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魂逝,佳人泪
汐瑶在睡梦中仿似听到有人在对话,像是下人给谁送来的吃的,那人便吩咐先搁在桌上,接着是门被合上的声音……
奇了,她怎觉得那沉沉的话语声听着极其耳熟,可又想不起是谁?
南巡这一路发生太多事,又是伴在圣驾身边,又要提防袁洛星和慕容嫣使绊子,每天都紧绷着自个儿的皮,一到烟雨城,回了沈家,那满身防备便都松懈下来。
昨夜与二哥哥一道饮了许多酒,这会儿她整个人不但闷热不已,头更是涨痛,根本睁不开眼瞧个究竟,只半梦半醒间,有少许意识清醒了过来。
房内又恢复了最初的安静,汐瑶却嗅到一阵饭菜香味儿…嬖…
她费解。
再来,耳朵里传入一阵靠近的缓步声,似乎谁止步在她的床榻前,继而又不吱声了。
聚精会神的听了半响,汐瑶实在疑惑得紧,便勉为其难睁开眼侧头看去,就得一眼,她整颗心都被揪了起来,啥头疼啊,烦热啊,全都被眼前的惊惧驱散开勒!
祁云澈!!!
“你——”
汐瑶被吓得撑坐而起,本下意识想质问他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的寝房,可话才出口,又立刻让她发现问题所在。
眼前花梨木的床榻,淡紫金的纱帐,还有周遭的摆设……
这根本不是母亲的闺房!!
那么……
“可还记得昨夜?”
心里正翻涌着,再得祁云澈目无表情的一问,汐瑶登时瞠目,惊心动魄的望住他。
昨夜,昨夜怎的了?
顾不上别的,她连忙低头去看自己周身,昨个儿穿的那身衣裳还完好无损,只这天太潮闷,她又流了许多汗,外面那半透明的纱衣被浸湿粘在皮肤上,里面无袖衫上的绣纹都清晰可见!
她又得一惊,忙扯了丝被去挡,却因这动作大了,她感觉头上好似掉了什么下来,眸光追随着看去,竟然是左边那只蝴蝶发钗落在了枕边,她再伸手去抹右边的,早就不见了。
拽着那只钗,汐瑶心里呜呼哀哉,即便不照镜子,也能想象出此刻的自己是个什么样子……
头顶上,祁云澈冷飕飕的嘲讽声响了起来,“还知道遮羞,那看来是清醒了。”
听了他不咸不淡的奚落,汐瑶连反驳都不敢。
这明摆着就是她昨夜饮多了酒,走错了地儿。
想起身下床去,偏祁云澈又堵在跟前,她只能老老实实的坐着,焦躁不安。
见他没有要移开的意思,她实在没有办法,勉强硬着头皮抬眼讪讪朝他看去。
相比昨天,祁云澈已经换了身清爽的衣裳,这是江南公子常做的装扮,样式简单,却不失飘渺风流,更有股子文人sa客的儒雅气息。
不过祁云澈的眉眼气质天生太强,那淡眸只望过来,无需说话都给人一种无法形容的压迫感。
上次成王造反,他在密林里的嗜杀模样让汐瑶映像太深刻,加上此时这尴尬的境遇,哪里还有闲情逸致欣赏云亲王那一身难得的温文尔雅。
别的都不消说了,有一件事是要问清楚的。
小嘴刚张开一丝缝隙,就见他扬起俊眉,道,“没人知道。”
没人知道……
还好还好!
汐瑶暂且松懈了少许,没人知道就好!
见她小脸一松,祁云澈遂即不悦的蹙起眉头。
自在藏秀山庄与她长谈过后,虽没解开他所有的疑惑,但她不愿与他有诸多牵连,他也总算知道少许缘由。
要避他的是她,屡屡出现在他面前的也是她,祁云澈不知自己的脾气何时好到这般程度,能容个谁任来任去了。
这早晨十二和平宁先后来寻过他,虽无意,他却还是替占了他床榻睡得懵然不自知的人掩饰了下。
此时见慕汐瑶那庆幸的模样,若是让人看见了呢?若她嫁定了他呢?
她可会宁死不从?
听祁云澈肯定的说罢,汐瑶虽放心了几分,而又想眼下自己这不得体的模样,还有……他的脸色似乎越来越难看了。
正是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忽见他阴郁的深眸轻轻一荡,再听他极其不耐驱赶道,“还不走?”
他话语里不乏听出个厌烦的意思,汐瑶一怔,忙是溜下地去,快步往外面行。
还没走出内室,又听祁云澈沉冷道,“站住。”
她僵僵的定在原地,没有回头,脑海里已经浮出他冷峻淡漠的脸容。
此事错在她,她无话可说,然而被他厌恶,却是她从不会去想的……
“若你实在不想和本王多有瓜葛,以后最好谨言慎行。”
告诫的话响在身后,带着分明的疏离和凉意,比他平日与人说话时更多了几分威肃。
汐瑶无从辩驳,但心头不知为何,又是一震,连那无力的身子都发了麻!
强压下这丝不适,她轻声应道,“是汐瑶冒犯了王爷,今后……不会了!”
说罢,她迈开步子跑出了出去!
……
外面早就大亮,烈日照在头顶,强烈的光线晃得人眼前一阵发白。
空气里有阵阵湿热的风涌了来,汐瑶置身其中,压抑得呼吸困难,不得不止步下来,适应那阵无法控制的晕眩感。
就在此时,一人从院外踱步而来,她闻声想躲,却为时已晚。
抬头,便与刚转入院中的冷绯玉四目相接,两个人均是一僵,汐瑶更是吓得小手一松,手里的蝴蝶钗便掉在了地上。
“慕汐瑶,你——”
这是云王的所住的小院,她怎会在此?
如此也罢了,可她衣冠不整的模样实在是……
得他那复杂的眼色投来,汐瑶更加羞愧,眉间一紧,低下头一言不发的快步与他错身,狼逃得狈。
冷绯玉被弄得满头雾水,追也不是,再进也不是。
神思闪烁间,忽而瞥见地上有什么被耀阳照得发亮,走进一看,竟是支做工精美的蝴蝶发簪,他弯身拾了起来,捏在手中望得出神。
慕汐瑶穿的还是昨天的衣裳,她和云王……
……
正午刚过,又是日头最毒的时候,故而汐瑶一路跑回自己住的那院,一路上再没遇到任何人。
回了房,她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隔绝了外面窒息的闷热,靠在门上,喘个不停,心跳更难平!昨儿个她实在是太掉以轻心,虽皇上与淑妃娘娘在太守府,但沈家住的皇亲国戚也不少。
且不说进错了屋子,就是先三更半夜的与二哥哥饮酒,若让外人见了,那闲话是少不了的,待回了京城,还不知道会被编排得多难听!
还有祁云澈。
即便他给了她冷脸色看,但实在是她无礼在先,还平白占了他的床,也不知他昨夜是在哪里歇的,外厅的长榻?
汐瑶胡思乱想着,越发的气恼自己!
明着她就要与他疏远的,却趁着酒意糊里糊涂的钻进他的屋子里去,这不是自打嘴巴么?
正是在心里对自己暗骂不止,又得人往里推了推她身后的门,唬得本就不安的她差点没叫出声来!
“表小姐可是醒了?”
一门之隔,崔氏专门从身边拨来伺候她的静儿站在外面温声问道。
听得来人是她,汐瑶忙整理了心绪,应了一声,问,“有什么事吗?”
静儿再回,“早先二少爷吩咐说表小姐昨夜歇得晚,不让奴婢们来扰,夫人见这天太闷热,就命奴婢送些冰砖来,给小姐震震暑气。”
闻她言,汐瑶猜想应该无人知道她不在房里睡觉,思绪一转,接着问道,“其他院子送过了吗?”
“表小姐放心,都送了的。”
静儿是沈府的大丫鬟,办事稳妥得很,听汐瑶问了,料想她记挂着住在府上的王爷公子,公主小姐们,便细细答来,“一早夫人就细致打点过,因奴婢怕扰了表小姐,所以这院是最后来的。”
“那璟王爷他们现下可出去了?”
“没有,今儿早上二少爷本提议去游湖,先是平宁公主觉着太热,说要在屋中休息,待凉些了再出去走动,经她一说,其他爷和小姐也这般应和,故而此时诸位贵客都在各自的院里,只冷世子半个时辰前去了太守府,不知回来了没有。”
听她回了话,汐瑶总算安心了些。
昨夜大哥哥受了罚,祁羽筠应是担心着他才不愿出去的。
不过也多得烟雨城这潮闷的天气替她打了掩护,其他人应当不知她闯下的祸事……
祁云澈定不会说,那么冷绯玉呢?
静儿说他先前去了太守府,却不知他已经回来了,之前他去寻祁云澈,许是有公事要谈,反倒撞上落荒而逃的她。
在洛瑜节时,她还信誓旦旦的说要嫁他呢,也不知他会怎么想她了,唉……
叹了口气,汐瑶朝外吩咐道,“我起了,你替我准备下,我想沐浴。”
……
一番梳洗,换上干净清爽的衣裳,站在镜子前,又是焕然一新的慕汐瑶。
崔氏嫌她带来的衣裳都太素,昨天酒宴还没开始前就差人专为她忙活了一番,因此她这一身,是时下南方最受小姐们喜欢的款式。
高腰曳地裙,大带束胸,外面罩一件双面绣牡丹花的半透纱衣,脚上穿方口云头履,鞋面上缀满了大大小小的珍珠,而头上佩戴的首饰,也以珍珠为主,两相呼应。
这样瞧着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又别有一种婉约贵气的美感。
望着镜中的自己,容几个侍婢前后忙活整理,但见静儿从一个雕工精美的红木盒子取出支漂亮的钗来与她戴上,再听她笑说道,“这支琉璃钗是夫人的爱物,上面的东珠粒粒连城,夫人说这次表小姐伴驾南下,连咱们府上都沾了荣耀,所以特地命奴婢将这支钗送来与表小姐。”
对崔氏的好意,汐瑶并不推辞,抬手调整了下钗的位置,她却是心不在焉的想着自己那对鎏金蝴蝶簪子。
那自己刚入金钗之年时,爹爹特意请宫里的司珍为她打造的。
方才沐浴前她才有所察觉,她记得一支掉在祁云澈那院子里,还有一支只怕在他房中……
这对蝴蝶簪对汐瑶来说意义重大,无论她去哪里都会带着,现如今却被她糊涂得丢在哪儿了都不知道,加之昨夜犯的糊涂事,她真是……
“表小姐,不好了啊……表小姐!!”
随着那阵由远及近的声音响起,一个丫鬟慌慌张张的跑进来,打断汐瑶懊恼不已的思绪。
“方才京城来了消息,说长公主的送嫁队伍在路上遇到狂匪,人已经没了,这会儿璟王爷正闹着要去找皇上理论,二少爷劝不住,命奴婢来请表小姐过去……”
那丫鬟还在不停的说着,汐瑶人已惊呆,那心忽的落空——
长公主……没了?
……
盯着烈日,快步走在去祁璟轩所住的那苑。
汐瑶心潮翻涌不止,更忐忑得整个人近乎无措。
长公主在出嫁的路上遇到狂匪,不但送嫁队伍遭残杀,她人也从高崖坠下,连副尸骨都找不到!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比叫人亲眼见到成王造反还要措手不及。
汐瑶听了都觉得荒唐,那抹翩翩倩影还存留在她脑海中,不失风雅的举手投足,女扮男装的俊朗脱俗,还有她最不离手的折扇,只在手中一挥,比那些男子要俊俏千百倍!
祁若翾怎可能死?!
刚走近水云阁,就听到祁璟轩失控又悲彻的咆哮——
“放开我!放开我!我不相信!我要去问个清楚!让我去见父皇!我要问问他为何忍心将皇姐远嫁给垂垂老矣的南疆王?!难道皇姐不是他的女儿么?难道我们生在帝王家就只能做任他摆布的棋子?他还有没有心!还有没有心!!!!”
闻声,汐瑶那迈得飞快的双腿如何都不听使唤了,呆呆的僵在外面,寸步难行。
他竟难过成这样……
“十二弟,莫要再闹了,父皇他也是难过的呀……”祁羽筠连劝声中都带着哭腔。
她何尝不痛,何尝不怕?
身为皇家的公主,即便昨夜才得父皇赐婚,可如果沈家并非江南首富,她又怎可能求得所愿?
随之,众人的劝慰声此起彼伏。
那些话语不单是在说与祁璟轩听,更是字句敲打在汐瑶心上。
明明那日在鸳墨阁把酒言欢的画面还记忆犹新,可此时那女子已不在世上,这是真的么?“我闹?”祁璟轩冷笑了两声,伤心欲绝,由是众人都不及反映时,蓦地爆喝,“今儿个我还就要大闹一回,看他能将我如何!!”
说罢,他便冲出水云苑!
见得汐瑶呆立在门口,他身形一顿,二人相视了一瞬,分明,两对眸子里都泛着相同的伤。
汐瑶从未见过近乎疯癫的祁璟轩,那张往昔纯澈的脸容,此刻只有盛怒,清冽的瞳眸已然被灼得通红,尖锐的光在当中流转,更有山雨欲来的爆发之势!
刹那间,汐瑶好似明白了什么。
宫廷之争的险恶,皇权之斗的残酷,祁璟轩并非不懂,只他想来喜欢简单,故而将那一切都抛诸脑后。
一母同胞的亲姐远嫁南疆王,他笑着站在城楼上相送,不忿藏在心里。
其实他都明白,皇族身份的风光背后有多少身不由己。
这疆土河山是他们祁家的,可他们也是父皇的儿女!
这天下间的父母,难道不都是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够过得安乐幸福么?
如今亲姐芳魂已逝,他再也忍不住了!
定定的望了汐瑶一眼,才将与她错身,就得一只手紧紧拉拽住自己的袖袍。
祁璟轩回身一望,却是汐瑶!
“你也要拦我?”他愤然质问道。
“王爷,逝者已矣……”
汐瑶并未看他,轻轻垂着眼帘说道,这话语声并不高,却能让他听个明白。
“逝者已矣?”祁璟轩提高话音重复了一遍,再嚯地大笑,清秀的脸容全无从前的洒脱。
“好一个‘逝者已矣’!慕汐瑶,你可还记得在凌翠楼你被歹人所掳,脱险之后,醒来见到谁守在身边?才子宴上你被罚抄经,是谁不顾礼数规矩,跑到佛堂来伴你?更陪你演一场好戏?!你不知所谓刁难自家二叔的妾室,惹了二哥三哥将你当棋子明争暗斗,又是谁专诚为你设宴摆局,解了这无妄之祸?!”
自初见,祁璟轩就总是觉得汐瑶与他有种说不出的缘分,加之皇姐也喜欢她,将她当作妹妹般看待,他与她之间便更加亲近。
他以为就算所有人都不懂,她一定会明白!
饶是谁都可以说他,拦他,但偏她慕汐瑶不行!
连番的质问,汐瑶无话可说。
她知道此时祁璟轩正怒火当头,他心里的怨和屈不比她少,故而连视线都刻意避开,只紧抓他的手不放,希望着他能平复下来。
谁知道自己的不言,反而更加惹怒他。
“不放手么?”他眯了眯眼,脸色更加冷冽,厉声对汐瑶讽刺道,“你觉得这样就是为我好了?正如你打压张氏,自以为那是为你二叔母好,暗中迫丨害她小产,实为此举却让慕家绝后!”
“十二弟!”
“璟轩!”
祁云澈和冷绯玉制止的呵斥声响起,同时,更有一耳光落在祁璟轩的侧脸上,那清脆的一声,登时惊了众人!
不止存了看好戏心情的慕容嫣和袁洛星等人瞠目,就连祁璟轩都一脸讶然。
而挥出手去的汐瑶,已是泪流满面。
“长公主玉殒,你以为我不痛?她对我的恩情,我与她的至交,你懂?而今人已不在,你闹有何用?你只顾及自己的心情,可有想过淑妃娘娘?这世上谁还没个身不由己?纵然我慕汐瑶歹毒,那也是我的家事,与你祁璟轩何干?!你以为只有你失了皇姐心中难受,别人的心都是石头做的?!!”
我要君临天下!
前世的汐瑶将自己困在小小的一片天地中,没有交心的挚友,故而也不懂得这份情谊能轻易将人伤害。
初时与祁璟轩结交,她确实抱着攀龙附凤的心态,想着璟亲王身份高贵,将来若自己有个什么麻烦,还能寄希望于他为自己排忧解难。
可过了那么久,对他早就没有那重心思,之余他们之间的相交,是她真正用心去对待的!
汐瑶喜欢他的简单直爽,身为皇族非但没有架子,待人更谦和温煦。
尤其看到那时常洋溢在他脸上,比暖阳还明媚的笑容,她打心底的不愿意将自己心头那些阴谋诡计使在他身上嬖。
而他与祁若翾没有隔阂的姐弟之情,最让汐瑶为之羡慕!
她心中自也清明,长公主罹难的消息让他伤透了心,就是无理取闹都不为过。
他对她说的那番狠话,听着是叫她心头刺痛,可汐瑶根本不介意乐。
相反见他这般大吵大闹,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就算此时平息,将来被有心人利用,挑拨他与皇上的父子之情,那也是不无可能的。
情急之下,她才朝他打去一巴掌。
祁璟轩总算安静下来,狼狈而怔然的盯着汐瑶看,澄澈的眸子里有不敢置信,也有孩童被训责之后的委屈。
见他挨打的侧脸登时泛出五指印,汐瑶又有些心疼。
唉……
到底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
温下语气,她再对他劝说道,“汐瑶没有至亲的兄弟姊妹,不能理解王爷丧姐之痛的心情,但长公主泉下有知,定不希望看到王爷这般大闹,更甚淑妃娘娘痛失爱女,若王爷非要闹到皇上那里,触怒圣颜,无疑雪上加霜,还请王爷三思。”
说罢,她对他微微欠了欠身,移步离开了此处。
似火骄阳下,那道清影在潮闷的热浪中远去,姿态铅华,更绰有余妍。
汐瑶不知,此时身后有多少双视线将她注视。
不过那都罢了,即便知道又如何?她还能在意多少?
沈瑾瑜在佩服自己妹妹这可佳勇气之余,将众人的神色表情不动声色的纳入眸中。
祁璟轩是被打傻了,但总算清醒过来,知道闹到皇上哪里是千万般不该的。
祈裴元是个蠢的,此事过了作罢,想他也不会到处去说。
而祁羽筠昨夜才得赐婚,已经是半个沈家的人,自然不会声张,再者若不得汐瑶那一巴掌,事情还不知会严重到何种程度。
至于慕容嫣和袁洛星这两个丫头,虽面上毫无表示,看是沉得住气的,可心里不定已经在琢磨,要如何发挥汐瑶对大祁亲王动了手这件事了吧,不过……
转而,他再移眸望向祁云澈和冷绯玉。
方才祁璟轩对汐瑶出言不逊时,这二人维护得最快,且是这会儿还紧紧注视着表妹远去的方向,怕是他们自己都恍不知,那目光送出去就收不回来了。
最有趣的是,两对看似只有淡薄的清冷眉眼中,都不约而同的流露出欣赏之色。
沈瑾瑜玩味的扬扬眉,再含着笑把头轻摇。
那玉佩到底要送给谁,不知汐瑶想好了没有。
……
东临州乃大祁东南边境最乱之地,虽有东长城将胡人等彪悍粗蛮的少数民族隔绝在外,常年来却始终无法杜绝横行无忌,更嗜杀成性的狂匪。
长公主的送嫁队伍便是在经过那里时遇袭,香消玉殒。
此消息一经传来,祁尹政当即罢了东临大小官员近十名,命中书侍郎温瑞立刻赴东临州暂且接管州内大小事务,更派宣威将军雷格领五万精兵随往,必要剿灭狂匪,以慰长公主在天之灵!
诸多大臣在场亲眼所望,皇上惊怒之后,眼眶通红犯泪,与淑妃相拥而泣,晚膳前,又下旨追封了爱女。
这些都是入夜后伺候汐瑶沐浴时,静儿悄悄说与她听的。
老来丧女,却是世间一大悲哀事。
可若皇上没有将长女远嫁,也就不会发生如此惨剧。
更之余那南疆王已是垂暮,将尚在花信之年,正值年华绽放之际的长公主嫁给他,这和亲手将她杀死有什么区别?
人都没了,到底是哭与谁看呢?
帝王心,凉薄得很!
汐瑶什么都没说,也不能说,心里的愤然却不比祁璟轩的少。
……
入夜来,外面总算凉爽了些。
汐瑶命人在自己所住的后院里设了简单的祭台,摆上香烛来祭奠祁若翾。
眼看这日都要尽了,由是此时她才恍恍然有了一丝伤感。
屏退了下人,她蹲在火盆边,为那女子送去纸钱和元宝。
并未有太激烈的情绪,甚至,汐瑶总觉着那人并没有真的离去,满脑子都是她女扮男装的儒雅身姿,卓越飘逸,潇洒风流。
再者……
“你也不想瞧着我一脸哭相吧?”
将嘴角轻轻一提,汐瑶笑,寂夜里如个痴傻人一般自言自语,“说来你莫要怨我,我到觉着你这干干脆脆的一去,如此反而还轻松了,总比到了南疆那荒蛮之地,给那七老八十的老东西糟践要好……”
这话容人听去也无妨,要说她没良心更无所谓,她就是这般想的。
换做是她,定没有祁若翾这份忧国忧民的肚量,早寻杯毒酒,饮下作罢了。
一面在心底自嘲着,汐瑶手下动作稍稍顿下,再抬头往天上瞧去,像是想要寻个什么回应一般。
这夜月朗星疏,格外晴朗,耳边蝉鸣声不断,微风轻轻在空气里荡着,丝丝沁凉清爽。
夜空下,汐瑶却显得渺小如斯……
不知怎的,这一望,竟让她莫名生出寂寥之感来。
想起祁若翾那洒脱的笑容,汐瑶鼻子一酸,忙定了定神,低下头去,继续将手里的纸钱往火盆里送。
她再道,“我知你不缺这些劳什子的玩意儿,没准你已经在笑我俗气了,祁国举世无双的端睿公主,即便到了阴曹地府也定得人喜欢,前呼后拥。”
再苦再难,祁若翾也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叫旁人看了都羡煞非常。
故而,汐瑶怎能哭着送她?
既然她觉着她一去未尝不好,不若说些应景的话,那人儿听了也能安心些啊……于此,汐瑶长长叹息了声,“若遇到你夫君孙大将军,便一起去投胎吧,下辈子……莫要再入皇家了!”
肺腑之言才将说完,身后便听一人道,“莫要再入皇家,说得好!”
这浑厚有力的声音……
汐瑶起身来回头看去,就见冷绯玉从院外行了进来,他穿了一身便装,魁梧英挺的身姿在月夜里看来格外高大。
静儿随在他身后,为难的向汐瑶望去一眼。
她知道表小姐在后院私设祭台,却没将世子拦下,所以才露出那般苦恼的表情。
汐瑶吩咐她先下去,再对已经来到自己跟前的冷绯玉大方道,“世子可是来祭奠长公主?”
既然他方才都赞同她的话了,就肯定不会问她这罪责了吧?
冷绯玉见她坦荡,倒是在情理之中,看了那摆设简单却不乏心意的祭台一眼,人是一笑,“香肯定是要上的,不过得让一个人当先。”
说着他就回首往院门那头看去,再扬声,“还不出来?她连你都敢打,敢教训,还会真的小心眼同你计较那几句话不成?”
听了他这话,汐瑶忙不迭横眉,“世子是在夸奖我,还是有意来奚落我呢?”
虽如此说,她却没与他真的计较,反而斜眼瞄向那空空如也的拱门处,等着那个谁现身!
冷绯玉与她视线一致,等了半响不得反映,他忽的望回汐瑶,玩笑参半的同她道,“并非夸奖,也不是奚落,今日你对大祁的亲王动了粗,若我是来问责的呢?”
“别别别!我不介意,玉哥,此事你千万别再说了!!”
祁璟轩急急忙忙的从那门后行出来,置于那二人眼皮底下,再得他们似笑非笑的相同表情,才是恍然大悟。
“你们——”
眼光不自觉和汐瑶相触,想起白日里对她的恶言,祁璟轩俊脸一红,二话不说转身就要开溜!
“来都来了还想往哪儿跑去?”
冷绯玉大而化之的伸手揪住他后衣领,跟拎小鸡仔似的将他提溜了回来,不给面子的笑话他,“不把话说清楚,你今夜睡得着?”
这人整晚在自己院里转悠,心结不解,连他都没个安生。
祁璟轩被迫站到汐瑶跟前,脸都快红到脖子根,抬眸怯怯看她,不知说什么好,但心里早就在愧疚,千不该万不该说那样的话。
人都来了,汐瑶岂会同他真的生气?
再者她可是动了手的。
“早先是汐瑶对王爷不敬,还请王爷恕罪。”
说着,她人作势福身与他作礼,祁璟轩连忙扶住她,从前初次见面都不得这样拘束,他又是蹙眉又是叹气,“唉……莫要说了,若不得你拦我,闹到父皇那里去,还不知道我要闯出什么祸,到时候母妃又该伤心了,我还说了那些话来气你,要不……”
他想了一想,傻傻道,“要不给你再打我一回!”
闻言汐瑶杏眸一瞠,冷绯玉已经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就说这祁璟轩哪里有什么亲王的架子,脾气上来便成了小孩子,被汐瑶教训也是应该的。
经冷绯玉一笑,僵硬了整日的气氛也被化解了。
给祁若翾上了香,汐瑶又吩咐静儿去准备酒菜,想来晚膳大家都因此事没有多吃,这会儿月色正好,不把酒言欢,实在太不解风情!
谁说祭奠亡人一定要哭哭啼啼?
他们非得笑着,这样才对长公主的心意!
……
小院凉亭中,皎月繁星做陪衬,几叠小菜,好酒满杯。
祁璟轩有心求醉,汐瑶和冷绯玉知道他心里难过,便也不做阻拦,没得半个时辰,他就已经语无伦次,眼神飘忽。
本父皇让亲姐嫁与南疆王,这对他来说已是重打击,身在皇家,最是薄情!
再得知人在路上惨坠深崖,连副尸骨都找不到,祁璟轩简直如遭晴天霹雳!
他心里何其不忿!
那酒一杯杯的灌下肚去,上头的醉意引出他许多深藏在心里的话。
“我以为不争那皇位,母妃和皇姐就不会被危及,当年皇姐远嫁雁城,和孙将军守卫边疆,半句怨言没有,就算父皇要收回孙家的兵权,何苦将她嫁到南疆去?再者说了,我们都是父皇的儿女,天下间有哪家的父母不想自己的孩儿好的?”
他冷笑了声,心都凉透了。
站起来,跌跌撞撞的行了几步,呆傻的望着天上那轮孤月,喟然长叹,“什么都不及皇权重要……”
听他一说,亭下安坐的二人不由相视了一眼。
心中苦涩,各人自知。
冷绯玉与祁璟轩乃表亲,他的利益得失便是定南王府冷家的得失,对他的说话,他心里更少不得有个衡量。
可是此时,他哪里会知道皇上远嫁长公主真正的用意呢?
由始至终,祁璟轩都是皇上用来保护祁云澈的障眼法罢了。
越是打压冷家,煜王和明王才能放下戒备,专注于两相争斗。
如今孙家已无兵权,对定南王府来说毫无意义,而祁若翾也去了,更让冷家失了一位得百姓爱戴的长公主。
接下来,只要皇上在万寿节时将慕汐瑶指给他云亲王,那么任谁都不会再怀疑祁云澈。
他们都会以为,他已经没有那个资格!
只是……
太不公平了!!
南巡这一路发生太多事,汐瑶承认祁云澈是个厉害的人,更之余前世亲眼见到他治国有方,然而如此就能说煜王无能吗?那明王没有真才实学吗?
为何偏偏是他?
为何皇上要对他费尽心血,不惜连自己亲生女儿的性命都罔顾?!
更可恶的是,这一切祁云澈都是知道的,他却只冷眼旁观。
想到自己在不久的将来也要成为他的陪衬,任凭她用尽所有力气挣扎,在他眼里只是徒劳。
他甚至连手指都不用动半下,所有的一切,唾手可得。
汐瑶好不服气!
蓦地——
她站起身来,一股热血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她现在就要去告诉他,这世间对他来说哪有那般容易,她慕汐瑶,誓死都不会遵从圣意,做他的陪葬!!
汐瑶突然的举动引得冷绯玉侧目,见她神色变幻无常,他心头隐隐也起了不好的预感。然而,还没容他来得及问,忽闻祁璟轩倏的放声,“我决定了,我要做储君!”
这话音掷地有声,却又透着股子与他平时说话语气不相同的冷静和决然,实实在在惊了那听的两人!
“十二,你喝醉了。”
冷绯玉想将他扶去休息,他本就比他年长,平日来往间从不拘礼于身份,可今夜祁璟轩这话说得太骇然。
在他眼里,璟王不过是个孩子,那皇位岂是他说要就能得到的!
“我没醉!”打开他伸过去的手,祁璟轩厉声道,“玉哥,若将来不能君临天下,便什么都不是,就算我贵为亲王,也还是要听命于人,受人摆布,更不能保护我珍视的人,既然如此,我为何不去争?你说,难道是我没有这个资格?!”
得他铿锵有力的质问,冷绯玉不可回避的哑然。
祁璟轩乃当世为皇族祈福的第一人,为人更善良谦厚,更资慧聪颖,生母身份尊贵不逊于皇后,身后有定南王府冷家做支撑。
他想做皇帝,想和煜王、明王争个高低,凭何争不得?!
一直以来,不止冷家,就连冷绯玉都在按捺等待。
开国三大家族,其二斗得水深火热,他冷家不出头,不代表没那个心思!
也或许这多年的静默,为的就是这一天!
冷绯玉沉黑的眸中,重重涟漪荡得越发汹涌,心头一热,竟是沉声应道,“你有!”
闻声,祁璟轩似因为得了他的认可,才松口气般笑了。
这一笑,又如冰莲般澄澈华美,盈冷清贵的月色笼在他无邪的俊庞上,虽仍旧稚气未消,可就是经他有了那决定,所有都显得不同了。
“我就知道你定会这么说!”
“那是因为我相信你做得到。”抬手按握住他肩头,冷绯玉对他投去期望的眸光。
而今除了表亲兄弟之情外,他们之间更多了一重意义非同寻常的关联,也许,这便是将来的君与臣!
汐瑶始终站在旁边默默观望,此事她断没有资格开口评断,即便她说了,也无法改变他们的任何决定。
令她没想到的是,长公主的死对祁璟轩打击如此之大,让一个毫无争权夺利之心的人,去争这天下最难奢求的东西。
而他会有此决心,又实乃合情合理,毕竟这天下,只有当世的帝王能主宰一切……
……
子时尽了,祁璟轩喝得酩酊大醉,由侍婢搀扶回他的院休息。
走时,他不停喃喃着说,不会让他们失望,从今往后更不要再失去任何。
汐瑶听着,心里泛出难以形容的哀愁,他还没开始争,就已经注定了败局。
她知道,却是无法说,更不能说!
这是她一个人的无可奈何,也许,这更是老天让她重生的代价……
目送祁璟轩被扶着远走,汐瑶回身,但见眸中多了一道人影,神色微微一凝,随即再恢复坦然相对的平静。
“夜深了,世子也早些回去安寝吧。”
大抵她也能猜出他会说什么,只不过现在,此时此刻,她实在没有那重多余的心思。
却料她刚刚与他错肩,就听他在身后问,“昨夜你在云王的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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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绯玉与汐瑶的问话,不同于从前那样理直气壮,相反却多了一丝不难让人察觉的试探。
这刻意存了心思的探寻,是他素日与众大臣们打交道时常用的手腕。
听着仿似不经意的一提,你回与不回,都无伤大雅。
可此时他看汐瑶的眼神却早就有所改变,那是种至深的探寻,幽深的眸光全然罩在她单薄娇小的身躯上。
表面上淡若清风浮云,实则恨不能将她所有的心思念头看穿,再加以淋漓尽致的利用嬖。
汐瑶抬头迎着他那不为所动的眸光,自然将他的意图洞悉得一清二楚。
从初时在幽若寺与他冲撞再三,这人在她看来,其实最多的是个霸道蛮横粗鲁又无礼的形象。
也正因为他对她从没个好脸,想了什么立刻表现出来,故而这时他忽然对她耍起心眼,还真让她有些难以适应朗。
心说这冷绯玉也太会审时度势了,而且还是个当仁不让实干的。
先祁璟轩表示要争帝位,他立刻焦心到她头上来,若皇上给她和祁璟轩指婚,那她就要给冷家拖后腿了。
他这人吧,还不明说,反倒先问起她昨夜可是在祁云澈房里过的。
早在中州府的时候,汐瑶就表示乐意做未来的定南王妃了,此时冷绯玉这乍听无关紧要的问话,反倒更像兴师问罪。
横竖都是她的不是,那她要不要向他斟茶认错啊?
夜漫漫,皎月下,汐瑶凝着他望了半响,心里细细掂量着。
而冷绯玉却没那么好的耐性,见她不语,剑眉慢慢向眉心隆了起来,“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认识的慕汐瑶还不至于笨到这个地步。
“世子想听什么?”汐瑶脸上端得那叫一个坦荡,“若我说与云王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可相信?”
“什么事都没发生,何以你会衣装不整,匆匆忙忙的跑出来?”
没发生什么,他自然是不信的,可若真的发生了什么……
真的发生了什么,他不就不用娶这女子了?
一转念,冷绯玉总算明白过来,他在试探她,她何尝不是在给自己下套?
他问了,反倒显得他在意,还真有了非娶她不可的意思?
想通这一层,冷绯玉轮廓分明的脸容霎时有些僵硬,对着跟前这小矮子,忽然生出某种难以名状的无奈……
直觉轻了敌。
再望她目不斜视的和自己对视,那小身板挺得直直的,他还需要思索娶不娶吗?推给祁云澈不就好了?
她愿不愿意同他有什么关系?
想到此,他干脆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汐瑶面前,“这是钗是你白日掉在云王院子里的。”
看到那支蝴蝶钗,汐瑶眸中忽闪,高兴得笑着便要去取!
可刚伸了手过去,这会子僵的人却成了她……
那钗不就与她此时的处境一样么?
她若就这样接回来,岂不是被他推给了祁云澈?
“怎么?不想要了?”
见汐瑶神色间有半瞬迟疑,冷绯玉根本不给她机会,再道,“也是,这本就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说完那手轻轻以扬,竟将蝴蝶钗扔了出去!
“你这是做什么!谁说我不要了?!”
汐瑶失色大喊,焦急的目光跟着追随出去,扭身抬步就要去找。
“跑什么?”冷绯玉哪儿可能容她将自己晾在一边,步子都没挪就将她逮住了。
“不就是一支又旧又普通的钗么?比得上爷和你说话重要?”
听他那全部当回事的语气,汐瑶气在心里,那可是爹爹留给她的宝贝!
一面想挣开他的挟制,一面她望着钗被扔出的方向,道,“你放手,那是我——”
又是不得她说完,冷绯玉不耐的‘啧’了声,“爷刚才问你的话你还没回,你是怎么想的?如今十二有了争储君之位的心,你不是说过,自己不愿入皇家吗?既然如此……”
“既然为何?如此为何?”
凶巴巴的抢了他的话,汐瑶怒瞪他道,“你不就担心我心思多,做了你们冷家的阻碍吗?谁稀罕?!我与璟王爷只有莫逆之交,莫说他身份尊贵,就是扪心自问,我也觉得他该有个家世门第比我好千百倍,更能照顾他的女子嫁于他。至于我,当日在中州府是你先问我想法,故而我才捡了于我最有利的说,这人谁不想自己好?谁不为自己好?可我也没有逼你娶我,你不愿意向皇上请旨就算了,反正我慕汐瑶无依无靠,大不了待指婚时,我抗旨就是了,皇上要发难我也跟你没有关系,我话说得够清楚了么?!”
冷绯玉被她一通话堵得胸闷,从来都知道她是个不怕死脾气大的,也没想过会大到这般程度。
他是定南王世子啊,未来的定南王啊,哪怕是祁煜风和祁明夏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他哪里受过这么大的气!
再者,从前她再怎么不屑也不会表现出来,今日吃了火药还是怎的?竟摆了脸色给他看!
不可思议的眸光上下的扫她,却见她小脸涨得通红,虽气急败坏,却无往日的有恃无恐。
那胸口也是起起伏伏,连一双秀拳都攥紧了,仿佛错不在她,是他真的开罪了她痛楚。
“怎么?”
昂起头,汐瑶豁出去了,目光灼灼的盯着他道,“定南王妃的头衔固然好听,可你脾气火爆、为人霸道、粗鲁蛮横、连‘疼惜’两个字都不会写,你真以为我还非嫁你不可了?!”
“慕汐瑶!!你——”
冷绯玉被她激得额角青筋暴突,眼眸喷火,牙关都咬紧了。
谁说他不会写‘疼惜’那两个字?!
他虽然怒极,但那思绪翻转,却是反映过来自己被她迁怒的真正原因。
“不就是扔了你一支破钗,你那是什么态度,犯得着同爷这么说话?”他不是在同她商量着吗?
“那是我爹爹留给我的,你觉得是个不值钱的玩意,我却觉得它比定南王妃这身份都值钱多了!”
汐瑶冲他吼得大声,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迟迟不落下,并非她不会哭,只她认为不值得,所以再难受也忍了。
冷绯玉僵而不语,总算明白。说实在的,他还蛮欣赏慕汐瑶。
她出生丧母,爹爹虽去得轰烈,为慕家博了个忠君爱国的好名声,可现如今的武安侯府,只剩下空壳一副。
外人不解她为何要打压张氏,就连十二犯浑时都以此出言伤她,说她不仁,而冷绯玉却全然体会她当中的良苦用心。
对自己的婚事,他深知处在这般高位,哪里还能谈什么儿女情长?
他觉得娶妻无非看着顺眼听话,能为冷家传宗接代,这些都是一定要有的。
加上他早年在外行军,自认是个粗人,受不了那些娇滴滴要人捧在手心里的大家闺秀。
所以他娶之人,必要能替他将家务事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无后顾之忧,还要震得住场子,泼辣些,他都能接受。
最开始他还在寺中修行时,听说母妃要了武安侯府嫡小姐的庚贴。
他也清楚,母妃和父王看中的是慕家的兵权。
可那慕汐瑶是京城里出了名的娇弱!
故而他原有的想法,便是归俗下山之后,先将这门还没谈拢的婚事给想法子阻了。
没想到不得他出手,就发生了南疆王进犯一事。
更没想到,他竟在还俗当日遇到慕汐瑶。
而她给他的映像之深刻,那些矫揉造作在她身上根本没有半分影子,瞧着挺傲气挺有主意的小丫头。
不骄不躁,不卑不亢,不会轻易与人难看,更不会让自己吃多余的亏,这点最对他胃口。
此番伴驾南巡,素日里大方得体,遇到凶险之情时,也不如袁家小姐那般慌张失措,哭个没完没了!
纵观如今朝中局势,对皇上的指婚,暗自在心中计较的并非冷绯玉一人。
在颜家时他也与慕汐瑶将话说开,更深觉她头头是道的分析有道理极了!
既然她不愿意嫁入皇家,而他又刚好觉着她方方面面当得起未来的定南王妃这头衔,那还啰嗦什么呢?
这不是一拍即合的事么?
方才是他鲁莽在先,扔了武安侯赠她的宝贝金钗,是他不对。
他是个知错擅改之人,内里已经在懊恼了,但慕汐瑶就这点不好,惹急了她,谁都不放在眼里。
抗旨拒婚,他相信她做得出来,可那后果,也许就是小命不保。
人都没了,还能再说别的什么么?
她勇气可嘉,却也是有勇无谋。
“我没说不娶你。”再开口,冷绯玉的语气缓和了不少,可看她的神色也比之前严厉。
因这头一句过于坦白,让还在气头上的女子心上一懵,波光粼粼的眼眸生出不解。
再听冷绯玉道,“在中州府颜家的宅子里时,我已经与你说得很清楚了,我觉着你做我的王妃不错,你可愿?”
汐瑶听之,立刻怔怔然。
心说这人莫不是被她骂傻了?
“你我互相不喜,你又何必娶我,将来大家成日相对,彼此添堵呢?”侧过头,她闷声说道。
到底她是女子,被直白问她亲事,她自会羞怯。
冷绯玉见她还晓得害羞,轻声笑了笑,说,“你我生在争权夺利的困局中,若你还存着要寻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的心思,我劝你早些打消,再说,我并不讨厌你。”
“你不讨厌我?”移眸望回他的脸庞上,汐瑶更加不解了,“那你还……”
话到嘴边,得冷绯玉稍扬起下巴,再将俊眉提了提,摆明了他就是这样,别说什么怜香惜玉,对谁都一样。
她是个急脾气,那他就是倔脾气!
“你无兄弟姊妹依靠,两位叔父都不成事,你又是个横冲直撞爱惹祸的性子,但胜在有主意,对朝中大小局势看得清晰透彻。早先我就说了,十二要争储君之位,断不能娶你,不管你有心无心,皇上要与你指婚,我不能不防,虽我不知为何你对云王避之不及,但若皇上将你指给了十皇子,想来你也不会应,至多是下了旨,你求杯毒酒,死了干净。”
冷绯玉嘴毒,却字句毒在关键。
这些话与别人说还不一定能见成效,可与慕汐瑶说,那真是没有半句废话。
“再者说——”
冷绯玉垂眸凝视她那张隐忍着,却又不得不认可他的不忿小脸,心里暗自好笑,继续道,“你不也说了么?我母妃要过你的庚贴,就算他日你入府也不会被多有刁难,加之你我对彼此都无那重心思,反倒更适于眼下的形势,退一万步说,就算将来天下初定,大家各自心有所属,也好聚好散,谁都伤不了谁。”
他将算盘打得哗哗响,汐瑶听着虽什么也没说,心里已经认可。
然而再听他话语一转,原来也有那重心思,也不知怎的,忙不满道,“可你刚才不是还说,大家都是身不由己,最好别存那重心思吗?”
听她反驳,冷绯玉就骂了她一句‘笨’,“爷说的是将来局势稳定以后,做人要给自己留些余地,爷可不似你这只晓得横冲直撞的,蠢成这般!”
汐瑶觉得委屈,瘪了瘪嘴,愧得低下头。
那冷绯玉自小在权势争斗中耳濡目染的长大,当然比她厉害多了。
况且他说的无不是道理,她嫁他,他娶她,都是权宜之计。
难得他心思开明,把话说明白,消除她姑娘家那点小纠小结。
往后日子还长,她怎能预料到自己会不会对谁真的动了真心?
若那时候她已经是定南王妃,那弑情之苦,她却是不想再尝了。
真有那时,如今他也明着说了,他愿意放她走,这不是件天大的好事么?
也是难得,冷绯玉说了那么多,见这小妮子非但没再抵触自己,反而受用的低下头去,看来她还是会反省自个儿的。
嗯,孺子可教也。
之前憋在他心里的那点怒气,总算消散了些。
再抬眸往对对面方向望过去,那锐眸定在某处,不理会汐瑶抬头疑惑,大步行了过去。
来到墙根,他低身弯腰,拾起之前被他嫌恶着扔到此的蝴蝶钗。
此时,借着月光,见那钗头都有些变形了,想到这是武安侯留给慕丫头的东西,不由的,冷绯玉私下里生出些许愧疚。
身后,汐瑶却已经急急行了上来。他才转身正对她,就听她急道,“这是我……”
“我知道是你的。”他握着钗的手往上一举,那个头本就高出她许多,任凭她小胳膊小腿,跳起来都难得够到。
“既然爷答应娶你了,就留下这当做信物。”
汐瑶一听,自然不甘愿,刚想开口,他却再道,“这不是武安侯生前留给你的么?将来你入了定南王府的门,爷再还你便是。”
向来冷绯玉决定的事就没有转圜的余地,说他霸道,还真没冤他!
而他的意思,汐瑶再清楚不过了。
爹爹已经不在,故而留给她的头钗就多了重意思,再给他当作信物,自然合适不过。
这嫁不嫁,都说得那么清楚了,不过是一支钗,又不是不还她了,能不给么?
想通之后,汐瑶再度低下头,就当是允了他了。
其实素日里,冷绯玉也并非真的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只不知为何,也许天生和这丫头犯冲,只要与她在一起,三句不和就要吵起来。
眼下她不同自己闹了,他真是通身的舒服。
而垂眸间,将她难得顺从的表情神态纳入眼底。
许是这会儿月色正好,巴掌大的小脸笼上一层朦胧的白芒,柔和了她平日满是戒备的五官,这会儿看上去只有玲珑娟秀,更多了几分他平时未曾察觉的柔软之美来。
那张泛着自然的樱红色的小嘴,因为他的教训而微微嘟着。
不服气,却又不得不服的委屈,不想她原来还有这样的一面。
他想,若是能够再温顺些就更好了,不过现在这样他也不讨厌,更讨厌不起来。
就这样望了她片刻,冷绯玉觉出自己心思里的微妙变化,不禁怔了一怔!
再收回视线,局促的干咳两声,嘱咐她道,“眼下成王造反风波未过,长公主又不幸遇险,你且安心等着,回京之后,我自会寻个适当的时机向皇上请旨。”
汐瑶闻声便抬眸与他对上,他话语顿了下,看着应当是打算离开了的,可似乎想到了什么,再开口,语气比方才还认真。
“我既已决定娶你,往后你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可来寻我商量,若是被袁家还有慕容家那两个丫头使了绊子,都可以同我说……还有,你那急躁的性子该收敛些,爷不能明着护你,但既然此事已经说定了,也不会让你受了谁的委屈,晚了,歇着吧。”
他说完就干脆转了身,这便是要走了。
听了他的话,汐瑶心里默默翻涌感激。
纵然他二人之间并无那情,冷绯玉已经将话挑明了说,今后她慕汐瑶便是有了定南王府这座靠山,不再形单影只了。
而之于他,先前那些埋怨的话不假,但此时此刻,说他没有为她真正考虑过,那句句话里都是为她着想的。
可再一想到被他拿走的蝴蝶钗有一对,其中一支,没准还是在祁云澈手中……
“你为何不问我昨夜?”
眼见冷绯玉要转出小院,她艰难的出声问道。
他身形微顿,似在迟疑。
汐瑶小脸随之凝住,果真他还是在意的。
“昨夜那是因为……”
“以后饮酒适可而止。”她还没说完,就听冷绯玉话音沉沉的告诫她道。
在云王院里撞见她时,那身隔夜的酒气实难让冷绯玉忽略。
想到祁云澈的性子,还有那许许多多真假参半的传言,是个女子都避之不及,说慕汐瑶送上门去,刀架在脖子上都不可能。
他并非存着心要为难她,不过——
“爷不喜欢醉醺醺的女人,没有下次了。”
这厢说罢,人便真的头也不回的转出小院。
汐瑶呆呆的站在园中,不可置信他就这么算了?
再想他那句话,她捏着丝绢的小手不由绞紧,嘴里不甘的念道,“谁稀罕你喜欢!”
……
连着五日,烟雨城酷暑难消,加上长公主玉殒的消息才将传来,众人都没有玩乐的心思,皇上那边,也未曾召见过。
听闻京中也不安宁。
明王一派借成王造反之事处处针对煜王,两王相争越来越激烈,每日都有八百里加急的折子送来,听闻祁尹政看过之后,龙颜再无多余的喜色。
沈修文因被杖责,又在祠堂跪了一夜,次日竟一场大病,躺了三天。
汐瑶亲自去墨香苑瞧过几次,气色方是好些了,倒是每次去的时候,都会遇到平宁。
看见她对大哥哥体贴入微,竟是连汤药都恨不得亲手伺候他服下,汐瑶不免对前世这部分相关怀疑起来。
祁羽筠虽平日嚣张跋扈了些,可她是皇上皇后的掌上明珠,自有那资本。
起先汐瑶对她暗自腹诽,全来自上辈子那些从未眼见过的蜚语流言。
倘若一个人真心喜欢了谁,单是从那眼中流露出来的眸光,都能看得出来的。
那么今生大哥哥还会落得声誉尽毁,惨遭毒害的命运吗?
发生那么多事,成王在南巡途中便造了反,长公主也如星辰般陨落,这一切都与汐瑶的前生大不相同。
若一切顺利的话,回京之后,冷绯玉就会寻个适当的机会向皇上请旨,她将会成为定南王妃。
如此一来,就与皇家真正断了干系。
想到此,她在松口气之余,又有一丝难以忽视的落空。
而对这丝丝感觉,她心里亦是清明的。
那座奢华而富贵的宫殿,是权利和欲丨望的象征。
那里面住着主宰世间一切的男人,而女人们在那其中争夺他的宠爱。
追逐与被追逐之间,癫狂的感觉总是让人痴迷。
一如曾经前世的她,沉沦在祁云澈的怀抱中,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至今,她都无法忘却那似会永远包容她的一切,宽阔有力的臂弯。
而她的命运,已经在向另一种不同的结果前行。
她,绝不回头。
……
这天傍晚,汐瑶和崔氏一起用了晚膳,江南美食貌似让她贪了嘴,人是有些胀气。
趁着天还未黑,她独自到这后山来散步,消消食。
走在幽径的林间小道上,心中思绪着近来的琐碎。祁璟轩决定争夺储君之位一事,住在沈家的诸位很快都知道了。
皇权之争,近千年来在大祁就不是什么忌讳,端的是各凭本事,为的是根基稳固。
看如今的天烨皇帝那手腕,便能想象当年的他是经过怎样一番激斗,才君临天下的了。
身在皇室中,也许纯真才是种福分。
只那份纯澈,不知经过权势洗礼过后的祁璟轩,今后还能不能拥有……
袁洛星因此遮遮掩掩的试探过汐瑶的口风,她乃袁家嫡女,会有此一举实属应当,不过那口气和态度,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这点倒让汐瑶感到意外。
经过成王一事,她这些日子老实多了,但她心里的皇后梦,始终不曾消失过吧。
昨儿个冷绯玉去过太守府后,专诚来同她说,近来京中不太平,两王相争令皇上诸多顾忌,想来应该很快就会下旨回京了。
是盐酸南巡离京,已近两个月。
虽大祁开国以来,这皇位都由皇子们凭本事争夺,但如今天烨帝正如日中天,也不能看着儿子们逞凶斗狠,做大了来威胁他自个儿,
还有一则,便是皇上在听闻璟王也有了争储君的心后,龙颜总算舒展了些。
这在冷绯玉看来,无不是件大喜的事!
至少眼下看,皇上不反对,从侧面也表示对祁煜风、祁明夏的不喜。
汐瑶听着只与他点头,什么都没说。
皇上的心意她太清楚!冷绯玉与祁璟轩有血缘之亲,自然希望他将来继承皇位,不过对此,他是失望定了。
转而她又想,祁云澈乃为淑妃抚养长大,与定南王府密不可分,将来他登基之后,冷家也没什么损失。
担心这些,不如想想那支还没找回来的蝴蝶钗!
与冷绯玉之间虽不曾生出那情,但他们也算私定终身了。
况且汐瑶与他心平气和的与之相处下来,觉得此人纵然霸道,而说出来的话却极有远见。
若非她经过上一世,占了先机,兴许他说的那些话,她都听不懂当中意思!
这堂堂未来定南王,越发让她佩服了。
由是如此,汐瑶更加在意那支掉在祁云澈院中的发钗。
先来这是爹爹留给她的宝贝,对她来说珍惜得不得了。
二来,冷绯玉将其当作信物,要是让他知道蝴蝶钗本有一对,有一支还极有可能在云王手上!那汐瑶真是百口莫辩。
就算冷绯玉不对她发难,她也觉得说不过去了……
本想趁在沈家的这段日子,寻个机会问祁云澈,可那慕容嫣成日在他身边打转,她根本不敢靠近。
加之那日醉后在他面前失态又失敬,别说私下与他说话,就是二哥哥摆个小宴,不小心与之对上一眼,她都无从以对。
苦恼正上了头,踩着石子铺成的小道,汐瑶也不看路,刚转了个弯便撞上了一人!
她才是醒过神来,鼻息间嗅到那阵她前世就熟悉至极的檀香味儿,心头蓦地揪紧,忙不迭往后退,却因这石子小路本就不平坦,脚跟踩歪半步,身子一斜,就要跌倒了——
祁云澈,稳稳将她托住,汐瑶顾不上别的,也随着他的相助,待站定后才发现自己两只爪子正牢牢抓着他的手臂。
太阳落山了,此处只剩下一片幽暗,昏昏沉沉的视线中,她只见得他那张沉凝的俊庞就在自己眼前,那么近……
而他那对波澜不惊的深眸,此刻正钉在她身上,古井无波,心思一了难测。
汐瑶一阵局促,忙站直了来,同时得他放了手。
再整理心绪,正准备规矩恭敬的与他行礼,却听祁云澈沉声直问道,“你要嫁给绯玉?”
汐瑶微怔,暗忖这人问得怎如此理直气壮,她不能嫁么?
再有他是怎么知道的?
祁云澈好似看穿她心思,再道,“十二决定要争储君之位,绯玉定会为了他娶你。”
所以,这是他猜的。
猜得分毫不差。
这礼定是行不成了,汐瑶索性直起腰身,与他正对。
望他左右,不见慕容嫣的身影,正好,她也早就想寻他问问那支蝴蝶钗。
只在这里遇上了,祁云澈似乎还对她在藏秀山庄内果断拒绝他而耿耿于怀,唉……这是何苦?
“既然王爷猜到了,那还有什么好问的。”
自然,她也没什么好掩饰的。“为什么是他。”祁云澈再问。
平静的话语里叫人察觉不出一丝一毫疑惑的意思,可他就是要问个清楚。
愁绪登时从汐瑶的脸容中泛出,她拧了拧眉,回道,“汐瑶说过了,只想为自己活,皇族纷争太累,太复杂,汐瑶实在……不愿卷入其中!”
故而,冷绯玉是她最好的归宿。
“你可喜欢他?”
“不。”她的回答简洁明了,怎可能喜欢?她与冷绯玉之间,更多是相互相成,那是与情无关的。
“那之余他,嫁与我有何区别?”
区别?
汐瑶不可置否的笑了声,抬眸看向祁云澈,他此时的神色表情,竟掺着抹平日不曾有的执着。
虽她与冷绯玉在一起时总是争执不休,可那却是能够宣泄出来的。
而面对眼前的男人,每每总是让她感到胸口窒闷,压迫得无法呼吸。
他让她透不过气……
“王爷,难道我说得还不够清楚么?王爷是将来要君临天下的真龙天子,而汐瑶没有那颗执掌六宫的心,更不想奢求,王爷若非要问个究竟——”
她深深沉了一口气,定了神,微合双眼,再道,“若我嫁于世子,即便将来想离开京城,即便那时他已身为定南王,而我更是他的王妃,他也不会对我多加为难,他会放我走的,而倘若我踏入皇宫,就只能一生一世都呆在那里面,直到老死。”
所以,她选了冷绯玉,冷绯玉也选了她。
他们除了彼此之外,更还有别的选择。
她说得多么实在,不愿意一生为那华美的牢笼所困。
可是……
祁云澈却弄不清自己的心了。
自他得知自己真正的身份,自他入宫交由淑妃抚养,对今后,对他的将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甚至无需他做什么,那一切,无论是他想抑或者不想,都唾手可得。
只慕汐瑶,她于他来说,从出现起,便与别人不同。
她恨他,惧他,躲他,又无法忽视他。
她对他的感情似毫无缘由,更似早就汇聚许久,如此强烈!
她为他流泪,更舍身救他,而又在他动了真正想要留她在身边的念头时,将他拒于千里之外。
祁云澈弄不清楚,慕汐瑶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
甚至回荡在他脑海中的那张脸孔,稚嫩的气息都未褪尽,却已经深刻得连他都为之讶异。
他总觉得她早就识得自己了,更甚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
可是,她却没给与他任何机会,就生生将他否定。
这与他将来的身份地位,与她愿不愿意做皇后母仪天下无关。
这是种复杂的情愫,有爱有恨,说不清,道不明,却久久将他围绕,使他困惑。
祁云澈的俊容始终沉而宁静,那双深眸却未曾从汐瑶身上移开。
她知道,那从前自己还不能从前世的感情里挣脱出来,故而对他做的那些缘由不明的事在困扰着他,于是再问道,“不知汐瑶如此说,能否消除王爷心中疑惑?”
而今她已不愿再去深究那些前尘往事。
就当她被伤得太深,太窝囊,以至于今生面对祁云澈,只有逃和躲避的份。
然而这无不是个办法。
如若不然,她还能怎样呢?
“倘若继承皇位的不是我,你当如何?”
忽而听得此一问,汐瑶眸色晃动了下,心也跟着轻颤起来!
他要为了她放弃皇位吗?
怎可能……
实则,就连祁云澈都是在说出此话后,才有所反映,难道这才是他心里真实的想法?
“不可能发生的事,汐瑶从不做多想。”她肯定道,决然的语气更如想要亲自斩断他所有的念头。
那坚定的眼眸直回视向他,无可改变!
当日他想要她的人,她都不愿意给,何况是她的心呢?
“慕汐瑶,你想要的,这天下当真有人能给你吗?”
“我不知道。”她笑,越发模糊不轻的夜色里,他只看到她脸容上那一抹清晰刻骨的惨淡。
转而,他再听到她问自己,“王爷,你相信这世间有真情吗?你可相信,两个人会真心实意的相爱,一生一世?”
这就是她想要的?
祁云澈深深的蹙起了眉头,若这是她真正想要的……
“你给不起,不是吗?”
她望着他,刹那间,情绪复杂逆转的瞳眸中,那并不尖锐的光华将他刺痛。
这世间有真情吗?谁与谁能相守一生?
那祁云澈这个人……算什么?
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从来他都是不相信的。
他心潮翻涌,阵阵难平,汐瑶却未曾察觉,只自顾说来,“我不知这世上可有,就算有,也不确定自己能否得到,但我所知道的是,若入了皇宫,便只有勾心斗角,争权夺利,我想要的,连追逐都无从说起,而王爷你将来会拥有整个天下,后宫佳丽无数,她们都会爱你敬你的,你可愿意——”
放过我!
那三个字还未从汐瑶口中说出,却见祁云澈蓦地转身与她背对。
汐瑶惊了下,便听到他扬声,“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
不容她多问,他已举步行远了去。
望着他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汐瑶苦恼不已,这‘知道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呆呆的思索了半响,人是恍然大悟的惊了一声,并非她想透彻他那句话,而是此时她才记起蝴蝶钗的事。
要命了……
汐瑶闷声苦哼,没问那钗的事就算了,之余她与祁云澈,好似仍旧不清不楚着。
……
这夜月色大好,汐瑶回小院的路上,经过锦鲤池时,又见那回廊尽头得一抹俊俏公子的孤影。
沈瑾瑜又在独自喝闷酒了。
居沈府多日,汐瑶也撞见好几次。
也不知二哥哥到底有什么烦恼,那苦闷的心情上了头,不管白日炎炎,还是露重更深,没喝到酩酊大醉,也要让酒意占个上风才罢休。
为此舅父发作了几回,可他全如未闻,谁也拿他没办法。
彼时他正懒懒倚坐在廊椅上,手中提着坛大老远就能嗅出纯香味儿的花雕,也不知当中还剩多少。
复杂的深眸,含着谁也瞧不出端倪的意思,远眺在某处。
银白月光,晒得他整个人清冷却又俊美,远远给人瞧着,倒是赏心悦目。
“皇上已经下了圣旨,两日后移驾回京,此番你舅父舅母,还有我,都要一道前往,当中缘由,我不说你也知道吧?”
余光扫到汐瑶走近,沈瑾瑜便说道,言毕提起酒坛,又给自己灌下一口。
皇上下旨赐婚,大哥哥尚公主,沈家自然要北上了。
只汐瑶没想到那么快就要回京了,如此也好,她心里还记挂着张恩慈,不知自己离开这段时日,她可又起了什么风浪。
走到锦鲤池边,见坐在旁侧的男子神色阴郁,饮酒也不似往日收敛,大有要把自己灌醉的意思,汐瑶愣了下,“二哥哥,小饮怡情。”
听她劝说自己,沈瑾瑜斜目来对她调侃道,“你以为你二哥哥如你一般,喝几杯小酒,就醉得南北不分,连自个儿的屋都进错?”
闻言心惊!
吓得汐瑶忙四下探望,生怕这话被谁听去。
当日闹出这要命的事,她也只说给了他听,为的是让他使唤府里信得过的丫头,去祁云澈的院子里找她的蝴蝶钗!
这人心情不好也罢,竟口没遮拦的以此说来戏弄自己!
汐瑶又急又恼,环顾周遭确定无人,再回头瞋了沈瑾瑜一眼,扭头便走,懒得与喝醉的计较。
刚转了身行得两步,又听沈瑾瑜在她身后道,“这就生气了?那二哥哥给你赔个不是可好?既你不愿意再提,以后我都不会再提了……”
说完,他又继续喝酒,汐瑶却从他后半句话里听出别的意思来。
“二哥哥,你有何烦心事?”到底是表亲,无奈之下,汐瑶再折返回去问他道。
沈家二公子虽不及大公子文采风流,可那洒脱却也是烟雨城一等一的,从没见他这么颓然过。
“烦心事?”沈瑾瑜喝得半醉,一双星眸懒懒瞅着她,笑道,“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恨长久,求不得……”
他眸里轻轻的一沉,登时流露出无以复加的苦楚,唇间吐出那最后三个字。
“放不下。”
他竟也有心上人,而且看似爱得极深,沉沦得更深!
汐瑶有些不可思议,只把眼眨了眨,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瞧出她心思,沈瑾瑜笑道,“我还不能喜欢一个谁?”
虽然汐瑶觉着此时笑话他实在缺德,可眼前的男子是风靡江南的沈家二公子啊……
他那风流帐,给说书先生讲,那是三天三夜都讲不完的!
而今见他为情所困的落魄模样,汐瑶实在觉得……好笑。
“想笑就笑吧。”沈瑾瑜表现得大方极了,饮了一口酒,再问她道,“所以你已经决定做定南王妃?”
冷不防,汐瑶没笑出来,人又忙不迭的愣了愣。
半响脑子才转过弯,她以为二哥哥醉了,他就是醉了都比她清醒!
“嗯。”她点点头,聪明人不说多余的话。
沈瑾瑜意味不明的哼笑了声,“好啊,我们沈家要大发了,有驸马,还有定南王妃……”
他继续喝酒,这些了不得的头衔由他说出,那都不得什么稀罕了。
说起来,汐瑶还不知他的打算。
虽眼下她与冷绯玉达成共识,可这时冷绯玉还不知皇上的心思。
更难保,他若知道皇上早就有意传位于祁云澈,会不会毁了她的婚,原本她两个就是私定的。
所以,汐瑶只能期望在冷绯玉洞察之前,娶了自己……
而无论她嫁谁,大哥哥尚公主已成定局,故而二哥哥不会坐以待毙,否则沈家的财富早晚会被大祁皇族掏空掘尽。
“待大哥和公主大婚之后,我便启程去北境。”
“北境!?”汐瑶惊动!
那泛指长城以北,被蒙国还有周边少数民族占领的荒蛮之地。
二哥哥要去哪里?!这是不要命了?
“长城外的钱财更好赚,况且还有花钱便能使唤的雇佣军,而我沈家这些年的暗人也不是吃素的,你真以为当日在汤山,那颜莫歌出现在你面前时,菱花不知?”
汐瑶怔怔然!
她是如何都不会对此多做思绪的。
沈瑾瑜已经站了起来,虽身子有些晃动,但那话音却吐得清晰,“父亲已经允了此事,沈家这边,你大可放心,至于你为何要针对张氏,希望待为兄从北境归来,你能将真正的原因说与我听,你想做的,只要认为是对的,大可放手去做。”
……
两日后,龙驾自江南烟雨城出发北上,返回燕华皇城。
临行前东临州传来捷报,狂匪被尽数剿灭,内长城东境一带,局势渐稳。
祁尹政并未露出喜悦之色,无论怎样,他的长女因此而丧命,那温大人想以此讨好龙颜,怕是打错了算盘。
和亲的公主没了,于南疆那边不好交代,行得几日,又得京中送来左相袁正觉的请奏。
奏书中提议,将袁家一直寄养在慈心庵的女儿,既是袁皇贵妃的堂妹袁雪怡,送与南疆,完成两国交好之事。
当年袁家往佛前送去一对子女,袁雪怡便是其中之一。
如今她才将二十,比长公主还小些,论身份,送去和亲也得体。
袁家此举并不难猜。
想来此时两王争斗已经激烈得水火不相容。
成王造反,实在给了祁明夏一个打击祁煜风的绝佳借口。
众人都知祁成昊是袁皇贵妃养大的,由始至终都被当作是煜王的人,而今他一造反,背后自有人大做文章。
接连弱势,袁家岂会甘休?
故而袁正觉请奏,一则试探了皇上的心意,二则也想为袁家扳回一城。
果不其然,祁尹政顾虑再三,为了让自己斗得凶狠的两个儿子继续彼此牵制,只将此事压了两日,便准了奏。
当即,他下旨命袁雪怡还俗,封其为静和大公主,三个月后出嫁南疆。
袁家又得一位公主,更为大祁安危立了功,明王一派自然也能从其中嚼出皇上的暗示,不会再拿成王造反的事,咬着祁煜风不放了。
此事定下之后,已是北上的第十五日。
……
七月二十三,大暑。
龙驾又回到了中州府,这一天却无南下来时的歌舞酒宴。
只有悬在高空暴晒不止的烈日,还有一颗颗自危紧绷的心。
渡口下船时,汐瑶站在人群中,听着中州府众多官员的迎驾高呼声,人是有些恍然。
一个月前来到这座城时,有热闹的洛瑜节,还有汤山的暖泉。
即便这当中诸多不顺,个人的小心思算计未停,而至少那时她还有游玩的心情,长公主更安好尚在。
人生无常,纵然她前世她活过一回,而今发生的太多不同。
她双眸漫无目的的在众人中寻望,却在不经意间,看见同是在看自己的冷绯玉。
回京路上,他多穿着一身威风凛凛的银甲,站在离圣驾最近之处,皇上对他的信任,肉眼可见。
而闲下来时,他也会对她不加保留的提点着。
想来,她没选错,冷绯玉是值得依靠的。
至于再说到那情,汐瑶并不确定。
如今没有,也许将来会有呢?而就算没有,她想走,他不也会欣然放手么?
她可以选择。
……
入夜,这天热得太过,沐浴之后,汐瑶还坐在半开的窗边细细听了一阵,竟是鸦雀,连蝉都不鸣了。
她住的还是上次来中州府所呆的厢房,布局摆设清新雅致,还放了专为她小暑的冰砖,虽没多大作用,但有胜于无。
皇上急于回京,故而只在此地停留一夜,明天一早就要启程。
发了会儿呆,汐瑶便早早躺上床,合眼睡去。
待那夜深至极,冷绯玉才带着些许酒意,回了刺史府。
他刚与一个留任中州的故友饮酒归来,才踏进二道门,老远见东面有火光泛起,那滚滚浓烟,眨眼的功夫便弥漫开来。他知道那方向是慕丫头几个的住所,只今夜他酒喝得有些过了,一时眼花也是可能的,故而他便问在前面领路的小厮。
“你看那边,可是有光亮?”
才问完,还没等那小厮看过去,宁然的刺史府,忽而响起激烈的鸣锣声——
“走水啦!!!快来人!!!走水啦!!!!!!”
喊声震天,惊了一众心肝。
走水?!
……
这夜汐瑶睡得很沉。
纵使那鼻息里已经嗅到不适,更觉周身越来越热,整个身躯更似置身火海,可不知为何,她却睁不开眼,无法动弹!
直到听见外面敲锣打鼓,走水的喊声不停,她才有了少许意识,难道自己身在危险之中?
可是怎办?!!
她……醒不过来?!
呛人的烟味越发的重,她能听见周遭家具被火焰吞噬发出噼啪的响声,更觉那火舌在自己的皮肤上起舞,灼得她疼痛不已,可她却连手指都动不了。
呼吸越发艰难,胸腔的疼痛感在啃噬着她。
这是怎么回事?
被炙烤着,她无法再做更多的思索。
是梦吗?
若只是梦的话,为何她会感到巨热难耐,像是堕入了最底层的地狱,周身都要被烤化了……
她思绪越来越清醒,却又越来越虚弱,连外面的喊声都快听不清楚。
是梦吗?
她想醒过来……
谁能来叫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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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苑走水,火势蔓延极快,冷绯玉刚察觉不得片刻,那面已是火光冲天,烧得通红!!
整个刺史府sa动起来,梦中被惊起的家丁下人,连衣衫都顾不上多做整理,拿起铜盆水桶往东苑涌去灭火。
“哎呀呀……怎会走水了?怎这火如此大……”
领路的小厮怔怔望了几眼,忍不住害怕的叹出声来。
大暑的天,不比南方潮闷,枯草干木一点就着,若不及时抢下,别说这偌大的刺史府,兴许条街都要烧毁殆尽嬖!
冷绯玉的眸已被染得火红一片,身边不断有刺史府的下人拿着各种能盛水与他错身。
紧要时候,谁还顾得上谁?
只那个方向—廊—
被醉意熏染的深思缓慢的转动着,直到脑海里浮现出一道单薄娇小的倩影,他人蓦地震僵,继而再迈开大步,行了出去,那身形步伐,带着不易显露的急迫!
小厮见他往危险的地方走,忙追着上去劝,“世子,那处太危险,勿要过……”
“世子!”未等那小厮劝完,又得一道鸣如洪钟的声音响起。
来人是宋神策营中护军方世林。
他从旁侧的小道上突然行出来,急步跟在冷绯玉身后就道,“世子,刺史府无故走水,只怕事情不简单,皇上那边……”
“不是有你们神策营的人在吗?走水的是东苑,皇上与淑妃娘娘在南苑置寝,两边远得不相干,会有多不简单?”
冷绯玉目不斜视,深眸只盯着火势越发狂肆的那处,脚下步子越来越急,根本没心思听别的。
这会儿他酒已醒了七八分,此地又是慕容家的地盘,想不在意都难!
早两天他还特地嘱咐过慕丫头,慕容嫣是个阴狠的,入了中州要小心些,怎今日反而疏忽的是他?
“世子,世子!”
方世林见他如魔症一般非要过去,心里也猜到了几分。
东苑安置的都是此次伴驾的京中贵女们,世子早就过了娶亲之年,会对那其中一个谁动了真心也实属平常。
只定南王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如今他在神策营担任副将一职,暗中更早已是冷家的人。
南巡前,王爷特意嘱咐过他,世子为人热血冲动,千万要将人看住了。
又因成王造反过后,世子救驾有功,极得皇上倚重。
回京的路上,特命世子跟在身边,比几位王爷都要看得重。
今夜东苑无故走水,虽离皇上所居的南苑相隔甚远,但若是有人声东击西可怎办?!
万一此时来了刺客,惊了圣驾,而负责皇上安危的世子又不在,这不是招人话柄么?!
想到此,方世林当机立断,快步跃上前,横身挡在冷绯玉跟前,“世子,大局为重!!”
定南王府将来还要指望他一人,若在皇上这里失了信任,那就什么都无需再奢想了!
然而他顾虑的这些,冷绯玉不知道么?
见东苑火势窜得极快,他整颗心都被揪了起来,满脑子想的都是慕汐瑶。
虽他与她并未有那份情,可一旦他认定了她是自己要娶的人,怎能容她受人欺负,更之余要了她的小命去!
他早年在外带兵,以火攻敌的法子没少用,故而对这极其危险的东西比常人了解得多。
眼见那火势起得迅猛无比,当中必然是被人做了手脚的!
可是——
看了眼挡在面前的方世林,他与自己年岁相当,父王早就在暗中将他收为义子,此时他满眼焦灼的盯着自己,那当中的意思,只差没明说了!
正是停在道路分叉,是去东苑救慕丫头,还是去南苑护驾?
……
热而窒闷,汐瑶感觉自己快不能呼吸了。
置身火海中,她如活死人,不能动,不能言,只能任由周遭火舌飞舞,一点一滴的将自己吞噬。
事到如今,她总算意识到自己身在局中,中了别人的设计!
是袁洛星吗?还是慕容嫣?还是别人?
此刻她已无法思考,似乎那火焰就在身上起舞,灼得她所有的感觉只剩下了疼痛。
她能想象被火焰包围的房间,熊熊烈火肆无忌惮的燃烧,吞没弱小的一切,包括她。
她……要死了吗?
这令她生惧的疑惑在脑子里打着转,但同时她又觉得讽刺和不甘。
好不容易,重生之后做了那么多,只要回了京城,冷绯玉寻得向皇上请旨,那么她就能成为定南王妃,彻彻底底的摆脱被囚在皇宫的命运。
只差一步而已……
脑子里忽的想起这么个人。
他有高大的身形,坚定的眼神,脾气虽又臭又硬,怜香惜玉也不会,说话更如在军营发号施令,可是,却总有那几分道理。
他说,既然决定要娶,虽不能明着护她,今后也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那么他会来救她吧?
她的意识也逐渐混沌,鼻息里吸入的都是令她胸腔疼痛的浓烟,她却连咳嗽都做不到,唯有等待。
等待谁来救她,抑或者,等死……
忽然之间,随着一声清晰的响动声,汐瑶听见寝房内的窗被谁撞开了来。
那密不透风的房中,某处被造出了缺口,烈焰与热风登时呼啸乱涌,发出猎猎之声。
而似乎在瞬息间,肆虐在她全身的炙烈和挤压,仿似得到几分舒缓,这让她在生死间得到暂时的喘息。
接着,她被抱起。
那是个宽大坚实的怀抱,有力而稳重的臂弯,她的脑袋倚靠在他的胸膛,她听不见想要的心跳声,更无法在浓烟中嗅到他身上的味道。
只不知为何,就在这一瞬,汐瑶的脑中又出现另一个身影。
这一刻竟多希望救她的人是他。
而后恍恍然才是领悟,原来由始至终,他都没从自己的心里离开过……
……
随着彻底逃离那犹如地狱的火窟,周身灼热感褪去许多,汐瑶虽仍旧不能动弹,却能清晰的明白自己活过来了。
那救她的人好像将她带到了某处,并未离走水的地方太远。
她还能听到那众人忙于扑火的声音,接着被烧成木炭的梁柱逐一倒塌,发出崩塌的声音……
只是她,像是魂魄被困在了躯体中的幽魂。
唯能凭着一切感知去洞悉。
便在此时,她的嘴里被塞进一粒细小的药丸,那味儿苦涩得她忍不住皱起眉头。
再接着,一许沁凉落在她面上,这更又唤醒她几丝清明。
缓缓的睁开眼,映入眸中的轮廓还未清晰,她已心知他是谁……
“澈……”
她心里想着那个名字,无意识的却变成说话,可就连他的名字她都无法叫完整。
微张的嘴,只吐出一个没有声音的音型。
祁云澈因这饱含深情的依赖而怔忡,周身如被千万根细如牛毛的针穿过,不痛,却深刻,根本无法详说到底是何感觉。
他看着怀中连呼吸都无力的她,真担心会在下一瞬,她的胸口再无起伏,而他也永远不能听到她自以为是的在他面前说那些爱啊,情啊,阴谋算计的大道理。
那些话是他最不爱听的,可她于他,除了这些,再无其他。
更甚,每每众人一起,她和绯玉总是争执不休,他默然在某处望着,不知何时开始,竟然有种……羡慕?
她对十二温和包容,对绯玉即便讨厌那也是有所表现的。
只有对他时,她显得那么小心翼翼,那些刻意的小心,却又与常人因他那些流言而惧怕他而全不相同。
心底深处,他从不认为她真正害怕自己。
即便她冲撞过他,救过他,那些话都是实实在在从她口中所出。
而他却再难将她轻而易举的忽略去了。
独自费解了许久,祁云澈也有了些头绪,莫不是对这么小,又是这么没有心肝,理直气壮的说‘只为自己活’的丫头……动了心?
可分明他知道,她早就肯定将他推拒甚远。
想着这些,祁云澈再望回慕汐瑶,她正也看着自己,茫然无措的眼眸一瞬不瞬的将他紧抓,好像她也担心他会不见了似的。
既要躲,要避,为何还要让他察觉到这一丝不舍?
“可好些了?”
他问,语气不高,细听之下,却能觉出当中复杂不解,又只能按捺的情绪。
汐瑶根本没法洞悉任何,只看着他,将头轻微的点了点。
然后她在转动瞳眸看四周,发现这里是她所住的厢房的后院,而祁云澈身后不远处,已是张狂的一片火海。
是他救了她。
见她恢复了些,祁云澈再抬眸看了眼面前后院的荷塘小池。
方才火势太大,他从旁侧的小院闯进来后,无法将她带出去,便在无奈之下,辗转退到此。
他精于机关密道,看了这后院的布局,便立刻察觉当中玄妙。
这池塘与外面是相连的,并且是修建此处时的刻意之为。
看来慕容家并不简单。
但这会儿没有太多时间思索这些,他再望回汐瑶,道,“要出去的话,需潜入荷塘中,你可会闭气?”
闭气?
汐瑶被薰花的小脸上登时溢满不解,祁云澈见了,星眸意料之中的浅浅弯起,“尽力压住一口气,不会太久的。”
说罢他就抱她站起,走到荷塘边,那色泽温软的眸再度垂扫向她时,她连忙深深吸气,屏住了呼吸,一双微瞠的大眼睛马首是瞻的盯着他。
这表情有趣极了,一不小心就轻易的取悦了他,总算不再只是躲避。
而他懵然不自知,而她更未意识到,此时此刻,因他的存在,她那颗心是多么的安稳而踏实。
……
周身浸入那沁凉的荷塘中时,汐瑶完全清醒。
她有些惊愕不安,这塘中浑浊一片,不时还有水草之类的东西从她周身滑过,让她全身发麻。
而她又不能惊叫出声,以此舒缓这害怕的感觉,唯一能做的,便是努力憋住那一口气,牢牢抓住身旁的人。
祁云澈似乎察觉到她的变化,携着她的手亦是将她抱揽得更紧。
池底比他想象要复杂,这水中密道应当许久无人使用,又是深夜,即便借着外面冲天的火光,也只能凭他了解来找寻连接外面的出口。
幸而这荷塘并不大,没有耽误太久,他便带着汐瑶深入一条四方规整的通道。
耳边只有自身移动时发出的水流声,且是那压迫感不比先前在房内任由火烧要轻松。
这夜汐瑶全然体会了何谓‘水深火热’,小命还悬着,她连苦不堪言都顾不上。
除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便只剩下与她紧靠在一起的祁云澈。
知道是自己得他所救,她那与前世脱不了干系的思绪又开始作祟。
明明要与他远离来着,上次成王造反时,她救他乃是下意识的反映和举动,而他呢?
他根本没有那些困扰人心的记忆,为何他会来救她?
再深的缘由,汐瑶不敢去想。
与之相比,眼前更有一尴尬事让她开始着急。
潜入池底前的那口气,她快憋不住了……
这与被困在火中又是截然不同的痛苦,如何都呼吸不得,如何都是胸腔被挤压,她难受得只差一口气背过去就此晕死。
可那紧迫窒息的压抑感时时提醒着她,松口便真的要死了……
而祁云澈却浑然未觉她此时涌动得越来越激烈心绪。
她开始怨念为何在水中移动得这么慢,明明他说过很快就能出去了,她本就不会憋气,还被人下了迷丨药,还……
正是汐瑶脑中翻腾得厉害的时候,一个不留神,她竟松了唇齿,立刻!混着些许湿泥和杂陈的池水,毫不留情的灌入她的口中。
她大惊!
想再憋回那口气是不可能了,越是想要呼吸,越呼吸不能!
她手舞足蹈,且是慌乱到了极点,这比将她扔在那炼狱一般的火场中更为让她无措。
便是此时,一只手不容质疑的掌控住她的小脑袋,薄唇随之覆上了她紧闭的小嘴,她无法反映,只能凭本能任由祁云澈撬开她的唇,接着,清新的空气便从他口中传给了她。
求生的念想完全将汐瑶占据。
黑暗无光的池底,她贪婪的接受他的给与,那是她并不陌生的唇,她曾经为之迷恋。
久违的气息将她完全包围,那是失而复得的温柔,仿佛他从未离开。
他说过会爱她,护她,他便是也做到了。
在她最危险的时候,他亦为她奋不顾身……
祁云澈本是想给汐瑶渡气,却在触碰到她柔软的唇时,似乎一切都变了。
她对自己没有丝毫抗拒,甚至他能感受到她全然的接纳。
在他亲吻下的慕汐瑶是那么温顺,更让他觉得,她将他的给与当作理所应当。
带着她渐渐远离池底,从慕容家另一片宁谧的荷塘冒出头来。
这里远离了被大火包围的东苑,所有人都忙于救火,谁也没有发现有人打破了此处的宁然。
银白的月芒之下,他与她浸在宽绰的荷塘中,涟漪从两人身外不断荡漾开来,水波扩散,惊了周遭的静如水墨画般的荷池。
汐瑶和祁云澈相拥着,彼此的唇轻柔相贴。
她闭合着双眼,一双小手扶在他坚实有力的手臂上,夜色里,他清晰的望见她平静而沉醉的脸容。
那均匀的鼻息吹拂在他俊庞上,一下下的,若有似无,直挠得他心阵阵瘙痒,无法平静。
此时这亲密的举动,已与他要救她的性命无关。
他并非不知这情爱的滋味,只因为父皇与母亲,他是不愿意轻易碰任何女人的。
平日刻意接近他,想要爬上他床榻的那些,都带着不同的目的。
他认为她们愚蠢,更脏!
别说让她们满足他,供自己发泄,就是多看一眼,他都感到厌恶!
而此时,触碰到慕汐瑶的唇瓣,与她呼吸交替,他丝毫不反感,反而想要更多!
再望她那张小脸,全然没有与平日对自己的那份抗拒与疏离,看上去更似她还未反映,又似乎是也喜欢如此的。
故而祁云澈毫不犹豫的加深了这个吻!
他探出舌去,因怕惊醒了她,所以带着些许谨慎去深入。
然而汐瑶亦是清醒得极快!
在异物入侵时,蓦地睁开双眼,见到祁云澈近在咫尺的脸庞,她已是惊心,再察觉他正做之事,登时!她开始挣扎,想将他推离!
见她恢复清明,一瞬间,那眸里充满了对他的戒备和抗拒,又是那样小心翼翼的疏远。
分明他能感受到她对内心真实的情感,为何还要骗自己?!
不与汐瑶挣脱,祁云澈收紧了臂弯,一只手牢牢控制住她的后脑,同时启齿,咬住她的小嘴!
火热的舌不再迟疑,蛮横的深入,卷起她的丁香,迫使她与自己纠缠!
汐瑶心慌意乱的推拒他,胡乱挥动的双手拍打得水花四溅,哗哗作响。
她根本不知祁云澈会……趁人之危!
他犯险救了她,她心底感激,可也没说要赔上自个儿啊……
再者她始终认为困扰自己的是前世对他的情,今生即便她多有放不下,与他也是没有关系的,为何他……
“你……放开……”
那‘我’字都说不出来,祁云澈猛地将她收紧揽住她的那只手,让她娇小的身躯完全贴覆与他,汐瑶只觉自己的纤腰要被折断了!
他吻得狂热又霸道,像是想从她身体里,将她的三魂七魄都吸走,又像是想向她要个什么困惑他许久的答案。
汐瑶全然无措。
即便是前生,也从未被他这样蛮横的对待过。
她识得的祁云澈,真的是这样的么?
挣扎间,忽而两个人都听到远处有人向这面靠近了来。
汐瑶被吓得立刻僵硬,祁云澈虽也停下动作,却始终霸占着她的唇瓣,俊容上明如曜石的双眼,更深深的望着她。
一刻都不会让她逃离自己的视线。
那几人很快走近了来,也是这时汐瑶才发现,他们在一座拱桥之下,四周荷塘月色,静得连微风都没有。
“快快!房子都要烧塌了,都紧跟上了!!”
“周管家,烧成这样你说那慕家的小姐还救得出来么?”
“我他娘的怎么知道?!那慕小姐在京中无人,死了也不得什么可惜,袁家那位小姐没事就好!大人已经下了严令,先将火灭了再说!!”
听着经过之人的对话,汐瑶心里真是不忿!
原来自个儿的小命在这些个人的眼里就那么无所谓!
听了这番说话,回想起她在睡梦中始终无法醒来的痛苦,而祁云澈在救了她之后,仿佛是与她吃了一粒药丸之类的……
不容汐瑶多想,那牢牢含着她唇的人竟又有了动作!
她睁大了眼,眸中又是威逼又是狠瞪的,可祁云澈只当没看见,趁着头顶上有人,反复舔舐她的唇瓣,更无耻的用皓齿与她厮磨!!
他深邃的眼冷静与她对视,俊庞上却泛出享受的神情,仿佛她是什么美味佳肴。
接收到她羞愤交加的眸光,他只略微扬眉,狠狠的咬了她一记!
他就是知道她害怕与人瞧见,才故意要如此做!
汐瑶吃痛,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任他为所欲为……
直到那对话随着脚步声渐远,她又竖起耳朵细细听了半响,确定此时再无人,才终于避开他的轻薄,想也不想,扬起手就狠狠甩向他的脸!
‘啪’的一声……
在这片静得连风都没有的荷塘之上,格外的清晰刺耳。
祁云澈总算挨了她的巴掌,上次在才子宴被她生生压下了,这次,她显然再忍不住。
“你——无耻!”
汐瑶咬牙切齿的大骂,简直要气晕过去了!
祁云澈何尝不是第一次被人伤了俊庞?
那侧脸还在丝丝刺痛,他知道这丫头从来都喜欢动手,可是……可是见她这幅气急的模样,他心底里竟然是不恼的。
相反因为她怒极了,张牙舞爪的对付自己,这让他身体被一种说不出的痛快萦绕着。
让他喜欢看她和自己做对。
他无耻?
“你的命是本王救的。”
亲她一下又怎么了?她这个人都是他的。
“我又没让你来救我!”
汐瑶眉头打了结,什么前世今生都顾不上了,泡在水里,都不知道自己此时有多狼狈,忙不迭的和他交锋。
生怕自己落了下风。
祁云澈相反不恼了,才占了便宜的薄唇,勾起一抹惬意且微小的弧度,“你没让我也救了,还不止一次。”
被他拿了痛处,汐瑶更为恼火,未曾多想就辩驳道,“谁让你自作多情了?被你救了就要给你轻薄?那我宁可死!!”
言毕,她似乎自己也意识到话说过了。
如何这条小命都得他救下,况且方才是她不济,在水里憋不住气,他渡气与她,根本算不上轻薄,实则亦是帮她。
至于那之后,之后的事确实是他过分,但她的话也实实在在的过于伤人。
果然,祁云澈脸上的笑意全无,转而森冷阴沉的望着她。
汐瑶被冻到,周身跟着僵硬,再得远处着火的地方轰然倒塌的声音传来,两人之间更加局促尴尬。
索性她推开了他,想自行上岸,可才离开他的双臂,整个人连预兆都没有就沉了下去——
这池水不知有多深,更不知方才好长一阵子,他到底是怎么带着她浮了那么久的……
汐瑶并非不识水性,只她先前被人下了迷丨药,脚下还使不上力气,只能自讨苦吃的扑腾着,连呛了好几口水。
祁云澈虽气,但这人他废了一番功夫才救下,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蠢得淹死在自己面前。
由得她难受够了,才伸手将她提起。
游靠上了岸,他更是没个怜惜的将她往地上一扔——
汐瑶的小屁股先着地,那疼自是不用说了,心里又委屈,又有些发虚。
面对救命恩人,更是占了自己便宜的人,还是她上辈子的夫君,这滋味真是……
没容她自怜自哀,祁云澈已经转身走远了去,连话都不愿与她多说。
“你——”
“你可是想让人见到自己这副德性,与本王在一起?”
汐瑶想同他道个谢,才开口就被他冷飕飕的堵了回来。
全得他提醒,她这才有所意识,自己穿的还是寝衣,加之刚才在水里浸泡过,早就湿透了,裹在里面的身躯,月色下清晰可见!
若被人见到她这样与云王在一起,即便他娶了她,名声定也不会好听。
再说,她不愿嫁他,从来他知道的。
连忙伸手护住自己,汐瑶再望祁云澈,他顿步在数米开外,回了半身来与她说话。
即便身上还在滴着水,月光的笼罩下,他依然孑然挺拔,俊美无匹。
只那给与汐瑶的神色间尽是不屑和高傲,仿佛他只是路过此地,不小心看到她狼狈的样子,自己是丁点儿都不想与她扯上任何关系。
冻人的冰眸,立刻让汐瑶有种似是而非的领悟。
原来……平日里自己与他的就是这个感觉么?
怔怔然时,他人留下话让她在这等着,便不再回头,走远去了。
……
大火毁了刺史府整个东苑,两个二等丫鬟被活活烧死,受伤的更有无数。
庆幸的是,住在东苑的贵女们,没有一个受伤。
最先是平宁公主得救脱险,本她那院初时也没被波及,而袁洛星竟是被半夜睡不着,闲游到此的慕容嫣所救。
至于慕家那位小姐就更离奇了。
东苑就属她的院子烧得最厉害,那火灭尽后只剩下一堆废墟,连半根横梁都看不见。
可她人就是有本事从后院的小池塘里游了出去,在临近北苑的花园里被路过的丫鬟找到救起。
虽连圣驾都惊动,也总算是有惊无险。
直到天明时分,一场暴雨忽然落下,形势逆转。
祁尹政见爱女受惊,遂下令休整两日再返回京都。
这场无故而起的火,因寻不到缘由,便由着慕容家找了个天干物燥的借口混了过去。
只要皇上平安无事,就是烧死个把京城贵女,又能如何?
……
次日天明时分,汐瑶等女眷被移往中州府颜家的新宅暂居。
惊魂一夜,再去到陌生的地方,汐瑶根本无法安睡。
况且颜家自来诡异,无论新宅老宅,只要闭上眼,她脑海里便自动飘出颜莫歌那阴森森冷飕飕的脸来……
回想发生的所有,若不得祁云澈救她,此时她早就灰飞烟灭。
昨夜忙乱中,她听照顾自己的丫鬟道,救了袁洛星的人是慕容嫣,由此她更加确信要加害自己的是谁!
外人定不会将纵火之事怀疑到慕容家的头上。
毕竟圣驾在此,她的小命断没有皇上的安危重要。
也正因为这点,替慕容家洗脱嫌疑。
今日本该启程回京,慕容嫣昨夜偏无眠在外闲逛,那么巧救了袁洛星?
依汐瑶看来,这是绝好的一石二鸟之计,不但能将她置于死地,还能修补消除当日在汤山与袁洛星之间的芥蒂。
只不过……
让她想不通的是,慕容嫣为何几次三番的针对自己?
汐瑶是奉旨伴驾的人,得皇上亲口承诺与她指婚,那么多皇子中,慕容嫣为防她被指给祁云澈,故而设计她和成王,更以此讨好袁洛星和袁家,这还能说得通。
而今,她却是要狠毒的将她烧死!
昨夜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若不得慕容绝默许,慕容嫣应当没那么大的胆子和本事。
汐瑶更看得出来,这女子自来心头清明,将祁云澈当作不二的目标!
但有一点,她绝不可能知道皇上的意思。
可她又甘愿犯如此大险,费尽心思的加害,难道是被觉出了什么,所以才将自己当作最大的威胁,欲除之而后快?
带着这些疑惑,汐瑶在颜家崭新的厢房中醒醒睡睡,午膳也没有用,这家的下人更似主子那般沉得住气,妥是真对她不闻不问。
直至这天过了大半,沈瑾瑜闻讯过府来望了她一道,见她安然无恙,只稍欠精神,没坐多久也走了。
申时尽了,汐瑶走出房门透气。
……
晨曦时一场大雨突降,下了小半日,此时天已放晴,碧空如洗,湛蓝清澈。
汐瑶大口的嗅着混着泥土芬芳的清爽气息,正是舒展筋骨的时候,忽而,远处便传来争吵的声音……
“慕容嫣!别以为我袁洛星真的那么好骗好欺,你不过一个小小的刺史之女,还想与我套近乎,慕汐瑶再不济,她在我眼里也比你强多了!”
闻得此声,汐瑶提唇,无声笑了起来,真真不可思议。
敢情视她为眼中钉的星儿好妹妹,竟然为她说话,教训慕容嫣?
不禁,她喜欢凑热闹的毛病又犯了,心头一乐,往前多行了两步。
反正这是谁都能来能逛的园子,青天白日的,敢说还怕让谁听了去?
“说句不好听的,慕小姐虽贵为忠烈有加的武安侯的独女,可武安侯府如今早就不如当年,既然袁小姐都觉着她不济,又何必与她以姐妹相称?更之余拿她与我做比较?不知袁小姐是在奚落我,还是有心贬低自己?我慕容嫣虽只为地方刺史之女,却也不是个喜欢攀龙附凤的人,此番北上往京城去,乃是得皇上厚爱钦点,难道我还能抗旨不成?”
慕容嫣的话语声很淡,端着自来便与她气质相符合的娴静温雅,连辩驳都让人觉得动听悦耳。
话罢,立刻得袁洛星极为不屑的冷哼!
即便看不见,汐瑶也能想象出此刻她脸上是何种骄傲的神色表情。
“你以为昨夜救了我,便能得我袁家另眼相看?借此在京城站稳脚跟?”
袁洛星语气里的每个字都盈满了高高在上,那是大祁开国三大家族之一的袁家赋予她的资本,她也只有这样资本。
说到脑子,她差慕容嫣太远……
“我告诉你,京城可不是你这样小门小户的人随便能站得住脚的,你以为放把火,再演场戏,我就会视你如姐妹?呵,你别做梦了,就算要对付慕汐瑶,也轮不到你!如你这般,与十皇子倒还能勉强配上,那也是只能给我表哥煜亲王打杂跑腿而已,其他的,勿要痴心妄想。”
示威么?
汐瑶一面听着,一面想,若自己是慕容嫣该如何反驳。
不过袁洛星这通孩子气的说话,倒真称如她心意,不花银子看狗咬狗,怎样都是开心的。
假山后,慕容嫣仿似因为她这轻视的话有些恼怒了,再开口,显然那语气比之前阴冷了许多。
“原来你将慕汐瑶当作最大劲敌,可在我眼里,她什么都算不上,包括你袁洛星也一样。”
“你这是什么意——”
“我就是这个意思!”
慕容嫣蓦地起身,向趾高气昂的袁洛星逼近了去。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她敌不过她的强势,没用的往后缩了缩!
还不等她退开,慕容嫣倏的伸出手将她扯住,拽进近自己,那张看似平和的脸容露出狠厉之色,冷而绝对的告诫她道,“袁洛星,你说话最好小心一点,祈裴元那种废物岂能配得上我?别以为成王造了反,如今人也没了,你就可以将失在汤山的名节给捡回来!你要怎么和慕汐瑶斗是你的事,哪日我不痛快了,且不说你袁家有多厉害,我照样能一把火将你烧死!我慕容嫣说到做到!”
狠话尽了,是步声沉沉远去。
莫要说袁洛星被慕容嫣那直白的狠劲给震慑到,就是汐瑶隔着重重假山在旁听了,都觉得有些发寒。
传说中的慕容皇贵妃,果真名不虚传!
既然她都说从未把自己放在眼里,呢昨夜又何必花尽心思要送她慕汐瑶归西呢?
看来往后的京城,可是消停不了了。
不时,袁洛星没用的啜泣声传进汐瑶的耳朵里。
这样就被吓哭了?真是没用……
汐瑶蹙了蹙眉头,毫不犹豫的转身,没心肝的沿着原来的路,继续悠闲的逛她的小花园去……
……
在芳香四溢的园里溜达了一圈,汐瑶便回了她暂住的厢房。
刚跨入院门,就见一道魁梧的身影站在不大的院落当中。
他穿着身天青色的便装,墨发高高竖起,只别了一支简单别致的玉簪,双手交叠负在身后,头颅微仰,像是在想着什么。
只瞧了那背影一眼,汐瑶想起的却不是冷绯玉的脸,而是昨夜被祁云澈白白占了便宜……
说实在的,虽她对冷世子并无那重感情,可只要想起昨天,才将她还洋洋自得的没心没肺登时烟消云散,自觉自发的愧疚起来。
冷绯玉是她未来的夫君,人还是自个儿选的,出了那样的事,即便并非出于她自愿,似乎也有些……对不住。
听到身后的动响,冷绯玉回过头来望,四目交接的刹那,她跟着一怔,脸颊不受控制的烧烫起来,而他那张冷面看着竟也有些不自然。
两个人难得没有见面就吵,也正是因为如此,气氛说不出的僵凝。
静默了会儿,冷绯玉先开口道,“昨夜……没事吧?”
这句问权当白问!
他本该在东苑起火时立刻赶去救她的,可半道上被方世林生生截住,回了圣驾身边。
眼睁睁看着东面火势越来越大,他整颗心都跟着紧张不安,突跳得无法平静。
他连认定了要娶的女子都保护不了,算什么男人?
看出冷绯玉对自己的愧疚,汐瑶宽慰的一笑,走到他跟前去。
“我这不好好的吗?你若是来救我,不在皇上身边守着,反而招人话柄,再者说了,万一真的是有心怀不轨的使些声东击西的手段,你少不得要担个失职的罪名,这对冷家来说,有害无益,你做得没错。”
她这番话大方得体,更顾全大局,暗中也只有她自己心里清透。
试想冷绯玉在救她时与祁云澈闯个正着,她情何以堪啊……
且是昨夜后来,她被小丫鬟用被褥裹着送到北苑的厢房安神,没多久皇上和淑妃便来看望。
当时冷绯玉跟在后面,那一脸的阴郁和显而易见的自责,别人看不明白,汐瑶却清清楚楚。
她知道若是可能的话,他一定会来的!
听了她的话,冷绯玉脸色更为沉肃。
低头凝视她,得那一脸的自若镇定,他眼色越发深沉。
明明这么小的一个丫头,懂得却那么多,他当初决定娶她不也正是因为不想将来内室给自己添太多的麻烦么?
而今她的表现正和他意,何解他心里有种莫名纠结,缠得他挣都挣不开。
只觉这人他认下了,却没有将她照顾好,那便是他的失职,更对不起为国捐躯的武安侯!
“你可有怨我?”他问,瞧着不但人有些呆,那直来直往的语气更是傻!
若她心里有怨,他也能理解。
汐瑶知道他专诚为她来,既能来看她,心里已经感激了,何以言怨?
昨夜实脱险全赖祁云澈相救,让她难以启齿,对他的那份愧疚是决然不能说的。
再转念,若冷绯玉能不顾一切,先一步救了她的话,那就不会有后来的事发生,她也不会如此为难,连想都不敢多想,所以……
垂下头去,汐瑶低声,“你若觉得欠了我的话,以后知我遇了险,要快些来救我……”
冷绯玉凝着她的眼波轻有一荡,那心思就是在不觉中起了变化。
看来她还是需要人保护的,自然了,她为女子,又无依无靠,若都像袁洛星那般身后有个大家族支撑依附着,难道慕汐瑶还能任人宰割了去?
谁不想嚣张跋扈,任性妄为?
再让他如往日那般调侃奚落嘲讽她,怕是今后都说不出来了。
“好。”
这一个字,足矣。
……
冷绯玉在院中坐了会儿,与汐瑶闲话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他问到她昨夜是如何脱险时,她只说自己歪打误撞,跳入后院的池塘,发现当中蹊跷,故而死里逃生。
中间过程能含糊的就被她稍带了过去,反正料想他也不可能一一去验证。
对被迷丨药所晕之事,只字不提。
冷绯玉似乎真的被她暂且骗过,听着只做点头,并未多有怀疑。
昨夜大火缘由,即便她不多说,他心里也该有数是何人所为。
离开前只道了一声‘放心’,那话中意味深长,只怕回到京中,即便汐瑶什么都不做,冷绯玉也会给慕容嫣一个深刻的教训。
便是如此,汐瑶更加觉得,之余他们之间,似乎有所亏欠的人,是她。
……
天烨二十七年八月初九,天子归朝,文武百官在煜王和明王的带领下,出城跪迎。
至此,天烨年间最大一次南巡结束。
成王造反,长公主消殒,还有回时一场大火,让当权近三十载的祁尹政身心疲惫,更感世事万千,变化难料。
还未入宫,便下旨大赦天下,免税一年。
……
回到武安侯府,接连五日,汐瑶都闭门谢客,呆在自己的珍华苑里,褪下她京城贵女的华皮,更不去什么国子监,只管蒙头大睡,醒来便有梦娇姨娘和张嬷嬷亲自为她准备的膳食。
南巡这一路,连她就都曾察觉有多疲惫。
回府那日张嬷嬷一见她便忍不住落下泪来,直心疼的念叨着‘姑娘消受了’,四婢也跟着犯泪。
那路上的惊心动魄,早传回京城,听得她们除了担心,却什么都不能做。
现如今好了,不但姑娘平安回来,就连江南舅爷一家都回了京。
大表少爷就要尚公主做大祁的驸马,这说起来往后姑娘在京城里也算半个皇亲国戚。
老爷泉下有知,也定能安心了。
……
得闲五日,第六天,汐瑶早早的起了身。
走出闺房,外面天光正是微明,天边有红霞泛出,瞧着应刚到卯时。
站在珍华苑外,伸展双手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再定了定神。
回了京,亦是养足了精神,那么接下来该如何?
没得半个时辰,四婢来伺候汐瑶洗漱,得她问了,粉乔便将她不在这几个月,京城里发生的事细细说与她听。
要说那大事,自然只有两王相争。
据闻七月间成王造反的消息刚传回来时,那皇宫中气氛紧迫,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更盛传明王、煜王都在暗中调兵,准备真正拼个你死我活了。
这当中煜王始终被压制,眼瞧着似是兵败如山倒,哪知转而皇上圣旨传了回来,封袁雪怡为静和大公主,形势立刻逆转。
看着激烈的争斗,也很快消停得不似发生过……
大事说完,再来说小事。
那也是粉乔几个最为津津乐道的。
自汐瑶伴驾南巡后,武安侯府不时也能听到些张恩慈与苏月荷在自家府中明争暗斗的琐碎。
如今的苏月荷可不如当年好欺,才不管张悦廉是不是父亲的顶头上司,那心不顺了,随便寻个由头都能整得张恩慈焦头烂额。
谁让她害得自己多年不孕,更窥视慕家主母的位置!
张氏母女起先因为理亏,也忍了些许时日,可那逞凶斗狠的本性难改,没得几天,慕府就闹得鸡飞狗跳。
据说有好一阵子,慕坚都黑着脸到武安侯府来过夜,根本不愿回自己家中。
这些汐瑶听了,也头无奈摇头,一笑而过,心里自有打算。
分家是早在她离开前便做了决定的,单是她回来这两日,依稀都能从张嬷嬷的话中嚼出小叔不争气的味儿来。
家宅不宁,她也无法再谈其他。
眼下有沈家为自己撑腰,所以此事当放在最先解决。
默默定了之后,汐瑶再问她回来这些天,外面有何新鲜事。
“慕容家的小姐,明日要在自己府上办茶会,已经给京中所有望族家的女子都下了帖子,咱们姑娘也是有的,不过去不去,由姑娘自己决定。”
粉乔许久没有在汐瑶跟前闲话,那真是通身的舒畅。
而且近三个月不见,她瞧着姑娘是越发的水灵动人了,这还是穿得素净的,若真要认真打扮起来,别说那什么茶会,就是入宫去晃一圈,也要将那些公主妃子给比下去。
“就只有这些?”
汐瑶坐在镜前,好笑的望了铜镜里的她一眼,“我才走了没几日,怎你这门技艺生疏了?”
听出她拿自己打趣的意思,粉乔嘴一瞥,“还不是姑娘南巡路上传回来的消息太骇人,奴婢都不敢上街打听,生怕听着什么不好的!”
说到‘不好’两个字,她连忙‘呸’了几声,再扬起小脸,得意的说道,“姑娘别嫌弃奴婢,这几日奴婢可是重操旧业,忙得不亦乐乎,姑娘可是想听来劲儿的?”
心蓝见她同汐瑶卖起关子,看不过她那得瑟劲儿,便道,“你就欺负姑娘在府上歇了几日,哪儿都没去,消息不灵通吧!”
把晨汤送了来,她也自得的笑了声,说,“你想说的那些我也知道,还不就是袁家嫡小姐在中州府丢了名节这件?如今早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虽成王已死,但这事是真发生过的,平宁公主、璟王爷都能做个证,这会儿袁家一定正苦恼着,嫡长女还没嫁出去就已经掉了价,看她以后还怎么在咱们姑娘面前绷个脸皮!”
她说罢,连正在与汐瑶梳髻的嫣絨都忍不住附和两句。
汐瑶听着,暗自偷乐。
她欣慰身边这四个丫头心思清明,虽袁洛星自小与她相交甚密,却也能看出她的虚情假意。
袁洛星与成王共浴一事,应该是慕容嫣声张出去的,她倒真有些佩服这女人,刚入京就把袁家得罪了干净,难不成只为了在自个儿的茶会上眼不见心不烦?
不过转念,慕容家暗中得了皇上的密令,所以慕容嫣最大的靠山是皇上,她能怕什么?
也不知明天的茶会有多少女眷会应邀前往,汐瑶打心底不想走这一趟,由此不免怨起冷绯玉来。
他不是说一切都交给他么?
怎回京之后连个动作都没有,叫她如何放心?
唉,男人哪里真靠得住……
汐瑶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竟把祁云澈在刺史府救了她小命的事又再叹进脑子里。
还是回来好,至少在自家府里遇不到云亲王!
“姑娘,姑娘?”
汐瑶想得投入,半响才听嫣絨连着唤了自己好几声。
她抬眼看去,原是雪桂从苑外走了进来,端端立在面前,同她禀告道,“方才二表少爷派人来说,皇上已经下了旨,大表少爷与平宁公主十日后大婚。”
云王的心思不好猜
平宁公主与沈修文的大婚之期,比沈家和汐瑶料想的日子都要早。
但细想南下,成王和长公主先后身亡,一个咎由自取,一个意外之祸,撇开君臣天下,最后莫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说天烨帝不伤心,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此次九公主与大哥哥大婚,多有一重想要热闹喜庆一番的意思。
婚事已成定局,没有转圜之想,比起来,让汐瑶为之头痛的是明日慕容嫣的茶会骅。
那女人倒痛快了,将袁家得罪彻底,估摸明日赴约的小姐们不会太多,没谁愿意得罪袁皇贵妃和左相大人。
可汐瑶是伴驾南巡的人之一,在旁人眼中,就算与慕容嫣的相交平平,那也是有交情的,不去恐会招人话柄。
慕容嫣已经存了加害自己的心,汐瑶也怕入她的府邸就成为刀俎鱼肉,断气在里面都没人知道,若不去的话,又没有个好的推脱单。
正愁着此事,午时刚过,宫里就来了位小公公来传话,说东郊马场近来新到了几匹好马,平宁公主约明日她一道骑马游玩。
……
东郊马场风景优美,地势开阔,是平日京城年轻的王公贵族们最喜来消遣的地儿。
又因这马场的主人与皇族有那么点沾亲带故的关系,所以只供京中贵族,皇亲国戚游玩狩猎。
天子脚下,这些世故关系最是麻烦,也最是少不得。
次日,汐瑶与平宁在马场依约相见时,日头已快当中。
两个女子头一回单独相约,没有想象中的约束局促,不多话,换上骑装之后,跳上马背,扬鞭先跑上一圈。
视野开阔的马场上,两道娇俏身影如虹掠过,英姿飒爽,飞扬明媚。
远处青山远黛,绵延起伏,与白云蓝天连成一线,无拘无束的驰骋当中,更是心神开朗,洒脱淋漓。
大祁女子多文武双全,没前朝那些‘无才便是德’的说法,国子监里更专为女学生设小试,不但考琴棋书画,连骑射都在内的。
汐瑶的骑术只能算个中等,和平宁水平相差不多,两人即便相隔也不会太远,彼此都抱着放松散心的心情而来,更不会想争出高低来。
平宁就要嫁与沈修文,那便是汐瑶的表嫂,她今日有心约她,即便什么都没说,替她解围的心思,汐瑶是知道的。
纵马奔腾直到尽兴,二人不约而同的勒停马儿,顿在一山口处。
再往前,便是天青山的猎场了。
那里面有些兔子山鸡,专供公子哥们狩猎。
若觉得这些不够刺激,马场的主人还会投其所好,弄一两只野猪人熊,也都是常有的事。
到此,即便知道此时里面不得危险,一般女子们都不会进到里面去。
“痛快!好久都没这么舒坦了!”
平宁大呼,抬手擦拭额上的汗珠,大口呼吸着。
这一场跑得欢快急切,她洋溢着笑容的脸颊上红晕未消,那双明眸璀璨闪烁,汐瑶在旁瞧着,心不由为之一动。
暗叹公主就是公主,千金之躯,连个擦香汗的动作都优美,那与生自来皇族贵气,不经意间便与她这等平民百姓拉开距离,到底是有区别的。
才想罢,就见平宁望着她认真问道,“你可介意我公主的身份?”
汐瑶微怔,倒是没想过她是个观察细致入微的,随即扬起抹笑容,“公主为何如此问?”
闻言,祁羽筠眉间就溢出淡淡的愁绪来。
“你与皇长姐还有十二弟交情匪浅,皇族的身不由己也见识过了,我与修文……外人看是沈家高攀尚公主,而我觉着,却是自己强人所难了,若非母后看中沈家的财力,我也不会得偿所愿,嫁与你大哥哥,这些……我不说你也知道吧?”
她说了‘得偿所愿’四个字。
汐瑶凝着她阴云密布的脸庞,神思忽闪。
南巡途中,若非她亲眼所见,怎会相信祁羽筠对沈修文用情至深?
而再想起皇上赐婚那夜,在沈家祠堂大哥哥与自己说的那番话,这会儿,她心里倒为眼前的女子不平。
有了几次与前世不同的改变,汐瑶不会再用那不作数的相干来约束自己,只问祁羽筠道,“公主对大哥哥可有真情?”
“有!”
祁羽筠毫不犹豫的回答罢了,自又一怔,不可思议的笑了笑,“我都不知要从何说起,抓不到,看不见,但扪心自问,这情又是真真正正存在的。”
“那便是了,既然公主对大哥哥是真心的,又何必为外人言困扰?那人云亦云,都要去相信,去在乎的话,多累啊……”
曾经汐瑶还想阻挠这婚事,不想大哥哥先在圣驾面前求了恩典。
且不论将来会发生什么,祁羽筠对他真心真情,而他却只想找个爱自己的人相伴……
单这一点,汐瑶就觉得尽得天下才名的大祁第一才子不但自私,更有些……卑鄙。
她会有这番感悟的说话,亦是因为如今变数太多,更甚想拿来说服自己释然些的罢。
“汐瑶,你果真与众不同,难怪皇姐和十二弟喜欢同你在一起。”
听了她的话,祁羽筠更对她生出了一分欣赏,“希望今后,我们也可以像今日这般相处,至于二皇兄和三皇兄的……”
二人话正说到一半,忽闻天青山内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朗笑声——
“看来今日这头筹是我的了!王爷,承让!”
这声音汐瑶一听便识出是谁,只不知道她口中的‘王爷’是哪位。
移眸看去,就得天青山峡口那处先奔出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马儿驮着一身艳红骑装的袁洛星,犹如一朵鲜艳的红云,向这面疾驰而来。
她娇媚的容颜含着巧笑,不时还回头张望,那银铃般的笑声不断,尽兴非常。
见到是袁洛星,平宁当即厌恶的轻哼了声,正想把脸撇开,又得一人一马闯入她和汐瑶的眼眸。
定睛一看,黑色高头大马上的男子竟然是祁云澈!
他神色如常,沉静的俊容不喜不怒,专注于策马,倒没有要与袁洛星决出胜负的意思。
本男女之间势力悬殊差别,真硬要说是赛马,当中暧昧的意味相反更加明显些。也不知袁洛星话语中是何意思,还是今日就得他两个到东郊马场玩乐?
见她远远的策马奔来,显然也看到了这面的汐瑶和平宁公主,那脸上笑意非但收敛半分,反而更盛更嚣张。
就怕没人看见!
祁羽筠眉头一蹙,低声嘟囔,“七哥哥怎与她在一起?”
祁云澈的骑术出类拔萃,诸多皇子中他认了第二,无人敢当第一,眼下是要如何?
自降身份与她比赛?还让她赢?
就在平宁刚蠕动了嘴皮子不满之后,却见祁云澈抬头向她们这边看来,云淡风轻的一眼,随即那深眸忽的变得锐利!
汐瑶和平宁都觉是否眼花了,平日那么个自顾着自个儿的人,虽与众人在一道,而旁人说什么做什么,仿似与他全不相干。
即便此时袁洛星和他一起从山谷中奔出来,也察觉不出他有半点在乎的意思,更之余忽然就要去较个真啊……
疑惑中,他人已经压低身姿,整个前身近乎伏在马背上,双腿紧夹马腹,那鞭子再一扬——
只听马儿嘶鸣,铁蹄飞踏,登时怒马如龙,眨眼功夫就超了袁洛星,他再抬身而起,勒住缰绳微侧了身形,稳稳当当的停在汐瑶和平宁面前。
英姿挺拔,卓越非凡。
这……
“七哥哥,你在与袁家小姐赛马?”祁羽筠愣了半响,才微有愕然的问他道。
这哪里是赛马,简直是不留情面的欺负!
袁洛星以为自己赢定了,却输在最后,输得那叫一个……难看!
先祁羽筠觉着扫兴,此时反而有些同情。
问话间,那输在最后的人儿也骑着小马来到她们跟前,撇着嘴对着祁云澈娇嗔道,“王爷真是欺负人,哪有这样与人比试的,星儿不服!”
管她服不服,祁云澈好像没听见她说话,连祁羽筠那句问话都忽略了去。
他黑沉沉的眸只盯着汐瑶看,都快将人望穿了,生怕旁人瞧不出他刚才动了什么心思,才忽然发的力!
自南巡回京后,汐瑶就缩在府中,自没有与他见面的机会,就算有,她必然躲之不及!
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此时被他盯得紧迫,她心里也跟着打小鼓,心说你到底看个什么劲儿,你与谁来马场骑马同我有何相干?
为难的撇开脸,避开他深不见底的渊潭。
一旁,宁平瞧出蹊跷,讨巧的问道,“今日我约汐瑶一同来玩耍,却不知七哥哥也有这么好的兴致,碰巧在此遇上,不会扫了你的雅兴吧?”
说时,她还故意看了看因为被忽略而全无笑意的袁洛星。
“不。”祁云澈惜字如金,总算把他那要吃人的眼光从汐瑶身上收回。
转而他回身往天青山谷中看去,又得一阵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接着,一行人分前后两拨从弯道中策马涌出。
当先的锦衣华裳,各个卓尔不凡,竟是祁家皇族男儿,外加一个定南王世子冷绯玉。
随后有数十名侍卫长随跟着,其中不乏些年轻大臣,还有其他家的公子。
这阵仗才对嘛,就说祁云澈怎可能与袁洛星单独出行?
一众人呼啦啦的来到跟前,汐瑶忙跟在平宁之后与他们逐一见礼。
见了她,最高兴的自然是祁璟轩,免了她的礼,先同平宁打趣道,“九皇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想同小姑培养感情,却用不着自个儿来啊,同我们大伙一起不更热闹么?”
这会儿汐瑶才想起来,今日十五,是进宫请安的日子,这些王爷皇子们会聚在一起却不稀奇。
而近日袁洛星被那蜚语流言困扰,到袁皇贵妃的跟前吐个苦水撒个娇,再遇上祁煜风,自然顺风顺水的跟着来马场消遣了。
算她还有点小心思!
眼下慕容嫣正在自家府上办茶会,据闻也给她下了帖子,去与不去都少不得被消遣,今她和皇子们来骑马,倒占了个上风。
人京城里,就得讲究个脸面。
说起来连汐瑶都要借平宁避开慕容嫣,明知道她恨不得弄死自己,心里却无法不周全掂量,仔细得她都觉得矫情!
见着煜王与明王以后,她登时就释然了。
瞧吧,这二位从生下来就势不两立,前一阵斗得京城天翻地覆,一转眼,这不又看着兄弟情深了吗?
汐瑶这边想着,平宁却把话头引到她身上来,同祁璟轩说笑道,“怎么?莫不是十二你也想同汐瑶增进感情?”
她说这话时,眼睛却在望祁云澈,刚才那定定的目光可不是作假的,是个人都能瞧出端倪!
祁璟轩被调侃了句,众人随之笑声不断,他早就不在意这些了,坦荡荡的回道,“我与汐瑶自来就好,还需要增进么?倒是玉哥——”
他明眸斜斜向身旁的冷绯玉望去,俊容上露出一抹得意,“南巡路上没少给人脸色看,不知道的,怕还以为汐瑶欠了他几百两银子。”
莫名其妙欠了银子的人,面上笑得温和,心里早已叫苦不迭了。
这么多人在此,大有乐意做那话头的,偏她被抓来调侃,实在要命!
难得看到慕丫头局促无言的样子,冷绯玉暗自好笑,扬眉诧异道,“哦?我什么都没说,只觉九公主和璟王爷联手欺负人家,还要把错推与我,再说下去,那几百两银子可就要不回来了。”
起先汐瑶还以为他会替自己解围,谁知话到最后,竟还是和众人一起使坏。
虽这些天没有见面,但他二人心中有数,沈修文十日后迎娶公主,这便是个绝好的良机,料想冷绯玉向皇上请旨赐婚最好不过了。
今日被他撞见自己和平宁在一起,那莫须有的银子,从他话里说出来又别有意味。
她慕汐瑶的嫁妆岂止区区几百两?
冷世子实在太瞧不起人!
若汐瑶去辩驳他的话,相反显得她小家子气。
想罢,她只摇头做叹息状,“公主和诸位爷就尽管拿汐瑶打趣,开怀就好!”
谁让这里就属的她最好欺负呢?见她落落大方,即便恼他也认了,冷绯玉又岂容旁人再将他的人给欺了去?
收敛了那喜色,抬起头望向袁洛星和祁云澈,“刚才是谁赢了?”
原来他们真的在赛马!
只不过由祁璟轩讲来,一行人在宫里请安之后,便到东郊马场来行猎。
许是天气太热,众人在天青山的深谷里绕了一个时辰,连只兔子都没见到,扫兴之余,便决定策马而归。
只祁璟轩心有不甘,便提议以山谷出口为终点赛马,赢的人可向其他任何一人要求一件事,不准拒绝。
有了这彩头,大家都来了兴趣。
试想若煜王赢了,让明王放弃争皇位,那该是如何的精彩啊!
而他们当中只有袁洛星一名女子,她也想博个彩头,亲口得大祁皇子们允诺个什么。
但她心知自己定比不过这些人中龙凤,便当即撒起娇来。
皇子们为表公平,准她先行一段,所以才有了先前平宁和汐瑶看到的那幕。
一听赢的人是祁云澈,连明王的神色间都泛起疑惑。
他这向来低调得过分的七弟,有什么是他真正想要的吗?
“七哥,你可想好了?”
祁云澈应声,深眸微有一荡,那神情淡淡,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只道,“若这世间想要什么,单凭赢了一场赛马就能得,倒是太容易了,小小比试,无需作数。”
他话中有话,不同谁提要求,不代表他没有想要的。
人怎可能无欲无求?
他如此说,正表明了这里有人也许能完成他一件心愿,只他知道若说出来就成了强人所难,索性懒得说了。
“那怎么行?”
赛马是祁璟轩提议的,七哥什么也不要,不是反而害得他失信么?
“你们若觉没有尽兴,大可再赛一场就是。”
祁云澈的性子,要么多是寡言,只消开了口,说什么就是什么,谁的脸面都不给。
这下气氛反倒有些僵。
“老七,你真不想问谁要个什么?”祁煜风对他试探道。
一直以来云王都远离朝堂,更不参与皇权争斗,可而今不同了,祁璟轩已经表示对储君之位有心,叫人不得不防。
过几日平宁嫁入沈家,皇后一派就有了江南巨富的支持。
袁家如今已经处在下风,这些都是祁煜风所担心的。
今日他特地带了表妹来赛马,为的就是将她和祁云澈促合。
本他就没有娶表妹做正妃的意思,如此一来更少了重顾虑,只是连他都知道,云王的心思……不好猜。
他这一问,没想到祁云澈连回都懒得回,英姿挺拔的跨坐在骏马上,直将他无视得彻底。
见祁煜风脸色倏的沉了下来,平宁忙打圆场,故意嚷嚷道,“再赛一回,再赛一回!方才我都没在,不然赢的人可就是我了。”
她那骑术,连祁璟轩都不屑。
祁明夏遂笑道,“再赛一回,我们几个还是让你先跑到半道才追么?”
“不若我与公主,还有汐瑶姐姐赛一回吧?”袁洛星总算抓住机会,横插了进来。
原先她还以为自己赢定了,虽不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但那总是个机会,不想祁云澈马术精湛到了那个地步,她心服口服至于,难免失落。
今日那么多皇子贵族在,怎能白白失了表现的机会?
此时又多两名女眷,慕汐瑶的骑术她是清楚的,她自己从小也精于此,若只有她们三个比试的话,她胜券在握!
得她说完,祁煜风阴冷一笑,“这个提议,本王觉得不错。”
马场惊魂,冤死人偿命
平宁闹着要赛一回,这倒没什么,可袁洛星却提议她们三个女子比试,汐瑶一听就觉别的味儿来。
她今日是随煜王一道来的,在众多男子里,可谓万绿丛中一点红,招摇非常,让人不做多想都难!
经过成王造反一事,袁家一直处于下风。
平宁就要嫁与大哥哥,沈家自然而然成了纳兰家的金库,有钱好办事,今后但凡遇到需要出钱的时候,那也就是明王在皇上面前加分之时。
而天子南巡后,祁璟轩在冷家的支持下开始频繁活动,这几日朝堂上风起云涌,变化莫测骅。
皇上对此甚感欣慰,还当众夸十二皇子长大了,更将今年的秋试交给他主持。
三年一度的秋试,为大祁选拨栋梁人才,若交给哪位皇子来操办,等同于他收揽自己的人才。
形势对袁家越发不利,祁煜风当然坐不住了稻。
自来,联姻无论用于国家还是望族之间,都是极好的手段,所以如此时候,总算轮到袁家嫡长女出场。
无论袁洛星嫁给祁璟轩还是祁云澈,拉拢的都是冷家,以二敌一,明王稳输!
祁煜风这一步,走得真是精妙!
汐瑶在心里暗自沉吟时,众人却定了个比方才更大更刺激的彩头,竟是秋试的主持大权!!
因只有她们三名女子比试,又因着各自家族利益关系,今日随祁煜风一道来的马场的幕僚看准时机,出言激了璟王。
祁璟轩毕竟才涉足朝政,不知深浅。
此时人更一心在这比试的兴头上,得那三言两语,冷绯玉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便一口应了下来。
平宁和袁洛星分别代表明王和煜王,而汐瑶因为与长公主姐弟自来关系极好,她则代璟王出赛。
一场定输赢!
倘若平宁或者袁洛星赢了的话,祁璟轩就要将他主持秋试的大权让出来。
若汐瑶赢了,便能得到纳兰家与袁家应允一件事。
虽说历来皇权之争在大祁都是极为露骨的,如此的事以前也曾发生过,但要比骑术的话,汐瑶和平宁都不如袁洛星!
况且这是皇上第一次对祁璟轩委以重任,无论输赢与否,他今日轻浮的决定都会给祁尹政一个不好的印象。
故而还没开始比,他便已经输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祁煜风锐眸中流转着阴谋,笑得阴风恻恻,让人心颤。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祁璟轩急忙应下,神情间尽是稚气,仿如答应慢了,都会被人瞧不起。
祁明夏始终稳稳的骑在马背上,天资风雅,温文如玉,今次挑事的不是他,赛一回也无妨。
赢了的话,就能光明正大的为自己招贤纳士,若输了,也不过让慕家的小姐提个无伤大雅的要求。
况且慕汐瑶是个聪明人,谅她也不敢往那些要害的地方撞。
比试就这样一锤定音,众人兴高采烈的往马场视野最为宽阔的西面去,今日这场戏,注定精彩至极!
看着煜王等人走远,汐瑶焦虑得背脊都快要湿透了,怎能将如此重要的事交给她……
偏那祁璟轩被人下了套还不自知,策着马儿来到她跟前,兴冲冲对她道,“汐瑶,本王相信你!放心去骑!”
“若是输了呢?”想也不想,汐瑶便直问他道。
她抬头,视线正正与他对上,那眼中有说不出的严厉,对璟王,真是有苦难言。
他什么都有了,缺的却是旁人都不能于他弥补的,皇位,也许于他来说真的太难吧。
见汐瑶神色凝重,毫无斗志,祁璟轩人是一愣,“你……会输吗?”
在他看来,慕汐瑶乃将门嫡女,便是心智都高人一筹,就莫要说这区区骑术了。
“王爷真是太看得起小女子了。”汐瑶笑得无奈,连其他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冷绯玉见他放了大心的模样,也是一脸沉肃,显然祁璟轩还未预料到事情的严重性,他说多少都是没用的。
再望回那有苦难言的女子,眸中敛下复杂的神色,只对她道,“尽力就好!”
……
马场西面地势开阔平坦,更在略高处设有供人休息的长亭雅阁。
到了此地后,王爷们则都下了马,移步亭下,再派人端上好茶,容汐瑶她们准备。
赛程由东到西,总共不超过三里,且这片草地本就打理来给门阀中初涉骑术的少爷小姐们学习所用,偌大一片地盘,更无半点阻碍,给三个贵女比试,倒不会发生什么危险。
跨着自己毛色雪白的马儿,汐瑶心里忐忑得都快听不见任何声音。
艳阳高照,阔绰碧绿的草场赫然于眼前,视线尽头,依稀能望见一面迎风翻飞的红色旗帜,那便是终点。
“九公主,汐瑶姐姐,今日大家各凭本事,无论谁输谁赢,希望都不要伤了彼此的和气。”
袁洛星站于二人中间,微微昂着下巴,单听那话语声,都觉意气风发,胜券在握。
平宁还不知她的骑术,只刚才与汐瑶骑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没用全力,与她倒是不相上下。
再想大婚之后,沈家便是母后的势力,那慕家不也一样么?
故而她心里想,汐瑶虽代表十二弟,私下里却是自己的人,呆会儿马儿一旦跑起来,难不成她两个还比不过一个袁洛星?
随即,也是大方笑道,“袁妹妹说笑了,不管皇兄皇弟们怎么说,我们三个只当作寻常玩乐,尽兴就好。”
门面的话说是这般,她浑身散发出来的志在必得的凌厉气势,连汐瑶都无法忽略。
说到骑术,前生的汐瑶嫁入云王府后,在与祁云澈那段短暂相爱相守的日子里,也得他亲自教授过当中精要。
本她想将那一切都忘记,重新开始,因此无论是南巡路上,还是之前与平宁公主骑马,都没有刻意显露,只今日形势所逼,怕是必须要用上了。
按捺下心中不安,轻轻抚了抚身下的白羽,这是从小就跟随她的良驹,虽算不得什么马中极品,却也是爹爹专门为她挑选,它性情比其他马儿相比显得温顺了些,不过……
随着小厮将鼓钹击响,只见袁洛星甩了鞭子,一马当先!平宁策马紧逼,两人相隔不远,一前一后的冲出,随后才是汐瑶。
登时马场上红颜娇叱,马蹄声与鼓声叠加纷乱,四蹄飞踏,所过之处,尘土飞扬!
祁国三大门阀望族。纳兰家祖上为开国圣祖身边的第一谋臣,开国以来出了七位相爷,乃大祁最显赫文臣之家!
而冷家一门忠烈,代代手握重兵,驰骋边疆沙场,刀剑铁蹄,保家卫国。
唯独袁家乃前朝旧臣,纵观时局,暗中为圣祖皇帝里应外合,助其打赢至关重要的一战,故而与前两者并列三大家。
但袁家始终介怀自己身份,因此对族内子女管教甚严,无论天资聪颖,还蠢钝不堪,都讲究个文武双全。
所以别看袁洛星平日无脑又娇气,她的马术在京城贵女中却是一等一的厉害。
这赛道刚得一半,她已经甩了平宁一大截,而跟在最后的汐瑶就更不用多说了,瞧着就是垫底的命。
平宁却也不逊色,此时已然全神贯注,飞冲急追!
她身下那匹是边国进贡的千里良驹,虽起始时略显落后,而随着鼓声擂动,骏马兴奋得嘶鸣,尽情驰骋,迅速追了上去。
汐瑶跟在最后,眼见平宁与袁洛星不相上下,呈僵持之势,她屏息凝神,专注于自身,压低身形,全然放松,双腿更不再紧夹马腹,将自己完全交托给白羽。
本该是人去驾驭马儿,她却不去限制身下的坐骑,只双手紧握缰绳,目不斜视的紧锁终点那面艳红的旗帜。
她这一举,引得亭下煜王等人侧目。
兴许她自己浑然不知,可在众人眼中看来,这时的她危险至极,那整个娇小的身子随着身下马儿的飞踏,每个起伏都几乎离开马背,稍不留神,就会重重的飞摔出去!
但与此同时,只见她速度越来越快,眨眼就拉近与平宁的距离,更在瞬息之间,将她超过!!
祁璟轩按捺不住内心的紧张与激动,从座椅上腾起,连手中的茶盏都未放下,走出长亭去,身后的人更是跟了他一同前往,只想离得再近些,生怕看漏少许。
只剩下不到一里,袁洛星如离弦之箭,急猛的向那终点冲去。
她身姿轻如掠燕,又如一抹舞动的水韵红绸,随着极快的速度,在众人眼眸中拉出一道优美柔软的红霞。
她以为自己稳赢,不想便是要冲过终点时,余光瞥见左侧突然多出一个稳健沉着的身影,她以为是平宁追了上来,移眸看去,心中一惊!
竟然是慕汐瑶!!
只一刹,那女子神情专注,眸色沉凝,仿佛根本没留心自己将谁超越过去。
而她却又是极快,让袁洛星始料未及,手中的鞭子还未再扬起,那心中胜负已定,追不上了……
输给慕汐瑶?
叫袁洛星怎能甘心!
就在自己将被完全赶超的同时,抓住汐瑶扬鞭的刹那,她心一横,大叫了声,接着身形一偏,往右侧栽倒了下去!!
那娇小的人儿在草地上连滚几圈,随后赶上的平宁亦是一惊,勒紧缰绳想停下,否则袁洛星怕要折在自己马蹄之下!!
那疾驰中的马儿怎可能轻易控制住,被平宁如此一拦,立刻发出不满的嘶鸣,扬起前踢,狂躁不安起来。
落马的袁洛星就在她马蹄之下,左躲右闪,触目惊心!!
汐瑶根本不知身后发生的事,在冲过终点时,整个人全然松懈下来,任由白羽再跑出些许距离才回头望去,才见到那危险至极的一幕。
煜王等人已经冲出长亭,策马涌了过来。
祁明夏更是当先,凤眸微眯,擦过平宁身边时,探手将她从那被惊了的马儿背上捞走。
平宁已是吓得面色煞白,不发一语。
其他人再上前来制住那疯马,袁洛星才是得救。
幸而虚惊一场,人没有受伤,只不过她人就稍显狼狈了,那身红衣裳上沾满泥土,一张小脸更惊得花容失色,毫无动人之姿。
汐瑶掉马回身,来到她们这面时,风波已经平息。
祁煜风正扶着他那利用价值正盛的表妹,关切她可有受伤,这人是他今日带出来的,若有个磕磕碰碰,少不得要被左相扰个清静。
袁洛星看上去被吓坏了,颤颤发抖,半响不语,却在见到汐瑶时,忽然双眼通红,‘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汐瑶姐姐……你为何如此对我?!”
得她声泪俱下的质疑,汐瑶蓦地一愣,根本不知自己将她如何了。
众人也跟着不解,再听她哭着道,“若你想赢,星儿大可让你便是,为何你要用马鞭打我?”
听她说来,大家再回想方才,仿佛是慕汐瑶与她擦身时扬了一鞭,可他们所处离赛道太远,也只能依稀看个大概。
真为如此的话,那袁洛星为躲开而坠马也就说得过去了。
毕竟之前她与众人在天青山谷中围猎,那里面地势要复杂得多,她都能游刃有余,没道理来了这平地上,反而还摔得惊心动魄。
闻言,汐瑶又惊又诧,“我扬鞭打你?你身上可有伤痕?”
赢不了就耍赖,还陷害到她的头上,她才不依!
“真要有了伤才能作数?”开声的却是祁煜风,听着话语中已有怒意。
见得袁洛星双眸含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那一众人反映也是极快,既然煜王要将此事坐实,便开了口纷纷附和。
只有祁璟轩为汐瑶辩解道,“不可能!汐瑶不是这样的人!”
“那她是如何的人?”祁煜风将袁洛星扶了起来,对他咄咄逼人道,“十二弟,她是为你赛的这一场,不想输,自然会使些手段。”
听他说来,汐瑶登时怒火攻心。
原来在她超了袁洛星时,这些人的心思算盘就转了起来,她今日还真赢不得了?!
“煜王真是高看小女子了,这比试的赌注如此大,谁不想赢?方才汐瑶一心御马,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再者汐瑶也不如煜王有本事,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放肆!”当即有人大声呵斥,“小小将门之女,竟对王爷出言不逊,粗蛮成性,难怪会使出那等卑劣的手段!”
汐瑶闻声望去,见是个三十来岁的生面孔,不用想都知他是煜王的人,她昂首冷笑,反问道,“这位大人说小女子手段卑劣,敢问你可是看清楚了?”
却得她一眼,那人又不说话了。
袁洛星坠马这处离他们方才所在的长亭至少有半里之距,正是烈日当头,阳光强烈刺眼,哪里可能将这面发生的一切都看得仔细清晰?
冷绯玉给那冲汐瑶出言不逊的人递去一记冰冷之色,再道,“依我看,只是一场误会,袁小姐的马术自然精妙,慕小姐也不逊色,这比试之间,难免有个磕碰摩擦,方才慕小姐专注策马,所用的骑术之惊险,是不可能有那空闲去加害旁人的。”
听他说来,众人又觉有理。
慕汐瑶那身姿惊险,大家亲眼所见。
况且当时就算她不使什么阴谋诡计,赢的也定是她,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去伤袁洛星?
然而先有煜王开口计较,他的人又怎会轻易善罢甘休?
祁明夏带着平宁掉马而归时,两方人已经争执得激烈不休。
要怪就怪这赌注下得太大,向来祁煜风都不是好惹的,如今袁洛星肯以身犯险,与他制造机会,他怎可能不借机发挥透彻。
见平宁安然而回,立刻有人将话头移到她身上。
“我们都没看清楚,那平宁公主离得最近,定是看清了的!”
“没错!公主,你方才可望见了?”
一听众人全然将疑惑投向自己,才平复心绪的祁羽筠微有诧异。
之前她紧随二人其后,却是在看到汐瑶超过袁洛星时,心里还跟着紧张了下,就在那时,却见袁洛星没征兆的往旁边栽倒了去,连她都惊恐不已!
正欲开口为汐瑶辩解,却得扶自己下马的祁明夏重重按了自己的手臂一下。
得了这暗示,祁羽筠立刻醒悟。
此时二哥哥和冷绯玉等人争执不休,那之前她们几个女子的比试是要作废还是要将此……闹大了去?
若真要借此大做文章,这当中得利的又会是谁?
虽三哥哥并非母后亲生,却待她比至亲兄长更加悉心,所以今次只能对不住汐瑶了……
“方才我只顾着往前追,烈日又太盛,我也没有看清楚……”
小声说完,祁羽筠将头垂了下去,生怕再被多问。
她说罢,祁煜风满意的扬了扬眉,望向同是一脸冰魄的冷绯玉,“既然无人看清,这比试当如何算?”
他的目的便是主持秋试的资格,就算自己得不到,也要将祁璟轩第一次表现的机会给搅黄了,让他连出头的可能都没有!
看平宁的表情便知她说了谎,奈何她不愿将真相道出,谁都没有办法。
只不过想起之前才与她一道策马,交心而谈,汐瑶顿时觉得委屈,人情凉薄。
就在这时,马场上忽闻一声极其响亮高昂的嘶鸣!
众人随之望去,就见祁云澈骑着骏马,疾驰而来,他一手持缰绳,一手握着张大弓,直向那马场尽头立着的一排靶标奔去。
他这一举来得突然,祁明夏等人都瞧不出端倪,不由纷纷面露不解。
只见还离那靶标还有五百来米距离时,祁云澈已然拉弓搭上支羽箭,飞驰的马儿急急狂奔,那箭从弦上飞射而出,竟是正中靶心!!
登时立刻有人惊叹,云王这一箭射得妙绝!
那样远的距离,只怕让新科武状元来都做不到吧。
感叹罢了,又才反映过来这面的事还悬而未决。
祁云澈射出那一箭后便策马而来,人还骑在马上,一身桀骜,冷冷望着惊魂未定的袁洛星道,“是你自己摔下去的,本王看见了。”
此女,你娶不得!
祁云澈面色清冷,因他还骑于马上,垂下眉眼向那片人望过去时,高高在上的姿态与人压迫非常。
别说还在流泪的袁洛星,就是祁煜风都不自觉怔怔然,心道这好像是老七第一次站定立场。
以往无论身旁如何天翻地覆,他都恍如与世隔绝,高高挂起,自傲得很。
转念再想,他乃淑妃一手带大,与皇长姐还有十二的关系比其他人都好,如今十二要争储君之位,他出手也是应该的。
今日总算见了他的实力,果如所料,是个不俗的,看来今后要多花些心思在他身上,加以防范了骅。
经祁云澈一举,所有人顿时思路清明,原来云王是这个意思!
算起来他射箭的距离,比长亭到袁洛星坠马的距离还远些。
那么远,又是艳阳高照的天,云王能一箭正中靶心,眼力过人不说,由此他肯定袁家小姐自个儿不留神摔下马,谁也反驳不得膨。
只他这一举来得实在突然,干脆利落的止了两方不休的争执,煜王那面的人中,仍有不甘心的小声咕哝道,“就算王爷能百步穿杨,难道就没个看漏的时候?”
“云王看漏了,那你可瞧仔细了?”冷绯玉抓住说话的那人,眸光已是凛起。
他本就气质英武威肃,更知道此刻若让了半分,只会由得那些得寸进尺的嚣张。
得他一记胁迫和质疑参半的眼神,那人面上一僵,再听冷绯玉轻松笑道,“不若这样,你也照着云王方才那般射一箭再说?”
这事说来也简单,谁能证明自己眼神最好,谁便最有说服力。
冷绯玉说着便淡淡将煜王的人扫了个遍,间隙,更是点了几个他平日觉着功夫不错的大臣家的公子,邀他们上前一试。
虽祁煜风身边的人都不是花架子,可要人骑在马上冲刺着弯弓射箭,已是件难事,更要隔着老远的距离正中靶心,简直强人所难!
故而得此一问,果真没人开口了。
一个个均是默不作声的埋下头去,生怕被叫到自己的大名,丢尽颜面。
“没人想试试?”
冷绯玉走上前来,把急红了眼的汐瑶挡到身后,抱着手瞧那些缩头缩脑的,最后视线落到袁洛星身上,倏的,嘴角扯出彻寒之意,“那该到我问了吧?袁小姐,为何你要污蔑慕小姐用马鞭打你?”
“我……我没有!”
袁洛星急急辩解,满脸溢着惊恐,更向祁煜风看去,希望他能力保自己。
“没有?分明是你自个儿摔下去的,何以坠马之后,要口口声声咬定他人对你居心不良呢?你可有证据?”
此事本没那么复杂,说穿了不过是一场赌注大得过分的比试,若一开始大家都干脆些,赢了便是赢了,也不会生出这些劳什子的麻烦来。
冷绯玉自认不是个好说话的人,自己占了理还退让的话,传了出去,京城里好事的还不都以为冷家是随便给人欺负的?
那璟王还要不要那储君之位了?
之前袁洛星得祁云澈冷冷一瞥,已经心颤,当头的烈日都没阻止她生出一身冷汗,再被质问,话语更加吞吐,“当、当时我瞥见汐瑶姐姐追了上来,心里一急,再见她与我近身……那鞭子忽而挥起……”
“如此你就认定自己要被伤了么?”
她到底是被吓着的,还是存了心要冤枉汐瑶?
冷绯玉俊庞上一丝客气都没有,既然他们要来阴的,他奉陪到底便是。
“我……我……”袁洛星被他逼问得神情闪烁,双眸更是失措的四下张望,看便是心中有鬼。
祁煜风见她如此不顶事,加上老七那比百步穿杨更为犀利的箭术,心知再纠缠下去,对自己有害无益,便向身侧的祈裴元使了眼色。
祈裴元看了许久,人也总算反映过来,立刻就道,“依我所见,许是袁小姐比试时太过紧张,看到慕家小姐扬鞭,移身想躲,才不小心失坠跌马,而方才惊魂一场……”
“被吓着了就能乱说话?”不待他说完,冷绯玉忽的提起话音,怒意更甚。
祁煜风眉间压出厉色,也问他道,“那你想如何?”
气氛忽的变得僵凝紧迫!
那二人眼神交汇间,杀气流转,针锋相对!
众人都知冷世子说一不二,为人霸道,却不曾料到他妄为成这般,与两位皇子争执不说,更没有要退让的意思。
“玉哥……”祁璟轩苦着脸轻轻唤了他一声,又看看骑在马上的祁云澈,希望他能出言相劝,大事化小。
谁想看过去才发现,云亲王那张脸庞看似风平浪静,眼角眉梢不乏由着冷绯玉施展的意思。
他才是意识到,似乎这里毫无自己说话的份,但又隐隐觉得,玉哥和七哥非要争这理子面子,真正为的是他。
别说祁璟轩了,就连汐瑶都对冷绯玉的做法微感错愕。
今日是她受委屈在先,顾及着对象是煜王,她也没想将此事闹大,解了围便可,没想到冷绯玉会抓着不放。
直觉冷世子板起脸吓唬人的模样真是……顺眼!
再望袁洛星仓皇失措,满口不知所云,汐瑶心里的舒坦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形容。
索性,她猫在冷绯玉身后,探出手趁人不察间,拽了拽祁璟轩的衣袖,小眼神默默递过去,暗示他什么也别说。
“好了,一场误会,你们还真想闹到父皇那里不成?”
僵持间,祁明夏才慢悠悠的站出来打圆场。
平宁看在眼里,早就急在心上,得他出声,忙也跟着道,“多大一回事,既然袁妹妹没有受伤,此事就罢了吧。”
她眼珠子一转,露出抹俏皮,“平宁寻常间是顽劣了些,可眼下这毒日头晒得我眼晕,哥哥们莫不是故意想我晒伤了脸面,待出嫁那日遭夫君嫌弃么?”
九公主插科打诨的拿自己开涮,面子是要给的。
汐瑶笑着与她附和道,“公主莫要担心,大哥哥可是当着众人的面在酒宴上向皇上请赏的恩典,若大哥哥敢取笑公主的话,我第一个不依!”
“九皇姐,虽我们大祁民风一直彪悍,可也不似你这般迫切的啊……”祁璟轩也一本正经的与她打趣起来,总算找到自己能插得上话的地方。话头由此被牵开,祁煜风等人见气氛舒活了,随便寻了个开脱,又往天青山谷的围场那面去。
离开时,袁洛星还惊魂未定,跟在队伍的最后,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来时阵张狂劲儿已然全无。
不知出于不甘心,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偏她还走前还要斜目看向汐瑶。
正巧汐瑶也感受到投来的那道直白的目光,回头过去与她四目相触,再想到她假摔坠马来陷害自己,登时挑衅的瞪过去一记狠色。
袁洛星蓦地一颤,不可置否的别开了头,策马离去。
见状,正在与祁璟轩说笑的平宁暗忖,之前她没有及时替汐瑶说话,担心这女子会不会就此怨自己,随后又与她谈笑自若,还以为她不计较了。
才将一幕,当如醍醐灌顶,哪里会有不计较的?
换做自己,只怕心都凉去半截吧!
“汐瑶,刚才我……”
“公主莫要说了。”
没等祁羽筠表白心声,汐瑶便不咸不淡的打住道,“形势所迫,汐瑶不怨公主。”
“如此就最好了!”
平宁豁然开朗,始终觉得她与沈修文大婚之后,不止沈家,就连慕家都要站在二皇兄那一边,由是想来,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想同汐瑶多说几句,又见冷绯玉几个还站在此,她人有些悻然,想了想,匆匆道别后,便跨上马儿扬鞭追明王去了。
最后只剩下能说话的‘自己人’。
祁璟轩这才从心底里松了一口气,在自己那光洁的额头上做了个抹汗的动作,叹道,“真是惊心动魄,幸亏没事。”
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场赛马,哪里想过会闹到这步田地?
见他后知后觉成这样,汐瑶忍不住蹙起眉头,“璟王爷,你还没看清形势么?”
他差点就丢了在皇上面前施展的机会!
“罢了,此事改日再说。”
冷绯玉早知他是这性子,哪是三五日就能改变得了的?
但他既有了那样的心,冷家必定全力支持。
汐瑶明白他的意思,故而与他共识的点点头,又再摇了摇头,一张清秀小脸,无奈得紧。
祁璟轩对朝政争斗中反映迟钝,那人与人之间细微变化,倒都被他看在眼里。
“你二人何时变得那么要好了?”
站在两人中,他左右来回的望,眼神端得神秘又探寻,哪里知道今日这一场硝烟弥漫的比试,唇枪舌战,皆是因为他!
冷绯玉一扬眉,好笑道,“我还不能和汐瑶好了?”
往那人儿望去一眼,眸间不自觉溢出难得的柔和,虽浅,却不难与人看出。
今日也算维护了她一回,由是此时冷绯玉才发现,自己好似很急于表现?
想罢,他倒不刻意纠缠这不经意间才察觉的心迹,意味深长的说来,“兴许以后会更好呢?”
平宁大婚在即,这桩喜事更让他动了在大婚那日请旨的心思。
想到寻常时候,自己和慕丫头每每针锋相对,旁人只有劝的份。
他心里也清楚,待那日忽然请旨赐婚,不知要惊掉多少人的下巴,索性从现在开始改善,也让身边亲近的人有个准备。
嗯……虽然还是晚了些。
汐瑶明白他的意思,此事确实没什么好扭捏的,只没料到冷世子说话那么直接,况且……
她始终无法忽略那一人似冰又似火的眼神,忍不住就看了过去。
祁云澈一直没下马,他那坐骑来自塞外,身形比一般的贡马还要大些,性子刚烈彪悍,当时无人能驯,别说骑上去,就是摸一下都会发狂性,也不知他用了何种方法,将其驯得服服帖帖。
此时他跨坐于其上,更显高大,那黑色的骏马,偌大的蹄子悠闲自若的在草地上散漫的踏踩着,不时发出沉而浑厚的鼻息声,为它的主人增了抹肆无忌惮的狂气。
那马同人竟都是个目中无人的德性!
汐瑶心有一荡,端了她觉着合适的态度,对祁云澈恭敬道,“方才多得云……”
“不必。”
祁云澈连客套都懒得于她,冷冷丢下两个字,掉马回身,绝尘而去。
祁璟轩和冷绯玉同是一僵,见那一人一马跑出老远,才反映过来汐瑶被云亲王下了脸面。
他这冷脸摆得毫无缘由,可又觉平日就是这个样子的,之前弯弓射箭时,不也冷冰冰,面黑黑么?
“呵呵……”祁璟轩干笑了两声,对汐瑶道,“七哥他……你别在意……”
汐瑶也笑,杏眸眯成了一条缝,“我知道,我知道。”
她真是太知道了!
这人默不作声的杵在旁边那么久,要走不早都走了?偏要等她想起道个谢,开了口,再被他云淡风轻的添个心堵,王爷舒坦了,走得潇洒。
她当如何?
憋着!!
……
正午时,汐瑶别了冷绯玉等人,离开马场,回武安侯府去。
才得小半日,真可谓风起云涌,叫人承受无能。
眼下看来,煜王和明王都开始着手对付祁璟轩和冷家,偏这位心宽的璟亲王懵然不知,连又做一回箭靶的汐瑶都替他着急非常。
但又想将来继承帝位的人,反倒替心性纯洁的祁璟轩松一口气。
由此,脑中更自然而然的晃出祁云澈那张冷脸。
多亏他那一举才占了先机,故而冷绯玉将煜王当场狠压一回。
众人都理所应当的认为他帮的是祁璟轩,可不知怎的,汐瑶心里始终惴惴难平,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越发琢磨不透。
尤其冷绯玉后来语意深长的说笑,祁璟轩听不懂,他却是明白。
汐瑶觉着心虚,不管怎么说,祁云澈也救了她好几回,加上这一次,这人情债越欠越多,最是她不愿意的。
马车轻巧的使在山间小道上,车中的人儿暗自沉吟,前生早已作罢,今生更必须与云王做个了断!
……
这天心情最好的,莫过于在马场春风得意的冷世子。
对在朝堂上自来逞凶斗狠的祁煜风,他早就看不过眼,而今名正言顺的与之正面较量,占尽上风,他心里痛快至极!回想慕丫头与平宁还有袁洛星比试时,在马上身轻如燕的身姿,还真有些许将门风范,巾帼红颜的意思。
这人他是越看越喜欢。
更有她面对祁煜风咄咄相逼,非但没有怯懦,反而迎头向上,当时虽觉得她又犯了鲁莽的劲,事后回味,冷绯玉又想,他要的不就是这样的王妃?
对他胃口!
如此这般,冷绯玉越想越舒坦,越想越觉得慕汐瑶与自己相配,策马跑了几圈都没将心头荡漾的点滴压制下去。
实则他也不想刻意去收敛,反而觉得若有似无的感觉挠得他通身舒畅。
转而,索性他干脆别了祁璟轩和祁云澈,一路骑着快马奔回定南王府。
正是用午膳的时候,管家见世子归来了,不但那脸色瞧着大喜,就连脚下的步子迈得也比往日开阔,跟在他身后就道,此时王爷王妃正在用膳,又吩咐下人去添副碗筷,再加几个小菜。
冷绯玉笑着点头,大步跨入膳堂,规矩的抱拳请安,“父王,母亲!”
近来冷家为璟王初涉朝政没少操劳,冷世忠更不落下每日的早朝,对外,也是活动频繁。
他知道这天儿子与璟王等人进宫请安后就去了东郊马场,本估算如何都要傍晚才归,却在午膳时见到他,再瞧那模样还有些高兴,问也不问,先教训道,“为父不是教导过你,喜怒不形于色,你这一脸喜色是想给谁看?”
闻言关慧英便暗自嗔了冷世忠一眼,“你是他父王,他对你笑还不好么?偏要苦大仇深的对着你,你可就舒坦了?”
罢了,根本不理会定南王的冷脸,对儿子和颜悦色的询问道,“用过午膳没有?来陪我再吃些小菜,与我说说你在高兴什么?”
关慧英年轻时随冷世忠南北西东的奔波,好几次劳累小产,膝下就只有冷绯玉一子。
虽说这王府里也养着冷世忠的通房丫头,更有为他生儿育女的,但连妾都未抬,那些子嗣自入不得冷家的宗族家谱,这也算给冷世忠给自己王妃的脸面了。
而偌大的王府,就得那么冷绯玉个混世魔王,更是关慧英的心头肉。
冷绯玉知道母妃宠爱自己,他要娶汐瑶的话,更要从这里下手,说服了母妃,那父王便只有点头的份。
既得问了,人便干脆在关慧英身旁坐下,如实道,“儿子高兴的确是喜事一件,不若母亲猜猜?”
听他这语气,关慧英岂会有不明白的,抓着他的手笑道,“我心里倒是一直有件放不下的,不知是不是你想说的,嗯……还是不猜了,免得失望。”
冷绯玉挑起俊眉,“母亲怎知道猜不中?万一中了,岂不更加高兴?”
那冷世忠见她母子二人打趣开怀,心里也跟着翻腾,粗声粗气的就道,“这有何难?你小子看上哪家的姑娘了?说出来让你母亲和为父仔细掂量,配不配得起定南王府,当不当得住未来的王妃。”
关慧英还没回味够,忽然被不知趣味的丈夫捅破了意思,她气不打一出来,连翻他几个白眼才消了气。
转而,再一脸柔色的望住儿子,问,“快同母亲说,到底谁家的姑娘入了吾儿的眼?”
冷绯玉被她这迫切弄得微窘,连父王都饶有兴趣的紧盯不放,沉凝了下,才道,“这人说来也不生疏,年前母亲还取过她的庚贴,正是武安侯府的嫡小姐,慕汐瑶。”
武安侯府的嫡小姐?
此话一出,冷世忠当即沉黑了脸色,关慧英更是被震得愕然不语。
怎想到那女子的庚贴都被她退回,她的玉儿偏又莫名将她瞧上了心?
“玉儿,这……”
“怎么了?儿子看上的人不正和母亲心意么?”
冷绯玉见父王与母妃都露出难色,还以为他们介怀武安侯府如今的落魄之势。
还没等他再启齿将心中那些想法说出个一二三来,猛然间,冷世忠‘砰’的拍响了桌子,震天吼道,“逆子!那武安侯府家的嫡小姐岂是你能消想的?!”
触怒龙颜,心不甘
连日来,整座燕华城都在为平宁公主的大婚而忙碌着。
沈家一掷千金,从大名鼎鼎的睿贤王手中购得一处大宅,用做沈大公子尚公主之用。
说起此宅,就不得不提汐瑶的功劳了。
天烨帝的圣旨下得突然,驸马府尚在修建之中,平宁需在夫家住一阵子。
而沈家在京城的宅邸已经有些年头,虽一直有人照料着,可终究是陈旧了些骅。
近来崔氏一直忙于此,逛遍京中美宅,最后看上了沁湖旁的一处,细细打听才知,原是鼎鼎大名的睿贤王的私宅。
那一条街乃京城贵气聚集之地,住的多为王公贵族,而与崔氏相中的宅院一墙之隔的,便是定南王家。
沈家自不缺银子,可睿贤王难寻碰!
天烨帝南下途中,成王造反,得他忽然出现,平乱后,如今又销声匿迹了,到了这步,看似成不了,徒留个缺憾。
此事正好被汐瑶得知,便请了煜王和明王出面。
那祁煜风虽然难缠,却也懂个银货两讫的道理,马场一事次日,就派了长随来问慕小姐有何所愿。
祁明夏向来有君子风度,那天汐瑶离开前更亲口允诺过。
这关系在这里,是他们欠下的,不用白不用。
两位在京中叱咤风云的王爷动用关系手段,只一日探得睿贤王行踪,第三日便将沁湖旁的房契送到汐瑶手里。
崔氏大喜,忙不迭的开始布置新宅,该添置的一样都不能漏下。
又得几天,大婚近在眼前,这一早,汐瑶便乘马车到焕然一新的沈府来走动。
不过巳时三刻,给沈家送礼的人啊,车马啊……浩浩荡荡的,愣是将整个沁湖半边堵得水泄不通!
沈海川与沈修文在前厅招呼四面八方来的贵客,沈禄是两日前才到的,八十多的高龄,舟车劳顿,有些吃不消,人在后院休息,崔氏从旁伺候着。
汐瑶一来便去看过,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被沈瑾瑜拉到一清静地下棋去了。
清幽雅致的后花园里,八角亭下两两对弈。
四婢端立在旁,表兄妹两人喝着闲茶,聊的话她们却不能全听懂,只觉气氛与寻常有些不同。
二表少爷身后那两名女子,瞧着是侍婢打扮,可周身气息却肃然又冰冷。
饶是活泼的粉乔和心蓝都提起心来,小心伺候。
“前日祖父一来就同父亲商量聘金之事,你猜如何?”
在棋盘上落下一粒白子,沈瑾瑜语气里不乏个无奈的意思。
前生大哥哥也尚了公主,汐瑶占先机,想也不想道,“商贾之子娶皇族贵女,已经不能再高攀了,大祁正休养生息,最愁银子的时候,那还不得倾家荡产,以表衷心?”
说着更是毫不犹豫的落子,眨眼间杀了他一片。
“倾家荡产倒不至于,不然平宁公主进了沈家的门,往后吃什么?”
沈瑾瑜面上笑得轻松,桃花眼盯着棋盘,心里琢磨,原先觉着三妹妹性情大变,没想到棋艺也精进成如此,好难对付。
手中的棋子迟疑不决,他人先道,“祖父和父亲已决定将北方的生意交给我打理。”
这意思便是说,今后他们兄妹二人见面的机会便多了,更利于……私下合眸。
汐瑶抬眸瞥了他一眼,眸子带着些许试探,“先在江南时,二哥哥说打算过北境长城去和胡人做生意,此事外祖父与舅舅知道吗?”
跃过长城后,是北方彪悍的少数民族,更有国力与大祁不相伯仲的蒙国。
那蒙国国风粗悍,八大部族野蛮凶残,茹毛饮血,可怖至极,又随时窥视着幅员辽阔,资源丰富的大祁。
两国间虽不乏往来经商者,从中赚取暴利,然而毕竟这路途中凶险非常,若非艺高胆大,或是走到绝处,放手一搏的,去的人,别说货物被抢了干净,连人都十之七八死在半道上。
像沈家这样的江南巨富,怎可能去冒这个险?
沈修文自生下来就只与笔墨做伴,而今崔氏又过了生育的年纪,将来沈家的所有必然会交到沈瑾瑜的手里,万一他出了什么事……
汐瑶还没在心中思虑完,就听他不屑的轻哼了声,“太宗年间兵荒马乱,祖父年轻时差点丢掉性命,因此吓得一生谨慎,父亲在他的教诲下,也是步步行得小心至极,这些都罢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而今尚了公主,单是聘礼就挖了我们沈家一半的钱财,方才你来时也瞧见了,送礼的多是明王一派、还有与纳兰家交好的,明王和煜王逞凶斗狠,沈家出钱出力,这还是小处,大哥做了驸马,若将来国家有难,沈家更要当先以身作则,唉……”
他真担心这江南巨富之家会衰败在自己手里。
眼下都成了这个样子,就算他要去,沈禄与沈海川有心,也拦其不住。
听他说着种种,汐瑶跟着默然。
那么沉的担子压在沈瑾瑜一人身上,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了。
回想前世,二哥哥似乎是在北境闯出明堂了的,他的能耐,汐瑶不得不佩服。
见她暗自沉思,沈瑾瑜不问也能猜出几分,“三妹妹,依着你看,哥哥我去到北境,该做个什么生意比较好?”
“这还用问吗?”听出他故意要考自己的意思,汐瑶道,“长城之外,不外乎奴隶、珠宝还有丝绸,而这三者之中,沈家只缺其一。”
“可那其一的利润,却是后两者总和的十倍!”沈瑾瑜黑眸泛光,意图明显。
汐瑶却淡笑,美目里光华流转,又给他刁难了回去,“遗憾这门生意被颜家占尽先机,二哥哥觉得自个儿凭什么能抢过人家?”
过了北境长城,先把命保住再说别的吧!
“你就这么小看你二哥哥?”
沈瑾瑜刚侧眸,菱花就将茶水送上,他接过来抿了一口,再道,“亏得你南巡一路上,得我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可人儿贴身保护,你就没问过她们是从哪里来的?”
闻言,汐瑶略有一诧。
再去望菱花湛露,又得她们两个对自己盈盈一笑,神色间充满沉稳平和,更多的,是一种直接的暗示。
沈家能成为江南巨富,除了经商手段了得,常年走南闯北,就是犀利如颜家都时常被江洋大盗惦记着,那盯上沈家的人又会少到哪里去?而菱花湛露的本事,汐瑶已经不会去怀疑。
得沈瑾瑜一说,这沈家培养暗卫的地方,自然是在北境长城之外了。
颜家的手段和名声,无需多言。
上次在汤山,若菱花是故意任由颜莫歌与自己见面,那么沈家和颜家,兴许暗中早有交手。
再想颜莫歌的性情,和沈瑾瑜到有几分投契。
想到此,汐瑶才晓意识到话里还有玄机。
“二哥哥到底想同我说什么,要打这么久的哑谜?”
“为兄只想听听你的意见,赚北境的银子,那是早晚的事,可尚了公主之后的这个无底洞,该如何填?”
拖拉这么久,沈瑾瑜总算落子。
谁想汐瑶像是洞悉他心思般,干脆的截了他的后路,这会儿沈二公子有些沉不住气了,俊庞不由抽搐了下。
四婢瞧在眼中,偷偷窃笑。
汐瑶不动声色,“当然是反客为主。”
扬眉,沈瑾瑜见棋盘上胜负已定,心头呜呼了一声,虚心请教,“愿闻其详。”
“哥哥自小经商有道,自然知道何谓‘防患于未然’,既然沈家少不了舍财免灾,不如做长远打算,占了先机,再漫天要价。”
“那你说的‘先机’是?”
话到此,沈瑾瑜是个聪明人,汐瑶根本不必多说,知道这盘棋已到陌路,对方只不愿承认而已,所以才转移话题。
索性她也不动了,坐直来,抱着手对他道,“有天灾,有**,沈家早在北境外有诸多活动,就表示已经在为将来可能发生的战事做准备,皇上休生养息,为的不也是有朝一日能踏平蒙国,将我大祁疆土扩展到北境之外么?”
太平年岁,商人赚的都是小利,大财当在乱世得!
哪个商人不盼着打仗?
一旦两国交战,粮草不可缺,沈家明着捐个百万两,暗地里,做个假门面,将早就囤积的货物抬高卖出,那现在国库里的银子不都成了自己的?
如此一来,沈家当盼着大难,而并非躲了。
这也是沈瑾瑜为何急着要去北长城的原因,毕竟倘若真的发生这些事情,沈家不能出面,他这一去,北方必然要崛起一个新的家族。
“不过倘若发生战事,对民生不易。”
汐瑶回想着前生,仿是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又道,“天灾就难说了。”
两年后,也就是二十九年八月,西北境发生天烨年间最大旱灾,此灾延续数年,当中更有瘟疫爆发,波及甚广,还出现人食人的惨剧。
直到祁云澈登基,西北地带还有几十个村镇荒无人烟,可想之凄惨!
见汐瑶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说话的语气不似假设,更似忧虑,沈瑾瑜笑了笑,“三妹妹,本今日与你说这些,我先前只起了个想法,可听你一言之后,为何会觉得一定会发生,且就在不久的将来呢?”
汐瑶回神来,连忙掩去脸上不自觉流露出的思索神色,应他道,“我只是随意一说罢了,你莫要输了棋就故意同我扯远了去。”
沈瑾瑜随即面僵,讪讪服输,再环顾四周,道,“形势难定,今后事,今后言,为兄都还没谢妹妹将这么好的宅子给拢了来,不过转念,定南王府从此与我们沈家一墙之隔,近水楼台,也就没什么好谢的了。”
那些各种玄妙,别人看不透,沈瑾瑜可谓机关算尽,将汐瑶说得无言以对,硬生生扳回一城。
“你可知,冷世子巳时前进了宫?”
冷绯玉进了宫?难道他去请旨了么?
可这在她预想中,时机似乎早了些。
某种预感登时萦绕于心,汐瑶的面色也涌动起来……
……
此时的太极宫内,祁尹政已经褪下龙袍,换了身常服,纵然如此,与生俱来的真龙之气,却始终环绕在他周身,令人感到威严无比。
纳兰皇后刚走,他坐在绣着龙纹的软塌左侧,传召求见的冷绯玉。
自南巡后,祁尹政对他的信赖与日俱增。
朝中得两个儿子争斗得厉害,背后两大家族的对立,他岂会忽视?
现下十二有心施展,他倒是乐意给个机会,况且让冷家参入其中,也到了时机。
入得太极宫,冷绯玉也不啰嗦,跪下后就对祁尹政请道,“臣有一事久缠于心,故而想请皇上做主,为臣与武安侯府嫡小姐慕汐瑶赐婚,了却此心愿!”
他跪得笔挺,话语沉声有力,俊庞更是坚决,丝毫不似意气用事。
祁尹政却是一愣,哪里想到他会看上那个女子了……
实则进宫之前,冷绯玉已在府中与他那牛脾气的父王僵持多日。
当天从马场归来,他将此事说与父王母亲听过之后,岂料得知的是另一个惊天秘密!
皇上由始至终意属云亲王祁云澈,纵容两王相争,任由冷家支持璟轩表现,这些都是假象!!
连慕丫头都不能幸免,她是最最关键的一步棋,将来做云王妃,以此消除众人对祁云澈的顾虑……
这一切对冷绯玉来说犹如晴天霹雳。
祁云澈母妃身份不详,与冷家之间的维系,不过是由他的姑姑淑妃一手养大,仅此而已!
可是父王和母亲,还有淑妃娘娘也都早就知道实情,暗中听命于皇上,为其操持布局。
祁云澈的帝王之路,乃必然之势。
南巡时,祁成昊造反,祁煜风和祁明夏在京城中斗得天翻地覆,因为长公主突然消殒,十二下定决心扭转众人的命运,才要去争那储君之位。
身为冷家的人,更是将来当仁不让的定南王,在他心里,早就将十二看作储君。
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
明日平宁公主大婚,这本是冷绯玉向皇上请旨赐婚的大好机会,然而,事情早就非他所想,更非他能控制。
这些天,慕汐瑶的身影久久缠绕在他心里。
虽他还有疑惑,不知她是早就看穿了一切,才一心想要嫁给他,以此摆脱束缚在深宫的命运,还是形势所迫。
但……从约定之日开始,他就在心里将她认定。
那只蝴蝶钗还在他怀中,既然他答应要娶她,那她就是未来的定南王妃!
而父王为绝了他的心思,竟要在明日向皇上请旨,让他娶翰林大学士贾晟之女。
他才发现原来不止汐瑶,就是他的所有都被描绘得清清楚楚,且是身不由己。
他不甘心,更深深的体会了汐瑶的不甘心……
祁尹政闻言后未语,先是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半响才笑了一笑,道,“慕家的嫡小姐却是不错,可人还未到及笄之年,与你来说也小了些。”
冷绯玉乃定南王独子,冷家为他办事,没道理这小子不知慕汐瑶将来会有何用。
但年轻就会气盛,祁尹政相信他对当中的厉害关系不会不知。
故而他这缓和的说话,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冷绯玉眉头都不颤,更未多窥圣颜一眼,“禀皇上,臣与慕汐瑶乃两情相悦,还请皇上成全!”
他说得直接,生生驳了祁尹政的面子,激得龙榻上安坐的人蓦地站起,“混账东西!”
宫中一干奴才见皇上大怒,忙整齐跪下,又整齐轻呼,“皇上息怒。”
天子也是人,哪儿能将火气收放自如?
祁尹政已是面色青黑,握紧了拳头,尖锐的瞪视冷绯玉,却见他就似那木头人一般,跪得端正,风吹不动。
那张气宇轩昂的脸,神情坚如磐石,虽是个违抗圣意的意思,却不乏恭敬。
片刻,祁尹政一挥手,屏退左右,再扬声问道,“你当真非她不可?”
“是!”冷绯玉回答得毫不犹豫。
“只为情?”
情?
冷绯玉俊眉浅蹙,怎会想到天烨帝会跟自己这个臣子说起儿女私情?
一则他与汐瑶由互利互惠而生共鸣,他只觉着越看这女子越顺眼,听闻她将来是云王的人,替她不公不甘之余,更是恼火!
再者,他从来都不相信帝王有情。
于是沉吟后,他道,“皇上有心立云王为储君,步步稠密,虽慕汐瑶眼下看来毫无依傍,可终究是将门之后,臣并不认为云王娶了她之后,就能消除煜王等的顾虑。冷家衷心侍君,臣字句肺腑,还请皇上为云王另觅王妃!”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敢再向祁尹政请旨赐婚。
冷家从君之意办事,却知道太多皇家不可告人的秘密,这已是危险至极,他无法再冒险。
而如今他能为汐瑶做的,暂时也只有这些了。
……
午时,冷绯玉出了太极宫,外面烈日正盛,晃得他睁不开眼。
圣意难测,他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否能让皇上动摇,可是明日……
正在压抑深思之余,忽听耳边一阵请安声响起,再抬眸,便得一人向自己行来。
眨眼间,祁云澈已经来到他面前。
从前,冷绯玉只觉得眼前这人性子寡沉,倒不至于外人所言的难以相处。
只今日再度相对,他才发现,祁云澈的沉默并非性情,而是他比他们知道的都多,他已先他们行了太远太多步,故而才懒得说。
想到汐瑶会成为他成为帝王的一颗用之则可弃之的棋子,还有那日在马场他射出的一箭……当时他还以为祁云澈是为十二解围。
如今再想,他们无不是被玩弄于鼓掌。
双拳抑制不住的紧握,冷绯玉沉下脸色,质问他道,“敢问云王,是否非娶汐瑶不可?”
你和我,都是天涯沦落人
闻得冷世子这般直白的质问云王,单单站在太极宫外的总管太监王福暗自替其捏一把冷汗。
王福是天烨帝身边的老人了,对皇上的心思,真要猜的话,十有八丨九能中。
也只有他知道,在众多皇子之中,云王的性子最是寡薄。
每次都是皇上亲自召见,他才会来,其他时候,那可以说是不闻不问。
隐约,他以前也曾听皇上同淑妃娘娘提过慕汐瑶,加之南巡路上他随驾其中,冷家如今处在什么位置,岂能容冷世子感情用事骅?
方才龙颜大怒,都将冷世子那丝念头给压下去了,没想在这儿同云王遇上,唉……
心里叹了一声,王福正欲上前解围,却不想身子刚微有一动,就得了云王递过来的眼色。
他人立刻领悟,又只好缩回去站好,把眼神移开,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坯。
这面,祁云澈本不想入宫,更没想过冷绯玉会气势汹汹的质问自己,说到慕汐瑶,那女子每每对他避之大吉,真有那么抗拒嫁入帝王家?
如今还有人为她出头来了,那么冷绯玉又是以何种身份出这个头?
想到这里,祁云澈的眸中不禁凛起一道寒光,薄削的嘴角却扬起抹尖锐的弧度。
“本王娶与不娶,你当如何?”
闻言,冷绯玉也是一怔!
是啊……
他有什么资格质疑祁云澈?
不管他多么心有不甘,在他眼前的却是皇上认定的继承者,是未来大祁的天子!
而他们冷家知道得太多,只能永远臣服,否则下场定比纳兰与袁家这两个家族更加凄惨!
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没有选择,更不能左右,还谈何汐瑶?谈何与面前的男人针锋相对?
祁云澈娶不娶汐瑶,都是他不能改变的。
亦是方才在皇上面前他就已经想通关节要害,至少现在,此刻,他不能冲动。
见冷绯玉脸色复杂紧迫,却在那当中,慢慢趋于平复,祁云澈不想与之多言,错身便想向太极宫内行去。
行得两步,又闻冷绯玉问道,“这是你想要的?”
祁云澈身形顿了一顿,仿似真的在思索这问题。
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
冷绯玉不愧是将来的定南王,有勇有谋,这么快就能以退为进,用这句似是而非的话来探析他的真正想法。
十二也好,他也好,对冷家来说,圣意所属只能鼎力支持。
那么他祁云澈呢?
冷绯玉想知道,是否云王一样身不由己?
可是这个答案,他不会给。
同样的,大祁身世最为隐晦的云亲王,只嘴角微不可查的轻轻上扬,是自嘲,更是幽深的怅然。
“你知道了又能如何?”
……
汐瑶陪外祖父用了晚膳才离开,暑天令人沉闷又乏力,晚上刚回武安侯府,她就立刻吩咐四婢为自己准备沐浴。
平宁公主与大表少爷大婚就在眼前,京城的达官显贵一个都不会少,到时候沈府蓬荜生辉,那袁洛星、慕容嫣之流岂会有不露面的道理?
四个丫头想着,绝不能让自家姑娘落下风,所以早就打点好一切,连那浴池里用的花瓣都比平日多。
汐瑶裹着纱衣走进时,只望了一眼便看透玄机,打趣说,“瞧这用心,啧啧,是想你们姑娘我明日卖力的招蜂引蝶一番么?”
“明日大表少爷尚公主,今后姑娘与大祁的公主就是姑嫂关系了,也算半个皇亲国戚,穿戴上可不能太素雅。”
嫣絨伺候她褪下衣裳,一边寻思着说道。
见汐瑶没有反驳,她暗松一口气,再将那半透明的轻纱一撤,水汽氤氲的浴室中,便得一无暇女子,赤身站于其中。
她有这个年龄少女独特的美感,玲珑的身体已开始呈现玲珑有致的曲线,柔软的长发垂散至美臀之下,与胜雪的肌肤形成鲜明而夺目的对比。
更因室内有些潮闷,晕染得她通身的肌肤泛出粉色的光泽,并不诱丨惑妩媚,但只在水雾中望得这一身姿,模糊,却能与人患得患失的惊艳!
这让四婢齐齐一愣,同时生出道念想来。
南巡一去数月,没想到姑娘又是变了番模样,相较从前,更加的……动人了。
瞧着汐瑶将自己浸入池子里,闭上眼舒舒服服的享受其中,粉乔暗地里给心蓝使眼色,两个丫头又想拿主子来开涮。
还没付诸行动,忽闻雪桂道,“姑娘的心思哪里是奴婢们几个能轻易猜透的?有些事情,看着以为成不了了,谁知道突然就成了,当真叫人措手不及。”
她这话里的意思明得不能再明!
早先在沈府,二表少爷同姑娘下棋,提到定南王府的冷世子时,姑娘的神色变化尤为明显。
“话不能怎么说。”
憋了小半日,嫣絨早就想问个究竟,得雪桂开头,她跟着眯笑道,“我们几个是什么人?姑娘有什么主意还不得吩咐我们?叫谁意外,都不会叫我们吃那一惊的!”
粉乔也按捺不住,小眼色一扬,酸酸接道,“我说嫣絨,怎觉得你今日话中有话,意思特别不同?”
心蓝跃跃欲试想唱个双簧,趴在池边浸泡解乏的汐瑶连忙睁开眼,“好了,我自己招,再容你们几个打趣下去,干脆我一头闷进水里,羞死作罢。”
得她开金口,四婢连忙竖起耳朵。
见了她们那模样,汐瑶真是哭笑不得。
诚如嫣絨道,这事情瞒谁也不会瞒她们四个,沉吟了下,她干脆道,“姑娘我就是与冷绯玉看对眼了,若不得意外,明日他就向皇上请旨,今后你们就跟着我到定南王府过日子吧。”
闻言,四婢果真僵成了石头!
虽冷绯玉乃大祁英雄,战功显赫,又身份尊贵,而当日在幽若寺一遇,却只觉此人粗蛮霸道,一看就不会疼人。
谁想时隔数月,姑娘就转了心意,莫不是在南巡路上与冷世子互相看对了眼?
不过转一念,如今姑娘与从前大不相同,就拿幽若寺那次来说,也没给凶巴巴的冷世子好脸色,计较下来,可谓旗鼓相当。
定南王妃啊,一门显贵啊……四婢眼神交换够了,再同时回想冷绯玉那出众的相貌和挺拔英姿,忽然又觉得顺眼了。
待她几个神色平复了些,汐瑶才勾唇巧笑道,“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来。”
粉乔咽下口水,一脸错愕,那脸上闪闪烁烁,欲言又止,终归是老实道,“奴婢只要尽心伺候小姐就好。”
其他的,再多知道些,只怕今夜睡不着了。
“瞧你那点出息!”雪桂嗔她一眼,再望住汐瑶,道,“奴婢大胆一句,此事可稳妥?奴婢倒不是质疑冷世子为人,只不过……”
事有突然,加之今日二表少爷说那话时,仿佛是有些不寻常的忧虑。
汐瑶明白她的意思,这也是她最为介怀的。
也不知冷绯玉今日入宫有何事,她本想派人去寻他来问个清楚,可又想此事若她表现太急躁,反而自降身价,于是才生生压住了。
得汐瑶默然,四婢互相望去,都觉出她淡眉间的愁色。
嫣絨只对众人摇了摇头,雪桂却继续追问,“若明日皇上不允怎办?”
“雪桂!”嫣絨忙喝了她一声。
这一声倒将深思里的汐瑶惊了下,抬起头,她才发现四婢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你们这是什么表情?”轻松的一笑,她再道,“放心,姑娘我还有后招呢。”
见姑娘神情自若,压根没当回事一般,嫣絨几个真的被她糊弄了过去,安下心之余又开始忙不迭地商量着明日的事来。
汐瑶哪里有什么后招,不过是安慰四个傻丫头罢了。
她能说动冷绯玉娶自己,无非暂且让他觉得他们二人的婚事乃是顺应时局。
若他知道皇上真正属意的人……
单是这么一想,都让汐瑶浑身发颤,她总觉着若是此生再嫁与祁云澈,那此生重活也再无任何意义可言。
心中淡思浅虑,觉着明日还是找个时机与冷绯玉单独谈谈比较好。
……
次日天还未明,汐瑶已经起身,硬是在四婢的捣鼓下,弄出一身富贵显赫的意思来,才去到沈府。
那些大事小事自无需她去操劳,而接亲的热闹,未出阁的女子凑不得。
由此她只要乖巧的伴在沈禄身边,或是再陪崔氏与来见礼的京中贵妇们客套说笑,撑个门面就好。
这活儿看似轻松,得三、五个时辰过去,汐瑶那张小脸快笑得僵掉!
加之她心中有事,起先还有心思四处移眸寻望,眼下?只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喘气!
未时才过没多久,总算被她抓得个机会,趁人不备,端了碟点心就溜往昨儿个和沈瑾瑜偷懒下棋的亭子里,一屁股坐下便再不想动。
四下无人,偷得这片荷塘美景的清静。
打早就没进一粒米,汐瑶把那桂花糕一块块的往嘴里塞,心里又是感慨又是唏嘘。
好歹自己也是经历过封后大典的人,怎今日竟把她累成这般狼狈德性?
冷不防,身后忽然发出个沉闷的声音,道,“瞧你这吃相,倒还有几分将门之后的风范了。”
汐瑶被他惊得噎住,没嚼碎的糕点卡在细细的喉咙里,登时疼得她眼泪都钻出来了!
偏她还逞强得紧,回身过去先忙不迭去瞪他,却又说不出话来。
再见他手里端着一杯茶,哪里还顾得上那些新仇旧恨啊,伸手就要去抢。
冷绯玉可不是什么软心肠,得她一记狠眼色,觉得她竟然还有闲工夫和自己唱反调,那自然是没事了,于是将手一举,那茶就到了汐瑶根本够不到的高处。
这下可把她急的……
他还闲闲训话,“爷自打生下来还没被谁这么瞪过,你胆子也是够大的,不过下次你在与人眼色前,最好先掂量自己底气可是足够了,否则……”
由不得他说完,见跟前的小人儿表情已经十分艰难,眼泪掉个不停,脸色都变了,冷绯玉好一个吓!忙把茶水送到她嘴边去,关切道,“没事吧?怎就如此不小心?”
还不是他先惊了她?!
顾不上那么多,汐瑶就着他的手,捧起茶盏咕嘟咕嘟的往嘴里灌,见了底才松手。
接着是默然……
汐瑶心忖,得一口桂花糕噎死索性罢了,临死前再被冷世子揶揄一番,走黄泉路时,只怕阎王座下的小鬼都要嘲笑自己吧?
习惯性的想给他眼色看,岂料才抬头来,便见一只粗糙的大掌伸到眼前,在她小脸前略有顿了半瞬,再触到她的脸庞,替她逝去泪痕。
那手常年握剑,所以显得有些粗糙,指尖厚厚的茧子抚过她细致的脸颊,感触清晰。
忽而汐瑶那哽痛的心口,也神奇的舒缓了不少。
他好像有些自知,低眉望她的神色带着窘迫,还有些歉疚。
这又让她想,虽这人不知轻重,但终归铁汉柔情,知道疼人。
再来自己早晚也要嫁了他,便咽下都涌到喉咙的那些气话,侧开身子,再佯作生气道,“冷世子欺负起人来丝毫不含糊,我若是没几分胆子,将来这日子可怎么过?”
她这话说得极其隐晦,冷绯玉怎会听不懂?
自他与她相识以来,两人见面不吵的时候少之又少,而她对自己服软,更屈指可数。
冷绯玉打心底喜欢见慕汐瑶对他低头示弱的模样。
可是……
“抱歉。”他忽然道,弄得汐瑶小脸僵凝,一时没反映过来。
冷世子这是在同自个儿承认错误么?
真是孺子可教也啊……
她还没乐出来,却见他俊庞上萦绕的窘色已然不见,转而汇聚出深深的愧疚。
那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颜色,当中意味着什么,她从来都回避不提的。
汐瑶先是一愣,再跟着艰难的笑了笑,道,“你知道就好了,以后可别再如此吓我,否则……”
“我不能娶你了。”
冷绯玉打断她,从怀间取出那支蝴蝶钗来,呈于她的面前。
这钗被他弄坏过,南巡回来后,忙不迭的暗中打听,才得知出自宫中单司珍手中,他又废了番力气,转了好几个弯,才让这钗恢复原样。
待这支蝴蝶钗再重新回到自己手中时,他的心情又不同了。他觉着慕汐瑶就如同钗上的蝴蝶,翅膀浅薄,骨架却坚韧,而那花纹更繁复美丽得叫人心醉。
这是武安侯留给她的宝贝,她又何尝不是武安侯的至宝?
所以他早就暗中发誓,将来要好好待她,不再让她受一丝一毫委屈。
奈何时不与人……
汐瑶怔怔盯着那钗,良久不发一语。
她看得出来的,这支蝴蝶钗被重新修补过,一定还是经由那位师傅之手。
想必从前,显得更加精致鲜活,像是被赋予了生命般,随时会展翅飞出这亭下,在空中翩然起舞,在耀阳下滑出绚丽的弧度。
但……这终究是个死物。
她最担心的终于还是发生了,怨不得谁,更恨不得他。
冷绯玉定已知道天烨帝的心思,冷家和她之间,他只能选前者。
赌局铺开时,注定就有两种结果:赢和输。
而今她也早已明白,赢了这回,只能算做新的起始,即便输了,也左不过垂死挣扎,未到末路。
接过蝴蝶钗,汐瑶沉默移身离开八角亭,再不多看冷绯玉一眼。
什么都不用说,他与她都是聪明人,都是天涯沦落人。
……
夜至。
沈家亮起上千盏红色的灯笼,酒宴还未开始,祁尹政就携了纳兰皇后相至。
他二人穿着华贵的便服,身后只跟着王福,更在众人接驾之后,道今夜家宴,没有君臣之别。
可他们是大祁的帝王与皇后,主宰这片广阔疆土,更掌控所有人的命运,怎可能没有分别?
帝后的到来,让这一夜的沈府光彩夺目,羡煞旁人,自大祁开国来,还从未有商贾之家得到如此殊荣。
汐瑶同往常任何时候一样,安静的坐在属于她的位置,没有人能看出她的心思,她更不能表露。
只喜宴上的欢声笑语,仿佛全与她无关。
她好像正沉入深深的漩涡,而她却不知该如何挣脱。
要任由自己被绝望淹没吗?
前世的记忆不住的回荡在脑海,犹如锋利的荆棘,将她越缠越紧,让她遍体鳞伤,她透不过气,更不敢透气,生怕一个不小心,再度跌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在那样的窒息中,忽闻一声尖啸的宣唤声——
“传定南王世子冷绯玉上前!!”
随着众人的目光,汐瑶的视线无意识的往那孑然的身姿追逐而去。
整晚她都没留心任何人,包括才将断了她念想的冷绯玉,此时瞥见那高大魁梧身影,随着他步步行走间,才是觉出一丝冷漠的滋味来。
他虽是冷家的人,可那权贵门阀大家,受制于皇族,她怎会想到去希翼他的搭救?
汐瑶心中潸然,冷绯玉已来到圣驾前,笔直跪下。
王福得祁尹政的示意,走到冷绯玉面前,见面无表情,又想起昨日太极宫发生的事,便也不慌传达圣意,笑着弯下腰,温声对他道,“皇上方才同皇后娘娘说起南巡,世子途中救驾有功还未赏过,故而趁着今日大喜,宣世子上前来,世子若有什么想求的,尽管提来便是。”
虽他说得轻巧,更没有个宣旨的意思,可此话一出,离圣驾不远的人听了,无不吃惊非常。
冷绯玉是将来的定南王,他一人足以代表整个冷家,皇上对他器重,就是看中冷家!
有什么相求的尽管提来?
这句话真真惊人!
那么冷世子到底会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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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看上你!
众人揣测着冷世子的心思,甚至比他还要焦急和期待。
那坐在左面的定南王早已脸色僵凝,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的儿子,额角青筋隐隐颤动,像是在压抑又忧虑着什么。
就连前一刻还在与身旁大长公主闲话家常的关慧英,也绞紧了手中的绣帕,生怕冷绯玉在此时说出不该说的话,要了他不该要的……
这在座的人中,有对此无所谓的,有艳羡非常的,还有觉出异样,坐等看好戏。
汐瑶将这些人的神色尽收,心下皆是感到悲凉骁。
不止她,些许人都看出这是皇上对冷绯玉的试探,更是对他明示的告诫——永远不要消想天子不会给你的东西。
“启禀皇上,臣下南巡护驾,边疆杀敌,乃义不容辞,职责所在!故而臣下愧不敢邀功!”
沉默良久,所有人都听到冷绯玉掷地有声的话语冤。
他是大祁的英雄,是未来的定南王,肩负冷家命运兴衰,他说的每句话都要深思熟虑,小心谨慎。
皇上希望他请赏什么,他心中清明!
早在今日赴宴前,父王再三嘱咐过,若皇上有所明示,他必要请旨赐婚,而他能娶的女子,只能是翰林院大学士贾晟之女。
分明是早有预谋,是别无他选!
汐瑶的命运他改变不了,连自己的竟然也……
“冷世子。”王福见他神情倔强,而圣上又脸色微有愠怒,只得再轻声对他劝道,“您是个聪明人,莫要执迷啊……”
他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偏得感恩戴德的收下?
抬起头,冷绯玉向祁尹政正视过去,年轻的俊庞在月色下显得坚毅而冷峻,对抗上至高无上的帝王,那张无情冷面,给与的只有绝对的命令。
无一能幸免……
……
沈家的筵席要摆上三天三夜。
第一日接待王公贵族,第二日招呼八方远朋,第三日宴请祁国文人雅士、风流俊杰。
既然已经被看做是纳兰家的金库,索性沈瑾瑜便也暗中狠狠的利用了这层关系,为沈家的将来,搭桥铺路。
近子时,祁尹政与纳兰岚在羽林军的护送下回了宫,一起离开的还有左相大人。
也是这会儿,汐瑶才见到跟在袁正觉身后的袁洛星。
这天沈家宾朋满座,来的都是京中有权有势的人物,难得袁洛星穿着简单,头上的珠钗还没平日戴的多,连罗裙的颜色也不似以往鲜艳亮丽。
更在与汐瑶四目相触后,整个人仿是略有一颤,连忙躲闪回避开来,生怕再多有交集。
这倒让人感到意外,难不成那日在马场瞪了她一眼,将她吓到今天还没缓过神来?
如此也好吧……
让她畏惧你,总比让她时刻想骑到你头上要好。
至于慕容嫣之流,汐瑶未曾见到,只白日时与二叔母小叙了会儿,当时远远的望见和慕坚站在一起的慕汐灵。
三妹妹看自己的眼神,探寻中不乏怨毒,想到南巡前的事,她恨自己,亦是应该。
而得此,也给汐瑶提了个醒,于张家一事,还远有纠缠。
佳酿飘香,美乐不绝,浮华身外,全与汐瑶无关。
待身旁众人尽欢时,她悄然离席,漫步到后院无人处寻个清静。
……
酷暑的夜,连月光都是热的。
身后远处看不见的地方,喧嚣之声依稀传来,听似不真切,却又尖刺得难以忽略,那是京城权贵之所在。
只此时的那处,在酒意的熏染下,一张张最真实的脸孔,难以克制的毕露出来。
是谁说,人性本善?
沈家统共有四座院落,分为春夏秋冬,汐瑶望了望周遭的景致,凭那几颗光秃秃的梅树,心断这应该是冬霜院。
又想到二哥哥说过,冬霜院那道墙的后面,邻着的正是定南王府冷世子的凌风阁。
当日拿来打趣她的话,她含羞低头,笑着不语。
这夜想起来,唯有唏嘘。
沈瑾瑜懂她的心思,就连她为何会毫不犹豫拿着赢了赛马之事,使唤两王为沈家张罗新宅的真正目的,都被他看穿看透。
只不过眼下一切皆是竹篮打水,唉……
拿出那支崭新的蝴蝶钗,汐瑶细细的将其端详,这也算冷绯玉有心了。
再想到他方才向皇上的请赏,哪里是要赏赐?分明将他逼到死角去,非要他认命不可。
这冷绯玉当真是条硬汉,什么也没要,反而讨了为静和大公主送嫁一职,以表其对大祁与皇上忠诚不二的决心。
静和大公主袁雪怡是袁家的人,他此举正缓和了冷家与之僵持的关系,也算称了祁尹政想互相牵制的心意。
故而,没有再强加任何,干脆利落的封了他一个策南大将军,率五万精兵为公主送嫁。
冷绯玉骁勇善战,名声早就远播南疆,只怕若他日南疆王再来犯,那个‘策’字,立刻就能变为‘征’。
他这一去,没有两个月定不能返,远离京城朝堂的是非,倒是落得轻松了。
汐瑶眉间疏阔出一抹淡淡的了然,无论那人的心有多强,都会有想逃避的时候。
等他回来,他便不再是曾经会感情用事的冷绯玉。
一番思绪罢后,忖着天色也不早了,汐瑶便是起了想回武安侯府的念头。
哪知这一转身,见到的是这日她最最不想看到,亦是此生最最怕看到的人……
“王爷怎不在前厅饮酒?”
她笑,面色清淡,连自己都对这平和的态度感到轻微的愕然。
只她这抹淡笑,却被祁云澈看出了无力。
“这处清静。”他一向惜字如金,说完之后,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无奈,汐瑶只能僵僵站着。
深沉的眸光,被她手中那夜色里泛出金属光泽的东西给引去,他垂眸看,见是支造工精美的蝴蝶钗,心有一沉,再望回慕汐瑶。
单是他眼光扫过去,竟都能让她为之一颤。
从前他只是怀疑,而今却能异常肯定,她并非不愿嫁入帝王家,只是不愿意与他。
为什么?
她在他心中的疑问太多,让他不时想起,更不小心就深陷其中。
可这些疑惑似乎永远都寻不到答案,难得她对他处之泰然,他不想打破这份宁和。
由此,祁云澈凝着她越发为难的脸容一会儿,便默然的移开了身子,往她身后的寂夜里行去。
就这样被放过了?
反倒是让汐瑶感到不自在。
再望见手里的钗,蓦地想起那另一支的下落,她忙不迭回身。
“王爷留步。”
祁云澈果真停下,转身来,再度与她面对面。
他俊庞静若止水,欣长的身姿并不显瘦弱,反而能让她忆起他骨骼粗狂的线条,还有月夜下挥剑斩杀的凛冽。
从来,他都强大得不可置否。
亦是从来,她都不曾懂过他的心思。
“有什么事吗?”祁云澈对谁都淡淡的,也不知是本性如此,还是将所有的激荡和起伏都深埋了。
汐瑶行上前去,启了朱唇,想问他那钗的下落。
可见他神情疏离,一副对谁都不在意的清冷之态,忽的,她又想起那夜自己所做的荒唐蠢事!
若他都忘了,她又何必再提?
再者,他怎可能收着她那外人看来毫无过人之处的蝴蝶钗?
她沉吟这半刻,祁云澈已经微微蹙起眉头,她见了那变化,不敢耽搁,忙是道来,“若将来王爷继……”
难得叫住他了,更难得自己没有惹怒他,汐瑶本想的是,不提蝴蝶钗,至少替十二谋个福祉。
毕竟前生今世不同,如今璟王要争储君之位,冷家却授皇上之意,扶持的是祁云澈。
祁璟轩那脾气不比自己会转弯,长公主生前待她亲厚真诚,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的亲弟弟自取灭亡。
可是啊可是……
今日乃平宁公主大婚,她和祁云澈都能在此处闲闲遇上,保不准暗处还有别人。
于是话到嘴边,又被生生忍下。
“你想问十二?”祁云澈竟会了她的意。
闻言,汐瑶表情略有一诧,没想到他自个儿看了出来。
不过那平日最闷声不吭气的,都是观察细致入微的,有什么好稀奇?
想到这里,她对他老实点点头。
不想祁云澈却笑了,轻轻的鼻息一声,若有似无,无棱无角,还有几许愉悦的温柔。
汐瑶又得一愣,就听他道,“因为你知道,故而才决心不冲本王使性子了?”
他虽知道她是何时洞悉的,毕竟连暗人遍布整个大祁的祁煜风都只查到他的身世可能与颜家有关。
他眼中的慕汐瑶,虽不太笨,却也没有那么聪明。
但她是如何得知的,至少此时他不想问。
心中意图被他看了个透,汐瑶不禁拧眉,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王爷,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得到,那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她敢问,是觉出他今夜心情好似不错。
这是她前世就想知道的,为何祁尹政在那么多儿子中,偏偏选了他?
可同样是不论前世或者今生,她都看不出他真正想要什么,即便上辈子亲眼见他君临天下,把大祁治理得国泰民安。
然而那一切都太顺畅,让她怀疑……也许他也是身不由己?
若果真如此,是否她心中的不甘就能少一些?
那么,祁云澈真的和皇上其他的儿子一样,带着各种不同的目的,都想要那个皇位吗?
“不讨厌。”
汐瑶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忽而就得面子男子的三个字。
不讨厌……?
她不觉一愣,再恍然大悟。
只是不讨厌,只是不讨厌……
是啊,谁会拒绝那样的权利?做了天子,便可以拥有一切,他怎会讨厌?她问得真是傻!
“不过——”又听祁云澈将话延展开了来,她忙是抬眸定定望他。
不过什么?
见汐瑶那一会儿凝眉,一会儿又不忿的表情,祁云澈不自觉的扬起唇角,好笑道,“本王却是有想要的。”
他意有所指,露骨得让她周身发麻!
尤其那双深如寂夜的眸,当中暗光流转,与平日又有所不同,他就是在同她说,他瞧上她了。
汐瑶登时郁结,之前那点恭敬和收敛都那神情,就是全身上下的气息都变了个味儿,张牙舞爪的回击他道,“你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只不过我对不屑,你心里不痛快罢了!”
对他不屑?
她还真敢说。
未怒,祁云澈看她的眸光反倒透出少许欣赏和兴趣,觉得憋了她半响,总算是将那真性情给逼出来了。
“你又怎看出本王心里不痛快?”王爷笑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只怕一年中都见不到几次。
汐瑶愤愤然盯着他,咬住下唇,不说话了。
她以为不与他争辩,他就没了那兴致,岂料他接着问道,“若父皇下旨将你赐给本王,你当如何?”
杏眸中倔强和绝然刹那间凝固在一起,汐瑶狠道,“那我宁可死!”
呵……
不知谁在轻笑。
祁云澈未被触怒,俊庞笑意不减,反倒更浓,只话音清朗的建议,“那本王劝你回去想个体面的法子,自我了断,还能保住武安侯府一门忠烈的好名声。”
“你——”
不等那人儿火起反驳,他人说完便转了身,视她如无物般行远了去,那脚下似裹着清风浮云,眨眼功夫就走了老远。
汐瑶气得半响不知反映,看着他走远又不甘心,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和勇气,扬声便吼道,“少自以为是,我没看上你!”
更在吼过之后,将手里紧攥着的钗朝那背影砸过去——
只见那支映了月光的钗,在空中抛出弧度,正中祁云澈的后脑!
随着金钗落地,他人顿步转身,汐瑶再触到那微凛的眸光时,吓得心顿时漏了一拍,小脸一僵,连忙提起裙子溜烟儿的跑了。
见她那狼狈的样子,祁云澈哭笑不得。
深眸再往地上撇去,弯下腰,探出手,捡起那支大不敬冒犯了他脑袋的钗。
……
汐瑶一口气跑出冬霜院,直至藏身进了秋枫院的假山后,才摸着噗通噗通震个不停的心口喘气。
还没平复下来,又在暗骂自己冲动!
本她想为十二说话来着,祁云澈的性子太难琢磨,天晓得他做了皇帝之后,会不会将以前得罪过他的人都修理个遍?
汐瑶还记得当时煜王一党均下场凄惨,死前各个备受折磨。
更有在朝堂上与他唱反调的大臣,被他大手一挥,让御前侍卫拉出去乱棍打死了。
祁云澈的暴戾,她见识过的。
在想他刚才对自己的态度……
即便前生她懵懂无知,更涉世不深,却也能看出他的心思。
真是越来越乱,越躲越坏事!
再瞧那月色,天又晚了些,她一边懊恼,一边也想着真的该回自家府里了,让她想个体面的死法?她才不!
真恨刚才那一下没将他砸——
汐瑶‘啊’了一声,总算反映过来,她竟将那支好容易回到自己手里的蝴蝶钗扔了,还扔在祁云澈的……头上。
……
一夜难眠。
第二天汐瑶起身时,已是日上三竿。
外面的雪桂听到她唤,走进房来时,见到姑娘那一双青黑的眼,面色更是不好,还以为她仔细着了夜风,病了。
汐瑶没拦住,愣是让四婢去请来大夫为自己把脉。
张嬷嬷闻声从大厨房那边赶来,闻得大夫说,她这是思虑过多,体内还有些火气,许是天气太过燥热所致。
得知并非大碍,几人放下心来,将午膳的菜改清淡些,汤也要降火的,汐瑶见她们一阵忙碌,索性由着去了。
昨夜折返回冬霜院去寻她的钗,各个角落都找遍了,就是没有!
为此还使人唤了沈瑾瑜来,从前厅酒宴拿出生生拨了十个下人给她找,只差没掘地三尺。
结果不但叫人失望,还给二哥哥借故奚落了番,她心里的火气怎能不大?!
罢了罢了,汐瑶烦躁的宽慰着自个儿。
她的孝心爹爹泉下有知便好,若真恼了她,尽管入梦里来,拿家法收拾她一顿吧!
……
在珍华苑里闲得小半日,总算有好消息来。
陈月泽的亲笔密函,犹如一场及时雨,灭了汐瑶那把烧心火。
此时的他已在河黍军营呆了三个月,从小小的陪戎副尉,升做致果校尉。
更多有时候,在张悦廉的身边做事。
而凭他的本事,和自身背景,不但河黍节度使张大人对他欣赏有加,据信上所言,他竟还被张悦廉的嫡孙女看入眼了。
提及此事,陈月泽焦头烂额,无奈得向汐瑶求救。
这远水救不了近火,慕小姐也只能借他抒个怀,图个开心,倚在软塌上乐不可支。
可看到陈月泽提起张家在河黍拥兵自重,更有暗中招兵买马之势,确实多有可疑,汐瑶的神色也跟着凝重起来。
放下信,她暗忖,自古地方节度使手握重权,可皇帝却又不得不依附着他们为自己守卫边疆,抵御外侵。
撇开京城三大权贵之家,若去到河黍,只怕也是要对张悦廉礼敬三分,不敢怠慢。
太宗帝对张家亦是早有防范,未允张家任何一人留任京中。
由此想来,张恩慈这颗棋,虽不经意,更看似渺小,她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细细算了算,南巡后,汐瑶好像让那对母女舒坦太久。
如今大哥哥的婚事已成,是时候该把离开前定下来的分家一事办了吧……
张氏之死,谁之过?
处暑后十五日,乃为白露。
眼瞧着就这样转凉了,那天色也阴嗖嗖的暗,风里尽是萧瑟。
沈家大公子尚公主已经过去十多天,两王相争暂且消停,京中最大事,便得璟亲王主持的秋试。
这些和汐瑶都不相干。
南巡回来后,她亲自去国子监告了学,再由大长公主祁昕做主,让从前在宫中陪伴自己的三位教养嬷嬷,去到武安侯府教她真正的贵女礼仪骁。
至于琴棋书画方面,更有慕坚为她亲自挑选先生,每日对她悉心教导。
虽不知皇上会在何时指婚,但对于汐瑶将来归属,众人心中都有了几分拿捏。
无论前世今生,他们都以为武安侯府的嫡长女能当个王妃已是祖上积福,却不想最后她还能成个皇后呢咱。
指婚的事汐瑶不得闲管顾,暗暗宽慰自己,放平了心,先把分家妥贴办完再言其他。
这天过得午时,再回慕府。
……
大祁极注重仁孝,故而分家是件大事,为官三代、五品以上在任朝臣分家,更要上报大理寺。
慕家两代忠烈武将,第三代嫡长女如今正得圣宠,自然少不了走这步骤。
早在汐瑶伴驾南巡途中,慕坚就初拟了‘阄书’送大理寺少卿亲自审阅,阄书中将慕家的祖业、钱粮,门户债负仔细列出,更要详述分家原由等等。
一切经大理寺派专员核查之后,再翻黄历定下分家之日。
这过程说来繁琐,但有了官府的文书,便是重保证。
大祁法令中更有规劝曰:“自定阄书后,勿得争长竞短。”
对于顾虑慕家是否有参与张家谋逆的汐瑶来说,即便将来她阻止无能,至少能凭此试着求个自保。
慕坚是个干脆利落的人,初拟的阄书汐瑶回来后也看过,对巨细分配甚为满意。
只现下还有一个问题,亦是官府为难的地方——武安侯的世袭爵位。
慕家两代武将,手中自有兵权,皇上在意,如今对储君之位争得激烈的皇子们也在意。
若在分家之前,皇上给汐瑶指了婚,这兵权自然也就收回了。
可而今圣意迟迟不下,按理说此时要分家,承袭爵位的人选就得先前定下,递折子给皇上定夺。
武将世家若想承袭爵位,少不得领兵打仗,沙场上保家卫国。
对于此,如今的慕家实在无人有那本事。
汐瑶一直想远离京城权利聚集之地,做个闲游天下的逍遥人,对爵位没有兴趣。
慕坚是个老学究,慕凛战死巫峡关后就当众表示过不会承袭。
剩下一个慕少隐,最不成器,嗜赌和好色,早就传遍全京城!
再说到带兵,就是他敢,皇上定也不敢!
由是汐瑶和慕坚更有共识,自个儿宁可什么都不要,也不能让慕少隐承袭了爵位,丢了慕家的脸。
……
汐瑶带了四婢和张嬷嬷一道去,心想若真要在官府下文书之前先有商议,她身边有自己的人,底气也足些。
刚下马车,候在门外多时的柳舒立刻笑着迎上来,“大姑娘回来这么久都不到府上走动,不止柳舒时常想念姑娘,昨儿夫人都还提姑娘起来着。”
听这语气是有多生分!
单从柳舒对自己的态度,便能猜度出府上若干人是如何看汐瑶的,更别提柳舒是二叔母身边的贴身大丫鬟了。
她也懒得点破,跨进府门,随着笑道,“还不是南巡数月,身子有些吃不消,回来又得大表哥尚平宁公主,少不得我帮衬着,这些日子才是喘过气来,我倒是也想来看二叔与二叔母,心里更惦记婵儿妹妹,记得我在府上小住的时候,夜里她可是不时就要跑来梨香苑,和我说一宿夜话呢。”
闻汐瑶不经意般提起她小住那段时日,柳舒略有一僵,总算想起她的手段和心思。
也才蓦然反映,自己之前同她客套那些,不正表示夫人与大姑娘的疏远?
又逢分家这尴尬的局面,当即,柳舒急得脸都***起来!
心里忙不迭的狠骂自己,再掩饰的一笑,对汐瑶恭敬道,“老爷与夫人去寻三老爷了,两位姑娘都还没下学,不如大姑娘先去花厅小坐一会儿?”
看柳舒神情变化,汐瑶只与她一抹大方的柔色,“不了,张姨娘可在?我到她园子坐坐。”
既然这府上的人都知道她慕汐瑶是个怎样的人,她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这下柳舒更加为难,却又不能不从。
就连跟在汐瑶身后的四婢和张嬷嬷都心生疑惑:好端端的,姑娘又要去招惹那张氏作甚?
……
慕家长房和偏房的争闹,在京城里早就传开了。
张家固然势大,遗憾这里是皇城贵地,离河黍远着呢!
这些天张恩慈和苏月荷的宅院之争,不比两王相斗激烈,算起来一半一半吧。
听得多了,汐瑶有时候也会想,到底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原先苏月荷是个多慈善的妇人?如今变成这样,或多或少有她的原因在……
梅园不失为个清静风雅之地。
汐瑶跨入,就见张恩慈安逸的坐在园中的摇椅上合眸小憩,更是懒洋洋的吩咐凝香去盛一碗桂圆甜汤来喝。
“姨娘这日子过得真是清闲,汐瑶见了都羡慕得紧。”
闻得那熟悉的声音,张恩慈惊得睁开眼,一双防备的眸子紧紧定在汐瑶身上!
也亏得她反映够快,面上的怨毒和惊恐转瞬即逝,跟着便勉勉强强的笑了出来,假作悠闲的问道,“许久不见大姑娘,气色瞧着越发的好了,这日不是与老爷夫人谈分家么?怎想到我这梅园里来了?”
说罢,她又吩咐已经吓得僵站在身边的凝香,“去盛两碗甜汤,再拿些小点心来。”
莫说如今沈家如何风光,就是汐瑶在南巡路上的事,张恩慈都听闻不少。
眼下这丫头风头正劲,更没准就是将来哪位王爷的王妃,凭她的本事,自然能爬多高爬多高。
硬碰硬对张恩没好处,再者,也没有那个必要,说几句好听的话能缓和关系,反正又不会死。
对她如今的心情,汐瑶还是明白几分的。
她腹中孩儿已经没了,除非能一鼓作气将自己弄死,否则她也只能笑脸相迎。
遗憾,汐瑶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
让四婢和张嬷嬷在园外候着,汐瑶没在园中多停,直头直路的往前厅内行去,只道,“园中风大,我去里面坐。”
张恩慈对她这不客气的举动感到错愕又不满,不由撑起半身来,张了口想说些什么,忽的有念头在她心上转了个弯,忙也笑着站起来道,“大姑娘来得可巧呢,我在外面呆了小会儿也觉得有些凉。”
说罢就跟着进了屋。
汐瑶在前厅内落座,张恩慈后脚跟进,转身想和门,却被她制止道,“我就是来与姨娘闲聊几句,关门作甚?”
听这口气,已经不似刚才那么亲和了。
张恩慈是明白人,回身来笑道,“瞧我,不是想着姑娘方才觉得有些凉么?”
“最凉不过人心。”环视这厅中布置,汐瑶如与她话家常般说道,又问,“姨娘,你说是吗?”
这会儿子,张姨娘不想笑了。
她盈盈走到汐瑶右面的香榻上坐下,一只手弯曲撑在小桌案上,前身微向汐瑶倾去,那张柔媚韵味十足的脸容上,阴狠的寒意毕露。
“自打我入慕府来,与姑娘几番交手,彼此的手段都见识了,我却是不明白,姑娘到底图个什么?如今整个大祁知道武安侯府的,都知道嫡长女将来是要当亲王正妃的人,姑娘这不依不饶的,不觉自降身价么?”
看到张恩慈现出原形,汐瑶回她一记清淡眼色,就将她无视了去。
“我又没疯,没事搭上自个儿的性命与你玩得这样大,张恩慈,你就没想过为何么?早我就说了,与我斗,你还没那个资格,我慕汐瑶从没将你放在眼里,你觉得自己有什么能让我看得上的?”
得她一说,对面的女人果真敛下神色,沉思起来。
汐瑶不想同她打哑谜了,嘴角倏的一提,“河黍张家,居心叵测,都该死!”
这声音她刻意压低,却因此更多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绝狠。
张恩慈应声弹立起来,先向大门敞开的外院看了眼,接着又惊又骇的瞪住她,全身更难控制的颤抖起来,半响才从唇间挤出一字,“你——”
“别问我如何得知,总之我已经知道了。”
才是转瞬,汐瑶恢复常色,前一刻在她稚秀脸庞上的那丝狠厉,再寻不到踪迹。
此时,她皆淡然。
垂下眼眸,将放在一旁绣得一半的丝绢拿在手中细看,汐瑶漫不经心的说来。
“你于张家在京城的作用,我一清二楚,这就是我助二叔母压低你的原因,不过……”
抬眸,她又再看了惊恐未消的张恩慈,笑了一笑,继续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你对我的价值,也很大。”
收到陈月泽的信之后,汐瑶难掩心中之喜。
但同时她更不能忽略之前的那个顾虑。
到底慕家有没有参与到谋反中?
若有的话,是只有二叔一人,还是苏月荷也包括在内?
要知道她的父亲是张悦廉的下属,这种种牵连,让南巡途中的汐瑶联想起来后,惶恐得夜不能寐。
她将张恩慈逼到这步,自己未尝不是暗自惊心?
只有这个法子了,她今日要在梅园里得知她想知道的一切!
“你什么都不知道。”忽然,张恩慈肯定说道。
汐瑶微怔!
几乎是转瞬间,张恩慈立刻占据上风,对那自以为的人儿坚决道,“或许是你父亲告诉了你什么,但你不过一知半解,你想把我逼到绝境,反利用我对付张家!”
她快活的大笑了两声,“大姑娘,你这算盘打得不错,只可惜功力不够!”
“你就没想过三妹妹么?”
轻轻的,只汐瑶这寥寥数字,足够断去她所有的念想。
手中的绣品精美细致,针针线线都充满了关爱。
慕汐灵还没这绣工,梅园里有这份巧手能耐的,唯独张恩慈。
想着,汐瑶望着上面只得一半的图案,道,“这是姨娘绣的么?真好看,是只凤凰吧?唉……望女成凰,若我娘亲在世,也定对我这般期盼,灵儿妹妹可是姨娘的命根子呢。”
提到慕汐灵,张恩慈的脸色果然如艳阳天突遭急雨,阴霾得无以复加。
“你想对我的灵儿如何?”敛下眉目,那杀意登时随着眼波翻滚出来。
“姨娘莫慌。”
汐瑶抬头望她,淡声道,“方才我不是说了么?最凉不过人心。张家所做的事,无非两个结果,成了还好说,若不成呢?姨娘就没想过那下场吗?再者如今这事还被我得知,你觉得我会说给谁听?”
她声声轻巧,声声都充满渗入骨髓的胁丨迫。
张恩慈自己会想,慕汐瑶与皇族的关系密不可分,她今日敢来,就定会留有后招。
别说此刻杀她难,就是等她出了梅园,动了她,恐怕是多有正中下怀!
再想,慕汐瑶说的话也不全无可取。
自从有了灵儿之后,张恩慈最放不下的还是这个女儿。
她也害怕,若有朝一日事情败露,自己死也罢了,她的灵儿怎么办?
“这事有那么难吗?”断了她的念头,汐瑶冷冷说道,“就算姨娘不想想自个儿,也该为三妹妹打算,你只能选择我,也只有我能帮你,否则——”
“大姑娘会无所不用其极,让我的灵儿生不如死,更要让我看着她生不如死,饱受钻心之痛是吗?”
从前,张恩慈根本不会相信慕汐瑶会有这等能耐。
可是现在……
“姨娘果真聪慧过人。”听她服软,汐瑶莞尔,心下却总算暗松了口气。
张恩慈脸色有些惨然,连说话都轻飘飘的,似又沉吟了片刻,再叹息一声,才又问道,“我知道今日大姑娘来慕府是为了分家一事,敢问一句,你是因为张家……才有的此举么?”
“是,也不全是。”
事到如今,捏了张恩慈的软肋,汐瑶知道她如此问,也许是对她最后的试探,也许,是在为女儿今后的安危求个保障。
所以汐瑶也试探她。
听了这似是而非的回答,张恩慈难得对眼前这小丫头露出抹佩服之色,“你想知道什么?”
“全部。”
“好。”
她快人快语,转而先望了眼外院,思量了下说,“隔墙有耳,我入房中去写,凝香也快回了,姑娘可到外院去吃碗甜汤,待我写好,亲自交到你手上,你拿着做个凭证也好,将来当作证据也罢,我张恩慈只求你一件事。”
无需她说,汐瑶默然,“灵儿是我慕家的血脉,只要你莫生非念,我会尽力护你母女二人周全。”
“大姑娘不用顾我。”
张恩慈呵笑了声,她早就是豁出性命的人。
“我自认心肠歹毒,手下做过的恶事数之不尽,我要下地狱,佛祖都拦不住,只我此生唯一牵挂便是灵儿,她尚且年幼,对此事一无所知,无论将来如何,但求姑娘能在最危难的时候,保她一命!”
“我答应你。”
……
事情进展得比想象中顺利,甚至过于简单。
汐瑶在外面品着甜汤,一面寻思着,担心张恩慈会不会使幺蛾子?
可这里是慕府,自己的人就在园外,刚才凝香送了甜汤进内厅,出来后也同她说了,她们姨奶奶请姑娘稍坐片刻。
凝香是个胆子极小的,撒不成谎,再估摸张恩慈也不敢怎么样,毕竟自己还拽着她女儿的前程命运,如此,汐瑶便放了大心的坐在园外等。
便于此时,只听外面四婢和张嬷嬷启声请安,连唤了好些名字。
汐瑶随之站起,就见慕坚先跨了进来,步子不乏急促,身后跟着神色急切的苏月荷,还得两个家丁扶着酒气熏天的慕少隐。
“二叔,二叔母,三叔。”
汐瑶见礼时,慕汐婵欢快的奔了进来,缠着她的手臂便道,“大姐姐好久没来了,想得我!今儿个可要在这里住下!”
“婵儿!”苏月荷低低的轻喝了她一声。
慕汐婵拧起眉头,有些不耐,“爹爹,娘亲!瞧把你们急得,大姐姐还能把张姨娘吃了不成?”
听她说来,汐瑶才反映,原来这行人神色匆匆,是怕她和张恩慈再生事端。
“大侄女,久、久不见你……仿、仿佛又……水灵了几分?”被家丁架住的慕少隐嬉笑着同汐瑶说浑话。
他身上除了酒气,还有难掩的脂粉气息,也不知道慕坚和苏月荷去哪个温香软玉的地方将他捞了出来。
汐瑶只望了那如烂泥般的小叔一眼,连话都不愿多说。
慕坚更是气得重重叹了口气,恨慕家出了这等不成器的,分家也好罢!!
苏月荷呢,先前来时脸容上神色表现太过,故而这会儿想说点缓和的话,又觉尴尬,终归是不可能再如从前那样对待汐瑶。
等这面沉凝了会儿,慕汐灵才缓缓踱了进来。
她一脸清高孤傲,直走到慕坚跟前,告了他,就往屋里寻她娘亲去了。
对汐瑶,那是此生最大的仇人!半眼都不多望!
粘着汐瑶的慕汐婵见不得她装模作样,当着慕坚就冲那清瘦的背影瞪去一记。
更稀奇的是,苏月荷竟只冷眼看着,什么都没说。
看来如今慕府内宅争斗,比想象中还激烈。
“既然来了,就到前厅去说吧。”慕坚看看自己的三弟,再看看汐瑶,对她说道。
总算是要真正分家了。
还未应声,忽而才将入房中的慕汐灵声嘶力竭的唤了一声‘娘’,那声音凄惨至极,如临生死边缘,众人大惊!
跟随众人涌入内厅一望,那张恩慈已倒在慕汐灵的怀中,胸口起伏得急促,口鼻中不断有黑血冒出,只剩下半条命!
那双同样冒血的眼睛,睁大到了极致,死死的盯着汐瑶不放……
再见面,只觉冤家路窄
凝香一声尖叫,将所有骇然中的人唤回了神!
“嚷什么?!”苏月荷强忍着低斥了她一声,惊惶中忙是接连吩咐,“红妆快去请大夫来!!夏儿,把二姑娘送回房去。”
虽她表现镇定,可那声音听着都被吓得不轻。
哪里想过这日日与自己斗狠的人,眼看着就这样奄奄一息了去……
慕少隐的酒意登时散去七分,可他在惊吓过后,竟一面撇开脸躲避眼前这幕,一面哆嗦着道,“晦气!真是晦气!!纡”
罢了忙是让家丁将自己扶走,简直毫无人性可言!
慕坚定了定神,几步走过去,眼锐的从张恩慈手中取出一珐琅瓶,凑到鼻前轻轻一嗅,随即紧蹙了眉头,“是鸠毒。”
再探指细细把看她的脉象,他的脸色更加难看,“怕是晚了……蜈”
他本就对药理医术有些研究,鸠毒这种东西,不过三滴杀人性命,更之余张恩慈生生服下整瓶!
“娘!!娘……你莫要吓灵儿啊……娘……”
听了慕坚的话,慕汐灵颤抖的抱着七窍不停流血的张恩慈,眼泪簌簌狂落,更顺着她的视线,含泪看向同是惊愕不已的慕汐瑶!
是她!一定是她!!!
“大姐姐……你好狠毒的心!”慕汐灵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汐瑶闻言,登时醒过神来,眸光凛起道,“三妹妹莫要含血喷人,方才我是在屋里与张姨娘说了会儿话,后来便到院子里小坐,当中凝香姑娘还往里面送去甜汤,前后不过半刻功夫,我能怎的?”
冷静的辩驳着清白,此刻她心中亦是翻江倒海!
如何都没想到没料到张恩慈会选择自尽,难道她算漏了什么?
不可能!
张恩慈这样做根本嫁祸不了自己,再言她死了干脆,留下慕汐灵在家中任人搓扁捏圆,更别说还有她慕汐瑶在。
况且方才……
“不是你还能有谁?!”
慕汐灵声泪俱下的哭诉,满满的都是恨,都是将要失去的害怕。
“母亲与你素未谋面,更无冤无仇!我们还没入慕府就被你压低一截,就连你伴驾南巡前,都还要……害了我那已经成型的小弟弟……慕汐瑶,我们到底,我们到底哪里……”
“灵儿……”
未等慕汐灵说完,张恩慈忽而吃力的抬起手来将她握住。
得女儿移眸回望自己,那涣散的眸光登时变得柔软非常,开口,已是气若游丝,“与她、无关。”
这四个字一出,莫说在场的人恍恍然,就是汐瑶都不相信!
“母亲!”慕汐灵将她更抱紧了些,眼泪倾泻而出,“母亲别再说了,灵儿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轻轻将头摇了摇,张恩慈对女儿笑,慈爱又怜惜,“是娘亲……自作自受……”
说着,她孱弱的用手指了一处,随即立刻无力的垂下,已近油尽灯枯之时。
顺着她所指看去,是桌案。
苏月荷命柳舒过去看个究竟,原来案上留有一张写满字的宣纸,上面的墨笔都还未干。
柳舒刚将信交到慕坚手中,不等他将内容看仔细,张恩慈忽然剧烈抽搐起来!!
她美艳的脸孔因此扭曲在一起,惨白而可怖,眼耳口鼻涌出更多的血,黑色浓稠的血,腥味儿刺鼻恶臭,惊得慕汐灵又是一阵无助的哭喊。
屋中的人那心直被这骇人的一幕死死吊起,瞪着眼珠仓皇又惊恐的盯着她望,仿似是煎熬的等待。
这一刻竟都害怕她死,却又都知道,她死定了!
更在这最后的一刻,张恩慈生兀的停止了狰狞的抖动,她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咽喉里发出‘嚯嚯’的声音,然后慢慢的……胸口的起伏不再剧烈,呼吸也渐渐消弱。
“娘……娘……”
慕汐灵绝望的声声唤她,哭声也跟着她愈渐细微的气息而压低了去。
屋内的人均默不作声,望着回天乏术的张恩慈。
京城的人都知慕家张氏姨娘向来心狠手辣,明着威胁武安侯府嫡长女的性命,蛰伏十多载,置慕府当家主母常年无所出,却又在所有人最最想不到的时候,亲手给了自己一个如此凄惨可怖的下场!
她让这繁华之地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河黍张家,对谁都心狠手辣,是狠绝犀利的角色!
慕汐灵狠狠哽咽,将脸上的泪拭干,“娘,你安心去吧,灵儿会照顾好自己的!”
闻得她强作坚强的话语,张恩慈毫无血色的面上渗出淡若轻烟的笑来。
女儿的心思她太清楚了,只这一切和慕汐瑶无关,这是她的决定。
“罢了,罢了……”她用气息轻声道。
勉强睁开半合的眸,那当中早已空无一物,放大的瞳眸却与此时极为浓黑,她仿佛找寻着什么,周遭的人几乎不确定她是否能看得到东西。
最后,那道寡淡而飘渺的视线落在汐瑶身上,弥留之际淡声呢喃,“与她无关……与她无关……”
临终之言,唯求女儿勿要与汐瑶争斗。
也不知慕汐灵真的听懂了,还是想在张恩慈死前给与她个安息,只拼命的点头,紧咬下唇,再不语。
望着汐瑶,那逐渐涣散的瞳眸中,已然全无恨意,狠意,还有那过往时时都恨不得置她于死地的怨毒。
终究是烟消云散了。
而那却又是道复杂至深的视线。
她望着她,光华点滴流失的眸里,有祈求,有慰藉,有嘲笑,有欣赏,有期望……更多是别人看不懂的暗示。
汐瑶全然明白!
张恩慈只能以死来保全她的女儿,更将慕汐灵托付于她。
她知道,自己能一死了之,而慕汐瑶的痛苦和苦难,才刚刚开始。
罢了,罢了……
这结果于她来说太奢昂,死能解脱全部,唯有活下来的人,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
张氏的死,惊动了整座皇城。
祁璟轩在忙秋试之余,使了他那贴身的长随庆安去武安侯府关切了一道,亦是在庆安口中,汐瑶才得知,宫中连皇上都问起此事。
那张恩慈素来是个逞凶斗狠的,竟在家中留亲笔信一封,只道大夫早两个月前断出她身患劣疾,命不久矣。
故而顿悟此生作孽太多,有此下场,乃罪有应得。
可她实在放不下女儿,才强撑到汐瑶归来,与她长谈,解了彼此的仇怨,那之后,便干脆饮毒归西去了。
信里通篇歉疚,情真意切,也不知是谁将当中内容传扬出去,没得两日,全京城连小孩儿都能背诵出来。
于她那恶疾,后来确有大夫诊断而出,她不服毒自尽,也没多少日子可活了。
汐瑶并不知其中真假。
张恩慈有女儿牵挂着,不可能没有给自己准备退路,所以也许那大夫早就被她收买。
她将所有都押在汐瑶身上,更用自己的死来告诉她——张家之凶狠!
一命换一命,慕汐灵的安危,今后便落在汐瑶身上了。
慕坚修书与河黍后,便亲手为之操办丧事。
这当中唯有一件值得提起,那就是张氏终于被抬平,她的女儿慕汐灵成了慕家堂堂正正的二小姐。
分家一事被就此搁置下来,大理寺的文书也迟迟没有下发。
汐瑶老实的武安侯府避风头,又过几日,慕府那边更不曾来人知会她,不知是有心想回避,还是在等张家那边来人。
为此,动身去北境的沈瑾瑜,临行前还调侃她说,经过张氏之死,就是她那二叔从前没有分家的意思,如今也巴不得赶紧与她断了关系。
几场秋雨落下,城中满是落叶凋零,悲风瑟瑟,九月至。
这天一早,汐瑶醒来就得粉乔同她回禀道,刚亮起时,三老爷就派了人回府,约大姑娘午时到凌翠楼小聚。
说时,粉乔自个儿满脸堆着狐疑和不解,还有少许厌恶。
那凌翠楼何时成了三老爷扎根的地儿?竟使唤楼里的小二来传话,唉……还能有更荒唐的么?
……
对这难得的通传,汐瑶清楚得很!
想来二叔应当与他说了分家的事情,小叔游手好闲,人更贪得无厌,他惦记那爵位非三两日了。
慕家要放了这爵位,需有汐瑶与两位叔父共同请旨才行。
所以这一趟,还真非去不可!
只汐瑶想到凌翠楼不是什么好地方,上次还差点着了道,加上小叔故意约在那处,只怕是想借余惊唬她。
顾虑到此,便吩咐了凌花湛露先去打点,自己则带着四婢,于正午时分到。
刚下马车,候在门口的小二恭敬的跑上前来,与嫣絨报了自个儿的姓名,这便将人直头直路的领上顶层名为‘琼楼玉宇’的雅间。
行进去,视线前方正中,一道珍珠吊帘将里外的通间相隔开来。
慕少隐正侧躺在里间的软塌上假寐,脚边跪坐着两个衣着艳丽、媚态撩人的女子,一个为他锤腿,一个摇着手中的团扇为他扇风,画面实在旖旎香艳。
更在他身旁两侧,各端立着三名身形魁梧高大的男子。
汐瑶未有动容,不失礼数的敬了声‘小叔’,隔着帘子在他正对面的八仙桌边坐下。
四婢见那阵仗,心里哪会有不清楚的?
忙将不输人的气势给自家姑娘捧起来!
静默片刻,才得慕少隐懒洋洋的开口问道,“大侄女,你可知小叔今日唤来你所为何事?”
汐瑶饮着茶,提唇轻轻一笑,“不知。”
慕少隐似有不悦,抬手挡开正欲往他嘴里送点心的可人儿,坐起来清咳了两声,将自己长辈的架子端了起来。
“既然你不知道,我就直说了,分家一事可是你提出来的?”
“是啊。”
将茶递给嫣絨,汐瑶不慢不紧的道来,“二叔早在外自立门户,更遍地开花,学生无数,爹爹去后,武安侯府名存实亡,我估着此时分家,也不至于落得外人落井下石的地步,再者……”
“那武安侯这侯爵之位怎办?”
慕少隐根本不得闲工夫听她细说,满脸不耐打断她问道。
大哥去后,他就开始窥视世袭的爵位。
二哥早有表明不承,汐瑶乃女儿身,况且年纪尚小,皇上都打算将她指给自己其中一个儿子了,定没机会做女侯。
慕少隐的日子虽过得乌烟瘴气,心通透得很!
分了家,他就只能抱着自己那份坐吃山空,可若他承袭了武安侯的爵位,每年拿着朝廷的俸禄,逢年过节还有大赏,何其快哉?
他知道此事与食古不化的二哥说不通,故而今日把大侄女叫来此,只要她点了头,一切好说!
可若是她不应的话……
“关于分家,我与二叔提过,他亦是应允了,而这侯爵之位——”
汐瑶故意顿了一顿,脸上泛出难色,好似认真沉吟了下,再抬起头来询问慕少隐,“依小叔之见?”
说起关键,慕少隐神色都紧迫了几分,话音也拔地而起,“这侯爵之位,可是你祖父用性命换来的,自然要保住!”
“可是二叔说过,他是不会承袭这爵位的,而我……”
说道这里,慕少隐激动得站了起来,像是要凸显他存在似的,汐瑶随之抬眸,眼中有光一闪而过,登时领悟,“小叔有此意?”
“正是!”
他回答得沉声有力,坚决非常。
汐瑶眸里那缕淡淡的笑意跟着绽放而出,她咯咯笑着,嘲弄之意森冷吐出,“你……配么?”
慕少隐蠢到了家!
正等着她认可自己,故而汐瑶说完后,他竟把头重重点了两下。
罢了得了身旁女子的小声提醒,才是反映过来,忙做穷凶极恶之相怒喝,“死丫头!你说什么?!”
说着他便大步行出来,双手更是大力的掀起那圆润的珍珠吊帘,弄得垂帘摇摆,发出乱响。
然而还没等他走到汐瑶面前,便再听她温声细语的道,“既然小叔也知道武安侯这一荣耀是祖父用性命换回来,更得爹爹战死巫峡关,忠君为国,留下千古美名,你有什么能耐与祖父和爹爹相提并论?”
此时汐瑶的神态语气以前和之前不同。
她始终淡然端坐,语调也不高,周身却难以掩盖的散发出摄人的魄力,连那对灵秀的双眼都汇聚着凌冽坚定的光彩,让慕少隐怔怔然不敢再靠近。
“我慕家两代忠烈,都是在马背上挣得的显赫军功,小叔莫不是有心到边境施展一番,功成名就时,让我们武安侯府再光耀于人前?”
一听到打仗,那沙场上刀剑无眼,尸横遍野的画面立刻浮现在慕少隐眼前,他气急败坏的吼道,“边境立功?!你是叫我去送死吧!”
他才没那么傻!
若他死了,莫非慕汐瑶做了王妃,还想再当个女侯?
“不然呢?”汐瑶鄙夷的凛了他一眼。
“你当我们慕家这爵位如此好得?”
蓦地站起,正对自己那荒唐至极的小叔,汐瑶厉声,“你知不知道皇上为我指婚的真正目的?一则安抚我慕家为国捐躯的两代忠魂,一则更为收回兵权!皇上正担心着慕家别有异心,我与二叔避都避不及,你竟然还想迎头向上?!我慕家如今已经没人有那带兵打仗、屡立奇功的本事,就是你想一试,凭你?哼……”
她不屑到了极点,尖锐的眼光将慕少隐看了个遍,真是怎么看都不顺眼。
更无解慕家怎出了这么个酒囊饭袋!自以为是的窝囊废!
“莫说你不敢去逞能送死,皇上也舍不得把兵马粮草浪费在你这种废物身上,要么分家,要么就滚!你要送死,别拉着我们慕家上下!”
恶狠狠的说完,汐瑶再回到自个儿的方才坐的位上,那一只手还重重拍响了八仙桌,气势骇然得不得了!
慕少隐一脸讶色,显然被骂懵了。
他自己也纳闷,怎么以前没觉出大侄女的厉害?
被指着鼻子骂,那心里气不过,却也会想,侄女说的话字句珠玑,无不是道理。
加之她才伴驾南巡回来,别说能猜着皇上的心思,就是与那几位皇子的关系都是不错的。
他贪恋权贵,喜欢酒池肉林,可更怕死啊!
一听到皇上已经为慕家的兵权头疼,顿时他也觉得爵位要不得了,否则不是找死么?
再朝汐瑶望了一眼,他眼珠子又转了几转,顾不上计较那么多,人是诡笑了两声,“你说得确实在理,可若分了家,二哥有朝廷的俸禄,你早晚得皇上赐婚,身后又有沈家依附,而我却坐吃山空,你们当然想分家!”
得他让步,汐瑶顺着说道,“小叔可看过阄书?慕家的所有都均分为三,若小叔还不满意的话,汐瑶可将自己那份再分出一半来给你。”
说罢,不止慕少隐眸光锃亮,就连四婢都为之动容!
慕家偌大的家业,姑娘竟还要那自己的一半给三老爷?那简直亏得人心都要滴血了!!
汐瑶又何尝不知?
只不过为了分家,更弃了那爵位,保住祖父和爹爹的名声,那钱财乃是身外物,值得!
“可以!”
慕少隐总算松口,却又无耻再道,“除了你的一半,我还要武安侯府和梦娇!”
“你做梦!”汐瑶想也不想便回绝了他。
“我乃慕家嫡长女,武安侯府自当由我善管,而梦娇姨娘乃是我爹爹的妾室,小叔不怕与人话柄,连个守寡的妇人都要欺了去么?”
慕少隐已经拿准了汐瑶的心思,既想保住慕府名声,还要态度嚣张强硬的让他让步?
恐怕天下间没那么好的事!
罢了,他索性露出平日那下流的模样,吐出污言秽语,“莫说梦娇是大哥的小妾,就是大侄女你想爬了小叔的床,小叔都会满足你的。”
“你这无耻之徒!!”
粉乔气急,捏紧双拳就要上去修理他!
慕少隐知道她会拳脚功夫,窝囊的往后退了两步,再示意那六个花银子雇来的人,“将她们拿下!爷今日要整顿家风,替我大哥教训女儿!”
才是说完,几乎在凌花湛露执剑冲入房的同时,随着一声巨响,那六个人还没来得及上前,身后的墙忽然被撞开,有什么从里面横着飞冲而出,重重落在地上,更将打手们撞得歪东倒西,自顾不暇。
定睛一看,从隔壁飞出来的竟也是人!!
众人大诧!
伴着飞散的烟尘,那几个撞进来的人忙不迭爬起来,抱头鼠窜。
被撞出个大窟窿的墙面里又得人纷纷涌入,对那似在逃命的人穷追猛打,一个都不放过!
一时间,场面极为混乱。
无论汐瑶还是慕少隐,都只得僵僵站定在原地,看着这打闹抓捕,任由自己被他们生生无视了去……
但显然,后来的人都做黑色劲装打扮,各个面色凝肃,身手不凡,看就是训练有素。
她暗忖,保不准是遇上官府办案了?
可再看那几个已经被刀架在了脖子上的,虽是寻常百姓的打扮,模样也不似那穷凶极恶的啊……
犯得着用上这样的阵仗?
怎她就爱遇上这等稀奇事……
也是这会儿汐瑶才望见,被撞出来的大窟窿哪儿能算做是墙?
不过几块木板相隔,糊上好看的画就作罢了。
刚才她与小叔争执得大声,更被无耻调戏,若让人听见,更传出去,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汐瑶心里叫苦不迭,这方打斗也终于消停。
满眼飞扬的烟尘,四婢与凌花湛露既紧张,又摸不着头脑。
但女子们都心有默契,不敢轻举妄动。
可慕少隐却不,他那六个打手在乱中又爬了起来,整理了衣衫,装模作样的护到他身前。
故而,他的底气又回来了,扬起下巴,口气极冲的斥道,“来者何人?天子脚下,岂容尔等任意妄为?!”
才得他扬威耀武的一吼,离他最近的黑衣人蓦地朝他甩手掷来一物,极其迅猛!
只听‘噌’的一声,一枚冷镖已经正正插在慕少隐的发髻上,几缕发丝随之垂下,用最直接的方式,让已经面色苍白的他果断闭嘴。
汐瑶望在眼里,又暗吃一惊,这手法可比官府的人利落多了!
就在此时,总算从那窟窿里走出一人,单余光瞥见,都觉那身姿卓尔不凡,风度气质更与周围的狼藉格格不入。
只不过……
迎着祁云澈准确无误向自己扫来的深眸,再见他唇角那若有似无的嘲弄之意,汐瑶心头一阵恶寒。
他刚才都听见了吧?
真是冤家路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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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云王府还人情债吧……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祁云澈,第二次!
看情形,似乎隔壁的雅间刚发生一场压倒性的打斗,她们这边不小心被波及了而已。
再看那几个被黑衣侍卫架住,吓得瑟瑟发抖的……斯文人。
汐瑶立刻想起前不久庆安奉祁璟轩之命来看望她时,浅浅提到他们王爷近来头疼秋试考题泄漏一事。
如此也就说得通了绮。
看云亲王的穿着亦不似寻常那般皇族贵气,一身深蓝的布衣袍子,半束的墨发,只用一根造型简单的木雕的发簪固定着。
他的腰间除了块看似普通的玉佩外,周身没有任何亮眼的装饰。
那块玉倒是他的贴身之物,单眼瞧着,觉得许是放在寻常百姓家,也算不得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汐瑶记得即便前世他登基做了皇帝,那玉佩也不曾离他的身笄。
也许是他母亲的物件吧……
心里这般想着,罢了缓缓回过神来,再抬眸,祁云澈已经来到她面前。
对上那漆黑无尽的深潭,汐瑶先有一愣,蓦地想起在沈府那天她用簪子扔了他脑袋的事!
当即,她整个人陡然一僵,眨巴了下眼睛,是有些语塞。
可这般时候,整个场面都尽在他的掌握,汐瑶心思里又觉着,此时应该没她说话的份儿吧?
祁云澈却也不语,只单垂眸盯着跟前的小人儿看。
方才在隔壁,他将这面的争吵听得一清二楚。
没想到慕汐瑶还敢单独带着她那四个弱不禁风的丫鬟们,到这龙蛇混杂的裕德街来和她小叔对谈。
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连他听了都不禁蹙眉,一门忠烈的慕家,仔细就毁在这个人手里了。
他再移开眼眸,扫了下汐瑶身侧两个看似懂些功夫的。
接收到他眸光的那刹,菱花湛露登时感到危险逼近,不觉抓紧手中的剑,神色也紧迫起来。
可分明,她们知道眼前的人是云王,下意识做了这动作才反映过来,此时姑娘的处境可比之前要安全多了。
气氛正说不出的诡异,那慕少隐突然开腔,对祁云澈道,“这位公子爷,大家平日都是在这条街上混的,江水不犯河水,您的事儿要是办完了,咱们桥归桥路归路,莫要起了什么别的误会才好。”
他竟然不认得祁云澈!
汐瑶小脸上僵了半瞬,心道今日可算丢脸丢到家了。
无奈之余,即便不情愿也好,还是对祁云澈微微福了福身,恭敬道,“云王吉祥。”
才是见完礼,登时就听到他不经意的一声轻笑,好像知道她心里有多不甘愿似的。
而慕少隐闻言才知来人真正的身份,惊愕之后,忙是又迅速变了张讨好的笑脸,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之前用飞镖胁丨迫过一次的侍卫瞪去一眼,总算晓得闭嘴了。
汐瑶用余光瞥见这幕,不由暗恨得咬牙。
她慕家怎就出了这样一个不成器的废材?若爹爹泉下有知,晚上报个梦给小叔,好好斥他一番吧!
更难忽略的是眼前这座‘山’,不知自己撞了哪门子的邪,怎每次出丑都被这个人瞧得干干净净!
心思里腹诽个没完,忽闻祁云澈淡然自若的问她,“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语气太过随和,如两人当街遇上,寻常招呼。
对他,汐瑶早就练就一身应付自如的本领,展颜露出一笑,就道,“天气不错,汐瑶来此与小叔饮茶……话家常。”
“饮茶?”祁云澈侧头看了慕少隐一眼。
她这‘家常’话得可真是惊心动魄。
料想若不得他中途横生枝节,恐怕此时这边也动起手来了。
沈家给她那两个暗卫的功夫倒是不弱,只这丫头胆子太大,太过妄为,前一阵张氏之死还没消停,她又忙不迭为分家的事亲自操办。
见不到的那些时候暂且不论,可此时不想见也见到了,岂是容人省心的?
再想她连自己都敢冲撞冒犯,会敢再来裕德街,也不得什么稀奇了。
也罢……
心中沉吟少许,他忽然扬起眉,眸中似有阴谋笑意,“巧了,本王今日在此办案,奉旨缉拿泄漏秋试考题之人。”
说着,他淡淡望了慕少隐一眼,再问汐瑶,“他是你家小叔?”
祁云澈平日就是个话极少的人,只消他留心到了谁,那人定要倒霉了。
先见他神色间有了轻微起伏,再听他语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汐瑶倒是暗暗觉得诧异,莫不是云亲王要为自己出头么?
送到面前的人情,不要白不要。
她老实将头点了点,道,“是啊,这位正是汐瑶的小叔,慕少隐,王爷还没见过吧?”
她说时,慕少隐不遗余力的向祁云澈笑得讨好。
虽这是他第一次见云王,可他也知道,七皇子是当今淑妃带大的,而璟亲王如今正得圣宠,假若巴结了他……
“你小叔参与秋试泄题舞弊,本王要将他交由大理寺查办。”祁云澈眸里淡淡的,语气更轻飘飘。
“什么?”闻言,汐瑶面露惊诧,不可思议到了极点!
她这突如其来的反映饶是让四婢一愣,怎么说来就来,瞧着姑娘快要被吓哭了?
祁云澈没看她,淡眸盯着那一脸茫然无知的慕少隐,神色间似有疑惑,“慕家一门忠烈,本王也觉得不太可能,只不过……”
“请王爷明察!”
不等他说完,汐瑶倏的低下头,诚然恳求他道,“秋试三年一度,泄题事关重大,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我家小叔虽不成大事,平日在家更游手好闲,可他生性胆小怕事,断不可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祁云澈充耳不闻,冷漠下令,“带走。”
闻得事情严重,慕少隐顾不上大侄女故意在人前奚落自己,忍不住跟着哀嚎,“冤枉啊王爷!!什么舞弊泄题,小的毫不知情,求王爷明察啊!!!”
“有没有冤枉你,去大理寺一查便知,你嚷嚷个什么劲?!”
得了祁云澈的命令,黑衣侍卫二话不说,过去便押了慕少隐与其同伙,一行人往外行去,那是半点都不含糊。
都走出老远,求饶声都未曾断绝。
这当中汐瑶倒极给面子,焦虑的目光眼巴巴的只差没追着出去,直到响动全然消失,她才‘不舍’的收回视线来,抬起绣帕,在眼角两处各压了压。
四婢还有菱花湛露解释目瞪口呆,分明知道姑娘在演戏,可这也实在是……
“演完了?”祁云澈也不得不对她生出一丝佩服。
看着小叔被押走的狼狈样,原先汐瑶还担忧他不肯就范放弃爵位,可中间生出那么一段来,秋试舞弊,多大的罪啊……
这暗自是祁璟轩他们在办,将人往大理寺一扔,要怎么样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
想来分家是稳妥了,连她那一份都无需再分出一半去。
虽又欠了祁云澈的人情,不过嘛,欠得她心里痛快!
以后再慢慢还他就是了。
想罢她就舒坦的对他又规矩的行了一礼,“多谢王爷出手相助。”
见慕汐瑶笑颜如花,祁云澈有些无奈,这会儿子她倒干脆大方了,那也得他帮了她的忙才行。
……
走出凌翠楼,外面早已被冷绯玉带了兵马包围,慕少隐和那干涉嫌泄漏考题的都被关入了囚车。
往来的百姓们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连对街的杂耍班子都不做生意了,全跑来看热闹!
汐瑶只站在凌翠楼外便不再上前。
见冷绯玉和祁璟轩骑在高头大马上,那二人见了她,神色亦是各有不一。
一个如往常那样,想高高兴兴的上前来招呼,可再想自己如今的身份,还有来此的目的,也就收敛了那重心思。
如今的璟亲王,到底和从前不同了。
而冷绯玉许是还因为私下退了汐瑶的婚,故而看她的眼色有些不自然。
幸而此事正与办案中,否则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方才他两人一到,就有属下出来禀告,只道云王在缉拿要犯时,慕家小姐与其小叔就在隔壁的雅间,当中发生,也都巨细说明。
冷绯玉和祁璟轩闻言便会了这意。
慕家正逢分家,这又与爵位和兵权脱不了干系。
慕坚与汐瑶定都知晓其中要害,只那慕少隐是个不识好歹又贪得无厌的。
想来今日汐瑶会在此,少不了和她这混账小叔有关,再来云王为人沉稳,从没见他管过别人的闲事,更别说公权私用……
祁璟轩听罢当即忍不住叫好,他早就在担心汐瑶了!
如今她小叔在他们手里,那家要怎么分,自然任由她心意做主。
冷绯玉的顾虑就要比他多多了。
而今他已知晓了皇上和冷家的真正意思,见到云王为汐瑶出头,他心中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暗自翻涌,久久难平。
到底因为祁云澈知道慕丫头会做自己的王妃,所以才出手,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他真的非娶她不可么?
意识到这纠结时,冷绯玉不觉微怔!
他有些弄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了……
……
秋试考题流泻一案,经由璟王云王,连同定南王世子冷绯玉一举查办。
此案牵连甚广,所涉贪污、行贿官员竟多达数二十几人,这当中包括了当朝右相!
朝中上下为之震动,更引得天子暴怒,当即革除右相职务,交大理寺审理,务必要严查严惩,更下令此次秋试作废,择日重考!
接连数十日,整个大祁的秀才们因此惶惶不可终日,唯独钻了此次空子的慕汐瑶,就是安寝是都笑得合不拢嘴!
起先被关入大牢的慕少隐在惊吓过后定下神来,心想他既没做过,又何可怕的?
可当与他关押在一起的那几个被用了大刑,只剩下半条命,他总算服软,自知一山还有一山高。
慕汐瑶找了两位亲王再加上一个世子给自己出头,他不想活活冤死,便只有屈服了。
很快,大理寺就下发了慕氏一族分家之期。
汐瑶与两位叔父共同拟书请奏,称慕家如今已无将才带兵,恳请圣上收回‘武安之爵位’极其兵权,以保慕家忠烈之名。
折子刚呈上去不得半日,便得总管太监王福亲自到武安侯府宣旨,慕家上下忠君为国,皇上体恤,虽今收回侯爵之名,却赐御笔亲书‘忠烈武安’四个大字,只要慕氏一族在,‘武安侯府’的府门匾额永不收回。
九月二十一日,在大长公主祁昕、玄林法师的见证下,由大理寺少卿周瓷主持,慕家一分为三。
汐瑶终于得偿所愿。
……
走出大理寺,外面绵绵细雨,淅淅沥沥,天色亦是有些阴沉。
汐瑶却心情极好,祖父与爹爹,还有武安侯府的名声,她都保住了!
不觉,她跨出府门,任由那牛毛雨水洒在她周身,人是索性闭上眼,深深嗅了嗅空气里因小雨而显得清爽的空气,整个人都豁然开朗了起来。
候在马车边的嫣絨见了她,忙撑了伞向走过去,关切道,“这天不比前月,姑娘可要小心……”
还不得她说完,大理寺中忽闻一声大呼,语气极其不善的说道,“大侄女,如今你可算如愿了!”
慕少隐从里面行了出来,那满身久未洗漱的酸味儿,立刻熏得汐瑶几个掩鼻蹙眉,避之不及。
祁云澈那几个妥是心狠,愣是将他关到今日早上,才从天牢放出,而后就直接将他用囚车拉到此地分家来了。
当时慕少隐还以为自己要被处斩,一路嚎叫喊冤,吓得半死。
家已分,汐瑶不与他多做计较,只客套的对其笑了笑,连话都懒得说。
干脆的钻入嫣絨的伞下,淡淡道,“我们回府吧。”
慕少隐被她忽视的态度激到,想自己白白受了无妄的牢狱之灾,一出来就被强压着分家,他什么好处都没捞着,怎能善罢甘休?
“慢着!”喝罢,他无赖的懒挡在汐瑶跟前。
汐瑶眉头一蹙,再听他痞笑道,“大侄女,我们先前说好的,分家之后,你可要将自己那份分出一半来给我,莫不是你望了?”
就知道他没那么好对付,十几日的天牢滋味,竟没让他尝够滋味。
这会儿还在大理寺外他就敢明目张胆的与自己胡搅蛮缠,只怕今日不将此事了断干净,将来慕少隐败光了他那份家业,第一个来找的就是自己!
想罢,汐瑶冷冷一笑,“先前分家时小叔怎不提?如今阄书已定,一式三份,有官府官印为证,小叔那么快就不认了么?”
“那是我们私下说好的!”慕少隐强辩。
“哦?何时说的?”汐瑶佯作不知,“我不记得了。”
“慕汐瑶!你可知——”
“慕少隐!”汐瑶重重打断他,厉声道,“你别太放肆了!爹爹虽已不在,还有二叔为我做主,我没那么好欺负!你是个怎样的货色,你自己清楚得很!念在从前的情分上,我还敬你一声‘小叔’,望你今后痛改前非,好好经营自己那份家产,今后各自相安,你好与不好,都与我武安侯府无关!”
得她一斥,慕少隐面色跟着僵滞,遂即竟勃然大怒,扣着她单薄的肩头气急道,“好……好……既然你还敬我为小叔,我教训你也是应该,你不是有璟王和云王撑腰吗?今日怎不叫他们一起来?”
这话音还未落下,街那头便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此时清晨,又因下雨,街上行人都没半个,由是那飞踏的蹄声显得格外清晰。
汐瑶等人不觉回身去望,就见一骑人马转过街角,向这里疾驰了来。
当先的,正是祁璟轩和祁云澈!
他二人身后只跟着几个轻衣侍卫,来得有些急和仓促。
看到来人,汐瑶半响反映不过来,倒是慕少隐还没忘记自己被关进大牢的原因,忙是放开他那不好惹的大侄女,脚底抹油,一溜烟儿的跑了。
待那几人来到大理寺外,慕少隐已经没入一条小巷子,没了踪影。
冷哼了一声,祁璟轩瞪着那方向道,“算他跑得快!”
祁云澈则默然不语,还是那张冷面孔。
汐瑶定定瞠目,僵了好一会儿,才笑着问道,“两位王爷来大理寺办案?”
祁璟轩也没下马,像是还有别的事情,假意板起脸,他道,“汐瑶,本王可担心你那小叔胡搅蛮缠,才专诚来看你的!”
瞧瞧,已经计较上了。
分了家,汐瑶心情极好,笑眯眯的就跟他施了一礼,连带祁云澈也跟着受下,“多谢两位王爷关怀,现下已经没事了。”
听了她这悠闲的语气,祁云澈冷眸中有意味不明的光暗暗忽闪而过。
那秋试的案子早就办完了,若不是为她,谁要起这么早?
慕汐瑶就是慕汐瑶,这人在她眼里没了利用价值,她就立刻和你撇清关系。
“口头谢过就算了?”祁云澈面无表情的道,闻着话语里不缺个找麻烦的意思。
“是啊,你这谢得也太轻松,至少要有个表示不是?”祁璟轩也跟着不依不饶。
眼前二位是大祁的王爷,汐瑶哪儿能含糊,只得好脾气的问道,“不知璟王爷想汐瑶怎么谢?”
她却是不敢问祁云澈的。
“这简单!”来时祁璟轩就想好了,张口便不客气道,“下月初九是本王的寿辰,嗯……在七哥府上,到时宴请群臣和八方俊杰,此事就交给你去办了,没准父皇都会来,汐瑶,你可要好好表现!”
说完,璟亲王两眼放光,喜上眉梢。
“王爷,能不能……”
不等汐瑶找借口推辞,祁璟轩忽然叫了声不好,像是刚想起什么要事,急急同她别了,扬鞭而去。
此事就此定下,她是连说‘不’的机会都没有。
那祁云澈更为直接,走前骑在马背上,高高在上的睨了汐瑶一眼,也不知那心思里在沉吟,还是在欣赏她郁结到死的神情。
他当然知道这个人是最不愿和自己扯上关系。
更因如此,仿似神情里有几分痛快之意。
“本王会吩咐府上的人候着,你得闲了就来为十二筹备寿宴吧。”
言毕,他也打马远去。
汐瑶呆呆目送,心里一阵翻腾……
笑着哭,你可见过?
入秋的一场绵雨,断断续续的延续了好几日。
阴云密布的天,沁人皮骨的水雾将整个京城晕染成一幅水墨画,处处透着冷意。
走出慕府,汐瑶只感到一阵潮湿扑面而来,愣是让她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哆嗦。
身后哀乐声不断,眼前更有马车往来停下,那从中走出的不乏位居要职的大臣,都是来吊唁张氏的。
自然,这大多是看在张家昨个儿才来的人的份上纡。
汐瑶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同那识得的熟面孔见礼,心里却在唏嘘,人都去了快一个月,眼下入土为安才是要紧吧……
谁来吊唁过,对张恩慈来说有何重要?
不过都是活人做给活人看的戏祛。
只汐瑶对慕汐灵过于淡然的态度有些意料之外。
今日来时,她本已经吃了定心丸,以为三妹妹要对自己大闹一场。
谁想灵堂内披麻戴孝的慕汐灵视她如无物,也不知是悲伤过度,还是想开了,抑或者憔悴的面上波澜不惊,心里早就将她千刀万剐。
这些,汐瑶无从得知。
张恩慈临死前不忘保全她,单凭这点,今后明里暗中,她对她少不得照顾一二。
至于人领不领这份情,也只有那时才知晓了。
慕宝好容易将别在死角的马车赶出来,远处的心蓝在低声咒骂着哪家堵着路的马车。
这来往的人多了,下人们也多,难免有个磕碰,嫣絨劝了好一会儿,二人才发现姑娘站在大门外吹了好久的冷风。
忙不迭的上前去,将厚度适中的披风与汐瑶披上,再撑了伞,将人一路护上车去。
关上车门,嫣絨唤了声‘回府’,却又听慕宝提醒道,“嫣絨姐姐,方才璟王爷出来的时候特别吩咐过,说务必让姑娘出来后去一趟云王府,他要的瓷器应是快到了,催着姑娘去盯着,说是那些瓷器……”
“知道了知道了,待我问问姑娘。”
嫣絨不耐的打住他,生怕他再絮叨两句,被哪个有心的听了去,好一顿编排!
将车门拉开道缝隙,便得汐瑶淡声道,“我都听见了,去云王府吧。”
闻声,嫣絨再把车门合上时,忍不住将头摇了摇,没好气的吩咐慕宝,“去云王府。”
分家才得几日,姑娘里外的忙活,又给京城里的人招了个话柄。
都说武安侯府的慕汐瑶活得不是一般的招摇,就算皇上有意要将她指给其中一位皇子,也不待她这样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
那璟王爷就更不好说了,她们姑娘虽与他要好,也不至于要为他全权操办辰宴吧?
而且四婢都同时察觉出来,每次姑娘从云王府回来,虽极力掩饰了,那面色却仍旧不大好看。
也不知可是在南巡的路上与云亲王发生了什么不快,加上与云王有关的那些传言就更不好了。
第一次去他那王府时,莫说心蓝胆小,就是最稳得住的嫣絨都觉得慎得慌!
这些汐瑶又岂会不知?
祁璟轩正得皇宠,大臣们争相巴结,这次他悬弧之辰有意宴请八方,也算是秋试后经营自己势力的手段。
她为他操办辰宴,自然被当作是他那边的人。
刚在慕府撞见同是来吊唁的平宁公主,汐瑶还没上前与之招呼见礼,隔着老远就被大表嫂瞪得一眼。
唉……
窘迫之余,她唯有作声叹息罢了。
如今太多事情与前生不同,她越往前行,越发难以掌控。
命数本由天定,窥视它的凡人,行的没准是自作聪明,万劫不复的路途。
一切随缘吧……
……
到云王府时,府上的阿鬼已经等候多时,顺带还将送来官瓷的人,连人带货一道阻拦在大门外,说是璟王爷有吩咐,要得慕小姐过了眼才能作数。
阿鬼是云王的长随,年纪左不过二十,皮肤黝黑,身材魁梧,模样很能唬人,办事却老道麻利。
平日祁云澈独来独往早成习惯,他便也难得跟着出去一趟,大多时候呆在王府里打理巨细事务。
祁云澈登基之后,还专诚赏了他一个禁卫军副统领的职位,再没两年,更把身边的女官赐婚与他,想来对他是不错的。
眼下王府里除了主子,一切由他说了算。
巧的是祁璟轩定的这批瓷器,乃沈家在荣县的窑口所出,那是出了名的精美精致,别人求都求不到!
再加上来人也知此次为璟王操办辰宴的是本家的表小姐,那管事亲自护送这些价值连城的瓷器北上,更有入京为才大婚的大少爷贺喜的意思,根本没想到会吃闭门羹。
汐瑶还没下马车,就听到人在外面嚷嚷——
“堂堂亲王府连这点礼数都不懂!我们大少爷尚了九公主,沈家如今也是皇亲国戚,有你们这样待客的?!”
闻言,汐瑶立刻蹙起眉头。
皇城根下与天子沾边的人多了去了,王公子弟大街上一抓一个准,这人当街大声嚷嚷,不小心招来的便是灭顶的祸灾!
阿鬼老远就见到武安侯府的马车来了,虽他才见过慕汐瑶两次,却知道此女厉害。
眼下沈家的奴才同他叫唤着身份,大家都是家奴,尽心伺候主子便好,还能比个高低?
他抱起双手,懒得说话,心道让你家表小姐来收拾你!
“怎不说话了?”那人越发理直气壮,几乎要跳起来。
“狗东西!你算哪门子的客人?!”脚刚落地,汐瑶一记凌厉的眼色瞪过去,冲那口不择言的骂道。
由是这会儿她才看清楚,那突然遭她大骂的人头发已然花白,瞧着近不惑之年,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那人忽得一吼,愣僵之后见从马车里钻出来一个小丫头,竟想连她一道骂了去。
汐瑶有心要教训他,怎会给他这个机会?
稳步生威的行过去,她压着愠怒斥道,“小小一个瓷窑口管事,胆敢在堂堂亲王府门口撒野!你丢尽主子的脸也罢了,还出言不逊,招人口舌!慕宝,与我将他绑了,扔回沈府禀了舅母,先打一顿板子再处置!”
慕宝可是得慕凛在沙场上捡回来的孤儿,从小带他在身边磨砺着,主子就只认汐瑶,对她的话更当做军令。闻声之后,利落的翻身下马车,几步到那管事面前,反手就将他扭了。
旁边抬瓷器来的下人见状,又听管事疼得一阵鬼哭狼嚎,情急之下真有几个想迈步上前来的。
“怎么?你们也想先回沈府去挨一顿板子?”
汐瑶人小,那气势却端得十足,再来她方才提到‘舅母’,这世上就得表小姐这么喊主母,仔细看她模样和穿戴,就连身后两个丫鬟都气质出众,思量下,再无人敢多言。
待那管事被押走,汐瑶再问他们当中还有谁能主事,末了吩咐那人将八箱瓷器都搬入王府,她稍后清点。
将这面料理完后,她才望向阿鬼,未开口,先得他请了声安,“这些常年不在主子身边的奴才都被灌出了毛病,谁家都有个别找死的,姑娘勿要放在心上。”
实则看汐瑶干脆的行事作风还不算什么,关键是自从武安侯去了之后,这慕小姐才渐渐在京城有了厉害的名声。
那些贵妇千金对其暗自不屑,觉着成日在外抛头露面,有损闺誉。
可依着他看,这样的女子那可是当家主母的风范,大事稳得住,小事不含糊!
别人说三道四,他倒希望自家爷的王妃能是这个样子。
况且京城里爱嚼舌根的长舌妇教导出来的贵女,一个个娇滴滴的,若入了他们‘鬼气森森’的云王府,不得两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
越想他越觉得此乃好女,皇上也明说要为她指婚,万一指给他们家爷呢?
一通暗思中,汐瑶见他定神不语,便道,“这瓷器已经搬进去了,你按照我前日吩咐的,先派几个心细的仔细过一道水,用薄棉擦干净,找个干爽的地儿摆放,千万别着了光,最好用一层纱盖上,把尘隔开。”
吩咐完,她再道‘回府’。
心下真真觉得冷飕飕的,寒意不知不觉就沁得她通身冰凉,只想回她那珍华苑,缩被窝里捂着!
还没与阿鬼错开,却得他蓦地反映过来,生兀的将她再拦住!
汐瑶愣了下,“怎么?”
阿鬼冲她露出一笑,“这天阴沉多雨,姑娘难得来一趟,宾客单子小的已经拟好了,不若姑娘进府喝杯暖茶,一边看,可好?”
说这话时,他沉吟的是之前翰林院那边来报,说王爷午时回。
这还是爷第一次将整个王府交给一个女子打理,这在阿鬼看来,就已经非同寻常了。
他是个实干的人,觉得既然慕汐瑶是个玲珑剔透的主儿,今日来都来到王府外,岂有不进去小坐的道理?
……
汐瑶在王府的碧水阁一呆就是近一个时辰,转眼巳时过了,她手里却还没忙完。
璟王爷生辰要宴请的宾客名单何其长,这当中还要顾忌个党派之争。
趋利避害是少不了的,更必须将那些随时会打起来的隔远些坐,否则出了任何岔子,都得她来担待。
转眼巳时过了,愈近正午,汐瑶感到肚子打起小鼓。
抬眸来寻了半响,才发觉之前吩咐嫣絨去沈府回禀那管事的事,人还没回来。
而心蓝,她知道这丫头不喜呆在这里,索性随便寻了个由头,让她回府换雪桂来伺候了。
看看手中重新整理还不到一半的名单,汐瑶长长叹了一口气,想这一时半会儿是弄不完了。
走出碧水阁,此时外面的雨水又比早晨小了些,而视线中的薄雾却浓厚了许多。
眼前是一片醉人的荷塘之景,朦胧飘渺,似梦又非梦。
那碧水里养着成群的锦鲤,肥壮且色泽艳丽。
很久很久以前,她总是坐在一个亭子下,呆呆的望着它们出神,偶时还会同它们说话,以此消磨时日,等她的夫君回来。
她始终忘不了那些回忆,此时站在此地,已是隔世。
景还是相同的景,那些人也都还是一样的人,只她慕汐瑶变了……
云王府是祁云澈依照五行阵法设计的,这当中的讲究不比颜家的宅子简单。
前世她嫁来许久都还会迷路,不知暗地里被下人们笑了多少回。
眼下左右无人,汐瑶忽然生出兴致,像是刻意想考考自己似的,迈开步子随意行了出去。
她记得水阁左面是华金楼。
虽为‘金’,却只有在炎夏特定的落日时分,余辉洒来时,远远看着那楼阁,犹如镀金般绚丽,五光十色,斑斓异彩。
这当中若站的地方不对,抑或者天色未到,都看不见。
偶次天烨帝驾临,得见此景都赞不绝口。
已入初秋,汐瑶心知见不到那景色,却还是忍不住向那处走去。
只因她记得初入王府,总算一日,祁云澈从她口中亲自证实,便同她说了窍门,从此她才在这地方畅行无阻。
以‘金’为正中,实则无论站在王府的哪个角落,都是能看见华金楼的。
说起来那八句口诀她竟生疏了。
脑海里唯独剩下祁云澈当时闻她不识路后,那一脸讶色,接着是朗笑,再望她时,已是满目柔光。
那一幕,对汐瑶来说尤为深刻。
她不知他竟能笑得那么好看,正如他的名,风淡云净,泓澈清澄。
再而他凝向她,微微扬起眉梢,一刹间,她面颊烧烫,红过漫天绯霞。
那是她第一次仔细的看他的模样,更是第一次将他柔和的笑映入心间。
直到此生都难忘。
想她上辈子刚得皇上赐婚时,伴着骇人听闻的传言,惊吓之余,跪地领旨。
颔首间,暗自里提心吊胆的偷望向自己未来的夫……
那是止步深闺的她第一次见到云王,冲着那张俊美而冰冷的皮相,小小的期待在心底悄然萌生。
虽然,那时她亦是觉得,也许这个人根本就没有表情。
说来说去,现今唯有无奈涩笑,世间美男何其多,她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偏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心里头一面唏嘘,随着脚下步子,转入一片杏林。
举目直视,已经能依稀望见不远处高八层的华金楼。这楼取名华金,听着都贵气,自然是用来珍藏贵重的物件,据汐瑶所知,云王府里的好东西可都摆在里面,若她是贼的话……
蓦地!!!
汐瑶正不着边际胡思乱想,那眼前数十步开外忽然闪过一道紫色身影!
就只得一瞬,眨眼便没了,风似的……快得她以为自己青天白日横生错觉,可那人经过之后分明带起周围草木摇动。
且是看那纤俏身姿,分明是个女子!
黛眉狐疑蹙起,汐瑶思量起来。
想来祁云澈乃大祁亲王,莫说府上有女人,就是他养个十几房小妾也不得稀奇,将来他还有后宫三千粉黛呢!
再言前世的她虽没见过,可不代表那就没有,那也只是前世!
今生有没有,与她相干?!
罢了,汐瑶撇撇嘴,这便打算原路折返。
谁想才走了半会儿回头路,忽闻身侧是谁低声咒骂了句什么,再觉一阵劲风向自己狠厉扫来——
她眼未看到,身体已经做出反映,侧身一避!那银色的九节鞭便从她左肩滑过,鞭子锋利的末端当即将她左臂衣袖勾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汐瑶低头看了一眼,立刻心疼得大叫,“这是我最喜欢的衣裳!!”
再抬眼对上那人,见她紫纱遮面,一身异域装扮,有些似裕德街那些妖艳的胡人舞娘,可她头发却不是褐色。
充满戒备的美目,如璀璨曜石,流光飞转,弯而柔和的眉却为她添了一份让人无法讨厌的神秘感。
凸浮有致的身段被比面纱更为亮眼的紫色裹住,曼妙曲线尽显。
冷飕飕的天,健美的蛮腰却裸丨露着,上面有黑色的油彩绘出藤蔓一般的图案,诡异而妖娆。
更有宝石垂吊在衣廓下,随着她每一个轻微的动作,摇晃,沉沉的天也能大放异彩。
迅速将她打量了番,汐瑶不忘夸赞,啧啧……面纱下定是个绝世的可人儿!
那冲她使暗招的人才不管那么多,怒瞪着她,又道了句她听不懂的话,手中九节鞭翻飞舞动,摩挲在空中,发出吃人的叫嚣。
望着便是要取人性命的狠绝!
见这势头不对,汐瑶怔愕——
九节鞭是伤人的利器,她手里没有的刀枪棍棒使着,打起来太吃亏,大呼救命都来不及,转身一阵疯跑!
保命要紧!
她一边跑一边自觉窝囊又火大!
逛个小花园还能被神秘人举着鞭子追杀,这辈子活得可是太过多姿多彩了点儿?
话又说回来,不过陌生人‘偶遇’,犯得着动刀动枪吗?
她又不是来和谁抢那个谁的!
跑了好一段,又回到之前的碧水阁,汐瑶才回神身后早就没听到声音,她放慢速度往后瞄了一眼,果真早就没人了!
这到底是……
站在碧水阁前面那块四四方方的空地上,面前就是一片荷塘景色,汐瑶气喘咻咻,心跳不止,更怒气难平!
不知那人从哪里钻出来将她狠狠吓唬,明明之前都不见了,突然又绕回来,仿似刻意要给她个一记下马威,好让她晓得好歹,却又不屑真的对她如何。
故而见她被吓跑,连追都懒得追。
汐瑶都能想象那紫衣女此时该有多得意!
气得她——
“谁稀罕!谁稀罕!谁稀罕!!!哼!”
接连狠狠的踩了面前无辜的草地好几脚,直到自个儿脚跟发麻,汐瑶才停下这幼稚的举动。
满眼飘的都是那女子魅丨惑的身姿,勾人心魂的眸……
那些却都是她都没有的。
气急败坏的转过身,云亲王已然笔挺的站在她身后,此时正因她那连串匪夷所思的举动,面色说不出的……复杂。
“你——”
汐瑶咬了咬唇,又深深皱了眉头,本想骂他几句来解气,反正她粗野之名早就传遍整个京城了。
可转念,还不是她闲得乱逛才遇到这等古怪事?
回想自己刚才的反映,她不是没那意识。
到底气的是什么,计较的又是什么,回味来只叫人哭笑不得。
再望祁云澈那茫然的神色,这已不是她第一次见了。
或者该说因为她对前生的情绪,总是让他困扰,算起来都是她的不是,她怎能用前尘隔世来看待他?
明明此生已不想与他多有瓜葛,她不是由始至终都那么想的么……?
莫说那用九节鞭的女子没追来,调换个位置,就是汐瑶看到逃得那般干脆的人,怕也没兴致追了。
真是没出息啊!
这一口气憋不住,竟是笑了出来,原来是这般,原来是这般……
她登时彻悟,如遭雷击,胸口挤压郁结不止,更觉凄然!
笑自己痴傻,愚人自娱……
她这一笑,把祁云澈弄得满头雾水。
本他老远见她呆呆站在碧水阁外,忽然就对他的花草发起脾气,那小嘴里纷纷不甘的念叨着什么,卯足了劲儿踩!
那背影瞧着都叫人忍不住摇头,直觉她是将那花草当作了谁……
有没有那样大的仇恨?
再一转身,她见了他,气得通红的脸容分明盛怒,黑瞳里盈的都是火气,他连那个准备都有了,以为她会指着自己鼻子骂些什么。
反正原本的她就不爱讲个礼数,更任意妄为得很。
却不想她倏的笑了出来,咯咯的笑声越来越张扬,荡在这染了淡淡湿雾的空气中,再散开了来,霎是动听。
她笑得捂了肚子,弯了腰,止都止不住。
像是听了个极好笑的笑话,让他见了她这笑,都忍不住想听听看,更想得那一乐。
又好像,她只是在对他一个人笑,由心而发,因他而笑,这欢愉独独为他绽放,开怀得不可言喻。
他不自觉随之弯起唇角,柔和了那张棱角分明的肃颜。
可是在下一刻,那眼泪就毫无征兆的从她泛红的眼眶夺出,伤痕毕露。
他怔忡,心被狠狠刺痛……
我哭我的,与你何干?
如祁云澈那般平日闷声不吭气的,皇权争斗中,最叫祁煜风和祁明夏防得深!
他亦是有那份自知,任由旁人揣度自己,他默然,看似处于被动,实则是上佳的以退为进。
可是对慕汐瑶,仿似她永远无需猜他丫。
那感觉不知从何说起,也许正因如此,才让堂堂云王困扰至深媲。
一如此刻,他明明以为她会张牙舞爪的冲自己无礼,而不经意之间,那眼泪掉得他怔愕非常。
他心思里认为她的眼泪是因他而落下,但真正的原因又并非真的是他。
似是而非的情绪,是他,又不是他。
到底缘何而起?
只看到她由笑变哭,忽然小脸上全然被复杂的悲伤所取代,双肩随之抽动不停,难过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受了天大的委屈。
祁云澈在一阵难解的莫名之后,不可置否的生出怜惜之情。
慕汐瑶这个丫头,人前非要装得精明强悍,躲在人后哭的次数,想必是多了去了。
“怎么突然哭了?”
他试着同她说话,那张冷冰冰的俊庞上,溢出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色。
未曾多想,他想替她拭泪,岂料那只修长干净的手还没触碰到汐瑶挂满泪痕的脸,就被她蓦地别开,倔强转过身去。
祁云澈深眸里暗光忽闪了下,看似有些无可奈何。
她拿背对着他,这是大不敬!
但他根本不介意,若他真要同她计较的话,从初次见面到如今,早就计较不完。
故而兴许换一个人冲他无礼,少则挨顿板子,多了是要掉脑袋的,慕汐瑶不会,他不知从何时开始……纵容她了。
“跟你没关系!”
汐瑶翁声说道,鼻音厚重的语气里,满满的都是情绪。
环顾四下,祁云澈颇为费解,这难道不是他的云王府么?她在他的府邸哭成如此,怎叫与他无关?
才是想着,她再扬声凶巴巴的驱赶他道,“云王这么喜欢看女儿家哭么?不知道如此时候该避开么?”
说完,她略微回身来瞥他,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又含着眼泪瞪他一眼,“还不走?!”
祁云澈被她闹得不明所以,僵立着还没反映过来,汐瑶人已经又转身回去,仔细悲她的春秋去了。
她哭她的,与他有何关系?
他总算明白些什么,尬然站了会儿,带着那一脸错愕和无奈,无声走远了去……
……
一连数天,闭门不出。
那天雪桂由云王府的下人领着到碧水阁外找到自家姑娘时,发现人在小声啜泣,眼睛也红红的。
虽雪桂没问,经此之后,非但汐瑶自个儿觉得难为情,更不知要怎么再上那儿去筹备了。
加上一波三折的秋试终于真正结束了,眼下最紧要的自然是璟王辰宴。
可祁云澈本就是个不喜外出凑热闹的性子,这段时日定天天呆在王府中,若汐瑶去的话,那岂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索性,她吩咐了四婢照自己的意思去办,有什么需要她亲自做主的,就带回府上来让她过目。
汐瑶不知,她这样做更让云王府的下人生疑。
怎这位慕小姐对他们王府熟悉到这般地步?
庸庸碌碌的日子流水般逝过,一去不返。
细雨下了多天,这日总算放得几许晴明。
清晨,珍华苑中。
汐瑶穿着身轻便衣裳,手持宝剑,正在做晨练。
这套剑招习得许久,她早已经烂熟于心,使起来更是身轻如燕,行云流水。
招式间,一个利落的飞燕回身,那间隙就见得两人从院外折转了进来,定眸,是云王府的阿鬼!
他身后还跟着一名下人,不知那下人手里捧着什么东西,神神秘秘,还用深色不透光的布盖着,单看外面的形状,是个……鸟笼?
见到来人,汐瑶眉间轻轻蹙起。
收了剑凌空扔给粉乔,这边阿鬼已经同她请了安。
“按照姑娘的吩咐,府上已经筹备置周全,这是辰宴当日的菜式单子,王爷让小的送来给姑娘过目。”
提到‘王爷’二字时,不知为何,弯着腰作恭敬模样的阿鬼,看汐瑶的眼色带着一丝藏得不深的窥探。
这重意思偏他还故意让她察觉。
接过那红色的帖子,汐瑶打开来只扫得一眼,眉间的褶子拧更加深。
上面分明是祁云澈的字迹!
既然他都决定了,还让人送来给她过个什么劲的目?!
心里嘟囔着,她面色如常,不再多看一眼就将帖子递回给阿鬼,笑得从容自若,“没什么问题,就照单子上的菜式办吧。”
说完也不多与他啰嗦,转了身便要走了,阿鬼又将她叫住,“姑娘留步。”
“还有什么事么?”
顿步,汐瑶只回了半身去望他,脸上显然有些不耐了。
细细回想,且不说那天在云王府遇到神秘的紫衣女差点要了自己的性命,这个阿鬼,她不是应当知晓那人如其名的性子的么?
前世入王府时,他就觉着汐瑶身份太低,性格又软弱,配不起‘云王妃’这头衔。
因此对她明着恭敬,暗里不屑得很。
汐瑶更知道,自来京城里精明的那些,谁心里没个高低比较?
奴才一门心思为主子,这是好事,可遗憾这又不是她家的奴才,她没必要给好脸色看。
此生他见识了自己的厉害,觉着她慕汐瑶能当得起云王妃,所以才刻意制造给她和祁云澈制造机会,偏她还不屑了。
阿鬼觉出眼前女子的情绪变化,但是奴才嘛,就怕脸皮不够厚!
舔着脸凑上去便道,“正事已经办完了,小的这里还有件是王爷特别吩咐下来的,前几日姑娘刚离了咱们王府,就在碧水阁发现了这么个小东西,王爷觉得有趣,就命小的趁今日给送来了。”
一边说着,他就给旁边下人使去眼色。
那人授意,像是早有预谋,废话不多说,直接将手里的物件塞进旁边心蓝的手里,几乎是与阿鬼说话同时进行的。
话罢,两人对汐瑶告了安,转身走得干脆至极,连那送来的‘小东西’到底是个什么都没说。
“姑娘,你看这……哎呀!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心蓝双手捧着那沉甸甸的玩意儿,还没问得汐瑶意思,忽然感觉里面似有一动,吓得她!扔不是,放也不是,只能把手伸得直直的,尽量离自己远些。
“既然是在姑娘呆过的碧水阁里发现的,想也不是什么吓人的。”雪桂猜想着说道。
况且想起云王那张不苟言笑生人勿进的脸,他给她们姑娘送东西?
这是在哄姑娘开心么?
也就是说那日果真发生了什么?!
正是在心蓝正又惊又怕时,雪桂趁她毫无反映,伸手就扯下那深色的布!
就在一声尖叫中,汐瑶总算望清楚她手里捧的——
那确实是只做工精美的鸟笼,黑色鎏金的框架,顶端的把手还是精工的玉雕,玉的成色在天光下看上去还像是个值钱玩意。
只那里面藏着一团比巴掌略大的……球似的东西?
“这是什么吖?”
粉乔几个忙凑上去看个清楚,连心蓝也把眼睛睁开,偷偷瞄过去,一番打量。
汐瑶站在原地不动,由着她们先审视。
祁云澈能送她什么?
前世他就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其实她自己也好奇得不行,趁着四婢不注意,眼神递过去张望不住。
“怎么它浑身都是刺?看着都觉扎手!”
粉乔不解,脸上堆着的都是失望,“云王怎会送这个东西给姑娘?”
“这个我见过!”
嫣絨睁大眼睛瞧了好一会儿,忽然清明道,“这是刺猬,我们家乡的山上就有,它的皮唤作‘仙人衣’,可值钱了!你们快瞧,脑袋露出来了!”
几个丫头围着那只小刺猬叽叽喳喳,妥是好奇。
京城里的公子王爷也时常送些东西哄贵女们开心,首饰自当为首选,若要送这些,多是兔子,孔雀,梅花小鹿也是有的,可是送刺猬的……
还真是第一遭!
心蓝还是有些害怕,战战兢兢的问,“嫣絨,你说这刺猬它咬人吗?”
“不咬的。”嫣絨说着就打开笼子,伸手去逗,“刺猬啊性子温,而且这只还没长大,它的刺还没到扎的时候,只外面这层皮看起来凶悍,肚子上都是软肉,外强中干,觉着危险就卷成一团,你们觉得它厉害,其实……”
话没说完,嫣絨便收了声,和另外三个不约而同的向汐瑶看去。
原先还不明白云王是什么意思,原来是这用意。
是在说她们姑娘和这刺猬一样么?
汐瑶得四婢的眸光齐齐向自己扫来,望得她好不自在!
早在听嫣絨说时,她登时就有了那意识。
加上这东西又是在碧水阁发现的,祁云澈不是明着借刺猬来取笑她么?!
“看什么?!”脸颊烫得不行,汐瑶怒嗔她们几个,“什么刺猬,长得那么丑,我才不要!拿出去扔了作罢!”
说完她转了身就往屋里钻,身后的四婢却放肆笑起来,姑娘不好意思了。
……
云王送刺猬给姑娘的事,没过晌午就传遍了整个武安侯府。
如今府上可不似从前了,自分家后,张嬷嬷便将那些平日有异心的发卖出去,只留下衷心侍主的,以后尽心齐心的服侍小主子。
正因如此,平日自家人关上门说私房话,上上下下都盼望着皇上能给姑娘指个如意郎君。
由是云王送这礼物,算不上贵重,但有意思得很!
虽有奚落姑娘之意,但换言之,不正是体会她的苦衷么?
武安侯府没有没落了去,汐瑶功不可没,外面的传言如何对她不利,可她不厉害些,早被欺到了头上!
谁又见过她藏着哭的时候?
午膳罢了,梦娇坐不住了,到珍华苑寻了那晓得羞了的丫头。
入了秋,天有些凉了,汐瑶正趴在外屋的窗边发着呆,听到身后有人来,以为是四婢,头也不会便闷声闷气的问道,“那烦死人的玩意儿扔了么?”
闻言,梦娇顿步露出一笑,神色里又掺着几丝忧虑。
沉吟了下才开口道,“那既是亲王送你的,若贸然丢了,不是与人话柄么?”
听出这声音,汐瑶回头来冲她苦脸,撒娇的唤了她一声‘姨娘’。
梦娇是汐瑶母亲的陪嫁丫鬟,更是张嬷嬷奶大的,平日从不管这些事,这会儿能来,定是张嬷嬷同她说了什么。
“你也是的。”走到她跟前坐下,握着那小手,对她说教道,“始终是堂堂王爷,你也不能太失礼。我见那小东西挺有趣,就先代你养在我院子里了,哪天得你想要了,再使嫣絨她们来问我。”
“是他先戏弄我的!”
汐瑶撇嘴,一脸不高兴,“本我为璟王操办辰宴,已经被人说三道四讲了个够,他还来添乱,也不知安的是什么心!”
她就是刺猬怎么了?谁招她,她就狠狠的扎谁!!
听得她毫不客气的语气,再望她那愤然的小脸,梦娇心道,看来真如张嬷嬷和四婢所言,这云王与汐瑶真有些什么。
有关云王的传言她听了不少,多是骇人至极。
可能送个刺猬来打趣汐瑶,说明此人并不似想象那般冷面冷情,没准心热着呢?
加之今早那鬼长随来时,她也匆匆瞥见一面,看就是精明的下人,做事说话拿捏有度,绝绝是个登得上台面处变不惊的。
这奴才是什么样,与主子多有关联。
所以梦娇来寻汐瑶,大有试探她心思的意味在。
想罢,她先是不慢不紧的一笑,再柔声缓缓说来,“我看即便是戏弄,那也要上了心才行,不然他废这力气作甚?”
“姨娘,你想问什么就直说罢,莫要卖关子了。”
换个人都好说,可是祁云澈……
汐瑶那是前生怨念,今生的死结,不知要怎么解!
凝着她的神色变化,从恼火到假意漠然,再愁云密布,若不在意,根本不会如此。
先前从四婢哪里得知,汐瑶在南巡中与定南王府的冷世子私定终身,只此事后来没了音讯,想必成不了了,她们亦不敢多提,怕惹她心里难过。
夫人去得早,将军也不在了,看到汐瑶在外奔波,还要受人非议,梦娇着实心疼。
眼看再过几月她就要到及笄的岁数,这般时候,哪家贵女不是由父母去为她操持这些?武安侯府却不行。
故然梦娇想,自己不能为她出面,私下听听她说法,替她拿个主意也好。
一通思索,她神色忽的凝重起来,“我知你有自己的心思……可若皇上指了婚,那就是圣旨,你那个性子,说刚烈如将门虎女,其实最像夫人!记得当年,老爷极力反对夫人嫁与将军,还将她关起来,岂料夫人绝食两日,把老爷吓得……”
说起着,梦娇好似回到那回忆中去,笑了笑,又显露出几许佩服之色。
转而,她望回汐瑶时,带着笑意的脸孔多出来几分担忧,“既然皇上有意将你指给皇子,我觉得云王是不错的,年近加冠,心性已经定了,相貌品德自不用多说,且是在璟王身边,无需去争那皇位,虽说璟王也很好,与你同岁,你二人也要好,可若璟王真做了储君,将来你少不得要在宫里争斗一番,所以……”
“姨娘,你别说了。”
汐瑶淡声打住她,实在无心听下去。
祁云澈不争,是因为根本没有那个必要。
这些她哪儿能说给梦娇知道?
“你莫要想着我平时好说话,就与我插科打诨,别的都好说,只此事绝不能含糊,否则将来我怎有脸到地府去见将军和夫人?”
梦娇把长辈的架子端了出来,看着威严没有,倒有几分姐姐的亲切。
汐瑶懒洋洋的斜了她一眼,笑道,“姨娘,我估着你身子骨硬朗,模样更还水灵着,没个三、五十年是见不到爹爹和娘亲的,担心我,不若多为自己想想,要是遇到对姨娘贴心的,汐瑶定为姨娘准备一份丰厚的嫁礼。”
这番话把梦娇说得一阵脸红,她脸皮自来就薄,何况这话还出自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
她是连恼都没法恼!
汐瑶趁她反应不及,站起来就往珍华苑外快步的溜了。
来人不走,她走……
……
仲冬月,初九日,寒意渐重。
这天是祁璟轩的十五岁生辰,束发之年,算起来,他只比汐瑶长一个来月。
早先刚过卯时,璟王爷就极有远见的派庆安送了衣裳和首饰来武安侯府,待辰时那女子起身,想按照平日的素净打扮,已经为时晚矣了。
四婢以此轮番在她耳边念叨,夸赞璟王实在知她们姑娘,送来那碧色的裙,还有成套的首饰,实在与姑娘相称芸芸……
汐瑶完全没辙,只好由着她们梳妆打扮。
临了出门前,梦娇姨娘和张嬷嬷一路随出来,嘱咐再三,什么‘舍远求近’,只差没将话挑明了说。
依着她们担心的是皇上将家里的心肝儿指给煜王那等凶狠的,那才叫没法过!
莫不是她慕汐瑶此生当真逃不过祁云澈的手掌心,非他不可?
殊不知……她也急啊!
自己生辰与当今万岁乃同日,前生亦是在千秋节指的婚,她到底该怎办?!
一路担心到云王府,此时这处宾客纷至不绝,她才下马车,就扫了好些熟面孔。
慕汐婵刻意在府外等汐瑶,不时也与慕汐灵闲聊几句,自张恩慈去了之后,听闻她二人相处还算融洽。
可那与慕容嫣热闹说笑的袁洛星是怎么回事儿?
两个女子神情交换间亲如同胞姐妹,看得汐瑶心里不停犯迷糊。
直觉今日有大戏要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