如今也屡屡有亲自下场讲学之事……说是行教化之举!”

    “此人唤做什么姓名?”王修好奇问道。

    “这便是奇怪之处了,”这名乡啬夫继续言道。“那些上面的官吏,还有那些读书人多知道此人姓名,却不愿意告诉我们这些不识书之人……”

    公孙不由尴尬一笑,他哪里还不知道,这分明被自家在塞外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张俭张元节亲自出山了,也不知道自家老娘怎么舍得现在就用这份恩情?

    “那私学呢?”王修瞥见公孙脸色,心知有异,便赶紧换了话题。

    “私学并不多。”乡啬夫坦然言道。“毕竟咱们塞外并无多少名儒,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可既然每城都有学校,而且只要学的不是太差,安利号便会代出束,那为何还要问什么私学呢?”

    王修先是欣慰颔首,却又再度无奈看向了一旁不知所措的娄子伯,便是纯粹的武人、一直都站在门口守卫的韩当此时也咂摸出味来了……感情这还未到襄平呢,当日娄圭所出八策就已经废了四策!

    而等到了襄平,那剩下四策怕也不好说吧?

    “那敢问足下,”公孙忽然又问道。“你也是辽东治下吏员,可知道本郡太守是何人物?”

    乡啬夫一时失笑:“若是别人来问,我哪里敢轻易出言,但公孙县君乃是自家人,你有所问,我自然有所应……”

    “自家人?”公孙也是失笑。“我也辽西外郡人啊!”

    “县君这话说的,塞外人口稀少,周围异族四伏,五郡本就该团结一致,何谈辽东辽西?”乡啬夫也是继续拱手轻笑。“而且再说了,安利号行走塞外二十载,我少年时就闻其名,然后一直至今。而贵号如今又是捐资助学,又是流通商道,我们辽东人哪里会把公孙县君看作外人呢?”

    公孙哑然失笑,便抬手示意对方继续。

    “不瞒县君,”那乡啬夫上前一步道。“这太守之事,我一个斗食小吏知道的也不多,但塞外诸地,本就有一个说法,乃是讲这塞外辽西、辽东两位太守的……”

    “请试言之。”娄圭赶紧催促道。

    “忠孝勇烈辽西候,懦弱不堪辽东守!”乡啬夫当即言道。“这话,路边小儿都知道。”

    公孙愈发失笑无语,而娄子伯则不由和王叔治对视无言。

    “其实一开始,大家还以为高太守是内地世族子弟,只慕文华,厌恶武事呢。”这乡啬夫越说越来劲。“后来才渐渐知道,此人是真的懦弱不堪,毫无一郡府君的气度!不要说临近几郡的太守,便是郡中大户还有郡府中显吏,都可以对他随意欺瞒,而他却只是整日高坐,不愿与任何人相争。”

    “说到大户。”公孙忽然插嘴问道。“你可知郡中势力最大的一家人是谁家啊?”

    刚才还谈兴正浓的乡啬夫登时面色古怪了起来。

    公孙一声冷笑:“莫不是复姓公孙,其家主唤做公孙域,乃是之前从玄菟卸任下来的前玄菟太守?”

    乡啬夫尴尬颔首。

    公孙闻言不再多问,只是微微拱手,便起身大踏步走出乡寺。

    “少君!”那娄圭赶紧从后面追上,然后径直追问道。“这公孙域莫非是与辽西你本家同族之人?好像与你家分家不过十余年?我曾在安利号账簿上见过他名字,玄菟、辽东的生意他可是占大头!”

    “是啊!”公孙一边收拾马具一边坦然言道。“此人虽然年长,可按辈份却是我并未太远的族兄,而且我刚刚想起来,现任辽东属国长史公孙昭也是我族叔,而且还没分家呢!这襄平最大豪强,乃至于塞外最大豪强,怕不正是我公孙氏?!”

    “我实在是惭愧!”娄圭满脸通红,拱手尴尬言道。“不想今日依旧是眼高手低,言过其实!所谓八策,多是臆测胡言,半点用都没有……”

    “这一次哪里是你娄子伯无智呢?”公孙停下手来回头正色安慰道。“实在是有人早早安排,你我俱不知情罢了!”

    娄圭登时一怔,然后当即蹙眉反问:“少君的意思是,这辽东地方,老主母那里专有所为?可是,少君出任襄平令,哪里是她能知道的?”

    “她如何能不知道?”公孙闻言仰天长叹道。“只怕是我这个襄平令都是她老人家一手安排的!凡事给我安排的明明白白,我真不知道是该跪谢她老人家慈母心肠,一片良苦用心,还是该佩服她知子莫若母……当日雁门我只不过暗动心思,还未直言,她一回来便主动寻了个折中的计策!”

    话到此处,眼看着王修还在乡寺中与那乡啬夫执礼告辞,身边只有韩当和娄圭在前,公孙便不由低声言道:“子伯、义公与我同生共死,无不可言……其实母亲之前的意思,只是想让我占辽西、跨卢龙、拒塞外异族,以观天下成败!但雁门一行查我心思以后,便大概是退了一步,想让我据塞外五郡之地,进可攻退可守,再从容观天下兴亡!”

    娄子伯与韩义公俱皆色变,许久不能言,其中,娄圭尤其面色惨白。

    我是明明白白的分割线

    “娄子伯智计过人,汉室未亡则已明之,燕室未兴而已奔之,兼追随日久,度查人心,屡献奇策,有定策元勋之功。故太祖亦叹:‘子伯之谋,吾不如也’。”《新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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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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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闻达于诸侯,以求苟全性命于乱世!作为一个遗腹子,公孙珣很早就从自己那个号称穿越者的老娘处获取了人生指导纲领。然而,跟着历史大潮随波逐流了一年又一年,公孙珣却总是发现情况有些不对:“族兄公孙瓒不靠谱啊,母亲大人你告诉我怎么办?在线等!”“四世三公的袁绍快被我玩死了,母亲大人你告诉我怎么办?在线等!”“超世之杰的曹孟德和我师弟刘备要组成联军来怼我了,母亲大人你告诉我怎么办?”“那个……娘啊,最近司马懿领头给我上了劝进表,我心里挺慌的,你说怎么办呢?”“哦,凉拌啊?不许打扰您老人家挑儿媳妇玩后宫太后传?明白了,这次肯定听您的话,我从小就听话!”这是一个半土著的男人奋斗在大时代的故事!覆汉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覆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覆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