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篇(十一):盛宠之杀
慕容嫣一身白色的孝服出现在牡丹相辉楼最高处,惊煞了众人!
无人晓得她是如何站到那高高的楼台上,一袭白衣飘渺,晚风轻轻浮动衣袂和裙摆,如鬼似魅。
一个正在弹奏弦乐的宫婢最先望见,便是惊叫了一声‘有鬼’,吓得当即昏厥过去。
之后,众人才是依言望去,那哪里是什么鬼,那是慕容嫣皇贵妃!妲!
不消片刻,百官和妃嫔们大多退去,留下空荡荡的桌宴无数。
慕容嫣要挑这个日子想不开,谁也拦不住,更……不想趟这滩浑水。
禁卫军将四周严密把守,楼下剩的人不多。
徐锦衣是个天生喜欢看热闹的性子,本就觉得小公主的满月筵席无趣,无非就是给了众人一个说是非的机会,眼下突然生变,他暗自高兴还来不及,自要看个圆满。
袁正觉虽心知慕容嫣闹这一处与女儿无关,但见袁洛星身为后宫之主,走又走不得,他只能坚持留下,以防万一。
还有难得回来一次的睿贤王祁铮。
距上次一见又过了几年,老王爷看上去依旧神采奕奕,坐在单独的一张桌前,品美酒,吃佳肴。
那楼上将跳不跳的人和他全无半点关系,他是在皇上离席没多久时突然出现的,袁皇后借言处理后宫之事,想将他劝到别处去。
谁想祁铮道,他今日入宫,见皇上一面就走。
横竖那位慕容皇贵妃要跳楼,皇上定会出现,他人老了,不想挪地方,就在这里等等罢……
他喝酒吃菜,何其自在。
更反过来劝袁皇后,无需管他,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袁洛星闻言只暗自好笑,心道皇上会不会来都另当别论,再仰头看向姿态绝然的慕容嫣,作无奈一笑,“今日乃是云珍公主满月的大好日次,妹妹有何想不开,要做这般傻事,可是有难言之隐?不若先与本宫说说,你我姐妹一场,相识十余载,你有难处,难道姐姐会袖手旁观么?”
谁人都听得出她话里已然有心无力,可谁让她是皇后,样子总是要做的。
一旁,粉乔坐在丝毫不逊她皇后的华丽座椅上,怀中抱着粉嫩嫩的云珍公主,面上笑意温软,极有耐心的逗弄呵哄自己的孩子,浑身都散发着母亲的柔软。
开口,语气却凉薄胜冰寒天剜人皮肉的风。
“皇后娘娘说话真真有趣,慕容皇贵妃自是心里不痛快才会有此一举,她说与不说,人已经在此,终归是要言出必行的,她未曾急着往下跳,只因皇上未来,不过……”
抬起头来,粉乔往高楼上的慕容嫣看了一眼,笑得轻描淡写,“妹妹我倒是好奇,假使皇上不来,你是跳还是不跳?”
若要跳,那就早些跳了吧,这戏想要演与谁看呢?
虽然她是不想她死得这么容易,也定然不会允她死得这么容易!
“淑妃!”袁洛星一声冷斥。
她好歹是一国之后,今日风头被抢尽都算了,眼下岂容一个妃子踩到自己头上说风凉话!
再者眼前的人哪里是什么妃子,哪里是颜莫情?!
袁洛星早就派人暗自查明,那颜莫情根本就是颜莫歌的另一重身份,粉乔不过借了这身份入宫来。
由始至终,她都只是慕汐瑶身边的贱婢!
不日前,她才派了身边的人将此事告知慕容嫣,希望与她联手。
没料到她选在这天大闹宫宴,简直找死!
现下,袁洛星只求她要死就死干脆点,莫玩太多花样,更别将她拉进去陪葬就好!
沉了一口气,努力维持着皇后的威仪,她道,“本宫知道小公主的满月酒因此被中断,妹妹心中不快,可事关人命,莫非你要眼睁睁看着她自寻短见不成?”
粉乔满面都是诧异,“皇后娘娘真会说笑,虽说这天是我小公主的满月酒宴,不过她小小的人儿还在襁褓中,懂个什么呢?无非借了她的名头与百官与宫中众姐妹乐和罢了。命是自己的,皇贵妃自己要轻生,谁能拦得住?你说是吗?”
她侧首望了望坐在身旁不远处的冷芊雅,笑着继续说道,“今日除了是我小公主的满月宴,更是
德妃姐姐家兄定南王凯旋,与大败南疆此等功绩相比,我小公主算得了什么呢?德妃姐姐都不计较,我又有何好计较的?”
冷芊雅入宫为妃,牺牲小我,成就家族权势,那些情爱,同她没有关系。
她虽是皇上的妃子,却对争宠毫无兴趣。
争与不争,德妃的地位是不可动摇。
再往上,那皇后的位置哪怕是祁云澈要让她坐,她跪死在太极殿外也断不敢坐上去。
冷家已然有功高盖主之势,是不可,更不能再出一位皇后的。
素来她不愿参与后宫里的是是非非,奈何她人在其中,已是是非之人。
她晓得,堂兄在回京前就修书镇守边城父亲,信中让他放心,无论如何都会力保自己出宫。
定南王功绩显赫,先有平河黍张家之乱,而今又大破苗疆,这让冷芊雅在心中抱了一丝期望。
要说到笼中鸟,她何尝不是?
淑妃这番话暗自里对她便是番告诫,分明是让她死了这条心!
说起手段还有毒辣心肠,入宫以来她步步行得小心翼翼,倘若不是那一回中了袁洛星的奸计,又岂会助纣为虐?
她知道淑妃本是慕皇后身边的婢女,原名粉乔。
更知道被她害死那宫婢心蓝与她自小就是极其要好的。
事到如今,后宫人人自危,都把矛头指向淑妃,然而只要是心思清明通透些的,都该明白——
要她们死的是皇上!!
既是皇上要做的事,谁能阻拦呢?
如此想来,倒是冷芊雅觉得自己可笑了。
都斗成如此血雨腥风,她哪里逃得过这一劫?
止住翻涌的思绪,她浅浅垂眸,轻叹了一口气,温淡的面容上笑意恰到好处,认命道,“事已至此,还请皇后姐姐做主吧。”
她当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才是讲完,挤压在她心口的郁结之气都没得由她悄悄的舒展出去,牡丹楼上传来慕容嫣尖啸刺耳的嘲笑声——
“做主?德妃妹妹认为如今的皇后娘娘还能在这个后宫做主吗?”
此言一出,袁洛星登时色变!
仰头望去,她怒视慕容嫣,“且不说妹妹一身白衣搅了小公主的满月筵席,眼下到底是有心求死,还是借故发难,挑拨我宫中姐妹的关系?”
“无需再故作姿态,假惺惺的废话了!”
慕容嫣比她想象的更要癫狂些。
她站在高楼上,轻风将她衣摆扬起,随时都与人一种要往下掉落的惊动感。
然她面容却是毫无惧色!
“宫中姐妹?”
她冷声嘲笑,轻蔑的睨视脚下快要仰断了脖子看自己的人。
“这宫里的女人向来只有一种关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有何好挑拨的?”
看着那些脸孔,暗自紧迫如袁洛星父女,座上宾看戏如徐锦衣,如老王爷祁铮……
最后是慕汐瑶从前的贱婢,如今被人恨在心头,恨不得她灰飞烟灭的淑妃!
她笑声似哭,幽幽的道,“袁洛星,你的皇后之位是迫丨害了前皇后才得来的,你以为你事事亲力亲为,尽心竭力的为皇上打理好后宫,就能取代慕汐瑶的位置吗?”
“你闭嘴!!”袁洛星恨极了谁在她面前提起那个名字。
那人已经死了!她才是皇后!!
“这便动怒了?”慕容嫣怎可能会闭嘴?
早晚都是要死的,她不过是给自己选了个比较体面的死法。
“左相到底是没有教好啊,身为皇后喜怒形于色,真真致命!皇后,哈,你扪心自问,你配么?”
袁洛星气得发抖,脸色都铁青成一片,正要上前走近去与她争辩,袁正觉横手一挡,先道,“老臣教女无方是老臣的罪过,可若慕容绝大人今日也在此的话,叫他看到皇贵妃娘娘如此疯癫之相,会作何想法?”
慕容嫣不
以为然,轻挑起眉梢,任由自己在风势越大的高楼上摇摇欲坠。
她笑颜,“所以本宫庆幸,这京城上下,宫中里外,本宫能有今朝的一切,都是本宫凭自己的手段得来,而今我将欲死,非我失心癫狂,那句‘君要臣死’,左相大人莫非不懂?”
逼死她的人是皇上,是祁云澈!而非下面的任何一人!
“皇上来与不来,我无所谓。”
她只是不想任由自己的性命被他人拿捏,故才有此一举。
做不了他心爱的人,至少要做从他掌心里飞出的鸟儿,不让他摆布!
把目光放在那身着华袍,贵气雍容的女子身上,慕容嫣高傲的唤她,“淑妃娘娘!不,我当叫你粉乔,慕皇后身边的四婢之一。”
粉乔坐在嵌满了宝石的宝座上,闻声轻轻的抬首向高处望去。
不应,亦不否认。
她面露微微浅笑,如个置身事外的人,怀中襁褓里的婴孩儿不时发出几声咿呀细语,她听了便又低首,伸出手指逗逗她。
满身柔和与慈爱。
可当她把小公主交与身旁的侍婢,抬手,宫人连忙将她的手托起,她起身,微扬了下巴,眸中含着笑,笑中带着刺,对慕容嫣轻言细语,“是与不是,重要吗?如今,我是淑妃。”
她竟然大方的承认了。
连袁正觉都没想到的怔然!随后才恍然想明白了什么……
她认了又怎样?这里的人都不能奈何她。
宫中的禁卫军任她调遣,连派人将此时禀告皇上,都是得了她开口,那刘茂德才迈步前往。
瞧,这些深宫里被琼浆玉液滋养的女人们,她们成日围绕着一个男人争斗,可是呢……
仅仅因为她粉乔是慕汐瑶的婢女,她就能以这样尊贵的身份卷土重来。
她回来,是为了给她的主子报仇。
而在背后主宰这一切的,是皇上!
慕容嫣受伤的僵滞,眉间深深的拧成了一团,继而忽然仰天大笑起来!
“淑妃?哈哈哈哈,敢问淑妃可还记得一个叫做心蓝的婢女是怎么死的?”
此言一出,坐在席上的冷芊雅不受控制的轻颤了下。
再听慕容嫣猖狂怨毒的话语声响在头顶上,“那个心蓝,死得够痛快了,只奈何死后凄惨了些,扔在枯井中尸身长蛆,溃烂发臭,可怜啊可笑,哈哈哈哈……”
她恨恨的盯着粉乔,目光中都是挑衅,“淑妃你说,那个害她性命的人何以蠢成这样?既给了她个痛快的死法,为何不尽善尽美,莫非是为了存心让谁不痛快?”
“慕容嫣!”
冷芊雅惊叫她的名字,蓦地腾起,咬牙切齿。
罢了,都罢了……
才将大败南疆而归的绯玉堂兄还在太极殿跪着,倘若皇上还念冷家这些年为祁家天下鞠躬尽瘁,为他祁云澈肝脑涂地,岂会置之不理?
入宫乃她自愿,只要入了这幽怨深宫,是死是活,那都是她的命!
“心蓝是我害死的!”
她认得铿锵有力,无怨无悔!
“无论我因何而入宫,如今人站在这里,头顶德妃之衔,容不得你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女人诋毁!”
冷芊雅灼灼瞪视慕容嫣,之后向粉乔看去,眼底带着一丝愧疚。
“就算我不说,你当知晓她因何而死,是我下的手,我亦没什么好辩解的,只我命人将她送出宫安葬,不想半月之后,有人在西冷宫发现她的尸首……谁在背后捣鬼,一查便知。”
害一人性命,与害十人性命没有区别。
纵使这般,冷芊雅自认与慕容嫣、袁洛星之流不同。
将头上以示四妃的那支宝钗取下,她无怨无悔的跪下,“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今,我自认不配当‘德妃’之名,还请睿贤王做个公断,芊雅愿一命偿一命!”
话毕,她紧握那钗,狠狠向自己的颈项刺去,便是眼不眨,手不疑!!
旁侧的婢女随之惊叫,
吓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就连祁铮都没想到她性子刚烈至此!
一道暗影猛然从不起眼的角落里闪出,谁也没看清楚冷芊雅是如何被制止,那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已站定在她跟前,一手将她紧抓。
死是不得死成,冷芊雅亦被吓住。
“莫慌。”抓住她的男子彷如鬼魅,对他阴冷笑道,“还未到你,勿要心急。”
粉乔淡淡的看着她,无喜,无怒,仿佛并未被她此前那番说话影响。
那是自然了。
早在回宫之前,鬼大人就将这一切查明。
运送心蓝尸身的那两个都是雷格安插在宫内的人,听的便是袁洛星的命令。
是她心生连环计,派人把心蓝扔到那枯井中,半月后,再命人假装途径,发现那一事,给当时痛失孩儿的慕汐瑶一记重创!
这些女人,好歹毒的心肠……
默默按捺下心中痛楚,粉乔强挤出一丝伪装的笑,“德妃姐姐肯认罪,我佩服非常,只宫有宫规,国有王法,并非你一句‘一命偿一命’就能算了的,你求老王爷做主,不是与人为难么?”
“宫规?王法?”
慕容嫣站在高处轻视的望着眼下发生,冷冷嘲笑,“若真有王法和宫规,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
粉乔回视与她,不再遮掩。
“是你们咄咄逼人在先,不与人活路,你们夺了皇上所爱,皇上让我为我的主子讨回公道,天经地义。”
她是粉乔,但她也是淑妃!
她戳破了这天窗,把话讲得明明白白,她们能奈何与她?!
慕容嫣哑住,粉乔收回淡薄的目光,先是望了心如死灰的冷芊雅一眼,再看僵愕得不知所措的袁洛星,还有她身旁同样满面惊愕的袁正觉。
徐锦衣起身来,对着老王爷拱手一拜,再做了个请的姿势,只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老王爷,不如随下官出宫小叙一杯吧。”
“好一个‘清官难断家务事’!”
袁正觉勉色嗤笑道,“右相抽身的动作倒是快。”
“不然怎办?”徐锦衣还对着睿贤王作躬身的动作,闻言勉强回头来满目惆怅道,“下官不得左相大人那么多顾虑,左相想把所有人拉着趟这浑水,那还有句话道:冤有头债有主。”
“你——”
“老王爷,请吧。”
徐锦衣不理会袁正觉了,执意想将祁铮带走。
若再有人拦他,恐怕他连那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都讲得出来。
这些年宫里的恩恩怨怨,朝中哪个不是耳清目明心中清楚?
如今时候到了,皇上要你们填命,与他相干啊……
祁铮又怎会不晓得袁正觉的心思?
他会回宫这一趟,全是在这半载之余,他的乖孙女儿,明月郡主祁紫涵多番修书于他。
祁紫涵身为明王妃,每日见祁明夏忧虑皇上所作所为,不得已,才想把祁铮请回来主持大局。
可今夜,将将闻他入宫,祁云澈就先行一步回了太极殿,有心躲避,已是给足他脸面。
当下见这一幕,朱雀暗卫亲自现身,禁卫军归那名不正言不顺的淑妃调遣,更在众人面前亲认,她就是慕汐瑶身边的婢女又怎样?
她就是要为主子报仇又怎样?!
祁铮唏嘘,摇了摇头,对袁正觉道,“本王已是有心无力。”
那个祁云澈,已非他当年踏遍天下找寻的七皇子了。
而这大局,更不可能凭他一己之力扭转。
放下手中杯,他起身来,环视了众人,最后对粉乔道,“你主子得皇上一世独宠,就是死也瞑目了。”
可那故去之人早已不在世间上,杀光了世间人,又能如何呢?
结局篇(十二):血债当以血偿
祁铮与徐锦衣一走,这偌大的牡丹相辉楼前,大局竟是由昔日那废后的侍婢所掌控。
成排的灯笼散发着温润的光,绘在灯笼上的牡丹花盛放得各有姿态。
四婢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禾。
曾经粉乔还笑言,将来伺候姑娘的婢女都取一个牡丹花的名字,让姑娘成日都被花儿们团团围住,不闻花香,却闻花语妲。
可如今,只剩下她一人了……
“烦请鬼大人向皇上通传一声,老臣要面见皇上!!”袁正觉还不死心,看向执剑在手的鬼宿恳求道。
求他有用吗?
是他下令将此封锁,他此生就只听祁云澈的命令行事。
是皇上要她们的性命啊……
袁洛星笑得惨淡,兀自按下袁正觉躬身抱拳对着鬼宿的手,“爹爹无需为此烦忧,横竖不过一死,我终归是大祁的皇后,没有给袁氏一族蒙羞!”
她的爹爹乃两朝宰相,为官几十载,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岂能对个小小的禁卫军统领低声请求?
袁正觉得女儿搀了一把,又闻她话语凛然,少不得老泪纵横,“有女如此,为父甚是欣慰,只不过——”
转眼死死将目光定在粉乔身上,他道,“自古立后当以‘贤德’为先,你为主子报仇没错,可平心而论,能者居其位,说句自谦的话,假使老臣没有能力做这个宰相,定会亲自向皇上请辞!试问,慕汐瑶何德何能当得起大祁的一国之母?”
“我家主子当不起,你的女儿就当得起?”
粉乔盈盈转身,轻慢的冷笑着,悠闲的漫步起来。
“我主子慕汐瑶,是当年皇上还为云王时,用八抬大轿迎进王府的。因为你们一句‘当不起’,就生生忽视于此?就因为她在你们眼中不具‘贤德’之名,才给你们借口对她屡屡迫丨害?哈,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当朝左相对她苦口婆心,她粉乔又何德何能?!
“左相大人对我这一番说话,也不过是因为你袁家尊贵无比的嫡长女小命捏在我的手里,依着我看,她也不具皇后之能,左相大人,你说这当怎算呢?”
站定在那张凤座前,她毫不犹豫的坐下!
整片楼前响起谁倒抽凉气的窒息声——
那些伴在各位妃子娘娘身边的宫婢早就被这一幕骇出一身冷汗。
奈何她们走不得,只好硬着头皮候在此,除了在心里祈求主子平安无事,别无他想了。
可这淑妃,不不,这前废后的侍婢,她竟然如此大胆,她竟然……坐在了皇后娘娘的凤座上!
袁洛星立刻被她此举激恼得凤仪全无,恼羞成怒的破口大骂,“你这贱婢!!那岂是你坐得的位置?!”
她张牙舞爪的就要扑来,却不知又从哪里窜出一人,极快,极迅猛,蓦地挡在她跟前,众人连他是从何而来都没有机会看清楚。
再定眸,人已站至皇后的跟前,宛如难以攀越的山。
毫无表情的脸,身上无法令人察觉一丝一毫的生气。
与人只有一个讯息:再向前一步,死!
他与那拦住德妃求死的人穿着一样。
他们,都是祁云澈的暗卫!
粉乔面上泛出畅快之意,儿戏一般的享受着坐在凤座上的乐趣,对她挑衅道,“这个位置本该是我家主子慕汐瑶的,如今她不在了,哪个坐不是一样?你都坐得,我凭何坐不得?”
袁洛星气得周身抖个不停,楼前只闻她一人怨毒的尖叫和咒骂声。
处心积虑想要坐上的凤位,这份至高无上的殊荣只能属于她!
一扫片刻前的端庄之态,皇后的风范荡然无存。
粉乔乐不可支,再问,“左相大人,你望是我似皇后一些,还是您的女儿更似?”
袁正觉顿时无言,复杂的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像个疯子,想要出言劝阻,开口却无声。
还要他说什么呢?
他原还心存一念,若能见得皇
上,或是……
可倒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眼前这个淑妃是皇上亲自封的,她做的所有,都是皇上的意思。
“左相大人没有话要说了吗?”
见他神色间忽明忽暗,沧桑的老脸上变化何其精彩,两朝宰相?!
粉乔对他嗤之以鼻,“分明是你们一个个自私自利,竟冤我主子一个‘不贤德’的罪名,就要她死?!莫不是在这宫里心善便是罪过,那好,恶有恶报,如今我得机会为她报仇,我够毒辣,你们终于晓得怕了,便来同我说大道理?!”
起身来,她步步走到袁正觉的面前,昂首对他冷然道,“左相大人,枉你为两朝重臣,难道你还看不明皇上的心思?”
凑近到他耳边,粉乔得意又阴森的说,“世间除了我家主子慕汐瑶,谁都不是祁云澈心目中的皇后,那是他最爱的女人,他唯一爱的女人,你们害死了她,必当是要千倍万倍,血债血偿。”
袁正觉如遭雷劈,怔忡又震惊!
耳边一字一句更是清晰,他简直避无可避!!
眨眼的功夫,粉乔又作端立的姿态,任由身后的袁洛星发狂发癫的对自己咆哮,她不理会,只漫不经心的对着满面惊恐的袁正觉言道,“索性,今日还没轮到你们。”
就是他们想死,那都是不可能的。
罢了,她一挥衣袖,“皇贵妃患了失心疯,吓坏了皇后娘娘,倾凤宫的奴才们是怎么做的?还不把你们主子扶回去好生安抚伺候?”
那些素日里伺候在袁洛星身边的人这才闻声反映过来。
匆匆忙忙,又小心翼翼的绕过那拦着他们主子的暗卫,不管不顾,连拉带拽,嘴里说着劝解的话,将人往倾凤宫那处拥。
这会儿人心里已然在为自己打算,明日该往哪个宫里钻,该向哪处送上银子,以求活命。
拉扯中,袁洛星的发髻也松散了,往日娇美的面容上只剩下憎极,恨极,仪态全无的叫嚣着。
以为如此就能将她摆布,如此就能让她怕?!
她才不怕!
慕汐瑶已经死了,只于此她是赢了的,她是祁国的皇后,祁国的皇后是袁洛星,是她袁皇后!!
袁正觉望着女儿疯癫的模样,怎叫一个痛心疾首……
难道是他错了?
先帝病薨,密旨现世,谁也没想到先帝属意的皇子竟是祁云澈。
那一时冷家的大军围了京城,提及阴狠毒辣的祁煜风,莫说其他文武百官,就是袁正觉都不得不在私心里承认,贤明如祁明夏,深谙如祁云澈,都比祁云澈更适合继承帝位。
大局已定,他不能让袁家衰败在自己的手中。
故而他毅然弃了长姐与同他有血缘之亲的二皇子,转投天命之所归的祁云澈麾下。
尽管如此,袁家仍旧受了重创,难均三大望族之衡。
将女儿送进宫是上上之选,谋夺后位势在必行,一直以来,他都不觉得这是错的。
他一心想让袁家立于不败之地,却忽略了最关键的……
龙心难测。
得淑妃一语,他才恍然大悟。
竟是他一手推波助澜,助女儿除掉了皇上最心爱的女人。
都说帝王无情,可若是帝王有情呢?
“淑妃娘娘!”
猛然顿步,袁正觉向粉乔笔直的跪了下去,苦苦乞求道,“谋害前皇后,以至后宫不安,一切都是老臣的罪过,老臣愿意一力承当,还请娘娘向皇上转告!”
说完,摘了官帽,他深深的大拜下去。
这一举总算让袁洛星安静下来。
她目瞪口呆的望着她的爹爹,先是无法反映,便是在顷刻后,她惊声尖叫,怒火冲天的咆哮,“父亲!左相!你怎能对她跪?她何资格让你跪!给我起来!我以皇后之名命令你!!不准跪她!!!”
袁正觉心意已决,脑门贴着地砖,转过脖子哀哀看向女儿,他只得摇头。
是他错了,他大错特错
!!
粉乔面色冰冷,毫无动容与同情,这些人怎听不懂她的说话呢?
而今他们能做的只有等死而已,没有皇上的允许,就只能在恐惧中活着。
“你们有什么资格讲条件?你们的命又能值几个钱?还是你们认为,只要效仿皇贵妃,闹一出一心求死的大戏,就能解脱了吗?”
回身仰头向高楼上看去,粉乔对那白衣飘渺的女子诡谪一笑。
“皇贵妃娘娘一举勇气可嘉,可惜有勇无谋,你以为你真的能死的这么容易?你以为你纵身一跃,便可以逃过所有?”
慕容嫣站在上面许久,是有些累了。
形容如疯的袁洛星,屈膝下跪奢想求全的左相,还有貌似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冷芊雅……
她和他们都不同。
“我累了。”她轻声的说,“落不下眼泪,不晓得惧怕,对这世间也再无眷恋。”
放眼将这被夜色笼罩的恢宏华丽的宫殿望尽,慕容嫣神情里只有厌倦。
倏的,不知她想到了什么,随之呵声笑了起来。
那婉转却如同谁在低声悲泣的笑被风逐一吹散,苍白如纸的脸容上漾起凄凄鬼魅的表情。
她道,“我知道金珠妮是袁洛星的人,狗儿将将入宫,急需做些许事讨好主子,我便对她暗示了一番,让她给嫣絨下了合欢蛊。那个叫做雪桂的冰美人,是我亲手将她从城楼上推下去,呵,她当时竟还想与我同归于尽,简直自不量力!还有那叫做心蓝的,她的死本与我不得什么关系,不过德妃妹妹的把斌是我做了顺手人情,随心情给了袁洛星,哦对了,你们可知道素来端庄得体的德妃妹妹落了什么口实在我手里么?”
“我自己说!”冷芊雅站了起来,姿态傲然,哪怕是错的,她也错得无怨无悔!!
她环顾周遭,那一双双向自己望来的眼,目光皆是不同。
夜色甚浓,弦月极美,只可惜如今再没有人与她琴箫和鸣,笑谈风生了。
“我爱上了一个人,这有何稀奇的?哪个规定宫里的女人都要爱皇上?”冷芊雅理直气壮,语气里都是质问。
“他是我爹爹手下最得力的大将,是这世间我唯一爱的人,我本可以与他私奔的……”
可她是冷家的人,入宫为妃不过时局所致,谁也无法改变。
“我入宫不久,他便娶了妻,将当日我与他互换的信物退还,不想就是因为此!”
红了眼眶,冷芊雅含泪瞪视慕容嫣,“不想因为此,被你紧抓不放,毁我清誉,更重伤冷家!”
抬手左手,她将云袖掀开,露出那粒刺目的守宫砂,“我自认清高,既已选择入宫,此生必是为我冷家而活,儿女情长不过烟云罢了,根本不足成为要挟我的把斌!想要要挟我冷芊雅,你们配么?”
她说着再向粉乔看去,道,“心蓝那一事我本可拒绝,皇上迷恋你家主子与我本无关,后宫争斗不休,时逢慕家涉与张家一同作乱,皇上若极力保你主子,怕是会激起民怨,我便纵了一纵……罢了,终究人是我害死的,人人都将他当作皇上,当作天,可他是个人……”
纵使她心系天下,将自己当作后宫里唯一的对祁云澈臣服的忠臣,却疏忽了去保护他最爱的人……
所以,她也该死。
说完了,冷芊雅惨淡的笑,“我知,今日还未到我,既还未到我,我便不再此打扰诸位的雅兴了。”
一身孤绝,她往自己的宫殿步步行去。
不过就是等死而已。
待冷芊雅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中,高楼上的慕容嫣发出厉鬼般快意的神采,“所以今日该我死?”
她早已等之不及!
不想粉乔却道,“今日乃吾儿大宴,皇上有心容你们多活几日,你们却不知好歹……”
话音落,慕容嫣蓦然惊动,双眸随之瞠大!
皇上不允她死在这天?她偏要逆他的意思!
命是她自己的,她想哪时死就哪时死!
纵身轻盈的一跃,众人揪着心亲眼望见她身子已悬在空中,白衣飘摇,残酷而优美,却又在千钧一
发之际,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道把她拽住!!!
只见她腰间如同被什么锁住,整个人身形向后拱成弓状,连她自己都未及反映,便被拖拽回去。
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尖叫声!
啊——啊——啊——
一声声令人听则毛骨悚然。
她死了吗?
不,不会死的,因为皇上没有允许啊……
黑夜将所有都淹没了,骇然了人心的尖利哀嚎很快就消失,再无半点回响。
静默。
只有毫无感情的禁卫军将这里严守,只有左相哀莫大于心死的麻木,只有袁皇后越发颤栗得厉害的等待,只有,淑妃冰冷的笑意从唇边淡淡漾起……
谁也不敢用力呼吸,谁都不敢将视线从高楼上移开。
一定不会结束,可同时,谁又在极力渴望祈求着结束。
就在这无声无息的反复折磨里,终于!伴随着铁锁摩擦的声响,慕容嫣被人从里面抛了出来——
像是一只失去骨架的白色纸鸢,胜似孝服的白衣上染了斑驳血迹,她被抛出,坠落,却因锁骨两端被铁链勾住,从而高高的悬吊在楼上,轻微的摇摆不止。
众人心惊胆战着这一幕,再睁大眼看去,慕容嫣双臂脱臼,如此看上去如同不得肩膀,诡异又丑陋。
她的下颚也被捏碎了,口齿难以合拢,像是被扔到了岸上的鱼,难看的张着。
原本她已痛得昏死了过去,得这一落一扯,伤口处鲜血汨汨,她被巨大的痛楚摧残恢复意识,发出痛苦的哀嚎……
痛过之后,她极力挣扎着,扭动着,可随着她每次轻微的动作,更巨大的痛楚就会将她淹没。
如今连咬舌自尽都难。
最后她能做的,便是用那双流出血泪的眼狠狠的瞪着高楼下的每个人,用她怨毒的目光诅咒她们……
粉乔将念儿重新抱回怀里,一手逗着她胖乎乎的脸颊,逗得她咯咯直笑。
小公主哪里会晓得才将发生了是可怖的事,对她而言,世间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袁正觉仍旧跪在地上,闻得那阵纯澈无邪的笑声,叹息道,“娘娘已为人母,何苦造这杀孽……”
粉乔头也不抬,将他的说话置若罔闻,她轻声慢语的说,“你们都看到了,这就是违抗圣意的下场,左相大人,袁家乃三大望族之一,支系繁多,光是本家上下就过千人,我在此奉劝一句,皇后娘娘身为一国之母,理应做好表率之用,君要臣死,臣才能死。”
袁洛星实在想效仿慕容嫣,只会陪上灭族之灾,比她更加凄惨千百万倍!
最后,粉乔向挂在楼墙上那残破不堪的人望去一眼,她眼底晃过一丝索然无味之色,“将她挂回自己宫里去吧,放在这里委实碍眼了。”
……
一场大雨毫无征兆的降临,伴着滚滚惊雷,雨水放肆冲刷着巍然的皇宫,掩去所有被血染过的砖墙和痕迹。
太极殿,冷绯玉仍笔挺的跪在外殿,是连刘茂德都有些焦心了。
他自作主张拿了碟点心,跪在旁侧请定南王少许用些。
冷绯玉目不斜视,声如洪钟道,“刘公公且放心,本王常年在外行军,七天不食都是小事一桩!”
他哪里那么容易死?就算他要死,自会死到远出去,不会脏了这地方。
鬼统领复命之后,已过了两个时辰,依着他杵在这里,貌似皇上不也没有用晚膳么?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牡丹楼那边传来的消息他也晓得了,可他就是有这点倔脾气,非要皇上放了他冷家的人!
殊不知,此时的祁云澈正被梦魇所扰,而一行黑衣人自雨夜中来,呼啸着,只为一个目的——
弑君!!!
结局篇(十三):朕用一世太平来换…
外面一片电闪雷鸣,他却在梦里。
祁若翾在和亲途中命丧东临州,消息传到江南烟雨城,十二说,他要争皇位。
冷绯玉对汐瑶讲的那套道理,字句珠玑,她委实受用。
遂,他取了她一支蝴蝶钗做信物,却不知,另一支亦早就不在她的手里妲。
祁云澈静静的看着,他就那儿,然而谁也不知他的存在,包括那个世间的‘自己’。
时日如流水,在他眼底如白驹过隙,如走马观花。
是连他都觉得,这一梦太长,太久……
他竟有隐隐的担心,可否还能从梦中醒过来。
原本,他是沉醉在这个梦里的。
可当他逐渐望着汐瑶不断做着与那个他背道而驰的决定,不断的……想要远离他……
难以言喻的窒闷将他久久缠绕。
分明耳边听得见大作的雷声,分明他知晓有谁闯入了太极殿,外殿已然兵刃相接,杀得激烈。
他努力撑了撑眼皮,却是被桎梏在与她有关的那一处,醒不过来,逃不出去。
逃?
他竟然想逃了?
不是的,他只是不想见到她远离自己,哪怕他人在这处,和那个‘祁云澈’毫无关系。
她重活的那一世,真的要与冷绯玉在一起?
“你相信这世间有真情吗?你可相信,两个人会真心实意的相爱,一生一世?”
“你给不起,不是吗?”
“我不知这世上可有,就算有,也不确定自己能否得到,但我所知道的是,若入了皇宫,便只有勾心斗角,争权夺利,我想要的,连追逐都无从说起,而王爷你将来会拥有整个天下,后宫佳丽无数,她们都会爱你敬你的,你可愿意——”
放过我!!
傍晚的斜阳染红了那片山林,她与他相对,他站在远处,总是相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再也无法靠近。
最后,他看到‘自己’转身,说……我知道了。
是不是该就此放弃?
够了,够了……
是谁在对他这样说?或许就是他自己呢?
祁云澈好像不太了解那一个‘自己’,他在梦中愈发矛盾,愈发无可奈何,就算让那个自己得到了汐瑶又如何?
……
太极殿的正殿外,冷绯玉是没想到,他来这里长跪不起,会跪得一群胆大包天的刺客来刺杀皇上!
几番交手,他发现眼前这十几个执剑的全都为女子,招招诡异,倒也不似要杀他,她们的目标,是他身后内寝殿的男子。
偌大的帝王寝宫里,是连半个伺候的奴才都没有,仿佛刻意给谁留下可以钻的空子。
越是与这帮刺客缠斗,冷绯玉越是察觉蹊跷。
这殿中里外均有皇上的暗卫,外面雨再大,这厢动静亦不小,却始终不见鬼统领现身。
深宫内把守重重,想要混进来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刘茂德就更加淡定了,恍如无事一般端正的立在两殿相连处。
放佛只要这群女刺客过了自己这一关,那老东西还能为她们通传一声不成?
再者,他们皇上的武功本就不弱,这几个女人能成什么事?
到底冷绯玉久经沙场,试探过来人之后,很快他就夺下当中仿是领头的剑,反手横在那女子颈间,取她性命轻而易举。
其他人皆不敢大动了。
“哪个派你们来的?”他冷声质问。
便与此时,外殿有了窸窣步声,鬼宿带着羽林军来得刚刚好。
冷绯玉不点破,斜目轻睨了他一眼,这太极殿,里里外外都是古怪!
“定南王只管取我性命便是,问这么多做什么?我既来了,就已将自己当成死人!”那女子说话硬气,挑衅的看了鬼宿一眼,娇笑起来,“若我不死,我还要来,若我死了,也还有人来,你们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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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个牙尖嘴利的。”冷绯玉是听出端倪。
合着这皇宫似她家一般,来了不止一次了,还次次都被放回去?
“鬼大人,身为禁卫军统领,你可有话要说?”
鬼宿不闪不避,挥了手让属下退出殿中,才是一眼淡薄的望过去,道,“末将护驾不利,自会请罚,至于这些刺客乃定南王亲自抓获,王爷按律处置便可。”
他早晓得这夜有人来,再想冷绯玉还在殿中不依不饶的跪着,索性由他们打斗。
经他没所谓的一说,刺客里有女子略慌了神,道,“鬼大人,这回总算让你抓住机会见死不救了?!”
众女眷七嘴八舌,纷纷附和起来。
“我们因何来此,你且心知肚明,你主子既已废了我家三姑娘的后位,人也去了,理应将我家三姑娘的尸身送还,好让我等回去与老太爷交差,如今这算个什么事?”
“莫不是你家主子还顾忌着身份,非要做个样子,以为不伤我们分毫就会得感激?”
“这夜可不是鬼大人亲自设计,让定南王出面?”
“哟,能死在所向睥睨的战神王爷手里,奴家倒是不觉得憋屈,只你主子总是缩在背后不现身,到底晓得自个儿理亏?”
“就是!躲在背后,算什么英主明君!”
听这些个女人一人接一句,没完没了的,冷绯玉真是恨不得都杀了干净!
再听她们竟诋毁起皇上来,怒不可遏的吼道,“放肆!太极殿内,圣驾之前,岂容你们这些妖女胡言乱语!”
“我们胡言乱语?”被他用剑抵着的女子挑眉轻哼,“你不信,问这位鬼大人便知!”
冷绯玉怒目看向阿鬼。
先听她们说话,他是明白了几分。
废后,说的不就是慕家汐瑶那位前皇后么?
又是她!
与南疆一战,还有宫里的腥风血雨,皆因为她一人而起,人死不能复生,枉那慕家两代忠良,最后犯下谋逆的大罪,皇上到底要执迷不悟到何时?!
他在这厢暗自恼火,只听阿鬼淡淡然道,“你家小姐既已嫁了我家爷,莫说尸身,就是她的三魂七魄,都是七爷的。劝你们别再白费力气,宫中禁地,七爷谅你们乃沈家的人,看在你家小姐的份上才几次三番留你们活命,切莫不知好歹!”
又有女子笑道,“不知好歹?你家七爷乃真龙天子,他的妻多了去了,管得过来吗?”
阿鬼不与她多费唇舌,“慕汐瑶的尸身就在云王府,你们有本事就去取。”
一言,激得众女眷咬牙切齿。
那云王府的阵法实在太厉害,这半年来闯了无数次,要是她们有法子,还会来皇宫闹吗?
冷绯玉闻言诧异。
鬼统领称皇上为‘七爷’,便是连皇上都不喊了,他今日搅合进的算是什么事?!
外面得一道惊雷劈下,天都要裂了,正好暂且止住争执声。
冷绯玉狠辣一笑,道,“不是让本王来处理么?这简单,冲撞吾皇,罪该万死,只待会儿劳烦刘公公命人将残局收拾,勿要惊动了皇上,至于今后,来一个斩一个,来一双杀一双便是。”
反正如今这皇宫已面目全非,区区一个禁卫军统领,胆敢利用他冷绯玉!?
他哪里有这份闲心在此纠缠?
眸中杀光乍现,手起,刀落——
便是要先取了就近这女子的性命!
鬼宿面无表情的望着,刘茂德老脸惊愕,还有众女子低呼的声音,内殿便在这时传来祁云澈清淡的话语声……
“放了她们。”
闪着寒光的剑霎时静止在魅玥的颈项上,锋利的剑刃割破了她的皮肤,暖热的鲜血顺势流下,却听一个没有高低起伏,略显疲惫的声音命令道……放了她们。
冷绯玉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并未松手,“皇上是要放虎归山?”
当真和慕汐瑶有关的都宝贝得很,他堂妹的性命还有他忠心耿耿的冷家都可以视如不见?
假使祁云澈想把此当作私人恩怨,那么他断不能再容这些人在宫中胡来!
更不能让阿鬼口中的‘七爷’将整个朝堂颠覆!
遂,他再问,“不知皇上是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命令臣,还是以‘七爷’的身份同本王打个商量?”
刘茂德不禁为他擦了一把汗,阿鬼抱手在旁,眼底盘旋着意味不明的浅淡笑意。
内殿飘出男声意味不明的笑声,像是在笑他勇气可佳,又像是在笑他莽撞。
夹在在雷声当中,清晰可辨。
“你想保德妃性命?”
一语,直让冷绯玉脸色难看至极!
他还能同里面的人打什么商量?
吾皇万岁是祁云澈,七爷也是祁云澈,有分别么?
“进来,你只有这一个机会。”再听这一句,明显是在命令了。
冷绯玉无比火大,又发作不得,僵在原地半响,才是扔了剑迈进内殿去。
……
幽暗的内殿中,一股含着梨花味儿的香丝丝缕缕的萦绕漂浮在地面上。
冷绯玉走进,祁云澈正立于右侧靠墙的书架前。
他欣长的背影绝世而立,几乎要垂散及地的墨发,还有那一身在任何时候都象征着他身份的金袍拖拽了一地,将他与芸芸众生拉出许多远的距离。
他便就站在那里,手中仿佛捧着一物,此刻正望得出神。
这就是他们至高无上的天子,仅一袭背影,都孤绝得让人唏嘘。
以前,冷绯玉从不曾这样觉得过。
那么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他承认云昭帝冷漠寡言,哪怕是在天烨年间,他们时常相处在一处,偶有切磋武艺,可是了解都不深。
这一年来,祁云澈的性子越发阴晴不定,听闻近几个月,更是连早朝都极少。
但纵使这般,国事却没有被耽搁。
而后宫的那些,说到底是因果循环,善恶有终。
连南疆一战,金珠妮本就是个假货,由是这几年,南疆王看准了大祁为百姓不愿开战,屡屡提出无理要求,以冷绯玉为主的这些武将,早就想金戈铁马,踏平苗域了!
想来,还是借了后宫之争为名,才总算开战。
虽说对待贤妃的手段残忍了些,谋害皇嗣其罪当诛,也就不得什么好抓着不放的了。
实在让冷绯玉想要以忠臣之姿对国君劝说,他真真无从开口。
心里正五味杂陈,祁云澈转了身来,将手中的盒子合上,放在旁侧的书桌上,抬首望向他问,“你觉得朕可是个好皇帝?”
这疑问,恰恰是冷绯玉心中所惑。
他虽为武将,但在官场上死素来有自己的一套,更何况问话的人还是当今天子。
“皇上觉得是,那就是。”
大祁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宫里的是非,君臣的恩怨,只是民间茶余饭后的闲谈罢了。
一代帝王的功过,只能由后人来评断。
祁云澈知他心里怎么想,又问,“你身为冷家定南王,认为三大望族鼎足的局面,如何?”
如何?
冷绯玉怔愣,不知该怎么回答。
好还是不好?
若真的那么简单就能全以概论,当中的明争暗斗,汹涌起伏,还有无数的牺牲品,委实太冤屈了。
最后,祁云澈再问,“你想保德妃一命?”
听皇上的语气,像是要与他做个交易?
冷绯玉无法猜度,只好继续默着。
祁云澈移眸示意他,“这个盒子,你且好生保管,总有一天会用到,至于德妃,还有你冷家上下……”
冷家上下……
冷绯玉无法再无动于衷。
他入宫本只为给堂妹求情,不想皇上别有用意,三大家族,
皇上想要改变这局面么?
谈何容易!
他颔首去,抱拳沉声道,“请皇上明示!”
只听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诡谪涌动,却又波澜不惊。
祁云澈道,“冷绯玉,你和你父王一样是个忠臣,朕以一世太平和你冷家上下周全,换你为朕做一件事,你可愿意?”
……
云昭七年,六月,慕容皇贵妃大闹云珍公主满月宴,云昭帝盛怒,将她终生囚于清未宫。
这是广传于民间的说法。
宫里的人都知道,被强行服下保命的灵药的慕容嫣被铁勾穿了锁骨,长长的铁锁一端被千斤巨石压着,另一端拘着她。
因着下颚骨完全碎裂了,每日只能吃流食,不能说话,脱臼的双手也没得人给她医治,便吊在两肩,时日一长,就完全废了。
她的宫里还是那群奴才,小心翼翼的将她照料着。
只因淑妃娘娘一语,你们的主子和你们同生共死,每日十二个时辰,慕容嫣身旁都有人寸步不离的守。
哪怕是贱命一条,活下去,却是人之本能。
她的宫里摆满了明亮的铜镜,无论她看哪里,都能望见自己比鬼更可怕的脸。
日日饱受煎熬,真正求死不得。
没人敢说出去。
先,粉乔偶有兴趣还会到清未宫看看慕容嫣的惨样,可是见多了,也就觉得没什么意思。
死于她而言太轻易,这只是她应得的下场。
十日后,圣驾向东都。
此次除了疯癫被囚的慕容嫣之外,美人以上妃子们都去了,这要是在往年间,一个个不知会得意成什么样子。
可落到今日,光是那路上都足够她们提心吊胆。
之余袁洛星,不得祁云澈的吩咐,谁也不会动她分毫,此时哪怕不理会她,她已然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
……
圣驾抵达东都后,平平静静的过去了一个月。
淑妃依旧占着皇上的宠爱,那些私下里怨毒的诅咒并未让人心期许的‘恶有恶报’应验。
回想一年前,颜氏将将被那颜家公子以画为名,献给皇上。
谁也没想到,后宫妃嫔的噩梦由此开始。
如今皇后娘娘都要对淑妃退避三舍,德妃更深居简出,每日只吃吃素,念念经就过去。
先众人把祸事都归于那颜莫情,可经过这一年,哪怕是大家都晓得她乃前皇后身边的侍婢,也没有那个够胆子讲出来。
众人总算是弄明白了,皇上在为慕汐瑶报仇。
那么,下一个会是谁呢?
……
转眼流火七月将尽,这天发生了一件大事。
自天烨二十九年起,广禹州大旱,天降灾祸,瘟疫接踵而至。
直到今时,西北境仍有许多空城,到处荒无人烟,百姓流离失所。
为了解灾,祁云澈在这些年派去数位钦差大臣,各种法子都用尽了,银响更是填了无数,到这天,总算牵扯出一桩因此而生的贪污大案!
忘忧山行宫的一处地势偏僻的花园里,几个侍婢压根没望见林子深处亭中对弈的二人,七嘴八舌的聊得欢畅……
“私吞赈灾的银响,受贿行私,皇上最恨的就是这个,这回纳兰家这次可真是遭殃了!”
“方才我去奉茶,三贤王正在列举纳兰家的罪状,旁侧右相手里那厚厚的名册里,全是牵连的人,忠勇公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脸都吓白了!”
“唉,这一把年纪了,三代朝臣,还缺这点钱财?”
“你们不知道了吧?这本和选秀有关,可现下后宫里淑妃一人独大,纳兰一族哪个愿意把自家姑娘送到宫里做娘娘?后宫无人,朝前势力单薄,不就只能在钱财上为自己谋个利。”
“我听闻皇太后已经闻讯从霏阙山赶来了。”
“有什么用?!罪证俱在,
这岂是求三两句情能算罢的?!”
“那左相大人就没有说几句话?”
“谁敢呐!避都避不及,况且啊……”
那诸多‘听说’的婢女讲到此,便将话音压得低低的,饶是颜莫歌耳力再惊人,也只能听到她话中提到‘煜王’相关。
八成是想说,当年煜王造反,袁正觉都能撇个干干净净,往年和纳兰家也不是没有争得你死我活过,如今袖手旁观又如何?
对话声越来越小,颜莫歌收回思绪,手中的黑子都捏得发热了,再往棋盘上一扫,坐在对面的沈瑾瑜道,“又和局了。”
结局篇(十四):伊人何处来
这世间,唯颜莫歌和沈瑾瑜坐在一处对弈,会时时下出难得一见的和局来。
旁侧煮茶伺候的魅妆笑盈盈的道,“无奸不商,二公子和颜公子的路数太相似。”
“我却不然。”把那粒黑子一扔,颜莫歌不用她的茶,反让身后的裳音把酒送来禾。
连饮三两杯,他才道,“瑾瑜兄多年不来商贾宴,今年的宴会未始,你却早早的先来了,用意太明显。妲”
沈瑾瑜笑着接过魅妆递来的茶,小品一口,反问他,“颜兄觉得我到这山上来还能有什么用意?”
莫非独独为了沾皇家的瑞气?
他沈家长子惨死,家中母亲如今想起还会垂泪,只这当中端倪蹊跷,不提也罢了。
可说到他表妹汐瑶,纵是顶着‘祁史上最不贤德的皇后’这一头衔,慕家参与谋逆,其后死也死了,何以皇上不将尸身归还?
若非祖父一而再的催促,沈瑾瑜根本不会跑这一趟。
他沈家,躲着大祁的皇族都躲不及!
颜莫歌难得见他神色反复,是有些好笑。
今日在棋盘上,自己仿佛占了不少便宜。
沈瑾瑜长自己两岁,却见多识广,神思沉谙,独撑沈家不见逊色,那头脑更是让颜莫歌嘴上不承认,心底也几分佩服的。
他自懂得有求于人要低头的道理,故而这棋如何都赢不了。
只这头低到一半都不低完全,和局算个什么?
彰显棋艺卓越超群?
“又是为那个慕汐瑶。”说起这个名字,颜莫歌就兴趣缺缺。
“要是她的话,你且回去吧,来了也是白费心思,澈哥心中已有打算,没听着刚才那几个小宫娥的说话么?”
慕汐瑶死了,皇上便也欲疯不疯。
国家天下事虽处理得一如既往,百姓安居乐业,那宫里和朝堂可是水深火热。
不但封了慕汐瑶以前的侍婢做淑妃,逮着作恶的妃嫔惩治毒辣,连哪个大臣只要敢上奏说半句不是,都只有一个下场:拉出去斩了。
云昭皇帝情深意重啊……
沈瑾瑜讽刺的一笑,“这说法诓一般人是可行的,眼下遭殃的是纳兰家,下一个就该到袁家了,皇上以替我表妹报仇为由,做的却是安他祁家天下的大事,这算盘打得……”
何止够响亮?
他笑而不语,摇头再摇头。
天下人都叹祁云澈痴情,他表妹算什么?
红颜祸水?
如何让他沈家咽得下这口气?哪怕享尽一切法子,都要把汐瑶的尸身要回去安葬!
早就料想此行不易,沈瑾瑜不急,喝着茶闲闲道,“我来便是打个照面,莫以为云王府的五行阵天下无敌,若皇上实在不允,我只好飞鸽传书,让京城里的人动手了。”
颜莫歌挑了挑眉,眼中精光毕露,“你敢同皇上抢人?”
“不是我沈家上上下下都不想活。”
听出他话里暗暗威胁的意思,沈瑾瑜更加淡然,“早就凉透的尸身一具,早些让她入土为安不好么?再者……”
话停在此处,为他命薄的表妹唏嘘了声,继而嗤笑,“汐瑶人都不在了,做这些还有何用?”
此言一毕,颜莫歌眼底渗出一抹狠厉,面上仍是笑的,笑谈风生般自若,道,“沈瑾瑜,你上这忘忧山来,若非澈哥命我好生款待,将你晾着你又能如何?你若不想沈家在你手上玩完儿,最好回去劝劝沈禄那不识好歹的老头,早点打消这个念头,慕汐瑶不姓‘沈’,与你沈家更不得太多关系,想要搭上整个沈家,你大可派人去云王府把那一副尸身带走,因此遭逢了灭顶之灾,别怨我没提醒过你!”
起身来,他一拂清袖,正准备走,却听沈瑾瑜不轻不重的笑语,“假使吾皇实在要为此灭我沈家满门,落下个暴君之名,倒是我沈家的能耐了。”
颜莫歌侧身向他睨去,当真动了杀心!
沈瑾瑜再道,“后宫佳丽三千,如花美眷无数,逢三年便要选秀,我表妹一介废后,何德何能?”
“慕汐瑶是个废后,更不配做大祁的皇后,不过——”
讲到此,连颜莫歌都满面嘲讽,“说来也是稀奇,你表妹确实没什么能耐,倒把祁云澈迷得神魂颠倒,本公子虽不屑,可好歹记得他没赠过她一纸休书,她生,人是他的,她死,尸是他的,哪怕她是缕魂,想要魂飞魄散,也得问祁云澈可不可!”
“颜兄,你当真言重了。”
沈瑾瑜还是今日才了,他那性子懦弱的表妹这般得皇上重视。
想起家中时时怒火冲天的老祖父,人活一口气,就算是赔上整个沈家……那就赔上罢……
止住思绪,他轻佻一语,“听颜兄一说,莫非皇上做这些有违天理之事,都是为了百年后能与我表妹合葬不成?”
宫里美人何其多?
随便抓一把来调教,饶是粉乔都能做淑妃,一个废后而已,
一掌拍响棋盘,盘中棋子被震得向四方溅落,颜莫歌大笑,“还真让你说中了,你表妹真是何德何能!”
撂下一语,他走得干脆。
沈瑾瑜僵坐在亭中,半响才是有所反应。
寻望向身旁的魅妆,他问,“为了同表妹合葬?”
魅妆同是一脸迷惑,不确定道,“好像是的吧……”
这皇帝……疯了不成?
……
纳兰一族枉为开国功臣,结党营私,徇私枉法,以至朝中上下贪污成风,置百姓于不顾,置天下苍生于不顾,今,证据确凿。
落日前,一道圣旨下。
纳兰家在朝为官者皆连降***,十年内不与重用,其下牵连官员押入大牢,为首的纳兰鹤被削其爵位,软禁大理寺,回京后交由三贤王与两相共同审理此案。
至于那位还在赶来东都途中的皇太后,圣旨上只言片语未提。
光是这一道圣旨,从今往后,京城三大望族只余其二,再无纳兰鼎足。
九月圣驾回京,三贤王祁明夏偕同两相立刻开始彻查审理,前后历时数月,直至年末,京城以至地方,涉嫌官员多达千余人。
此,为云昭七年举国轰动最大案!
任凭纳兰岚操碎心,也没能力挽狂澜。
……
转眼已入年末。
夜里异常冷,却又不似往日有凛冽的寒风肆虐,平静得叫人心神难安。
这天,是慕汐瑶的冥寿之日。
要是放在天烨年间,这天还是千秋节,皇上的生辰,曾经因为此,慕汐瑶得尽天下隆宠。
看啊,慕家两代忠烈,慕汐瑶沾了皇家的恩泽,皇上为她指婚,将自己的七儿子匹配与她,莫大的殊荣。
这千秋节到了云昭年间便没有了。
无人晓得祁云澈的生辰是何时,晓得的人,也不会想要与他庆贺一番。
曾经那个女人在世时,只有她傻傻的问过,他笑而不答,她便壮着胆子打趣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且还是块万年被冰封住的石头,否则,这人的表情何以会那样少?
后,她又善心大发,将自己的生辰分了一半与他,扬言如此每年到了这时候便可一道乐和,两全其美。
只如今慕汐瑶已死,同她有关的都变成了伤。
琅沁阁内,粉乔哄得念儿睡了,便坐在外院的石椅上饮酒。
月色分外的美丽,清冷的白芒仿佛将世间一切都笼罩住了,薄薄的一层银光,染得视线里的所有都变得几分模糊。
这样冷的天,这样恍惚的夜,用来回忆往昔,彻底伤怀,再合适不过。
正是她半醉半醒间,白鸢自阁外走进,神色颇沉肃,“清未宫来报,慕容嫣怕是熬不过今夜。”
倒酒的动作一顿,粉乔瞬间醒然,问,“可派人去太极殿了?”
白鸢回禀道,“不知,不过我看来报信的小太监还跪在外头,浑身都在打颤,怕是没那胆子去太极殿的。”
粉乔点点头,
思索了片刻,道,“今日是姑娘的冥寿,七爷定不好过,让白蕊跑一趟,先告诉鬼大人吧。”
随后她起了身,面上晃过一丝狠戾,“走,我们去清未宫瞧瞧。”
……
走进清未宫,浓重的药味混着一股说不出的腥腐气息,弥漫在这座宫殿的各个角落。
粉乔下意识的抬袖掩住口鼻,直径来到正殿。
清未宫的三十多个奴才统统跪在左侧,有的已经忍不住嘤嘤低泣起来。
刘太医半个时辰前为她们的主子号了脉,说是……说是今夜难过!
慕容嫣一死,她们也活不成了,怎不哭啊……
那殿上尽头有块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黑色巨石,石上两索铁链缠绕,顺着那铁锁向另一端找去,便见一榻,面目全非的慕容嫣正躺在榻上。
她乱发干枯如草,与脸相近处污垢不堪,因为下颚骨被捏碎,使得她的脸变了形状,下巴不见下巴,凹凸歪扭,丑陋至极。
她的嘴只能永远的张着,鼻子也歪了,配以一双被血丝充斥又无神的眼,空洞凄凉,比鬼还可怕。
那双臂膀和肩头处只得一层皮相连,可笑的是她身上穿的还是她昔日华丽的绛紫色华裳。
无疑,那身衣袍是对她绝佳的讽刺。
虽说那日在牡丹相辉楼上她几乎成了废人,命就剩下半条,可得淑妃一语,清未宫的奴才们却将她伺候得极好。
硬生生的拖着,能活一日算一日,生怕她一命归西。
粉乔站在殿中对她远远一瞥,看到那副尊容,随即露出作呕的表情,不再上前半步。
要不是得人来报,说慕容嫣要死了,她都忘记宫里还有这个人。
算来自五月到今已过去半年多,如今见到慕容嫣的惨样,粉乔竟不觉得快活。
便也是了,他们都晓得报仇没用,便是没用,却还要去做。
执念如此。
报仇,也只是给自己找个活着的念想罢了。
刘太医还没走,见淑妃前来,便与她禀道,“入冬之后,虽清未宫上下仔细着,可任凭再小心,寒气难挡,以至皇贵妃娘娘锁骨伤患处起了炎症,止不住的流脓溃烂,药石无灵,故而……等不到天明了。”
这番话不失为清未宫的奴才们开解,且是说话时已向跪地的奴才那边看了好几眼,想来是里面有他想保的人。
粉乔心思沉了一沉,也不废话,开门见山的问道,“你想保哪个?”
刘太医先怔忡望她!
他都还没开口求情,就……
粉乔只道,“做人要晓得记情,本宫不会忘记曾经刘太医的照拂,如今本宫卖你一个人情,你想保哪个,只管带走便是。”
她说的‘记情’,就是刘太医自己都不晓得。
他哪里会晓得,当年嫣絨被下了合欢蛊,太医院群医各个避重就轻,只道她失了身,不是雏儿,也只有刘太医说了句公道话。
或许是他初入官场,不懂规矩,粉乔倒记在心里了。
得了她的恩典,刘太医忙不迭从奴才里领了一个年轻的小太监出来,双双跪在她面前,道,那是他自幼失散的弟弟,他入太医院当值,就是为了找他。
粉乔听后淡笑不语,挥了手,放行。
末了,她再看向瘫在榻上的活死人。
慕容嫣正也望着她,毫无生气的眼底略渗出嘲笑之意。
就好像是在讽刺她方才的假仁假义。
粉乔道,“人生百态无常,今日乃我主子冥寿,太医道你活不到明日,乃是天意。”
天意如此,让她在这天为慕汐瑶填命!
“至于你们——”再看向那群颤颤发抖的宫人。
“淑妃娘娘……”
还没等她说完,跪在地上的人里忽然有个小宫婢爬到她脚边,对她求道,“娘娘,奴才还不想死,娘娘,您给奴才一个活命的机会吧娘娘,求求您了!!”
她一求,其他人也
跟着求饶起来。
都是家中有老小,等着这点奉银养活,哪个不得苦衷?哪个想死?
粉乔不语,面上一派冰凉绝情,“这是命,谁也无法违逆,你们有什么理由让本宫将你们留下?”
她是这宫里人人惧怕的淑妃,她心狠手辣,怎会放过这些人?
言罢,一脚踢开抱住自己的宫婢,不想那宫婢妥实倔强,翻倒在地,又立刻爬起来复又将她的腿抱得更紧!
她抬起泪痕交错脸来,对粉乔嘶声,“奴才好不容易逃过家乡瘟疾,奴才也有个失散的妹妹未曾找到,她也被卖到京城来了!!奴才也想找到她啊!!!”
这一抬头,粉乔大诧,尤为看到她的脸之后,更是惊愕!
为何她长得这样像——
……
慕容嫣到底还是死了。
那夜里粉乔不顾她最后变得哀求的眼神,撤走了清未宫所有的侍婢,灭掉所有的灯,只留她一人在漫长难熬的黑夜里,饱尝最后的煎熬。
次日,几个小太监将那尸首用草席一卷,扔到城外西郊的乱葬岗。
从此世间再无慕容嫣。
至于后来慕容绝闻讯自中州赶来,祁云澈才下旨昭告天下,皇贵妃病入膏肓药石无灵,仙去了。
造在皇陵里的贵妃墓是个厚葬了的衣冠冢。
还没下葬前,也不晓得是从哪里传出了风声,引得盗墓的狂徒从四面八方涌来,不得两个月,那座墓便因为盗洞太多垮塌了,连死后都不得安宁。
再往后,时日长了,对此人便也渐渐淡忘了去。
……
云昭七年末,十二月二十四。
大雪纷飞,天寒地冻。
这日晌午祁云澈又发了个与汐瑶有关的梦。
一如以往,像是老天在同他说书,和五月间那个雷雨夜所梦到的相连。
已经不会再去惊异和怀疑真假,他控制不了。
梦里汐瑶在南巡回京途中,遭慕容嫣的暗算,幸得那个祁云澈出手相救,月夜下,荷塘中,他吻她,她却给了他一个结实的耳光。
其后那梦境时快时慢,可于他而言,仿佛与她一起经历般,他都能记得清楚非常。
平宁与沈修文大婚,冷绯玉将蝴蝶钗归还于她……
再入云王府,她在其中行得安然自若,最后被宝音用九节鞭追着跑得狼狈……最后,是她在他面前哭得恼火又愤恨。
还在恨着……
十二辰宴,她命悬一线,险些遭逢毒手,将祁云澈惊出一身冷汗。
他想醒过来,却发现自己也被禁锢在那当中,挣脱不得。
最后是千秋宴,父皇本该与他们赐婚,结果……
终于睁开了眼,胸口一阵窒闷,祁云澈撑坐在宽绰幽寂的寝殿里,连呼吸都有回响。
……
阿鬼晓得七爷又发梦了,他和其他死士都望见他在梦里时的苦楚和桎梏,身陷囹圄,最可悲的是,这世上无人敢扰他。
无论他的梦是美,抑或者恶。
一梦后,祁云澈起身离了太极殿。
落雪的天,交错的宫殿间不得多少宫人往来,大雪迷了眼,地上厚厚的积雪没过脚踝,许多年不曾下得这样大了。
他漫无目的的行着,脑中不可控制的想着那梦境,庆幸汐瑶又逃过了一劫。
可是来年她便要入宫做个小小的女官,真是……
不觉叹息,摇头苦笑。
是他多忧了,在那里,有那个祁云澈为她排忧解难。
停下思绪,同时止步,人已站定在太极殿旁侧结了厚厚冰层的湖岸前,他记得登基初年,汐瑶曾跌入这湖中,大抵也是这个时候,大抵,这雪也下得这般大。
抬眼间,他向湖中看了过去,便是这时,他望见那方那一人,一影,何其熟悉……
结局篇(十五):她不过是个替代品
她就站在被冰完全封住的湖面上,一身水蓝色的宫装罩住她单薄的身形,她勾着腰,低着脑袋,像是在找什么。
一步,两步,三步…禾…
凛冽的风雪吹得她衣袂翻飞,摇摇欲坠,发丝都快要乱做一团,可便是这般,远远望去,得她脸貌轮廓,似极了那一人。
只是晃眼一刹,祁云澈的心猛地揪在一起,冰冷的俊庞上都是惊动。
但也仅仅不过一刹,他极快的有所意识妲。
“那是哪个?”
水蓝色的宫装……
他不记得太极殿何时有个这样的宫婢。
跟在他身后的鬼宿闻言,暗叫了一声‘不妙’,心知瞒不下去了,只好道,“幽若,原先在清未宫当差,慕容嫣死后,是淑妃娘娘将她……暂且安置在太极殿外殿做些杂活。”
鬼统领可是一年到头说话都没个迟疑的时候。
淑妃娘娘……
祁云澈侧头轻飘飘的睨了他一眼,“你在帮粉乔求情?”
鬼宿颔首不语,就当是吧。
外殿的杂活无非是打扫,不得机会见到祁云澈,谁想就是那么巧,大雪纷飞的天,这个幽若不在屋里呆着,反跑出来受冻。
慕容嫣死那夜,除了刘太医将他弟弟带走,其他的宫人都被处以极刑。
偏生这个人却被留下了,还带进太极殿。
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明知该让她一道随慕容嫣死了最好,也许是因为那张脸,让他们这些时时脑子清明的人,都生了恻隐之心。
说话间隙,鬼宿已挥手让翼宿去把停驻在冰面上那人儿逮了回来。
幽若还在埋头在冰面上找着她的东西,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身手矫健的人,拎着她几步就回到湖岸边上,明明她已经望见站在前面的人是哪个,却控制不住身形,硬生生的往前踉跄了几步,脚底一滑,扑进厚厚的积雪里——
阿鬼无言的递了翼宿一个眼色,怨恼他为何不把人抓稳。
翼宿很愁苦,从没见过这么笨的宫婢,奈何自己有口难辩,干脆默默向角落移去。
摔了一下狠的,幽若扑在雪地里哼着疼,刚抬起头来,只见一双黑色的靴子近在眼前,靴子上还有金线堆刺的龙纹,她一惊,又把脸埋进雪里。
“奴、奴婢给……皇上请安!!吾皇万岁!”
她整个人摆成一个‘大’字……请安。
寒风在耳边呼啸,回应她的是祁云澈止不住的闷笑声,好像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委实忍不住了。
这笑声沙哑低沉,但确是由心而发,与人一种难得的畅快之意。
皇上竟然在笑。
幽若感到不可思议,她再度把头抬起来,面前的男子已然蹲在她的面前。
天……
她第一次那么近看皇上。
世人都说皇族里出尽天下美男子,眼前的云昭帝,怎生得气宇不凡,俊逸风流,尤为浅浅勾起的薄唇,尤为弯成玄月的星眸,分明的五官可与风雪媲美,可堪日月同辉……
俊朗的面庞,隐隐透着高高在上的贵气,清冷,仿佛一尊神袛,谁也逾越不得。
他是这个世间上最高贵,最无匹的男人。
不觉,幽若就看呆了。
她在看他,他也打量着她。
两双眼眸相对,这样近,近得让旁人见之暗自惊心。
已经太久没有人如此胆大妄为的盯着自己看了,而她这张脸容,与祁云澈方才那远远一瞥猜想无差。
真的很像。
只这张脸要稚嫩许多,一如十年前的她,一如,他梦里的那个她……
“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长得很似一个人。”他缓缓启唇,问。
声如寒冰,含着丝丝沁入骨髓的沁凉疏离,与他方才笑时截然不同。
幽若这才回过神来,想起眼前男子的身份,看他的眼神收敛了许多,更透出少许惧意。
怔愣了半响,她后怕的将头点了点。
祁云澈仍笑着,轻一挑眉,“你像哪个?”
幽若不知他用意,更听不出问话里是喜是怒,想起慕容嫣可怕的死相,想起老宫人同她说皇上的阴晴不定,她唯有求救的看向鬼宿,希望鬼统领救自己。
阿鬼得她望来,却不语,站在祁云澈身后,很是默然。
这会儿他心底也有纠结,那天他赶去清未宫时,正好看到这小宫女祈求粉乔饶她一命,不想那张脸很是惊人,之后呢?
粉乔哪里还下得去手,他竟是鬼使神差,没有出言反对。
把人安置在太极殿外是刘茂德的意思,对此他们都三缄其口,没有哪个敢说不得存有私心。
明知道不可能,却又存着一点期念。
此时人终于被发现了,结果如何,她是生还是死,已不是他们任何一人能够决定。
“朕在问你的话,你看阿鬼做什么?”祁云澈淡淡的,冰封的俊庞上不乏笑意。
幽若确定鬼统领不会说话了,才低声道,“回……回禀皇上,皇贵妃娘娘说,奴婢长得像、像先皇后……”
“那你自己觉得呢?”
她觉得?
“……奴婢不知道。”
她神色艰难,答得也艰难,拧着的眉头怎么也舒展不开,满脑子想的都是眼前的帝王暴虐的事。
祁云澈继续问,“你在清未宫当差?”
幽若老实巴交的点头,“奴婢年初才入宫,负责打扫清未宫的后花园,先也常有宫里的老人私下议论奴婢的样貌,可是奴婢问了,她们又不说,后来有一天,皇贵妃娘娘发现奴婢,就把奴婢留在身边……”
那时她还以为自己得了主子的赏识,什么红人啊,吃香喝辣啊……
皇贵妃娘娘对她可好了,不但不让她再做粗活,还亲自教她读书识字,连琴棋书画都不吝相授。
她以为在宫里的五年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哪知小公主满月宴上发生了那件可怕的事。
想到此,幽若不禁伤怀起来,不晓得哪里来的勇气,她忽然问祁云澈,“皇上,你为什么要囚禁皇贵妃娘娘,还要对她用……”
“放肆!”不容她说完,阿鬼怒斥,“这些岂是你一个小小的宫婢问得的?”
祁云澈不恼,淡声到了句‘无妨’,又问她,“慕容嫣对你很好?”
幽若不假思索的点头。
“那你曾有想过,她为何对你好?”
这倒把她问住了。
幽若只是呆了些,并不笨,想了一想,她小心翼翼的望着祁云澈说,“因为奴婢长得像……先皇后?”
说完,她‘咦’了声,像是察觉了什么,又兀自说道,“难道因为我长得像先皇后,皇贵妃娘娘才对我好?那她对我好岂不就是另有所图?可是……”
她呆头呆脑的说着,再望得面前的男子一眼,他的身份提醒了她,于是后面的话死活被她咽回去。
祁云澈都听了一半,哪里肯会将她放过?
“可是什么?”
她小脸苦哀哀的,哭都哭不出来。
入宫不到一年,清未宫里天翻地覆,皇上暴虐,淑妃狠毒,究其前因后果,都与那位先皇后有关。
那日淑妃要她们为皇贵妃陪葬,只因她不想死,无意中想起前日听几个姐姐私下说起淑妃的身份,她急中生智,利用自己的脸貌,才冲出去放手一搏。
结果真的让她活下来了。
那时她只求活命,事后怕还来不及,都不敢多想其他,其实,她无形中就有了意识。
也是到了这会儿她才后知后觉,她的这张脸可以保她一命,也可以让她丢掉性命!
难怪那日第一次进太极殿,刘公公会特别叮嘱她,让她要懂得比别人安分守己,如若不然,会死得很快。
难怪,鬼大人不会帮她求情。
她死还是活,都由眼前的人来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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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默念了一遍‘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幽若细声的问,“皇上,你会杀了奴婢么?”
祁云澈微愣了下,反问她,“你很想死?”
她陡然一僵,“不不不、不想!!奴婢不想死!!”
“你犯了宫规?”
“没没没……没有!奴婢入宫来一直尽心侍奉主子,连老嬷嬷都说奴婢很听话。”
“那朕为何要杀你?”
“……”
她哑了。
祁云澈笑意更盛。
对话进行这里,阿鬼看出七爷对她起了那么几分兴趣,她的小命应是保住了。
不,应当说多得她长了一张与慕汐瑶六七分相似的脸。
只这几成似,能让七爷在这一时的笑,比一年的还要多,已经很了不得。
罢了,他也向她问道,“外面雪这么大,你在这里做什么?”
幽若还沉浸在莫名不知生死的对话里,直觉她刚才在自掘坟墓,但听鬼大人一问,她才想起一事。
别扭的转过脖子往身后冻结成冰的湖面上看去,委委屈屈的说,“她们把我的玉佩扔到湖上去了,我要找回来。”
“她们?”阿鬼疑惑。
她这一身宫装已向其他宫人昭示,她乃太极殿当差的奴才,自要比其他宫里的矜贵些。
听她这番说话,竟有人欺负她?
祁云澈再问,“什么玉佩?”
此前来时,确实望见她站在湖中找什么。
幽若不敢隐瞒,道,“奴婢乃广禹州成县人,原本还有个妹妹,奴婢与她一人有半块玉佩,是爹娘当年定情之物,西北大旱,奴婢的爹爹为了活命,把小妹妹卖给一户人家换了两石粮,后来奴婢的娘遭疫病去了,奴婢就逃了出来,听说那户人家来了京城,奴婢就……”
听她做一个‘奴婢’右还是一个‘奴婢’,战战兢兢的,如同望见初时的慕汐瑶,似又不似,委实变扭得很。
阿鬼替她说道,“她一路乞讨入京,涉世不深,就被囚了,险些卖去北境,就在那时,皇太后下旨彻查她身边的老嬷嬷贩人那件案子,机缘巧合,与她一道被骗的女子都侥幸得救,其后宫中选婢,皇太后又开了恩典,索性把这干险遭毒手的女子都收入宫中,调教后分到各宫各院。”
幽若则去了慕容嫣的清未宫,之后便这样了。
阴错阳差,冥冥中注定了般。
鬼宿能允了粉乔,将她放在太极殿,也是早就暗自将她身份查了好几遍。
这点,祁云澈不问也知。
年初与纳兰岚有些相关的那件案子,他还记得少许。
皇太后身边的老嬷嬷利用职务之便,对外道招入宫伺候妃嫔主子的宫婢,实际是将那些如花的妙龄女子卖去北境。
纳兰岚素来看重脸面,祁云澈便顺手卖了她个人情,此事全权由她做主,最后倒是了结得漂亮。
凝着幽若,他若有似无的笑笑,说,“你运气倒是不错。”
她也干巴巴的笑,老是想问,皇上到底会不会要她的命。
既然都说她运气不错了,她应该不会死了吧?
鬼宿接着问她,“将才你说‘她们’把你的玉佩丢到湖中去,她们是哪个?”
听语气像是要为她出头般。
自然了,她在太极殿当差,虽等级一样,身份却比其他宫人高出好几截,胆敢有人欺她,与冒犯皇上无异。
这群胆大包天的***才!
说回玉佩的事上,幽若又犯难了,低下头支支吾吾,“是奴婢不小心……”
“想好了再回话。”阿鬼看穿她有心隐瞒,故意唬她,“欺君可是死罪。”
听到那个‘死’字,幽若吓得魂都快丢了,再不敢隐瞒。
“是与奴婢一起入宫的秋儿,我们入宫前同是落难,她有个结拜姐妹和奴婢一样在清未宫当差,皇贵妃娘娘仙去后,只有奴婢还有小东子不得殉葬,秋儿心里
有怨,所以才……不过她没有坏心的,她只是生气,等她消了气就没事了。”
她还为别人求起情来了?
鬼宿冷笑,“把你的玉佩扔到湖中,你要是掉进湖里,命就没了,你还怎么找你失散的妹妹?她那叫没有坏心?”
幽若没话说……
她向来安分守己,在清未宫时皇贵妃娘娘虽对她好,也不得与她说太多话。
以往宫里那些老资历的姐姐们也常有说起鬼大人,都说他沉默寡言,她却觉得他问题好多,唉……
正哀怨着,鬼宿还问,“那个叫秋儿在哪里当差?”
“罢了。”未等她说开解的话,祁云澈从她跟前起身,淡声吩咐,“去帮她把玉佩找回来。”
他说‘罢了’,就是不追究了?
幽若大喜,忙不迭再度把脸埋进雪堆里,“谢皇上开恩!谢皇上开恩!”
祁云澈垂眸望她那趴在雪地里难看的姿势,又见她手指冻得紫红紫红的,意味不明的问道,“你不冷么?”
幽若懵了懵,皇上在关心她?
抬起头来,却只得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在风雪中越发变得模糊。
鬼宿探手把她拎起来站好,没表情的盯着她看了半响,道,“从今日起,你不用打扫大殿了。”
幽若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要被赶到别处去,刚张口,鬼宿道,“往后你就在皇上身边伺候。”
说罢,替她将肩头的雪沫拍了拍干净,他转身,之余也不知是在命令哪个,说,“去把她的玉佩找回来。”
她还没反映过来,凌冽的寒风里似乎听到有人极其不情愿的叹息声。
再向湖中看去,不知何时,那冰冻的湖面上多出三道黑色的身影,身形矫捷得无法形容,极快的交错掠过,他们在帮她找玉佩……
那些是传说中皇上身边的暗卫吗?
……
那日天黑之前,果真有人将幽若的玉佩找回交还她。
之后,如鬼宿言,再没有人喊她去打扫大殿了,而是伺候在圣驾身边。
平时只消端茶送水,粗活与她毫不相干,就连淑妃娘娘来,对她都温和有加。
她知道这一切都与她的脸貌有关,但又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们待她不似其他宫婢,看她的眼神依稀透着半分恭敬和探究,恭敬是因为先皇后,探究是好像担心她有什么不轨之举。
鬼大人私下答应过她,会帮她把妹妹找回来,她心中感激,之余,又害怕……
可是怕什么,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皇上不似传闻中的暴戾,寡言倒是真的,对她仿佛比对其他人多一些。
闲暇的时候,皇上偶会与她说几句话,隔三差五的晚膳前,还会纡尊降贵的与她下一盘棋。
她很笨,总是落错子,皇上不责怪,耐心的教了她一遍又一遍,还……允许她悔棋。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她慢慢的觉得,其实皇上是个很温柔的人,虽喜怒甚少,不表语言,却对他人宽容有加。
他很怀念先皇后。
而她,只是先皇后的替代品。
宫中由此起了流言,往她院子里送礼的人越来越多,都说她要做娘娘了。
这日雪后初晴,梅园绽得极美,刘茂德命她挑几只开得好的,送到琅沁阁去。
粗作一算,自上回在湖上遇到皇上,已过去将将半个月。
再有不到一个月,就要到上元节了。
琅沁阁与宫里的其他地方都不同,这是先皇后所居之处,幽若对此想不明白,皇上根本不曾让淑妃侍寝,别的娘娘就更不消讲了。
那么为何会把他最看重的先皇后的故居赐给淑妃呢?
还有小公主,若淑妃娘娘真的是先皇后的侍婢,那她又与皇上有了公主,这……
“这年梅花开得真好。”思绪被一个和煦的声音打断,说,“你且起身回话吧,莫要跪着了。”
幽若应声站起,置身琅沁阁的正厅堂,抬眼间,淑妃颜莫情坐在正中的阔榻上,一身富贵,手里握着一支她亲手摘的红梅。
她微微笑的望她,“幽若,你是不是心中有很多疑问?”
结局篇(十六):第二位废后
疑问?
看向居中而坐的华贵女子,她是当今高高在上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淑妃。
宫中的人都怕她毒辣,百官恨她迷惑皇上,但其实,并非是传言中那样妲。
原先幽若知她乃大祁富商颜家小姐,唤作颜莫情,皇上南巡时,她幸得一夜恩宠,因此怀上龙嗣,那颜家大公子又有通天的本事,商贾宴上以画献人,据闻皇上十分高兴,当即就封了她淑妃…禾…
云珍公主可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一个孩子。
幽若听那些女官们私下说得还少了?
小公主身份尊贵非常,没准将来要做她们大祁的女皇!
然而凭她在太极殿当差这半个月见来,皇上夜夜独眠,淑妃娘娘偶去请安,也只有君臣之礼,不曾逾越半分。
要说疑问,幽若满脑子的想不通。
颜家二小姐只是淑妃的另一个身份,小公主满月宴那日,许多宫人都亲耳听到她说,她乃先皇后身边唯一活下来的四婢之一,名字叫做粉乔,她回到宫里是为了给先皇后报仇!
可是啊可是……
幽若为之困惑的实在太多了!
淑妃娘娘既是先皇后的婢女,为什么会有皇上的孩子?难道为了报仇?为了一个淑妃的身份?
假使是这样,先皇后泉下有知,一定不会为此感到好过。
而凭她在太极殿侍奉皇上这些时日,她也不相信皇上会真的宠幸淑妃,那么——
蓦地!
一个可怕的想法在幽若脑中形成,将她吓得一身冷汗……
“怎么愣着不说话?”座上,粉乔一直望着她表情不断变化,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了,不禁,她笑着问。
这个幽若来来回回被阿轸他们查了好几道,看似清清白白不得问题,但终归是她擅自做主将人留下,有些话,她不得不先同她说明。
“是疑惑太多不知从何问起?”粉乔可谓和颜悦色。
幽若却吓得苍白了小脸,忙不迭重新跪好,浑身打着颤道,“娘娘、娘娘,奴婢没有疑惑,什么都不想问,什么都不想知道,求娘娘不要杀奴婢……”
刚求完,站在粉乔身侧的白蕊忍不住笑起来了,“你这丫头片子怎么胆子小成这样,动不动就以为哪个要你的命。”
白芙暗暗用眼色嗔了她一眼,道,“想在宫里活命,胆子小些是件好事,光是‘不想死’还不够,还要尽心伺候主子,心里拿捏好分寸,不该知道的,哪怕是想都不能想。你知道了吗?”
她的话说得严厉,听似教训白蕊,明着是讲给幽若听,她全都记下了。
白蕊看看地上跪得发抖的人,又冲白芙吐了个舌头,嘴上乖巧道,“奴婢知道了。”
——奴婢知道了——
幽若亦是在心里这般道。
粉乔起了身,亲自将战战兢兢的她扶起来。
她抬头,只见得一张神色温和的脸容。
自从生产之后,粉乔体态更为丰盈,虽她长相可谓普通,然而在气势上,总是凌厉的。
或许这与她心中的仇恨有关。
那么幽若呢?
她以前不知慕容皇贵妃晚上对自己那么好,教她识字读书,教她闺秀礼仪。
自打入了太极殿,伴在皇上身边后,她总算都晓得了,因为她的脸……
可她是幽若,不是先皇后啊!
“淑妃娘娘。”她轻颤着,祈求着,“您告诉奴婢,奴婢该怎么做……”
被恐惧和茫然充斥的心里,此刻只有一个声音:活着,活着,我不想死!!
粉乔对她柔柔的笑了,“你只要记得四个字——安分守己。”
……
幽若离开琅沁阁时,粉乔允了她两件事。
一件,为她找寻失散在外的妹妹。
一件,保她在宫中五年平安无事。
只要她安分守己,
这两件还是能为她做到的。
待那人儿几番保证罢了,心惊肉跳的回太极殿复命去了,白蕊在旁没劲的叹,“胆子怎小成这样?我看就算粉乔姐姐没有特地吓她一吓,她也不敢生出风浪来。”
阁中不得外人了,白芙再不收敛放开了训斥道,“主子说话的时候哪儿轮得到你插嘴?我看你就是胆子太大了,先那一举都够杀个千刀!”
白蕊不以为然,往粉乔身旁凑了凑,如找了座靠山,狐假虎威的故意气她,“白芙姑姑,消消气,有些事情按着规矩来行不通!”
若事事都得讲宫里的规矩,这淑妃娘娘当不当也罢了。
她说在理上,白芙想不认也没法,只得道,“就你生了一张利嘴,也罢,待下次塔丹城主来是,求七爷做主紧要的把你嫁了,我们都落得耳根清净!”
粉乔应和,“说得不错,让你在宫里委实屈才了。”
“可不是么。”端茶进来的白鸢逮着机会也跟着笑话白蕊一回,道,“宫里可最容不得心直口快的人了,你要不得这琅沁阁照拂着,小命早丢了千八百回。”
“我又不是别人。”白蕊洋洋得意,“深宫幽怨,不过嘛——”
她绕到白鸢跟前,主动把茶具接来,先给粉乔倒了一杯,又不害臊的给自己倒了一杯,吹着凉,说,“我想来就来!”
她就是要在这里放肆!
其他女子只好摇头笑她孩子心性。
不得外人时,琅沁阁里便是如此相处,宛如宫里的世外桃源。
饮了半盏茶,粉乔忽而幽长的一叹,眉间都是惆怅,“想来就来……我怕的是有些人最后却是不想走。”
“你担心幽若?”白芙问。
几个小的看不出,她看得出。
那个幽若看似呆头呆脑,可当粉乔问她心中可有诸多疑惑时,她只暗暗想了许多,最后定是想到了关键。
否则,怎会求人不要杀她?
她有那样一张脸,把人摆在七爷的身边,不说要取代了哪个,那是全然不可能的。
只纳兰家倒了,最后就该到袁家。
等到仇人都死光了,七爷要怎么活呢?
放下茶杯,粉乔叹息声接连不断,“这件是我自作主张,我想假使姑娘泉下有知,定不想七爷过得这样辛苦,有个替代当做念想,缓一缓,或许就……”
或许就不想死了呢?
“七爷来望过念儿一次,从他眼中,我看得出是有期想的,姑娘与他从前有过一个孩儿……”
只要坐在这琅沁阁内,粉乔无时无刻不在怀念曾经的日子。
饭后品茶,闲话家常。
七爷与姑娘下棋对弈,嫣絨在旁伺候着,雪桂总会端来亲手做的爽口的点心,她和心蓝则在一旁插科打诨,张嬷嬷便笑骂她们没大没小。
回不去了。
因为回不去才痛苦。
“这个幽若除了脸貌,连性子都像姑娘,总让人想护着她,听阿轸说近来七爷开怀了许多,可是我又怕物极必反。”
替代,终归只是个替代。
故而她才特意对幽若说了那番话,只望她做到心中有度。
“莫要多想。”白芙安慰粉乔道,“慕小姐在天之灵,定能体会你的心意,况且现下,幽若的生死已经无法由你做主。”
“怎能不多想,且不说她还有四年就能出宫,怕到了那时,她要出宫,七爷不允,我心里又要替我家姑娘难过了。”
千愁万绪都化作淡淡一笑,最后粉乔自嘲了自己。
希望她没有做错。
……
太极殿。
才是未时中,天色却沉沉的,像是下一刻就会完全黑尽。
幽若从琅沁阁回来,一路上都失魂落魄的,也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被她自个儿揣度出来的那些给惊到了。
刚迈进光线黯然的大殿,刘茂德勾腰驼背的站在靠外面的那处,满面端着急色,见她来了,立刻
唤身旁的小太监把热茶交给她。
“皇上醒了,快去上茶。”
幽若愣了下才应声,接过托盘,就麻木的往里面的寝殿走。
自她来之后,端茶送水的活儿便都成了她的分内事,因为她张了一张和先皇后极其相似的脸……
一个人行在宽绰的宫殿里,只有脚下的步声做伴,冰凉而孤独。
这是作为帝王需要背负的么?
可纵使他是一国之君,却连心爱的人都无法拥有,这个皇帝做来有什么意思呢?
刚想罢,她又恍觉这想法太大不敬,忙摇摇头,打消了去。
实则也怨不得她,四季如一日的帝王居所太冷清,外殿的宫人虽多,可是真正能够常年在皇上身边伺候的,只有鬼大人和刘公公。
如今,多了一个她。
哦,不对,前些时候的晚上,皇上看了一张折子后,忽然启声唤了个名字,话刚出口,房梁上就落下一人来,足尖点地,丁点儿声响都没有发出,轻盈的跪在皇上面前,候命。
当时幽若都看得傻掉了,这就是传言中那些隐在暗处的暗卫么?
许是她太闲得慌了吧,思绪到此,她莫名抬了脑袋往头顶看去。
这一看,发现高高的殿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如最死寂的深夜,如稠得要淹死人的浓墨,压抑,窒息,还有说不出的诡异,登时将她包围……
那殿顶的梁上正好是有人的,只幽若根本看不见。
井宿蹲在一处懒洋洋的打呵欠,见着她从外面走进来,心神恍惚的样子。
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紧了面皮,像是在下什么决心。
这会儿子,她干脆还停下来了,仰头朝他这里看来。
发现他了么?
应该不是。
她在下面傻愣愣的看,他在上面不明所以的望,越见她那张脸,越觉得别扭。
一个慕汐瑶已经够让七爷伤怀,死了也就罢了,现在又来一个,脸长得似,性子也似,又傻又笨,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又要来祸害七爷一次?
也不知道阿轸那媳妇到底在想什么!
望得半响,他起了作恶的心,故意用飘忽阴冷的语气对下面的人轻声的问道,“你在找什么?”
“啊——啊——有鬼!!!!”
伴着惊天动地的尖叫声,托盘反倒,祁云澈用了多年的青瓷茶杯被打碎在地,茶水四溅开,染了黑色无情的地砖。
幽若被吓死了!脸色发白全身发抖,蹲在地上连呼吸都在抽搐。
井宿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心道不妙,才是跳下去补救,“你别怕啊,我不是鬼,你抬起头来看看,你看看就知道了。”
跟前的人儿哪里还听得进去,往后仰倒坐去,连连倒退数步,直到后背抵在梁柱上,才停下。
她把脑袋死死的埋下去,怀抱双膝,不停的重复,“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奴婢会安守本分的……救命……”
井宿急得大汗,上面传来翼宿风凉的声音,“吵死了,打晕扔出去作罢。”
又有哪个好心提醒他道,“七爷来了啊……”
闻得这一声,井宿什么都顾不上了,看看被他吓傻的小宫婢,再看看身后的寝殿,一阵均缓的步声已然靠近。
顾不得那么多了,绷紧了自个儿的皮,脚底抹油,转眼跑得影都没了。
等到祁云澈来到幽若跟前,她还缩在那处,不住的哀求,她还不想死。
是了,这世间上除了生无可恋的人,哪个都还想活着。
近来他梦境频繁。
深宫险恶,皇族之间的争斗无休无止。
汐瑶在宫里亦不可避免。
好在得平宁暗中安排,给了她一个司籍司的闲差。
宫内有袁雪飞、纳兰岚,任凭她不似当初,也不够这两个女人算计,宫外有慕容嫣和张家,紫霄观一劫,没把那个祁云澈吓着,反倒将他惊出一身冷汗。
他看着他们走得越来越近,就像是老天一早的安排,是命中注定的。
他宽慰,又怅然失落得无以复加。
无数次想逃开,那些梦将他牢牢桎梏,他已经无法再拥有了,就算让他看到又能如何?
可是看不到,他却挂在心上不能释怀。
回想梦里的一切会让他痛苦,而每次梦过之后,又难以抗拒的期待下一次是何时。
日复一日的以此折磨自己。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思绪被这阵颤抖的哀求声打算,他定眸看向幽若,不曾多想,抑或者在这一时想了许多许多,开口不假思索的说,“有朕在,没人伤得了你。”
是的,他是祁国的天子,君临天下,难道还护不了一个人?
听到这个沉哑的声音,幽若抬起头来。
他就站在自己的面前,金色的龙袍像是会发光,只要他站在这里,周围都跟之明亮起来。
他是世间的主宰,他的强大无人能敌。
他会让人有心而发的想要依赖。
谁能将他依赖?
“可是……”她哽咽着,明知道不该,还是艰难的说,“皇上,你看清楚呀,奴婢不是……先皇后。”
祁云澈错愕的怔忡,俊庞上露出鲜少的惊动。
望着哪张被眼泪交错了的脸孔,他努力的找寻,甚至是怀疑,终归在相似中望出不同。
“你不是。”他淡声。
几分失落,又几分遗憾。
慕汐瑶只有一个,她而今在哪里,他怎会不知呢?
转身,他向殿外走去,幽若忽然扯住他衣袍一角,如同挽留。
祁云澈回身垂眸望向她,听她跪在地上诚恳的说,“奴婢只是奴婢,奴婢会尽心竭力的服侍皇上,陪伴皇上!”
她想安慰他,告诉他并非什么都不曾有?
“只要朕不杀你,是吗?”
幽若僵若木鸡……
唯一的心思竟然就这样被看透了。
祁云澈摇头,淡薄的笑意是苦涩的,“放心,朕不会杀你,只要朕活着的一天,你都不会死,你是幽若,不是她。”
……
正逢冬日,芳亭阁外那株连理树光秃秃的,向四面八方伸展的枝桠上只得稀疏的枯叶点缀,说不出的凋零。
祁云澈站在树下默然而立,久不曾移开半步。
鬼宿站在远处候着,宫中日子十年如一,无论祁云澈去到哪里,他所要做的便只有跟随。
刘茂德则不同了,此刻他站在他的旁边,左右叹着气,堆满褶皱的老脸上忧心忡忡。
“唉,皇上成日沉浸在梦里,这可如何是好啊……来请平安脉的关太医说,皇上常年郁结,心疾成病,倘若再这样下去,不出三五年,定会有咳血之状,再后而……”
鬼宿闻言不语,心里也跟着叹了一声。
若然是哪个能劝好的事,又哪里有那么轻而易举……
抬步向前,他走到祁云澈身后,“爷,外面寒气重,回吧。”
这一声倒引得祁云澈发笑,“你们都担心朕会早早登天?”
他还以为,他忠心不二的长随会先问他,这日发的梦是怎样的。
伸手扶上面前粗糙状似枯竭的树干,裂开的树皮里,藏着不易让人察觉的生机。
就在这颗树下,汐瑶怨恨的说,我希望今生,来世,下下世,无论轮回多少次,永远都不要和你有关系!
她恨的是他,永远失去了她的祁云澈,而非陪在她身边,时时将她保护,又时时藏着自己心意的祁云澈。
总有一天她会发现这份心意。
那个祁云澈早就与他没有关系。
他预感那天很快就要到了,到那时,她就会拥有她向往已久的情,他相信那个与他无关的祁云澈做得
到。
而身在此处的他唯一能做的,只有……
“传朕旨意。”思绪间,他缓缓开口,“袁氏执掌封印两载,恃恩而骄,忠奸不辩,有失妇德,难立中宫,特黜其皇后封号,贬为贤妃,谪居揽星宫。”
做皇后很容易么?
然而要废掉,更容易。
结局篇(十七):世间最痛
废后的圣旨下得十分突然,怕是连近来极其安分的袁洛星都不曾想到,皇上到底还是对她发难了。
恃恩而骄,忠奸不辩,有失妇德,难立中宫……
明知她今日在宫里举办赏梅宴,六宫妃嫔齐聚立政殿,那刘茂德捧着圣旨当中宣读,连这点脸面都不曾留…禾…
说她恃恩而骄,还不是他假意对她盛宠?倾星阁亦非她求他所建,这宫里的女人无论拥有什么,都需他给,她们才有妲!
他是她的夫,是她的主宰,他对她好,难不成她还要不知好歹的拒绝么?
皇后之位是她应得的,这两载她何曾忠奸不辨?难道任由奸妃祸乱后宫是她的错?!
最最让她伤心的是那则有失妇德。
执掌凤印后,袁洛星事事亲力亲为,自认比那总是藏在琅沁阁的慕汐瑶能耐千百倍,祁云澈对她百般宠爱,她以为那都是真的,以为是自己的努力让他回心转意。
谁曾想一张圣旨,她成了大祁第二位废后!
顾不上妃嫔们对她投来的各种复杂目光,要笑就在心里笑吧,她会记住的!
直奔太极殿,她要找他说个清楚!
她没有恃恩而骄,没有忠奸不辩,那有失妇德与她有何相干?
她乃袁家嫡长女,嫁与他多年,皇后的位置乃她应得,除了她之外,还有谁有资格?粉乔那个贱婢吗?!!
太极殿外,漫天飞雪,面前巍峨的宫殿却大门紧闭。
袁洛星声嘶力竭的喊着,求着,守候在殿外当差的奴才们将她视如未见。
心中的委屈和惧怕齐齐上涌,她不相信祁云澈对她没有半分情,她不相信纳兰家被连根拔起后,如今到了她袁家!
同时,她不相信的一切都让她惧怕得无以复加。
她害怕,她爱了多年的男人会对她绝情绝义,害怕自己落得与慕容嫣一样的凄惨下场。
她害怕,慕汐瑶死了那么久,这世间却无人能取代她在祁云澈心目中的地位。
尤为此,只要想到此,她就恨得咬牙!
随便谁都好啊,哪怕他不屑于她,只要不是慕汐瑶就好,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吗???
她在殿外哭求着想要见祁云澈一面,她想当面问他,他对她可是真的半分情都没有?
莫非立她为后是为了今日的报复?她不信,她不敢信,更不想相信!!!
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冻得她爬满泪痕的脸刺痛非常,这些却都不如心痛!
依稀,从深宫里行出一人,是刘茂德!
他端立在袁洛星跟前,手里握着拂尘,微微低下脑袋,灰眸对她扫去。
她便是仰着头,眼中带着祈求和期盼,皇上终归会来见她……
“贤妃,回吧。”刘茂德冷冷的说,“您执掌凤印这两年,后宫不安,几位娘娘相继死于非命,比先皇后妃争斗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当中缘由,若深究下来,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如今皇上只废了您的后位,恢复贤妃之位,已是格外开恩,再纠缠下去,得不偿失。”
说完,他转身就走,袁洛星蓦地将他衣袍拽住,哭腔凄凄,“既然刘公公也道皇上对我格外开恩,可是对我还有情分的?”
刘茂德回首轻睨她,笑,“那是自然了,娘娘乃袁家嫡长女,左相大人一生为大祁鞠躬尽瘁,这点情分是当有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那哪里是什么情分?不过是念在她身后的袁家,才对她网开一面?
如若不然呢?
她颤得更加厉害,连呼吸都断续不连贯,她摇头喃喃,“怎会呢,怎会?”
再抬首看向刘茂德,确认般死死的将他盯住,想从他那张垂垂老矣的脸貌上找出他说谎的蛛丝马迹。
可是看了许久,她只望见他平平的神色,还有淡色眼珠子里对她的同情和可怜。
她竟也沦落到被老太监同情的地步?
“不会的,不会的!!!”袁洛星拼命摇着头,精致的妆容早就不复存在,“皇上不会废我的,皇上不会废我的,我是皇后!!我是皇后!!!!”
她撕心的喊叫声被身后大作的风雪掩埋,往日伴在她身边只会阿谀奉承的奴才们一个劲的叠声劝着。
只是废后而已,有何稀奇啊……
再说做不成皇后,还可以继续做贤妃,主子为何这样想不通?
这可比清未宫死状可怖的皇贵妃好得太多!再这样闹下去,若皇上改变心意,将主子打入冷宫,底下的人都要遭殃。
于是一群不成器的乌合之众软硬兼施,想把人拖走,便在这时,从琅沁阁那方向,缓缓来了人。
袁洛星余光望了少许,便下意识侧首去看。
只见到那一行人各个穿戴不俗不艳,素雅清冷,贵气不凡,却是能与傲冷无双的风雪比个高低。
这让她木然被泪水咬得刺痛的脸有了几许与伤痛不同的表情。
她细细的看过去,想将来人看得更加仔细些。
当先的人外面披了一件白狐裘的披风,随着她迈近的步子,那裘披下隐隐露出橙黄的裙裾,边缘用五彩的丝线绣着盛开的百花,花上翩蝶飞舞,与这冬日带来一抹盎然的春意。
这罗裙袁洛星甚是熟悉,这曾经是慕汐瑶自小最爱的花案,她的裙裳里最多姿态各异的花了,尤其是牡丹。
花中之王,一国之后,当如慕汐瑶是也。
这是云昭初年,睿贤王祁铮在百花群宴上亲眼赏了皇后的一舞后,留下的惊天褒赞。
那一时,全天下都以为慕汐瑶会是个贤德的皇后。
哈!
天大的笑话!
猛地推开想要搀扶自己的人,袁洛星站了起来,对来到跟前的粉乔绽出一丝森冷憎恨的笑,“妹妹来给皇上请安么?”
粉乔双手合拢端立,没有立刻回答,她与她正面相对,气色绝佳的面容上云淡风轻。
身旁,白芙出言淡声提醒道,“恕奴婢逾越,贤妃娘娘乃为四妃之末,理应唤我主子‘姐姐’。”
袁洛星怔了怔,按照她以往的性子,早就命人狠狠掌这贱婢的嘴了。
可是如今,她已不再是皇后,她又做回了贤妃,在她眼前的是慕汐瑶的侍婢……淑妃。
在妃位上还高了她半截!
僵滞的沉吟了片刻,粉乔像是在等她改口般,高傲的站在她面前,袁洛星恨极!
是来看她的笑话么?以为这样就能羞辱她?
慕汐瑶都被她一只手捏死了!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婢而已,能将她如何?!
纳兰家一倒,朝堂上众大臣不得不靠向爹爹,就连皇太后而今都要仰仗着,皇上要动她袁家谈何容易?
她与慕容嫣可不相同!
想那般折磨她?简直天方夜谭!
思绪罢了,她对粉乔轻声笑道,“倘若是报仇,不过是将本宫打回原形罢了,看来你的能耐也不过如此。”
“不然呢?”粉乔淡薄的反问,面上眼中全是冷色。
对袁洛星,她何尝不恨?何尝不想她立刻死!
可是死对于她来说都太容易了!
“你以为皇上真的动不了你袁家?你可知世间最痛是为何?”
话止于此,她倏的绽出诡异的笑,抬起手温柔的替袁洛星擦拭脸上的泪痕,“切莫心急,这才是开始而已,后面会如何,等下去便知了,贤妃妹妹,你可要好好的活着啊……”
……
太极殿厚重的大门被打开,殿中的奴才们将粉乔一行人迎了进去,再重重的合上,把袁洛星拒绝在外。
冷风呼啸肆虐,谁的心如死灰?
爱么?恨么?
袁洛星抬起手望向那发白的掌心,纤细的五指尖端被冻得异样的红,曾经他也是紧抓过她的,他握着她的手,拥她入眠,让她以为自己是世间最幸福的女人。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原来,为了一个慕汐瑶,他可以忍受着假装与自己做戏,只为了今日的报复。
袁洛星忽然明白了粉乔说的那句话,何谓世间最痛?
直到今时今日,此时此刻,她才恍恍然,她真的爱着那样一个男人……
“娘娘,回吧,莫要在殿外逗留了,仔细着了寒气。”
身边的人小心翼翼的对她细语,总算因为她之前的话反映过来,就算只是贤妃,她身后还有袁家,还有权倾朝野的左相!
罢了,两个宫婢是想上前扶她,她却粗暴的一呵,“本宫自己走得动!”
如丧家之犬的脸容重新振作,眸色里一抹狠厉重新显露出,她不会就这算了的!
……
不过数日,废后风波便成了旧谈,私下里那些爱嚼舌根的奴才都不屑找个隐蔽的角落畅聊了。
贤妃被皇上晾在一边,不伤不死,不痛不痒。
皇太后从江南休养归来,当先将贤妃唤到自己的宫里去,赏了许多东西,嘘寒问暖,突然变得十分亲密。
淑妃也不曾再出狠招刁难哪个,皇上还是冷冰冰的形容,身边倒多了一个长相与先废后几分相似的宫婢伺候着。
正月十五,上元节,京城放夜十日。
难得这天祁云澈来了兴致,与群臣午宴后,换了便装,出宫。
算起来,除了南巡与每年前往东都,剩下的日子,都被耗费在宫中。
那座皇宫万民敬仰,于他而言,却是难逃的束缚。
行在大街上,满眼的人。
酒楼茶楼里的生意如火如荼,当街的杂耍吸引众多脚步驻足,小贩吆喝着自己的生意,不时还有舞龙舞狮的队伍路过。
到了子时,沁湖边上会放烟火,怕是这会儿去,都不得好位置观赏了。
祁云澈不疾不徐的走在当先,身后得张宿、翼宿、井宿、柳宿和星宿形影不离的跟随。
加上幽若与白芙白蕊,不俗的穿戴和相貌,自朱雀大街来,吸引了不少目光。
这当中,只有幽若最是兴奋好奇。
满街的新鲜热闹,看哪儿都是看不够。
何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伴驾左右,一起逛这繁华的燕华城。
本来她最害怕的淑妃娘娘也一道出了宫,因着淑妃时刻都离不得小公主,大街小巷上人来人往,夜间尚冷,皇上便开了金口,允她先去往云王府,命鬼大人和另一个唤作‘阿轸’的侍卫随身保护。
故此,她轻松了许多。
白芙虽沉稳,但不可怕,况且还有俏皮的白蕊和她做伴。
她发现自出宫后,大家都较为随意,唤皇上为‘七爷’,一如哪个名门的公子出游,她们这些平日在身边伺候的奴才便得了恩典随同游玩。
中间不时插科打诨,皇上亦还会笑谈几句,这让幽若感到无比的自在。
一路走马观花的逛着,众人跟随祁云澈顿步在一家酒楼前。
幽若抬眼望去,这酒楼气派非凡,与周围的比起来,硬是高出许多,里面人声鼎沸,正中宽大的戏台子上正敲锣打鼓的唱说得精彩,再看那招牌——
“凌……什么楼。”她识的字不多,中间一字委实不认得。
听她自言自语,拧眉苦恼的模样,好像是在怨自己:你为何这样笨啊,连个酒楼的招牌都认不全。
白蕊笑呵呵的缠着她的手道,“凌翠楼,那个是‘翠’字,‘翡翠’的‘翠’,有碧绿华美之意。”
幽若点头,盯着那字用手指虚虚的跟着画了画,认真的记下了。
见她这般勤学,白蕊不免向祁云澈叫唤,“七爷,求求您给幽若找个先生吧,让人晓得您身边的人连字都识不全,可是会被那些老顽固笑话的。”
她口中的‘老顽固’指的自然是朝中那些食古不化的大臣。
难得出宫,祁云澈心情不错,闻言笑着应道,“好,既然如此,那这个重任就交给你了。”
因为身边的人不识字,堂堂一国之君就会被大臣笑话,事关国君威仪的大事啊……
白蕊一愣,幽若已然反过来缠着她的手,献媚的喊她‘先生
’,请她好好指教自己。
白芙侧头去掩笑,只道,让她教,怕是诲人不倦。
幽若听出些许端倪,还没问个仔细,白蕊已经作势张牙舞爪,要和白芙一较高下。
众人闹着就进了凌翠楼,小二是个眼尖的,接了井宿扔去的银锭,放光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一转,领着人往最上等的雅房去了。
……
雅房统共有三间,并排相连,正对一楼中间的大戏台,坐在里面居高临下,戏台上的一切都可看得清清楚楚。
居中为主,布置也华丽些,两侧的小间专门供随行的下人休息。
祁云澈独自坐在正中的雅间,只要了一壶上好的茶,幽若和白芙白蕊分得左边那间,好酒好菜摆满整整一桌子,连上菜的小二都道,你们家公子对你们真不错。
楼中叫好声接连不断,戏台上精彩纷呈。
来自北境外的胡人舞娘跳水蛇一样的舞蹈,那暴露的穿着看得幽若脸红心跳,可又实在妖娆美丽,想要移开视线都做不到。
还有间隙的店小二分别上去讲一个好笑的段子,据说能引起客人们笑声最大的小二能得东家红包一封。
好些说得幽若和白蕊笑到肚子疼,眼泪都流出来了,连白芙都端不住沉稳的架子,跟着笑得东倒西歪。
可是呢,当她隔着珠帘向皇上那边悄悄看去,每次,她都只能见到那一张淡然不变的侧脸。
不管戏台上有多引人入胜,无论那些笑话多有意思,皇上总是一个表情。
无大喜,亦无大悲。
他平静的坐在那里,品着香茶,淡眸好似注视着楼中的一切,又好似谁都没看。
俊朗的脸庞高贵得难以接近,同在一层出来玩耍的望族小姐们早在他来时就见着他了。
中途还有胆子大的使了丫鬟来,想邀他待会儿一起前往沁湖,泛舟游湖,欣赏一场盛世烟火。
可是她们谁也不得眷顾,统统被侍卫们拦截在外,冷言冷语的赶了回去。
唉……
幽若在心里轻叹。
皇上不管去到哪里,再是热闹的地方也无法将他感染,孤寂似他与生俱来,这就是一国之君么?
她不小心外溢的落寞表情被白芙白蕊看在眼中,尤为还是在她目不转睛的盯着七爷时!
白蕊用胳膊肘拐了她一下,幽若惊回了神,见两个女子那样看着自己,她自知失态,羞愧得低下头去。
“你们别误会……我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到底这两位姐姐是淑妃娘娘身边的人,她心里还是有半分顾忌的。
压低了声音,她小心的解释道,“只是我想,上元节这样热闹,皇、七爷也会高兴些,方才我与白蕊姐姐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百姓们都在这天出来游玩,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可是他们都不知……”
他们都不知,他们的天子并无所乐。
听了她的话,白蕊白芙对望了眼,同时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幽若想的这些,曾几何时她们也都想过,难受过。
跟随七爷久了,便也晓得他是这样一个人,情绪不多,想要的也不多,得到了定会珍惜,而失去了……也只会恨自己无用。
白蕊很能体会幽若此时的感受。
她趴在桌上向她凑近过去,小声同她道,“以前七爷和小姐单独来过这里,你就当是,嗯……我们做下人的,陪主子故地重游。”
幽若不解,又偷偷瞄了祁云澈一眼,“那岂不是会更伤怀?”
“不得办法,咱爷就是这样。”白蕊摆出很老道的样子,指着下面的戏台,说,“不用想那么多,我同你说,待会儿下面有个叱咤风云的大人物要来变戏法,你可要睁大眼睛仔细瞧着,千载难……唉唉!来了来了!!白芙你快看!!”
话才讲到一半,众目中,那戏台上出现一道亮堂堂的蓝色身影。
结局篇(十八):楼中遇刺
听白蕊兴奋得不能自己的语气,能让时时跟随在天子身边的人两眼放光,那来人定很是了不得。
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幽若也很好奇啊……
急忙看向戏台那处,上面空空如也,方才妖艳扭腰的胡姬们撤得一个不剩,此刻,只独独站着一个穿着蓝色长袍的男子禾。
男子身形欣长,长相颇为斯文,翩翩儒雅,气质不凡,墨发全然束在脑后,如玉般的五官轮廓分明,贵气萦绕与面上,与人说不出的亲和温柔妲。
“长得是很好看,可是……”幽若望了半响,颇为失望,“只见他的行头就知道是个戏法人呀!”
这里是京城,今日乃上元节,满大街的新鲜,变个戏法而已,有何稀奇的?
鉴于他长得好看,幽若又说,“不过他倒是有自知者明,知道天子脚下,老百姓们见识广多,所以才说谁能看出他戏法的破绽,他就赠谁一锭金子。”
白蕊就知道她会这么想,眼神横去,提示她道,“你再多看看,既然他能赠金,说明什么呢?”
“说明他钱多啊。”幽若想也不想。
白蕊有些急了,一扫先前的洋洋得意,再道,“要只是个变戏法的,七爷会专诚来此一会?”
“可你不是说七爷是因为先皇后才来的么?”
那‘先皇后’三个字,幽若几乎是用气息来讲,说时,她还小心翼翼的往祁云澈那处瞄去,生怕他听到,更触景伤情。
白蕊得她反映,也和她看向同一处,见那男子俊容无澜,一袭侧影淡然自若,品着茶,貌似专注的看十二爷变戏法,这才放下少许心。
望回不明所以的幽若,顿时她卖关子的心情也不得了。
“算了算了,我同你说吧,下面那个你觉得长得很好看的人,他是璟王爷。”
“璟王爷?璟王爷……”幽若喃喃重复。
京城里达官显贵如此多,她怎记得清楚。
原本白蕊还以为她说完之后会引起她一阵惊叹,哪想她还是这么呆,根本不知道璟王爷是哪个,不由挫败得连连捶桌。
白芙看着她的样子笑了一会儿,才对幽若道,“璟王乃先皇的十二子,冷家淑太妃所出,亦是长公主的同胞弟弟。”
连串说出来人的身份,幽若总算恍然大悟,“我大祁的有福之人?!!”
“是祈福之人,国师的关门弟子。”白蕊纠正道。
幽若再看去,正见那蓝跑男子正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欢蹦乱跳的兔子,顺手就送给就近趴在台边的女娃儿。
四面的客人们眼睛都睁得老大,明知道被他变出来的盘盘碗碗、花草飞鸟,还有兔子和锦鲤都藏在他那蓝袍里,可偏生谁也没看出他是怎么取出来的。
就这么探手之间,一伸一转,活物已在他手里了。
越简单的戏法越是考究,不令人叹服都不行。
于是叫好不断,后而都忘记了金子的事。
幽若亦是看得眼直,同时心里疑惑,“为何璟王爷会在这里变戏法啊……”
白芙道,“十二爷幼时随国师游历大江南北,天性无拘无束,深得先帝厚爱,记得是天烨二十七年,他学成归来,未急着入宫,便是先在这楼里变了回戏法,当时还请了长公主与七爷一道来看,说是回宫前的演练,自从太妃仙逝后,他每隔两年才回京一次,回来都要先在这里变个戏法,算是对先人的怀念吧。”
这种怀念方式真特别……
幽若没说,只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继续看下去。
虽她生在广禹州的穷乡僻壤里,自从进了宫,对皇族的事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
十二爷母妃是冷家嫡女,当年皇上能顺利登基,全赖定南王的支持。
皇上六岁时被先皇带回皇宫,是交给淑太妃抚养的,与十二爷还有长公主一定比其他皇子亲厚许多。
说起来,外界对皇上身世的猜测至今仍未停止过。
世人对当今天子崇拜又好奇,殊不知他只是个失去所爱,每日沉浸在无法自拔的痛苦中的普通人。
正想着那些被传得神乎其技的闲言碎
语,下面忽然有了***动之声。
一行黑衣刺客公然闯入,手执利剑,二话不说就向戏台正中的祁璟轩杀去!
幽若出神之余,眼睁睁的看到这一幕发生!!
她与白蕊一起急得惊叫出声,就在这眨眼间,井宿和翼宿已落到下方,一人挡去那致命的杀招,一人将祁璟轩护在身后。
藏在周遭暗处的侍卫齐齐现身,和刺客拼杀得激烈。
满楼的客人因为这突生的变故,皆被吓得往楼外逃命,尖叫声四起,桌椅不断被掀翻,茶碗盘子碎裂不断,满地狼藉。
好在刺客是从一层的窗户外涌入,幽若她们身在楼上的雅间,未曾受到丝毫影响。
一波又一波的刺客疯也似的向祁璟轩扑去,不夺他性命誓不罢休,幸而井宿和翼宿功夫了得,近身者皆诛之!
他们被困在戏台上,周遭早已血流成河,残肢断体随处可见,触目惊心,刺客攻不上去,却也无法从这困局里脱身。
见状,祁云澈示意身边的张宿星宿,“你们下去帮忙。”
他声音清淡,全不为此刻动容,茶盏在手,形容更像是在欣赏这场打斗般。
星宿和张宿同是变色,道,“不可!”
今日出来七爷身边就只带了他们四个随身保护,眼下井宿翼宿护着十二爷,十二爷的侍卫和刺客旗鼓相当,纵使他们下去可扭转局面,七爷便落了单。
“不可?”祁云澈显然不悦自己的意思被忤逆。
望见十二被困在戏台正中,随时哪个放支冷箭,井宿翼宿可不一定能护得住。
眉间深蹙,他道,“朕喊你们下去把十二带上来!”
得他微怒的语气,星宿张宿不敢多言,咬牙纵身跃下,加入到纷乱战局中。
这下,祁云澈便只一人独坐在雅间中。
方才简短的对话幽若听得一字不差,白蕊白芙都会功夫,此时纷纷从腰间把寒铁软剑取出,随时做好迎击的准备。
独独她什么也不会,紧张非常的看了下面惊心动魄一眼,又担心的看看皇上。
“你放心,下面那群乌合之众很快就被会被斩干净!十二爷不会有事的。”
看出她眼色里的焦虑,白蕊道,“至于咱们七爷嘛,咱七爷可厉害了,鬼大人他们全绑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
“真的吗?”幽若诧异。
原来皇上这样厉害?
“不过今儿个你是不得大开眼界的机会了。”
白蕊正准备多夸上七爷几句,岂料她刚说罢,忽闻头顶上轰声作响,有人竟用火药生生将房顶炸出个大窟窿!
皎月当空,数名刺客从上面滑入楼中,直径来到她们所在的最高层,准确无误的向祁云澈所在之处杀来——
幽若心都悬到嗓子眼了,但见那男子稳坐如山,当先那两个刺客刚来到他正对面,相隔一道半透明的纱帘,他手中轻轻反转,茶盏被他轻易捏碎,碎片化作暗器飞出,无一例外的击中刺客眉心正中。
举刀的姿势才做到一半,刺客咽气倒下,死得干脆。
幽若看得目瞪口呆,白芙瞪了白蕊一眼,骂道,“乌鸦嘴!”
音落,更多的黑衣刺客从那窟窿里落下,白芙对幽若道了一句‘呆着别动’,协同白蕊一道迎上去,在廊外厮杀起来。
如是危机,幽若哪里敢动?
站在角落里,她双腿打颤,瞠大的眼睛里布满惊色。
长这么大,即便在家乡时见多了瘟疫和死人,可这是不同的。
另一种与死相关的恐惧就在眼前,来得如此突然,前一刻还是热闹欢喜的上元节,这会儿鼻息里都弥漫着血腥的气息。
仿佛随时,她就会命丧当场。
祁云澈仍坐在雅间里巍然不动,心思略有沉吟,先他以为是为十二,可从房顶上进来的刺客显然另有所图。
莫非意在杀他,借十二引开他身边的暗卫?
未想罢,身后忽闻破窗声,刺客随之鱼贯而入,他回身一望,不止自己身
后那扇窗,雅间左右两边的小间同是有人闯入,他们要杀的人是——
移眸向左边看去,幽若正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喊救命的力气都没了。
在她正对面,刺客高举手中弯刀,当头向她劈去!
看着那明晃晃的刀挥向自己,幽若缩成一团,紧闭双眼!!
她……要这样死去了?
娘,对不起,我找不到妹妹了……
电光火石,只闻刀刃刺入血肉之躯的闷响声,几滴热血溅落在她脸上,睁开眼,她却看到一个墨紫色的宽阔背影。
这背影她何其熟悉啊……
祁云澈单凭右手握住斩向幽若的刀刃,鲜血从他指缝中流出,红得炫目。
“皇上……”她仓皇失措,不禁出声,眼泪跟着掉下。
面前的男子头未回,只淡声道,“朕说过,只要朕活着的一天,都不会让你死。”
言毕,层层骇人的杀气自他身上泛出,幽若不曾望清,近身的数名刺客皆被一股巨大得可怕的力量弹开,还未倒地就气绝身亡。
楼下,身着黑甲的精兵赶到,冷绯玉下令,“斩杀刺客,保护皇上与璟王爷!”
……
丑时三刻。
皇上微服出巡,在凌翠楼遇刺的消息早传遍了京城,放夜被中断,全城戒严,连沁湖边上的烟火也不准放了。
这个上元节,幽若过得惊心动魄。
脑海里反复都是在楼中祁云澈大开杀戒的狠厉模样。
暴虐的杀意震撼了所有人,以至于最后那些刺客只顾着逃命,然,哪里会逃得出去……
直到刺客全都命绝于他手,他才停下杀戮。
离开凌翠楼时,璟王爷和定南王都用一种相同的眼神看着幽若,复杂得难以言喻,重重忧虑,似望她,又似在望另一人。
依稀,她仿佛意识到今日的祸事是自己引来的……
之后去了云王府,不见淑妃娘娘,倒是鬼大人早就闻讯,派人去就近的关府把关御医接来。
因为替幽若挡下一刀,祁云澈的右手血肉模糊,上药包扎许久后还血流不止,怕是一个月不能握笔。
定南王雷厉风行,无需多做交代,已派人细查此事,制止丑时尽了,府中无人再进出,该走的都走了,耳边总算静下少许。
起先幽若跟着众人来到此,就自个儿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站着,不敢乱走乱动。
但见个个都有事做,她帮不上忙,至少别再添乱了。
心里到底是对自己有所埋怨的,不会武功也罢,第一次出门就闯了大祸,还害皇上受伤……
夜深,鬼宿命众人退了,她正欲跟着白蕊一道走,却听祁云澈语气淡淡的叫道,“幽若,你留下。”
……
正厅里只剩下幽若与祁云澈二人。
她站在靠近门边的角落里,与侧靠在榻上的男子相隔几十步,远得连脸貌都快看不清。
祁云澈还穿着那身带血的锦袍,右手上缠着纱布,掌心处渗出少许鲜红。
合着眸,他似在小憩。
幽若不知他留下自己的用意,只当她闯祸了,索性走到厅中跪下请罚,“皇上,对不起……”
睁开眼,祁云澈睨向她,“你反映倒是快,不过朕不觉得你有哪里对不起朕。”
她满脸都是歉疚,“要不是奴婢,皇上就不会受伤。”
说罢,祁云澈无奈的笑起来。
他说她反映快,还以为她猜到今夜的刺客是谁派来的了,看来是他期望过高。
“你可知那些刺客因何而来?”
他问得突然,幽若一呆,凭预感不确定道,“因为奴婢?”
见祁云澈眼眸一弯,她更加茫然,“为何啊……”
罢了她立刻有所意识,“难道是奴婢长得像……先皇后?”
如此就要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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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看看她吗?”祁云澈忽然问道。
她微微一僵。
见谁?
先皇后?!
未与幽若缓和片刻,祁云澈起身直径行了出去,经过跪在地上的人时,道,“跟朕来。”
……
这个上元节过得委实不得意思。
皇上和璟王爷在凌翠楼遇刺,京城不但不得放夜,还戒严了正正二十日。
弄得人心惶惶,晚上大街上除了比往常多出数倍的巡逻的神策营侍卫,那些华美的花灯全成了孤芳自赏的装饰,任凭人有千万个胆子,也不敢去赏。
待到戒严取消,已是二月初六。
都立春了,腊梅凋零,寒气渐退,刺客风波逐渐平息,到底是那个要刺杀让百姓安家乐业的皇上,背后主使还未被揪出来,已然被淡忘……
清晨,难得皇上这天想起要早朝,幽若不用在跟前伺候着,便缩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睡懒瞌睡。
这院子是刘总管特地分给她的,离太极殿极近,还有几个平日在外殿做打扫的小宫娥伺候她,人前人后脆生生的唤她一声‘幽若姑姑’,她年纪本不大,说没有得意,那是骗人的。
卷着被窝,她半梦半醒正安逸,忽而听到外面有脚步声靠近,接着是对话声。
同住在院里的柳儿正在打水,见来了一位面生的姑姑,看穿着比自己等级要高,便上前施了礼。
来人颇和气,话语声里都含着笑意。
自报了来处,原是揽星宫里贤妃的人,名唤莲初。
一听这大名,莲初姑姑宫里谁人不知?当初袁皇后身边最得力的红人,倒是把柳儿惊了一惊,忙重新作了礼。
莲初道,因着上元节那件事,贤妃娘娘心系龙体安危,又自知两载未尽其责,不敢贸然求见皇上,于是只能使了她来,希望能从幽若那里得知一星半点,安了主子的心也好。
柳儿却道姑姑还没醒……
“柳儿,我起了的。”屋里传来幽若的声音。
说来真巧,这一天她等得不长不短,总觉着该是这几日了,人来得正好。
……
莲初兀自进了屋,打眼瞧去,这屋里一应俱全,件件摆设都精致不俗,且都不乏贵重,心里已有计较。
再见着幽若披了件外披就行出,本是该笑盈盈的与她客套寒暄,一见她那外披比自家主子用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即有些不快。
“姑姑对我的外披有什么想法?”
幽若开口直接,说着话走到软榻边坐下,一身慵懒。
罢了又对外扬声,喊柳儿沏茶来。
通身都是主子的派头,看来传言不假。
听她口气不善,莲初常年跟在袁洛星身边,自早习惯嚣张跋扈,索性也不假客套了,“幽若姑娘这外披瞧着珍贵,倒不像个奴才用的,我自是多看了几眼,你莫见怪。”
“姑姑眼色当真不错,不愧是贤妃娘娘身边的红人。”
淡淡的回了一句,幽若又先开口,毫不客气,“姑姑是想替贤妃娘娘打听皇上?若是这般,还请姑姑回了吧,我身为御前女官,要是人人都想借我的人情,我的脑袋就没处搁了。”
“我家娘娘不过是想知道皇上龙体可好,你……”
“皇上龙体自有太医院精心呵护,贤妃娘娘该使你去太医院问才对啊。”
“幽若!你莫目中无人!”
三言两语,莲初被她激怒得彻底,“小小一个御前女官,娘娘问你话是看得起你,你倒还给自己端上了。”
“承蒙娘娘看得起。”幽若轻笑,支起身子来,她满面都是不屑,“劳烦莲初姑姑特地走这一趟,我若不把自个儿端得高些,怎对得起那些太看得起我的人?”
莲初一疑,“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烦请姑姑代为转告,承蒙贤妃娘娘关照,让她提醒了我,我这张脸用处何在!”
结局篇(十九):
这一天打早,皇上都还没下朝,莲初姑姑已经来回在宫里绕了大半圈。
她莲初奴随主贵,即便袁洛星如今不再是皇后,那身后还有袁家,还有连皇上都要仰仗两分的相爷,哪怕是去到万寿宫,皇太后那儿都对她和颜悦色。
不想,一个小小的御前女官敢给她闭门羹吃禾!
气冲冲的折回揽星宫,袁洛星已经起了身,此时她正坐在华美的妆台前,打量镜中素颜的自己妲。
她身上穿着半透明的红色寝衣,广袖和裙摆边缘开着大朵大朵的芍药花,点滴岁月令她体态不如成婚那时纤细苗条,却又因着丰盈,多出几分成熟女人的妩媚。
披在身后那一头墨发如丝如缎的垂过腰间,她五官仍旧精致,含着秋水的眼眸碧波荡漾,润泽的樱桃小口是她最满意的地方,可,那个男人却从未吻过她……
曾经,她还以为得不到他的心,至少要让他迷恋自己的身子。
这么多年了,起初她与慕汐瑶斗,入宫后与慕容嫣还有其他女人斗,而今她最忌惮的两人都死了,她活了下来,然而那凤位,祁云澈却只让她坐了两年。
辰时刚至,天才将蒙蒙灰亮,渐有起色。
原本袁洛星也是喜睡个懒瞌睡的人,毕竟自祁云澈登基后,就先荒唐的免去六宫妃嫔向皇后请安这一则,生怕她们任何一个会惊了那胆小认生的慕汐瑶似的。
可后来,轮到她做皇后,两载间每每都在卯时晨起,不曾哪天有过纰漏。
而今她又被贬做贤妃,六宫无主,她起得甚早,连与人请安都不用,难免觉得有些寂寞。
近来纳兰岚对她极好,不时就会唤她去万寿宫闲话小叙,得了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定不会忘记她。
经过粉乔那贱婢一折腾,些许还能入眼的妃嫔死的死,疯的疯……
权衡计较下来,她重新坐上后位的机会极大!
爹爹私下与她过,只要她在宫里安稳度日,莫掀风浪,莫让人抓到把斌,等到恰当的时机,朝中就会联名上书请奏,连皇太后也会帮她说话。
怕是就连祁云澈都没预料到,他自己打破三大望族鼎立的局面,成就了她袁家势力渐大,连纳兰一族也不得不依附过来。
只上元节他在凌翠楼遇刺一事袁洛星根本不知情,但依稀,她也知道自己的嫌疑最大,就算不是她做的,难保人不会想到她的头上。
那件之后,她始终惶惶不安,宫里到处都在说,伺候在太极殿那位御前女官乃先废后的转世,皇上在遇刺当日宁愿自己受伤也要保她,由此可见对她有多珍视。
袁洛星只闻其传言,未曾见过真人,听到这说法,心下是有些慌了。
想来祁云澈为给那女人报仇,连她的侍婢都能想尽一切办法变成高高在上的淑妃,以此方法折磨她们。
哪怕是立自己为后,再废后,都是报复!
这些袁洛星心知肚明,可是过了两年了,金珠妮身首异处陨在异乡,慕容嫣死无葬身之地,冷芊雅将自己幽禁寝宫中,常伴佛前忏悔,而纳兰家更被他亲手毁掉。
最后剩下袁洛星,她求死不得,为了袁氏一族苦苦垂死挣扎,与之抗衡,又要依附他而活。
这样的惩罚,难道还不够么?
接着便是这个从慕容嫣宫里死里逃生,叫做幽若的宫婢了。
袁洛星根本不相信什么先废后转世的说法。
若从其他宫里出来的还好,偏生是慕容嫣宫里的人。
经她多番暗查,那慕容嫣没死的时候,也重视过那幽若的,还亲自教授她琴棋书画,想来多想寻个机会把人献上去讨得龙颜一悦吧!
只可惜还没来得及,皇贵妃倒先稳不住,在牡丹楼大闹了一场。
接着,幽若在慕容嫣死的当晚用那张和慕汐瑶几分相似的脸唬了粉乔,保了自己的性命。
留在祁云澈身边如顺理成章,现而今各个都晓得这幽若姑姑极为受宠,什么风言风语都在传。
为了立她做皇后,皇上打算让她与定南王结拜成异姓兄妹?!
猛地强迫自己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袁洛星眸色一厉,抬首看向镜中,端立在她身
后的莲初问,“怎么样了?”
莲初满腹委屈,回来的路上就酝酿好说辞,得主子询问,她立刻滔滔不绝,添油加醋的描述一番。
那幽若住的院落竟有几个太极殿的宫娥随时伺候,洗脸水都有人打!
她屋里那些摆设就更不消讲了,件件珍贵,随便挂在墙上的字画都出自名家之手。
还有莲初去时,她未起身,懒洋洋的披了件价值连城的外披出来,像是刻意炫耀似的,态度何其嚣张!
从她口中那些不客气的说话,莲初统统讲给袁洛星听,抑扬顿挫的声音,末了还要加一句,“娘娘,奴才可是您身边的人,她这样跋扈,目中无人,俗话说得好,打狗还需看主人,她……”
“够了!!”
未道完,袁洛星蓦地站起来,回身之余信手将握在掌心里的钗狠狠砸过去,怒骂道,“***才!哪个喊你来跟本宫煽风点火的?!”
莲初被吓得连忙跪下,低着头轻声道,“奴才、奴才都是按照娘娘的意思……”
“我的意思?”气势汹汹的走过去,几步来到跟前,袁洛星探手将她拎起,恶狠狠的,“本宫喊你去打个照面,你倒好,就会挑拨生事,到处招惹是非!!”
“娘娘……”莲初打着颤眼泪汪汪的抬起脸看了她一眼,小心道,“您、您是怕得罪……那贱婢么?”
得罪?得罪?!!!
怒火中烧!!
袁洛星爆喝‘我没有’,猛然将人推开,再向她踹去两脚,绝狠道,“打狗看主人,好一个打狗看主人,看来本宫养了一条只会乱叫的狗啊!来人!把她拖下去,杖毙!”
莲初凄厉的求饶声远去,天还未亮,这宫里又要多一缕亡魂了。
寝殿中静悄悄的,其他伺候的宫婢大气不敢喘。
袁洛星气急败坏的大口喘息着,忽而望见镜中的自己,那面貌何其丑陋狰狞,饶是她暗自惊动,眸中波涛汹涌得可怕。
不是这样的……
她曾经美得倾国倾城,她自以为能得尽天下宠爱,她该拥有世间所有的宠爱,包括祁云澈的!
他是如此睿智的人,怎会不知道幽若和慕汐瑶的不同?
就算他不知,他身边那些能人会不知?那粉乔把人送到他的面前是何用意?
不,不对……
心中忽然生出一念,蓦然将她全身刺痛。
祁云澈知道!他知道!可他宁可看着那张脸,看着那假货,睹物思人……
“哈哈,哈哈哈哈……”袁洛星笑了起来,凄惨不堪,狼狈悲戚,倒是将殿中的宫人好一个吓。
那面目似哭非哭,似笑又非笑,空洞的大眼流转着诡异的光,因为方才的暴躁,连带她垂散的长发有着几许癫狂的散乱。
难以言语的可怖。
“你们以为本宫疯了么?”
她喃喃自语,无人敢应。
她才没有疯!
她只是恨!
她对他恨之入骨!!!!
……
下朝,祁云澈将将来到殿外,就见袁洛星着了一身盛大节庆才会穿的礼服,跪在太极殿的正殿外。
二月的天,寒气说退却未真正褪尽,地上冰冷,宫里的妃嫔各个金枝玉叶,怎禁得起如此折腾。
起先还有几个宫人对她好生劝着,见龙驾而至,纷纷跪下请安。
祁云澈正行到她身侧,他面无波澜,低眸,算是给了她一个正眼。
袁洛星抬首,双眼略显通红,像是哭过,苍白的脸容不喜不怒,难得没有对他笑着讨好。
“贤妃,你派人去了幽若的小院?”
只这启唇一语,足以证明他心中孰高孰低。
袁洛星朱唇轻颤,对这个男人到底还是抱着期望的,“皇上可容臣妾解释?”
这宫里死的死,疯的疯,面目全非,满是疮痍,至少她还活着,至少他一时动不得她,那么……可否再容
她为自己争取一二?
这次不用任何手段,只凭她一己之力。
她不相信她还比不过长相与慕汐瑶几分相似的那一张脸!她不相信自己爱祁云澈,会比慕汐瑶少!
至少,莫要让他将自己想得那么坏。
然……
祁云澈对她何其绝情?抬步便迈入殿中,冷漠的背影只留下一语淡语,“没有必要。”
“皇上!”
跪地的袁洛星倾身想追,被鬼宿正正拦住。
又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只要是他的,都会对她绝情绝义。
“本宫不会回的,哪怕是跪死在这里!”她拒绝任何人相劝。
鬼宿仿佛冷笑,同情?嘲笑?皆有,又皆没有,因为于他而言,亦是没有必要。
刘茂德从偌大的殿中行出,“传皇上口谕,贤妃居心叵测,今后每日,除未时外,不允踏出揽星宫半步。”
袁洛星先是黯然伤神,继而想明白了什么,面容上绽出惊喜的笑来。
他囚了她,终归给了她一丝期望。
……
自那日之后,贤妃每天未时都会跪在太极殿前,风雨无阻。
为此,袁正觉心痛的煽动群臣联奏,为女儿求情,为此,纳兰岚以太后之名相挟,祁云澈皆不为所动。
她那一跪,便跪了数月。
每日的未时,午膳罢了,总会看到一道身影坚定不移的跪在那处,宛如一尊石雕,未时一过,无需哪个多言,她便自觉的回了揽星宫,明儿个再来。
时日一长,进出于太极殿的宫人们早已习以为常,先几日袁正觉还来陪女儿跪上一跪,做个样子,不想袁洛星将他劝走,她心意已决。
无论哪个与她说话,她都听不进。
不管祁云澈有心折磨她也好,至少她每日来跪,他亦可感受到她的真心。
那个幽若她也见过了,长得确实像,但像又如何?
慕汐瑶死了,她死了!
天下除她袁洛星之外,还有哪个能与祁云澈比肩?
皇后哪个去做无所谓,她只想要他!!
……
云昭八年,六月,圣驾前往东都避暑。
临行前的一日,天将暴雨,尤为未时下得最猛烈。
瓢泼大雨狂肆而来,势要将整座城池的污秽冲刷洗尽一般。
袁洛星笔直的跪在太极殿外,还是那个位置,雨水早已将她周身淋湿,飘摇的风雨中她看上去渺小脆弱非常。
为她撑伞的奴才被她轰走了,雨太大,四下不见人影,只有倾盆的雨声交叠,雨滴不断打在身上,竟有些痛感。
她倔强的跪着,身上温度渐失,越发的觉得冷了。
自小,她从来没有为哪个这样轻贱自己,可她认为值得。
哪怕留存一丝念想也好。
她总是期待着有一天能以诚意将他打动。
就在这时,殿中有一影缓缓行出,闯入她的眸中。
袁洛星惊觉抬头,却见是个穿着宫装的女官,那女官姿态轮廓于她早就熟悉,来人竟是她……
只见幽若举步优美的迈出高高的门槛,把手中那柄绘了彩绘的油纸伞撑开,提着裙角,走到她的面前。
蹲下,同时以伞遮住袁洛星,为她挡去片刻风雨。
“贤妃娘娘此举实在感天动地,幽若见外面暴雨不绝,都心疼了。”
听听这语气,再看她那张小人得志的脸孔,袁洛星冷笑,不语。
幽若出来就是为了奚落,见人不开口,她接着再道,“奴婢方才在陪皇上下棋,对弈一回悔了好几步,最后还是没赢,唉……”
她佯作自恼的叹了口气,眼波流转,又露出笑意,“不过还好,皇上说来日方长,只要持之以恒,总会有所精进,奴婢便求皇上每日都与奴婢对弈一次,你猜,皇上可应了我?”
袁洛星还是不说话,只与她相对的眸子里,慢慢的渗透出恨意。
幽若淡淡的撇嘴,觉得她不说话是很淡然无味。
不过不打紧,她自得其乐,“想来让皇上与奴婢下棋,可比让皇上原谅贤妃娘娘要容易多了,故而皇上自是应下了,娘娘,您说您这是何苦?毕竟……”
她抬手自傲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娇笑,“您没有一张与先皇后相似的面皮呢。”
说起这张她曾经主宰她生主宰她死的脸容,此刻她兴趣尤为浓厚。
她好奇的问袁洛星,“听说娘娘与先皇后一起长大,不知娘娘看来,奴婢与先皇后到底有多像呢?是眉眼还是神态?可奴婢又听淑妃娘娘说过,先皇后性情与奴婢全然不同,她说了许多,依着奴婢觉得,一言蔽之,便是太软弱了,其实奴婢先在这宫里也害怕得紧的,可适者生存,奴婢只能狠一些,娘娘您觉得奴婢做得对吗?”
言罢,袁洛星不恼,反倒不屑嗤笑了声,“你以为皇上不知你的心思?你算个什么东西,就算仗着一张和慕汐瑶张得相像的脸能得到皇上一时宠爱,那份恩宠却不是给你的,你永远都只能做个替代品!”
“聊胜于无啊娘娘。”幽若温言细语,状似极有自知者明。
“奴婢自然晓得,可皇上喜欢纵着奴婢,连奴婢说想出来透透气,看看贤妃娘娘,皇上都将这把伞交给奴婢呢。”
他都知道,可他愿意。
他宁愿纵容一个长得像慕汐瑶的贱婢,也不愿多望每日跪在太极殿外心心念念的袁洛星一眼!
何其可悲!
说着,幽若望见她有了痛苦之色,摇头啧啧出声,“上元节那日,娘娘若没有对奴婢赶尽杀绝,奴婢又怎会死死抓住皇上这根救命稻草?”
“那日的事不是本宫做的!”袁洛星激动起来,压抑在胸口的窒闷几欲呼啸而出。
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幽若下意识的往后退避半分,却丝毫不见惧色,“就算不是娘娘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今皇上宠谁。”
攥紧了双拳,袁洛星咬着泛白的唇瞪视她。
幽若一诧,“娘娘在恨奴婢?”
早知今日之事,何必当初所为?
“幽若,你别高兴得太早了!”咬牙切齿,袁洛星不知是被她惹怒,还是在嫉妒。
她浑身都在颤抖,先前还觉周身冰凉,此刻胸腔里却是要烧出让世间一切灰飞烟灭的炙炎来!
恨不得把所有积怨都化成诅咒!
“你所得的一切皆因你的脸貌,要让本宫说,你比慕汐瑶差得太远!连她的丝毫都不如,还妄想做本宫的对手,打击本宫?”
她昂首一笑,虽还跪在雨水浸没的坚硬地砖上,姿态却高傲如云端的神。
“本宫身来高贵,千万宠爱于一身,你有什么?你也配和本宫比?!”
幽若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凝视她,眼色里尽是怜悯,“纵使娘娘万千宠爱,可皇上不宠你,你也只能算做是后宫里的可怜人,仅仅是奴婢一张似了先皇后的脸,就已经将你比下去了,否则,今日陪皇上下棋的人就是娘娘,而不是奴婢了。”
袁洛星一阵虚脱!
只是这样一张脸,只是这一个假货,足够将她比下去。
那么慕汐瑶呢?
她在祁云澈的心中到底有多重?!
盈盈转身到一半,幽若想起了什么,“忘了告诉娘娘,奴婢出来还有一事,明日东都之行,不得娘娘的份,你可知为何?”
袁洛星抬脸看她,被雨水冲得发白的脸上狼狈不堪。
她嚯的开怀笑道,“因为奴婢不喜。”
她不喜,故而祁云澈便将袁洛星从伴驾的名单中除去,便是这样简单。
你可知世间最痛是为何?
生不得?死不能?还是执念太深,求却求不得所愿……
结局篇(二十):不爱我,就去死
七月流火,暑热却不见消退,东都皇族的避暑圣地忘忧山上,不闻夏蝉鸣叫声。
月中,自圣驾到来数十日,除了次日皇上在入猎场前露了面,之后就一直呆在璞麟殿,几乎不曾出去。
流言漫天,私下里沸沸扬扬禾。
都说女官祸君,成日在殿中还不知道是如何勾丨引皇上的。
又多人为左相鸣不平,贤妃娘娘接连数月跪在太极殿外,却因为那女官一言,皇上就将她从随驾的名单出除去妲。
痛心疾首啊……
山下,自京城来的车马将将过了侍卫军的严查,这是自京城来的最后一队车队,里面全是与皇上备用的物件,其实是很少用上的,但规矩在这里,历代先帝都一样,不能轻易坏了。
这便也给了袁洛星乔装前来的机会。
她打扮成六局女官坐在马车里,等待一个机会。
而此时,山上帝王的寝殿中,祁云澈正陷入久违的梦境。
自冬月那此以来,已相隔了半年之久,曾经他对频繁的梦厌倦抗拒过,可当他再不发梦,一天,两天,一月,两月……
他开始渴望重回梦中,甚至在梦里的无力,心口的揪痛感,都让他怀念。
至少在那里能望见一个鲜活的,敢爱敢恨的慕汐瑶。
他想知道在权利的争斗中她能否得偿所愿,是否她与另一个自己再度相爱,一定会的……他相信那个祁云澈不会轻易将她放过。
吃味和计较,期待和抵触,反复的情绪中,梦却迟迟不来,他越发焦躁,不愿见任何人。
直至这天傍晚时分。
先是在宫里,冷绯玉竟做了说客,把汐瑶许了愿的竹笺亲自送还与她,还……替云王说了不少好话。
之后便到了忘忧山,第一夜,她就遭了袁雪飞的算计。
不过这算计说来实在太称了哪个人的心意。
漆黑的房间里,一场对峙,那个祁云澈险些强将汐瑶的身子要了去,关键时,身在戏外的他听到她声泪俱下的说,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那一刹,剜心的痛楚在他体内蔓延开。
他知,汐瑶的这句话是在对哪个说。
后来发生的那些,祁云澈只能看着,嫉妒着并非是他的那一个自己,品尝着被她痛恨的滋味。
曾经一时,他以为让汐瑶回到那个十年前是天注定,天要送她回去与他重新再爱一次,以此证明他们如何都会在一起。
然而祁云澈亦是深深的恨着她的。
恨她死过一次之后才晓得争取,恨她没有在与他相守时坚强果敢些,更恨自己没有将她保护好,亲手把她送给十年前的自己。
画面继续翻转,深夜星空辽阔,她坐在静谧的小山坡上任由山虫啃咬,她对冷绯玉说起前世。
他还在的这一世,却是她回不去的那一生。
她脸容平静,连语气都没有太大的起伏,最后她说,前生,他是我的全部,他不要我了,我便死了。
……
猛然惊醒——
睁眸,高而深的殿顶赫然入眼,一片至深的漆黑,周遭沁冷的微风拂过他爬满细汗的脸颊,胸口的窒闷令他每一次呼吸都是痛!
他醒来了,冰凉的榻上,他还是一个人。
梦境里的画面盘旋翻转于眼前,耳边是她不断的重复……他是我的全部,他不要我了,我便死了。
他不要我了……我便死了……
“汐瑶……”睁着空洞的双眸,祁云澈喃喃自语,沙哑晦暗的声线在空气中摩挲着,轻轻的回荡在无情的寝殿中。
无人应他。
体内气血再翻涌,无形中有什么将他挤压得窒息,难以强忍,喉头忽地腥甜,他撑起半身,冷不防猛地呕出一口血!
“皇上!!!”
立在远处的幽若被吓得惊出了声!
自祁云澈入梦后,她就一直在这里候着,刘公公有过交代,切莫扰了皇上安神。
便是听到他梦呓连连,望见他紧闭双眼痛苦得如同困兽,他想从爬满荆棘的囚笼里挣脱,却只挣得满身的伤痕。
他在梦里吗?那些梦都是真的吗?
汐瑶,那是先皇后的名字。
她分明听到他说,不要恨我……
不要恨我。
语气里满是请求和不舍。
不要恨,他是那么爱她,可不可以不要恨。
举步靠近去,他顺势向幽若望来,一眼,俊庞上先不可思议的惊动,继而是抗拒,不确定,害怕……恨有,爱亦有!
祁云澈的嘴角还有鲜血,分明的五官俊美无匹,却也苍白得近乎脆弱。
幽若被吓到了,在她心里,皇上是这样强大的人。
她见过他嗜血成狂的一面,便打心底以为他无坚不摧,强大得足以肩负整个天下。
然而她错了,他只是一个失去所爱的可怜人。
偏生这时刘公公去布置御膳,而鬼大人也不知去了哪里,其他的死士都在外殿,只有她在此处。
望着他受伤又防备的模样,疏离的眼神里满是不确定,幽若仿佛被他的痛所感染,汨汨的流下泪来。
她小心翼翼的走近,试着解释,“皇上,奴婢是幽若,您刚才做了噩梦,不要怕……”
不要怕,他并非一个人。
蓦地,祁云澈眼中清明了少许,蹙眉间渗出一抹极狠厉的颜色。
幽若被骇得止步,僵滞在他数步开外不敢再靠近。
热泪不断的从她眼眶里涌出,止都止不住。
她想,这时候他应该是不愿意见到她的吧,毕竟她不是先皇后,而这张脸,她终于知道单是一张这样的脸容,已经足够让他万分心痛。
转过身去背对,抬手胡乱把脸擦干净,虽大不敬,但她知道,彼时如此要好些。
“皇上,您方才呕血了,奴婢去请关御医来好吗?”
呕血可大可小,连她都有所意识,怕是心疾难医。
不得回应,她心急火燎又不敢表现出来,想想再道,“要不……把淑妃娘娘请来?”
僵默了良久。
祁云澈再开口时,已然恢复了往日的冷漠,他冷而绝对的下令,“出去!”
冰冷的驱逐让幽若噤若寒蝉,僵僵的迈着步子往外走,不敢多耽搁片刻。
又在她走出没多远时,再身后警告的声音响起,道,“朕咳血一事,不准与任何人提起,明白了吗?”
若说了,下场无非是她小命不保。
虽他未明说,这重意思幽若也从他话语里听了出来。
幽若欲言又止。
劝?她怎可能劝得住。这世上怕无人能再劝得了他了。
呆了一瞬,她低首,“奴婢知道了。”
……
夜至。
鬼宿自山下归来,与祁云澈禀告了些什么,晚膳时刘茂德照样伺候着,无人晓得傍晚发生的事。
祁云澈安静的用完膳,一边饮茶,一边翻阅奏折,看似同以往不得两样。
幽若心里记挂着他呕血的事,却哪个都不敢说。
直至夜深,子时。
祁云澈忽然有了动作。
他起身来,刘茂德还没来得及问他可要用些茶点,已见他直径往殿外行去。
见状,鬼宿默默无语的跟上,从不多问。
谁想祁云澈轻一抬手,只道,“不用跟了,朕想一个人。”
众人皆微怔。
这么多年,鬼宿犹如他的影子,不用跟随的时候少之又少,终归是发生了什么事,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觉蹊跷。
可祁云澈怎会与他们多有回答?留下一语,兀自离开璞麟殿。
他刚走,殿梁上就有人奇道,“爷是怎么了,竟然连鬼头头
都不让跟?”
另一个放了大心的声音道,“大抵是人都有想要自处的时候,爷神功盖世,你们说呢?”
上面众声音纷纷‘嗯’声附合。
幽若听着,晓得他们也和自己一样以为皇上身为天子,身为一国之君,就真的有铁墙铁壁,就真的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恍然回身间,没征兆的触上鬼宿那对淡薄冰凉的眸子,她一惊!
“你知道什么?”
话将问罢,幽若怔忡。
说出来?还是要保着自己的命?
想起皇上痛苦的模样,她几乎要哭啸起来,跪地便道,“鬼大人,刘公公!皇上早先时候……咳了血。”
……
顺着山路,挨着望月峰旁侧的另一座山峰,这条路不得太多人知晓,就算晓得,也定不知那个地方。
祁云澈有许久没走了,这一夜,他缓缓的走在路上,竟然发现记忆变得有些模糊。
上一次来时,汐瑶还蹦蹦跳跳的走在他的前面,催促他快一些。
她心无城府的笑容对他展露无疑,离开了皇宫的只顾,离开禁卫军的重重保护,只有他们两个人时,她快乐得如同在林间飞翔的鸟儿。
止步在道路的分支,他犹豫了许久才想起是该走哪一边。
他忘记了很多事,却记得他要去的那个地方有漫天的萤火星海,美不胜收,曾让她十分喜欢。
那么,回到了十年前的汐瑶,那个祁云澈可有带她去?
她定知道那里,又是一个与她故弄玄虚的机会。
那个她,也已经与他记忆里的慕汐瑶不同了。
他一边行着,过往的回忆和梦境相互交织,虚实难分,仿佛他去到了那里,兴许就能真正见她一面,就能触碰她。
那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纵使,而今只有他一个人去。
可当他走入,再转近那方空幽的天地,期待中的一切都没有了,原本蕴藏在他眼底的唯一的光瞬间黯然。
黑。
眼前一片漆黑,没有星海,没有萤火虫,他心下一阵刺痛,抬头看向头顶的苍穹,这夜无月,仍旧是黑暗无边。
寂寥而空幽,仿佛世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被遗弃了。
置身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无止境的沉沦……
霎时心中再无念想,仍旧是早就习以为常的绝望漫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将麻木的他包围于其中,霎时,他又好似有所意料。
汐瑶没有了,这里自然也就再没有了。
他呆滞的站着,许久许久没有再动,怕是无人再来的话,他会变成一块石头。
直到身后尾随的人再沉不住气,主动现了身。
“失望吗?”袁洛星笑着问,语气里不见得意。
她早就知道这里,因为她悄悄的跟随过。
或许那一次有慕汐瑶在,故而祁云澈没有多加计较,也或许是他身边有了那个女子,任由一身绝世武功,眼里一旦只有她,就再不想看别人。
但今夜,袁洛星敢肯定,他一早就知道她跟了来。
不得他回应,她又自嘲的笑了声,道,“你不想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
这里的美也曾震撼过她,只可惜无人与她分享。
她像是个窥探别人秘密的无耻之徒,只有在夜色最深时鬼鬼祟祟的来到此孤芳自赏。
自欺欺人的安慰,不过是一片萤火虫罢了,她也晓得了,就不再是只属于祁云澈和慕汐瑶两个人的秘密。
后来慕汐瑶死了,再来东都,她是皇后,她想他那样宠自己,每日都盼望着他会带她来。
可是她等了一天,两天,等来的却是粉乔那个贱人做了淑妃!
于是那夜,她一把火将这里烧得干干净净!
望着眼前背对自己的男子,袁洛星眼中痴迷不减。
然,
由始至终,他留给她最多的也不过是这令她一再憧憬的背影罢了。
任由她如何努力,哪怕是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结果,显而易见。
祁云澈终是不语,全在袁洛星的意料之中,她不靠近,只自顾的开口道,“我自小和汐瑶姐姐一道长大,我自认比她貌美,出身比她好,家势比她大,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到爹爹与娘说过,将来我是要做皇后的。”
不管皇子是哪个,皇后之位,非她莫属!
袁洛星始终这样相信着,她与生俱来就不同寻常,国子监里围着她打转的公子哥她一个也看不上。
因她成痴成狂的陈月泽,她更没多与他丝毫机会,哪怕是她那表哥祁煜风,她都嫌他性子阴冷了些。
只有皇后的位置让她向往。
“天烨二十七年,先皇在千秋节上赐婚你与她,那时我还在心里自得其乐过,你母妃身份不详,自与皇位绝缘,我一直以为继承皇位不是明王就是煜王,或者璟王,说来……是我目光短浅了。”
朝中瞬息万变,她哪里参得透。
“可是没想到,皇上驾崩,京城戒严,老定南王搬出先皇遗诏,竟是在你回宫那年就有,之后,我才晓得你乃蒙国女皇与先皇所生。”
两皇之子,无比尊贵。
那时,袁洛星虚荣心作祟,猛然察觉了云王的好,猛然,她反映过来,他为帝,那慕汐瑶便顺理成章的做了皇后,抢了属于她的宝座!
一开始,她并不爱这个男人的。
“我自认哪里都比她好,却只能以三大望族之一的身份入宫为妃,还是四妃中最低的贤妃!你说,宫中五载,她哪里有母仪天下的样子?她哪里有资格坐上凤椅?!”
说到此,袁洛星情绪有些许激动。
她向那背影走近了几步,目光中带着急切,只求一个答案。
于是在音落之后,祁云澈淡然,不可置否,“她确实不该做皇后。”
可他是祁皇,有什么办法呢?
得他一语,袁洛星面露一丝喜悦,在她还没继续说时,祁云澈倏的主动道,“假使她一开始不是皇后,或许……”
或许……
他在自语,并非问任何人。
假使汐瑶不是皇后,他没有纵着她的性子,假使他只给她一个妃位,再无度的宠她,或许她的欲加之罪就不会那么多,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想要她死!
袁洛星冷笑,“你终于发现了吗?汐瑶姐姐的死是你一手造成的!”
“是吗?”他无意义的应声,自责?或是别的什么,已经说不清……
既是无力挽回,说这些早已无用。
袁洛星一步一步的走进,每走一步她就多说一些。
“你本就不该立她做皇后,不过就算她只是你的一个妃子,她也逃不过一条死路!”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爱她,而她又太软弱,深宫是会吃人的,人心那么险恶,你护得了她多久?”
“你越是保护她,她就越招妃嫔妒忌,连大臣和皇太后都想她死!”
“你以为与她修了琅沁阁就能许她一世安稳?你错了,那是她的衣冠冢,是她自取灭亡的坟墓!”
来到祁云澈的身后,袁洛星下意识的伸出手想要触碰。
可抬起的手悬在半空就静止在那里,她知道,就算触碰到了也不是她的,永远都不是。
转而,她神情变得哀伤起来。
“我以为她死了,你就会多看我一眼,你如愿让我做皇后,其实是在报复我,对吗?”
祁云澈不答,连与她说话都是奢侈。
她知道的,擅自离开京城来到这里已是死罪,他要杀她太容易,然而,他偏要将她留着,只因……活着才能品尝痛苦。
沉默。
这里实在太静了,人心的空洞被放大,痛苦被放大,她几乎要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然后在失神间,她听到祁云澈问,“袁洛星,你
很爱朕?”
“你叫我的名字了……”她雀跃,心在瞬间死灰复燃。
“可是朕不爱你。”
一语,一字一顿,他何止将她拒在千里之外?
袁洛星霎时清醒,眼色变得怨毒。
“是的,你不爱我,所以,你应该去死!!”
高举手中的匕首,她要杀他——
结局篇(二十一):但求死同穴
袁洛星恨极了祁云澈。
他娶了慕汐瑶,就不该做皇帝!他得到这天下,就该弃了那个女人,把皇后之位赠与她!
为何他要如此贪心?妲!
不仅自己当了祁国的国君,还要给慕汐瑶做那个皇后,皇后之位是她的,应该由她袁洛星来做!难道那两年,她有哪里做得不好吗?禾?
难道,这世间他只爱那一个人,他的皇后便也该由那人来担当?
可笑,可恨!最贪心的人是他!!
高举匕首,对准他的心脏,既然他那么想念那个人,不如就去死——
可是就在锋利的寒仞将要从后面刺破祁云澈的心脏时,猛然间,袁洛星用力迫使自己停了下来!
千钧一发的醒然,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的刺杀,又几乎是耗尽此生所有的强制。
面前等待死亡的背影绝然而平静,让她瞠大的眼眸有什么一闪而过,忽然她就懂了,是的,他在等死。
他死了,便能与慕汐瑶在一起了。
垂下臂膀,松了掌心,匕首随之落地。
袁洛星凄厉的笑了起来,“你想死?我不会如你的愿,只有活着的人才最痛苦,你说对吗?皇上。”
重重的咬着最后两个字,宛如恶毒的诅咒。
只因‘皇上’二字时时提醒着他,有了这样一重身份,永远都不能为自己而活!
转身,祁云澈脸容平静的与她面对,漆黑的深眸比过最寂寥的黑夜,谁能看得懂深藏在其中的心思?
就是这样一双古井无波的眼,在袁洛星初时入宫时与之四目相接,将她深深吸引。
封妃大典上,她在心中暗暗发誓,要得到他的心,要做世上唯一一个能看懂他眼底深处的人!
可如今想来,都是一甘情愿罢了……
讽刺的冷笑了一声,她低下头,“皇上,请治臣妾不敬之罪。”
言罢,却见他倏的弯起薄唇,俊庞溢出一丝波澜不惊的诡谪,“无论朕是否身死,结果都是一样的。”
话止于此,他迈步与她错肩,离开此地。
袁洛星的目光紧追他,“皇上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要怎样?!置我袁家于死地?让我在深宫过一辈子?这些都不及你痛苦!你才是最痛而不能言的那个人!!”
他根本不回头,连步子都未停顿少许,帝王的心思哪个能轻易揣度?
不知怎的,一股莫名可怖的预感油然而生,将袁洛星彻底充斥!
总觉得有哪里错了,难道他在算计她?
想到金珠妮和慕容嫣的下场,而自己是亲手将慕汐瑶推下万丈深渊的人,祁云澈怎会轻易放过她?
还有方才,且不说他武功绝世,就算一心求死,她将他杀死在这里,谁会发现?
真的什么都不顾了吗?
既是这般,那慕汐瑶根本不会死!
他心里还是有天下的!!
那么他的笑是何种意思……
沁凉的山风吹来,激得袁洛星一阵寒颤,眼看那袭背影就要消失,她连忙举步追上去!
祁云澈行得很快,身形稳健,步伐却飘忽如鬼魅,任凭她怎样追赶都不及。
可越是如此,越是让人忍不住猜测……他要去何处?他到底怀了怎样的心思?
放过她?太不可能!!
阵阵从外面吹入半山深处的风带着与往昔不同的味道,仿佛死气在蔓延,而随着她跟从那背影行出,耳边依稀能听见从远处穿来的打杀声,激烈,真实,但……
这怎么可能?!
但袁洛星完全走出山体的狭缝,远处正发生事将她惊动得目瞪口呆……
祁云澈不再往前多行半步,他止步在山崖边,淡眸注视着脚下已成火海的忘忧山,艳丽的火光将天空染得通红,如同朝阳的霞,又似傍晚落日的余辉。
连这处的草木都被映照得清清楚楚。
利刃相接,哭喊连天
,是谁杀上了忘忧山,是谁在生变?
“怎么会……这样?”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袁洛星往前踉跄了两步,下意识的相信这是祁云澈一手所为!
难掩心头震惊,她全身都在发抖!
眼眸被那火海染红,接着,她听到山下传来的更为汹涌激昂的震天喊声。
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向行宫涌来,细细的听去,那战鼓擂动的声音是……冷家的兵马!!
可是到底为何,只怕唯有祁云澈知道。
就在这时,袁洛星听到他沉缓的启音,问,“朕的孩儿是你害死的,对吗?”
他的孩儿?
袁洛星怔怔然,都这个时候了,他竟然问她这一件?
怨毒的眸光深深一定,她阴毒道,“是又如何?难道时至今日,皇上还想为你痛失的孩儿报仇不成?”
以为她会怕么?
“还是说云珍公主也是个替代品,与那幽若有异曲同工之妙?”仰天大笑,袁洛星多怕他不在意!
大祁的天子疯了,祁云澈疯了……
“汐瑶姐姐有孕,皇上定高兴极了吧。”笑够了,她得意的问,“你可想知道我是如何发现的?”
祁云澈未回头,只淡道,“因为你也有了身孕,只不过不是朕的。”
袁洛星面皮一紧,眼中几分颤动,“原来你知道。”
他就是知道又如何?
很快,她恢复常色,甚至比此前更为自若,道,“说来也巧,我自认在后宫中得你玉露不少,每次你来,我都会用上胡人所用的催情的香,我以为我会是最先有孕的人,可整整五年,宫里无哪个妃嫔有动静,所以我派人暗中去查,后来的那些即便我不说,皇上也该猜到了。”
她知他与众人不同的身份,知他的母亲是哪个,便是轻而易举的得知他服过绝育的汤药。
但她查来的,早就经过他之手!
她以为自己嫁的男人一生不可能有所出,这也是他没有登基前也未能让慕汐瑶受孕的原因。
可偏生那时候,袁洛星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怎叫她不惊!!
“是你让我派出去的人带回一个假的消息与我,那时我怕极了,怕我身败名裂,怕事情败露连袁家都要同我一起遭殃,我便命莲初为我从宫外带来落胎药。”
说到这里,她凄凄冷笑,“诚然到了今日,你要我自己说,我都不知道那个孩子到底是你的,还是雷格的,可我知道,慕汐瑶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你的!”
若非纳兰岚趁着早朝时强闯琅沁阁,恐怕还不知大祁的皇后怀孕数月!
喜讯传遍整个皇宫时,袁洛星正在自己的寝殿里将将服下落子汤,饱受苦楚,血流了满床,险些丢掉半条命!
想起过往的种种,对袁洛星而言何尝不是痛?
一步错,步步都是错!
是祁云澈要对她赶尽杀绝,是他害她的!!
曾经,她也有个孩儿啊……
血气上涌,袁洛星走到祁云澈身旁,抓住他的手想让他面对自己,“你以为你能保护她一生一世?她安胎药里的藏红花是我亲手放的,我的孩子没有了,她也不能有!”
蓦地——
祁云澈侧首目光紧锁与她,满眼都是杀戮。
袁洛星快意的一笑,“你恨我?哈,哈哈哈,你竟然恨我?那你岂不更恨自己?”
伸手指向忘忧山的火海,她怨恨愤然,“我袁家历代为大祁鞠躬尽瘁,慕汐瑶算什么?她是罪臣之女,早都该死了!是她慕家自作孽不可活,纵使你乃千古一帝,纵使你今日让这处生灵涂炭,她也永远成不了与你比肩的贤后!由始至终都是你太贪心!”
只有她袁洛星生来就有起母仪天下的资格,不选她,那是他一生的错!
“是吗?”
回应她的只有祁云澈清淡如风的一语。
收回视线,他再不多看她,转而望向脚下一片绯红,似喃喃自语,“朕贪吗?”
平静的眼中慢慢地渗出化不开的执念,他眯起眼眸,轻易的对那执念俯首称臣,“或许……”
“七爷!”伴着不乏焦虑的唤声,鬼宿等人自山下寻来。
又见袁洛星也在此,鬼宿不由蹙眉。
今日事出突然,早些时候七爷命他待京中最后一队车马到时告知与他。
便是午后不得多久,车马来了,鬼宿依言回禀,祁云澈派他暗中送一书信与猎场上的定南王。
后而入夜,任何一人都没想到雷格会有胆造反,就在将才他们上山时,救驾的兵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
一切都算得刚刚好。
然而这些,虽然身在祁云澈身边的人都隐有意识,这是他所布的局。
可到底是何时开始,他们无人知晓。
眼下终于见到祁云澈安然无恙,悬起的心总算踏实,跪于他身侧,鬼宿报道,“雷格将军造反,四处点火,残杀宫人,定南王闻讯赶来救驾,已将局势稳住。”
“雷格造反?!!”
鬼宿还未说完,袁洛星已惊叫!
雷格那样沉稳狡诈的人,祁煜风反时他都能够从那滩浑水里全身而退,没理由到了这时他才以自己那少许兵力以卵击石。
“为何会这样?是你对不对?!”不管不顾,袁洛星对祁云澈质问。
她竟在质问他。
山中杀声高涨,烈焰疯狂的吞噬着其中的宫殿,祁云澈的声线里都是漠然和无情,俨然做回站在云端,万人之上的帝王。
“雷格居心叵测,本就是煜王的人,在朕的身边安插密探,与你私通,收买皇太后身边的女官,以此关系将我祁国如花女眷卖到北境去,赚取暴利,他会造反有何稀奇?”
抬首,他被远处满山炙焰染得血红的脸恢复了与昔日一般的冰冷,“让他反的不是朕,是你。”
袁洛星浑然僵滞!!
“你是不惜以身相许,博取雷格信任,窃得先皇后一家蒙冤之实情,今而事情败露,朕灭他满门理所应当,你身边自有他的人会去告密,他不得不反。”
话尽于此。
不惜以身相许博取雷格的信任,窃得先皇后一家蒙冤实情……
他利用她为慕汐瑶一家洗脱冤屈?!
“不,不是这样的……”袁洛星颤栗不止,不敢相信他会做到这一步。
慕家参与张家谋逆,勾结前朝轩辕氏,其罪当诛其九族,满门抄斩!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他凭一己之力,想以此逆转?!
“我本就和雷格有私情,早就有了!才不是为了帮慕汐瑶洗脱冤情,她有什么冤情?!!”
袁洛星失控的喊叫,扯着心肺,仿佛有什么要将她撕裂了。
是真相,是祁云澈未雨绸缪许久的布局!
“你故意的是不是?慕容嫣她们的死都算不了什么,你故意这样折磨我是不是?!!”
明知道她最恨的就是慕汐瑶,恨不得那个女人生是痛不欲生,死是碎尸万段,还要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升。
她怎会为了慕汐瑶去与雷格私通?
心神恍惚之余,她又想起那日倾盆大雨,太极殿外幽若对自己那番说话。
要不是她将她激恼,她根本不会冒充宫婢来东都!
若她不来,雷格怎会轻信,怎会放手一搏,自取灭亡?
“你都算计好了……”
不可置信摇头复再摇头,袁洛星不死心的追问,“你根本就知道幽若不是慕汐瑶,更未对她迷恋,你只是用她来激怒我?那报信的人是谁?你说!你也在我身边安了密探对不对?你还是提防我的对不对?”
至少防着,那也是种在意!
“是莲初。”祁云澈漠然的回答,绝了她唯一的念想。
是莲初……
她明明命人将她杖毙,那么他暗中救下莲初一命为自己所用,皆是水到渠成。
祁云澈再不多看
她了,在她眼中那道孑然而立的侧影从来不属于她,他更从没把她真正看进眼里过。
一早就该知道,这个男人的温柔和感情都给了慕汐瑶,其他人对他而言都是多余。
霎时周身瘫软,袁洛星狼狈无力的坐倒在地上。
依他所言,她竟还立下奇功?
可这是用她的身体换来的,比直接与天下人知道她和雷格早有私情更叫她生不如死!
她身为左相的爹爹自然会知道实情,到那时为了保住袁家的声誉,必是什么都要答应的,更之余不过是为一个死了的先皇后——平反!
“你好卑鄙,你好卑鄙……”
十指陷入身旁两侧干涩的泥土中,揪的是心,连骨髓深处都在抽痛!
“你可以一死了之。”祁云澈寡淡无情的说,垂眸无喜无怒的看向她,残酷如魔鬼,“但朕知道,你不敢。”
他卑鄙吗?
俨然无所谓了。
他们都说汐瑶不能与他比肩,可他偏要让她与自己一起载入史册,流芳百世!
这是他唯一生念,如今他终于做到了。
……
云昭八年,七月十九。
经查,宣威将军雷格实属煜王旧部,其助纣为虐,诬陷忠良,残害百姓,当属祁国最大患!
事败后,雷格举兵攻忘忧山,烧毁行宫,意图弑君。
定南王平之,生擒逆贼,将其五马分尸。
贤妃袁洛星为此立下奇功,众人却不知她功在何处。
八月末圣驾回京,贤妃出家,青灯古佛,不问世事。
为此后世众说纷纭,最广为流传的,便是她曾因先皇后得宠,妒意大起,时逢张家勾结轩辕氏谋反,借外力安了慕家莫须有之罪名,其后荣登凤座,饱受良心谴责,献计为云昭帝除去心腹大患,就此归隐,注定一生不安。
而实则,袁洛星怎会有愧?
她越是无愧,祁云澈越要让世人当她在忏悔!
忘忧山行宫的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七日,七日后一切灰飞烟灭,先废后慕汐瑶冤情得以昭雪。
九月京城,群臣联名上书,复‘忠烈武安’之名,云昭帝当即下旨,追封慕氏为昭宗文德皇后,并言,慕氏乃朕之最爱,世间再无任何人可比。
举国上下皆为痴情的帝王潸然泪下时,没人知道,左相家从此多了一个疯子。
……
九月十六,云王府。
不管外面怎样风起云涌,此处不变。
这夜月色极好,男子一身墨色蟒袍,独坐于听风小阁煮茶。
耳边自得清静,脑海里却总有个声音在念叨,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话说得真是不假,你说呢?王爷?
祁云澈淡笑,弯起薄唇透出丝丝柔软。
转身抬首,看向亭外高悬于空的明月,诚然,果真是又圆又明,只可惜一个人独赏,太寂寞。
饮下一杯茶,茶味苦涩,觉不出丝毫甘甜,他先有微怔,继而淡然。
早就该知道了,没有她在,任何都是索然无味的。
自天烨二十七年的千秋节,已经过去十三年了。
如今想做的都已做成,汐瑶,已经再没有任何事能阻拦你我在一起。
依稀,亭外石阶那处传来隐隐的哭声,祁云澈不曾看,只笑道,“哭什么?你家主子一个人未免太寂寞,我去陪她,难道不好么?”
听他一言,粉乔更是泣不成声。
在她的身后七名死士默然而立,夜色掩去了他们每个人沉痛到了极致的面目表情。
他们一生只侍奉一主,若主子死了,定要殉葬。
许是觉出那重凝结不散的气息,祁云澈又吩咐道,“我死后,你们不必追随,与我和她一个清静。”
至于别的……
此时冷绯玉守在亭下,他一心求死,自然是早就打算好
了。
结局篇(二十二):爱你成痴
晴空朗朗,皎月盈盈,听风小阁这处气氛很是叫人哀伤。
粉乔声泪俱下,双肩颤得不停,道,“皇上,您的一片心意姑娘定会晓得,姑娘也不会想你死的,你信奴婢!”
她已换回一身寻常百姓的装扮,看似与一般年轻的妇人没有多大区别禾。
念儿在她怀中安静的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轸宿站在她身侧最近的地方,一家三口,和乐美满妲。
只消待祁云澈饮下毒酒,他们走出这云王府,从今往后,无主可侍,与天下纷争,祁氏皇族更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以寻一处安乐之境,重新生活,忘掉曾经发生的一切。
可……纵使有情人身死能合葬于同穴,叫人眼睁睁望着祁云澈追随慕汐瑶而去,实在是件艰难痛苦的事。
粉乔这番话并非只为阻止他一心求死。
只因她相信,倘若姑娘泉下有知,一定会期望他好好活着。
死士们皆默然,自来他们便是杀人的工具,听从主子的命令行事,而今忽然获得自由身,除了心情沉重复杂得无法言喻之外,更多的是茫然。
就连向来最有主意的鬼宿也无计可施,他最早洞悉主子的想法。
坐在厅中饮茶的男子心意已决,阻止,是错,不阻,亦是错!
最后只能僵僵的站在此处,送七爷最后一程么?
刀山火海,血雨腥风都闯过来了,哪个不是条硬汉?唯独这场景,却是他们都想逃避的。
置身亭中,祁云澈始终一派闲适淡然,连那张自来冰冷的脸容上漂浮着少许明显的笑意。
褪下刺目的龙袍,他如今只是一个平凡人,终于……他可以做一个随心所欲的平凡人!
深眸看向被暗夜轻易掩去的那一行人,他勾起薄唇,轻松道,“这世间上我想做的事皆已做成,再无任何留恋,你们该替我高兴。”
面前的茶具有许多年不曾用,这夜他一来就先去书房将其取出,用滚水洗了两道。
同样的雨前龙井,同样的煮茶步骤,茶水入口,苦涩萦绕在舌尖齿间,和过往的回忆一起纠缠,继而他更加确信,已经到了他期待许久的这一时。
不做云昭皇帝,更不肩负天下,只做汐瑶一个人的祁云澈,陪她永生永世。
待云昭帝病薨的消息传出,冷绯玉就会将继位的遗照取出,辅佐新君继位。
是璟王,是明王,抑或长公主,都与他再无任何关系。
那是他和冷家交换的条件,新君由冷家来决定和辅佐,他只要汐瑶与他一起被后人记住,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唯一想做的。
此时听风小阁下,冷绯玉闻讯前来,若说要以少数几个知情人来送祁云澈最后一程,他自觉尴尬。
说不太熟悉,他们也能算做一起长大的。
可真的计较起来,少小到如今,冷绯玉都没法否认,无论是对儿时寡言的他,还是身为一国之君的他,自己都不了解。
谁能想到一个坐拥天下,有着至高无上权利的男人,他最终的夙愿不过是陪心爱的女人长眠地底呢?
而他仅能做的,是在他死后以忠臣之名,为那一副华美的空棺送葬。
唏嘘?叹慨?感动?
终归是别人的情感,他无法体会太多。
远处,一个女子缓缓行来,抬眸望去,是幽若。
冷绯玉对她映像颇深,她长得极像慕汐瑶,曾经他和其他人一样,以为祁云澈会将她当作替代。
现下想来,除了会因此自嘲自己,更是他们低估祁云澈对慕汐瑶的情。
这真正的结局,无不在时时刻刻嘲笑着他们世俗的眼光。
幽若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白裙飘渺,头上只有一朵百花做装饰,她面色凛然,双手捧一托盘,盘中玉杯里乘着夺人性命的毒。
由她来送这毒酒,委实再合适不过。
经过冷绯玉,幽若直径走上假山去到听风小阁,跪在祁云澈面前,她将托盘高举,“容奴婢送七爷一程。”
人一生能求得所愿,死而
无憾,亦是件幸事。
眼前这个男人,她曾与天下人一样畏惧过。
可当那夜他带她前往那座冰室,见到传言中最不得母仪天下风范的汐瑶皇后,再听当今指点江山的天子讲那一个令她潸然泪下的故事,才是知道,不过又是个痴情人罢了。
幽若与慕汐瑶确实像。
连她都感到不可思议,要说那相似,是五官之间,表皮之上,或许还有几分胆小怕事的懦弱性子,莫要说她有胆将其取而代之,哪怕是个替代品,都是决然不可能的。
她以自身给了那些做此想法的人狠狠一击。
痴情人都该成全。
祁云澈从石凳上起身,没有犹豫,举过那杯穿肠的毒酒,毫不迟疑的仰头饮下。
亭外众人到底没能忍住连声低唤,却在这时,见他垂眸对幽若道,“多谢。”
罢了错身离开,他知,汐瑶在等他。
多谢……
听他说这二字时,连鬼宿都未曾想明白,幽若何德何能担得起祁云澈的一句谢?
又在猛然间恍然大悟!
哪怕慕汐瑶还在世时,这些常年跟随祁云澈的死士都打从心底的认为慕汐瑶懦弱无能,哪里配得上身为一国之君的主子?
他们不懂那情那爱,可是幽若懂。
这多可悲啊……
自命一心为主,却从不认祁云澈最爱之人,他们侍奉的这个男人到底有多寂寞?
随着假山下的石门缓慢而沉重的闭合,冷绯玉单膝跪地,执剑抱拳,高呼,“臣,恭送吾皇!”
寂寥的声音顷刻间散在幽冷沉暗的云王府中,对大祁而言,许是少了一位谜样的明君,而之余祁云澈来说,不过是求得了解脱。
……
步入暗室。
来到那张冰蓝的床榻前,眼中的女子静静的沉睡着,那样美好。
那片喊在她口中的冰莲常年滋养着她的身体,使得她看上去面色竟还显有红润。
微微上翘的嘴角挂着一抹甜美的笑容,似乎她正做着一场酣然好梦。
是因为回到了十年后吗?
是因为……可以重新开始,再不用与他纠缠了吗?
祁云澈贪恋的望着那张宁和安然的睡颜,曾经他怕见她,又时时记挂着独自留在这处的她。
无数个在深宫难眠的夜,反复回想着那个与她后世重生相关的梦境,只是一个偶然的恍惚,他就会突然发作,趁着夜色悄然出宫,用最快的速度赶来,自私的期望她已睁开眼睛,回到他身边。
哪怕是这一次,他仍旧如是期待着。
汐瑶,你看,我已为慕家平反,你永远都是我的皇后,只要你醒来,再也不会有人伤你。
长久的等待,眼中的她依旧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应。
祁云澈将手伸出,悬在她交叠的身前的手上时,先是略有犹豫,随后强迫自己般将她紧抓住!
冰凉彻骨的皮肤瞬间使他眸色黯然,也许是毒酒在这时起了作用,令他感到乏力,再难维持住身形,昏沉而狼狈的跌坐在她身边,紧抓的手始终不放,他自觉这副形容怕是要令她失望了,只好对她勉强的笑,想要以此遮掩。
还是一如既往的温软,他说,“不怕。”
不要怕,有他在。
不醒来没关系,这次,他会陪她,永永远远。
靠在床榻边,他视线不离她,被握在掌心里的那只手仿佛被他焐热了些,也或许是他变凉了。
如此也好,如此就能与她一样。
身体里有什么在点滴流逝,意识也逐渐模糊。
恍惚中,他好像想起以前的很多事。
千秋节上赐婚时,他们第一次见,比肩跪地,他知她在偷偷的看自己,不过一眼,羞得她红了整张脸,头都快低到尘埃里去,闪烁的眸子霎时可爱。
那时祁云澈想,这世间怎会有那么羞怯的人,这人,竟还要成为他的妻子
。
大婚当日,红烛之下,他一手揭开她的红盖头,继而望见她正也睁大了眼睛对视过来。
她紧张极了,全身都在发抖,一双手十个指头死死的纠缠在一起,像是永远都分不开了似的。
张口,用颤得不行,又细若蚊蝇的话语声向他请安,“王、王、王、王……王爷……”
一连道了五个‘王’字,祁云澈下意识挑眉,好笑道,“你很惊?”
她摇头,但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他只当她听多了外面那些不着边际的传言,大抵怕他月夜真的变成兽,将她当作每餐果腹吧。
对着她一张怕得要命的脸,好笑,又有些无可奈何。
那夜他并未要她,就连祁云澈自己也没有想明白,他并不讨厌她的,否则也不会将她揽在怀中和衣睡了一夜。
他还记得她小小柔软的身子服帖乖巧的卷曲在他怀中,连呼吸都秀气得妙不可言。
仿佛就在那一天,他成了她的全部。
将将成婚的些许日子祁云澈是很闲的,连上朝都不用,死气沉沉的云王府却与从前再不同。
时常他能听到被汐瑶带来那四个丫鬟里,有哪个笨拙的打破了这样那样,他的死士们便在暗中嫌弃的叹声不断。
怎会那么……笨!
往往还没等他开口说出半句‘公道’的话来,他就会听到他的小王妃担惊受怕的喊自己。
王爷,王爷……你在不在啊……
她又在府上迷路了。
一个人总会钻到一些死角里,有时他也不大爱理。
坐在听风小阁里,看她绕了一圈又一圈,总是会绕回他的眼皮底下,那时他心情就会很好。
后来,他总算大发善心教她怎样在五行阵中来去自如。
她亦不如他想象中笨得无药可救,他说的每句话她都牢记在心,甚至私下悄悄的钻研奇门遁甲之术。
她的琴扶得十分好,清澈干净的琴音很是能让他放松。
她博览群书,偶然间还能语出惊人,用最简单直接的话语,解去他心中多年的困惑。
她的棋下得不太好,时日长了,便也会与他耍赖悔棋,再在他连蒙带骗下,不自知的答应他很多无礼的要求。
她总是能让他在旁人从不察觉的彷徨中找到一丝归属感。
是的,他彷徨。
生来便知道将来他要成为一个什么样人,皇位纷争愈发激烈,再激烈都与他无关,但,那皇位早就是他的了。
他不知自己可是真的能担当一国之君的重任,甚至不知他想不想要。
他的父皇和母皇怎会管他这些,想与不想,终归已统统算到了他的头上。
一如他的大婚,娶谁不是一样?
而娶了汐瑶,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顺带收回慕家的兵权。
但后来,无数此想起这一件,也唯独只有这一件令他万分庆幸。
已经不记得是何时了,大概祁煜风与祁明夏为秋试争得水深火热,朝中局势紧迫,阿鬼来与他回禀时,让汐瑶听去两句。
他们在听风小阁。
祁云澈坐在靠花园那边看书,汐瑶坐在一旁煮茶,她难得问他,期望哪个兄弟做储君?
她会那样问,以一种与己不相干的旁人姿态,是因为不知她的夫君早就得了天定。
祁云澈反问她希望是谁,她想也不想就答,祁明夏。
他诧异,再追问为何。
汐瑶一边娴熟的煮着茶,一边答,虽然明王与煜王旗鼓相当,都有治国之才,可煜王事事不留余地,假使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也希望自己的国君能宽容一些。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简单了些,但许多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祁云澈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未说,心中却清楚,哪怕在他将来登基之后,祁煜风也绝对留不得。
>
之后他不动声色,闲谈般和汐瑶绕着‘储君’二字兜圈子。
反正在偌大的云王府,与世隔绝,谁也扰不了他们。
汐瑶自没什么顾忌,只道,璟王年少,成王无才德,裴王平庸,算来算去自然还是该明王。
祁云澈乐了,终于问她,为何不将她的夫算进去?
汐瑶微怔忡,好似才想起她身旁之人也是皇子。
她看向他,如水般柔软的眼眸里多了一层小心翼翼的窥探,好像在探视他可想坐那皇位。
可祁云澈实在藏得太深了,含着笑任她看了半响,她根本看不出所以然。
汐瑶气馁,耍着小性子道,她以为他是不想的,况且他做了储君,就要卷入是非争斗,将来登基,后宫有无数妃嫔,除了天下之外,还有那么多女人与她分享夫君,她才不愿意!
难道这样悠闲宁和的日子不好吗?
就因为可以消磨的时日太安逸,太完满,她就以为他与那皇位无关。
祁云澈大笑,将她抱在怀里亲了又亲,同她打趣,其实不做储君,也可能会有别的女人与她分享自己,但,他不愿意。
这一句是真心的。
最后,汐瑶捧着他的脸,深深的爱慕他一个人,说,“我不希望你做天子,并非全是怕天下与其他人将你抢去,因为那个位置太高,太冷,你性情如此,若有朝一日真的与你站在那处,你会变得很寂寞。”
她一语成谶。
先皇驾崩之日,太极殿内跪满了人,群臣面前,定南王取出早就立好的遗照当众宣读,新君是——祁云澈!
掷地有声的话语出口,尘埃落定。
饶是不甘,不愿,还是震惊……
当祁云澈站在高阶上,接受众生跪拜,高呼万岁的声响从大殿传出,无人晓得他忽然恐慌。
望向汐瑶,她站在离他最近的那处远远的相望来,对他绽出一抹与从前相同的微笑。
那时他还是庆幸的,庆幸还好有她在。
只是后来……
到底从何时开始失控?
祁云澈不知哪里错了,让她做皇后?是因为她太软弱?还是自己不够强大,或者……他本不该为天子?
若要在她和皇位之间选一样,他会选她。
只奈何根本没有与他选的机会,没有。
或许她没有当过一日称职的皇后,或许她不曾尽过国母之责为天下百姓做过任何,可自她嫁与他开始,没有一日停止过爱他,呵护他。
他以为,这样就足够了。
混沌的思绪被周身难以忽略的冰凉唤醒了少许。
祁云澈努力睁眸,虚弱的往身旁床榻上的女子看了一眼,他想起了什么,光彩逐渐流逝的眼底渗透深深的依恋和不舍,还有……无法摆脱的痛苦。
对了,他的汐瑶已经回到十年前。
那是一个他从不所知的十年前。
她带着这一世的记忆在那里重新开始,而此处,只留下一具冰凉没有心跳的空壳。
他贪婪的想,若他死了,可会借此机会,魂魄占据了那个祁云澈?
如此便能与汐瑶继续在一起了。
可他又想,分明汐瑶已重新爱上了他,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与他全然不得任何关系。
既是如此,既然如此……
逃避般的闭上了眼,他靠在她身边,苦笑,“汐瑶,我好不甘心。”
原来他才是被丢下的人。
耳边,谁在不甘愿的说话,与他此时的心境如此相符?
——前生,他是我的全部,他不要我了,我自然就死了——
——我希望今生,来世,下下世,无论轮回多少次,永远都不要和你有关系——
——你可相信,两个人会真心实意的相爱,一生一世——
——我想要的,你给不起——
>
——但求此生不相见——
好一个但求此生不相见……
因为不甘吗?
原来她竟也不知,他爱她爱成了痴。
结局篇(二十三):我的汐瑶
意识刚恢复了一些时祁云澈就知道,自己并没有死。
身体还很无力,晕眩非常,将闭合的眼皮轻微挣扎了下,守在旁侧的人察觉他这轻微的动作,便开口道,“醒了?大夫说至少要过五个时辰,这会儿天都还没亮,不愧是武功盖世的祁皇。”
稍顿,那声音继续,讽刺地,“看来想死也不是这样容易的。”
说话的人是…妲…
祁云澈俊眉微微蹙起,显然识得,名字在唇边呼之欲出,可又在这一时半会儿,他实在想不起来。
见状,来人也从他由心而发的表情里看出端倪,不禁自嘲,“才几年不见,连孤的声音都认不出了么?真是狠心,不过也是了,煞费苦心为慕汐瑶报了仇,让她能和你一起流芳百世,你得偿所愿,还会管哪个的死活?”
刚言罢,又一个声音响起,奶声奶气的,还有些惧怕,“母皇,阿爹是不是醒了啊?你不要凶他好不好……”
“不准喊他‘阿爹’!”宝音凶巴巴的瞪了将满四岁儿子一眼,语色尽是严厉,“他没资格做你阿爹,你有母皇就足够了。”
许久不见母皇生气,巴彦被吓得大气不敢喘,轻轻的‘哦’了一声,接着一阵小跑,衣声窸窣。
祁云澈睁开眼,只模模糊糊的望见一个矮小的身影跑到外面去。
再看床头,身着暗红色华袍的女子坐在旁边刻意搬来的椅子上,姿态高贵,神情冷傲的望着自己。
浑浊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他看清了她的脸容。
“宝音。”祁云澈沙哑的喊出她的名字,带着少许疑惑,且是陌生得连他都自觉不可思议。
“祁皇还记得孤的名字,是孤的荣幸么?”她冷冷一笑,艳绝的脸容更加动人。
五年了。
她还以为上一次见面,会是此生诀别。
若非必要,她根本不想踏入祁境半步!
在她眼前的男人曾经是她命中最爱,很久以后她才发现,原来人活一世,最爱何止这一个?
尤其,她还是蒙国至高无上的女皇。
她比他晚登基一年,云昭三年以汗皇的身份亲自出使大祁,表面上是为了两国邦交,暗中,许是为了一段从没有属于过她的情吧。
年少时总是无知的,如今的宝音恨极了那时的自己。
强制将纷乱的思绪打断,她冷色看着床榻上无力的祁云澈,挑眉,“不想问我为何来?”
还是他以为,她当真舍不得他死,千里迢迢赶来阻止?
她对他,早就死了心。
祁云澈原本是忘记了,可只消见她出现,便立刻醒然。
生死相依……
他若死了,她必定随之。
“抱歉,是我没有考虑周全。”他淡道。
宝音依旧是冷笑,一声接着一声。
“一句‘抱歉’能顶什么事?祁云澈,其实你是个极其自私的人,你说过你想要的不多,可从一开始这天下就是你的了,你还想要什么呢?哦,你想要慕汐瑶,结果她死了,这三年你就一心一意的为她报仇,我早就猜到了,你这么自私,就是死也要把她绑在身边,至于我的死活,你早就忘到九霄云外。”
先前夜半时,她带着青龙部的死士强闯云王府。
进入暗室之后,见祁云澈趴在那张冰床边,那慕汐瑶都死了足足三年了,他竟还舍不得,竟还要与她十指相扣。
他不语,那副失魂落魄,更甚憔悴的模样她何尝见过?
许久以前让宝音彻骨寒心的郁结感又开始隐隐作祟。
垂下浓密纤长的眼婕,她又是气恼,又是怅然,语气不由软了下来。
“你我如今都身为一国之君,纵使你失了她心里再苦,你一心求死,谁也不会拦,只我蒙国与你祁国境况不同,你母皇死时就留下一个烂摊子与我,你也知道我能登基废了多大的力气,现下局势总算安稳了些,我不能轻易有事,我儿还小,他不能失去我这个依靠。”
言下之意,她现在什么都不求,祁云澈要死,至少得把他们身上的蛊毒解了再死。
一番肺腑之言,说罢了,她复再叹气。
望着他消受的身躯,当初让她为之迷恋的俊庞早就风采不复。
尤其那双空洞无边的眸,失去了世间最夺目的色彩,早在失去了慕汐瑶之后,他的心就死了。
叹气罢了,宝音见他面无表情的在看自己,忽而意识到了什么,失声笑了出来,“真没想到,有一天我来寻你,并非为了要求你与我私奔,只爱我一个人,而是为了完全弃你独活。”
祁云澈闻言亦是淡笑,“宝音,你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刁蛮任性的小女子,狭隘的一颗心里只有他。
她说他自私,可其实他是懂的。
纵使她心胸狭窄,而那狭窄的心里完完全全只装了他,祁云澈自知有所辜负。
只他既然不能回应,便唯有对她绝情绝义,彻底断了她的念头。
五年不见,而今她是心怀天下,独当一面的女皇,相比起来,一心求死的祁云澈自叹不如。
沉默了会儿,他道,“我会派人去南疆寻解蛊的方法,放心吧。”
有他这句,意思便是在此之前,他暂且不会死了。
宝音松了一口气,“如此最好。”
两人又僵了下来。
祁云澈才将‘死’了一回,整片天地都在旋转着,又因着从前和梦境里的画面不断盘旋在脑海,一时反映不及,需要静下来缓释。
他知道幽若给自己端来的根本不是毒酒,而是迷丨药,可这假死一次,心境到底与从前不同了。
默然中,忽然宝音主动提起,“不想问问我刚才还有谁在说话么?”
回神,他看向她,犹豫道,“我可以问吗?”
他自然知道是谁。
依稀这几年间,阿鬼和刘茂德都会在自以为他不经意的时候闲话两句,蒙国那位叫做巴彦小皇子如何如何了。
那是他的儿子,他不想承认也好,是他与汐瑶之外的女人所生。
对那个孩子,他从来不闻不问,如今怎有资格说起?
宝音失笑,“你也变了,以前你从不会问可以不可以。”
罢了,不等他多说,她站起来道,“我会在这里逗留一段时日,你得闲就陪陪他吧,终归你是他的阿爹,我不想我的儿子留下任何遗憾,兴许这是他见你的第一次,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
难得的,但见祁云澈微有动容,宝音睨着他淡淡道,“莫多想,这并不是我的本意,可当我在蒙国得知纳兰家一事,就猜到你在为慕汐瑶报仇,我便开始等,期望你记起我,在你求死之前派人给我送来生死相依的解药……”
可她等了一天又一天,青龙部每日都会将祁国的消息呈与她看。
祁云澈不动则矣,一动便是出其不意。
最后,他总算如愿了,却早把远在蒙国的她忘得一干二净。
“从前我以为能与你服下这样的蛊毒是件很幸福的事,那时我多傻啊,罢了,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转身背对,她一袭拽地的暗红色华服高贵无匹,气度更是逼人。
“最初我们都不懂何谓‘爱’,我以为爱就是与你成日缠绵在一起,我觉得你虽好,在蒙国却也有一样能让我心动不已的,直到慕汐瑶出现,我发现我好像更爱你了,或者该说我真正爱上是因为她才改变的你,可由始至终,你是为她而变,与我从不得关系。”
……
宝音走出没多久,鬼宿便行了进来,与他一道的还有幽若。
她身上已没再穿着白色的孝服,重新换了平日的宫装。
祁云澈未死,她还能给哪个披麻戴孝呢?
自己?
一言不发的跪在屏风外面,铿锵有力的求道,“奴婢欺君,请皇上降罪!”
迷丨药的效力未散,祁云澈平躺在床上连翻身都有些许困难,哪里还有精神治哪个的罪?
黄粱一梦,虚虚实实。
纵然他对汐瑶一死相陪的心从不曾
变过,也恰是这变故,反倒让他清醒了许多。
“是哪个教你这么做的?你没有这个胆子。”
幽若一怔,把头埋得更低,“是……明王殿下。”
“祁明夏。”祁云澈一字一顿。
没想到是他!又除了他之外,怎可能是别人?
鬼宿听出祁云澈语气里的意思,道,“三爷收到密报,传位的遗诏在定南王手中,恐防自己压制不住冷家,唯有出此下策。”
这怨不得祁明夏,要怪只能怪祁云澈给了冷家太多权利!
“密报?”他语意不明,再问,“你们放出去的?”此事他做得极隐秘,统共只消的不过那么几个。
鬼宿面无表情,答,“爷给小的千万个胆子,小的也不敢。”
“那就是冷绯玉了?”祁云澈问罢就断断续续的哑笑,根本没打算再追究。
寝房内只听他粗糙沧桑的笑声回荡着,龙涎香徐徐飘散,如人心释然。
许久之后他收起笑意,吩咐道,“派人去南疆,朕要生死相依的解药。”
鬼宿大喜!顾不得什么君臣有别,蓦地抬头看向床榻上的人。
只要得一句,只要这一句——
祁云澈戏谑道,“不想朕死的人还真多。”
鬼宿默。
这要他怎么说呢?总而言之,七爷还活着就好。
没得人应声,祁云澈兀自冷笑,唤他,“扶朕起来。”
在他暂且不能求得一死之前,还需见她一面。
他的汐瑶。
……
岁月倾城,浮生一世。
蓦然醒觉已是云昭十九年。
十一年过去了,如今天下太平,国泰民安,边境许久没有传来急报,没有灾荒,更无战祸,百姓都说,能活在云昭年间,无疑是件天大的幸事。
平内乱,除忧患,治天灾,安民心。
云昭帝开创了大祁史上少有的盛世,祁国空前强大,四海无不臣服,繁茂兴荣延续不绝。
初春的天,早朝。
刚至二月末,卯时快尽了,太极殿外那片天还灰蒙蒙的,不见大亮。
右相徐锦衣拱手将蒙国使节此次来访的巨细禀告之后,龙椅之上久无回应。
不禁,他抬起头打眼往正面高阶尽头瞄去,却见那身着龙袍的男子,他们的万岁眼眸轻合,面容安宁,貌似……睡着了?
徐大人无言。
虽说天下大兴,可他们的皇上对国事向来兴趣不浓厚。
早朝是每个月能有一次,已是让那些满腔热血无处挥洒的老臣子感动得热泪盈眶。
其他大事要事,皆呈折子,或由两相到御书房请奏,他和袁正觉这请奏,还七日才能得一次。
七日过了逾期不候,七日还没到,天塌下来都不管。
群臣心里苦啊!
偏生这位云昭皇帝治国有道,是千古都难得出一位的明君。
他为先皇后慕氏痴情一生的故事早就在民间流传成佳话,云昭八年后,索性连往后三年一度的选秀都取消了。
后宫清静,前朝更清静,连个天灾**都没有,众大人们这官做得太悠哉,腰都粗实了。
今日乃月末,怕是下次早朝已是四月天的事。
蒙国使节眼看就要入京,别的可以不管,这件却定要让皇上立刻定夺的。
可徐锦衣仰头望着那位正在打瞌睡的千古一帝,心中很是无奈。
叫醒?
他自认不怕死,却还没有活够。
不叫?
皇上这个瞌睡不知道要睡到哪个时。
右相早已不似年轻时候身骨硬朗,这么勾腰驼背高举双手的姿势,他当真不知自己能维持多久。
斜眼向两
旁看去,袁正觉那老匹夫正一脸幸灾乐祸的看他的笑话,而明王和定南王等人,对他这模样颇感兴趣,那眼中是一致的……欣赏?
其他大臣就不消讲了,举足轻重的几个不发话,他们自是装作不见,最多一起罚站。
都知道吾皇沉闷,不得太多乐趣,发梦是一件。
也不知这一说是何时传开的,多年前有一次,那新科状元强闯御书房,扰了皇上的午觉,结果惹得龙颜大怒,当场下令把状元郎拉出去砍了,连容人求情的机会都没有。
自此以后……就是现在这样了。
真要算起来,此件还能当作英明神武的云昭帝,在位年间唯一一道不痛不痒的败笔。
故而小命要紧,倘若徐锦衣因为此而丧命,家中成群的妻妾碎了芳心,他就是做鬼都做得不安逸。
刚想罢,空寂的大殿里忽然响起一阵沙哑却愉悦的笑声。
群臣莫名,齐齐向龙椅上发出声响的那处看去,个个都面色茫然,他们的皇上……在笑?
祁云澈许久没有梦到汐瑶了。
是一年前,自他那夜在云王府醒来,再度去往暗室见她,告诉她自己暂且还不能去陪她之后。
这个暂且一直持续到今时今日。
与她后世有关的梦也在往后的五年没有再发过,直到云昭十三年的夏猎。
一日,他夜不能寐,兴起前往有萤火虫的空谷,发现那儿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萤火星海,美不胜收,被大火焚尽的花草重新长了起来,明月朗星,美极了。
下山回到璞麟殿,当夜,他又梦到了。
重归梦境,还是与他最后的那一次紧密相联,分毫无差。
汐瑶仍在忘忧山,仍是那个危机重重的夏猎。
只这次,祁云澈已然平静许多。
他看着她无谓无惧的自请到河黍张家,看着她一点点成长,终于懂得运筹帷幄,步步为营。
自然了,他还看到她与那个世间的‘祁云澈’重修与好。
她爱他两生两世,即便那是他又非他,但如何都是祁云澈,不是任何一个别人。
如此,他心满意足。
这梦来得不易,有时接连三两天都会发,有时,譬如云昭十五年,还有十八年,整年都不曾有。
如今已到了十九年,祁云澈早没了从前那样的冲动,人也愈渐平和。
他老了,虽念儿总笑呵呵的哄他,说他是世间最俊美的人,也终归过了不惑之年。
而他的汐瑶在那个地方不过还是年芳十七的女子。
在她身边的祁云澈正意气风发,足够将她守护,足够与她匹配。
这些年他始终在她不知的某处看着,望她经过风风雨雨,也经她看到那里与他所处境遇的不同。
他梦着她,眷恋依旧,爱意依旧。
这梦好似天意弄人,不会给他痛快,他怨过,后又恍悟,许正是老天对他的恩赐。
否则漫长年月,他要如何度过才不算太无趣呢?
他在梦里看着她向她所求的一生一世越发靠近,看着她终于去到了北境的塔丹,终于要与那个祁云澈见面了。
他有预感,这一次,他们应当再不会分开。
汐瑶,你将如愿。
……
缓缓回了神,祁云澈才恍惚身在早朝大殿中。
面对满朝群臣,他高高在上的将他们匪夷所思到极点的神态和目光尽收眼底。
连他自己都知道,此刻他面上带着怎样的表情。
只他未时忍不住了,万万是没想到另一个阿轸也是个胆大妄为的,暗中与粉乔有了私情,人刚到塔丹就趁夜相会,还当汐瑶是这一世的汐瑶么?
不被狠狠的惩治才奇怪了。
回想方才梦里发生,他摇着头笑声连连。
【不得不说,写连载文要扛的压力实在太多,绞尽脑汁想的情节不可能应和全部的人,当然了,没有
人谁十全十美的,但也请别对我这个人的自身做质疑,我的文不好大可提出来,我人怎么样和电脑前看文消遣的你有什么关系?你很了解我?你认识我?不认识就凭我故事对我主观揣测个什么劲?闲得蛋疼了?(抱歉,语言粗糙了)我也实在累得很,每天还不时有那些挖空心思看霸王文的读者跑到文下来留言,非常心灰意冷,别催了,很快就结局了。】
结局篇(二十四):此生不离
早朝因为祁云澈没来由的愉悦,沉肃压抑的大殿由此变得松释了几分。
百官们望着坐在高高龙椅上的帝王,从来都仰断了脖子才能膜拜,却在这一时,听着天子由心而发的笑声,原本紧绷的表情也随之化作轻松。
能生在云昭年间入朝为官,侍奉千古一帝,更亲眼见证一个王朝达到顶峰,在殿上的诸人都该暗自万幸。
可是要说起云昭帝祁云澈,屈指算算,这么多年了,他像这样笑的次数寥寥可数妲。
自从先皇后仙逝,他们的皇上一直如是寂寞着。
底下,冷绯玉和祁明夏互望了眼,皆心照不宣,天下间能让祁云澈开怀如斯的,就只有慕汐瑶了。
半响过去,高阶上那绮麓宝座上的男子总算勉强敛住笑意,低眸给了还摆着‘鞠躬尽瘁’姿势的右相一个正眼,道,“此事就全权交给爱卿去办吧。”
全权交给他去办?
徐锦衣努力抬着眼皮向上看去,实在想问一句:万岁爷,微臣方才上奏所为之事是……?
奈何他狗胆还没那么大,便是福了福身,恭敬响亮的道,“臣遵旨!”
七日前他前去御书房时就发现了,皇上那天的心情相当好,比起寻常的喜怒不形于色,笑容竟是漾在脸上,人都和气了许多。
显然那抹和气延续到了这天早上,连皇上打这个瞌睡前,都是淡笑着走进大殿的。
难道真的是年岁磨人?
这么一想,他又觉得不大妥当。
毕竟计较下来自己和皇上年岁相当,且还早来人世三两个月。
右相大人是不服老的。
早朝尽了尾声,得祁云澈一笑,底下的群臣也跟着笑容满面。
就在刘茂德准备高声宣退朝时,龙椅上尊贵无比的男子剧烈的咳嗽起来,正欲跪下三呼‘万岁’恭送的臣子们见状,之前那点笑意都变成了紧张。
到底是岁月催人老,这龙体已然一年不如一年,这咳嗽更是常年缠身的顽疾!
听着那阵惊动的咳声,最是让冷绯玉闹心。
可想当年皇上与他在演武台上不分上下,此时他们应当正是如日中天,却……
“皇上。”
他将将抱拳,连再多的半个字都没说出来,祁云澈抬手制止,俊容已恢复不近人情的冷漠,淡道,“散朝吧。”
……
天色渐明,红曦自东方泛出,缓慢的将那片天空染红。
祁云澈在御花园中缓慢的踱着步子,他神态安然,面容平静,姿态轮廓透着几许悠闲。
过去的十一年在他的俊庞上刻下了痕迹,再不需要时时刻意隐藏住自己的锋芒,如今的他身上,兀自沉积历经世事变迁的内敛和气息。
他已不再年轻,却比年轻时更加气度不凡。
他一手操控着芸芸众生的所有,却因此比任何人都心怀仁慈宽容。
他成为了一个真正受世人膜拜的帝王。
在身后约莫二十步之外,先是鬼宿和刘茂德默默跟随,他们两人后面更远处,才拖着一行长长的宫人。
对于身世成谜的天子,连百姓都知道,痴情,喜静。
自云昭八年之后,后宫无新人,更显孤寂。
云昭七年风波诡谪,继那之后,德妃一心向佛,深居简出,这两年更是连盛大的节庆都不再露面了。
贤妃去向成谜,众人都晓得皇上不喜她,她的名字几乎成为宫里的禁忌,连左相来时都只言不提,权当没有生过这个女儿一般。
到了云昭九年中,皇上一纸诏书诏告天下,原来淑妃乃先皇后身边的婢女,为了替主子平反才入宫为妃,那身份自然也是假的。
而今她求得圣恩恢复本名,自愿卸下妃嫔身份,在太极殿当差,宫里新人老人都要尊她一声‘粉乔姑姑’。
至于她那一女,还未等好事人多加揣测,祁云澈就言明将其认作义女,公主身份不变。
祁念儿。
单是听名字就晓得是在想念哪个。
单是仆从一心为主报仇,就知祁云澈的心里除了慕汐瑶之外再容不下任何人,又怎可能宠幸她的贴身侍婢?
有关云珍公主的生父,祁史后记,说法最多的乃为云昭帝身边近身侍卫之一,诸多无从考证。
在此时的云昭年间,传位于明王的遗诏早是祁国内外皆知的事。
祁云澈不愿意纳妃嫔,没有子嗣,都不足矣影响百姓对他的爱戴和宽容。
园子里逛了半刻钟,刘茂德斟酌着上前道,“皇上,晨露未散,不如回吧?”
本他不想多嘴,可皇上在早朝时又……
只消冷热变化差异大些,夜里总是能听到整个太极殿都回响着咳嗽声,止都止不住。
整个太医院束手无策,身疾易愈,心疾根本无药可医。
祁云澈顿步看向他,面上还浮着温和的笑意,是问,“今日是初几?”
刘茂德略有一诧,低头答,“回皇上,是二十七了。”
二月二十七,月末。
祁云澈这一问,好似才刚到月初似的。
他好像也意识到问得不妥,便又笑笑,“上次巴彦来,是四年前的事了吧。”
刘茂德反映过来,以为他在想念自己唯一的儿子,遂附合道,“是啊,巴彦殿下已到束发之年,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了。”
这些年祁、蒙交好,两国使节走动往来频繁,早没了太宗年间的剑拔弩张。
四年前巴彦皇太子亲自前来,在御书房时,屏退了外人,对祁云澈那一声‘阿爹’叫得发自肺腑,反倒将龙椅上常年波澜不惊的男子弄得面露尴尬之色。
作为为数不多可以亲眼望见这一幕的人,刘茂德自觉三生有幸。
今日早朝时说的大多与蒙国使节的到来相关,血浓于水,尤为皇上龙体抱恙,能有儿子伴在身旁再好不过。
一番思绪,刘茂德再道,“想必如今的殿下定更具皇上当年的风范。”
当年的风范?
祁云澈笑而不语,早就想不起那个当年的自己是何模样了。
“你们先退下吧,朕想一个人静静。”
言毕他就独自行远了去。
刘茂德老脸上僵得不行,非但没把人劝回去,还被完全支开了,他不解,明明自己是顺着圣意说话的啊……
“鬼大人,你看这——”他向身旁的人求救。
鬼宿与他视线一致,看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下不少疑惑。
他能肯定七爷在早朝时那笑是因为谁,可这会儿忽然问起巴彦殿下,能说是忽然记挂起这个儿子了么?
连阿鬼都觉得,世间除了慕汐瑶之外,七爷可以对任何人无情无义。
真的要比起来,他能与儿女的宠爱都给了云珍公主,天下皆知。
巴彦殿下深得宝音女皇的喜爱,根本无需祁云澈多加关怀,这一点,无需哪个说,他心中自有权衡,无端端的提起来,反而叫人生怪。
罢了,阿鬼摇摇头,誓死跟随的男人向来都难以琢磨。
……
深入花园静谧处,祁云澈都能察觉来自身后的忧虑和疑惑。
他们担心他每况愈下的身体,疑惑他为何忽然问起巴彦。
所想所动,祁云澈了然于心。
只他不愿意告诉任何人,他终于在梦里和汐瑶有了交集,他和她说话了。
亦是那次‘死而复生’后,每每他入睡,总会在毫无意识时去到另一个地方。
那里白雾霭霭,挥之不散,并非汐瑶所在之处,只有他一个人。
他恐慌过,更试着想要走出去,可无论花费多大的心思,哪怕连精通的天象阵法之术都用上,还是如困兽。
久而久之,祁云澈在梦里置身迷雾的时日越来越多,他渐渐安于呆在那里,亦发现在那处,能给他清醒时所求不得的平静。
就在七日前,他又梦到了汐瑶,亲眼看见她服下冷筱晴赐的
酒,假死。
之后,她竟来到他的梦!
那一刻,看似平静的他努力压制着内心的狂喜,试着叫她的名字,汐瑶,汐瑶,汐瑶……有多久没有再唤过她了?
这个名字他每天每时每刻都要默默咀嚼千遍万遍,期待着在哪个时候得到回应。
她闻声便开始四处找寻,她听得见!
对于他而言已经过去十四年,可对于汐瑶来说,尔尔三载,他们都变了。
幸而,她还记得他的,在见到他的那一刹就将他认了出来。
不是在她身边的那个祁云澈,她叫他‘皇上’。
他们终于又能说话,他能望见她眼中激荡的情绪和面上的不可思议,她对他亦有深深的、以为永远也解不开的困惑。
他看了出来,几乎同时想起她曾在忘忧山说的那句话……
不是不爱,更不是不要,哪里舍得不要?
他想解释,想和她说起在她离开他之后,他所做的一切。
他还想触碰她,再紧紧将她抱住,只要抱住了就再不放开了。
可是他又是胆怯的,生怕不适宜的举动打破了他们之间的维系,他太清楚,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她。
最终,祁云澈仅仅只是站在她的面前问:重活一世,欢喜吗?
可以重新求得所爱的一世,能够心愿得偿的一世,没有云昭皇帝的一世……
好与不好,都没有他。
汐瑶全然未查他的失落,只道,起先觉得好,后来似乎又不如她期望的那样好,因为,他们都一样。
怎会一样?
他对她开解,要她快快醒来,然后去找那个祁云澈。
能够与她说话他已心满意足,更知道那里不是她能久留之处,依稀他有意识,每当他又去到那迷雾中,都如同人死前的弥留之际。
他这副身子越来越差,夜晚胸间愈发严重的绞痛令他连呼吸都不能,咳血频繁,而每当到那时,他在入睡后,去到雾境的次数也更多。
或许在那里,他是个一脚踏入鬼门关,一脚贪恋的站在人世间徘徊的鬼魂。
汐瑶不该在那儿,更不应死。
许是他的话起了作用,许是她命数未尽,很快她就消失在他视线中,回到属于她的地方。
等待她的是称霸了北境图亚汗皇,不管前世还是今生,慕汐瑶与身为云昭皇帝的祁云澈的缘分,早在多年前就散尽了。
思绪在止步之余收回,不知不觉,祁云澈走到了芳亭阁。
阁外那颗连理树在云昭七年被他负气下旨砍去,此时只剩下凹凸不整的树根,上面长出的那些许新芽再也惹恼不了他。
求而不得的心也早就淡了。
负手在那树根前,祁云澈仰头向高处看去,仿佛在他眼前的是一颗参天大树,身着凤袍的女子蹬足跃起,往那高高的枝上抛竹笺的一幕历历在目。
他还记得,她在竹笺上写的是:此生不离。
此生不离……
到底是他离了她,还是她弃了他呢?
或许都有,又或许都没有。
不过是生不逢时。
重活的她也对着这棵树许了愿,只太绝狠,还是未能让这一株连理树逃过被砍的命运。
再想起他们的对话,想起她醒后只消到了北境……一切就该尘埃落定。
那一世,她必能得偿所愿。
祁云澈默然沉吟,断断续续十几年,这个延续着他的性命,让他依赖的梦,或许快要结束了。
……
十日后,蒙国使节入京,宫中盛宴。
此次巴彦皇太子带来了许多珍贵的礼品,朝中大臣皆有。
徐锦衣笑言,殿下实在会笼络人心,不但记挂着大祁在朝为官的众人,更赠他们万岁珍贵的雪山冰莲一朵,就是不知女皇可知否。
他打趣的言下之意便在
说,巴彦对祁云澈如父了。
不说还好,经他一言,一些老臣子恍恍然发现,这位将年满十五的蒙国皇太子,面貌与年轻时候的皇上相似极了。
再一推断,当年宝音女皇正是登基次年来访大祁,回去之后就传出有了身孕,女皇身边男宠不少,王夫都排了七八个,至今未对外人道巴彦生父是谁,莫非真的是——
猜测在答案呼之欲出的前一刻,被生生的咽回肚子里去。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只要两国交好,不生战祸,足够!
……
巴彦在宫中一住就是半个月。
先前十天几乎日日都出宫玩耍,身边得美其名曰:见多识广。
除了他身边自己的侍卫,阿鬼使了一队亲自训练的禁卫军贴身保护,除了祁念儿对他不大善意,其他人皆以礼相待。
他并不粘祁云澈,私下里也不再像上次来时那样一口一个‘阿爹’的喊了。
面皮生得极好,因为是在北境长大,皮肤黝黑,却有种超出年龄的刚毅,武功文采都不差,尤其诗词,据闻女皇专诚请了祁国有名望的夫子教的,不禁如此,还精通音律。
按说有着这样的身份和脸貌,走到哪儿都该极受欢迎,可性子偏随了父亲,整个人都冷冰冰的,不爱笑,寡言得很,压根不似宝音少小时活泼。
那刘茂德当真是老了,得空总爱盯着他望,一个劲的低叹:像啊,真像……
偶有两次父子一道用膳,期间交谈的话语不超过十句,巴彦瞧着就是什么都心中有数的模样,极少会让人担忧。
而祁云澈也淡定的不对他多做忧虑。
男儿自有该承受的担当,说与不说,以后总是会晓得的。
这天打早,祁云澈没有上朝,他不喜上朝这一件,将来定会被载入史册。
若要排个顺序,最不喜上朝,却又是最治国有道的皇帝,云昭帝定能名列前茅。
辰时,演武台。
祁云澈慵懒的坐在龙榻上,半眯的眼眸似盯着对面高台上比试的两道身影。
一个是巴彦,一个是祁明夏的长子祁墨玄。
两人年岁相当,武艺竟也相当,打了半盏茶的功夫,难分胜负。
祁云澈面无动容,心里不免有些想法,依着他在束发之年时,貌似是难逢敌手?就连冷绯玉都要输他半招,怎的他出了一会儿神,巴彦还没赢?
嘴上未说,站在他旁边的小人精早就嚷嚷起来,却是在帮祁墨玄呐喊助威。
“墨玄哥哥加油啊!把他打下来,对对!就这样踢他的胸口!!小心他的手,哎呀——”
随着祁念儿一声惨叫,演武台上的两人几乎同时落地,胜负难分。
祁墨玄从地上站起,拍拍身上的灰,回头来对她笑道,“就属你嚷得最大声,好像摔的是你一样。”话中倒是全无责怪之意。
末了他再对站在对面的巴彦抱拳做了一礼,“下次一定分出胜负!”
看起来,他很想赢。
巴彦淡淡笑道,“世子承让。”
虽没多言,全写在脸上了。
下次定是要分出胜负,不过是他巴彦赢,祁墨玄输!
不禁,继承了明王那一身儒雅气的三世子一讶,不知怎么接话了。
祁念儿蹦蹦跳跳的跑到祁云澈身边扯着他的袖袍摇,撒娇,“父皇,他们都没赢,把你的宝剑赐给念儿吧。”
比试之前说好的,谁赢,谁就能得到随了祁云澈二十年之余的佩剑。
可惜没有分出胜负来。
祁念儿贪心的一说,立刻被候在旁边的粉乔瞪了一眼,能要的不能要的她都要贪一贪,这小财迷鬼,真是要气死人了!
祁墨玄也和她打趣道,“云珍,你又不会舞剑,你要宝剑来做什么?”
哪个不晓得皇上宠她,她开了口,那宝剑肯定是她的了。
“因为我觉得好看。”祁念儿答得理所当然,又
讨好的对祁云澈道,“父皇把剑赐给我,我就学剑术,学会了就可以表演给父皇看,父皇,你想不想看念儿舞剑啊?你想不想嘛?”
她不贪的话,宝剑就要给巴彦了,宁可在她手里暴殄天物,也不给他!
结局篇(二十五):血浓于水
祁念儿插科打诨,撒娇耍赖都用上了,闹得祁云澈乐不可支,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像是在做斟酌。
但见他对云珍公主笑意融融的宠溺态度,众人都觉得再由她缠下去,那宝剑必定是她囊中之物禾。
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明明是蒙国皇太子和祁国的三世子比试,怎的最后反而渔翁得利了?
就因为她一句‘觉得好看’?
刘茂德见祁云澈许久不表态,便上前来道,“公主,您看巴彦殿下与三世子虽胜负未分,只这奖励若给了您,于理不合啊。”
“有什么于理不合的?”全然无视了粉乔告诫的眼神,祁念儿一门心思盯着祁云澈,“父皇说的就是理,我不管,我就要那把剑,父皇父皇父皇……妲”
经她霸道的一说,演武堂里的诸人都有了掂量。
帝王的贴身之物都是宝贝,且是大多都来历不凡。
祁墨玄乃明王府嫡长子,行事作风一贯稳健,这次受父王之命入宫作陪巴彦,一切都以国礼相待,半分错漏都不能有。
皇上的佩剑已经随身二十余载,乃是如今的东华海船王独孤世家所赠,携带此剑入东华海,可向船王借兵马,光凭这一点,即便他自知武功不敌,对于方才的比试也是尽了全力。
这个巴彦与他同岁却藏而不露,面上表情极少,是个油盐不进的。
一想到此人是将来的汗皇,不免,他就多了几分提防。
倘若再打一场,他定会输。
想到此,他对祁云澈拱手道,“皇上,既然云珍公主如此喜欢,就将此剑赠予她吧。”
再而他看向巴彦,不着痕迹的将他拉到自己这一边,似同仇敌忾般道,“看来这打早,本世子与殿下都白忙活一场了。”
不得办法,谁让他们遇上的是宫里最横行无忌的女霸王。
那厢,祁云澈实在禁不住祁念儿的软磨硬泡,已然开口笑着问,“这么喜欢?上次你看中了陈大学士那把焦尾琴也说喜欢,朕向陈大学士要了个天大的人情才把琴给了你,结果你学了多久?”
祁念儿讪讪不言,阿鬼在旁笑道,“不到足月。”
说完,鬼大人仿佛是往某处看了下,到底是那谁家的亲闺女,上窜下跳的本事不弱,真要精学个什么,怕是要拿棍棒在旁边伺候着才能成材。
只不过有七爷纵着,有那么多人护着,她成不成材倒真不得什么紧要。
祁念儿不依不饶。
她晓得阿鬼刚才那一眼在看谁,私下亦是要喊他一声鬼大伯的,为了不让宝剑落到巴彦手里,她眼珠子滴溜溜的转,蹭到鬼宿跟前,“这次我一定坚持,就……就让鬼统领做我的师傅,监督我!”
祁云澈当即闲闲的补了一句,“那朕的禁卫军统领可是要头痛上好一阵了。”
听他有了松口的意思,阿鬼万年没表情的脸上溢出苦涩,“皇上,君要臣死……”
千百个不愿,他也不能抗命啊……
宝剑到底给哪个,仿佛就要在这三言两语中定下了。
却在这时,就连祁墨玄都以为巴彦赞同了自己的间隙,巴彦却忽然淡道,“云珍公主当真喜欢此剑?”
诚然,他不是很喜欢。
那剑看起来十分沉重,与蒙国的弯刀相比,实在不符合他的眼光。
但……
祁念儿善与自己争抢也不是一两次了。
他知道她的身份,知道祁云澈宠她的原因,就因为那个原因,她要什么都给?
更因为那个原因,她事事都要与他做对?
不知今日哪里不舒服,或许巴彦浑身都不舒服,委实不想有个好气度!
闻言,祁念儿正色看向他,“我喜欢啊,不喜欢为什么会求父皇把剑赏赐给我。”
“有多喜欢?”他问,语气咄咄逼人,“如那把焦尾琴一般起先很喜欢?往后就不得多大兴趣了?”
被他言语一堵,祁念儿的小脸也垮了下来,“宝剑是我父皇的,他愿意给谁就给谁,你管得着么?”
给谁都行,就是不能给他!
“公主!”粉乔忍不住对她厉声呵斥,“你怎如此不知轻重!”
巴彦乃七爷亲生骨肉,念儿事事与之做对,连日来宫里的人都看在眼里,那父子二人再疏离,骨肉亲情也是打不断的!
况且将来巴彦要继承汗皇之位,身份何等尊贵。
就是往大处想,与他在祁国留下不快,轻则他迁怒念儿,重则未及两国将来的交好,粉乔怎不心急!
不想巴彦更又道,“粉乔姑姑莫动气,祁皇如此宠爱公主,公主性子霸道些实属寻常,只小王觉得有些不妥。”
祁念儿闷声闷气的问,“哪里不妥?”
不就是他看着父皇宠她,心里不痛快么?
哼,就是要让他不痛快!
巴彦笑笑,语态轻松,“方才小王听祁皇言,公主对任何事都不过几天兴趣,那几天之后,无论是焦尾琴,还是宝剑,都只能被放在一处积攒灰尘,失去本身的用处,委实可惜了些,恕小王冒犯,倘若有一天公主突然看上这天下,祁皇给了不要紧,只给了之后,公主又是三两天兴趣,祁国的百姓可就遭殃了。”
演武堂里一阵倒抽凉气的声音响起。
巴彦竟对他们祁国皇储多加妄言,横竖他是蒙国的皇太子,这与他有何关系啊……
“你——”祁念儿亦是被他话惊住了,跺脚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天下间哪个不晓得云昭帝的遗诏?
只消他一崩天,就会由当今三贤王祁明夏继位,祁墨玄乃祁明夏长子,尽得真传。
真要细细的论身份,那便也是不逊太子的尊贵,故而才让祁墨玄作陪巴彦。
此时他也在场,脸色几分尴尬局促。
说是巴彦小题大做,替他们大祁百姓担忧,他是不信的。
明摆着两个人怄了孩子气,连日来祁墨玄是看在眼里,说来奇怪,念儿平时不得如此不讲理,自从巴彦来了之后,就变成这样了……
僵局中。
他暗自苦笑,看看愁眉不展的祁念儿,再看看面无表情的巴彦,正欲出面劝解做个和事佬,忽听祁云澈扬声,“既然云珍喜欢,这把宝剑朕就送给你了。”
“父皇……”祁念儿为难的轻唤。
事态至此,说真的,她也不是很想要了。
谁想要把宝剑都能惹出天下百姓的来,事情要是传出去,待改日左相大人进宫定又要教训她淘气。
祁云澈摆手,“无妨,你只要好好学就是,莫让蒙国的皇太子看了朕的笑话。”
巴彦先有明显怔忡,后而冷声一笑,“是小王逾越了。”
说完这句,他随便找了个由头就离开演武堂。
沉甸甸的宝剑落到念儿的手里,她心里极不是滋味,苦恼的看了祁墨玄一眼,三世子笑而不语。
再看她的父皇,祁云澈神色淡然,又似乎若有所思。
其实,其实……
她以为就算自己怎么闹,父皇也不会真的把剑给她的呀。
……
这一天还未过晌午,祁念儿就被粉乔逮回琅沁阁狠狠的揍了一顿!朱雀的叔伯们都出面了,却是谁也没拦住……
之后宫里异常平静,巴彦皇太子也难得不曾外出,而皇上则难得心情不错的在御画舫逗留了半天。
入夜。
晚膳后巴彦被刘茂德亲自请去太极殿。
他本不愿去,又不好拂了老总管的面子,他也晓得,早上的事是他太沉不住气。
一路上只有刘茂德在前面领路。
他人老了,话也有许多,便是絮絮叨叨的念了巴彦小半个时辰。
“殿下莫要同云珍公主怄气,公主还小,被宠坏了,殿下乃蒙国储君,将来要成为北境霸主,莫与她一般见识。”
“皇上并非不愿赠宝剑与殿下,男儿嘛,皇上定觉应当严厉些,希望殿下能体谅皇上的一番苦心。”
最后走进了冷冷清清的太极殿,殿中半个人
影都没有,刘茂德前后左右都望遍了,这又凑近了巴彦许多,对他低声,“殿下与皇上年轻时一个性子,血浓于水。”
巴彦微怔,道,“刘总管在安慰小王?”
刘茂德眯起老眼笑,“哪儿的话,殿下是个明白人,对云珍公主,皇上只有宠,但对殿下,皇上可是一直期待着。”
毕竟,巴彦是祁云澈唯一的亲生骨肉。
……
经刘茂德一番话,巴彦似舒坦多了。
走进偏殿的书房,祁云澈并未如他所想的坐在宽绰的书桌前批阅奏折。
相反,他穿着宽松的蟒袍,墨发披散,倚在长榻上,姿态非常闲适。
坐在他旁侧的是叫做幽若的女官,二人隔着一桌,正在对弈。
一盏琉璃灯将这不大的偏殿照得柔和而温暖,那画面实在合衬,都让看的人快忘记对弈二人的身份了。
鬼宿十年如一日的站在门边的位置,存在感极低,若不留心,经过的人轻易就将他当作一件‘像人’的摆设。
见人走近,幽若欲站起施礼,却被祁云澈抬手制止。
因为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幽若不明七爷意思,而之余巴彦,方才被刘茂德找回来的好心情都被打消得一干二净。
站在殿中,他中规中矩的对祁云澈作了一礼,随后冷冷问,“不知祁皇唤小王来所为何事?”
祁云澈转头看向他的同时,将一物放在桌上,道,“这样东西,你带回去交与你母皇。”
说完,他的视线又专注的放在棋盘上。
幽若与他下了这么多年的棋,已然成为个中高手,现在要赢她已经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了。
顾不得那比自己更凉薄三分的语气,巴彦定眼看去,发现那是一只墨紫色的瓶子,还不如他的巴掌大,他要他带回去给母皇,那这个东西是……
“生死相依的解药?”他脱口而出。
祁云澈亦不与他绕弯,“是,记得要亲自交给她。”
巴彦又问,“你喊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祁云澈落下一子,再度移眸看去,反倒是他先不解了,“不然你认为朕还有什么事?”
“皇上……”幽若低低的唤了他一声。
早上的事她听翼宿说了,皇上对巴彦殿下太冷漠,难道不怕伤了他的心么?
祁云澈压根不理会她,复道,“算算时日,你在祁国逗留已有半月,该回去了。”
捏紧了双拳,巴彦眼中溢出恨意,“请问祁皇是在赶小王走么?”
“你乃蒙国皇太子,总在朕的宫里呆着做什么?”
“因为早上我和云珍有言语争执?”
“你要这样想,也可以。”
“难道我说错了吗?还是说那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真的那么入你的眼?!”
“朕宠朕的女儿,你很有意见?”
父子二人谁也不让谁,你来我往剑拔弩张,此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就连原本挨门边站着的鬼宿都无声无息的移了出去。
那盘棋还没下完,幽若进退不是,只能被夹在中间。
僵默半瞬,巴彦负气道,“小王今夜就走!”
“甚好。”祁云澈由始至终都寡淡非常,“阿鬼,你领一队人送蒙国使节出京。”
殿外传来不情愿的应声。
“不必如此劳烦!”巴彦沉声,目光如炬的盯着手中握着棋子,似正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落子的祁云澈,“只在离开前,小王心中还有一惑想请祁皇赐教。”
祁云澈连理都不理他,他胸口深深一窒,兀自强势道,“那个女人到底有哪里好?是长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让人至今念念不忘?还是你天生无情无义,厌我成这般?!”
那个女人……
白色的棋子从幽若手中不小心滑落,弹跳在坚硬光滑的地砖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不禁,暗自为巴彦担心起来。
“那个
女人?”祁云澈面色无喜无怒,幽幽的望着笔挺直立的巴彦。
半响后失声笑了起来,指着幽若道,“大抵长这个样子罢,并非倾国倾城,但朕喜欢。”
他答得简单,就是因为太简单了,与问的人一种被轻视的感觉。
只要是他喜欢就可以,而你,他不喜欢,无论你是死是活,还是他的亲生骨肉,他都不会多看一眼。
带着怒火的步子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幽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早不得下棋的兴趣了,不解道,“明明巴彦殿下在来之前,皇上还与奴婢说起他,何以见了面不能好好的与他说会儿话呢?”
四年前巴彦不顾女皇的命令前来与相认,那一声‘阿爹’,是让祁云澈眼中起了涟漪的。
为何四年后再见要表现得这样疏离?
他们是父子啊……
祁云澈只是笑,那抹若有所思,却又是旁人哪个都看不懂的神情,已经在他略显疲态的脸庞上盘旋了许多日。
“巴彦自出生起朕就从未对他有所关怀,他是将来要成为汗皇的人,朕不可能将他留在身边,像对待念儿那样对待他,他有他的担当和责任,不能因为这几日,朕就将宝音悉心教导出来的储君毁于一旦。”
有些东西,既然他一开始就不能给,那就索性永远都不要给。
这样就没有期望,不与他期望,他就永远都不会失望。
祁云澈预见,汐瑶这一次与那个自己再相见后,就再不会分开了。
他的梦将至尽头,活不了多久了,认了这个儿子又能怎样呢?
与人徒添悲伤吗?
看见被落在桌上的解药,再淡淡的吩咐幽若,“把这个给他送去吧。”
今夜就回北境也好,祁云澈越发不敢肯定自己还能撑到几时,能在死前见到他的儿子一面……
心满意足。
……
太极殿外,刘茂德见巴彦气冲冲的走出来,他人老了,根本追不上,眨眼就被拉出老远的距离。
幸得念儿听闻,抱着早上才得的宝剑兴冲冲的赶来,将他拦住。
“你要去哪里啊?你……”她人小小的堵在巴彦面前,借着月色仰头看他的脸,不可思议道,“你哭了?”
他眼睛好红!
巴彦恼火的瞪了她一眼,凶狠的吼道,“管你什么事?”
话罢又再道,“我才没哭,你看错了!”
“你说没有就没有罢。”祁念儿恹恹的,晌午那一顿被粉乔揍得太厉害了。
她的眼睛也是红的,自小一哭就双眼充血,太医说,是那个什么……体质不同寻常。
出神之余,听巴彦恶声恶气问,“你来干什么?同我炫耀到手的宝剑?”
祁念儿一愣,“你误会了!呐,给你!”
不等他推脱,她不由分说的把宝剑塞给他,老气横秋的叹气,苦哀哀道,“我被我娘亲揍得可惨了!都是它害的,早知道我就不跟你抢了,再说我是闹着玩儿的,你犯得着生那么大的气吗?你可是父皇的——”
讲到这里,她蓦然发现他们站在太极殿外广场的正中。
忙是收声,再开口来用气息道,“你是父皇亲生的,跟我一般见识什么。”
说完她就气馁的低下头,很委屈。
回去之后她先被揍,再被阿爹揪到房顶去训了一下午。
苦得都没法形容了……
巴彦哭笑不得,“可是他只对你好,根本不认我,我连叫他‘阿爹’的机会都没有,我嫉妒你,你知道么?”
“你别嫉妒我啊……”
祁念儿就服她老娘的棍棒,被打之后明事理多了。
她对他安慰道,“你看我的名字叫祁念儿,念儿念儿,我娘亲是先皇后的四婢之一,都是托了先皇后的福,父皇才这么宠我,你不是在这宫里长大的,当然不知道在背后那些***才怎么嚼的舌根。”
巴彦冷言冷语,“你倒是有
自知者明,我可真是好奇那慕汐瑶有哪里好,死了那么多年还能让你沾她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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