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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月关     步步生莲txt下载     步步生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27章 物是人非

    第227章 物是人非

    冬天。正是百业萧条的时候,柳婆婆却很忙。

    丁家解库已经换了主人,失去了丁承宗的帮助,没人会再用她这老妇人来洒扫院子了,于是柳婆婆重操旧业干起了牙婆。今天一早看着天气就不好,但她还是出了门,给一个大户人家介绍了个奶妈子,得了五百文的中人钱。

    柳婆婆撑着一柄油纸小伞,踏着一地飞琼碎玉,欢欢喜喜到了走向自己家门,老远就见大门口停了一辆豪华的驷马高车,八名骠悍的骑士牵着马站在马车左右,肩头俱是雪花,也不知等了多久,柳婆婆先是一怔,眼睛梢着他们,脚步便有些迟疑。

    可她一个年老妇人,又能往哪里去,再者说,她虽黑白两道都有涉猎,毕竟年纪大了。顶多做些牵线搭桥的中人之事,还能有谁光天化日的对她不利不成?心中盘算着,柳婆婆便做出浑不在意的模样,慢慢走向自己门口。

    “婆婆……”脆生生的一声叫,车左忽地转出一个少女,穿一件紫色扎腰小短袄、下衬一条百褶八幅裙,未语先笑,上前福了一礼,便甜甜说道:“婆婆请留步,敢问婆婆可是姓柳。”

    “啊?啊啊……,老身正是姓柳,小娘子有什么事吗?”柳婆婆见迎来一位甜美可爱的小姑娘,紧张的心情这才一松。

    “果然是柳婆婆,老爷……”那少女一听,欣笑回头,车上早已走下一位身着绣金边的赫绿袍子,腰饰玉带,头戴折巾的公子,旁边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年为他撑着一把伞儿,柳婆婆还未看清他的模样,那公子已快步向前,兜头一揖,笑道:“柳婆婆,别来无恙吗?”

    “啊,你是……”柳婆婆一双浑浊无神的老眼眨了几眨,待看清了杨浩的模样,顿时面露惊容。两眼也放出光来:“天呐,你是……你是丁……丁浩?”

    杨浩微笑道:“在下如今,叫做杨浩。”

    “我的天爷,你怎么还敢现身?”柳婆婆左右看看,一把扯起他的手腕,把他急急拉到一边,焦灼地说道:“你怎么还敢来,虽说官府不曾落案,可是李家、柳家都一口咬定是你杀了董李氏和柳十一,你回来的消息一旦落入他们的族人眼中,难保不会有人来寻你的晦气。”

    穆羽在一旁冷哼道:“我家大人官拜和州防御使、右武大夫,就算是霸州知府,见了我家大人也要以礼相待,什么人敢来寻我家大人的晦气。”

    “什么什么……什么大夫,这位小哥儿是?”

    杨浩忙道:“柳婆婆,这是我的贴身侍卫,你不必担心,咱们进去慢慢说。月儿,搀着婆婆,雪大路滑,莫让柳婆婆失足跌倒。”

    “是。老爷。”姆依可应了一声,连忙上前搀住了柳婆婆。

    待进了房去,听杨浩讲明身份,柳婆婆一拍大腿,惊喜地道:“我的天爷,原来西北新立的芦州知府就是你呀,老身在这霸州城里走街串巷,大户小家的出入,也曾听人说起过你的事迹,可怎么也不敢往小哥儿你的身上想啊。这才多长的日子,你就做了官,还做了这么大的官,哎哟,老身真是没有规矩,您现在可是大官人了,大官人快请上座,上座。”

    杨浩连忙拉住她,笑道:“柳婆婆,什么官不官的,在柳婆婆面前,原来的我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你别也拿我当外人。柳婆婆,你在霸州城里耳目灵通的很,我这次回来,第一个就找到你,是有些事想问过婆婆。”

    他说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沉声说道:“柳婆婆。我的事……想必你已听说了吧?”

    “唉,听说了。”柳婆婆也叹了口气,满脸的皱纹堆积得更密了:“老身这一辈子,悲欢离合的事儿见得多了,可是听说了大官人的消息,还是难过了好一阵子。”

    “啊?”她左右看看,似有所悟,连忙劝道:“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柳李两家都是蠢笨的村民,再说那元凶罪魁也已被你杀了,以前的事,大官人就别往心里去啦,好歹大官人也算是因祸得福,要不是这趟出去,怎么能这般发达呢。”

    杨浩暗暗冷笑,柳婆婆虽然消息灵通,可是这种乡间秘闻既不会有人往城里传,也不可能有知情人把消息传到她的耳中,在她想来,还是那刻薄的恶婆婆整治儿媳,才酿成这样的悲剧吧,她还以为自己此来,是要寻那柳李两家的晦气呢。

    内中缘由。他也不想解释给柳婆婆听。杨浩只道:“柳婆婆说的是,杨浩不日就要赴京上任,这次特意绕道霸州,实因有些俗事未了。倒不是想寻柳董两家的晦气。”

    柳婆婆一听忙道:“大官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下来,腆颜说句攀附大官人的话,老身与大官人也算有段香火之情,大官人既信得着老身,那没说的,但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老身头拱地也愿大官人效犬马之力。”

    杨浩笑道:“婆婆言重了,杨浩怎敢这么使唤婆婆。这次来。杨浩也记着婆婆当初对我的照顾呢,因路途赶得急,不曾备什么礼物,倒是准备了些银钱送与婆婆。”

    柳婆婆一听脸上更是笑开了花,忙拉他坐下,殷勤地斟了杯茶,探问道:“只不知,大官人有什么事要老婆子效力啊。”

    杨浩道:“这头一桩,杨浩想向婆婆打听几个人,婆婆还记得弯刀小六、大头和铁牛吧?”

    柳婆婆笑道:“记得记得,怎不记得,当初这三个浑小子为难大官人,被老身骂了个狗血喷头。不过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听说……后来大官人不但与他们相识,还结拜了兄弟?呵呵,这几个浑小子可是祖坟冒了青烟,方得与大官人结为兄弟。”

    杨浩微微一笑:“可不敢这么说,我与小六、大头和铁牛相识于市井之间,结拜与落魄之时,凭的是一腔义气,并不是酒肉朋友,哪敢说谁沾了谁的好处。不瞒婆婆,柳十一和董李氏的确是我杀的,因为身负血案,怕连累了他们,所以杨浩当初不曾与他们告别便匆匆逃走,如今既到了这霸州城,我想见见他们,可是我与他们虽相交已久,却不识得他们家的门户,婆婆应该知道吧?”

    “你说小六他们?”柳婆婆一怔:“他们的家老身自然是晓得的,不过……你想见他们?他亿……他们三个……不是随你走了么?”

    杨浩一呆,愕然道:“随我离开?这话从何说起,当初匆匆逃命,杨浩自顾不暇,怎么会要他们与我一起离开,他们……不在霸州城了?”

    柳婆婆也纳罕地道:“这就奇了。你走了才只三天,小六和铁牛、大头三个孩子便也离开了霸州城,听小六她爹对人说,他的儿子与两个结拜兄弟要去他乡闯荡,待有了出息再回来。他就这么一说,街坊们也没有不信的,可老身晓得你们之间的情谊,只想他们是随你走了,却不料他们真个不曾与你同行。”

    杨浩听了不禁怔在当地,在这城里一住就是十几年,生于斯、长于斯,哪那么巧,自己才走他们便也走了,莫非他们真是去找自己了?杨浩想到这里心中不由一动:“糟了,我改随母姓弃姓丁氏的事,知道的人可不多,丁家庄的人当时虽听在耳中,也不可能把这个当成话头儿四处张扬,如今连与消息最灵通的城狐社鼠来往最为密切的柳婆婆都不知道杨浩就是丁浩,他们三人又去哪里打听我的消息?他们这一走,绝对找不到我,到头来恐怕真的是要浪荡江湖去了。”

    杨浩怔怔地想着心事,柳婆婆却在一旁上下打量着他,杨浩长得原本不差,再经一番打扮,更是一表人才。尤其是这些时日身为芦岭州之主,民也管过、兵也带过,千军万马前面也曾厮杀过,麾下数万军民悉数听他号令,久居于上位,自然熏陶出一种不怒自威的官威。

    柳婆婆可不是个蠢目无珠的乡妇,瞧在眼中,心有感触,不由感慨地叹道:“唉,人这命数啊,真是各各不同。大官人年初的时候还是丁家一个管事,如今已是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可是那在霸州城威风了几十年的霸州首富老丁家,确是说倒就倒,大厦将倾,猢狲尽散,两相比较,叫人叹息啊。”

    “嗯?丁家,婆婆说丁家怎么了?”杨浩回过神来,连忙追问道。

    柳婆婆喟然一叹,悠悠说道:“唉,丁老爷忧急而死,大少爷中风瘫痪,这些事……大官人应该都是知道的。”

    “丁庭训死了?”

    杨浩大惊,他念念不忘这个罪魁祸首,只是碍着丁承宗和丁玉落,始终不曾想好到底要如何处置他才好,此时听说他已死了,杨浩心中没来由的一松,同时却又怅然若失起来。

    “是啊,应该就在大官人杀了董李氏与那奸夫之后的第二天吧,丁老爷就暴病身故了。唉,大少爷人事不省,你是知道的,这一来,丁家就落到了丁承业那个祸害手里。”

    “丁承业!不错,丁庭训虽然死了,丁承业还在,丁庭训只是个老糊涂,而这丁承业,却是百死莫赎!”丁浩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目光凛凛,闪动着缕缕寒光。

    柳婆婆叹息道:“可惜了,丁老爷用了二十年的时光,把原本是个破落户儿的丁家,变成了如今的霸州第一豪富。临到老来,膝下也算有个能耐的儿子,丁大少爷那是我这老婆子见过的最有出息的年轻人,要是由他接掌了丁家,没准有那么一天,老丁家就能和唐秦折王四大世家一样,成为富可敌国的西北巨富豪绅呐。结果,这一对父子,死的死瘫的瘫,丁家佑大的产业就落到了那个纨绔子手中,好好的人家,就这么散了……”

    “散了?”杨浩脸颊抽搐了两下:“不会吧,这才多长的时间,丁家说散就散了?丁承业再败家也没这么快吧?就算他吸毒也不可能败得这么快,难道……他嗜好赌搏了?”

    杨浩还未及问,柳婆婆习惯性地咂咂嘴巴,继续说道:“是啊,散了,往后啊,霸州是没有丁家这么一号人物了。唉,那个败家子儿,把丁老爷辛苦创下的基业都给卖啦,田地、庄院、别庄,解库,听说……就连丁老爷花了大钱建造的那座祖祠,祖宗牌位都让他请了出来,也给卖喽……”

    杨浩按捺不住,问道:“婆婆,丁承业变卖家产却是为何?莫非……他嗜赌成性,欠了巨债?”

    柳婆婆摇头苦笑道:“那些豪赌败家的纨绔子,老身这一辈子倒也见过几个,他若是嗜赌,那也不希奇了。奇就奇在,他并不是欠了赌债,而是要变卖家产,往开封府去再立门户。你说说,这不是中了邪么,开封人的钱就那么好赚?

    再说,这做生意总得留条后路吧,丁二少爷原本也是个聪明人,却不知道灌了什么迷魂荡,八字还没一撇呢,先把霸州的基业全卖了,唉!丁老爷死了也好,要不然,也得被他这不肖子活活气死。”

    杨浩目光一闪,急问道:“丁大少爷已人事不省,可是丁大小姐还在啊,她……便由得兄弟如此胡闹?”

    柳婆婆苦笑道:“家有百口,主事一人。现如今可是丁承业管着丁家的家业呢,丁大小姐一个女流之辈,早晚是人家的婆娘,做得了甚么主?摊上这么一个败家的兄弟,也只能气的病卧不起,整日里以泪洗面罢了。说起来,我这还是听徐大医士说的,徐大医士提起丁家如今的情形来,也是惋惜不已啊。”

    杨浩心里不由一颤,他恨丁庭训、丁承业入骨,照理说,丁庭训最为看重的丁家基业落得这么个下场,他应该感到快意才是,可是不知怎地,他的心中却有些难过,茫然半晌,他才定神问道:“丁家小姐病了?病得严重么?”

    柳婆婆摇头道:“丁家小姐病的倒不甚重,那位大小姐也是从小习武的,身子强健,底子好啊。听徐大医士说,她这病主要还是心病,唉,她那兄弟再这么折腾下去,我看丁大小姐也要步她父兄的后尘了。要我说啊,趁着青春年少,容貌又美,早早嫁了人,也不必去管娘家这些烦心事儿。当初啊,胥墨临胥举人就托老身去丁家求亲来着,丁老爷似乎也有那么点意思,这胥举人虽说是个长短腿儿,可家世好啊,又对丁姑娘迷恋的很,她还不如嫁了呢,看看如今被她那败家兄弟给气的……”

    柳婆婆唠唠叼叼,杨浩低头想了一想,暗暗打定主意,霍地抬头打断柳婆婆的话道:“想不到这么短的时间,丁家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柳婆婆,我本想来探望你,打听些事情,然后便去拜见赵通判,如今看来,我到霸州的消息暂时还是不要公开的好,我想先借住在婆婆家里,你看如何?”

    柳婆子连声答应道:“没说的没说的,我这房子虽然破旧,还住得下几口人。大官人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杨浩笑了一笑,说道:“倒也不会太久,婆婆,目下杨浩还有一事,要请婆婆代为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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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那猪头解库啊?”

    卖干果的高去病喝了口茶水,指着斜对面贴了封条的猪头解库,喷着唾沫星子对穆羽说道:“嗨,就别提了,本来这生意做的好啊,财源广进,别人家瞅着谁不眼红,也不知道丁家那位二公子着了什么魔症,一门心思的要去汴梁城做生意,把他爹辛辛苦苦创下的这份基业都给卖啦,败家啊!”

    高去病痛心疾首地摇头叹气:“老子要是有这么个好爹,还能不安份守己地过日子?只要袋中有银钱,什么地方不是花花世界,非得到那汴梁城去。结果,你瞧,连这么赚钱的解库也给转手卖掉了,要说起来倒是肥水不落外人田,花了大价钱盘下丁家这五座解库的不是旁人,就是丁家的亲家陆员外。

    陆家的大小姐是嫁给了丁家大少爷的,那位大小姐,可是咱霸州城有名的俊俏娘子啊,可惜红颜薄命,男人双腿断了,又得了急中风,到如今人事不省,活死人一个。你说那么娇滴滴的一个小娘子,以后那日子可咋过……”

    穆羽不耐烦地道:“不愁吃不愁穿的,有啥不能过的。你往下说,往下说。”

    高去病翻了他一眼,不屑地道:“小毛孩子,你懂个屁,过日子就是吃喝拉撒?嘿嘿,等你那毛长齐了,你小子就知道了。”

    他嘿嘿地笑了几声,转回正题道:“陆家原本是做绸缎布匹生意的,眼看丁家解库的红火,便把绸缎庄子都盘了出去,转手接下了这五家解库。你说你不懂这一行当,那就尽量留用旧人呐,陆员外偏不,当初徐穆尘徐大掌柜的案子犯了,听说许多人都是不干不净的,所以这些人,陆员外一个也不想用。

    蠢呐,瓦子里的说书先生都讲,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你看人家丁老爷,那才是明白人,当初罪只及徐大掌柜一个,官司一了,各大解库继续经营,既往不究,各家解库的掌柜跟伙计们,谁对丁老爷不是感恩戴德,死心踏地的为他卖命啊。

    陆员外可好,那些旧人他一个也信不过,想着全部解雇不用,另聘新人,而且还要盘盘他们的帐,找找他们的纰漏,只要捞着了他们的把柄,就连辞退银子都省了。算盘珠子打得倒响,可惜要论老谋深算,他比人家丁老爷差着一大截呢。

    新掌柜的还没从外地请回来,他要清算旧地人的消息就泄露出去了,那些解库的掌柜、管事们眼见丁家要拔根而起,陆家又完全不懂这一行生意,还想绝了他们的生路,干脆趁着两家刚刚交接,许多帐目不清,趁机把帐目涂改的面目全非,贪墨了许多银钱货物一走了之了。

    掌柜管事是这般模样,那些伙计打杂也不是省油的灯,上行下效,今天你偷一点,明天我摸一点,没几天的功夫就把个本来红红火火的解库偷的像遭了贼似的空空落落。陆员外气急攻心,大病不起,陆家倒是报了官,官府把这解库都封了准备办案呢,可是能追回来多少可就不知道了,陆家这一遭啊,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这元气一伤,怕是要败落喽。”

    高去病说的兴高彩烈,一旁桌上一个穿着棉夹袄,背对他坐着的年青人听了个一字不漏,待得高去病挎起干果篮子,从茶水摊子离开,那人丢下几文茶钱,便也袖着手向大街上踱去,远远站定,望着那贴了封条的猪头解库沉默不语。

    片刻的功夫,结完帐的穆羽跟了过来,听到身后积雪的“咯吱”声停下,那年青人回头萧索一笑,淡淡地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丁承业害人害己,自绝根基啊。小羽,你说我此时找上门去,会不会太狠了些?”

    “那有甚么!”穆羽满不在乎地说道:“男儿没性,寸铁无钢;女人无性,烂如麻糖,大丈夫就当恩仇分明。大人,只要你一声令下,我穆羽一个就能摸进丁家,取了那什么丁二少和雁九的狗头回来,以祭老夫人和大娘在天之灵。”

    那时北方民间称呼府里的夫人多以其地位称呼大娘、二娘……。罗冬儿是杨浩元配,穆羽自然要称一声大娘,这个大娘与后代的大娘称呼自不相同。

    杨浩摇摇头道:“取他性命倒是容易,可是那样一来,我心中的疑虑再难明白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么久我都等了,还差这几天么,且等柳婆婆打听了消息来再说。”

    两人正说着,姆依可挎着香烛篮子从一家店里赶了出来,刚往茶水铺子里看了一眼,便见杨浩站在街头,便向他急急赶来,说道:“老爷,香烛纸钱、金银锞子,按您吩咐的,婢子都买好了。”

    “好,我们走。”杨浩举步便向街口走去,眼看到了自己车驾近前,路口一家店里忽地走出两个人来,杨浩一眼看见,立即一个转身低下了头去。姆依可和穆羽十分机警,知他遇见了不便暴露身份的熟人,脚下并不停顿,仍向车子走去,杨浩恍若一个闲逛的行人,慢慢踱向了一边。

    那家皮货店里走出来的正是陆少夫人和兰儿。兰儿头梳双丫髻,一身青衣伴在陆湘舞身侧。陆少夫人穿一件狐领锦绸的棉夹袄,一条八幅湘水裙,步履轻盈,身姿窈窕,那一头鸦黑的秀发上一枝金步摇随着她的步态轻轻摇荡,凭添几分风韵。

    杨浩用眼角匆匆一瞥,见那陆少夫人原本珠圆玉润的身段儿,如今却是清减了许多,瓜子脸上那一双黛眉轻轻地锁着,一抹幽怨像轻雾似的笼罩其间。

    主婢二人都不曾注意一身寻常男子打扮的丁浩,只听兰儿说道:“少夫人,那条狐狸皮子十分漂亮,很配夫人的模样呢,十两银子当得起的,少夫人怎不买下来呢?听说开封府的冬天也是极寒冷呢。”

    陆湘舞轻轻摇头,怅然叹了口气,便向路边停着的一辆车子走去。

    杨浩对这位陆少夫人从未起过疑心。陆少夫人与丁承业早有奸情,心虚之下,人前人后便也更加的注意自己的言行,所以丁府内外人人都说这位少夫人端庄持礼,谁会疑心她与自己的小叔子做了一路。内宅里贴身侍候的仆婢们纵然有所察觉,这样大户人家的丑事也不是她们敢张扬的,纵然没有大管事雁九吩咐,又有哪个敢胡言乱语的,所以杨浩竟是一点不知。

    当初他被捉回丁府诬陷成奸的时候,也曾逐一想过可疑之人,但是这位陆少夫人在他脑海中只是一转便被排除了,不只是陆少夫人平常掩饰的好,而且,他想不出陆少夫人构陷他的理由。丁承业对付他,明显是忌恨他渐受重用,丁庭训似已有意要他认祖归宗,担心会影响了他的利益。

    而陆少夫人是丁承宗的元配夫人,她若帮着丁承业对付自己,对她没有半点好处,丁承业一旦做了家主,她这长房长媳更得靠边站,反不如自己这受了丁承宗知遇之恩的人主事,对她这一房反而要礼敬有加,她本极聪惠的人一个人,怎会做出那样愚蠢的事来?

    杨浩却未想到,聪明人做起蠢事来,比蠢人还要不堪。陆湘舞一朝失足,将自己的身子付与那浪荡子,就此泥足深陷,反被丁承业那无赖小子以两人奸情胁迫,早就不由自主了。

    陆湘舞与兰儿上了马车,便向长街行去。杨浩也上了自己向车行租来的一辆寻常马车,吩咐道:“随那车子出城,但要拉开些距离,莫要被她们注意。”

    姆依可眸波一闪,瞧了瞧前边那辆车子,轻声道:“老爷,您识得那个女子么?”

    杨浩微微点头,姆依可眼珠一转,轻声赞道:“真是难得一见的俊俏娘子。”

    杨浩轻轻一笑,没有搭腔。姆依可顿时担起了心事,她可不知陆湘舞的身份,只觉路遇的这位小娘子体态风流,婀娜多姿,姿容不但妩媚,衣饰打扮明显也是大户之家的身份。杨浩不欲与她见面,却又随她出场,却难猜测两人以前的关系了。

    如果这位俊俏的小娘子是自家老爷的旧相好,那……,这样身份、姿容的女子,岂是肯为婢为妾的,此番老爷衣锦还乡,两人一旦旧情复燃,那唐姑娘的地位可就岌岌可危了。姆依可此时心中亲近的,除了杨浩只有唐焰焰一人而已,一觉杨浩态度暖昧,她立即起了护主之心,悻悻然道:“不过……这位小娘子虽然貌美,比起唐姑娘来,却是差了不止一筹半筹。”

    杨浩自然晓得她弦外之音,他一路随着陆少夫人的车子出城,想起杨氏和冬儿来,心中悲苦不已,却被这小丫头的天真心思给逗笑了,他横了姆依可一眼,冷哼道:“自作聪明的丫头,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姆依可红了脸,吐了吐舌尖不敢应声。杨浩轻轻叹息一声,笼起袖子,一脸落寞地靠向椅背,闭起双眼淡淡地道:“我和她……并无什么干系,我只是……见到了她,便想起了一些人、一些事罢了……”

    车子出了城,在雪路上“吱吱嘎嘎”地颠簸着,陆少夫人坐在车内,手托着下巴,望着半卷窗帘外的一片苍茫旷野痴痴出神。

    她现在还住在丁家大院,丁承宗被丁玉落带到下庄休养之后,陆湘舞心中有愧,不敢日日与他相伴,便寻个由头仍是住在丁家大院里,虽说此举招来不少非议,有损她一直树立以来的贤淑之名,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如今丁家大院的房契也已过户到他人名下了,开春之前就得全部交割出去,丁家在霸州的产业只剩下了丁承宗休养的那家下庄别院。丁玉落已经放出话来,绝不随那卖掉祖宗基业的忤逆子往开封去,要带着自家兄长在那幢下庄别院渡日,弄得陆湘舞心中惶惶,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想到这里,陆湘舞心头一阵气苦,刚嫁到丁家的时候,她是何等尊荣的少夫人啊,可是如今……如今算是个什么身份,又能在人前摆出什么身份?那时候,正是新婚燕尔,可是为了丁家家业,丁承宗仍是时常外出,走一回至少就得十天半月,她正青春年少,又是天性活泼,自做了这少夫人,高墙大院都出不去,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被她看熟了、看厌了……

    正是寂寞无聊的时候,她那小叔子向她花言巧语地发起了攻势。丁承业与她年岁相仿,又不似他兄长一般不拘言笑,端正无趣。说起琴棋书画、弄竹调筝,骨牌蹴鞠那些本事来,更是无一不精,一来二去,也不知被什么鬼迷了心窍,竟然半推半就地任他占了自己身子。原以为自己把一腔情意都投注在他的身上,纵不能得个名份,也能得他呵护怜爱,长相厮守,谁知道……

    陆湘舞在心底苦苦一笑:“谁知道那个小冤家,到了手便不再珍惜。花言巧语地要了我的身子,又软硬兼施地迫我与他同谋,做了那谋害亲夫的无耻yin妇。可如今他掌了丁家的权柄,便再不把我放在眼里,平日里对娼寮里低贱的粉头,还要比对我亲热几分……

    可恨我还执迷不悟,只道他还念着旧情,将五家解库盘给我父,是想让我父亲占些便宜。我费尽唇舌,劝说父亲变卖了绸缎铺子盘下解库,谁知道,五家解库说倒便全倒了,那些掌柜管事竟将解库财物抽离一空,只扔下一个空壳儿给我父亲,害得老父大病不起,我陆湘舞如今成了父母兄弟眼中的仇人,今日回去探望父亲病情,竟连……竟连大门都不能进去一步……”

    陆湘舞泪眼涟涟,忽想起大管事雁九多年来一直督管五家解库,那些掌柜管事尽皆是他心腹,怎会尽皆逃了?莫不是……,这样一想,她机灵灵便打一个冷战,再也不肯深思下去。如今她孤苦无依,举目无亲,唯一的倚靠只有丁承业一人了,如果丁承业真的是毫不怜惜地利用她,她可怎么活?

    隔着一箭之地,杨浩的车子不紧不慢地辍在后面,眼看前边到了一个三岔路口,杨浩轻声吩咐道:“往左边去。”

    姆依可一听如释重负,欣然笑道:“咱们不追着她下去了么?”

    杨浩望向远处那隐约的山峦,眼中渐有朦胧的泪光泛起:“不,我们……去鸡冠山!”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228章 夜寻

    第228章 夜寻

    鸡冠岭上。两座坟冢被皑皑白雪覆盖着。

    坟前扫出三尺黄土地,几刀草纸,映红了坟前枯黄的野草。

    灰烬化为飞蝶,绕着坟前的香烛供果盘旋一阵,随风飞散,飘入寒寂寂的野树林。

    杨浩跪在杨氏坟前,耐心地将金银锞子一只只地丢进火里,穆羽低头盘算一阵,举步上前,悄声说道:“大人,要不要找人来捡金拾骨,把老夫人和大娘从这荒山里迁走呢。”

    “迁去哪里?”杨浩随口一问,穆羽便是一呆。

    杨浩说道:“我不想让她们随着我东奔西走,迁来迁去。待我安定下来再说吧。其实……真要说起来,这里是我和她们的故乡。不管我到哪里去,落叶归根,总是要回到这里的,坟茔也应该建在这里。可是,这个地方,我永远不想再来,这里给她们……也留下了太多的苦难记忆。我想有朝一日。把她们带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永远留在那里,可是现在不成,我还不知道我能落脚何处呢。”

    姆依可脱口说道:“大人,那咱们把老夫人和大娘迁去芦州如何?”

    杨浩看着在火中渐渐化为乌有的金银锞子,淡淡地道:“那也得……等我能回去的时候再说。”

    金银锞子丢进火里,火苗跳跃着,他的眸中似也有一簇火苗在轻轻地跃动着……

    当灰烬已冷时,杨浩随手抓起一捧雪,在手中一握,那雪握成了一团,就像一只梅子米粽。他把雪团轻轻放在冬儿坟前,向那两座坟茔又深深地望了一眼,转身便向山下走去,姆依可和穆羽忙随在后面。

    山路崎岖,尽是积雪,上山不易下山尤难,杨浩走出未及几步,便高声唱起了一首歌,那首歌声调古朴、节奏简单,听在耳中却有种说不尽的苍凉悲婉:“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山林多奇采,阳鸟吐清音……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杨浩并不熟悉这首歌,歌只唱了几句便跑调了,但他唱的却是情真意切。那几句歌词反复唱起,裹着无尽的凄凉。姆依可轻轻地随在他的身后,听着他唱的歌,悄悄对穆羽道:“老爷唱的是什么,是一首祭歌吗?”

    穆羽不懂装懂,说道:“那还用说,这么苍凉的歌,不是祭歌又是什么?”

    “这不是祭歌。”杨浩忽地停下脚步回头一笑:“这首歌叫《子夜四季歌》,很好听的歌,是冬儿最喜欢唱的一首歌。以前,她只有在最开心的时候,才会偷偷地一个人唱这首歌。我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开心地唱给我听,现在,我只是唱给她听而已。”

    杨浩转身前行,又从头唱起了歌词记得支离破碎,歌声也完全不在调上的《子夜四季歌》:“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山林多奇采,阳鸟吐清音……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姆依可慢慢地走在后面,看着杨浩萧索的背影,听着他哼唱的落寞的歌声,不知怎地,两只眼睛便慢慢地蓄满了泪水,心中有种莫名的哀伤。凭着一个女孩儿家的敏感,她似乎能读出杨浩悲苦的心情,可是却又说不出、道不明,于是那难言的滋味便只化作了两行泪水……

    穆羽走着走着,不经意间看到,不禁吓了一跳,他看看杨浩没有注意,便小声嗤笑:“女人家就是喜欢哭,大人都没落泪呢,你哭个甚么劲儿?”

    姆依可扯起衣袖擦擦眼泪,横他一眼道:“我高兴,你管得?”

    ※※※※※※※※※※※※※※※※※※※※※※※※※※※※

    “大官人,老身打听明白了。丁大少爷和大小姐,如今住在王下庄。王下庄是丁家的一处下庄别院,环境清幽雅致,而且离霸州城很近,这是为了方便延请名医。唉,这处庄园,如今已是丁氏名下的唯一一处庄田院产了。”

    “婆婆辛苦了,王下庄里除了丁大少爷和大小姐,还有些什么人?”

    “那庄子不大,除了村中佃户,就只是丁家一处庄园。庄园不大,只是三进的院落。有四个长工,一个灶娘,一对看门的老公婆,再加上小青、小源两个丫环,此外就只有大少爷和大小姐了……”

    “小源?她原来不是侍候大少夫人的么,怎么拨来侍候大少爷了?”

    “这个……老身就不知道了,老身使唤了几个泼皮去帮着打听,那些小猢狲,哪里晓得豪门大院里的细致事儿。”

    “唔……,多谢婆婆,今晚,我要出去一下。”

    夜深人静,王下庄。

    为了迁去京城后,有雄厚的资本使他们迅速融入当地的商贾圈子,丁承业和雁九竭尽其能,不遗余力地搜刮,恨不得在临走之前把地皮都刮走三层,弄得是众叛亲离,众人侧目。丁家父子两代人,数十年才创下的好名声,以及与佃户、长工们融洽的关系,全都被这对狼狈一夕之间败坏殆尽,不过他们并不在乎这种自毁根基的行为。他们的心已经飞到比霸州豪华百倍的开封府去了。在他们想来,背后有唐家强大的实力支撑,一到开封府很快就能打开局面,成为那里的士绅名流了。

    当丁承业从祖祠中请出祖宗灵位,连这座耗资巨大的祖祠也变卖掉时,丁玉落赶去阻挠未果,已当场斩钉截铁地表示,决不随他这个丁氏家族的罪人赴京,她要留在霸州侍候兄长。丁承业乐得兄长和姐姐不在自己面前碍眼,顺水推舟便答应下来。

    不管怎么说,丁承宗是丁家的长房长子。丁玉落虽是一介女流,如今却还没有出阁,面子上不能太难看,丁承业再不计较血缘亲情,也不能做的太过份,于是这处小庄院便没有发卖出去,而是把它留给了丁大小姐。

    月亮悄悄爬上了半空,丁玉落从哥哥房中出来,踽踽地踏着一地清霜似的月光,悄悄走出廊下,缓步进入镂空亭顶的一座木制小亭,自镂格间仰望着天空那轮皎浩的明月,幽幽地叹了口气。

    虽然她不断地延医用药,使尽了法子,可是大哥的病况一如既往,始终不见好转,她现在也已有些绝望了。天空中的明月清清冷冷,看着令人心静,她却只有一阵阵的心寒。

    丁家已被那不成器的兄弟糟蹋的不成样子了,丁家这棵参天大树纵然现在看起来还是那么粗壮有力,还是那么枝繁叶茂,但它既已被连根拔起,这种假像还能支撑多久呢?丁玉落原还指望着大哥的病情能有好转,只要他能醒过来,便能以丁家长房长子的身份把家族的统治权名正言顺地拿回来,遏止丁承业这种愚蠢疯狂的行为,可是……奇迹终究没有发生……

    她丁玉落纵然心比天高,纵然一身才学尤胜须眉又能如何?她是一个女儿身,这便注定了在这个家里,永远也轮不到她来当家做主,哪怕那主事人眼睁睁地把丁家拖向深渊,她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想到痛心处,丁玉落满心愤懑无处发泄,忽地一拳捣向亭柱,“砰”地一声响,亭上积雪簌簌落下,一阵痛楚从拳头上传来。她心中郁积的苦闷似乎找到了舒解的方式,忽然又是重重几拳,狠狠地打在亭住上。拳头上的肌肤已经蹭破了,丝丝的鲜血流出来,把丝丝的痛楚传进她的心里,有种自虐般的快意,她又击一拳,忽然崩溃似的抱着一根亭柱呜呜哭泣起来。

    “小姐……”小源远远看见,拔腿就要赶来,却被小青一把拉住。

    “小青姐?”

    小青轻轻地摇了摇头,她从小侍候丁玉落,与丁玉落情同姐妹,远比小源更了解丁玉落此刻的心情,她黯然地看了眼扶着亭柱低声悲泣的丁玉落一眼,幽幽叹了口气,低声道:“小源,不要过去,就让大小姐哭一会儿吧,她心里……苦着呢。”

    “喔!”小源看看丁玉落依稀的身影,难过地摇摇头,随着小青刚一转身,就见眼前静静地矗着两个高大的身影。两位姑娘这一惊非同小可。小源一声惊呼还未出口,一只大手便捂住了她小小的嘴巴,小青跟着丁玉落学过些功夫,也比小源胆大一些,惊觉不妙立即团身后退,她双足一顿,纵身倒跃,身法巧如灵狐,双腿也极有力,这一纵就倒跃出两米多远,对她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来说已是极为难能可贵了。

    不过她这一跃,却是直接便跳到了一个大汉怀里,那大汉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一把揽住她的纤腰,伸出大手,在她颈侧便是一记手刀斩下,小青立刻就像一只剪了线的木偶,整个身子都软了下去。

    可怜的小源被一只大手把整个小脸几乎都捂住了,只露出两只惊惧的大眼睛,绝望地看着眼前高大威猛的黑影,“先奸后杀”、“毁尸灭迹”、“掳作压寨夫人”……,从小到大到来的许许多多有关江洋大盗、绿林好汉的传奇故事纷纷涌上心头,简直快要把她吓昏了,偏偏就是昏不过去……

    穆羽从暗处慢慢踱了出来,将手指一摇,那几个大汉便一声不吭,抄起两个姑娘的身子便向房屋暗影下隐去。前院的长工、后院的丫环,已经尽皆被他们控制住了。这些人中可能有丁承业和雁九的耳目,却也可能都是忠仆,所以他们下手还是有分寸的。

    丁玉落素来给人一种极其坚强的样子,可她也有软弱的时候,尤其是家逢巨变,孤立无援,眼睁睁看着父兄的心血毁于一旦却有心无力,眼看着兄长一日憔悴甚于一日却爱莫能助,那种心灵的煎熬快要把她逼疯了。

    她正扶着亭柱低低啜泣着,忽听悉索的脚步声响起,连忙止了哭声,急急拭去眼泪,假意一掠头发,低下头掩饰着脸颊上未干的泪痕道:“怎么还不睡?”

    耳边没有听到回答,丁玉落目光一低,忽地注意到地上斜斜拉长投映过来的人影,不由大吃一惊,那身影、那头顶的公子折巾,绝不是她身边的小青和小源,也不可能是前院的几个长工打扮,她想也不想,腰杆儿一挺,抬手一拳便向那人击去。

    “噫!”杨浩轻呼一声,倒未料到丁大小姐的反应竟然这么快,眼见一拳飞来,他急急一仰身,两指并做剑诀,使了一招天遁剑法中的招术,点向丁玉落的手腕外关穴。丁玉落被他一指点中,手臂酸麻,心中更是惊惧,拳头一收,抬腿一脚便踹向杨浩的下阴。

    她是女子,女人的气力比起男人来总是要差了些,所以女子所习的拳脚功夫多是往人的关节要害处下手,这样方收奇效,丁玉落腿上的力道比手上更强劲几分,这一腿呼地飞来,威势倒也不凡。

    杨浩不敢怠慢,抬起腿来“砰”地一架,两条腿实打实地撞在一起,丁玉落一弯腰,皮球一般弹向杨浩的胸腹,双手已一连捣出几拳。这几下兔起鹘落,仅是刹那之间的反应,看的杨浩眼花缭乱,他若还是当初的杨浩,此刻早已躺在地上哀嚎了。

    如今不但随吕洞宾学了一身高明的技击技巧,内家功法也是与日俱近,早已非吴下阿蒙,他脚下倒踩七星,一连避过几拳,丁玉落趁他连连退让脚下不稳,口中一声娇斥,抬腿又是一脚,杨浩眼疾手快,一把便抄住了她的足踝。

    丁玉落没想到这贼身手竟是这般高明,拔身便想跳起,再飞踢他一脚,已逃出他的掌握,杨浩握住她纤秀的小腿,拇指在跗阳穴上使劲一按,丁玉落“嗳”地一声叫,半边身子登时酸麻起来,再也使不得力气。

    “你是谁,夜闯民宅,不怕经官入罪么?”丁玉落暗暗恐惧,口中却不服软,如今既已落入人手,只得抬出官法来恐吓他。

    杨浩无奈地一笑:“我也不知,你会叫我丁浩还是杨浩,更不知见了你,该叫你丁大小姐还是玉落。”

    “什么?”丁玉落大吃一惊,定睛看清那淡淡月光下的一张面孔,她已失声叫了出来:“二哥!”

    这一声“二哥”,便叫化了杨浩的心……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229章 漫下金钩钓鼋鳌

    新任芦州知府张继祖今日到任了。

    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与程德玄交接了案牍文卷,点收了团练士兵的花名册,当然,这团练士兵都是那些刚刚由农民转为士兵的身份公开的官兵。又签收了知府大人的官印,如今已是芦岭州正式的第二任父母官了。

    张继祖对目前的处境还算满意,这从他一张笑得天官赐福般的胖脸上就看得出来。他因为贪弊一案被监察御使弹劾,眼看就要致仕回家吃自己了,虽经皇弟赵光义从中斡旋,暂时未予处置,却也就那么闲置着没了下文。

    以他自己估计,就算不会让他致仕回家,一个贬官流放的结局也是免不了的,因此他被派到这西北苦寒之地当知府,心中虽然不情不愿,较之先前的预期却又强了几分,再者这也未必就不是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所以便打点行装前来赴任了。

    待他到了这里,看到芦州城门那巍峨高大的城门,城内宽广平坦的大道,以及那座倚山而建气派非凡的府衙,远远不是他想像中那种破落户儿似的模样。便觉有些高兴起来。再等到芦州文武官吏、各司属员、以及士绅商贾们雪片儿似的递来请柬,邀请府台大人赴宴的时候,那种重掌权柄的感觉更让张知府心怀大畅。

    宴会就设在离府衙不远的芦州商会里。这商会是前任知府杨浩搞出来的新鲜玩意儿,许多并不涉及律法的问题和矛盾,统由商会来自行协调解决,这样也可以加强商贾们的交流沟通,使他们互相监督,更加自律。当然,杨浩设置这商会,一方面固然是注意到了它的积极作用,此外也未尝没有进一步架空程德玄,防止他下绊子扯后腿的意思。

    商贾们有钱,这商会建得比那知府衙门也差不了多少,气势同样恢宏,豪华尤有胜之。唐焰焰的舅父李玉昌就是芦州商会的第一任会长,今晚的盛宴就是李会长牵头举行的,邀请来的陪客也是五花八门、不止有各行各业的头面人物,芦州官吏大多也赶来凑趣,举目望去,不曾到会的大概只有木、柯两位团练使,和下辖的指挥使、指挥、都头,也就是说,唯有军方旗帜鲜明,一个捧场的都没有。

    张知府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文人,他看不起武将,也不觉得武将有甚么重要,而此来芦州。他也早知这团练使的兵权,是不可能落到他的手中的,肆后朝廷必然还有旨意另作安排,所以这件事并没有影响他的兴致。

    宴会的酒席非常丰盛,这对张知府来说多少又是一个意外之喜,想不到新设不到一年的芦岭州竟有这般规模气象,他来之前,在京城许多官吏口口相传的印象中,这芦岭州还是一片不毛之地,许多百姓都过着茹毛饮血,原始野人一般的生活呢。

    真不知前任杨浩出于什么考虑,这样卓著的政绩竟然不曾向朝廷上表禀明,如今看来,有必要重新评估一下这里的情况了。而这政绩,当然只能算在他张继祖的头上。不过目前还得等等,过个一年半载,就向朝廷上表,说明在他治理之下芦州的发展情形,请求取消免税惠民之策,提前向朝廷缴纳税赋,这样的政绩。在官家心中岂能没有一席之地?

    张知府心里打着如意算盘,再加上众人谀词如潮,马屁连天,更是听的他眉开眼笑。程德玄本想与他同进同退已示亲密,也可彰显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在芦州官吏和商贾们面前重新树立一下自己的形象,可是那些商贾官吏们就像见了一块臭肉的蛆,围着张知府嘤嘤不停,张知府似乎也颇为享受这种感觉,飘飘然的早把他抛到了九宵云外。

    好在林朋羽、秦江、卢雨轩、席初云等几个老家伙见风使舵的本事也不差,眼见靠山杨浩已被调去京城,张知府身旁又围满了阿谀奉承的商贾,便满脸堆笑地围到他身旁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亲近之意十分明显。

    程德玄脸上带着矜持的笑意,心中却十分清醒,这几个老鬼毫无节气,虽然其行可鄙,可是他们毕竟掌握着芦州太多的事情,若不通过他们,自己有许多事一时都无法了解明白,他们既有心攀附一个新枝儿,自己又有借助他们之处,以往的过节自然不便追究,这点胸襟气魄他还是有的。

    然而这些人如果是有意惺惺作态,今时不同往日,本官还不能慢慢摆布你们么?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是这三把火不是由张继祖来烧,而是由他来掌控。不过。林朋羽等人看来却也不像是别具机心,那木老儿、柯团练一众武人便不曾赶来拍新上官的马屁。范思棋那个书呆子虽然来了,也冷着一张面孔,对张继祖毫无亲近之意。两相比较,这几个人见风转舵,也未尝没有可能。

    程德玄正自思忖着,就听门口漫唱一声:“唐姑娘……到!”

    司仪高声唱礼,喧嚣的场面顿时一静,就见一位姑娘如风摆杨柳,花枝袅娜地走了进来。一条桃红色的绣花比甲,系一条细细的藕色带子,打一个合欢结,更加渲染出少女腰肢的纤细,身段的婀娜,肩披一条雪白的披风,更加令人惊艳。

    尤其是那少女进门来,由侍婢解去披风,轻抬尖尖玉手,漫弄鬓旁玉珠,眼波盈盈一转间,娇美的容颜更是风情万种,张知府一见,顿时酥了半边身子。今天的惊喜实在是一浪高过一浪。想不到……想不到在这穷荒僻壤,竟有这样的绝代佳人。

    “呵呵,府尊大人,这位是老夫的外甥女儿,听闻大人赶到芦州,特来为大人接风洗尘。焰焰,来见过张大人。”李玉昌微笑起身,向他介绍道。

    “啊,啊啊……好,好好……”张继祖又惊又喜,连忙站起身来。挺着那颤巍巍的大肚皮主动迎了上去。

    “焰焰?该是眼前这位姑娘的芳名吧?还真是……还真是艳如烈焰,人还未挨近了去,便像雪狮子遇火,整个人感觉都要化了。”

    张知府满眼惊艳地看着那凌波微步地走来的仙子,两只眼睛里突然也像燃起了两团熊熊燃烧的火苗。

    “民女唐焰焰,见过张大人,相贺来迟,还祈大人恕罪。”唐焰焰嫣然一笑,轻轻福了一礼,张知府连忙伸手去扶,两只眼睛笑的连缝都看不见了:“不怪不怪,姑娘前来相贺,本官不胜之喜,来来来,快请入席。”

    张知府的手还未挨得实诚,唐焰焰娇躯一挺,已然盈盈站了起来,张知府的手只挨着她一片衣角,连忙故作从容地收回手,变扶为请,邀她同席,一派彬彬有礼的君子形象。

    “谢大人。”唐焰焰向他抿嘴嫣然,浅浅一笑,便款摆娉婷地向席间行去,宛若一位仙子飘然而过,只留下一抹品质极高、青草味道的留香沁入张知府鼻端,望着姑娘袅娜的背影,由不得他绮念丛生,连忙快步追着“神仙姐姐”去了。

    他是个读书人,中国自古就是农耕社会,农耕社会的传统文化是农耕课读,诗礼传家。没有哪个读书人正花前月下吟诗赋对的,突然之间就激情四溢,扔下笔墨纸砚跃马提剑去浪迹天涯的或者急吼吼地搭一艘船去海外冒险的。

    所以西方的男人往往幻想一骑一剑,远离城堡,斩巨龙、救公主,而在中国的传统文化氛围熏陶下的读书人却喜欢书生公子有难。突然就有一位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的千金小姐又或花妖狐精赶来相助,先赠以金钱,再赠以娇躯,无怨无悔地伴在他的身边。一曲“天仙配”,唱出了多少中国男人的梦想啊。

    所以西方人有严重的公主情结,而我央央大国的秀才公子们,骨子里则永远有一种神仙姐姐情结,这种逆来顺受的小受情结可是他们乐此不疲的伟大梦想。如今五十郎当岁的张继祖大人就被年方二八的“神仙姐姐”给迷住了。一见之下立即惊为天人,马上匍匐在她的石榴裙下。

    他久在中原,对西北完全谈不上了解,更不知道富可敌国的秦王折唐四大家,只从李玉昌的介绍中得知唐姑娘也是商贾人家。他是读书人,正宗的两榜进士出身,是有功名的官身,若是要讨一个商贾之女为妾,对那商贾人家来说,乃是一道攀附高门由商入宦的难得途径,万无不允之理。

    这样一想,张大人不免心猿意马起来,身旁那位“粉嫩嫩娇滴滴妩媚可人柔情似水”的唐大姑娘,在他眼中看来,也已是早晚必可纳入自家房中的一个尤物,丽人当前,秀色可餐,自然是老怀大畅。

    瞧他那副色授魂消的无耻模样,程德玄不禁暗自鄙视。不过想起程羽的密信中,早对这张继祖的品性为人有所介绍,此番暗中运作,遣了这个与赵光义并与密切关系,同时庸碌无为、胆小谨慎却又好色贪财的混帐官儿来,本来就是为了方便让他掌握芦州大权打算,程德玄又不怒反喜,若是真派一个干吏来,就算敬畏赵光义权势,恐怕也不甘心大权旁落,做一个牵线木偶任他摆布吧。

    佳人到来,活色生香,这饮宴似乎也更加的有滋有味了。张知府的兴致明显更高了,高谈阔论,笑声不断,还与一些官吏士子吟诗赋对起来,那杯中的美酒,只要唐大姑娘眼波如水,向他盈盈一转,也是极豪爽地杯来酒干,毫不迟疑。

    就在这时,一个狞眉厉目,头顶剃光,肩披小辫,耳坠金环的汉子大步走进厅来,司仪上前欲拦,还未问他身份,这人使劲一推,就将那司仪摔了个仰八岔,哎哟痛呼不已。那汉子四下一扫,大声咆哮道:“哪个是芦州知府?”

    张继祖被这声音吓了一跳,闪目望去,见这人穿着一袭羊皮袍子,腰间挂着一柄沉重的弯刀,睥睨四顾,飞扬跋扈,不由吃惊道:“这……这蛮人是谁?”

    李玉昌忙附耳说道:“大人,此人是党项羌人,野离氏部族的少族长。叫做小野可儿,今日本未请他,却不知他来做甚……”

    他还没有说完,小野可儿已龙腾虎步地向这一桌走来,一个商贾见势不妙,放下酒杯便逃离了座位,小野可儿把脚往那人空出的墩上一踩,“啪”地一拍桌子,瞪起大眼吼道:“你!就是新任的芦州知府?”

    “啊……,正是本官,不知小……小野少族长……”

    张继祖虽长得其貌不扬,体态痴肥,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读书人,眼见小野可儿蛮横的样子,心中不觉有些胆怯,他早听说这些西北蛮人不识教化、不知王法,一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野蛮人,可他身为芦州知府,又不能临阵退缩,只着硬着头皮站起。

    “着哇!可算逮着你了!”小野可儿怪叫一声,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另一只手顺手拿起一个鸡腿,甩开腮帮子大吃大嚼,然后把那咬了半截的鸡腿往张知府鼻子底下一杵,含糊不清地道:“我的族人在风雪中捱饿受冻,你们倒在这里花天酒地。我到芦州好几天了,你们一直推诿搪塞,说什么杨知府卸任,新知府未到。如今你既到了还有何话说,总该给我一个交待了吧?”

    张继祖自觉被他揪住衣领,有失官威体面,想要拿开他的手,看看他腰间的刀却又不敢,只好苦着脸道:“小野少族长,你说的倒底是什么事啊?本官听的一头雾水,你总要说个明白,本府才好为你做主啊。”

    “哼!”小野可儿气吼吼地道:“你芦州前任知府杨浩,花言巧语地说要与我野利氏修睦友好,诳我爹爹请来横山诸部头人共攘盛举。现在好啦,他拍拍屁股到开封府享清福去啦,那些承诺谁来执行,横山诸部头人相信我爹的信誉,我爹是做了保人的,如今横山诸部头人都把皮毛山货堆到了我野离氏部落,我野离氏部落皮货堆积如山,可那东西却不当吃的,如今粟米颗粒全无,又换不来银钱买米,你让我爹如何对诸部头人交待。”

    小野可儿一头骂,一头却不耽误吃,那只鸡腿三口两口吃完,把骨头往桌上一丢,顺手在张继祖上好的蜀锦袍子上擦了擦,又抓起壶酒来,一边喝一边说:“你既是芦州知府,我只找你算帐。告诉你,老子今天是先礼后兵,你若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明天,我野离氏就倾全族勇士,汇合横山诸部,千军万马,踏平了你芦岭州,砍了你的狗头,老子敢造夏州李光睿的反,难不成就不敢造那远在天边的赵匡胤的反……”

    “少族长息怒,少族长息怒。”张继祖连连摆手,满头的汗都要下来了。他才刚刚到任啊,杨浩旁的不曾上奏,可是他与横山诸羌友好,许多部族来投的消息却是呈报上京了。他赴任时,官家还特意提及杨浩的这件大功,言下十分满意,还嘱他再接再励,拢住横山诸羌,分化夏州各部,便是大功一件。要是野离氏反了,横山诸羌反了,他的项上人头只怕也要反了。

    张继祖恼恨不已,仓惶四顾道:“谁人负责与……与野离氏及横山诸部交易往来,快快上前答话!”

    林朋羽抢步上前,长揖一礼道:“回禀府台大人,这事儿,本来是由前任知府亲手接洽的,老朽只是从旁协助打理过。”

    “原来如此。”张继祖转向小野可儿,满脸笑容道:“少族长,你也听到了。此事原系前任杨知府亲自操持,他卸任赴京,走的匆忙,所以这事儿一时不及交待,这才耽搁了下来。本府今日刚刚赴任,许多事情还不甚了解。不过你放心,芦州与周围友好部族之间的买卖交易,会一如既往、一如既往的。此事,本府会委派专人……”

    他一眼瞧见程德玄,顿时如见救星:“就委派程判官全权负责……”

    “放屁!”小野可儿冷笑,一指林朋羽道:“原来既是由他负责,今**又指派一个,你们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狗屁勾当不干咱家的事,可我野离氏族人却是一天也等不得了,等到他们交接清楚,又要耗到哪年哪月?你们中原的官儿,惯会推诿搪塞,彼此扯皮,老子才不上这个当。这老头儿以前既然是管着这事儿的,那就还要他与我野离氏部落接洽,如果耽搁的久了,我野离氏就倾全族勇士,汇合横山诸部,千军万马,踏平了你芦岭州,砍了你的狗头,老子敢造夏州李光睿的反,难不成就……”

    “停停停,好好好,此事仍由林主簿负责便是,本府明日就亲自过问此事,尽快恢复贸易,与羌人诸部友好,是本官一贯的宗旨,还请小野少族长回复令尊大人和横山诸部头人,本府对他们毫无恶意。”

    小野可儿戏已做足,把酒壶重重一顿,睨了一旁面噙冷笑却不发一言的程德玄一眼,颔首冷笑:“好,希望你言而有信,告辞了!”说罢大摇大摆,满脸傲气地离去。

    张继祖松松衣领,胀红的胖脸一下子变得铁青,怒气勃然地道:“这些未开化的蛮夷之辈,不知王法、不通礼仪、不成体统,真是……真是不知所谓!”一众官吏连忙上前奉迎解劝,给他搭梯子下台。

    秦江冷眼旁观,向卢雨轩问道:“你看这位张知府怎样?”

    卢雨轩未及答话,退到他们身旁的林朋羽已低声接口道:“好色,无能,毫无胆略气魄。”

    席初云捻须说道:“那不正方便我们行事?”

    林朋羽几人不禁相视一笑。秦江又追问了一句:“谌沫儿什么时候能赶回来?”

    林朋羽微笑道:“快了,也就这几天而已。”

    ※※※※※※※※※※※※※※※※※※※※※※※※※

    因为小野可儿这个插曲,张知府的酒兴大减,他忽然发现,原来芦州也不是歌舞升平之地,那些强藩地主、未开化的蛮夷是真的存在的,这个官儿未必如他想象的那么好当。

    酒宴匆匆散了,程德玄本还有许多话想与这位新任知府说,可是看他大着舌头,一脸醉醺醺的模样,此时根本议不得事,只得摇头苦笑,拱手告辞,张知府笑容可掬,反客为主地把客人们送出门去,又亲自把唐大姑娘送到山脚下,这才让家人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知府衙门。

    这个家人是他的本家侄儿,名叫张安,读书不成,便跟在他的身边做个接答应酬的心腹人,将来熟谙官场中事后,能提携他做个吏目便是一生的前程了。

    一俟到了后宅,张知府踉跄的脚步便稳重了许多,眼神也恢复了几分清明。他在榻上坐定,张安俯身给叔父脱靴子,同时埋怨道:“前任知府留下的烂摊子,倒让叔父去给他揩屁股。那些官儿们只知道拍马奉迎,真见了那蛮横粗野的人时,一个个比谁溜的都快,叔父今日刚刚赴任,便在那蛮夷面前丢了好大一个脸面……”

    “嘿嘿,这脸面丢得好,丢得好啊。”

    张知府打个酒嗝,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往被褥上一靠,本来欲言又止的模样,可是酒后毕竟有些兴奋难奈,再加上眼前的是本家侄儿,心腹中的心腹,便推心置腹地道:“小安呐,你坐下,二叔有些话儿跟你唠唠。”

    “是。”张安给他搭上一条毯子,又端过一杯茶来,这才挨着炕边坐了下来。

    张继祖喝了口茶,笑眯眯地道:“咱们叔侄不是外人,叔就跟你直说了吧。这芦岭州……是什么地方?叔送的那点礼,当今的皇弟真的看得进眼去?他为什么保举我上这儿来啦,你知道么?嘿嘿,小安呐,要是这些事儿弄不明白,那这官儿,绝对是做不明白的。”

    张安才十六七岁年纪,哪听得出其中的玄机,他不解其意,眨眨眼道:“二叔,侄儿还不大明白,您的意思是说?”

    张继祖掀开茶盖,吹吹茶沫儿,又喝了口茶,耐心地教导道:“小安呐,你二叔不是个有野心的人,就想做个太平官儿。现如今赵相公和南衙那位皇弟明争暗斗的有多厉害,你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南衙那一位,怎么会相中芦州这么大点的地方?他那是往地方上伸手,筑自己的根基呢。

    要说呢,我要是攀上了这棵大树,往近里说,朝里有人好做官。往远里说,一旦他能坐上皇位,那你叔就有从龙之功,这前程还用愁么?可话说回来了,这皇位就指定是他的么?未必呀……

    自唐末以来,这天下换的实在是太快了,无能之主一旦上位,顷刻间就要江山易主,所以成君王者,选择储君多重才干而轻血缘。朱温有六个亲生儿子,皇位却传给了养子。后唐明宗有三个亲生儿子,也把皇位传给了养子;徐温的亲儿子也不少,同样把江山传给了养子。

    此外,兄终弟及,舍皇嫡子而立年长的庶子为君的帝王也不在少数,目的为何?就因为这些养子、庶子,无**业、才干、经验、阅历,较之他们的亲生儿子要强上一筹,他们不希望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再被他人夺去。

    今上的皇子年幼,南衙那位皇弟的确是最有希望成为储君的。可是……官家春秋鼎盛啊,再活个三五十年是不成问题的,到那时候皇子该多大啦?南衙那位皇弟还会是最有希望接掌大位的人么?

    官家虽是兄弟情深,却始终纵容赵相公与他争权制衡,未尝没有这方面的考虑。你二叔一旦站错了队,要风光是很快,要垮台,也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所以啊,我这个官还是糊涂一点好,我哪边都不靠,你说我无能,我就是无能。你说我糊涂,我就是糊涂。我要是不无能、不糊涂,南衙那位皇弟还不会举荐我来呢。”

    他冷笑一声,把茶水一口吞下,洋洋得意地道:“今天这接风宴,你看着是一团和气,哼哼,其实是暗流涌动啊。杨浩的旧属跟程德玄正在别着劲儿呐,杨浩是走啦,可是天知道赵相公会不会横插一脚进来。

    再说那程德玄,看着是单枪匹马,人单势孤,可他背后还有一位当今皇弟呢,两下里斗将起来,还说不定鹿死谁手,我往那暴风眼里凑什么热闹?你二叔可是糊涂人,我不伸手,就这么趴着,程德玄要是掌了大权,二叔我就做个安份守己的傀儡官儿,他后面那位一旦上位,我无功还有劳呢。要是他垮了,也没关系,这里边没我什么事儿……”

    张继祖嘿嘿地笑了起来,他推开侄儿递来的续满水的茶杯,粗短的脖子向前一抻,双手缓缓摆动,做出乌龟划水的动作来,自鸣得意地道:“这为官之道啊,先得求稳,急燥不得。你得像只千年老龟,沉得了气,稳稳的趴在那儿,看准了机会再狠叼一口,这才能稳稳立于不败之地。”

    说着,他万分景仰的拱了拱手:“当朝罗公,历唐晋汉周宋五朝而不倒,人称政坛不老松,正是你二叔我最为崇仰的榜样,你看罗公,他是倒向赵相公了,还是倒向当今皇弟了?都没有。谁在那个九五至尊的宝座上坐着,他就倒向谁,虽说这么做不会大红大紫,却是稳稳当当、八风不动,这才是永保长春的官场之术啊。”

    程德玄看过了程羽送来的密信,只道张继祖这只老乌龟已对赵光义的用意心领神会,此番到来必会对他言听计从,任他摆布。林朋羽等人今日设宴款待,又以唐焰焰、小野可儿连番探试,就是想知道这位新任知府的为人秉性、品格脾气,以便有所把握,对症下药。两下里暗下金钩,都想试试这头鼋鳌的称头,怎知道他却是一只成了精的老王八,打的竟是坐山观虎斗的主意。

    张继祖刚说到这儿,就听一个家人走进房里,揖礼说道:“老爷,唐姑娘送来四位侍女,说老爷刚刚到了芦州,起居多有不便,所以遣来四名侍女,暂时照顾老爷的起居。”

    “哦?”张继祖一听喜上眉梢,刚要答应下来,转念一想,又咳了一声,抚着胡须义正辞严地道:“请那四位姑娘回去吧,就说本官十年寒窗,这点苦楚还是受得了的。再者说,既为芦州牧守,接受百姓馈赠,未免不妥。代本官谢过唐姑娘的美意,就说……改日本官设宴,回请李员外与唐姑娘。”

    那家人答应一声退了下去,张安道:“二叔,你来时,说这里是一片不毛之地,还不知道要在什么窝棚里署衙办公,管理一群不开化的野人,所以一个女眷也不曾带来,如今唐姑娘既主动送来几个婢女侍奉,何不答应下来?”

    “真是蠢材!”张继祖冷哼一声道:“唐姑娘若真有诚意,岂会因我回拒便就此罢了?她是一定会再把那几个侍婢送回来的。可你二叔这么一拒,唐姑娘方知我为官清廉、品性高洁呀。”

    他抚弄着胡须,笑吟吟地道:“对了,你明日帮二叔去打听打听,那位唐姑娘到底是个什么人家,家世如何,年方几何,可曾许配了人家?”

    张安一听默然不语:“我这二叔胃口不小啊,我听人说送来四个婢子侍候,就觉心满意足了。我二叔……却连那送礼的人都想一口吞了下去。这为官之道,看来我还真该继续学习啊……”

    张继祖吩咐已毕,摆手道:“去吧去吧,二叔身子乏了,若是唐姑娘再遣那几个侍婢来,你客气一下,然后尽皆发付在外宅侍候饮食、待客奉茶就好。一定要向她们说明,这内宅可是一步也不许她们踏进来,你二叔……可是一个不好女色的正人君子。”

    张安心领神会,连忙答应一声,吹熄了灯,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灯光一灭,月光透窗而入,经那窗棂滤了一层,却尤显清明。

    “今晚的月亮,一定又大又圆。”

    张大人想着,微笑着钻进了被窝,做起了红袖侍酒,美人添香的春秋大梦。

    权柄,就让那两起子人去争吧,不为是为,不争是争,老夫只是按兵不动,若能讨唐焰焰那样的美娇娘来暖被窝,那才是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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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轮月下,丁玉落正扑在杨浩怀里,哭得天崩地裂。

    杨浩僵硬着身子,摊开双手,任由她趴在胸口,眼泪濡湿了自己的胸襟。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丁玉落这般软弱,哭得稀哩哗啦。是啊,说到底她才是个十八岁的姑娘,经历过多少风雨,历练过多少坎坷?以前她所表现出来的强势,除了她坚强的个性,还因为她背后有父兄的支撑,可是现在她还有什么?

    杨浩心里一酸,张开的双手慢慢环住了她衣带渐宽的娇躯,在她背上轻轻拍着,缓声安慰:“不要哭了,丁家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今晚特意来看你,就是想帮你。”

    “嗯……”丁玉落继续哭,继续把鼻涕眼泪涂到杨浩的胸口。

    在杨浩面前,她伪装出来的所有坚强都化作了乌有,像个受人欺负的可怜无助的小妹子终于见到了能为她撑腰的大哥。事实也是如此,在她心中,杨浩早已成了丁庭训、丁承宗之外她可以信任、可以依赖的唯一一个男人。

    “二哥,我爹他……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

    “大哥他……他一直人事不省,延请了多少名医,都看不出个名堂。”

    “我知道……。”

    “二哥,你不知道这些日子里都发生了什么事,我从来也没想到,承业他……他竟然那么混蛋,祖宗基业全都要被他败光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却毫无办法。丁家就这么完了,要不是……要不是大哥还要我照顾,我真想死了算了。”

    “我知……,”杨浩嗔责道:“我一直以为,你坚强独立,是个非凡的女子,你怎么能有这样自暴自弃的想法?你不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了,但有一线希望,就绝不放弃,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我……我……”丁玉落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轻轻低下头去,却仍绝望地道:“还能有什么希望呢,哪怕是你回来了,可是承业才是丁家名正言顺的主人,他的一举一动,就连我都没有办法干涉……”

    “你没有那个权力,我也没有,但是有一个人有。”

    “谁?”丁玉落猛地抬起头来,眼中放出了希望的光。

    “你大哥,丁承宗。”

    丁玉落的眼神又迅速趋于黯淡,惨笑道:“大哥……他……他人事不知,已是一个废人了……”

    杨浩的眼睛闪烁着难言的光彩,一字一顿地道:“也许……我有办法让他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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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嚓、嚓!”火石点燃了一盏油灯,光明立即洒满了整个房间。

    房间里有股淡淡的药味,但是非常干净,看得出洒扫收拾的非常用心。丁承宗双目闭着躺在床上,就像正在安静地睡着。他脸颊削瘦苍白,正是一个壮年的人,却因肌肉松驰,显出了几分老态。

    丁玉落看着他,幽幽地道:“每天,我都要给大哥翻身,活络血脉,防止他生了褥疮,还要下人勤给他更衣、沐浴,大哥每天都只是这样任人摆布,没有一点意识……二哥,你真能让他醒过来?”

    杨浩目光闪动着道:“我得了一种奇药,是否对症下药,只有用过了才能知道。如果这药真的有效,那就证明了我心中的一个猜疑,那时,我们或许就能揭开一个谜团,现在一切言之尚早。”

    丁玉落大惑不解道:“谜团,什么谜团?”

    杨浩知道丁承业再如何不肖,在丁玉落眼中都是她的兄弟,真相未明,没有掌握证据之前不想多说,便摇头道:“现在还只是一个没有依据的猜想,不说也罢。”

    他握住丁承宗软弱无力的手腕,探了探他的脉搏,回首问道:“对了,你身边这些人可不可靠?如今我到了这里的消息还不能泄露出去。”

    “可靠。”丁玉落肯定地道:“丁家如今是树倒猢狲散,她们都是自愿随在我身边的,若非一腔忠义,她们早就各奔前程去了,谁还会留在我的身边。不管是小青、小源,还是前院的几名长工,都是绝对信得过的。承业要迁往开封,他们却是俱都愿意与我留守这座庄院的人。”

    杨浩吁了口气道:“那就好,我要用药,需要五天时间,这时不便露了形踪,你这些贴身的人靠过住才好。”他轻轻一击掌,窗外立即传来穆羽的声音道:“大人,有何吩咐。”

    “大人?你……你现在做了官?”丁玉落惊奇地问。

    杨浩不答,沉声道:“把丁大小姐身边的人送进来,不要难为她们。”

    片刻功夫,两个蒙面负刀的大汉把小青、小源两个姑娘送进了房来,小青还是昏迷不醒,小源两只眼睛睁得老大,含着惊恐之意,因为被人带进房来,她还道那男人终于起了歹心,对她欲行不轨。待见自家小姐,她先是一喜,随即却想到自家小姐必也已被人控制,又露出焦灼之意来。那大汉因为恐她叫嚷起来,还是捂着她的嘴巴的,想要喊叫却是不能。

    丁玉落急步迎上前去,惊讶地说道:“小源,小青怎么了?”

    杨浩道:“小源,你不要叫喊,他们不是坏人,方才只是一场误会罢了。”

    小源眼珠一转,看清了杨浩模样,顿时瞪大了双眼,那大汉适时松开了手,小源指着杨浩,颤声道:“你……你……”

    杨浩笑了笑,用以前在丁府时对内院上房丫头的称呼口气说道:“小源姐姐真是好胆识,小青素来胆大都骇昏了,你倒浑若无事。”

    小源又惊又吓,心里那根弦始终紧紧地绷着,口鼻被那大汉掩住,呼吸又觉不畅,此时终于放下心来,却觉眼冒金花,耳鼓嗡呜,她的小嘴一张一合,跟捞出水的小金鱼儿似的急喘几下,便白眼一翻,晕了过去……(!)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230章 守得云开见月明

    第230章 守得云开见月明

    杨浩每天为丁承宗灌下药液推拿活血时。丁玉落都满怀着殷切的目光守在一旁,心中有了希望,她眸中渐渐恢复了神彩。杨浩知道她的心思,心中反而更为担心,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准确。

    如果不准,丁承宗仍然沉睡不醒,那对刚刚焕发希望的丁玉落将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如果他醒了,那么丁玉落将会知道她的兄弟丁承业岂止是不肖,那对她的感情将是一个很大的伤害。

    可是不管怎么说,杨浩同样期盼着丁承宗能够醒来,以丁承宗的刚毅果决,一旦获悉前因后果,定能横下心来大义灭亲,这样既能惩治了奸孽,为母亲杨氏和冬儿一雪陈冤,又不致因为自己斩杀丁承业而影响了与丁承宗和丁玉落的情谊,可谓两全齐美。

    因为担着这样的心事,所以这最后一天,杨浩比丁玉落还要紧张,丁玉落站在一旁,屏息看着他施药、推拿。两只手不知不觉地便紧紧攥在一起,因为用力过甚,骨节都已发白。杨浩脸上仍是一片冷静,心也嗵嗵地跳的厉害。

    一番推拿拍打,丁承宗苍白的脸颊上隐隐带上了一层红晕,这是血脉得以畅通的结果,可是他仍闭着双眼,静静地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杨浩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房中静寂,又等了好久好久,丁玉落才心惊胆战地道:“二哥……”

    杨浩缓缓摇头,涩然一笑:“这药……无效……”

    丁玉落慢慢闭上眼睛,两行清泪簌簌而下。

    杨浩轻轻举起手,想说一句安慰的话,最终却只叹了口气,步履沉重地走了出去。

    院中,那个镂顶的木亭下,杨浩袖起双手仰望着天空,心中一片茫然。

    小青小源和姆依可、穆羽几人一直候在门外,眼见杨浩如此模样便知不妙,穆羽和姆依可对视一眼,悄悄地跟了上来。

    杨浩仰视苍穹,良久之后自嘲地一笑,低声而有力地吩咐道:“他……终究是没有醒来,我没有别的选择了。小羽,今夜你带人去。把丁承业和雁九……都给我杀了。”

    他本来还想到了兰儿,可是话到嘴边,转念一想,她在其中的作用实在有限,以她的身份地位,如果丁承业要她做伪证,她也很难反抗,这个女子虽然可鄙,却罪不致死,于是略一犹豫,便把她略了过去。

    “是!”穆羽狠声道:“大人,我把他们押到老夫人坟前,由大人亲手剜了他们的心肝,祭奠老夫人和大娘。”

    杨浩落寞地一笑:“怎么不是一个死?我娘和冬儿都是极善良的女子,她们是见不得这样血腥的场面的。再说,死者已矣,如果他们亲手死在我的手中……”

    他默默转身,看着那道门户,低声道:“那她只会更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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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玉落泪眼迷离。

    她已不记得从小到大有多久没有哭过了,更不记得这半年多来她已有多少天以泪洗面了。才短短五天,刚刚萌生的希望便再度破灭……

    那个威严、刚毅、睿智、成熟的兄长再也不会醒过来了。他成了一个无知无识的活死人,一切苦难,都只能由自己来承担,眼看着丁家垮,眼看着大厦倾……

    低低啜泣良久,她才拭了拭泪,转身自墙边木架上端起一盆水来。经过一番推拿拍打,大哥衣着散了,头发也乱了。大哥可是一向最重仪表的……

    亭中,姆依可低声道:“常听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是兄弟姐妹,可是丁姑娘对丁大公子的敬爱情意,着实让人钦佩。她现在……一定伤心欲绝。”

    杨浩轻叹道:“在她心中,亲人、家族,的确是她最为看重的一切。她的大哥病在身上,她固然是不离不弃。她那兄弟是病在心里,她也一样是不舍离弃的,否则,我又怎会这般为难……”

    刚说到这儿,就听房中“咣啷”一声,传出铜盆落地的声音,杨浩神色一紧,想也不想,便拔足向房中冲去。丁承宗仍然静静地躺在床上,丁玉落站在榻前,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一般,杨浩一个箭步抢过去,握住她的手腕急声道:“玉落。怎么了?”

    “你……你看大哥……大哥……”丁玉落颤声说着,杨浩向丁承宗定晴一看,身子不由一震,身旁的丁玉落已是喜极而泣。

    只见丁承宗仰卧在榻上,两只眼睛睁着,直勾勾地看着屋顶的承尘,虽然身子一动不动,脸上也没有半点表情,可是他双眼微微流动的神韵,分明已经恢复了神智。

    穆羽、小青等人也闻声闯进房来,一见房中情形又惊又喜,可是一见杨浩和丁玉落的情形,尽皆屏息不敢高声。

    “大哥……”丁玉落试探着叫了一声,丁承宗仍是一动不动,连眼珠都不错一下。

    丁玉落紧紧攥着杨浩的手,指尖都陷进了他的肌肉里,她不敢再叫,生怕再叫大声一点,刚刚生起的一线希望又会破灭成泡影。

    过了许久许久,丁承宗的眼珠才微微动了一下,缓缓问道:“我……晕迷了……多久?”

    他的声音有些暗哑,由于长时间没有说话,声带无力。声音有些混浊,可是屋里静静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他的声音,小源欢呼一声,与小青抱在一起,激动地哭了起来。

    丁玉落上前一步,悲喜交加地唤道:“大哥……”

    丁承宗微微扭转头,看着她的目光轻轻一闪,本来有些飘忽不定的眼神亮了亮,变得更加清明了:“玉落?”

    “嗯,是我。是我,大哥!”丁玉落忙不迭地点头。丁承宗眸光微动,落到杨浩身上时定了定,嘴角慢慢露出一抹欣喜的笑容:“丁浩,城里的事……怎么样了?”

    杨浩先是一呆,随即才醒悟到他问的是徐穆尘一案,他“中风”晕厥,就此人事不省的那一天,自己正在霸州府衙打那场对丁家来说关系重大的案子。丁承宗的记忆就到那一天为止,此时醒来,他还不知身边天翻地覆的种种变化。

    杨浩心里一酸,低声说道:“大少爷,案子已经结了,徐穆尘伏法,这一关……过去了。”

    “好,好……”丁承宗微笑了一下,目光缓缓移动,从小青小源、和从未见过的穆羽、姆依可脸上掠过,又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低声道:“这里……不是我的寝室啊,已经……冬天了么?”

    “是,大哥,这里是王下庄的别院,如今是到了冬天了。”眼看着大哥终于醒来,丁玉落欢喜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这半年多来,她这个雪玉般晶莹的女子,可真是化作了水一般的人儿……

    “我……晕迷了有半年光景了……”丁承宗喃喃地说着,仿佛突然看到了不堪入目的什么东西,他的眸中闪过一抹深深的厌恶和憎恨,双手也突然抓紧了被褥。

    只是刹那,他就长长地出了口气,双手缓缓放开,脸上又恢复了平静如水的神情,轻轻问道:“这半年多来,都发生了什么事?”

    丁玉落刚要答话,丁承宗忽然抬起手轻轻一挥。动作缓慢,却充满了坚决:“玉落,你先出去,你们都出去,只留丁浩一个,让他跟我说。”

    丁玉落呆了一呆,略一犹豫,把杨浩轻轻往后一扯,在他耳边飞快地说道:“大哥刚刚醒来,那些不好的事情先不要说与他听,我担心……”

    杨浩点一点头,丁玉落这才看了丁承宗一眼,率先向外退去。

    门掩上了,室内又恢复了寂静,丁承宗看了杨浩一眼,说道:“扶我起来,我想……坐一会儿。”

    杨浩扶着他坐起,又扯过一床被子和枕头一起枕在他的腰后,就这几下动作,刚刚醒来的丁承宗呼吸就有些粗重,他喘息了一阵,说道:“丁浩,你说给我听,这半年来都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看得出来,一定出了大事,是么?”

    “是的。”杨浩略一迟疑,沉声说道:“这半年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都是你想象不到的。尤其是现在,丁家正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唯有你,唯有你的身份,才能力挽狂澜。你刚刚清醒,如果太过激动一旦再度晕厥过去,那丁家的一切希望都没有了,所以……我可以说给你听,把一切都告诉你,但是你……”

    丁承宗淡淡一笑:“你放心,还能有什么事让我举措失态的呢?”

    他闭上眼睛,缓缓吸一口气,低声道:“现在,你可以说了!”

    ※※※※※※※※※※※※※※※※※※※※※※※※※※

    杨浩整理了一下思路,开始说了起来。

    说他在霸州府衙用了什么样的法子让徐穆尘自食恶果;说他听到大少爷突然中风晕厥,等他回到丁府,丁承宗已人事不省;说他与冬儿在粮仓中幽会,怎样受人构陷;臊猪儿失踪、母亲杨氏气病交加而死,丁庭训暴病身亡,自己一刀两命,亡命天涯,又如何得以高升,今番回到霸州,才发现丁承业变卖家产,欲迁往开封……

    一桩桩、一件件,杨浩说的十分详细。他注意到,只有在说及丁庭训暴病身亡和自己如何从李光岑那里得到那来自塞外的奇药时,丁承宗的身子才僵硬了一下,颊肉也有些掩饰不住地抽搐起来,可是其他时候,听了那么多不可置信的事情,他的面色始终沉静如水。

    杨浩不禁暗暗钦佩,丁承宗现在的身体也许极为孱弱,但是他的神经依然像钢丝一样坚韧,那种城府和定力,自己远不及他。

    杨浩说完,丁承宗方始睁开眼睛,眼神闪动,似乎正在消化他说出的消息,过了许久,他才望向杨浩,缓缓说道:“我没有看错你,你果然不是池中之物,半年功夫,你便攀上了许多人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高位。”

    杨浩刚要说话,丁承宗已换了话题:“我既能被你救醒,那就是说,已验证了你心中的猜疑,我……其实是中了毒?”

    杨浩点头道:“不错,我正是这样想的,大少爷莫非不信?”

    丁承宗自顾说道:“我毒发于那一天,被人下毒的时间自然还在此之前,有人早就对我下毒了?他为什么要害我?这个人又能是谁?你怀疑他……是谁?”

    杨浩不答,反问道:“大少爷心中怀疑的是谁?”

    丁承宗凄然一笑:“你说这毒要让人大悲大喜情难自控方能诱发,你可知我当日见了何事才激动的不克自持?”

    杨浩好奇心起,低声问道:“大少爷见到了什么?”

    丁承宗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说的却是云淡风轻:“我撞见……承业……与大嫂……苟且!”

    “什么?”杨浩腾地一下跳了起来,一时惊得目瞪口呆。

    丁承宗低声道:“坐下,沉着一些。”

    杨浩这才醒举,忙又赧然坐下,有心想要安慰他几句,可这种事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丁承宗倒比他镇定,此时说来,仿佛说的是别人家的一件丑事,与他已全不相干。

    他静静地道:“好,他与湘舞勾搭成奸,怕我碍了他们的事,下毒害我情有可原。藉我人事不省的时候,栽脏陷害,迫你离开丁家,一石二鸟,同样合理。可是……他既然害了我、又害了你,这家业必然落入他的手中无疑,他又何必多担一层风险,下毒去害爹爹?”

    “啊!你说……你说什么?”

    杨浩听了又是一惊,他对丁承宗虽无兄弟之名,却有兄弟之情,对他突然中风晕厥一直心存疑虑,所以一听说这药的奇效便马上疑到了丁承宗的身上。但他当初负命逃亡的时候还不知道丁庭训暴死的消息,回来后虽听说了丁庭训的死讯,也只道报应不爽,却始终没有把他的死也疑心到那毒药上去,这时听了丁承宗的疑问,心中豁然开朗,但是一个更大的疑团也浮上了心头。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只为了早一日掌握家族大权?丁承业若有这样的心机、抱负和谋而后动的手段,在丁承宗成为残废之后,他早就可以顺利接掌权柄,又何至于逼得轻鄙庶子,不想暴露自己昔日荒唐丑闻的丁庭训生起让杨浩接掌家业的心思?

    两人四目相对,眸中都闪动着凛凛的寒意,都觉其中迷雾重重,却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过了半晌,丁承宗忽然说道:“这个秘密,也许只能由他……来告诉我们了。”

    杨浩反问道:“如果这些事真是他做的,他会说么?”

    丁承宗目光一闪,沉声道:“他没有这样的心术,所以……他的事,他的心腹雁九必然有所了解。或许,我们可以设下一局,从这个奴才那里打开一个缺口……”

    杨浩想了想,道:“嗯,或许我们可以双管齐下,两面着手,诈也诈出他的真话来。”

    丁承宗微微颔首,突又问道:“玉落……知道用毒的事么?”

    “她不知道。”

    “那么……这些丑事,就不要告诉她了,这些日子,她已吃了太多的苦,这件事,我们两兄弟来扛!”

    ※※※※※※※※※※※※※※※※※※※※※※※※※※※

    长春阁,一处雅致小间,外面寒风凛冽,房中置着四个白铜火盆,热流洋溢,却是温暖如春。丁承业醉醺醺地坐定,随手提起壶来,又一连灌了三杯酒下去,眼中的醉意更浓了……

    看装饰,这间房子像一个姑娘的香闺,虽然不大,却非常优雅。一桌、一榻,都饰花纹草,极为雅致。迎门是寒梅傲雪的一座屏风,品流也自不凡。榻前置着一面巨大的铜镜,铜镜亮晶晶的,磨镜的匠人定是此道高手,那铜镜纤毫毕现,丝毫没有走样的纹路。

    可是在这样温暖如春的优雅小间里,丁承业心中却非常的烦躁。家里能够变卖的已经全都卖了,如今还住着的丁家大院也改了姓,一俟过了正月,就得交出去。而且他听从雁九的主意,用了一招“金蝉脱壳”之计,从陆湘舞的老爹那里又榨来了一大笔钱,眼看就要到开封府那样的繁华之地去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可他心里就是有种莫名的烦躁,就像一丛浇不灭的野火,炙得他心慌意乱。当初头脑一热,他就受了雁九的蛊惑,可是这里毕竟是他从小到大生长、熟悉的地方,雁九虽然吹得天花乱坠,他也知道开封的繁华远甚于霸州,事到临头,心里却总是有些不安。

    开弓没有回头箭,丁家该遣散的已经全都遣散了,箱笼都已捆得结结实实,就等迎了新年、出了正月,便正式迁往京师,现在生出悔意已是迟了。丁承业整日里无所事事,待在府里便觉烦闷,大嫂又整天幽幽怨怨地在他面前哭泣,央他妥善安排了她,他能怎么办?二姐宁死不离霸州,活死人般的大哥不去京城,难道他能带了大嫂同去?再说,这个女人纵然美若天仙,如今也已生厌了。

    所以闲来无事,他便常去霸州城里汇合一班狐朋狗友花天酒地,今日喝得已是醉了,因为临近年关,那些酒肉朋友也不便在外面久耽,酒兴一罢便各自告辞归去。丁承业却不愿这么回到那个冷冷清清、家已非家的地方,一抬头瞧见了“长春阁”,便趁着酒意闯了进来。

    长春阁是一家蜂窠,也就是男娼馆。其实丁承业更喜欢女人多一些,不过不可否认,婉柔妩媚一如女子的娈童在这种时候给他的刺激更加强烈。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一阵寒风吹进房来,紧接着房门一关,又是满室皆春,一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美少年出现在他面前。

    “公子,怎么一个人这喝起了闷酒呀。”那少年微微一笑,低眉顺眼地道:“奴家鸣儿,还是头一回侍奉公子,不知公子是要奴家是陪公子喝两杯呢,还是为公子抚奏一曲以助酒兴。”

    “过来过来……”酒气冲天的丁承宗把手一招,待那少年到了近前,伸手一扯,便让他坐进了自己怀里,上下其手抚弄一阵,心中更是燥闷,便道:“来,为少爷宽衣。”

    鸣儿听了微微一呆,他们虽是男子,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蜂窠寻常倌人的价格也比女ji贵了三成,何况他还是个红倌人,到这儿来的客人就算只是附庸风雅,也要饮酒斗诗、抚琴应和一番,想不到这位公子却如此急色,花了大把的银子只为买醉上床,未免不值。

    心中这样想着,客人有所要求,他却是不敢不从。鸣儿连忙款款上前,先为丁承业宽衣解带,丁承业脱得只剩小衣,提着酒壶走过去,大剌剌往榻上一坐。

    鸣儿羞涩地一笑,便在他面前宽衣解带。这院子里的倌人,都是内穿女服,外罩男衣,此时外衫一除,再将束发的布巾一解,一头秀发披散下来,半遮一张秀气的小脸,粉红的亵衣里一个苗条的身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娉娉婷婷豆蔻十三的少女,姿容不无妩媚。

    丁承业腹中邪火长腾,佯狂似癫地哈哈一笑,伸手一扯道:“过来!”不待他脱完,便按住他后颈压向自己身体。鸣儿黛眉微微一蹙,只觉这位公子实在粗鲁可鄙,可人家是花钱的主儿,却又不敢得罪,只得乖乖在榻边跪下,扯下他的小衣,盈盈俯唇相就……

    这蜂窠中的倌人,都是专门练过唇舌功夫的,一番咂弄吮吸,惹得丁承业飘飘欲仙,他微眯双眼,品味着那变态的快感,手中的酒喝得愈发急了,不一时便将一壶酒都灌下了肚去,把空壶一扔,醺醺然道:“哈哈,把酒临风,细赏明月。酒已尽了,这月儿是不是也该升起来了?”

    鸣儿一拭红唇,忸怩立起,便去羞解罗衫。美人丽影,映在那巨大的铜镜当中,瞧来别有一番情趣,原来这铜镜的用处正在这里,丁承业不去看他本人,却嘿嘿笑着看向镜中背影。这是一个很清秀的男孩子,男人女相,身体也是纤细匀称,那挺而上翘的臀部在铜镜中微微摇曳,虽无女子的柔腴感觉,却结实有力,更易勾引他的野性,丁承业的眸中已露出了两抹兽性的火苗……

    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带着八个彪形大汉晃进了长春阁。

    老鸨子一见心中暗暗吃惊,迟疑地迎上前去,却不知该如何打招呼。

    她做了一辈子老鸨,形形色色的嫖客见得多了,就是没见过这么怪异的组合。看模样,那八个大汉才像嫖客,可看他们的行止,却分明以这少年为首。豪门大户家的公子哥儿毛还没长齐就逛窑子的也不是没有,可小小年纪就嗜好男风的,她实在是一个也没见过,这位小公子……该不会是走错了院子,误把这旱路英雄聚义厅,当成了那水陆道场?

    老鸨子迟迟疑疑地迎上前去,把小手帕一扬,强挤出一副笑脸道:“哟儿,小公子是头一回到我们长春阁来吧?不知公子可有相熟的像姑?还是老身给您安排一个温柔得趣儿的?”

    “呸!”穆羽年纪虽小,但他生于草莽,这些下三滥的事自然是知道的。一听这老鸨子把他当了嫖客,登时便臊红了面皮,迎面啐她一口,喝道:“公人办案,滚到一边去。”

    “什么?公人?这……这这……”那老鸨子大惊失色,又有些不信,张皇失措之际,一个大汉自怀中摸出一块捕人的腰牌,在她面前一晃,沉声道:“安静做你的生意,莫要惊扰了客人。我们只捉一人,带了他就走,与你长春阁并无勾葛。若是你通风报信,那就是揽祸上身了。”

    老鸨子正想示意悄悄站在一边的*公秘密通知各房的姑娘和客人,一听这话却不敢妄动了,忙苦着脸陪笑道:“几位公爷,我们长春阁可是本份做生意的人家,并不敢与什么匪盗勾结。几位公爷要捕人,尽管捕了他去,还请怜惜我院中的像姑们都是苦命的人儿,赚几文钱不易,莫要惊了人,莫要打碎了什么家什……”

    老鸨子一面说,一面便自袖中摸出一串钱儿递了过去,讨好道:“些许银钱不成敬意,几位公爷辛苦,拿去喝杯热茶。”

    那大汉似模似样,顺手把钱揣进了怀中,低声问道:“方才进门,有一个姓丁的客人,现在何处?”

    老鸨子见他收了钱,这才放心,便也配合起来,连忙为他指明门户,殷勤地道:“几位公爷,可要老身带路。”

    穆羽冷冷一笑,说道:“不必!”说罢抬腿便向楼上走去。

    丁承业只穿小衣,裸了下面,将那娈童鸣儿按在榻边,昏头胀脑喷着酒气便向他理紧凑的后窍中一顶,那鸣儿立即发出一声悲鸣,丁承业晒然一笑,知道这是像姑们取悦客人的手段,这鸣儿既是红倌人,绝非初试云雨,反更生肆虐之心。

    正在颠狂狎弄之际,房门忽地开了,一个人影转过了屏风。丁承业腰杆儿不停,按着身下小牝狗似的任他摆弄的鸣儿,醉眼朦胧地扭头瞧去,就见一个虎头虎脑、浓眉大眼的少年站在面前。

    丁承业眉头一蹙,气喘吁吁地道:“少爷……只叫了一个倌人,你……你来做什么,你这模样,少爷不喜……”

    他还没有说完,穆羽一个箭步跳上前去,正正反反就是几个大嘴巴,抽得丁承业晕头转向,那酒倒是有些醒了。穆羽早听杨浩说过,这丁承业也有一身武艺,几记响亮的耳光抽得他不辨东西南北,随即便把膝盖一提,重重地撞在他的肋下。

    丁承业一口气儿上不来,登时萎在地上,那鸣儿吓得小狗般自丁承宗怀中蹿出去,连滚带爬地上了榻,扯过一床被子掩住了身子,惊恐地看着这个与他年岁相当的少年。

    穆羽也不理他,只把手一挥,沉声喝道:“绑了,带走!”说罢负手转身向外便行,四个如狼似虎的大汉便向萎顿在地的丁承业猛扑过来……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231章 柳暗花明

    一乘马轿缓缓驶进王下庄,在丁家别院门前停下。青衣小帽的高大手脚麻利地跳下马车,放好踏板,将帘儿一掀,陪笑道:“九爷,咱们到了。”

    正在车中沉思的雁九唔了一声,一弯腰走了出来,提着袍裾,稳稳地踏到地上。天儿已经冷了,雁九穿一袭夹棉的直掇长袍,头顶一方软脚幞头、脚下一双皂色暖靴,打扮得像个大户人家的老爷。

    可惜。他虽然努力模仿着丁庭训、丁承宗的举止气度,但是总带着一些猥琐的味道,那腰杆儿也总是下意识地弯着,哪怕刚刚直起来,一走路便又哈下腰去。虽说他一直以自己是大唐七宗五姓中的卢氏后人自居,骨子里不无一股傲意,就连丁家他也丝毫不看在眼里,可是假奴才做久了,许多习气便也难以改正。他可是做了几十年的奴才了,也只有和二弟卢一生单独在一起时,他才能不知不觉地恢复大户人家子弟的雍容气度。

    雁九抬头看了看门楣上的“丁氏别院”四个大字,不屑地把嘴一撇,便猫着腰进了宅子,高大一脸奴才相地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小奴才跟着老奴才,施施然地晃进了院子。

    到了第二进院落,小青早在院中相候,一见他来,忙福身施礼:“婢子见过九爷。”

    对雁九,她们是又厌又惧,所以脸上的表情揉和在一起,便显得十分复杂。雁九倨傲地一笑,轻轻一拂长衫,对高大吩咐道:“在这儿候着,我去见过大小姐。”说罢便泰然举步向前行去。

    “大小姐,不知召唤老奴来,有何吩咐啊?”

    一见丁玉落。雁九便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雁管事来了。”丁玉落一见雁九,连忙放下茶盏,努力平静着自己的神色,不使自己露出什么异样。她本以为大哥既然醒来,当下就可以陪着大哥赶回丁府去,以丁家长房长子的身份,从丁承业手中收回大权,驱逐雁九等一众奸佞之徒。却不知大哥和二哥私下商议了什么主意,回头便嘱她把雁九引来,又教了她一番说辞。丁玉落虽不明其中缘故,但是丁承宗和杨浩是她最信得过的人,便也依计从事。

    她将茶盏轻轻搁在桌上,瞟了雁九一眼,冷声道:“这天可是越来越冷了,王下庄的别院已不适宜让大少爷继续将养身子,本姑娘要带大少爷回府里去住。”

    雁九一怔,随即晒笑道:“当初可是大小姐执意要搬出来住的,现在却要搬回去了么?”

    丁玉落杏眼一瞪,斥道:“怎么?使不得么?”

    雁九皮笑肉不笑地道:“使得使得,当然使得。老奴还道是什么大事呢,不就是回府居住么。大小姐只消遣个使唤丫头回去吩咐下来,老奴自会备了车马来迎,大小姐又何必煞有介事地唤老奴来呢。呵呵……,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大小姐就算回去,怕也住不了几天了,如今丁家大宅已不姓丁了,过了年关,就得交出去。回去……只怕是触景伤情啊……”

    丁玉落强抑怒火,攸地坐直了身子,寒声说道:“大胆,你在奚落本姑娘么?出售祖宅,这是何等大事,岂容承业一人做主。这售屋的契约,做不得准!”

    “哈哈……”雁九怪笑一声,装出来的谦卑模样一扫而空,他把腰杆儿一挺,大模大样地走过去往丁玉落的下首一坐,撇着胡须笑道:“大小姐,这白纸黑字儿,可不是想取消就取消的。”他微微向前一探身,脸上的笑容便带上了几分冷意,不阴不阳地道:“那是要吃官司的。”

    看着丁玉落隐忍不发的怒意,雁九直起腰来,往椅上一靠,嘿嘿笑道:“再说……这个家可由不得大小姐你做主。”

    丁玉落针锋相对,冷笑道:“我做不了主,大少爷却做得了主。”

    “哦?”雁九笑得颇有几分皮里阳秋的味道:“大少爷么,自然是做得了主的。可是……大少主如今还能做主么?”

    “我为什么便不能做主?”

    ※※※※※※※※※※※※※※※※※※※※※※※※※※※※

    里屋突然传出一个声音,虽然中气不足,略有虚弱,却不失威严。

    雁九就像被马蜂蜇了似的,一下子跳了起来。虽然已经有半年不曾听到这个声音,但这声音他绝不陌生。他本以为一辈子也不会再听到这个人说话了,此时骤然听到,饶是他心机深沉,也不由得脸上变色,惊骇莫名。

    小源推着一辆藤椅轮车从房中慢慢走了出来,丁承宗腿上搭着一条毯子,竭力坐直了身子,双眼炯炯,不怒自威。

    雁九一见丁承宗便如遭雷殛,惊得面色如土,他指着丁承宗,两眼凸出,“嗬嗬”半晌,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大少爷醒了,丁承宗醒了。这怎么可能?一时间雁九如坠千层雾里,那毒不是绝无解药的么,他怎么忽然清醒了?

    雁九素来深沉多智,骤然惊此巨变。心中一时也没了主意。正不知所措的当口儿,丁承宗已淡淡吩咐道:“玉落,你们先出去。”

    “大哥……”丁玉落担心地看了他一眼,丁承宗仰天一笑:“哈哈,你担心什么,我既已醒来,便再没人能害得了我。”

    他冷笑着瞥向雁九,不屑地道:“这个狗奴才,顶多在背后煸风点火,撺掇那个不成器的二少爷去做些混帐事,他敢对我怎样?你们出去!”

    “好。”丁玉落无奈地答应一声。带着小源退到厅外,顺手把房门带上。

    “雁九!”丁承宗忽然沉喝一声,雁九下意识地便是一哆嗦。

    他幼怀大志,潜伏在丁家,初时是为势所迫,逃避七宗五姓的追捕,后来则是想要来个李代桃僵,借丁家势力恢复自己家门的荣耀,自始至终,他就没把自己看成一个奴仆。可是,就算是作戏,这二十多年的假奴才做下来,对“主子”也自然而然地生出了一种敬畏之意,丁承宗一声沉喝,他自然而然地便生出了畏惧之意。

    “雁九,你没想到我能醒来吧?当日……,看到那丑陋不堪的一幕,我气怒攻心,昏厥过去,好在我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又得玉落悉心照料,为我延医问药,天可怜见啊,今天,我终于醒了过来……”

    他目视雁九,双眼直欲喷出火来:“想不到,这才半年的功夫,我丁家……被那不肖的兄弟折腾成这般模样,你……”他一指雁九,怒斥道:“你媚主惑上,为虎作怅,也是难辞其绺。”

    雁九心中急急转着念头,脸上却做出畏惧失措的神情,连连摆手,惶恐地辩解道:“大少爷,老奴……老奴只是一个下人罢了。虽然极受二少爷宠信,其实在外面也不过是狐假虎威而已,哪里真能做得了二少爷的主啊,求大少爷明察。”说着把袍襟一撩,“卟嗵”一下就跪了下去,叩头如捣蒜。

    丁承宗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的神色和缓了一些:“哼!我谅你这老奴才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他脸颊抽搐了一下,难抑话中的恨意:“今日我让玉落诳你来,就是要给你一条悔过自新的道路,你若听我吩咐,我便网开一面,饶过了你。否则,我不但要把你这老杀才逐出府门,还要送官究办,治你一个恶奴欺主之罪!”

    雁九跪在地上,藉着叩头的掩饰,心中暗暗思量:“看来丁承宗还以为他是气极攻心方才晕厥,这么说,他知道的实在有限。也不知他把我诳来到底意欲如何?他今日刚刚醒来么……,那就是说……知道他办醒的也只有他身边几个人?”

    想到这里,雁九眸中闪过一丝阴柔的狠意,但是他的声音却更加惶恐了,浑身颤抖着道:“是是是,老奴糊涂,只为讨好二少爷,做了许多糊涂事,可……可老奴不明白能为大少爷做什么事。二少爷不管做了多少错事,终究是大少爷的亲兄弟,大少爷既然醒了,为何不唤来二少爷直斥其非,却……却召来老奴呢?”

    “亲兄弟?哈哈哈哈……”

    丁承宗发出一串悲愤的笑声,笑声一止,他拍着扶手怒声斥道:“老杀才,你还要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么?罢罢罢,就当你原来毫不知情,可我昏迷这半年多来,承业与那贱人勾搭成奸,私通款曲的事还能瞒过你不成?”

    他怒目圆睁,森然喝道:“你当真半点不知?”

    雁九恍然道:“老奴……老奴明白了,难怪大少爷把小姐也遣了出去,大少爷是不想……让大小姐知道这桩家丑么?”

    “哼!”丁承宗发出一阵粗重的喘息声,显然正在强抑怒意。

    雁九眼中诡谲的目光微微一闪,试探着问道:“大少爷可是想要惩治他们,又不想把这桩丑闻张扬开去,闹得满城风雨,丢尽丁家脸面,所以……想要老奴将功赎罪,帮助大少爷对付他们,是么?”

    丁承宗冷笑道:“你这老狐狸,果然一点就醒。不错!我正是这个意思,你若听我吩咐,过往之事,我便概不追究,待我惩治了那对奸夫yin妇,你照样还是丁家的大管事。”

    “呵呵呵呵……,大少爷宽宏大量,老奴先谢过少爷了。”雁九听明白丁承宗的用意,一颗心便放了下去。他慢慢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一抹令人心悸的笑容:“人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此话真是一点不假。老爷好面子,一辈子好面子,结果是害人害己,想不到大少爷你与老爷也是一般无二啊……”

    丁承宗又惊又怒地道:“你这老杀才好生无理,在说甚么?”

    雁九阴恻恻地笑着,爬起身来慢条斯理地掸着袍上的尘土,摇头叹息道:“聪明反被聪明误呀大少爷,其实你一醒来,就应该马上报官。老婆偷人嘛,偷的还是自己的小叔子,颜面虽然丢光了,可你的性命,你的家业却可以保全呐。嘿嘿,可你偏偏还以丁家大少爷自居,以为自己可以掌握整个丁家,居然异想天开地要找我帮你对付二少爷……”

    他微笑着眯起双眼,眼中射出针一样的锋芒,慢声细语地道:“大少爷,小姐没跟你说吗?天已经变了,丁家完了,霸州丁氏如今是众叛亲离,丁家大院里现在留下来的人,都是我的心腹。你以为……只要端出你大少爷的身份,便能说一不二了?大少爷,依老奴看来,有时候,聪明人真是会做蠢事的,而且是蠢不可及……”

    丁承宗又惊又怒,大喝道:“雁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这样与我说话。你可知玉落她们就在门外,我只要招呼一声,你这老杀才后半辈子就得在大狱里度过……”

    雁九不屑地冷笑道:“她们?她们能济得了什么事?丁家在这里虽已是首富,可是这里先天不足,再发展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更大的前程。本来,我只想裹挟了丁家的财产往开封去,你是一个不省人事的残废、再加上大小姐一个女流之辈……我本想饶过了你们。不管怎么说,你们总算是老夫看着长大的嘛,既已与我无害,我也不想太难为了你们,可惜呀……自作孽,不可活呀……”

    他惋惜地摇头,脸上露出阴狠的笑意,说道:“如今你既醒了,我只好让你永远长眠下去,至于大小姐、小青、小源她们这些知情人,拜你所赐,也是活不成了。”

    丁承宗大怒:“民心似铁,官法如炉,你这奴才,还敢恶奴害主?就不怕王法惩治么?”

    雁九仰天打个哈哈,笑道:“怕,当然怕,老奴还要体体面面地做人呢,又不是要落草为寇,怎么会不怕?可是王法能奈我何?我只要放出风声,说大少爷你要与二少爷一起迁往京城,只因身体不便,所以先行上路,那便足以瞒人耳目了。如果要永绝后患,再放出风声说你入京途中,遭贼劫杀,那就再无半点破绽了。”

    他笑微微地道:“老奴这么做,可是仁至义尽了呀。要不然,大小姐、小青、小源三个千娇百媚的黄花大闺女,随便往哪处青楼里一卖,我照样不怕她们能对我不利,还得捞上一笔银子回来,丁家大小姐明珠蒙尘,混迹风月,那丁家才是永远蒙羞呢。”

    丁承宗戟指怒道:“雁九,老匹夫,你好大的胆子!”

    雁九笑眯眯地道:“不错,老夫的胆子的确很大,做了很多胆大包天的事来。你以为,你是气厥昏迷直至如今么?错了,错了,大错特错,那是老夫一手促成。不但你是老夫下手害的,就是你那自作聪明的糊涂老子,也是老夫下手害死,你说老夫的胆子大是不大?”

    “你……你……”

    如果说丁承宗方才的惊怒只是伪装,现在亲耳听到父亲之死、自己之病,都是被人下毒所致,丁承宗再沉得住气,身子也不禁发起抖来,他的脸色变得异常骇人,怒视着雁九,嘶声说道:“你……居然是你?你已做到大总管,在我丁家,除了我丁姓人,再无人比你高贵,就是我丁家,也从没有把你当成外人。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处心积虑、甘冒王法,做出这样的事来,就算捧了二少爷做家主,对你又有什么更大的好处,值得你这样去做?”

    雁九嘻嘻一笑,悠然笑道:“大少爷,你想不出其中的缘故么?老爷当初也是想不出,老奴心软,不想让他不甘而死,便告诉了他,老爷听了之后那副表情……呵呵呵,可真是精彩啊。现在大少爷又问起来了。大少爷,你觉得……二少爷就一定是你的亲兄弟么?”

    丁承宗本来脸色胀红如血,听了这句话血色攸地抽离一空,变得一片惨白,与此同时,内室也“嚓”地传出一声轻微的异响。丁承宗茫然刹那,颤声问道:“雁九,你……你方才说甚么?”

    雁九耳力甚健,已然听到房中隐约传出的一点轻微的声音,这点声响登时引起了他的警觉,他目光一闪,当机立断,不答丁承宗的话,却猛地一个健步向他扑去,抬手一掌便斩向他的脖径,身法竟是快如闪电。

    ※※※※※※※※※※※※※※※※※※※※※※※※※※※

    丁承宗从未想到雁九居然会武,大骇之下抬手去挡,同时大喝一声:“来人!”

    他毕竟缠绵病榻半年之久,肌肉已然松驰,臂上的力道连以前的三分都没有发挥出来,伸臂一格,一股大力袭来,丁承宗足下无根,藤椅向后便倒,这时门帘儿一掀,从里屋蹿出一条人影,快如鬼魅,他伸手一托,扶起藤椅,斜斜一脚踹向雁九,迫退了他的身子,随即猱身而上,“噗噗噗”,弹指之间,二人已交手不下十余合。

    这时大门咣地一声便被踢开,解去外衫,穿着一身雪白劲装,娇躯刚健婀娜的丁玉落听到大哥呼喝,亦杀气腾腾地持剑闯了进来,就见高大已被摁倒在阶下,小青持着一口剑正抵在他的后心上。

    那突然蹿出的身影与雁九拳来脚往连战十余合,双掌一撞,各自飘身退开。雁九看清那人模样,不由脸色大变,失声叫道:“丁浩?”

    杨浩也是满脸惊容,失声道:“你竟然会武?”

    雁九不但会武,身手还很高明,一见杨浩出现,丁玉落也是一身劲装,雁九就知道早已落入人家算计之中。他一生行事,唯谨慎二字,既知中计,方才交手又发现杨浩一身武功十分神妙,招术精奇尤在其上,立即萌生退意,当下再无二话,纵身便扑向迎门而立、仗剑当胸的丁玉落。

    杨浩大喝一声,举步便追,狠狠一记重拳捣向他的肋下,与此同时,丁玉落也挺剑向雁九当胸刺来。雁九赤手空拳,只得侧身避剑,架开杨浩一拳,这一来二人便再次缠斗在一起,脱身不得了。

    一时间,宽敞的客厅中,二人兔起鹘落、攻守变幻,紧紧缠斗在一起,旁人连插手的余地都没有。继嗣堂设立的宗旨本为保全宗嗣,门下子弟大多都要习练武艺,乱世之中,有时候仅靠金钱可是不足自保的。

    雁九幼年时就逃离了家门,所习过的武艺虽是上乘武学,却是残缺不全,可他心中一直存了复仇的执念,这几十年来,风雨不辍,勤加习练,如今威势亦自不凡。但是他的武功却有一个最大的破绽:没有实战经验。这一点,他远远不及他的兄弟卢一生。

    为了掩饰身份,雁九习练武艺都是选择无人之处悄悄习练,幼年时他还曾与兄弟卢一生有过对练的经验,再以后便只有一人独练,力道、速度、内气功可以凭着苦练日渐深厚,但是实战的经验却是半点也无。这样一来,迎敌之时临阵变招换招的反应速度便大为逊色,在这一点上杨浩却比他强得多,杨浩在疆场上生死间磨砺出来的厮杀经验,弥补了他与雁九功力上的差距,二人一时斗了个平分秋色。这还是杨浩根本不曾料及他会武功,不曾佩剑在身,要不然使出吕洞宾所授的精妙剑法,雁九绝非敌手。

    可是这也够雁九受得了,丁玉落持剑站立一旁,虎视耽耽,那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好象随时都能给雁九一剑,雁九不得不分神注意着丁玉落的动静。这一来他哪里还是杨浩的对手。丁玉落见二人缠斗紧密,拳脚往来难分高下,身形一晃,便向丁承宗那里闪去一步,本来是想着大哥没有自保之力,担心雁九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对大哥不利。可雁九心中有鬼,一见她神形飘动,立时提高了警觉。

    他与杨浩正在生死相搏,分心二用之下哪里还能见招拆招,手下只一缓,便被杨浩窥个机会,双臂一探,化掌为拳,重重地击在他的两侧肋下。杨浩此时双拳的力道至少也有几百斤,雁九被他双拳击中,就像两只铁锤砸中了胸口,只听“嚓”地一声,刺疼入骨,几根肋骨都被打断,整个人仰面飞出去一丈多远,“砰”地一声摔在地上,又“嗤”地一声沿着平滑的地砖蹭出去,撞到壁角才止住了身子。

    他猛地一个翻身,一按青砖就要跳起身来,可是身子只一翻,一口鲜血登时喷了出去,整个人都萎顿在地,脸色腊黄如同金纸。

    杨浩已恨极了他,若非还要从他口中问出那至关重要的消息,此时杀他不得,真想立即一拳取了他性命,他一个箭步冲过去,狠狠一脚跺在雁九的大腿上,雁九惨叫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一条大腿已被杨浩齐根踩断。

    杨浩这才一俯身,提着他的背心把他扯了起来,高大趴在门槛外面,眼看形势陡转,大少爷竟然醒了,丁管事也突然出现,雁九爷又被人抓住,唬得他体如筛糠,哀声便叫:“大少爷饶命,饶命啊,小的上有八十岁的老娘,下有未断奶的孩儿……”

    “闭上你的鸟嘴!”小青在他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高大的声音戛然而止,再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

    “把他拖下去,看紧了。”丁承宗淡淡地吩咐了一声。

    别院那四个长工立即答应一声,拖起奄奄一息的雁九便退了出去。他们四人若非对丁家忠心耿耿,早就另投他人门下了。如今又见大少爷醒来,自然更是死心踏地,倒是可以信得过的人,雁九虽有一身武功,如今肋骨断了、大腿折了,四个壮汉要看住他,自然也是轻而易举。

    方才雁九被擒,自知再无生路,任凭丁承宗和杨浩如何询问,甚至施以重刑,他也是咬紧牙关,一字不吐。这人骨子里倒有一股狠劲儿,丁承宗和杨浩都是阅人多矣,只看他决绝的神色,就知从他口中休想问出一点消息来。

    待雁九拖下,丁承宗便看向杨浩,沉吟问道:“从他口中,是休想问出消息来了。你觉得……”

    杨浩目光微微一闪,说道:“丁承业却没有这样的骨气!”

    丁玉落冲进房中时,双方已经大打出手,方才盘问雁九,丁承宗和杨浩也只问“你方才所言云云”,而并不提及他具体透露过什么,丁玉落还不知二人已对丁承业的身份起了疑心,一听这话立即担忧地说道:“大哥,二……哥,承业再不争气,终究是咱丁家的子孙。你们倒底要问什么,总不会……总不会对弟弟也要用刑吧?”

    丁承宗微微一笑,安慰道:“玉落,大哥知道怎么做,现在一切就交给我好了,你不要想那么多。”

    杨浩也道:“是啊,以后,你再不用受那么委曲,这些事,让我们男人来操心就好。”

    两兄弟相视一笑,这点事情他们还是能掌控住的。两兄弟有志一同,都不想这个可敬可爱的小妹子再操那么多心,这半年来,她一个女儿家,得需要多少勇气、多么坚强的毅力才支撑下来。二人心中都痛爱怜惜这个妹子,不想她再为这个家再负担什么,也不想让她听到那么多龌龊黑暗的事情。

    这时,门口人影一闪,穆羽兴冲冲地走了进来,抱拳说道:“大人,丁承业带到。”

    杨浩忙问:“可曾惊动了什么人?”

    穆羽笑道:“不曾,属下特意等他进了一处男娼馆,这才下手拿人。又诳那老鸨说我等是霸州府的公人,以她身份是不敢到处张扬惹火上身的。”

    丁承宗双眼缓缓一抬,森然道:“那畜牲现在何处?”

    穆羽道:“他挨了我一下狠的,好半晌才透过气来。眼见我们人多势众,倒是始终安份着不敢闹事。现在街上行人渐多,我恐被人看见,令人把车驶向后门,从那儿把他带进来。”

    “什么?”丁玉落心中一惊,这弟弟胡作非为时,她恨不得亲手打杀了他,可毕竟血脉相连,有份骨肉亲情,自家的兄弟,纵然有什么不是,也不能就此反目成仇,如今大哥既已醒来,已不得他胡作非为了,今后长兄如父,好生教诲他做人之道,未必便不能浪子回头。

    是以一听他受了伤,心中便起了牵挂,忙道:“我去看看他。”说完闪身便向外奔去。

    杨浩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灵光一闪,忽道:“雁九这头老狐狸看来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从他二人如今的情形来看,恐怕丁承业也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通盘计划,他未必便知道。”

    丁承宗道:“不错,我也有这种感觉。本来,我们以为雁九是条小鱼,本想从他口中逼问出一些有用的消息,再擒来那畜牲,半迫半诈逼他吐实,想不到真正的大鱼却是雁九,这一下虽是歪打正着,却也打草惊蛇,他坚不吐实,我们也奈何他不得。”

    杨浩颔首道:“不过……丁承业这一到,我倒是想出一个法子来……”

    “喔?”丁承宗目光微微一闪,脸上便露出会心的笑意:“不错,他对我们坚不吐实,对别人,却未必不肯说实话!”

    杨浩已转身对穆羽吩咐道:“小羽,你去把丁承业和雁九囚禁在一起!”说完又附耳对他嘱咐一番,穆羽心领神会,立即返身冲了出去。

    就在这时,那老门子大步闻进了二宅,高声说道:“大少爷,家里来人,促请雁管事回府去,说是出了大事啦。”这老门子有些耳背,所以说话声若洪钟,几乎震得承尘灰落。

    丁承宗忙道:“出了什么事?”

    白发苍苍的老门子道:“听说陆家老爷病死,陆家子侄都说是二少爷害他,如今披麻带孝,执着哭丧棒儿打上门来,寻不着二少爷,便又打又砸,放言要烧了咱丁家的大宅,大少夫人哭得死去活来,家里已是乱作了一锅粥,家人们寻不到二少爷,所以急急来向雁管事报信。按大少爷吩咐,我没让他进来,此时正在宅子外面等信儿呐……”

    丁承宗脸色一变,深吸口气,缓缓说道:“抬我回去!”

    杨浩沉声道:“我陪你去。”

    “好!”丁承宗握了握他的手,把两道剑眉一轩,振声道:“我们走!”(!)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232章 逆天伦

    第231章 逆天伦

    一处放置杂物的厢房。雁九气息奄奄,心中悔恨万分。

    方才得意忘形之下,忍不住想要卖弄一番的心思,对丁承宗稍稍露了一些口风。丁承宗心思缜密,以他的机警,心中此时纵然没有十分把握,必然也已料到几分,难道自己处心积虑,算计一生,如今竟是竹篮打水,一场梦幻?

    正急急转着念头,丁承业也被丢了进来。一见儿子神色萎顿,雁九立即强撑着坐起,关切地问道:“二少爷,你……怎么也被抓来了,可曾吃了什么苦头?”

    丁承业本来以为自己弑父害兄的罪行被揭发,官府前来拿他,唬得他心胆欲裂,可是那公人不往府衙里去,却带着他出了城,他又以为是歹人冒充公人绑票勒索。及至被带到王下庄丁家别院,他的心中不禁奇怪起来,这时反倒拿不准这几个大汉的来路了。

    正一头雾水的当口,他便被带进了这处房子,被推进房去,见雁九嘴角凝血,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丁承业不禁大惊失色:“九儿,你也被抓来了,到底是谁在对付我们?怎么……怎么这里竟是王下庄咱们家里的别院?”

    雁九惨然一笑:“二少爷,你还不明白么?我们会被抓到这里,那下手抓我们的,还能有谁?”

    丁承业又惊又怒,愤然道:“是姐姐使人抓我?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她不但抓了我来,那些人对我还好不客气,姐姐这是疯了么?”

    雁九轻轻摇头,低声道:“不是大小姐,而是……大少爷。”

    丁承业一呆,奇道:“你说是谁?”

    “大少爷……”

    丁承业一听如五雷轰顶,整个身子都站不住了,颤声说道:“你……你你……你说甚么?大……大哥……怎么……怎么可能……”

    “他已醒了……”

    丁承业登时一屁股坐到地上,失魂落魄地道:“他醒了,他醒了……”

    有雁九怂恿,再加上对父亲和大哥的嫉恨,他可以默认雁九对父亲下毒。可以胁迫陆湘舞对大哥下毒,可是只有躲在阴暗处时他才有这份勇气和胆量,一旦站在明处,他就像一粒软壳蛋,完全丧失了勇气。哪怕大哥双腿俱废,在丁承宗面前,丁承业也没有那个胆量,心中有愧的情形下更加胆怯。

    一见儿子心惊胆战的模样,雁九不禁暗自庆幸还没有把自己的身份和整个计划透露给丁承宗知道,既无人证、又无物证的情形下,就算那句含糊其辞的话引起了丁承宗的警觉,他也不敢伤害自己儿子的性命。不然,纵使他将全部理由公开出去,天下人又有几个信他?只会认为他是挟怨报复,捏造理由陷害自己的兄弟。

    至于不经官府而动用私刑,雁九并不十分担心,丁家是霸州的士绅名流,丁承业在霸州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他虽是一介家奴,在霸州府志里也是有名有号的义士忠仆。这样两个人物,丁承宗人一醒。便突然间一起消声匿迹,官府岂能不起疑心?丁承宗对祖宗基业的重视,远远超过他的个人恩仇,他绝不会不计利害,孤注一掷。

    只是,丁家重新回到丁承宗的掌握之中,自己策划半生的大计毁于一旦已是不可避免的事,自己已说出对丁庭训和丁承宗下毒的事,也是万难幸免的了,如今只能将罪责全都扛下来,无论如何保全儿子的一条性命,

    万幸自己未雨绸缪,吩咐二弟卢一生另僻蹊径,如今他在北国位居将军,儿子和二弟若是汇合一起,未必不能东山再起。就算儿子不争气吧,只要卢家香火得以延续,复起的机会也还是有的。

    正思索着,丁承业突然回过神来,他绝望地嚎叫一声,猛地扑到了雁九身上,揪住他的衣领,气极败坏地叫道:“是你,都是你,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有今天,你这个贱奴,你说、你说……”

    雁九肋骨已被杨浩打断,再被丁承业这样一压。顿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他刚想张嘴说话,就听外面有人叫道:“丁姑娘。”雁九心中一凛,登时咽回了话去。

    侧耳听听,外边传出一阵私语声,雁九趁机小声对丁承业道:“我方才……说漏了嘴,已告诉大少爷和老爷被下毒的事,不过……不过你不要担心,我没有说出你来,你要不动声色,寻个机会逃出去。”

    丁承业红着眼睛,恨极说道:“我本是锦衣玉食、体体面面的丁家二少爷,你让我逃到哪去?就算大哥他……他不知道我做的那些恶事,却也知道我与嫂嫂通奸的丑行,他……他岂会放过了我?你这老杀才……”

    雁九突然愤力一挣,扬起手来“啪”地一记耳光,丁承业从不曾被他打过,这一下竟然呆住了,雁九喘息了几下,凛然喝道:“从今往后,你再不得对我无礼!”

    丁承业先是被他凛凛的神色所慑,神志一醒后却是恼羞成怒,这条一直跟在自己屁股后面摇尾乞怜的狗也要落井下石了么?他咬牙切齿。刚刚攥紧拳头,就听雁九低声急急说道:“只要逃出去,未必不可为。你记着,一旦逃走,中原无处容身,便径往契丹去,契丹南院大将军卢一生,是我的胞弟。你告诉他,我死在丁承宗、丁浩手中,他会替我报仇,会照顾你的。”

    丁承业先是有些吃惊。随即冷笑道:“放屁,你兄弟是契丹的大将军,你会在少爷府上做一个家奴?”

    雁九这时也不管无凭无据,他会不会相信自己的话了,刚要将他身世秘密吐露一二,柴房门扉一响,丁玉落走了进来,雁九急忙闭口不言。

    “姐姐,姐姐……”一见丁玉落进来,丁承宗眼珠一转,赶紧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抱住她的大腿痛哭流涕地忏悔起来:“姐姐,弟弟年幼无知,被这老奴蛊惑,做下许多错事,如今大哥醒来,必不饶我,姐姐救我,姐姐救我呀……”

    丁玉落见他模样,鼻子也有些发酸,本来还有的怒气也散了,轻声说道:“你也知道自己做了多少混帐事么?如今大哥虽然醒来,丁家也已被你折腾的元气大伤了。你是丁家男儿,你做得那些混帐事对得起丁家列祖列宗么?”

    丁承宗流泪道:“弟弟知错了,求姐姐救我……”

    丁玉落看他此时就像一个在外面闯了大祸,吓得六神无主,逃回家中向父兄长辈乞饶的孩子,不禁轻叹道:“你呀,只有惹祸的本事,却无一分闯祸的胆子。你也不必吓成这般模样,虽然你的所作所为叫人痛恨,毕竟与大哥一母同胞、骨肉相连,大哥纵然恨你不成器,还能怎么样你?顶多教训你一顿、吃一顿家法罢了。如果大哥真的怒气不息,要严惩你时,姐姐自会……”

    她刚说到这儿,就听外面小青的声音急道:“穆小哥儿。丁……杨大人唤你去,好象我丁家老宅出了事情……”

    丁玉落心中一惊,连忙转身又赶出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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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门外,丁家来报信的家丁急得团团乱转,可那耳背的老门子声若洪钟,只是大声嚷嚷着九爷马上就出来,吩咐他好生候着。结果等了半晌还不见出来,那家人暗自纳罕:“九爷怎么这般沉得住气,难道是因为老宅已经售卖与他人?可这宅子还不曾交付出去呀,若是真被陆家的人砸得稀哩哗啦,岂不还要破费许多银钱?

    耳旁老门子声如咆哮,那家人被震得耳朵痒痒,他正不耐地掏着耳朵,就见大门“轰”然一声左右分开,一个布衣葛袍的汉子抬腿走了出来,后面两个大汉抬着一张藤椅,一眼看清了坐在藤椅上的人,那家人顿时惊得目瞪口呆,正掏耳朵的手又赶紧地揉起眼睛来。

    揉了半天眼睛,只见早已成了活死人的大少爷还是端端正正坐在椅上,丁承宗向他只是森然一笑,那家人便唬得双腿一软,“卟嗵”一声跪到地上,颤声叫道:“大……大大……大少爷……”

    如今留在丁府的人都是丁承业和雁九宠信的家人,可是他们毕竟只是寻常百姓,是丁承业和雁九的使唤人,而不是他们阴谋的同谋者。原本他们就敬畏丁庭训和丁承宗,只是如今丁庭训和丁承宗一死一病,丁承业掌了大权。可是丁承业当家做主才只半年时间,他们对旧主的敬畏之心犹在,一见丁承宗竟然活了,一时骇如五雷轰顶,吓得哪里还说得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丁承宗哪有闲功夫跟一个下人摆威风,淡淡说道:“我们上车。”

    当下也不另套马车,就唤过雁九所乘的那辆马车,一阵风般向丁家老宅去了。那跪在地上的家人好象见了鬼,直勾勾地看着远去的马车,突然怪叫一声,跳起身来拔腿便跑,追着那辆车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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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柴房内,丁承宗见姐姐被她哭软了心,有意要为他求情,心中稍稍一安,可是一转眼看到雁九,心中又是一惊:“不成,不成不成,我再怎么胡闹,终究是丁家子孙,与大哥是一母同胞,我与嫂嫂通奸,大哥纵然打残了我,至少也不会取我性命,可是一旦晓得我不但对他下了毒,还对爹爹也……,他……他怎么可能饶我?那时就连姐姐都有杀我的心了。”

    这样一想,他的目中顿时露出一抹凶光,突然兔子一般跳了起来,红着眼睛狠狠扑到雁九身上,双手便去扼他喉咙。雁九方才被他一压,触发内腑伤势,正俯头呕血,丁承业猛地扑到,雁九不禁露出惊诧神色。

    待丁承业目露凶光,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咙,他才明白过来,使劲地挣了两挣,丁承业的双手就像一对虎钳,紧紧扼住他的咽喉,重伤之下哪里挣得动分毫,唇边反而溢出血来。

    丁承业低声咒骂道:“我本好端端地做我的二少你,都是你这个灾星,都是你,都是你,你去死、去死,你死了,少爷才能活……”

    雁九本来还使双臂去使劲挣扎,听到这话忽地呆了一呆,双手慢慢垂了下去,因窒息而涨红的脸定定地看着丁承业,目中惊诧愤怒的神色隐去,缓缓露出释然的笑意。

    丁承业被他怪异的目光看得心中发虚、双手发软,他不敢再看雁九,猛地闭上了眼睛,使足了全身气力,竭力地扼着他的咽喉,用力、用力……

    雁九定定地凝视着儿子的模样,渐渐凸出的双眼已难让人看得出那深藏的一抹怜惜与慈祥。死就死了吧,总有一天,我的兄弟会告诉你,我是谁,你是谁。到那时,你会知道爹爹的一番苦心。希望那时候,你能幡然悔悟,洗心革面,肩负起重振卢家的重任……

    “只可恨,出师未捷身先死,半生绸缪尽成空……”

    雁九带着浅浅的笑意溘然长逝,他嘴角向上弯着,可是因为窒息,面容扭取的可怕,再配上那笑容,一张满是刮痕伤疤的脸显得比鬼怪还要渗人。

    丁承业微微一睁眼,看到他那可怕的模样,登时心里一寒,又赶紧闭起了眼,拼尽了全身气力,使劲地扼着他的喉咙,只听“嚓”地轻微一响,雁九的喉骨竟已在他大力之下被生生扼碎,鲜血顺着已窒息而亡的雁九微张的嘴巴一丝丝地淌了出来……

    丁承业好似脱力一般,整个人都瘫在雁九的身上,喘息了半晌,丁承业始终不敢抬头去看雁九,他的目光一垂,就见雁九的手垂在身子一侧,地上被他用指甲划出来几个潦草的字来,仔细一看,写的竟是:“去契丹,卢一生,报……”

    “报”字的一撇拖得歪歪扭扭,有气无力,显然写到这里时他已气绝身亡。

    丁承业看见这行字,突然还了魂似的跳起来,将那行字匆匆抹去,又将雁九摆成一个俯卧歇息的动作。刚刚做完这一切,丁玉落便走了回来,也不知她听了什么消息,看着他时,满脸怒气,丁承业连忙扑到她面前“噗嗵”一声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地道:“弟弟做下了不可原谅的丑事,姐姐若不救我,兄弟必死无疑了……”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233章 家门

    第233章 家门

    丁家大宅此时就像是半年前为丁庭训风光大葬的时候。大门洞开,从门外到门里到处扔的都是纸钱、白幡。丁家因为要搬往京城,所以那些拖家带口不愿离开故乡的长工、仆佣遣散的都差不多了,留下来的人都是愿意随着东家搬离故土的,这些人为数不多,现在也都去了第二进院落。

    所以大门敞开,丁承宗、杨浩等人长趋直入时,竟连一个应门的人都没有。昔日霸州第一豪富丁家什么时候出过这样的事情,丁承宗虽从杨浩口中对丁家目前的情形已有所了解,亲眼见到这般破败景像,还是禁不住脸色阴郁的可怕。

    二进院落里,陆氏族人群情激昂,有人克制不住,已经动手打砸起来,丁家两个主事人丁承业和雁九都不在,丁少夫人本就是陆家人,骤闻父亲气病而死,心中又愧又恨,已是哭的死去活来,可是只有兰儿一人扶着她连声解劝,不独丁家的人没有几个上前安慰。陆家的人看她的眼光更是令人生寒。

    就在这时,丁承宗和杨浩已然到了二进院落,一见到处都是丁陆两家推推搡搡、互相叫骂的庄丁,陆家四兄弟披麻戴孝、手执哭丧棒站在厅中高声叫骂,杨浩立即高喝一声:“统统住手!”

    嘈杂之中,这一声喝异常响亮,众人纷纷向喝声处望来,只见三个大汉立在阶下,中间一个儒雅一些,两边站着的却是极魁梧的大汉,各自腰佩短刀,狞眉厉目,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

    只是稍稍一怔,丁府的家人便认出了杨浩的身份,他们面露惊容,窃窃私语一语,确定自己不是认错了人,嗡嗡议论之声骤然喧嚣而起。杨浩冷冷一瞥,带着两个侍卫向旁边一闪,后面被两个大汉推着的藤椅露了出来,丁承宗脸色铁青地坐在椅上。

    这一下整个二进院落“轰”地一下炸了开来,丁承宗是陆家的姑爷,陆家带来的这些人大部分也都认识他,一见是他,而且端端正正坐在那儿,双目直欲喷火,许多人便不由自主惊叫起来:“是大少爷!大少爷醒啦。大少爷醒啦!”

    “天呐,是姑爷!姑爷醒过来了。”

    两个大汉一手按刀,一手推着加了木轮的藤椅缓缓向前行去,丁陆两家的人不由自主地便退往左右,给他闪开了一条道路。

    陆家四兄弟见久已沉睡不醒的丁承宗竟然醒了过来,心中也十分意外。说起来,这四兄弟是陆湘舞的兄弟,对这个姐夫、妹婿,他们还是从心底里敬重的。这半年来,他晕迷不醒,丁家坑害陆家的事与他全不相干。

    再者,他们现在虽恨极了陆湘舞,可是这位丁少夫人毕竟是他们陆家的人,以前他们不曾听说陆湘舞的什么闲言碎语,但是丁庭训身死、丁承宗昏迷之后,丁承宗成了丁家的主事人,两人之间往来便不再那般小心,风声渐渐传了出去,除了枯守王下庄,根本不与他人往来的丁玉落及几个忠心家人还不知情外,十里八乡已秘密传开。陆家的人或多或少也听说了一些风声。对这位姑爷不免有些羞惭的心理,是以一见他来,那些张狂的模样便收敛了许多。

    陆湘舞哭伏于地,一旁兰儿连拉带劝也不起作用,就这当口,杨浩一声大喝,整个院落里乱哄哄的场面顿时一静,陆湘舞也不知是丁承业闻讯赶回还是雁九到了,只是伏地痛哭也不抬头,心中只是自怜自伤,两耳不闻身外之事。

    待到丁承宗被两个佩刀大汉抬上厅中,四下里静寂的可怕,她才泪眼迷离,诧然抬头。这一眼望去,陆湘舞整个人都惊呆了,一股寒意笼罩了她的全身。

    那两个大汉抬着丁承宗踏进厅中,转身将他放下,自始至终,丁承宗都没有向哭伏在厅中的她看上一眼。陆湘舞直勾勾地看着丁承宗,就连杨浩站在丁承宗旁边她也没有看见。

    藤椅落定,丁承宗目光缓缓向厅外站着的人群一扫,沉声说道:“我,已经醒了。”

    整个院落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动弹。

    丁承宗又道:“我既然醒了,这个家,就还是我做主!”

    整个院落里的人还是一言不发,他身后匍匐于地的陆湘舞体如筛糠,紧紧攥着同样脸上变色的兰儿想要站起来。可是身子只站起一半,便觉眼前一黑,一下子昏厥了过去,软软的滑向地面,兰儿一把没扯住,急唤道:“少夫人,少夫人……?”

    丁承宗对背后的动静恍若未闻,只是沉声说道:“谁有什么事,跟我说。想把我丁家视若无物,不成。陆家四位公子,请入厅就坐,有什么事,咱们当面谈。其他的人,统统给我滚出去!”

    丁承宗双腿已断,胡须也渐渐凋落,脸颊削瘦苍白,身子极是羸弱,可他沉声一喝,自有一种气度,那院落中的丁氏家人下意识地便往外退去,陆家那些披麻带孝的族人、亲人也面面相觑,不敢再做高声。

    陆家大少爷听见丁承宗称呼他们是“陆家四位公子”,心中便是一沉。他飞快地扫了眼晕厥于地的陆湘舞,一摆手,让陆家的族人宗亲也都退出去,便向阶石上踏出两步,朗声说道:“这屋,我们就不进了。有些话,我们想跟丁少爷说说,还望丁少爷能为我陆家主持公道。”

    丁承宗沉静地一点头,淡淡地道:“你说!”

    ※※※※※※※※※※※※※※※※※※※※※※※※※※※※※

    丁玉落听说陆员外病故,陆家人迁怒于丁家,如今陆家人披麻带孝地闯进丁家老宅哭闹不休。心也提了起来,不知道自己的家院被挟怒而来的陆家人已经折腾成了什么样子。要不是大哥已经赶去,她又一向信任大哥的能力,真想抛下一切,立即赶回去看看。

    转念想到被拘押在房中的丁承业,她的心中不免更加气愤,转身便向房中走去。那厢房倚墙而建,只有正面有门有窗,穆羽等人便将雁九和丁承业关在里面。方才小青赶来要穆羽去前厅时,众人都只注意了外面,谁想这片刻功夫里面两个本该同病相怜的人却起了内讧。此时重新向室内偷窥,却见雁九软软地俯在地上,丁承业呆呆坐在一旁,他们也知雁九受了重伤,还道他晕厥了过去。

    丁玉落却不知他们另负有使命,有心进去责骂兄弟,又不想给他们这些外人听到,微一犹豫,便道:“小羽,可否让他们退开一些,我有话要与承业说。”

    穆羽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自家大人与她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不敢违逆她的意思,一想雁九现正晕厥,她再一进去,纵然醒着也不会与丁承业说什么隐私话儿,便答应下来,一摆手,让四名侍卫退开了些,又嘱咐道:“你自己小心。”

    丁玉落点点头,举步进了厢房,一见丁承业便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斥骂道:“丁承业,我丁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陆员外气病身故,陆家的人都闯到我丁家老宅兴师问罪去了,哥哥刚刚清醒。身体虚弱,还得出头去给你这混帐东西收拾烂摊子。”

    她怒不可遏,还待痛骂一番,丁承业却扑到他的脚下哀告起来,不由提心吊胆地问道:“你……你还做下了什么丑事?”此时她倒真是宁愿这个不成才的弟弟只是花天酒地、不务正气,生怕他又闯出什么弥天大祸了。

    丁承业泣然道:“姐姐,弟弟自幼顽劣,好吃懒作、痞怠无行,一身纨绔习气,不独父亲责骂,姐姐也常常教训我。可是兄弟虽然不肖,却不敢做出什么悖天理、逆人伦的恶事来啊,这一切都是他……都是雁九那个奴才蛊惑挑唆,与兄弟全不相干呐。”

    丁玉落正不知他们倒底干了什么,循声便问:“你们做了什么好事,说!”

    丁承业一呆:“听她口气,仿佛所知有限,难道……大哥还未来得及把事情告诉她便回了大宅?”

    这样一想,他更萌逃走的希望,同时把他的聪明伶俐发挥到了极致,换了一种说辞,惭然说道:“兄弟自知……自知罪无可恕,如此丑恶不堪的事,实在无颜说与姐姐知道。”说罢伏地大哭。

    丁玉落鄙夷地呸了一声,斥道:“你做得出来,难道还说不出来吗?倒底是什么事,再不说来,休想我去管你。”

    “我……我……”丁承业讷讷半晌,羞容满面地道:“姐姐,兄弟不肖,被雁九撺掇怂恿,与……与嫂嫂有了苟且之事……”

    “什……么?”丁玉落呆了一呆,面色突地涨红如血,她抬起一脚,把丁承业踢了个跟头,气得浑身颤抖,厉声喝道:“丁承业,这样悖逆无伦、荒yin无耻的事,你也做得出来,你还是人么?”

    “姐姐……”

    丁承业还想乞求,又被丁玉落一脚踢开,丁承业忽地抬起手来,狠狠掴了自己几记耳光,这几下倒没有丝毫作伪,扇得他自己口鼻流血:“姐姐,兄弟知错了。兄弟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雁九那老贼奴为买好于我,哄我酒醉,嫂嫂……嫂嫂又成心勾引,兄弟一时糊涂,才铸下大错。当日,当日……大哥正是看到我与嫂嫂苟合,气极攻心,这才昏厥过去。”

    丁承业痛苦流涕,连连叩头道:“姐姐,姐姐,大哥恨我入骨,却不会饶我。姐姐若不伸援手,兄弟死无葬身之地了。姐姐,我知你骂我责我,都是恨铁不成钢,都是为我好。如今姐姐若不救我,我便只有死路一条了,姐姐……”

    丁玉落听了双眼也蕴满了眼泪,眼前这个弟弟,却也是她的亲弟弟,平时再如何喊打喊杀,毕竟一母同胞,如今他做出这样的丑事来,大哥须饶他不得,自己这个姐姐该如何是好?

    丁玉落仰起脸来,双泪长流。丁承业心中一动,有心上前制住她,可是丁玉落的武功不在他之下,他实在毫无把握,一击若不能得手,门外守候的那几个魁梧大汉必然闯进来,那时就只真的再无活路了。

    想到这里,他不敢妄动,只是藉着亲情想打动丁玉落的心,一时又是痛悔、又是乞饶,抬出父母双亲、许多幼年旧事来,说的情真意切,痛声说道:“姐姐,娘死的早,我险些丧命,费经周折才回到丁家,小时候,姐姐常牵着我的手带我在后院里玩,长大了,兄弟不肖,和兄长、姐姐渐渐生份,如今是后悔不迭啊。姐姐,爹爹已经去了,咱娘死的更早,在这世上,我只剩下大哥和姐姐两个亲人,我已知错了,姐姐,你就忍心看我去死吗?”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男人谁能受得了这样的耻辱?大哥一怒之下,说不定真的会……,我便袖手旁观,由他去死?骨肉相残,正是人生最大悲剧,爹娘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啊。”

    丁玉落把牙根一咬,含泪转身,挥手道:“滚,你给我滚得远远的吧,看在逝去的爹娘面上,我今日便对不住大哥,放你这畜牲一命。”

    丁承业大喜,挺身就想逃走,可是刚一动弹,忽又可怜巴巴地站住,低声下气地道:“姐姐,丁浩带来的人还在外面守着,我……我肋骨似乎断了一根,怎生逃得出去?”

    丁玉落紧紧咬着下唇,半晌才重重地一跺脚,低喝道:“你这畜牲,从今往后,若再多行不义,我饶了你,天也不饶你,这是我送你的最后一句话,你记住了!”

    说罢抬腿便往外走,丁承业大惊失色,忙道:“姐姐!”

    丁玉落回首怒视着他道:“不要叫我,今日纵你逃走,你我骨肉之情便一刀两断,从今往后,别再想我认你这个兄弟!你且候着!”说罢急急走了出去。

    ※※※※※※※※※※※※※※※※※※※※※※※※※※※※※

    “陆兄,家门不幸,有此不肖子弟,丁承宗实在惭愧。解库掌柜携款潜逃虽是令尊发病诱因,但陆员外年老体衰,也不无干系。今日且不论谁是谁非,陆家盘下五家解库所费的银钱,我丁承宗作主,由我丁家予以全额补尝。你我两家恩怨,就此一了百了,两不相欠,如何?”

    隔着一道门槛,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丁承宗一副七巧玲珑心肠,已知陆家的人所言不虚,是以只略一沉吟,便做出了决定。

    陆家四弟不忿地道:“怎么,你丁家财大气粗,拿银子来赔偿,就想换我爹一命?”

    丁承宗淡淡瞥他一眼,说道:“你说丁承业设计陷害你陆家,乃是令尊亡故的罪魁元凶,可有人证?可有物证?你若不甘心,那就去官府打这场官司,听凭官府裁决便是,想在我丁家惹是生非,却是大大不能。陆兄是明白人,可有定计?”

    陆家老四还要说话,他的大哥把手一挥,制止了自己兄弟,沉声说道:“此事虽无凭据,相信丁少爷已是洞若烛火。如果丁少爷矢口否认,这个哑巴亏,我陆家也只得吃了。丁少爷既如此光明磊落,那我陆某便也再无二话。”

    陆家老四急道:“大哥,咱们就这么算了?”

    陆老大闷哼一声道:“爹爹临终之前,念念不忘咱陆家家业。丁少爷风光霁月、胸怀磊落,肯将我陆家财产交还,已是难能可贵,我们还有其他取舍么?相信爹爹也会赞同我的决定。”

    陆家老二老三虽然悲痛于父亲之死,一想若是硬要追究,无凭无据照样治不得丁承业,丁承宗再撒手不管,陆家就此败落,将要一文不名,便也点头答应,几兄弟想通其中关节,再不多说,当下调头就走。

    岳父既已变成了陆员外,从此两家相逢陌路,再无干系,还有什么好说的?至于那陆湘舞,四兄弟自始至终都懒得去看一眼。在他们心中,四兄弟与陆湘舞之间,从此以后,也是相逢陌路,再无干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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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湘舞悠悠醒来,入耳先是几声悦耳的画眉鸟的叫声,继而便是风铃声袅袅入耳,仿佛每日醒来,听到帐外的动静。可是片刻之间她就恢复了意识,霍地张开眼睛,猛地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正在漆得发亮的松木地板上,横拉门的障子门将外面的阳光滤得柔和了散布在整个房间,他则坐在矮榻前,正专注地画着什么。

    一时间,陆湘舞恍惚像是回到了她新婚燕尔的时候,清早起来,娇慵不胜,款款起身时,他也如此时一般坐在书案前,绘着一树桃花。那时自己还单纯的很,只道他丫丫电子书缓的缤纷落英是喻指她昨夜落红,羞涩之态一入他的眼睛,便被他察觉,一番取笑叫她羞不可抑。

    眨一眨眼,陆湘舞清醒过来,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她犹豫半晌,战战兢兢唤了一声:“官……官人……”

    丁承宗没有回头,手下的笔只稍稍一顿,继续悠然自若地画了起来。陆湘舞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好半天,她才鼓足勇气向丁承宗慢慢爬去,到了五尺开外便不敢再进一步,跪在那儿把头伏在地上,颤声又叫了一声:“官人,饶……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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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下未算字数:针对丁玉落的表现,我有些话说。有人认为丁玉落对丁承业不够狠,看着不够爽快,恨不得雁九和丁承业这对奸人一下子就死光了才好。可是,我觉得那才是狗血,是毫不讲道理的YY。抛开上帝的视角,丁玉落现在知道多少信息?就以丁承业现在犯下的过错,她就狠得下心置同胞兄弟于死地?再说雁九和丁承业,反角就得毫无智商,处处都被主角所制?

    丁承宗不想把太过黑暗的事告诉小妹,出于对她的呵护也好,出于家丑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是正常心理吧?谁碰上了这种事会到处嚷嚷?有必要么?宁中则作为枕边人,早就发现了岳不群的异样,她是说给女儿女婿听了,还是告诉那些徒弟们了?这种心态其实很正常。

    丁承宗醒了,还没查明真相,于是毫无顾忌,迫不及待地拉过妹妹来,告诉她:咱们这个弟弟泡了我老婆,干掉咱老爹的事他也可能有份,我还怀疑他不是咱亲弟弟。他就是这么个沉不住气、藏不住话的人?再不然就未卜先知,料到在穆羽等人看护下,丁承业就有本事说服丁玉落放他逃走?

    或许这个情节不如一刀了因仇,杀个干净利索看着那么爽快,可是一个人物塑造出来,我不会写他的行为时,只想着读者是不是喜欢看这个情节,而是这个人物的表现和行为,是不是符合前期给他塑定的性格,符合他的一贯行为,这才是对书负责,对读者负责。我写的不是每日一贴的笑话,看了哈哈一笑了事,这是一本书,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必须得一步步来。还举笑傲的例子,余沧海是奸的,林平之是奸的,左冷禅是奸的,岳不群是奸的,哪个刚一败露,就死个精光了?或者曾与他们是亲人、友人的人,就马上凛然、决然、毅然地反脸成仇了?人非草木,那么扯淡,对不起观众啊!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234章 各西东

    丁承宗安坐不动,径自挥毫泼墨,陆湘舞屏息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丁承宗的一切都毁在她的手里,如今她孤苦无依,求告无门,唯一的倚靠却只有丁承宗,她还有什么话说?丁承宗一言不发,陆湘舞的心便如悬九仞高崖。

    她俯首于地,房中静的可怕,只能隐隐听到笔峰游走于纸上的沙沙声音。过了半晌,陆湘舞再也受不了这种折磨,终于崩溃地哭出声来:“官人,奴家知错了,往昔种种,奴家不敢辨言,只求官人能饶恕奴家,奴家愿侍候官人膝前,为奴为婢、做牛做马,亦不敢稍有怨言,官人。饶我,饶我啊……”

    她一面哭、一面说,一面叩头,额头叩在地板上“空空”作响,丁承宗把笔一提,袍袖一卷,轻叹一声道:“何谈一个饶字?”

    他那袍袖一带,那张纸便自案上飘然落下,荡了几荡,飘到陆湘舞面前,纸上墨迹淋漓,只见一崖、一松,一月如钩。笔划凝练,一眼望去,自有一股冷肃萧杀之气扑面而来。

    听清丁承宗的话,陆湘舞先是一呆,继而狂喜:“他……他不怪我?他不怪我么?官人不忍怪我,哪怕是冷落了我也没关系,我今后只要小心侍奉、曲意奉迎,还怕不能哄得他回心转意?”

    陆湘舞立即叩首谢道:“官人,奴家所作所为,实在羞对官人,官人却如此宽宏大量,奴家惭愧莫名,今后奴家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一心一意守在官人身边……”

    丁承宗又取一张纸来,痴痴望空半晌。举手一蘸墨汁,挥毫疾写,笔走龙蛇,须臾停住,再蘸浓墨,悬于纸上半晌,一滴汁如泪落下,他顺势又写三字,把那页纸往陆湘舞面前一丢,淡淡说道:“饶是不必的了,合则来,不合则去罢了。我丁承宗纵然是残废之身,也不会容你这样的妇人!丁家无论是富贵还是贫穷,也容不得你这样的女子入祖坟!”

    陆湘舞一呆,捧纸在手,只看清顶头“休书”两个大字,便是一阵头晕目眩。恍惚中,只见丁承宗昂然坐着,他虽矮了半截,但是脊梁仍然挺得笔直,就像一株孤傲的轻松。

    他将案几慢慢推到一边。以手据地,缓缓向门口行去,陆湘舞惊恐之及,仿佛最后一丝倚靠也要离自己而去,不由悲呼一声,抢上前去按住了丁承宗拖摆于地的长长袍裾,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丁承宗,这时她眸中的哀怨和悲伤,简直连铁石心肠的人也能打动。

    她只盼丁承宗肯回头看他一眼。但是丁承宗根本不曾扭头回顾,他仍然一步步挪向门口,那袍裾便从陆湘舞纤纤的指下一寸寸滑走,陆湘舞失魂落魄地看着手指按住的最后一张袍襟,耳中听到丁承宗低低的吟诵:“一修一切修。一断一切断。一证一切证。如斩丝染色。一刹那顷。能至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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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承宗拉开障子门,只见父亲续弦周氏牵着年方九岁的小妹,父亲的两个侍妾以及几个贴身的丫环,正满面戚戚地站在院中,惶惶地看着他,丁承宗没有言语,守在门口的两个杨浩侍卫将他抬上藤椅,这时他的小妹终于忍不住怯生生地唤了一声:“大哥。”

    丁承宗萧索地一笑,柔声道:“小妹……”

    他又抬头看看周氏和两位如夫人,看出了她们眼中的提忧和彷徨,便道:“大娘,二娘,三娘,照顾你们,是一个丁家男人的义务,丁家的男人一天没有死绝,你们就不是孤儿寡母。请大娘带几名贴身的丫环。帮湘舞收拾一下,送她离开。眼下前厅还有一些事情未了,我还要赶过去,二娘、三娘,你们且回房去歇息,这天,还没塌下来呢,你们不必担忧。”

    周氏点了点头,拉起小女儿的手,两个妾室脸上也露出了感激宽慰的神色,她们目注着丁承宗被两个侍卫抬上藤椅走向前厅,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总算是稍稍安定下来。

    二进院落的大厅里一片冷落,只有杨浩默默地坐在椅上,厅门口立着两个魁梧大汉,此外再无一人。

    一见丁承宗出来,杨浩立即站了起来。

    丁承宗停在厅口,与他相视良久,忽然沉声说道:“扶我起来。”

    杨浩刚欲举步上前,丁承宗一掌虚按,止住了他的动作,又说一声:“扶我起来!”

    左右两名大汉急忙上前将他架起,丁承宗离了椅子。到了杨浩近前,忽然双臂一振,挣脱两个大汉的搀扶,“噗嗵”一声跪在了杨浩面前。

    杨浩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搀扶:“大少爷,你……这是做什么?”

    丁承宗涩声道:“你对丁家,情至义尽。丁家上下,却对不起你,今日,我要向你请罪。”

    杨浩忙道:“这话从何说不起,丁承业害我。是丁承业的事。杨浩不是那种一人结怨,恨及满门的人,何况我在丁府时,大少爷对我百般维护,那份情意,我始终铭记心中。”

    丁承宗苦涩地一笑,黯然道:“不,你不知道,当初……广原防御使程大人传书邀你赴广原,而我为了留住你,却将书信烧掉了。”

    杨浩登时怔住,这桩公案终于真相大白了,他原还以为叶家车行失落了这封书信,没想到却是落在丁承宗手上。丁承宗将那日的事源源本本说了一遍,黯然说道:“你若当日便走了,想来以后也不会遭遇了那些事情,说起来,罪魁祸首是我才对。”

    杨浩木然半晌,往事一一涌上心头,一时也是百感交集。心中些许怨气他也是有的,可是叫他迁恨丁承宗,以他的理智又实在做不出来。不错,那封信是被丁承宗烧了,可是丁承宗当日若不在那里,这封信就会落在他的手中么?

    丁承宗烧掉那封信,不是想要害他,而是看出二弟朽木难雕,费尽心思想要把他留下,说服父亲让他认祖归宗,让他成为丁家的掌门人,这算是想要害他么?至于其后造化弄人,就连丁承宗也是始料不及了。如果循本溯源,这仇都能追索算到丁承宗的头上,那自己穿越时空,改变了傻子丁浩的命运,算不算是害死了杨氏和罗冬儿的元凶呢?

    丁承宗见他黯然出神,低声说道:“我被人下毒害得生不如死。最后又是你救我醒来,我欠你的,真是太多太多了。丁承宗如今已是一个废人,再无报答补偿你的一天,只有就此了结了自己性命……”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杨浩,沉声说道:“雁九所说的那番话,你也听到了,这个疑问,我已猜到了几分,可是总要从他口中逼出详情,才能真相大白,所以现在我还不能死,我要回去查明此事。待惩治了他们,我自会把性命交给你。只是……,不管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你的身上,终究是流着丁姓人的血,到那时候,你已是我丁氏血脉唯一的男人,我想求你,阖府上下,这些老弱妇孺,拜托你妥为照顾。”

    丁承宗这番话就是把丁家的妇孺要托付于杨浩了,自然,丁家的财产便也尽数交托了给他,可是丁承宗虽听他说恩怨分明,只找丁承业算帐,不会迁怒丁氏族人,却知他对丁家实是深恶痛绝,虽说现在那个戒律森严、家规腐朽的丁家早被丁承业打得破破烂烂面目全非,如今只化作了一笔浮财,早已不复当初的模样,但是杨浩骨子里对丁家的那种厌恶感是不会消除的。

    或许换一个人,反正往事已矣,死都也难复生,巴不得顺水推舟,接掌丁家这庞大的财产,不过是替他照顾三位夫人、两位小姐,几个妇孺而已,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可他却知道,这财产再庞大十倍,也未必打动得了杨浩的心。否则他当初宁可搬进城去寓居,将丁家拱手相让时,杨浩也不会仍然一意求去了。

    是以这话说罢,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杨浩,只盼他意志哪怕稍有松动,可是仔细看了半晌,他还是失望了,杨浩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默然良久,才俯下身去,双手搀住自己的臂膀,低声说道:“你且起来。”

    看到杨浩坚决的神色,丁承宗没有再拒绝,顺势被抬了起来,两旁立即有人推过藤椅让他坐下。

    “我这次奉旨回京,绕道霸州,为的就是报仇雪恨。”

    杨浩望着丁承宗,直言不讳地道:“我也不瞒你,我知道,不管丁承业做了多少错事,他毕竟和你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除非他犯了对丁家十恶不赦的大罪,只要能维护他,你们还是要维护他的。”

    丁承宗的两颊微微抽搐了一下:“现在……却未必了。承业是被雁九带回来的,现在想来,他很可能李代桃僵,用自己的骨肉换掉了我真正的二弟,这些,我已经想到了,现在差的只是一个口供罢了。”

    杨浩说道:“但是在此之前,你并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此来霸州,我本打算暗中下手,杀掉丁承业和雁九。可是,当我义父拿出他从草原巫师那里得到的毒药时,我对你的中风昏迷产生了怀疑,所以才改弦易辙,想看看能否用这解药救醒你,如果这药真的奏效,那你被人下毒便确定无疑了,相信那时你也会与我一同找出真凶。”

    丁承宗愧然道:“丁家对不起你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你却一直以德报怨,听你一说,我更是无地自容。”

    杨浩轻轻摇头,说道:“如今,我们想要的确凿口供虽还没有到手,可这谜团已是昭然若揭了,不管我们能不能从雁九、丁承业口中能否拿到确凿的证据,我希望,最后你能把雁九和丁承业交给我。”

    “雁九、丁承业……”丁承宗喃喃地重复了一句,眸中露出悲愤的目光,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杨浩索要这两个人意味着什么,他更知道杨浩完全可以不必征得他的同意而强行取了这两人的性命。杨浩肯问他,肯先将这两人交予他,只因心中对他还有一份情谊,这情是友情还是亲情,现在他还无法分辨,可是至少让他孤寂绝望的心中产生了安慰、萌生了一线希望。

    二人出门,重新登车赶往王下庄别院,行至半途,迎面正撞上穆羽带着四名侍卫急急赶来,杨浩愕然道:“小羽,不是让你看管着雁九、丁承业,看看他们说些甚么吗?怎么你把人都带出来了,出了什么大事不成?”

    穆羽一见杨浩,方始松了口气,脸上紧张的神色不见了,欣然答道:“大人,雁九挨了大人一记狠的,现在还是昏迷不醒,一时半晌,恐难与人交谈了。属下本来是在看管着他们的,可是丁大小姐说,西北地方卫风剽悍,大多数人家都习武功,如今丁家的家丁仆从尽皆是丁承业和燕九的心腹,倚仗不得,如果陆家的人气急攻心,仗势动武,大人只带四人,丁大少爷又病体虚弱,恐难顾及周全,叫我带人来助大人一臂之力。属下想,卫护大人安危,才是属下的第一责任,万一大人真有什么闪失,那可不得了,所以就带人来了。”

    丁承宗双眉一锁,沉声问道:“如今……是谁看管他们?”

    穆羽道:“雁九受了重伤,半死不活的,倒不打紧。至于丁承业,大小姐已叫贵府的长工把丁承业绑在柱上了,有那四个长工看守,再加上大小姐一身武艺,不碍事的。”

    杨浩和丁承宗这才释怀,一个重伤、一个绑起,的确不虞他们还有本事逃出生天。两起人合在一起,赶回王下庄,及至进了大门,再到了大厅,就见丁玉落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眼神直勾勾的,连他们进来仿佛都未看到。杨浩和丁承宗对视一眼,心中顿生古怪之感。

    “玉落,玉落!”丁承宗提高了嗓门连叫两声,丁玉落才突然惊醒,从椅子上一下弹了起来,看清眼前的人,她便问道:“陆家来生事的人,已经打发了去了?”

    丁承宗点点头,奇怪地问道:“你心神不属的,在想什么?”

    丁玉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轻轻一掠鬓边发丝,轻轻地道:“大哥,我有些话,想单独对他说,可以么?”

    杨浩和丁承宗互相看了看,杨浩微微点点头,丁玉落见他答应了,转身便向外行去,杨浩默默地跟在她的后面,二人拐进右侧一间厢房,丁玉落转首站定,默默地看着他,半晌才道:“这半年来,我常常想着,不知道你会流落何方,会怎样生活,眼前一个人事不省的大哥。远方,一个流落异乡的二哥,就只剩下一个弟弟,却是混帐透顶,眼看着爹爹辛苦创下的这份家业被他败个精光,我一个女儿家却有心无力,这心……真是苦不堪言……”

    照顾一个人事不省的亲人,说来只是一句话的事,可是真要做下来,那要付出多少努力和辛苦,与此同时,还要整日与那不成器的兄弟争斗,孤立无援,哪一天,她活的不苦?别人只看到了她如今的软弱,谁又想得到她支撑到今日,那稚嫩的肩膀才承受多少重负?说到底,她才只是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姑娘。

    她说着,两行清泪已缓缓流了出来:“你在丁家,吃了太多的苦,丁家对不起你。幸好……人善人欺,天可不欺,半年不见,你已做了朝廷的高官。得你相助,大哥也已醒来,我也再无所求了。”

    杨浩看她说话的语气、神色,心中隐隐有些不详的感觉,但是见她落泪,还是安慰道:“丁家的人,的确是对不起我,可是至少……你始终不曾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丁玉落满脸是泪,却粲然一笑:“以前没有,但是现在,妹妹也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

    杨浩的心一沉,促声道:“你是什么意思?”

    丁玉落双膝一曲,慢慢跪到了地上,幽幽说道:“我知道,杨大娘的死、冬儿的死,虽不是承业亲手所为,但他难辞其绺。我知道,你此番赴京上任,绕道霸州,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想杀了他报仇。我知道,在你心中,他罪无可恕……”

    她泪如泉涌,泣然说道:“可是,不管怎么样,他是我的同胞兄弟,哪怕他在外面做了太多的错事,我也做不到太上忘情、大公无私,眼睁睁地看着,等着你来取他的性命。不动性,不动情,那是佛的境界,玉落只是一介凡夫俗子……”

    杨浩沉声道:“你做了甚么?”

    “我已……把他放走……”

    杨浩怔忡半晌,“哈”地一声笑,点头道:“好,很好……”

    丁玉落还要说甚么,杨浩已伸手制止了她,问道:“雁九如今怎样了?”

    “他已伤重死去。”

    杨浩吁了口气,脸上带着笑容,眼中却殊无笑意,刺得丁玉落不敢看他,杨浩淡淡地道:“我这仇,只是报了一半。呵呵,丁家人,终究要向着丁家的人,哪怕他有再多的不是。站在你的立场,你没有做错甚么,何必向我请罪?”

    杨浩虽无重话,可这番话却比重责更让丁玉落难堪,她被杨浩刺得心如刀割,可是她实在想不出两全之计,死者已矣,这生者却是她一母同胞的兄弟,她如何能坐视他被人杀死?

    杨浩的心中有一种失落,一种无奈,一种痛,却只能压在心里发作不得。是啊,在他眼中,丁承业百死莫赎,但是在丁玉落眼中是怎么看的呢?那是她的兄弟。也许等她知道了丁承业的全部所为后会不作此想,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向她说明的必要了。他自嘲地一笑,说完,拂袖便走。

    丁玉落怔怔地跪在地上看着他的背影,她知道杨浩越是没有爆发,心中的怨恚之气越重,这一遭走出去,他是再也不会回头了。可是她又能再说什么?

    过了许久,她才扶着桌子慢慢站了起来,踽踽地跨出门去。

    丁承宗正在厅中坐着,四个长工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垂首站在一旁,屏息不敢言语。方才杨浩铁青着脸色出来,二话不说,径去左厢房看了看雁九已冰冷的尸体,便带上自己的侍卫扬长而去,丁承宗唤之不住,便知出了变故,立即唤来小青、小源,一俟问明经过,丁承宗的心也冷了。

    丁玉落的心,如今真是苦不堪言,本来二哥回来,大哥清醒,她的心仿佛乌云久遮的天空,终于透出了那么一线亮,可是为了这个不值得怜惜却无法漠视他去死的胞弟,她真是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二哥一怒而去,这一生都不会再认她这个妹妹,至于大哥,他会宽恕自己放走了承业吗?

    “大哥,我……”丁玉落走到丁承宗近前,刚一开口,丁承宗便冷笑一声:“住口,我丁家的人,岂会做出你这样的糊涂事?”

    “是!我是糊涂!”丁玉落勇敢地抬起头来,目光不再游移:“对他,妹子是心存歉疚的,不管他是不是咱们丁家的人,可是丁家从来不曾给过他什么,他为丁家,却付出了太多太多。我放走自己的兄弟,他的仇人,我对不起他。可是……,我叫丁玉落,我没有做错!”

    “你……”丁承宗气的苍白的两颊涨红起来,丁玉落却声音清晰坚定地道:“哪怕明知这样做会令他失望、伤心,可我别无选择。这么做的原因不为了别的,就因为我是丁家的人。承业做的那些事再混帐,就算证据确凿,就算送到官府究治,也罪不至死。我知道……我知道他做了对不起大哥的事情,可是按罪也只是流徙三年的罪刑,就算不讲王法,只讲人情,大哥你就忍心杀了他么?兄弟相残,爹娘九泉之下也难瞑目啊……”

    “糊涂!”丁承宗气极,一记响亮的耳光便扇在丁玉落脸上,五道指印立即凛凛出现在那清瘦苍白的脸颊上。

    “出去,你们都出去。”丁承宗双手紧紧抓住扶手,对小青、小源和四个长工斥喝道,几人慌忙退了出去,厅中只留下了丁承宗、丁玉落兄妹两人。

    丁承宗双目蕴着泪光,痛声说道:“玉落,这一遭,你真是大错特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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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湘舞低着头急急走出丁家大院,她不敢抬头,不敢去看那些下人们异样的眼光,脸上火辣辣的,直到出了丁家的大门,匆匆逃出村子,到了一处无人处,她才放声大哭。

    寒风凛冽,四野一片白雪茫茫,她不知道自己如今该往哪里去。错的已经错了,再也无法回头,在丁家大娘和几个丫环所谓的帮忙、实则是监视之下,她羞于带上哪怕一匣首饰,就揣着一纸休书,净身出户了。

    丁承宗的休书上对她不守妇道的事只字未提,只说自己已成残疾,心灰意冷,从此潜修佛道,不染尘俗,不忍耽搁妻子青春,为她保留了一丝颜面,可是……十里八乡,早已隐约风闻她与丁承业的苟且之事,如今再被丁承宗休弃,能瞒得住他人耳目么?

    她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也不知道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就这么茫然地前行,下意识地朝着霸州府的方向行去。可是越往前行,脚步越是沉重,她的娘家,因为丁承业已与她反目成仇,早已不认她这个女儿,如今揣着一纸休书,她还如何迈进自己的家门?

    陆湘舞一路哭、一路走,踉踉跄跄,泪已哭干,过了李家庄,看到沃雪原野中那一条奔涌的大河,陆湘舞痴痴地看着河水,寒风吹掠着她凌乱的头发,脸色都已冻得发青。可她站在河边的岩石上却是一动不动。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她不知道自己是该恨丁承业,还是恨她自己,现在都已不重要了,风吹得彻骨生寒,她的心中也没了一丝暖意,眼前这条河,或许就是她最好的归宿。

    冬儿,那个被村人唾骂、被董李氏找来家人浸了猪笼的小寡妇,就是死在这条河里。这一去,若是见到了她,也不知她会不会取笑自己,那个冬儿……至少她能当众向人表白自己的爱意,她所爱的人,也值得她去爱。她死了,有个男人肯为她与李家庄满村的强壮汉子一战,有个男人肯为了她一刀两命、浪迹天涯,可是自己呢?

    陆湘舞忽然有些羡慕起罗冬儿来:她死了,总还有人惦记着她,做了这么大的官,还不忘要回来为她伸张冤屈,女人做到这个份儿上,这一辈子也该知足了。而自己呢?大概就像那水中的泡沫,一闪即灭,死就就了,不会有一个人记得我……

    陆湘舞惨然一笑,以袖掩面,纵身便跳下了河去……

    “老爷,有人跳河嗳……”

    “是吗?”广原第一妒夫郑成和从车轿中探出头来,往那大河看了看,咧开一张雷老虎似的蛤蟆嘴,啧啧叹息道:“图个啥咧,这多冷啊。”说罢又缩回了头去。

    “是啊。”车把式也长吁短叹:“虽未看清她的模样,可是瞧那身段儿,该凸的凸,该凹的凹,挺馋人眼的呐。”

    “嗖”地一下,郑成和又探出头来,瞪起一双水泡眼道:“怎么说?是女的?哎哟你这个不开眼的混帐东西,停车、停车,快点救人!”

    郑成和跳上车辕,抱着暖手袋对自己的一众随从指手划脚地道:“快快快,全都给老爷我下去捞人,谁把人捞起来了,老爷我赏钱五贯,不!十贯……,还愣你母亲个毬,快下水啊,你奶奶的……”

    ※※※※※※※※※※※※※※※※※※※※※※※※※※※

    一间小小的花厅,临时改成了置放丁家祖宗牌位的地方,长明灯烛火幽幽,散发出一股淡淡的乳味清香,丁承宗一身灰衣,静静地坐在香案前的蒲团上,两眼望着那笔直的灯火,也不知在想些甚么。

    丁玉落悄悄地推开门走了进来,步履如猫,轻得没有一点声息,只是带得那烛火微微地摇曳起来。丁承宗若有所觉,轻轻地转过头去,只见丁玉落短袍长裤,腰缠布带,足下一双抓地虎的皂靴,腰间一柄短剑,肩上斜背一个包裹。

    她的脸颊已用姜汁染成了黄色,还粘了胡须,打扮得像个标致、清瘦的年轻男人,她头戴遮耳皮帽,一身半胡半汉的打扮,正是北方人惯常的远行打扮。

    “大哥,我已准备好了。”

    丁承宗默默地转回头:“大哥知道,这些日子来苦了你,本以为我能处理好这些事情,不想你再知道那些龌龊不堪的事情,谁知竟让他有机可趁,花言巧语地诳骗了你。可这,不是你宽恕自己的理由,你做错了的事,你自己去补救。”

    丁玉落静静地道:“我知道,这一回,我不会让大哥失望的。”

    丁承宗道:“大哥不是因为一己之怨去揣度他。雁九死前说过的话,再加上我这几天的冷静分析,我绝对相信他当时得意忘形之下说的不是假话,我被他们下了毒,爹爹也是被他们害死的。丁承业……不是我们丁家的子孙!就算他是,做出弑父之事来,也是罪无容诛,你明白?”

    “我明白!”

    “好,在祖宗灵位前,跪下!”

    丁玉落走到一个蒲团前双膝跪下,丁承宗一字字道:“现在,你向爹爹,向列祖列宗发誓,一定要报这个仇!”

    丁玉落一个头重重地磕了下去,丁承宗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着,有些森然:“如果能带活的回来,就把他带到列祖列宗的灵位前来,如果不能,就杀了他,带他的人头回来,不然,你永远也不必回来了!”

    “是!”丁玉落又是一个头磕下去,丁承宗双眼溢出泪光,突然扭过头去。他不是这般冷酷的人,其实也不想让丁玉落一个女孩儿家去承担这样的责任,可是他双腿俱废,这个使命,只能由妹子去完成,他只能逼着自己心如铁石。

    “大哥……”丁玉落走到门前,紧紧腰带,扭头回顾一眼,问道:“丁家的宅子、田地,都已被他卖掉了,我走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没有怎么办。”丁承宗盘坐在长明灯前,头也不回地道:“已经被打破了的,再粘起来,也恢复不了原来的模样了。田地卖了可以再买、宅子卖了可以再盖,但是人心丢了,想再聚起来难如登天。你走之后,我便携家人去芦岭州,你若完成了使命,就去那里见我。”

    丁玉落神色有些激动,讷讷地道:“我……我们一再伤了他的心,他……他会原谅我们么?”

    丁承宗闭上双眼,静静地道:“他原不原谅我,是他的事。我如今只求心安而已。你去吧,我明日,便赴芦岭州……”

    ※※※※※※※※※※※※※※※※※※※※※※※※※※※

    从山坡上滚下去,丁承业气喘吁吁地爬起身来,一路逃来,他的衣袍全都刮得破破烂烂,原本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单看外表,绝对是个金玉其外的佳公子,可是现在他蓬头垢面,几与叫花子无疑。

    那个杨浩真是狠呐,居然动用了霸州府的力量,海捕文书撒开了去,弄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万般无奈之下,他不禁想起了雁九那个老奴所说的话。

    反复想想,他实在想不出雁九在那个时候说这么一番谎话有什么作用,难道那老奴真的对我忠心若斯?他有一个在北国做将军的兄弟,还甘心留在丁府照料我?

    丁承业以己度人,实在难以相信世上会有这样愚忠的人,可是又找不出任何他坑害自己的理由,走投无路之下,只得抱着万一的希望,向北疆逃来。如果雁九说的是假话,北地汉人也不在少数,到了这里他也不必担心在南朝犯下的罪行。如果雁九说的是真话,谁会知道是他杀了那老奴?找到那位叫什么卢一生的北国将军,看在他大哥面上,他也不会薄待了我。

    存着这样的心思,丁承业专挑荒山僻岭往北方走,晚上便去村寨中偷些吃食,饥一餐饱一顿的,总算到了边界。他本以为这种地方该不会有他的海捕文书了,谁料进村乞讨时,竟被人认了出来,这种地方的民壮更是厉害,一时锣鼓起,里正带着民壮欢天喜地的跑来捉人,吓得他落荒而逃,好不容易翻过了这座雪山,还好,这里已是契丹人地界,他总算不必再担心有人追来了。

    这里的积雪极厚,雪地上除了一些鸟兽的足迹,看不到其他的痕迹,丁承业深一脚浅一脚走得精疲力尽,回头一看,离那座山也不过走出了两里多地,丁承业不由暗自叫苦:“照这样的速度,恐怕他还不能走到有人的地方,就得活活饿死,或者被野兽活活咬死。

    穿过一片树林,他再也走不动了,抓起两捧雪来吞下肚子,刚刚抹抹嘴巴,就听一声大声:“兀那汉人,不许乱动,你是干什么的?”

    丁承业扭头一看,只见几个皮帽皮袄胡服打扮的大汉正站在不远处张弓搭箭地瞪视着他,丁承业如见亲人,声泪俱下地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我是你们南院大将军卢一生的……呃……远方亲戚,特来投奔啊!”

    “卢一生?”几个契丹巡逻大汉满面狐疑,南院大将军?这官听起来似乎官职不小,可是怎么从来不曾听说过这么个人?

    北国契丹的军队属性十分复杂,除了直属皇族的宫帐军、王公大臣的部曲组成的大首领部族军,还有契丹、奚和其他游牧民族以部落为单位组成的部族军、带有乡兵性质的五京乡丁和辽朝境外附属部落的属国军。各有统属,派系众多,各军的将领其他各部不熟悉也是可能的,但这人既说什么大将军,大家听都没听说过便有些稀奇了。

    殊不知卢一生这个大将军只是北国皇帝策封的一个便宜官职,他本人聚众三千,在宋境与北国中间地带,干的仍是打家劫舍的营生,根本不是北国正式的将领。听丁承业说的慎重,那几个部族军的战士倒也没有太过难为他,搜了搜他的身,没有携带什么武器,便押着他去见自己的部族首领去了……

    ※※※※※※※※※※※※※※※※※※※※※※※※※※※※

    “大人,咱们这便走了?”

    杨浩坐在车中,默默地点了点头。

    罪魁祸首雁九已经死了,虽然真相还未完全揭开,至少已经知道他才是罪魁祸首,杨浩从雁九那几句话中也已隐隐猜出了事情的经过,这不过就是民间版的“狸猫换太子”罢了,丁夫人娘家遭了强盗,雁九为了让自己的子孙摆脱奴婢身份,移花接木,把自己的儿子说成了丁夫人的遗腹子,待他长大成人,便图谋害死丁家的人,让自己的儿子接掌家业,这种猜测应该八九不离十。

    他杨浩只是不幸表现的太出色,让长子残废、次子无能的丁庭训动了心思,所以成为这起阴谋的一个牺牲品。如果他还是以前那个懵懵懂懂的丁浩,想必现在和杨氏仍在丁家为奴为婢,主人是丁庭训也好、是丁承业也好,对他们这些下人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对那个兰儿,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处置措施,兰儿只是一个下人,她不附从丁承业、雁九,也自会有别人或为金钱、或畏权势,听任丁承业和雁九的摆布来做旁证陷害他,在这起阴谋中,她的作用实在有限,罪既不致死,难道打她一顿板子?

    听说她已被丁承宗唤来牙婆发卖了,这牙婆就是柳婆婆,柳婆婆约略知道一些他与丁家的恩怨,也知道兰儿为虎作怅,是丁大少爷的对头,是绝不会给她找个什么好人家的,这就已经够了。

    丁承业逃了,但是可以预料的是,丁家他是再也回不去了,自从听了雁九那句话,便没有自己,丁承宗也饶不了他。他再也做不了作威作福的二少爷。天大地大,未必没有相遇的一天。何况,他还秘密会见了赵通判,寻了个别的由头,让人假扮苦主,举靠丁承业,如今海捕文书已经撒了出去,只等捉到了他,便会派人通知自己,这丁承业一介纨绔,根本没有独自求生的能力,说不定他根本就逃不出霸州辖境,就被捉回来。

    只是,他不能等那么久,他现在必须得走了,他不能只为了逝去的人活着,更不能只为了区区一个丁承业活着,让谁等,他也不能让皇帝久等。现在,他得去开封,见皇帝。

    车轮动了,微微有些颠簸,杨浩悠悠地叹了口气,这趟回来,还是没有打听到臊猪儿的消息。认识臊猪儿的人本就不多,柳婆婆动用了那么多消息灵通的城狐社鼠,对一个乡村大户人家的小家仆,也没有用武之地。娘亲杨氏已经死了、冬儿也已经死了,那个自幼相依为命的大良哥呢?

    想起当初为霸州府挖渠,河堤泥土中掘出的一副骸骨,杨浩的心头不由一寒:“这贼老天欺负得我已经够狠了,可不要再让猪儿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沉尸河底啊,天大地大,只求你大发慈悲,让我兄弟有重逢的一天……”

    车轮辘辘,神思悠悠,杨浩想着那下落不明的臊猪儿,却未料到此时芦岭州里正上演着一出“倒程”的好戏……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235章 赴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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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雪封山,像芦岭州这样交通还不便利的地方,基本处于猫冬状态。不过,谷内的经营和发展并没有因为与外界的暂时断绝联系而停止。一些手工业,尤其是皮毛的硝制、皮衣的制作,箭头、箭矢的制作,正趁着冬季人力优裕在抓紧进行。

    隐藏在李光岑族人部落后面的高山山洞内的锻铁和军械治造,也没有因为知府换人而停止。只是由于冬季行动不便,对茶山铁矿的斟探和开采,暂时还未进行。不过由于这是拉拢横山诸羌的一个重要砝码,一俟冰雪消融,也要马上提上日程的。

    茶山地区隶属于一个倾向于银州李氏的小部落,野离氏部落在杨浩授意下,寻了个由头已吞并了这个地方,茶山地区没有什么富饶的物产,本就是穷乡僻壤,没有占有价植,再加上银州现在自顾不暇,根本腾不出手来理会这个小部落的死活,所以根本不予理会。

    茶山地区落入野离氏部落手中,就很方便在斟探和开采过程中遮人耳目了。野离氏部落不具备斟探、开采、冶炼和铸造的本事。只负责守住这个地方、保守这个秘密,与芦岭州的合作十分默契。

    这种种行为,新任知府张继祖并不知道,也不屑知道。他学了政坛不老松罗公为官之道的一点皮毛,自以为垂拱而治、无为而治,最为适合芦州局势,每日只是与林朋羽、秦江一众老夫子吟风弄月,时不时邀唐大姑娘饮酒赏雪,玩的尽是风雅之事,军务方面,他尽皆付于李光岑,政务方面一股脑儿交予程德玄,财权也渐渐从范思棋手中剥夺,向程德玄手中转移,他自己可是根本不曾沾边。

    一句话,他要做芦岭州的甩手大掌柜。只要有功,跑不得他的一份。如果是过,尽可一推六二五。

    可惜,他的宏愿只实行了几天,太平日子就到头了。

    这天与林朋羽等几位日渐熟络的文人夫子在后院儿品酒下棋,正聊得开心,忽然之间府衙外民间俗称“喊冤大鼓”的“登闻鼓”轰隆隆地响了起来。

    这“喊冤大鼓”轻易是不响的,民间有什么事情也不是一定要鸣鼓喊冤的,大可通过乡官里正层层上报解决,而且若是不值一提的轻微小案,擅击“登闻鼓”,主官有权立即下令对报案人施以杖刑。以肃法纪,所以“登闻鼓”难得一响。

    正因难得一响,只要衙门前的“登闻鼓”一响,不管你是多了得的主官,也必须马上登堂问案,以平民愤。这是官场上的规矩,张继祖酒兴正酣,听得“登闻鼓”响,心中再如何不情愿也不敢怠慢,当下穿衣戴帽、披挂整齐,便自后堂赶了出来。

    到了大堂上站定,只见杨晋城率三班衙衙早已站班左右,却不见那鸣冤人上堂,衙门外鼓声仍是隆隆不绝,张继祖眉头一皱,不悦地道:“这是什么人鸣冤报案,真是不懂规矩,速速带他上堂。”

    一个衙差领命,一溜烟儿便跑出去了。衙门外,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正抡着鼓槌可着劲的敲鼓,那衙门跑出来一看。没好气地叫道:“姑娘,不要敲啦,再敲鼓都破啦,大老爷着你上堂呐。”

    那少女哼了一声,将鼓槌一扔,胸前一束长发往肩后一抛,抬头看看那副“莫寻仇莫负气莫听教唆到此地费心费力费钱就胜人终累己,要酌理要揆情要度时世做这官不勤不清不慎易造孽难欺天。”的长联,双手往腰后一背,气宇轩昂地便跨进门去。

    这少女步子悠长,进大门,经赋税房、仪门、六部房,直趋大厅,脚下健步如飞,那提着水火棍的衙差大哥反倒要一溜小跑,才追得上她的步子。

    张继祖坐在主位上,端起茶壶饮一口茶,顺手抓起惊堂木“啪”地一拍,漫声说道:“何人南鼓鸣冤,见了本官为何不……噗!”

    他话说到一半儿,抬眼看见那少女模样,一口茶登时“噗”地一声喷了出去。大堂上站着的这少女眉清目秀,身段不同于中原府城仕女的纤细窈窕,但是胸挺背直,倍显精神,线条柔和的唇瓣使她于英姿勃发中显出几分女性的妩媚来。一身翻领缠腰、狐毛饰边的胡服装扮,正是野离氏部落的谌沫儿。

    张大知府这几日没少和小野可儿打交道,那生意总算是谈妥了,昨日小野可儿来时还说这两日就要赶回去。当时身边就带着这位姑娘,张继祖还记得她是小野可儿的女伴,他最是头疼与这些不习王法教化的蛮夷打交道,一见她登堂鸣冤,心里如何不怕。

    一时间张继祖也顾不得让她依礼法下跪了,急忙紧张兮兮地问道:“啊!你是……沫儿姑娘?不知沫儿姑娘何事击鼓鸣冤?”

    谌沫儿昂然不跪,把双手一拱,脆声说道:“张大人,民女叫谌沫儿,不叫沫儿。民女状告芦州府判官程德玄,旁人不敢接状纸,所以直好劳动大人了,还请莫怪。”

    张继祖听她说的客气,心中稍安,可她告的这人,实在非同小可,不禁惊道:“谌沫儿姑娘壮告程大人?这……这是因为何事,状纸何在?”

    谌沫儿眨眨眼,理直气壮地道:“民女不会写字,这状纸,是要用说的。”

    张继祖咽了口唾沫,苦笑道:“那就请谌沫儿姑娘仔细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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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小野可儿已有多日不见,一见了他十分欢喜。便手拉着手儿上山赏雪。还别说,站在高岗上俯望下去,雪野漫漫,真是壮观。四下无人嘛,他便来欺负我,偷偷的想要亲我……”

    “停停停……”张继祖苦着脸道:“谌沫儿姑娘,你都说了半天啦,这还没说到为什么状告程判官。你……你这些私己事儿,呃……不提也罢,你只捡重要的说。”

    “重要的啊……”谌沫儿仔细想想,害羞地道:“他……他亲我。我当然不肯让他这么快占到便宜啊。于是我就推开了他,在后山坡的雪地上跑,跟他躲猫猫,还拿雪团儿打他……”

    张继祖翻个白眼儿,无可奈何地继续听她讲故事,就在这时,民壮指挥木魁挟着一身风雪跑进了大堂,高声叫道:“大人,府台大人,大事不好啦!”

    张继祖被他一嗓子吓了一跳,惊道:“出了什么事?”

    木魁大声说道:“军饷久不见发下,军中士卒常怀怨气,今日有几个士卒偷猎百姓所养家禽,与辖治他们的都头起了冲突,闹得不可开交,士卒……士卒们已经有了哗变的迹象了。”

    张继祖虽是文人,可是士兵哗变的严重后果他还是知道的,一听之下登时大惊失色,忙道:“竟有此事,林主簿,林主簿,这军饷怎么还不曾发下去?”

    一旁转出了林朋羽,脸色平静地一揖道:“大人,下官不知,这财赋之权,如今可是移交了程大人负责的。”

    张继祖气极败坏地叫道:“程德玄,程德玄呢,快唤他来见我。”

    话音未落,两个人厮扯扭打着冲上堂来,这两人想是已经厮打了一番,都是衣冠不整,满身雪沫儿,脸上还有淤青的伤痕,看模样,一个是小野可儿,另一个正是程德玄。

    张继祖又是一惊,忙道:“小野族长。何故与程大人扭打不休?”

    小野可儿怒容满面,大喝道:“少要跟我装糊涂,谌沫儿已来击鼓鸣冤,就在堂上,你还不知其中缘由?”

    “她?”张继祖苦笑一声:“谌沫儿姑娘是来击鼓鸣冤了,可是本府听到现在,还不知她到底要告些什么。”

    谌沫儿翻个白眼道:“你若不是一再打岔,本姑娘早就说完了。”她吸了口气,突然飞快地说道:“我与小野可儿在山野中玩耍,绕到一处僻静山坡,恰见程判官在那里练剑。他练他的剑,我躲我的猫猫,本来互不相干。可他看见了我,只道我是孤身一人,色心大起,想要来欺负我,要不是小野可儿及时赶到,我的清白就要葬送在他手上了,这人为官不正,我要告他见色起意,图谋不轨……”

    “放屁!”程德玄气的直哆嗦,他这人除了贪慕权力,还真没有什么旁的嗜好,女色?他一向不大放在眼里,不要说谌沫儿这样还带着青涩不够成熟的女子,当初在开封府做押司,掌管教坊ji馆时,不知多少娇娃欲女向他自荐枕席,他也不屑一顾,怎么可能急色到在山中雪地上意图奸yin一个异族少女?

    他怒不可遏地道:“大人,这女子尽是一派胡言。如今大雪封山,衙中无事,下官正在山坡上练剑,这个女子突然跑来,疯疯颠颠说些不知羞耻的话儿,下官一向不好女色,只道她是州中流莺暗娼,便厉颜喝退她去,不想她却拿佯作势,说是下官意图对她不轨,随后这个小野可儿便冲了出来,这分明是他们有意陷害,请大人明察。”

    “你才放屁。我小野可儿是野离氏部少族长,会让自己的女人被你欺辱,有意设计陷害你吗?陷害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哼!你不好女色?天下有谁自认好女色的?张府尊,我知道他是你芦州的官儿,还望你秉公而断。我羌人男儿,有恩必报,有仇也必报,杀父之仇、辱妻之恨,可谓不共戴天。如果你官官相护,我立即赶回野离氏部,率五千精骑,号召诸部好友,杀上芦岭州来……”

    “慢慢慢,小野族长,审案断案,当有凭有据,总不能凭你一面之辞,就让本官定程大人的罪吧,至于包庇维护犯案之人,本官明镜高悬,执法严明,那是绝对不会的,只是此案还需详加斟察……”

    张继祖一面稳住小野可儿,一面在心中思量,他虽是一副愚钝懦弱的模样,但那只是一种他惯用的保护色罢了,能在官场上厮混十余年的官吏,若无强硬后台照顾,哪有一个蠢笨如牛的呆子?他早看出其中必有蹊跷,小野可儿和谌沫儿十分八九是真的在陷害程德玄。

    可是如今有原告、有证人,要找物证恐也不以难,至于旁人佐证,程德玄在芦岭州的名声是臭到家了,能有人说他好话吗?张继祖陡想起唐焰焰拨来侍候他起居的那几个丫头,心中忽地一惊:他知道程德玄是南衙赵光义的人,所以和程德玄走动近一些。

    程德玄一到他府中来,常听那四个丫头说程德玄趁大人不在时,对她们动手动脚,言语调戏,这事张扬了多天了,连他从开封带来的家人都尽皆知道。这四个丫头乖巧伶俐,能说会道,很是讨人喜欢,还是侄儿张安在他面前为这四个丫头打抱不平,说那程德玄好色无耻,他才知晓。

    他与程德玄以前并无交往,并不知程德玄私行如何,好不好色,当时听了这些只是一笑了之,以为理所当然。此刻想来,莫非……也是为今日之案做个注脚?毕竟,程德玄再如何好色,也没理由趁上他府中密谈办事的些许功夫,调戏他府上的使女侍婢吧。

    如果真是为了与今日一案做个注脚,那这事可就复杂了。唐焰焰与小野可儿也是一路人?他们处心积虑陷害程德玄,倒底意欲何在?还有哪些人参与其中?

    张继祖初来乍到,又是自始至终打着置身事外的主意,一俟起了警觉之意,不是想着怎样为程德玄昭雪冤情,而是考虑起怎样不要让自己沾了鱼腥。

    如今军卒有哗变迹象,这才是大事,谌沫儿受辱一案他又没有想好如何处理的圆满,张继祖安慰了小野可儿之后便道:“事有轻重缓急,本府先处理一桩急事,小野少族长不要着急,来啊,看座,看茶,且请小野少族长与谌沫儿姑娘稍坐。程大人,本府问你,我芦州军卒的粮饷可曾拨发下去?”

    程德玄刚和小野可儿这个野蛮人动过拳脚,被人扣了一个屎盆子在脑袋顶上,如今又听他问起这桩闹心事,强压着火气诉苦道:“大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下官这才刚刚掌管财务,府库并不宽裕。大人也知道,芦州新立,财赋短缺,现有的钱款呢,大人又千叮咛万嘱咐的叫下官拨去先行购买野离氏部落的大批皮毛产物,那些银钱拨于野离氏,府库一空,这军饷便只好挪后了,不然一时之间下官又上哪里去筹措?”

    张继祖听他一说,紧锁双眉道:“府库这般紧张么,这……这……大雪寒冬,可也不能拖欠士卒军饷啊,现在士卒大为不满,已有哗变迹象,程大人主管财务,你总也要想出一个法子出来才成啊。”

    程德玄嘿地一声,默然不语。他心比天高,原本在南衙开封府那样的大地方做押司时,做什么事也是无往而不利,难免有些目高于顶。在芦州这半年,尤其是最近挤走了杨浩,他渐渐接掌大权,他才突然明白过来:一个人,哪怕你天纵奇才、英明神武,秦武大帝附身、诸葛武侯再世,你也休想在所有部属离心离德、阳奉阴违之下办成任何一件事。

    张继祖见他不阴不阳的模样,心中也自有气,正要再度发话,柯镇恶一身戎装,脸色凝重地走了进来,向张继祖重重一抱拳,大声道:“下官拜见知府大人,有要事面禀大人。”

    “柯团练请讲。”

    “大人,细封氏、费听氏、往氏等草原几大部族联手出兵,往我芦岭州来打草谷了,足有数千人,现在人马已到芦州谷外。正排兵布阵、赶制攻城器械,意欲破我芦州。”

    “甚么?”张继祖这一下真的脸上变色了,谌沫儿听了嘴角一丝笑意攸地一闪,又赶紧敛去,生怕被人看到。这支虚张声势的人马,自然是她前几日飞马赶回野离氏部落带回来的人马。他们党项七氏往常与芦州做生意,按杨浩要求,一向采用这种兵演方式进行,战斗之后交换的财物以战利品的方式交付,这一来既可遮人耳目,又可锤炼士兵们的战斗力,但是今日发兵,却是另有目的了。

    张继祖在中原也听说过“打草谷”,这还是头一遭碰上,顿时紧张道:“柯团练,我芦州城高墙厚,粮草充足,他们远来,必不持久,你快快领兵上城拒敌,本府马上令木团练赴援,本府将亲率芦州百姓上城抚军。”

    柯镇恶苦笑一声道:“大人,恐怕……恐怕不成……”

    张继祖恼道:“如何不成?”

    柯镇恶走前几步,到了案侧,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道:“士卒们久不得粮饷,如今已是怨声载道,党项人兵临城下,城中守卒却不肯做战,他们……他们说,芦州还从来不曾延发过士卒的军饷,如今军饷不发,定是主管财赋的官员贪墨钱财,中饱私囊,他们要求大人严惩相关属员,补发所欠军饷,否则……”

    “否则,他们不出一卒,不发一矢,但与芦州偕亡!”

    张继祖张口结舌,一屁股便坐回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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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芦岭州城头,三三两两的兵士痞气十足,抱着大枪晃来晃去,任你喊破了喉咙也只当没听见。一些气极败坏的都头、指挥只用皮鞭抽打了几下,就会被突然发作起来一拥而上的士卒淹没。

    张继祖站在瞭望箭楼中,看着这一幕幕景像忧心忡忡,再往城下往去,一座座羌人的营帐正在搭起,拖曳而来的大木正被制作成一具具云梯、撞木,许多羌人散骑乘着骏马,在城下往驰叫骂,气焰十分嚣张。

    他的侄儿张安还是头一回看到这样两军对垒的场面,此时大战未起,如果城头守军正严阵以待的话他还未必如此畏惧,可是看看城外秣马厉兵,马上就要杀进城来,而城头的守军却在窝里横,张安紧张的嘴唇发白,一见柯镇恶不在身边,忙对张继祖进小声言道:“二叔,程德玄是千夫所指、民怨沸腾,再不处治他,恐怕……恐怕咱们叔侄都要身死芦岭州了。二叔,小野可儿说,只要严惩姓程的,他答应暂缓拨出一部分银子来先让二叔救急,咱们……”

    张继祖冷哼一声,拂袖走向另一个箭口。张安跺跺脚,追过去道:“二叔啊,六军不发无奈何,婉转娥眉马前死。唐玄宗尚且如此,二叔也是迫于无奈嘛。”

    张继祖嘿然一笑,说道:“小安呐,我就是想做唐玄宗,他程德玄也不是杨玉环呐,动他容易,可他背后……”

    张继祖轻轻摇头,望着城下默然不语,城头上兵士们谩骂争吵的声音,和城下高声邀战的声音掺杂在一起,传进他的耳中。

    张继祖到了这一步,终于明白芦州官吏们倒底想干什么了,原来……他们是要“倒程”。

    往日里一天下来,一件事都没有。今天如此反常,各路神仙纷纷现身,张继祖早就隐隐觉得不对劲儿,此时种种迹像联系起来,他终于明白了这些人的真正目的。

    粮饷欠发,以致兵士哗变,临战拒不出兵,迫他追究程德玄的责任,这一记杀手锏是针对他的,张继祖想象力再丰富,也不会联想到这些羌人也是芦岭官吏的同谋,他只似为芦州官吏是很好地利用了这个机会而已。兵临城下,敌是真敌,不怕他不答应。

    藉羌人来袭,迫使他这个知府站在他们一边罢了程德玄的官职,事后他不可能上书朝廷,说他这个知府无能,完全是被部下所迫,无奈屈从。而且,芦州官吏们在他面前展示了文武官员同气连声的强大实力,他为自己前程着想,也不能与整个芦州较劲。

    但是这一招不能真正挤走程德玄,事后只要一调查,就会知道程德玄或许统筹调度的能力不足,但他绝对没有贪墨。真正用来对付程德玄的,就是污辱野离氏少族长小野可儿未婚妻事件。

    涉及官风不正、品行有亏的“雪山门”事件,才是挤走程德玄的真正一击。不管它是不是漏洞百出,反正它是无法查明的,只要无法查明,一向重视笼络西北杂胡的大宋朝廷就必须得对这件涉及少数民族问题的大事做出反应。

    不了解这件事情性质的,可以想想某些单位本来依着规章制度,顶多只该处罚两百块钱,甚至无须处罚的小事情,一经上了报、见了光,在领导眼中就成了了不得的一桩大事,制度成了一纸空文,领导可以随时改变制度,罚你三千五千,半年绩效都是轻的,开除回家都是有的,非如此不足以显示他如何正大光明、如何严于律人、如何治理严谨。如果涉及民族关系、两国关系等重大外交事项,为求息事宁人、控制事态,不问情由地先牺牲几个倒霉蛋算得了什么?

    谌沫儿的身份,就足以保证程德玄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迫于兵临城下的形势,已经对这股倒程势力做出让步和配合的他,那时就只能把这件事呈报上去,不管他情不情愿,都只能继续站在他们一边。

    不答应他们,就算他们骑虎南下,横下心来任由羌人给芦州造成重大伤害,这惨败岂不由老夫来承担?答应了他们,南衙那边就彻底指望不上了,可是若不答应,眼前这一关就难过呀……

    张继祖思量半晌,正想不出对自己有利的两权之策,张安忽然叫了一声:“二叔,木团练、柯团练、还有林主簿来了。”

    正凝望城下,苦苦思索的张继祖“哦”了一声,凝重阴霾的表情迅速换成了一副张皇失措的模样,转身急道:“木大人、柯大人,兵士们可肯出战,林主薄,你在芦州久矣,不知可有良计教我?”

    李光岑和柯镇恶相视一眼,齐齐拱手道:“下官无能,士卒激愤难以平抑,若不答应他们严惩贪弊官吏、立即补发欠饷的两个条件,下官……实难驭使他们出战。”

    “唉!”张继祖长叹一声,转身望向城下,一脸犹豫不决。

    林朋羽走到他近前,并肩看向城下,微笑道:“如今形势一触即发,府台大人还不痛下决心吗?”

    张继祖目光微微一闪,脸上还是一副张皇失措的模样,轻叹道:“林主簿,本府对你说一句推心置腹的话,本府……素无野心,只想在这儿做几年太平官,不出什么纰漏,这样险恶的环境,无过就是功嘛。每年的小考,三年的课考,只要能得个持中的评价,便能还朝为官。谁知,方来芦州,就遇如此境况……”

    “呵呵呵,大人只要严惩罪魁元凶,答应了小野可儿的条件,借来银钱发下军饷,这场危局自然迎刃而解。祸兮,福之所伏,到那时,大人岂止是无过,而且有功啊,考课簿上,岂不光采?”

    张继祖摇头一叹,苦笑道:“林主簿有所不知。打狗还要看主人,惩办一个程德玄容易,可是那一来就是让南衙赵大人难堪,以后哪怕有点什么小小不言的过失,赵大人那里只要借题发挥,本府的下场……也会很难看啊……”

    “喔……”林朋羽一笑道:“大人才识渊博,品性高洁,芦州官吏,无不敬仰。如今羌人兵临城下,危急时刻,大人若能当机立断,力挽狂澜,便获军心。以后只要善待百姓,抚辑流亡,奖励工商,尽牧守之责,使治下百姓百姓安居乐业,则芦州军民百吏,仁者效其仁,勇者效其勇,智者效其智,力者效其力。大人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张继祖缓缓扭头,若有深意地瞥了林朋羽一眼,问道:“真的会如林主簿所言吗?”

    林朋羽含笑说道:“老朽句句由衷,发自肺腑!相信顺利解决今日这场危局之后,大人在芦州将更孚人望,政绩卓著,官家面前的课考册上无懈可击。”

    “好!”张继祖一咬牙,拿定了主意道:“程德玄品行不端、贪赃枉法,激起兵变、结怨友邻,理当予以严惩,本官决定,暂停他的一切职务,予以拘押,向官家上表陈明情况请求裁决!木团练,这件事交给你去办。林主簿,你马上去见小野可儿,取回银两发付军饷,片刻不得延误。柯团练,请将本府的决定立即传达三军将士,令三军奋勇杀敌,保护城池,待敌军退却,本府另有犒赏,还要上奏官家为三军将士请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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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适的车厢里暖意融融,杨浩放下一份密札,想要吩咐姆依可就手烧掉,抬眼一看,姆依可缩在软绵绵的驼毛地毯上,已经打起了瞌睡。杨浩摇头一笑,顺手看过一床毯子,翻身坐起,轻轻给她盖上,这才倒回榻上,又拿起了一份密札,细细读了起来。

    这些密札,都是他在霸州时,吩咐“飞羽”替他搜罗的有关当今官家的一些资料,这些里面虽无犯禁的东西,可是一旦让人发现他一个朝廷的臣子,手上尽是有关皇帝的起居言行记录,那是所为何来?所以一俟阅读,他立即烧掉。

    一封封密札所记载的东西十分杂乱,既有官家处理国事的言谈,也有官家的一些生活琐事,不管大事小情,杨浩都读的很细,反复读过之后就闭上眼睛反复揣摩,分析赵匡胤对一件事的真实心理,以前他还从来没有这么认真的看过任何一篇东西。

    后世对历史名人的评价和记载,如果还原回去,恐怕没有一个不和历史上的本人大相径庭,那些当代的名人明星经过包装,展示在大众面前的形象都已是面目全非,更何况这个时代信息更为封闭,流传下去的事迹和形象多是靠修史者的一枝笔。

    流传千年下去,那枝史笔所载不多的信息会被后人过滤的更为纯粹,最后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忠的澄如水晶,奸的黑如砚墨,明君无所不晓,昏君荒诞离奇,照此识人,那就如按图索骥。伯乐之子按图所骥,顶多牵回一只蛤蟆误当千里马,贻笑千古。自己先入为主,照此识人,那就很容易自蹈死地了。

    所以杨浩不怕自己不知道这位大宋开国皇帝的品性为人,而是怕自己因为知道一些史书上所载的关于赵匡胤的事迹,反而先入为主,把书中所记载的那位宋太祖的心性为人,不管真假地完全套搬到这位官家头上,反而有碍于他对这个活生生的历史名人的认识,所以他需要尽可能地掌握一些有些他的信息。

    “哪怕朕派驻一方、牧守一地的文官再如何混帐,他们伤天害理的程度也比不上一个据地叛乱的武将,如锦天下会因他们变成一片不毛之地,良善百姓会因他们而去易子而食……”

    这位官家,对拥兵自重的武将,果然是深恶痛绝啊……

    杨浩暗自凛然,唐朝中叶以来那些目无朝廷的节度使,唐末五代以来走马灯一般篡位自立的武将,在这位大宋皇帝心中留下太多阴影了。幸好自己,现在还没有展示出强大的武力、和舛傲不臣之心。

    细细想来,古之王朝,都因何事而亡呢?

    秦因暴政而亡,汉因外戚与宦官而亡,晋因八王之乱,藩镇作反,致使胡人祸乱中原。藩镇之害,已有史鉴,隋唐两代明君能臣数不胜数,为什么就没有汲取教训,限制藩镇呢?就因为他们不可能知道当时很听话的藩镇会发展到后来跋扈的不可想象的地步。

    藩镇力量坐大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所谓积重难返,到了火候再去纠正,已是无力回天了,更重要的,隋唐开国之君都是天纵英明,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能力,他们自信可以掌握住手中的马缰,但是他们英明强悍,他们那些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子孙绝没有那样的魄力和能力,为人取代便不可避免。

    于是这位宋太祖,汲取了秦暴政亡的教训、汲取了汉外戚与宦官掌权的教训、汲取了晋分封诸王的教训,还有隋唐藩镇之害的教训,终其一朝三百年江山,无暴政;无外戚、宦官当权;没有分封诸王;没有藩镇造反。可是削兵权、制钱谷、收精兵,不可避免地就伤害到了国家武力的元气。

    反其道而行,放心大胆地任用臣子藩王,把国家做强做大呢?那么后果就是复制了晋、唐王朝的老路,死的更快、更加难看,不走他们的老路,内部平定,百姓富裕,但是最终也难免沦亡于外族之手。在帝王制度下,没有更完美的选择,他只能选择对他来主最合适的选择。

    仔细想来,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这位官家汲取前人的教训,以文治武,并没有错,而且这种政治模式正是现代发达国家最常见的政治模式,这位官家的方向并没有错,只是……如果不是矫枉过正,控制军队的方法更加先进、合理一些,宋的国运应该会更长久吧。

    杨浩并不相信以中原人的文化底蕴和地理形势,出一个明君,想一个万全之策,从此一个封建王朝就能国运昌隆,千秋万秋。但是他现在是一个宋人,总是盼着自己所处的国家能更加强大、更加强久一些。

    思绪飘移了一阵,他的目光又落到密札上,被两桩佚闻吸引住了。其中一件事,记得是当今皇上赵匡胤和当朝宰相赵普赵相公同游于京城,官家行至朱雀门时,忽然指着城门上的“朱雀之门”四个大字问赵普:“朱雀之后,为何要加一个之字?”

    赵相公道:“之者,吟助语气之词。”

    赵匡胤便嘲弄地一笑,说道:“之乎者也,助得甚事!”弄得赵相公尴尬不已。

    这桩事记得有鼻子有眼,据说是当时侍候近前的小黄门当作笑话传扬开的。看到这里,杨浩心中不觉一动,以此分析,恐怕这位大力提倡文治的开国皇帝,骨子里其实是看不起文人的,只不过他深知武人掌权之害,不得不借重文人来压制,然而这并不能抵消这位倚仗武力一统六合的马上皇帝对文人的轻视。

    再往下看,杨浩又看到一桩有关武人的趣事。虎捷左厢都虞侯、领利州观察使党进,骁勇善战,但目不识丁,朝中臣子出征上任之前都要上朝向皇帝辞行,官家知道这位爱将不识字,特意免了他的致辞,可他却不同意,他的幕僚只好把致词写在朝笏上叫他背熟。

    不料,这位党大将军上朝后,一时紧张,背好的词儿忘个精光,便跪在官家面前,瞪着一双大眼一言不发,看得官家和满朝文武莫名其妙。吭哧憋肚半晌,党大将军突然想了一句词儿,大声说道:“臣闻上古民风淳朴,请陛下多多保重。”

    这两句词儿风牛马不相及,完全毫不相干,他一说出来,满朝文武笑得前仰后合,整个朝堂的威仪一扫而空,就连官家也笑得打跌,几乎从龙椅上掉下来,可是官家并未怪他失义,相反,因为爱他直朴,反而更加宠信,如今因战功彪炳,已官至彰信军节度使兼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

    彰信军节度使是虚职,这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却是实差。侍卫马步军,那是皇帝的侍卫亲军,分为侍卫马军和侍卫步军,党进兼此双职,那就是说,整个京城的侍卫司全都交给了他,这在一向忌惮武将掌兵权,喜欢搞分权制衡的赵官家来说,可是一桩异数。

    这位官家,到底喜欢文官还是武将,喜欢什么样的文官、什么样的武将?

    杨浩反复思量,唇边渐渐露出一丝会意的微笑。

    “大人,汴梁城到了。”车厢外忽然传来穆羽的禀告声,姆依可被惊醒,一咕噜爬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睡着了,身上还披着一条毯子,不禁向杨浩腼颜一笑。

    杨浩将手中密札尽皆交付于她,吩咐道:“马上烧掉。”

    然后向车厢外扬声说道:“进城,寻一处馆驿先行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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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街上,两个身着裘衣、身姿曼妙的女子堪堪行过,望着已经驶过去的车子,其中一个少女不禁“噫”了一声,站住脚步。

    “小姐,怎么了?”

    旁边少女驻足问道,这少女头发挽了一个妩媚俏皮的坠马髻,穿一袭淡黄裘袍,袍下露出一截缎面窄脚裤筒儿,身材娇小,一张稚嫩的娃娃脸儿,看起来仿佛只有十三四岁年纪,可是那眸波一动,风情冶艳,却绝不是这个年纪的少女该有的风情了。

    “喔,没甚么,只是新春之季,百业俱歇,还能看到自西北远道而来的车子,一时有些好奇。”另一个少女长身玉立,一张清秀的脸蛋,眉如细黛,长睫弯弯,眼似晶珠,神韵清雅水嫩因为天气寒冷,白玉雕成的润泽颊肤微微冻出两抹红晕,更显得娇靥如桃。

    这少女看着比那娃娃脸的女子似乎长了几岁,可是眉正眸清,反不及那似乎比她小着几岁的少女风情万种,冶艳撩人。这女子正是折子渝,中原道路因与西北地区道路路况不同,所以所造车辆稍有差别,她见了那辆车轮宽广、车体极为坚固结实的马车,便认得是来自西北,却不知车中坐的正是她又恨又爱、难以忘却的负心郎杨浩。

    轻轻摇摇头,折子渝便道:“娃娃,我们走吧。”说完当先举步行动,那叫娃娃的少女随在她的身旁,一路行去,步履轻盈,仿佛能作掌上舞,步姿身态,却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妖娆味道,不知招引了多少蜂蝶的目光……

    马车辘辘进城,传来一声声贺岁迎春的爆竹声。春节已经过了,文武百官都放了七天的长假,就连官家也歇朝休息,与民同乐。如今刚刚初六,东京城仍是洋溢着一片新春气象。

    暗置的暖炉罩儿被掀开,一封封密札被投进去,姆依可抬起头来,兴奋地问道:“老爷,开封府是个什么样儿,我想出去看看。”

    杨浩呵呵笑道:“看把你开心的,先寻个地方入住吧,一路车马,实在乏了,找个宿处,先沐浴休息一下再说,明天,老爷我带你好好逛逛东京城。”

    “好!”姆依可雀跃道“那今天老爷要去见皇帝了吗?”

    杨浩笑道:“现在不成,新春佳节,官家正在歇息,我得等到初八皇帝上朝才成。”

    他的目光慢慢变得深沉起来:“不过,今天入城,我的确是要去……拜见一个人。”

    火光映着姆依可清秀的脸庞,就像一只红苹果,她好奇地问道:“老爷在开封府有熟人吗?”

    杨浩黯然一笑,沉默半晌,才轻轻地道:“我跟他……素未谋面,不过……我跟他的儿子却是很熟……”

    杨浩想起罗克敌,心中便是一叹,却不知宫中过年过的正开心的赵大官家,此时正为了他杨浩大发雷霆,因为……芦岭州知府张继祖的奏表已然以四百里加急的速度呈报进了京城。

    参与“倒程”的人中,李光岑、木恩等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草原豪杰;柯镇恶、穆清漩祖上虽曾做过大唐的官儿,却因年代久远,对官场中事并不甚了解。而且,他们祖上做官的时候,那时的大唐皇帝正是任由藩镇蹂躏的窝囊废,纵然他们了解官场中事也难揣测帝王心思;至于林朋羽、秦江等一众读书人,他们原在北汉,见过的最大的官儿也只是北汉小国的县太爷罢了,哪里懂得雄才大略的当世霸主的一世英主大宋太祖是如何不容侵犯?

    奏表一到,展开匆匆一览,正与家人饮宴欢笑的赵匡胤便拍案大怒,将手中一只玉盏都掷得粉碎。

    张继祖在奏表中向皇帝痛陈了程德玄触犯众怒,民心尽失,为保芦州及数万百姓安危计,他不得已而拘押了程德玄,以安抚军心,使之却敌的前因后果和所有罪名,言辞之间不动声色地把自己临危不乱、平息事态、却退强敌,力挽狂澜的表现大大夸奖了一番,但是虑及南衙之威,他为自己还留了一着后手,把这次军士哗变,是芦州官吏有意煽动,意在挤兑程德玄下台的意思透露了出来。

    芦州官吏难为程德玄,其意何在?以赵匡胤的睿智,一想便知,怎能不怒?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飘橹,赵匡胤此番大怒,杨浩又将如何?

    一见爹爹莫名大怒,赵德昭、赵德芳两个皇子慌忙立起,不敢出言相劝,只将眼睛去看皇后宋氏,希望她能解劝一番。赵匡胤是历朝皇帝中少见的几个不喜沉迷女色的皇帝,对皇后很重情意,他的结发妻子贺氏在他还没当皇帝的时候就已死去,赵匡胤怀念亡妻,做了皇帝之后追封为皇后。第二任皇后王氏只入宫四年就病故了,赵匡胤悲痛欲绝,鳏居4年以示怀念。及至如今这位皇后宋氏,今年刚刚二十岁,比皇子赵德昭还小一岁,虽甚得赵匡胤宠爱,却从不恃宠而骄。

    她见皇帝看了一封奏表便勃然大怒,知道必是为的国事,不便动问以免有干政之嫌,只是温言软语地解劝道:“官家是一国之主,拥有四海,身系万民,还当以龙体为重,切勿气怒伤身。若有什么为难事,不妨召朝中大臣好生商议一下。”

    赵匡胤怒不可遏,喝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朕以至诚待人,这些奸佞却是各怀异心。芦州杨浩,小小一介知府,根基如浮萍一般,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耍机心。”

    但凡父亲,总是对女儿慈祥一些,所以赵匡胤大怒,两个皇子都吓得站立一旁,永庆公主却依然端坐在那儿,对父亲摔碎了酒杯不以为然,她冷哼一声道:“一家人好端端地在一起吃酒,爹爹一怒,便这般煞风景。芦州杨浩,芦州杨浩,前两日还听爹爹夸奖他不学而有术,能在强藩环伺之下立足,大有本领,今日便成了不是了?”

    “永庆!”皇后连忙瞪她一眼,示意她不要做声。宋氏知道自己这位夫君的毛病,轻易不发火,一旦火气上来,气头儿可是不管不顾的。曾经有位大臣因为一点小事非要夫君堵住宫门不走,非要皇帝马上接见,结果官家一听只是芝麻绿豆大的一点小事,气恼之下使玉斧劈下那官儿两颗门牙,事后气消了又放下架子去示好求饶。这样的驴脾气,在他气头上还是不要撩拨他的好。

    果然,赵匡胤一听更是大怒,抬腿一脚,便将那酒席踢飞了去,怒声道:“你个女儿家懂什么?那杨浩假作乖巧,赴京上任,却指使部属,栽脏陷害,驱你爹爹所遣的官吏,真是狗胆包天,难道他以为芦州已是他杨浩的天下吗?”

    永庆公主正伸手去挟菜,不想案几被爹爹一脚踢飞,永庆公主大怒而起,把筷子往地上狠狠一扔,只说了一句话,便噎得赵官家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236章 出师表

    第236章 出师表

    永庆公主冷笑一声。起身说道:“部属所为便能证明是已离职赴任的杨浩授意?不嫌有些牵强?难道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是出自爹爹的手笔么?”

    永庆公主一句话,赵匡胤的脸登时由关公变成了包公,永庆公主还不罢休,尖牙俐口继续说道:“一家人好端端的过年,爹爹一脚便踢得全家人不痛快,好本事啊,你何不取出盘龙棍来耍耍威风?”

    赵匡胤气得额头青筋如蚯蚓般贲起,一条条突突乱跳,眼看就要从包公变成疯疯癫癫的济公。皇后宋氏一见大惊,生怕官家气怒之下不知轻重打伤了公主,连忙喝道:“永庆,你怎么这样同自家爹爹说话,还不快向爹爹赔罪?”

    永庆公主哼了一声,倔强地扭过头去,就是不肯赔罪。眼见赵匡胤气喘如牛,皇后宋氏急忙向皇帝告一声罪,上前拉住永庆便走。赵德昭、赵德芳两位皇子如今一个二十一岁、一个十二岁,俱是恭良温顺的少年,远不及永庆泼辣,一见皇后娘娘扯了公主离开。二人忙也退了出去。

    赵匡胤像一头暴怒的野兽,在殿中愤怒地踱来踱去,最后走到书案后坐下,一手据案,胸膛起伏,仔细想想,余怒不息,顺手一挥又将桌上文房四宝尽皆挥落于地,骇得那小黄门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去捡东西。

    “出去!滚出去!”

    赵匡胤看看实在没有东西可丢了,顺手扯起屁股底下裹了黄绫的坐垫向那小黄门抛去,唬得那小黄门连滚带爬退出了大殿,赵匡胤目欲喷火,浑身颤抖,他的确被女儿那一句质问刺激的暴怒不已,却不知满腔怒火该向谁人去发。

    每个人都有他的逆鳞,真龙天子的逆鳞更加不可去触,可是真的有人去碰了,他却不知该向何人发泄这怒火,即便他是富有四海的一国之君,这时心中也只有一种无力和悲伤的感觉。

    是的,普天下人,千夫所指,都说是他策划了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把那孤儿寡母赶下了台。他赵匡胤英雄一世,这却是他人生道路上最大的一个污点。但是,他知道,那不是他干的;赵普、高怀德、石守信一班人也知道。那不是他干的;他的家人都知道,那不是他干的。可那又如何,能辩与谁知道?他如今就坐在龙椅上,这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赵匡胤颓然坐回椅上,无力地摇了摇头。

    其实下属不经授意,拥立上官之举早已有之。这种风气要从唐玄宗末年安禄山造反之后说起了,那时候,大唐朝廷开始无力控制四方藩镇,天下各路节度使尾大不掉,目无天子,把大唐江山搞了个乌烟瘴气。

    朝廷上,宦官们可以任意废立李世民的子孙;地方上,藩镇节度使们拥有自己的私人军队和国土,他们可以不服从朝廷的调遣,自立于一地,形成事实上的独立王国。大唐天子俨然成了春秋末期的周天子,成了一个名义上的共主,成了各路节度使手中的一件道具。

    每有节度使死去,大唐皇帝还是会派钦差中使到军中巡视,但是新立的节度使,是不可能出自于天子的选择。那些节度使的部属们会推选一个能够代表他们利益的新的节度使出来,大唐天子只能顺手推舟,册封一番以使他显得比较“名正言顺”而已。

    于是,各路节度使的部下为了重新洗牌,对掌握的权力进行一番再分配,时常擅行废立之权,往往杀一帅,立一帅,有同儿戏。曾经逼得大唐天子狼狈不堪的节度使们尝到了他们自酝的苦酒,也成了他们手下手握重病的大将们手中的一枚棋子。

    这种风气延续下来,到了五代时期,就由大将废立节度使变成了大将废立皇帝,军人们之所以喜欢拥立大将称帝,是因为每拥立一个新皇帝,有功的将校们就会得到升迁,事成则大家升官发财;事败,自有那被拥立的冤大头全家扛黑锅。这种升官途径比战场厮杀同强敌对抗风险小多了,他们自然乐此不疲。

    在赵匡胤之前,并不想称帝而被部下强行拥立的大有人在,这些人的经历,完全可以作为赵匡胤并未策划陈桥兵变的一个佐证。可是,传播这谣言的,本就是对他不怀善意的,谁会提起影响谣言真实性的史实例子呢?

    石敬塘做河东节度使时,他的部下就在他率兵出征时突然哗变,向他高呼万岁,意欲拥他为帝,这些将校和后来拥立赵匡胤的将领手法就是如出一辙。石敬塘当时大惊失色,急忙下令斩杀为首的三十多名将领、亲兵以表示自己的忠诚。他后来的确是做了皇帝的。但是那时他纵有心自立,也因准备不足而在韬光隐晦,这从他当时的反应就可以看的出来,这些将士搞“皇袍加身”绝非出自他的授意。

    再有后晋大将杨光远率兵至滑州时,也有将校突然要拥立他为帝,老杨怒斥他们:“天子岂汝等贩卖之物?”须发飞张,声色俱厉,这才喝止了他们的蠢动。大将符彦饶在瓦桥关守戌时,亦有部将欲“拥立”老符。老符佯允,却暗伏甲士将这些人尽数杀光。

    后唐时,杨仁晸率军出征时,士兵要要拥立他称帝,这个老杨也是忠臣,坚决不肯做皇帝,他的部下已无退路,干脆把心一狠,连杨仁晸也杀了,再推出一个有人望的将军来,那个将军也不肯当皇帝,于是再杀,然后把这两个将军的人头往第三位将军赵在礼面前一丢让他自己选择:“要么当皇帝,要么当死鬼!”赵在礼无奈,只得称帝。只是叛军力弱,不敌平叛的朝廷大军,最终没有成功而已,否则他就是另一个赵匡胤了。

    还有后唐明宗李嗣源,他率兵征讨叛军到了魏州城时,所部哗变,与魏州叛军会合,共同拥戴李嗣源称帝,李嗣源起初并无反意,还偷偷逃出了自己的军营,只是当时事态已成。此时回到朝廷表忠心也难逃一死,于是在家眷劝说之下将错就错称了皇帝。

    这些发生在赵匡胤之前的事实,虽不能证明赵匡胤没有自立之心,但是却可以证明将校不与主帅商量,造成既成事实逼迫主帅自立是有着“光荣传统”的,陈桥兵变就一定不是这样的情形吗?

    更何况,赵匡胤在陈桥兵变前后的种种表现,也足以证明他并非“陈桥兵变”的主谋。首先,柴荣死的早,他的儿子柴崇训继位时才七岁,当时天下还未大一统,诸国林立,互相征伐,这样一个少年天子济得甚事?大将们能安心、会驯服么?他们起了拥立新主之心实属正常。而未必是掌握军队的主帅自己起了反心。

    此外,当时赵匡胤掌握着后周最精锐的军队,整个开封城本来就在他的掌握之中,他的结拜兄弟“义社十兄弟”都是后周的大将军,他要武力称帝轻而易举。他要胁迫小皇帝搞个“禅让”也是易如反掌。以他的实力,他甚至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让小皇帝夭折,让柴氏失去所以继承人,然后被公推称帝。

    那样的遮羞布,绝对比先派人谎报军情,说契丹来犯,然后领兵出去转一圈再杀回来,搞一出比直接篡位或者玩“禅让”还要丢脸的“黄袍加身”丑剧更高明。雄才大略、足智多谋的赵匡胤会愚蠢到选择这种无聊的下策么?

    再者,谁也不能否认,赵匡胤极重亲情。做皇帝之前是如此,做了皇帝之后还是如此,他的一生都是如此。如果说他称帝以前这么做是以伪善蛊惑人心,那他做了皇帝之后就没有必要一如既往地继续这么做,他是真的极为重视家庭和亲人的一个皇帝。

    然而,陈桥兵变的时候,他的家人在哪里?

    他上至老母下至妻儿,全家老少都在开封城里,而且正在若无其事地去庙里上香,兵变的消息一传回城,忠于小皇帝的宰相大人便派兵去抓他全家。若不是庙里的和尚起了怜悯之心将他们藏起,赵匡胤全家老少都要被一网打尽了。如果是赵匡胤亲手策划了这次兵变,他有必要把亲人留在城里冒这个险吗?

    可是,帝王自有帝王的尊严。他能放下身段,在他称帝已成事实的情形下,腆颜向天下人解释当初这事并非出自他的本心吗?又有谁会相信他的解释?尽管他的部下为了荣华富贵玩了一出“先斩后奏”,尽管这件事的的确确不是出自他的授意,但他是这件事的最大利益获得者。夫复何言?

    他对“害”他背黑锅的人真的很不错了,乱世之中,柴宗训那个七岁的小娃娃是注定了守不住这份家业的。没有赵匡胤,也一定会出现个李匡胤刘匡胤,披上黄袍的赵大算是个厚道人,没像别人称帝一样大肆屠杀先帝家族,也没有像一些开国皇帝一样玩狡兔死走狗烹的把戏大杀功臣,他厚待柴氏后人,他杯酒释兵权,把那些对他有拥戴之功、但是将来未必不会重演他称帝一幕的大军阀们革了军权,封高官赐厚禄回家享福。他励精图治,十年前东征西杀,扫荡天下,如今大宋政治稳定,经济发达,军事强大,已经超越了原本国力远胜于后周的南唐,成为最有希望一统天下,让百姓安居乐业的朝廷。

    可是,他能改变天下的格局,他能改变亿万百姓的生路前程,唯独自己背的这个黑锅,他没有办法去改变,他只能咬着牙隐忍,让这个黑锅一千年、一万年地传下去,事实真相将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

    帝王,也有无力回天的悲哀。

    然而那个杨浩呢?

    他真的不知情?

    这件事真的是他的部下自作主张搞出的把戏?

    思及自己的经历,赵匡胤不禁犹豫起来。

    如果是杨浩一手策划了这一幕,此人该死。如果他是冤枉的,那么……

    赵匡胤目光闪动,时而深思,时而蹙额,那一腔杀气犹存,怒火却渐渐冷却了下来……

    ※※※※※※※※※※※※※※※※※※※※※※※※※※※

    夜色朦胧,杨浩轻车简从,悄然过朱雀门街,自麦稍巷口向左一拐,停在保康门一处豪宅前面。这是三司副使罗公明的家门前。

    拜匣已由门子呈了进去,送的礼是上好的文房四宝一副,玉石棋盘、棋子一副,此外还有一些西域特产。

    三司使是大宋掌管财政的最高长官,总管国家财政,地位仅次于中书、枢密两府,号称“计省”,三司最高长官三司使被称为“计相”,地位略低于参知政事,罗公明是三司副使,其实职权已是极高。

    杨浩的官位低微、再加上朝廷目前对他的态度微妙,照理说,这样一位高官要见他恐怕会犹豫再三,但是出乎他的意料,很快就有人打开大门降阶相迎了。出门相迎的人是罗公明次子罗克捷,罗克捷三十出头,眉目与罗克敌依稀相似,只是成熟稳重了许多。他与杨浩辈份相当,且尚未入仕,由他出面,显然罗副使是肯以故旧友人之谊接见,二人互通名姓,寒喧一番,便由罗克捷引着杨浩直入后堂。

    罗家大宅不算很大,东京城人口众多,房舍鳞次,高低宽窄相间,建筑十分密集,可谓寸土寸金,罗家大宅比起霸州丁家可以在西北广袤土地上圈地二十余亩,建的深宅大院要小的多,但是显然经过高手名匠精心设计,一树一木、一亭一桥都精心设计,有效地利用了每一分空间和土地,处处品来皆见风景。

    此时天色已晚,杨浩也无心鉴赏,前边两个家人提着灯笼,罗克捷与杨浩一路说着话儿,绕过一个冬雪覆盖的庭院,便到了西北方一个幽静雅致的书屋。

    罗克捷在书屋廊下站定,躬身道:“父亲,和州防御使、右武大夫杨浩大人到了。”

    房中稍静片刻,一个清朗的声音道:“请进。”

    罗克捷向杨浩微微一笑,肃手相让,杨浩举步进了房中,只见一位身着便袍布巾的清瘦老者正从书案前站起,杨浩不及细看,连忙趋前一步,长揖施礼:“晚辈杨浩,见过罗公。”

    “贤侄不必拘礼,来来来,快快请坐。”

    杨浩一揖而起,这才抬头微微打量,只见这位号称政坛不老松的罗公面容清瞿,精神矍铄,三绺花白的胡须,一张端正的面庞,两眼微微露出苍老之眼,但眼神温润却不失神采。

    罗公明也在打量杨浩,上下看了几眼,眸中微微露出悲戚之意,他再度让座,让杨浩在客位坐下,下人迅速呈上香茗,罗公明这才有些伤感地道:“老夫与贤侄素未谋面,不过早在邸报上获悉贤侄的消息……”

    他微微一顿,又道:“西北迁民一事,贤侄在奏表中推功揽过,对小儿大加赞扬,他有你这样的朋友,老夫十分欣慰。”

    提起罗克敌,杨浩的双眼也有些湿润,他将自己与罗克敌共担重任,自夺节改命时起,一文一武,相辅相助,历尽坎坷直至逐浪河畔,为拒追兵,罗克敌率三百死士横刀力抗三千铁骑的事情说了一遍,罗公明听得老眼微红,暗暗转头拭去颊上两行老泪。

    这些事说罢,两人之间的生疏感已然不再,罗公明对他的神情也亲切起来,随即二人便谈起杨浩继续率人西行,扎根芦岭前后的事,罗公明捻须听的十分入神。

    杨浩此来,只是想拜见一下罗克敌的家中长辈,以尽子侄之礼。罗公明既然号称历五朝不倒,政坛长青,此人为官必然趋吉避凶,十分谨慎。自己如今的身份十分微妙,他肯不避嫌疑,开门接纳,已是难能可贵,杨浩并不想让他为难,从他那里探问一些官家的态度,或者向他讨教朝觐之礼、存生之道。

    所以二人聊了大约一个时辰左右,杨浩见罗公明微微露出疲态,便即起身告辞。罗公明见他如此爽快地告辞,不觉有些诧异,他仔细看了杨浩两眼,眼中微微露出笑意,起身说道:“贤侄车马劳顿,刚到京城,早些回去歇息也好。以后你我同殿为官,相处的时日还长着呢。”

    他微微一顿,又道:“官家出身行伍,最喜豪迈直朴之辈,贤侄亦出身行伍,在西北所为,可圈可点,今既入朝,必受官家青睐。但朝廷之上比不得西北,贤侄还年轻,血气方刚,骤至高位,难免为庸碌者所忌,正所谓皎皎者易污也。今后为官,贤侄还当小心为慎,做事么,曲直并用,内方外圆,方能容人,亦为人所容。如此,则安身立命、报效社稷,两相益彰了,呵呵。”

    杨浩心中一动,知道这番话才是对他最重要的点拨之语,只是这老狐狸说的太过含糊,一时之间难以揣摩话中真意,他只得强行记下,当下行礼如仪,再度告辞,罗公明亲自将他送到书院门口,仍由次子罗克捷送他出去。

    杨浩坐在车中,反复思量罗公明说的话,一路盘算着到了自己所住驿馆,刚刚下车,便有一名侍卫向他耳语几句,递过一封密札。杨浩持了密札返回内室,在灯下打开密札一看,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由于他的信息网现在主要布及西北地区,越到中原,信息网越是稀疏,而且他一路行来,无法掌握他每时每刻的具体行踪,所以“飞羽”送来的消息,竟滞后于朝廷的四百里加急快马,有关“倒程”一事,现在才送到他的手上。

    杨浩对帝王心术也不甚了了,但是这些天他搜集了大量有关赵匡胤为人处事方面的资料,对赵匡胤的脾气秉性,远比芦岭州诸人要了解的多。这个计划,的确能够把程德玄挤走,哪怕它漏洞百出,然而也正因为它漏洞百出,项庄舞剑之意太过明显,很难想象赵匡胤得知消息后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会对自己报以什么样的看法。

    这个对手太强大了,他不同于折御勋、不同于李光俨,也不同于横山诸羌头人,如今自己就在开封城里,自己就是大宋的一个臣子,赵匡胤若是对他起了杀心,有一百个理由、一万种方法让他死得不能再死。天子一动心思,甚至不需下令,就会有无数揣摩上意的人,去绞尽脑汁,罗列无数冠冕堂皇堂的罪名加诸他杨浩的身上。

    第二天,杨浩爽约,没有带着姆依可去逛东京城,他整整一天足不出户,始终闷在房里,坐在桌前苦思冥想,姆依可端茶送饭进去时,只见他铺了一桌子的纸,写几个字,端详一番便团掉再写,弄得房中狼藉不堪。姆依可不知道老爷为了什么事烦恼,骇得大气也不敢出,只偷偷捡了一张出来给穆羽看,只见上面写的是脾气点点点,性格点点点,爱好点点点……,二人认得字却不认得省略号,一时相顾愕然。

    第二日傍晚,杨浩终于振作了许多,屋中也不再乱丢杂物,但是灯火仍旧很晚才熄灭,隔着窗子,穆羽和姆依可站在廊下看着,只见杨浩在房中踱来踱去,时而仰头如望明月,时而低首沉吟不语,廊外大雪飞起,迷迷茫茫一片,两人的心中也是一片迷茫,不知道老爷倒底有什么心事。

    第三日一早,姆依可放心不下,大清早的就蹑手蹑脚打开了杨浩的房门,推门一看把她唬了一跳,只见杨浩早已起床,不但洗漱已毕,而且正在穿衣。床上摊着一个包裹,里边是内侍副都知顾若离来传旨时带来的朝廷颁赐的朝服。

    一见她来,杨浩大喜,忙道:“月儿,来来,快快帮我穿上朝服,这些衣服太过麻烦。”

    姆依可见自家老爷恢复了常态,心中有种莫名的欢喜和轻松,连忙进房来帮他梳发穿戴。今日是杨浩回京述职第一次上殿面君,须着最为隆重的朝服。他的朝服是红衣红裳,内穿白色丝罗所质的中单,外系丝罗所制的大带,并有绯色蔽膝,身挂锦绶、玉、玉钏,下着白绫袜黑皮履。

    所有的官员穿戴朝服时都是这般模样,官职的高低主要是以搭配的不同来区别。主要是在有无禅衣(中单)和锦绶是什么图案。此外的区别就在于头上的进贤冠是几道梁,用什么革带。杨浩的官阶应戴三梁冠,革带用银,绶用盘雕花锦。

    衣着打扮停当,再挂方心圆领,配银鱼袋,戴进贤冠,两人都是忙出一头大汗。不过如此打扮令人看来的确更具威严,杨浩从姆依可看向自己略带异样的目光就能感觉的出来。同时在这个打扮的过程中,无疑对他的心理也会产生一种暗示,让他对皇权、对将要去膜拜的皇帝,悄悄地产生一种敬畏。

    步出房门,杨浩才惊觉昨夜大雪。清新之气扑面而来,杨浩不觉精神一振:“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罢罢罢,放开胸怀,且去闯闯。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豁出去了,且看这赵大官家有何手段!

    杨浩登车,直趋御街,到五门并列、巍峨壮丽的宣德楼验明身份,入朝房候驾,在这里,杨浩除了罗公明之外谁也不认识,这时也不便上前搭讪,只是手捧笏板,眼观鼻、鼻观心,状如老僧入定,罗公明与同僚谈笑风生,瞧见杨浩模样,也是神色平静,直若未见

    待时辰一到,谒者引领百官直趋皇帝听政的垂拱殿,一路上只见戍卒、卫官站得笔直,一道道宫门铜钉朱漆,墙砖壁缝间镌饰楼凤飞云,到处是雕甍画栋,峻角层榱,曲尺朵楼,朱栏彩槛,极尽皇宫之富丽堂皇。

    百官络绎进入垂拱殿,依帽饰上显示的官阶区别分文武左右排班站定,杨浩这才向文官首位望去。他知道这些官员很多在历史上都大大有名,可是此时却一个不认得,也不知道他们的具体官职,但文官首位必是赵普无疑,往那里看看当可知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赵普模样。可惜,赵普也是面向皇位而立,从这里只能看到他尺长的两只帽翅,却不能瞧见他的模样。

    “皇帝陛下到,百官晋见!”

    内侍都知张德钧一声唱和,百官纷纷举笏俯身,杨浩不敢怠慢,把袍襟一撩,跪倒在地,闷头等着有人喊“万岁”好跟着吼一嗓子。他现在是武官,站在武将班中,左右武将一见他突然矮了半截,都觉纳罕不已,一旁有个大胡子武官悄声说道:“嗨,我说老弟,头一回见官家吧?”

    “昂!”杨浩抬头,心里还有点纳闷儿:“这些人怎么不跪啊?”

    那大胡子恍然道:“我说呢,怎么还吓趴下了,快点起来,免得罪你个君前失仪?”

    “啊?”杨浩莫名其妙,怎么……怎么见了皇帝不需要下跪的么?

    照理说新赐封的官吏、上殿面试的进士、受了诰命进宫谢恩的官眷等等,都有礼仪司的官员教授他们见君的礼节,其实杨浩也是一点不懂,不过他这个官儿可是做了有一阵了,糊里糊涂的就跑来进宫面圣,根本不曾到有司去学习礼仪,有司官员也把这个官儿给漏了。

    原来这大宋的官儿以前上朝见驾连座位都有的,如今虽说是站着,但是见驾长揖即可,如非必要,哪用得着全体行什么跪拜礼,那种满朝文武齐刷刷下跪的场面,是到了明朝时候朱元璋规定的,而且那时也是小朝会作揖,庄严的大朝会时下跪,再后来到了清朝,下跪就成了家常便饭,而且跪的时间短了还不行,所以官员们膝盖那块儿都加个软垫。

    这时候杨浩闹出跪拜礼来,反把其他官员弄得一头雾水。杨浩想通其中关节,不禁面红耳赤,急忙爬起身来站定,许多官员见了已窃笑起来。罗公明站在文官列中,瞧见杨浩如此举动,花白的眉毛微微一挑,眸中却是闪过一抹笑意:“真是孺子可教也。”

    他那里满心赞许,孰不知杨浩却是无心之举,歪打正着。

    赵匡胤唬着脸端坐龙椅上正等百官揖礼,杨浩突然搞出这么一出戏码来,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看的一清二楚,一见这个懵懂官儿,他的嘴角也不禁抽动了几下。只是此时隔的较远,以前印象也不深,他还没想起这个不懂规矩的官儿是谁。

    杨浩爬起,随着百官重新揖礼,高声三声万岁,这才如释重负地归班站定,张德钧看看午门传抄来的官员名札上特别注明今日有还朝见驾的外地官员,这些人是要优先处理的,便上前一步,高声说道:“新任和州防御使杨浩回京面君,上前见驾,致辞谢恩。”

    杨浩赶紧闪身出班,左右官员一看:“喔,敢情杨浩就是这个愣头青啊!”

    杨浩面向龙座长揖一礼,高声道:“臣杨浩……奉旨还京,叩谢天恩。”

    这个时候,他是真的该跪了,可杨浩嘴里说着“叩谢天恩”,却是弯腰站定,一点也没有下跪的意思。左右文武大员们见了,许多人便忍着笑扭过头去,生怕再看他一眼就会笑出声来。

    赵匡胤本来听说是他,登时目露凶光,可是一见他不当跪而跪,当跪而不跪,好象根本不懂见驾的礼节,又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他呆了一呆,挥手止住正欲喝责的张德钧,缓声说道:“杨浩,朕御驾亲征于汉,迁汉五万百姓,削汉之根基。你能不负朕望,将这五万子民平安带出,朕心甚慰。芦岭建州后,卿亲力亲为,妥善安置百姓,开衙置府,是有大功的。朕提拔你为和州防御使兼右武大夫,卿今后当一如既往,为国效力。”

    杨浩一听,顿时露出感激不尽的神情,他把腰一弯,瞅着手笏大声说道:“多谢皇上,臣本布衣,躬耕于霸州,苟全性命于西北,不求闻达于朝廷。官家不以草民卑鄙,猥自枉屈,委臣以迁民重任,由是感激,遂许官家以驱驰……”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赵匡胤眼睛越睁越大,忽想起杨浩当初的奏折上那比狗爬还难看的字来,再听他明目张胆地篡改的狗屁不通的《出师表》,满腔的怒气杀机登时化作了一声大笑,当即捧腹大笑起来,再看百官队列,早已笑得东倒西歪、前仰后合

    “连《出师表》都敢抄,真是无知者无畏呀!”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237章 再面君

    第237章 再面君

    出了正月。春天的脚步一天天近了,山润水涨,万木复苏,小草吐绿,百花绽蕾,轻风吹面不寒,只是随风而来的柳絮拂之不去,让人烦恼。朝廷这架庞大的政治机器紧锣密鼓地运转起来,开始进行讨伐南汉的准备,“愣大夫”杨浩已经渐渐淡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范围。

    开封城西,禁军大营。

    辕门口戒森严,士卒衣甲鲜明,目不斜视,一排排士卒站得笔直如线,仿佛铜墙铁壁一般。许多披甲戴盔的将领如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一个宽袍大袖、头戴软脚幞头的壮年男子正自辕门中走出来。

    这人四十上下,身材结实魁伟,方面大耳,肤色略黑,浓眉下一双大眼凛凛生威,顾盼自雄。不过此刻他的神色十分轻松,与亦步亦趋随在他左右的将领们有说有笑。正是大宋官家赵匡胤。

    军营前停着一行车马,没有旗帜,马车上也没有什么标识,看起来就像普通豪门大户家的马车,但是马车周围侍立的便衣大汉却不是寻常大户人家能找得出来的了。这些大汉就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不是说他们的模样,而是说他们的身材,气质。

    这些大汉按现代的标准来看,个个都在一米九左右,魁梧高大、气壮如山。站在车辕两侧的两个大汉,更是身高两米以上的巨人,身材高大、肌肉结实,将那束腰的黑绸胸襟绷得紧紧的。

    赵匡胤悠闲行来,驻足笑道:“好啦,不用送了,老党啊……”

    “臣在!”

    一员黑面黑须、如同铁铸的披甲大汉立即踏前一步,双拳一抱,甲叶铿锵,真是好威风的一个将军。

    赵匡胤笑道:“你的兵练的是好的,朕非常满意。只是这军械是士卒的保障,却也不能马虎。方才演武,所掷油罐,十个倒有三四个是不济事的,一旦临战如何能用?这不是难做的军械,而且可以就地制造,所以才委你本部军匠去做,你可要加强对军匠的督察啊。”

    那老党。也就是马步军都指挥使党进,一张黑红的脸庞有些发紫,吃吃地道:“是,臣……臣知道了。”

    赵匡胤看了爱将发窘的模样,又笑问道:“老党啊,如今已是春暖花开时节,再做几日准备,就要发兵征讨南汉了,你这营中有兵多少?可有空额?武器配备都是哪些?尚有什么短缺,心中有数么?”

    “呃……”党进左顾右盼,两眼乱飞。当着官家的面,他手下的幕僚们又不敢与他耳语,把他急得满头大汗,一张黑脸都扭曲起来,好半天也憋不出个屁来。赵匡胤身旁还有赵普、潘美、曹彬等一干文武重臣,看见素来临战骁勇、有进无退的无敌将军党进这般为难模样,都掩口偷笑,却无人上前替他解围。

    党进无论用兵打仗都是可圈可点,只是那都是战场上磨练出来的本领。他一个大字不识,日常治军、管理粮秣军械的事却不在行,问他这些事可不难为死了他?众文武都等着看他这莽夫的笑话。唯有骁雄军副指挥使呼延赞与党进私交最好,一见这位上司仿佛便秘一般,呼延赞都替他憋屈的慌。窥个空档儿,呼延赞赶紧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党进晃荡着一对牛眼珠子正四下寻找救星,一见呼延赞的动作忽地想了起来,急忙往腰带里一摸,抻出一截木板,这木板学名叫梃子,可以用来记下一些要紧事,作用与朝臣使用的笏板相似,都是个备忘录。

    赵匡胤行伍出身,不愿整日待在禁中,时不时的就四下寻访一番,军营是他最爱去的地方。禁军各厢的将领许多都不识几个字,为防官家问起,都把一些紧要数据记在梃上以备万一。党进瞧着有理便也跟了一回风,问题是旁的将领识的字少,他却是一个字也不认得,就是让幕僚帮闲们给他记下了数字,他也只能是看着梃子干瞪眼。

    赵匡胤含笑道:“怎样,快快说来。”

    党进咬牙切齿地瞪着那梃板,好象瞪着杀父仇人一般,仔细看了半晌,还是一个字也不认得,只好把心一横,将那梃板往赵匡胤跟前一递,粗声大气地道:“臣的兵数、配备都写在这里,官家但请看,俺不认得这鬼画符儿。”

    赵匡胤本就是有心戏弄他。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一旁赵普、曹彬等人尽皆大笑,党进面红耳赤,无地自容。赵匡胤在他胸口捶了一拳,笑道:“你这厮也晓得害臊么,呵呵,哈哈哈,朕不难为你了,去吧去吧,这些事你可以交与幕僚打理,但是行军调度、陷阵冲锋,你可不得跟朕打马虎眼。”

    赵匡胤笑容满面地说完,摆摆手转身登车,党进躬身大声道:“臣党进恭送官家。”

    赵匡胤车驾启动,其余官吏也各自上轿、乘马,车队刚刚走出几丈远,党进便直起腰来,在旁边一个慕僚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气愤地骂道:“养着你们也不见什么用处,见俺为难,怎也不提醒一句?”

    党进平素待人随和,手下并不怕他,他不骂还好。这一骂起来,身边众将、慕僚,都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党进气极,一张脸已成了茄子色儿。党进的嗓门大,赵匡胤坐在车中也听得清楚,不由摇头一笑,说道:“这个夯货,直朴的可爱。”

    说到这里,赵匡胤双眉一锁,忽地想起杨浩来。手指在车中矮几上轻轻叩弹着,他抬头问道:“那个杨浩,如今在做什么?”

    随行而来的内侍副都知顾若离连忙答道:“官家,杨浩自见驾之后每日待在馆驿安份的很,出了正月之后他便张罗着在曲院街买了一桩不小的宅子,又托付牙婆聘买歌伎舞女、婢子家仆,为了这些事一直在忙,这两天才刚刚清闲了些,昨日去游了大相国寺。”

    “唔……”赵匡胤不置可否地轻应了一声。顾若离瞧瞧他脸色,又细声细气儿地道:“官家,奴婢曾受官家差遣,去过芦岭州。奴婢以为,芦岭州官吏之所以忠于杨浩,对他言听计从,是因为他们尽皆是杨浩委任,这些人自以为官位前程尽皆依赖于杨浩。官家厚待他们,让他们晓得谁才是天下之主,他们自当心向朝廷。

    再者,杨浩离其位,迁其地,久而久之,影响自弱。芦州建州时强藩环伺,杂胡侵掠,第一要务乃是建立军队、扩充军备,再加上芦州百业待兴,哪一处不要银子,他却花了大笔银钱把州府衙门建得富丽堂皇,虽说杨浩在西北交结折藩,又以胡制胡,打击横山诸羌小部落,却可看出此人有智而少识,好大而喜功。他本出身寒微,不识富贵。如今留在开封繁庶之地,声色犬马,富贵荣华,纵曾有过野心,也要渐渐消磨了。”

    “嗯!”赵匡胤还是不置可否。往座位上一靠,微微闭起眼来,顾若离一见,便立即闭口不言。

    那一日金銮殿上杨浩不伦不类的一番致辞,偏偏还说的铿锵有力,无比认真,惹得文武百官忍俊不禁,赵匡胤也是克制不住,本来一肚子的火气都笑没了。

    不过虽说这段小插曲让他对杨浩的认识有所改观,听政之后还是留下了他,把他唤到文德殿去,将芦州知府的奏表丢给他看。杨浩看到一半脸色就已大变,既没有矢口否认与自己有关系,也没有百般推诿责任,当即便叩头谢罪。

    自他被自己特意留下并带到文德殿时起,赵匡胤就已经在冷眼观察他了。令他留下时,他的喜不自胜,单独面对自己时的忐忑不安,把奏表递与他时的困惑不解,再到阅至一半时的脸色大变,完全是一个事先毫不知情者应有的表情变化。

    他没有为自己辩白,倒是符合他一向的性格,当初他的奏表上把功劳尽皆推与罗克敌、赫龙城、刘海波等人,连与他不合的程德玄都捎上了一笔,正是重义之人。如果此时他心中有鬼,便不可能有此反应。

    想到这里,联想到自家曾受的冤枉,赵匡胤不免有些动摇。他好言宽慰一番,直说自己对他信任有加,相信不是他策划此事,让他安心住在东京,置地造屋,买婢雇仆,歌儿舞女好生过活,便把他打发了出去,话中之意,虽未因此事迁怒于他,却是要让他从此长居开封,做个有禄无权的闲逸散官了。

    赵匡胤曲意安慰,亦有他的目的,如非必要,他是不会擅动杀心的。坐天下,大不易,如今征战四方,几年间已灭了荆湖、后蜀、侵占了北汉大片领土,这些地方不是用兵打下来,把大宋的旗帜往城头上一插,它就理所当然地成为宋国领土了,要征服民心、要贯彻统治,要王化其民,这些就不是武力能够解决的问题了,而且更非一时一日之功。如今马上要对南汉用兵,西北地区实在不宜再生事端,将杨浩羁縻于京师,一定程度上就能稳住芦州。

    至于杨浩倒底有无野心,他也没有就此撇开不管。杨浩走后,他便召来‘武德司’的一位‘干当官’,亲自嘱咐一番,命他遣派几名‘亲事卒’严密侦司杨浩的一切动静。

    第二日一早,杨浩的一名亲随悄然离开东京往西北而去,武德司的几个‘亲事卒’立即暗中相随,待那信使行至白沙镇时,一个‘亲事卒’在他酒中下了**,趁机窃了他的书信抄录下来,又将书信原样封好放回他的怀中,这才回转东京。

    当这豢抄的信摆在赵匡胤案头时,杨浩的信使还没进入西北地境呢。杨浩的信还是那副狗爬一般的字儿,措辞也是半文不白。两封信,分别是写给芦州团练副使柯镇恶与一个唐姓女子的。

    给柯团练的信中,杨浩讲了自己进京大受官家优待,风光无限,并说从此将长留京师,以后或许还会受官家重用,嘱他们能不循正途自民而官,实是难得的机遇,今后一定要自爱自省,安心做事。不日官家就会遣派新的团练使去掌兵,叫他们好生配合,遵从上官,切勿贪权好利各怀机心,以免误人误己云云。

    写给唐姓女子的信则话风一转,讲自己见驾面君所受的惊吓,骂芦州群吏那一班混蛋目光短浅、坐井观天,使了那么粗鄙的计策排挤程德玄,险些害人害己,牢骚满纸,还夹杂着一些发泄般的乡言俚语,随后又爱意绵绵,大讲情话,还写了几首从唐诗里抄来的并不应景的情诗,看得赵匡胤好笑不已。信尾又讲如今虽居于京城,地位未定,家宅未安,心中惶恐云云,商议待安居之后再遣人回西北向她家中求亲,迎她入京完婚。

    这两封信看罢,赵官家对杨浩的疑心顿时去了大半。说起来,他对杨浩是很欣赏的,此人能在契丹铁骑的围追堵截之下率区区三千士卒将五万百姓安然带到西北,实有真正才干。要知道,带着五万平民百姓,可不比三千士卒独自行动啊,若是一员名将,率三千士卒杀入草原,于十万铁骑之中纵横,也未必不能安然而返,然而你给他捎上五万老弱妇孺再试试,能成事者寥寥无几。

    杨浩能成人所不能,这其中固然有运气的成份,固然有自己率兵及时返回,牵制了契丹大部的原因,也足以证明他有胆有谋。安然抵达西北后,杨浩奏表中推功揽过的态度尤其得到了他的欣赏。杨浩此人无才学而有才干,放在文官里武功出众,放在武将里文才出众,尤其此人性情直朴惹人喜爱,未必不是一个可堪造就的人才。

    不料这时程德玄灰头土脸地回了京城。他折腾了一年,去西北绕了一圈,如今重又回了开封,做的还是老本行----开封府押衙官。

    赵光义带着这位倒霉的押衙官去面圣见君,官家面前,程德玄亲口所述较之奏表自然详细了许多,一些日常所见的蛛丝马迹随口说来,程德玄说者无心,赵匡胤却是听者有意,心中疑云一起,杨浩在他心中的地位登时又变成了“且观其言、察其行”了。

    这些日子杨浩没有什么异动,几乎都被他遗忘了。

    正想到这里,就听车外传来一声惊呼,赵匡胤眉头一蹙,顾若离立即弯腰走了出去。片刻功夫,顾若离便钻回车中慌张禀道:“官家,城中火起,烟火弥天,看来火势着实惊人。”

    赵匡胤一听攸然变色,急忙走出车厢,往开封城头一看,只见城中一处浓烟滚滚,不由大惊道:“入城,快快入城。”当下车马骤然加快,向城中飞快地赶去。

    这场火着实不小。

    开封城人口稠密,除了主要大道,尽是羊肠小巷,两旁高门大户迭架而起。甲第星罗,比屋鳞次;坊无广巷,市不通骑。这些年大宋开疆拓土,相继灭掉一些国家,这些国家的君王如今全都定居开封。

    荆南高继冲、湖南周宝权、西蜀孟昶……,一个个携妃带嫔,举家迁徙,赵匡胤为示宽宏,对他们十分优待,允许他们置地买宅大兴土木,建造种种房舍楼阁,使得开封建筑用地更加紧张。

    再加上赵匡胤鼓励官员们买田建房、享用人生,所以致仕退隐的也罢、正在朝中为官的也罢,许多宦囊丰富的官吏都不惜钱财建造豪宅,生前自己享用,死后传于子孙,因此上开封城的人口密度、建筑密度实是前所未有。

    再加上此时佛道盛行,佛寺、道观到处都是,都是整日香火不断之地,他们的信徒一多,在家里也常常烧香拜佛,一个不慎,起火就成了家常便饭。这时的房屋多用竹木结构,砖石还不流行,一旦起了火,造成的损失之大可想而知。

    在此之前,开封城已多次失火,严重的时候一烧就是上千户人家,就是皇宫大内都起火烧掉过宫殿,赵匡胤深知这火的厉害,见了如何不惊。

    他的车马自万胜门入城,匆匆驶过金梁桥,就见前方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热浪扑面而来,许多百姓呼号奔走,远远看去,似乎是“建隆观”一带起了大火,不过此时也分辨不清了,因为建筑紧密,周围的民居与建隆观房舍桅角紧紧相依,站在房顶几乎一步就可以迈过去,这火一起再被风一吹,火势登时蔓延开来,如今烟火已笼罩了整个巷子,而且还有继续蔓延的架势。

    一见火情如此严重,赵匡胤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立即吩咐道:“快,马上传朕旨意,令党进调禁军入城扑火!”

    遣了人去调兵,赵匡胤跳下车来往前走,左右生怕官家有失,那些高大汉子立即把他护在中间,行不多远,逃来涌去的百姓便阻住了他的去路,就见一班坊间的民壮,荷担挑水,往来奔走,一个坊正跳着脚的喊:“快快快,有什么用什么,快打水来救火呀。闲杂人等快快让开,莫要阻碍救火。”

    一个泼皮推一辆小车,堪堪挡在近河的那条巷子路口却不挪开,嘻皮笑脸地向那坊正问道:“徐坊正,你倒把话儿说个明白呀,是打热水还是打冷水,是打甜水还是打苦水呀。”

    徐坊正气得跳脚,吹胡子瞪眼地道:“莫道北,水火无情呐,这火烧得如此凶狠,你怎还堵住道路,还不快快让开?”

    那泼皮翻个白眼儿,干脆把小车停下了,往车辕上一坐,冷笑道:“要我让路容易,说句好听的来……”

    周围百姓气愤地道:“把他的车子掀了。”“谁敢?”莫道北把眼一瞪,凶狠地看向四周,那些百姓登时不敢多言。

    赵匡胤气得肺都炸了,他咬紧牙根恨声说道:“去,把他给朕就地砍了!”

    两条大汉立即向那泼皮扑去,这两个禁军侍卫一向只听从官家一人命令,就连朝中百官都不放在心上,哪管这是不是闹市街头。那泼皮正在耀武扬威,这两个大汉扑上去,就像老鹰捉小鸡一般把他提了起来,使劲往地上一掼,“嗵”地一声,摔得那人像散了架似的。

    还没等那泼皮喘匀了气骂人,一个侍卫便抽出刀来,雪亮的钢刀刷地一挥,一颗大好人头落地,那人头滚落地上还在呲牙咧嘴,一腔子血喷出两尺多高,四下里百姓虽然恨这无赖丧尽天良,可是真的看到这样杀人,顿时吓得人人面色如土。

    赵匡胤见那担水的汉子们也都吓愣了,正想催促他们赶紧泼水救火,不想附近嘈杂声一静,远处一个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乡亲们,这般大火,泼水不济事的,不能这么救啊,得把周围的房子扒了,得把周围的房子扒了。快扒房子,要不然,这火非把这一片全烧个精光,啥时到了宽敞的大街啥时算完。”

    赵匡胤听了这话心中突地一亮,着哇!我真是急昏了头,怎么还要扑火,这火还扑得灭吗?当务之急,是赶紧斩断火线,勿使火势继续蔓延,造成更大的损失才对啊。”

    他赶紧往前赶去,就见前方一处房头火势蹿起一丈五六,许多人拿着水桶木盆还在泼水,有一个人往来奔走,不断着喊着应该把周围即将烧着的房子扒倒,可惜却没有一个人理会他。

    只要火还没烧到自己家头上,谁不抱着万一的希望?扒我家房子?不跟你玩命才怪。再说,组织救火的顶大就是坊正衙前一类的小吏,谁敢担这说不清道不明的责任?是以竟无一人理他。

    赵匡胤沉声说道:“赵普,你去唤那坊正过来,亮明你的身份,叫他命人扒倒火源周围的房舍!”

    “遵旨!”赵普立即举步向前走去,

    赵匡胤又复看向那人,颔首赞许道:“此人倒是有些见识。”

    那人喊得声嘶力竭,跑的精疲力尽,呼呼地喘着大气停下脚步,伸手一擦脸上汗水,登时颊上就是五道黑黑的指印。他望着大火,惋惜地叹道:“开封城里不但房舍密集,而且不用砖石陶瓦,尽用竹木建筑,这火一起,不知多少人家遭殃……”

    赵匡胤这时才看清他的模样,不由讶然叫道:“杨浩!”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238章 艳遇

    赵普贵为宰相。高高在上,这时候直接出面去号令百姓反而不成,因为没有人认得他,可是他去找那坊正,那坊正也不认得他,怎敢胡乱应命。好在这里烈焰冲天,开府封左军巡院的一位军巡判官带人经过此地,一见如此情形连忙赶了过来,他却是认得赵相公的,这一来才算替赵普解了围。

    赵普如今在大宋是什么地位?皇帝所颁命令只要出了宫门,无论大小都是圣旨,不经二府加盖印章就是无效的,而赵普则不然,他下的不是圣旨,而是宰相大人的钧谕,只要他写出来,随时都可以下达,无人会不遵令而行,真比圣旨还要快捷有效,在开封城的百姓心中,当今赵相公和直管开封的南衙赵大人。影响力比高高在上的官家还要大,那坊正一听面前这人真是当朝的赵相公,慌得赶紧就地磕了个头,就爬起来号召百姓扒房子灭火。

    有赵相公担着责任,再也没人迟疑了,钩锯斧杈、绳索撬木,所有能用得上的家伙什儿全用上了,不一会党进率着禁军营中大队人马赶来,这一来扒房子的速度果然快了。竹木结构的房子就是这一点好,想要烧起来容易,想要拆掉也容易,百姓、士兵一齐动手,很快在大火周围扒出一段隔离带来,这一下火势总算控制住了。

    至于起火处,早已放弃泼水灭火了,只是从火势刚刚燃起的房中把人都救出来,尽量帮着抢出一些细软财物,其他的就由着它烧去了。眼见火情已得到控制,杨浩方才退出救火现场,一头汗、一身灰地坐到一棵柳树下的大石上。

    这些日子,他一直韬光隐晦,安份守己地过活,他心中明白,官家因为“倒程”事件已对他起了疑心,这疑心未必会因他一番巧妙的作戏而消除。他在朝中无人,罗公明纵然有心帮他,也只能在适当的时候在某些场合敲敲边鼓。而南衙赵光义则完全没有这种忌讳。

    他的人被自己排挤出来了,他焉能不怒?杨浩相信赵匡胤的心胸,却不相信赵光义也有他大哥的胸怀。记得这个宋太宗当了皇帝之后,见到百姓向他的太子欢呼都又嫉又恨,差点儿想废了太子。自己儿子的醋都吃,心胸再宽广也有限,如今自己得罪了他,他又是时常能见到皇帝的,对自己不利的话只要说上几回,可能杀身之祸就突然临头了。

    杨浩无法掌握官家如今的心思,只得竭力做出一副安心定居开封的模样,只求化解官家心中的杀气。由于他本人也确实想长居开封,做个无忧无虑的太平官儿,倒不虚太多作伪的举动。如今宅子买了,家仆婢女也聘了,还张罗着买几个歌伎舞女,一副永居开封的模样。

    自打到了开封,他还没有好好游逛过这个城市,如今春暖花光、阳光正好,宅子里的事安排的差不多了,朝廷上对他也一直没有什么举动。似乎官家已经淡忘了他这个人了,杨浩就像藏在洞里躲猫的耗子,总算是松了口气,想出来见识一下开封气象。

    结果这一出来,恰碰上一场大火,一开始他也跟着抬水救火,可是他也没想到这火烧得这么快、这么猛、蔓延的这么迅速。在他的潜意识里对火的印象,还是那种钢筋水泥建筑下失火的情形,等他想明白其中缘由时,大火已向四下蔓延开来,任你如何扑救,只消一刻钟的功夫就能吞噬一座民居,他这才想起隔断火源。

    如今大火已控制住,他才退到树旁休息。赵匡胤悄无声息地站在柳树另一侧,紧锁双眉看着火场。大火熊熊,竹木燃起“劈啪”作响,不时响起轰然一声,那是倒塌的房屋,房屋一倒,无数火星冲宵而起,蹿起七八丈高,仿佛一树烟花,然后迅速消失在空中,化成了飞舞的灰烬。

    穆羽气喘吁吁地跑到杨浩的面前,方才他也受杨浩吩咐帮着救火去了,杨浩脸上只是有几道烟痕,他却除了眼仁和牙齿都是黑的,就像一个昆仑奴。他兴冲冲地道:“大人,火情控制住了。”

    杨浩苦笑道:“唉!这一场火虽救得及时。至少也要有三四百户人家烧得片木不存了,火势蔓延如此迅速,许多人家因这一场火就要倾家荡产,没有亲友投靠、又无一技之长的人只怕要卖儿鬻女求条活路了……”

    穆羽道:“谁让他们早不听大人良言相劝,不肯拆自家房子,结果是害人害己,也算是自作自受。好在他们最终还是听了大人的话,要不然,我看这火得烧几条巷子,梁门以北全得片瓦无存。”

    杨浩摇头道:“不是听了我的话,而是听了当朝赵相公的话。”他往远处正与陆续赶来的戍城将领、南衙巡官、地方官吏们讲话的赵普,赞道:“这位赵相公刚巧经过这里,也想到了推倒房屋截住火势的法子,幸好有他在,幸好他也想到了这法子,要不然受灾的百姓至少要扩大几倍了。”

    “那个官儿就是赵相公么?”穆羽也往赵普那里看了看,说道:“那就难怪了,我刚从那边过来,听他说,对伤者要尽量予以救治。对那些家产焚烧一空的人家,还有被扒倒房子的人家,朝廷都会贴补银子为他们重新建造房舍,并补助一些布匹粮食。我听着这人口气不小。就晓得是个大官儿,却不知他就是鼎鼎大名的赵相公。”

    杨浩喜道:“朝廷要救助百姓?太好了,呵呵,当然是他啦,若不是他,哪位朝廷大臣尚未请旨,就敢自作主张,立即颁布这样的抚民措施?赵相公果然是一代人杰,朝廷马上就要南征,这东京城是乱不得的,这番举措出来。就能让人心稳定下来了。嗯……,朝廷贴补银子为他们建造房屋?”

    “是啊,我刚才亲耳听到的。”

    杨浩侧头一想,忽然道:“小羽啊,咱们家这些日子置地买房,又聘买家仆婢女,从芦州带来的钱花得可是差不多了……”

    穆羽一咧嘴,露出一口小白牙道:“不碍事的,月儿那里有钱,咱们来东京城时,唐姑娘把她的私房钱都交给都交给月儿保管,说是留着给大人您用呢。”

    杨浩摇头道:“不成,我现在还没娶她过门儿呢,哪能用她的钱。”

    穆羽道:“嗨,那有什么啊,老爷早晚要娶唐姑娘不是。”

    “那不同,”杨浩说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现在就用她的私房钱,以后我这大老爷们在她面前还能抬得起头来大声说话吗?”

    赵匡胤听到这里不禁失笑,就听杨浩又道:“你听我说,赶紧回去,带几个人,把剩下的钱都捎上,去十里外的瓦坡集,但凡竹子、木料、砖头陶瓦、芦苇椽桷一类的建筑材料,能买多少就买多少。”

    穆羽愕然道:“大人,你要扩建宅子?”

    杨浩好笑地道:“扩什么宅子,你把那些材料全运到这儿来,一下子要盖三四百幢房子,整个瓦坡集的建筑材料全运来一时也嫌不够,材料一紧缺,价格必然上涨,这一进一出,咱们就能赚上一笔,手头就会宽松的多了。”

    赵匡胤一听差点晕倒,这反差也太大了吧。刚刚还是忧国忧民的一代贤良,怎么一眨眼就变成一个大奸商了?

    穆羽讷讷地道:“大人,赚这些难民的钱,属下觉得……觉得还不如用唐姑娘的钱呢,再说,你不是说,这竹木结构最易起火么,就算要卖,咱们何不只购砖石,让他们一劳永逸呢?”

    “呆子!”杨浩在他头上敲了一记,苦笑道:“若是心想便能事成,这天下便没有什么事是难为之事了。”

    他抬头看看仍是余烟袅袅的灰烬场,说道:“这钱你不赚自有人去赚,你不提价自有人提价,与其如此,为什么不赚?咱赚的又不是黑心钱,至于用砖石……,你看羌人传统的发型如何?头顶光光,何等凉快,再过些天炎热起来,你劝咱汉人百姓都剃了头发,你看他们肯不肯?”

    穆羽想到那种怪异的发型,忍不住笑道:“自然是不肯的,换了我我也不干。”

    “这就是了,你要知道,最难改变的就是人的习惯和想法,有些事不是你觉得有利就能推行的,此地百姓惯用竹木,你费尽唇舌也没人理你。要让他们认识到用砖石的好处,就算朝廷出面,大力宣扬,最快也得用上三五七年时光,现在是不成的。

    再者,此地因为砖石的用量一向很少,存货有限,一时何处去买,难道现去外地定货烧制?等到运来,已是几个月以后了。闲话少说,快去快去,你马上回府,取了银钱就去瓦坡集,若是有那心眼儿灵活的商贾也想到了这一点,咱就来不及了。”

    “那大人你?”

    “我自走回去便是,你身手俐索,快些赶回。”

    “好,那属下去了。”穆羽应了一声,转身飞奔而去。

    赵匡胤微微一笑,转身便走开了去,行出十余步远,停下脚步对一个侍卫道:“你去,告诉赵普,不必请旨,朕准了。再加上一条,救灾建居期间,运输贩卖竹木砖石建筑材料入城者,免征所有税赋。”

    那个侍卫应声离去,只听轰地一声,又是一栋大屋垮塌,惹来百姓一阵惊呼,赵匡胤眉心微微一紧,暗自忖道:“今朝回去,得召集大臣好好商议一下,我开封日渐繁华,人口稠密,房舍鳞次,火灾频频发生,这火灾虽不可避免,但是怎么也要商量个办法出来,以使火灾损失减至最小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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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浩遣走了穆羽独自行去,沿着汴河渐渐到了杀猪巷附近。一路行来,只见汴河上百舸争游,船帆如云。湖船、刀鱼船、魛鱼船、落脚头船、大滩船、舫船、飞蓬船,各式各样,各具功用。像输血一样,将两浙布帛、广东珠玉、蜀中清茶、洛下黄醅、安邑之枣,江陵之橘,陈夏之漆,齐鲁之麻,姜桂藁谷,丝帛布缕,酿盐醯豉,米麦杂粮,一一输入东京……

    这些气势磅礴的大船,看得杨浩心旷神怡。汴河边上还有许多商铺,贩卖的货物琳琅满目,吐番回鹘的皮毛犀玉,江淮的粮食、沿海各地的水产、辽国的牛羊,日本的扇子、高丽的墨料、大食的香料和珍珠,以及来自全国各地的酒、果品、茶、丝绢、纸、书籍,应有尽有。还有一些小店正在出售小吃,熟羊头、扒羊脸、肚肺、腰子螃蟹、蛤蜊、枣砂团子、香糖果子,处处飘香。

    百姓们没有因为梁门以北发生的这场大火引发骚动,到处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杨浩在一处铜镜店门口偶然一顾,发现自己颊上几道黑灰,这才明白一路上总有人对他指指点点的原因,忙向汴河边上走去。

    这一处地方古色古香的建筑群参差错落,雕栏画栋古雅宜人,小窗珠帘暗敛清幽,像是一片富有人家的别墅区,显得幽静了许多。那些楼阁亭院临水而建,门户开在街道一边,临水一边的多是后院门窗。

    杨浩到了河边,蹲下身子洗净了脸庞,刚刚站起身来,“梆”地一声,一根短木棍便正打在他的头上。杨浩呆了一呆,仰头怒道:“是哪个不开眼的东……啊,原来是位姑娘?”

    就见楼上探出半边身子,却是一个少年女子,清淡的脸儿未施妆粉,清雅妩媚,她一手撑着窗子,一头及腰的长发便如一匹乌黑发亮的缎子垂了下来,末端还挂着些晶莹的水珠,想是刚刚洗了头发。

    那女孩儿见楼下站着一个年轻男子,不禁掩口笑道:“哎哟,真是对不住,奴家错手失落了窗子撑杆,公子切莫见怪”。

    这少女宜喜宜嗔的一张面孔,笑起来特别好看,怒目金刚见了也要化作大慈大悲,杨浩的些许怒气也消失了,便笑道:“不碍事,不碍事,是我自已不小心,不该站到姑娘楼下”。

    那少女笑道:“请公子将那撑杆儿扔上来,可好?”

    “啊?好,好好。”杨浩忽然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左右看看,很遗憾,偏没一个叫王婆的在汴河上开茶水铺子,要不然这分明就是西门庆初遇潘金莲了。

    他将那杆儿一扬,楼上的少女一手扶着窗儿,一手探出,非常灵巧地接住了杆儿,向他娇俏地一笑:“多谢公子”。

    “不谢,不谢!”眼看着那姑娘放下了窗子,杨浩曾经背过却早已无法记起的词不由自主地跃入脑海,顺口便吟道:“身材儿,早是妖娆。算风措、实难描。一个肌肤浑似玉,更都来,占了千娇。妍歌艳舞, 莺惭巧舌, 柳妒纤腰……”

    再往下又记不起来了,仔细想想,还是记不起来。唉!也就这么点墨水了,杨浩遗憾地摇摇头,正要举步离去,那窗儿“吱呀”一声又打开了,那少女探出头来,一双杏眼看着杨浩溜溜儿地一转,突然问道:“这词儿,是公子所做么?”

    “啊……”,杨浩心道:“这是谁的词来着?我也忘了,总不能说是霸州乡下一个叫洪七的乞丐所做吧……”

    那少女只道果然是他做,登时大喜,连忙说道:“奴家错手打伤了公子,理应待茶赔罪,请公子绕到院前来如何,奴家立即去门前相迎。”

    “耶,西门庆要扮正人君子,小潘这就要主动勾搭了不成?”杨浩在心里开着自己玩笑,摇头道:“些许小事,小娘子不用客气。”

    “谁跟你客气啦”,少女娇嗔道:“公子就请到前门来吧,奴家还有事要相托于公子。”

    “什么事?”

    “这样楼上楼下,如何说话,公子请先到府前来吧,奴家还能吃了你不成?”

    “这……好吧。”杨浩也不知她到底有什么事,一时动了好奇心,反正闲来无事,便应承下来。

    那少女见他绕向宅前,不禁欢喜道:“这位公子做的词着实美妙,说不定能解我家小姐之围,嘻嘻,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来,我家小姐的运气真好……”说着顺手放下了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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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宅中一处雅居,此间主人公子柳朵儿正煮茶待客。

    室中陈设典雅,壁上悬了几幅字画,厅中两方小几,主客双方据几跪坐。几上有几碟时令水果,门口一架红泥小炉,炭火正旺,炉上水已滚沸。

    房中没有椅子,只有臀下两方矮矮的榻榻米似的东西。

    此时胡凳刚刚传入中原,肯接受这种新式家具的中原人家并不很多,许多人家、尤其是士族豪门,对这种非中国传统的东西都不屑一顾,平常待客仍是席地而坐,矮几奉茶。美人如玉,串堂风儿再从竹帘外送进一阵茉莉花香,廊下风铃叮当作响,情趣意境着实不同。

    来客年约六旬,面容清瞿,三缕长髯,满头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来精神很是矍烁。他穿着一件浅绿色下摆绣着深绿色云纹的长袍,腰间系着祖母绿的黄色丝绦,头发挽了个道髻,横插一枝碧玉簪,一派仙风道骨,令人一望而肃然起敬。

    这位老者如果杨浩见了定然认识,正是在广原曾被他气晕在地的陆仁嘉陆大名士。

    对面的女子便是这“如雪坊”的主人柳朵儿,开封教坊司下四大行首之一,以歌舞著称,看她年纪不过十八九岁。穿一袭‘天水碧’的衣裳,那衣衫是大袖对襟的纱罗衫,小蛮腰低束着曳地长裙,头发盘成‘惊鹄髻’,上边一枝金步摇犹自闪动。

    柳朵儿年方妙龄,穿着半袒胸的大袖罗衫,白嫩赛雪的**上便现出一道诱人的沟壑,坐在对面,不止里边翠绿色的胸围子清晰可见,便是两条玉臂的肌肤也隐然可见。

    慢束罗裙半掩胸,蝉翼罗衣白玉人。陆仁嘉虽然垂垂老矣,见到如此清丽佳人,却也不禁双眸发亮。

    这女子果然不愧是开封四大行首之一,看其模样,明眸皓齿,软媚着人。其笑若春风拂面,双眸盈盈一转间,便觉无限风情扑面而来,着实令人色授神销。

    “定庵先生,请用茶”。

    柳朵儿双手奉茶,恭恭敬敬递到陆仁嘉面前,陆仁嘉忙举手接过,右手虚虚一扶,微笑道:“爱卿不必多礼。”

    爱卿一词此时并非皇帝专用,有身份地位的人对相熟青楼女子也用这样的亲昵称呼,就像上古时候人人皆可用朕字自称一样。陆仁嘉这么称呼柳朵儿原无不妥,不过他今日登门可不是寻芳问柳来了,而是受柳朵儿之邀要帮她填词作曲,如此称呼,不免有些狎戏之意,柳朵儿听了微微赧然。

    这姑娘容色端丽,微带羞意时,那模样便更加动人,千娇百媚,实难言喻。

    陆仁嘉老眼里光芒闪动,捻须笑道:“爱卿不愧为开封行首,果然瑟瑟动人。”

    柳朵儿眼帘微垂,浅浅一笑道:“定庵先生谬赞了,妾风尘陋质,貌乏葑菲,怎堪先生如此夸奖。妾自幼喜欢研究翰墨、酷爱诗词,今日邀请定庵先生登门,便是希望先生今后对妾多加指点,时常惠施藻句瑶章,妾自感激不尽。”

    陆仁嘉却知这位姑娘如今正与开封另一行首吴娃斗法争名,如今落了下风,这才找到他的头上,想要借他的词来扳回一局,于是一拂长髯,哈哈笑道:“老夫本就喜欢舞文弄墨,爱卿兰心惠质,令人望而心喜。若能与爱卿时常诗词奏对,也是一桩美事。只不过……”

    柳朵儿会意,嫣然笑道:“定庵先生放心,若得先生好词,妾自有酬金奉上。得先生一首词,妾奉酬金五两,如何?”

    五两纹银一首词,这价钱倒也不算低了,但陆仁嘉乃中原名士,对他来说,这价也算不得高。陆仁嘉笑道:“爱卿,老夫家中不缺银钱,这区区银钱原本不要也罢。但……开封四大行首,多向名士索词,向来按才学名气偿付酬谢,老夫的要价若是低了,于面子上却不大好看。”

    柳朵儿这价格原本就给他留了还价余地,一听这话便道:“那么,不知定庵先生的润笔之资,定价几何?”

    陆仁嘉伸出一根食指:“十两!”

    柳朵儿略一犹豫,颔首道:“如此,那也使得。”

    陆仁嘉微微一笑,摇头道:“老夫说的……是黄金。”

    “甚么?”柳朵儿吃惊之下攸地一下坐直了身子。

    陆仁嘉的老眼在她粉嫩酥滑的**上微微一溜,含笑道:“不过……这润笔之资么,其实也并非不可商量,就看爱卿你意下如何了……”(!)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239章 想的美

    这户人家的宅院不是那种方方正正的院落,青瓦的墙头也是高低起伏如同波浪,偶然经过砖瓦砌的窗花,自缝隙看进去,只见院中花木扶疏,雕栏缭绕,像是个大富人家。

    杨浩的好奇心更浓,不知道这样一户人家的少女寻他何事,待他绕到正门儿,却见门口大开,门楣上高悬一块黑漆牌子‘如雪坊’,瞧这名字不象是一幢民居,杨浩不禁一呆。

    “公子,奴家在这里!”

    远远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声,杨浩向门里一看,就见方才在河边后窗见过的那位少女蹦蹦跳跳地跑来。穿一件绿色窄袖短襦,外罩紧身半臂衣,一条紧束纤腰的嫩黄窄裙,那一头秀发仍是湿润油亮,只简单地挽了,随着她的奔跑在削肩上活泼地跳动着。

    她的短襦上衣是对襟的,没有扣儿,只在胸腹前系了个蝴蝶结儿,V领内小小的绯色裹胸衬着一对初初发育的细致乳丘,精致纤美的锁骨一览无余,这样的打扮在初宋时代尚不少见,粉胸半掩凝晴雪,传的是薄、透、露的大唐遗韵。

    “嘻嘻,公子走的好快,请随奴家来,且到厅中待茶。”

    杨浩见她这人家大白天的连一个应门的老院子都没有,想起门楣上的名字,再看看这位姑娘毫不拘泥的大方,心想:“这幢宅院不会是……一幢青楼吧?”

    他迟疑说道:“姑娘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又何妨,我一个男子,与你无亲无故,就这般登堂入室,只怕不妥。”

    那小姑娘掩口笑道:“我们这如雪坊,正是无亲无故的男子才方便造访。好啦好啦,再装就不像啦,快随奴家来。”

    说着不避嫌疑,伸手便来拉他手臂。若在院门口与她拉拉扯扯的,叫人看见实在不美,而且这小姑娘虽然大方,却绝不像个花痴,还怕她扯了自己进去**不成?

    杨浩心里胡思乱想,迟迟疑疑地随着她向走行去,一路上只见亭台楼阁,曲苑回廊、朱栏绮疏,雅致非常,看起来还真象是一家富绰的大户人家。不但清静雅致,而且气派不俗,杨浩方才的想法又有些动摇了:这可不像是一家青楼啊。

    那少女陪着他进了一幢小楼,在厅中坐了,向他嫣然笑道:“公子稍坐,奴家去沏茶来”。

    杨浩欠身道:“不敢有劳。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那姑娘抿嘴笑道:“公子唤奴家一声妙妙就是了,奴家莽撞,不知公子的尊姓大名是?”

    杨浩微微一笑道:“我么,姓杨名浩。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姑娘邀我来有何用意?”

    “嘻嘻,不急不急,杨公子请稍坐。待奴家沏了茶来,再与公子慢慢解说”。

    妙妙手脚麻利,片刻的功夫就沏了一壶茶来,端到矮几上放了,为他斟上一杯茶,在他对面据席坐了,这才对他详细解说起来。

    大出杨浩意料,原来这里果然是一家青楼。在杨浩的印象里,青楼应该就是那种四合院子,满楼都是鸽笼般的小屋子,嫖客进了院子,老鸨嚎叫一声:“楼上的姑娘们,出来见客啦!”于是便涌出一堆莺莺燕燕来,叽叽喳喳的吵的人头晕。

    杨浩在府谷也逛过青楼,而且是极高档的青楼,比他想像的不堪模样强了许多,不过却也绝对不似如今所见的这幢如雪坊。听妙妙姑娘的介绍,这么大一幢园子,里边竟然只有一位当家红牌柳朵儿姑娘,余下的人尽皆是侍候的侍婢家奴,象妙妙这样的姑娘则是为她伴唱伴舞的身边之人。

    瞧那情形,这位柳朵儿柳姑娘颇像现代的红歌星,身边经纪人、司机、保镖、化妆师、专属的伴歌伴舞团队,一个人养活数百人,真不晓得她是怎样颠倒众生的绝世尤物,才有这样的大本事,杨浩不禁暗暗称奇。

    其实这是杨浩理解的差了,他还以为冠以一个ji字,就一定是做皮肉生意的。却不知这个时代娼与优是不分家的,都可称为ji,但所做所为大不相同。“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的”那是娼,而优是卖艺不卖身的,所以品流也就高些。

    纯粹是以色怡人的,那是很难大红大紫的。而杨浩以前所进的青楼,即便是极高档的,也不过是做皮肉生意的,自然不能与柳朵儿这样的优伎所住的宅院相比。这第一流的优伶,起居之处也是宽静房宇,三四厅堂,庭院有花卉假山,怪石盆池,其小室帷幕茵榻,左经右史,虽是以色娱人,却并不侍奉枕席。

    她们接待的人,大多是非富即贵的人物,这些人身份地位、文化素质都是很高的,家中也不缺娇妻美妾,还不至于饥渴到成了色中饿鬼,家里娇妻美妾无数,偏要跑到ji院里来花钱。他们到青楼里来。大多是品茶听曲放松心情,亦或是好友相聚洽谈生意,饮酒兴尽便离去了,基本没有苟且之事,这和我们今天理解的ji院相去甚远。

    既然官场、士林这些人追求在此,所以第一等的名ji标准,最首要的一个条件,就是落落大方、谈吐不凡,能够把客人们照应的面面俱到,活跃场面;其次便是琴棋书画,能歌善舞;最后才是皮相的要求。

    当然。艺伎并非就一定守身如玉,她们混迹声色场中,接触的又是各行各业最为佼佼不群的优秀男子,为了攀附权贵求个照应,或者仰慕杰出男子的本领才学,情投意合之后携手入帐、款款温存的事也是有的,这却不是为了缠头之资,只为两情相悦罢了。

    次之一品的伎女也多是出自世习散、杂剧之家。权贵富绅们的宴聚,必有这样的女子应邀携乐器而往。这样的女子,也以丝竹管弦、艳歌妙舞为一技之长。至于陪宿风流,赚取缠头之姿的,那便又下一档次了,她们的恩客群体最为广泛,所得却也有限。

    或许有人奇怪,第一等的名ji看得着吃不到,又养着这么一大家子人,她能赚多少钱?其实不然,这样的名ji赚的钱,与出卖色相的娼ji收入实不可同日而语,简直是天差地别。

    那些非富即贵的大人物总是要交际应酬的,许多事更是不方面在家里谈,或者不方便让人看到他们私下往来,于是他们就要到勾栏里去,品茶听曲放松心情,好友相聚洽谈生意,这样的场合就成了官场合纵、商场连横、互相勾结、上下沟通的最好场所。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之间或许熟悉、或许生疏,或许有些话不方便直接说,或许有些事不方便当面提出条件,这时就要有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儿从中穿针引线、沟通协调、缓解矛盾,促成各方政治结盟、商场合作。

    这个人,自然就是那第一等的青楼名ji,她真正赚钱的手段就来自于此。所以,第一等的青楼名ji,赚钱的营生是做‘项目’,也就是公关,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公关。而不是靠做皮肉生意去攻男人下面那一关。

    后世的秦淮八艳,清末的赛金花,在社会上拥有那么大的影响力,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因为她们手中掌握着官场、商场,士林,各个方面最重要的人脉资源,而不是她们的相貌身材或是床上功夫就比其他ji女高明多少。

    但是这个庞在的人脉资源要怎么凝聚?当然就要靠当家红牌的谈吐雅意、交际本领,琴棋书画、歌舞答对,和她手下那支庞大的服务队伍提供的高雅的酒食饮宴、聚会环境等等构架起来,吸引了社会各个层面的杰出人才往来之后才能形成。

    柳朵儿姑娘原本是泉州青楼第一行首,她能文词,善谈吐,妙应酬,评品人物,答对有度。门前仆马繁多,豪少来游;进士不绝,崇侈布席,在泉州时,那真是往来皆公卿,谈笑有鸿儒,能量着实不小……

    杨浩没想到青楼之中原来还有这许多学问,听得这里却有些好奇,问道:“泉州我是知道的,那里海运兴旺,万国客来,若说繁华,不比现在的汴梁稍差。柳姑娘在泉州过得逍遥自在,为甚么偏要千里迢迢跑到开封来?”

    妙妙听了,一双柳眉向下一搭,长叹道:“唉!还不是因为该死的臭男人。”

    她瞟了杨浩一眼,赶紧说道:“奴家可不是说你。”

    杨浩举起袖子嗅嗅,笑道:“好在没有臭味儿,果然不是说我。”

    妙妙“咭”地一笑,随即又愁眉苦脸地道:“此事倒也不怕说与你知道,我家姑娘遣退许多用熟了的人,弃了根基辗转来到开封,实有一番不得已的苦衷,这一切缘由都因那平海节度使陈洪进引起。这个陈洪进,虽官拜节度使,实是彰泉一带的土皇上,他……”

    杨浩听她说了几句,就觉有些晕头转向,在她口中,一会儿说陈洪进是清源节度使、一会儿又说是平海节度使,一会儿是他是南唐李煜臣下,一会儿又说他是大宋官家臣下,听得杨浩一个头两个大,不禁插嘴问道:“姑娘且住,在下听的有些糊涂,这陈洪进到底是宋国的官还是唐国的官?”

    妙妙问道:“公子想来是不晓得这陈洪进的来历?”

    杨浩当然不晓得,便道:“不错,这人的名头我是听说过的,不过对此人经历的确一点不知。”

    妙妙便道:“陈洪进本是闽国的官儿,前些年闽国因为内乱亡了,占据漳州、泉州的大将留从效便投靠了唐国李煜。留从效死后世子年幼,统军使陈洪进便诬指少主欲投靠吴越,把他绑了送去南唐,推举统军副使张汉思做清源军留后,自任节度副使。

    没两年功夫,他就取而代之,成为清源军节度使。他见宋国势强,又遣使投宋,官家便把清源军改称平海军,任命他为平海节度使,不过他对唐国也是一样称臣的,所以遣使往大宋时就自称平海军节度使,遣使往唐国时就自称清源军节度使。”

    杨浩恍然:“原来如此……”

    妙妙说道:“陈洪进手下有一员大将,乃是被陈洪进取而代之的张汉思亲信,他想杀了陈洪进复立旧主,便勾结了一班对陈洪进不满的将领,邀请陈洪进赴宴,暗中却埋伏了士兵,想在席间取他性命,为了不使陈洪进疑心,这个人就请了我家小姐前去歌舞助兴。

    不料陈洪进刚到,还未进府门,恰巧就有地龙翻身(地震)。去诳他来的一员将领以为这是上天示警,陈洪进有神佛庇佑,惊吓之下当即倒戈,把他的那些同谋暗布伏兵,要在席间取陈洪进性命的事说了出来。

    陈洪进上马便逃,回去便遣兵来,把四下事败逃散的将领抓回来杀掉,他这一杀,但凡涉嫌的、与那些将领往来密切的,真是一个不饶,一天功夫就屠了几百户人家,数千条性命,血污满城,杀气冲天。

    他杀红了眼,只道我家小姐也是那些人的同谋,便派人来,要把我“如雪坊”上下杀光,幸亏他手下的将领中多有倾慕我家小姐的人,抢在他派出的人前面跑来报信,我家小姐得知消息不敢稍做停留,立即裹了细软与赵管事、庞妈妈自水路逃走,如雪坊中许多人都取些财物一哄而散了。

    我家小姐迁来东京汴梁,不过一年光景,便跻身东京四大行首,风光一时无两。可是这一来便抢了许多汴梁人物的生意,惹得许多行内姐妹大为不满,于是便有人挑唆“媚狐窟”的当家姑娘吴娃与我家小姐争风。”

    两个姑娘受人怂恿,自己未必不知,只是她们都是满腹才学、目高于顶的人物,本来就有争胜之心,也想较量一下对方的本领,可是斗来斗去斗出了火气,而且知道的人越来越多,声势已经造成,两人骑虎难下。这一场争风已关系到二人今后的身份地位,二人只能全力以赴。

    本来二人争斗互有胜负并不分高下,可是从一个月前开始,那吴娃儿不知得了何方高人指点,无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其意境都突然高出了柳姑娘一筹去。柳朵儿本来擅长歌舞,不想前日那吴娃儿也以舞蹈挑战,所跳舞蹈颇具西域胡风,令人耳目一新,那纤腰款摆,粉脐半露,真个是勾魂摄魄,简直如同天魔艳舞。

    柳朵儿本是泉州名ji,也见过波斯、大食的舞女跳舞,与之有些相似,只因不够高雅,涉于yin邪,所以一直不屑去学,而吴娃儿的舞蹈依稀有些那种异域舞蹈的神韵,却又去芜存精,大不相同,一时博得喝彩无数,顿时便把柳朵儿的舞艺压了下去。

    柳姑娘连连失利,开封教坊行里的姑娘们趁机对她大肆打击,造谣贬斥,试图一举将她击败,叫她在开封无法立足,所以目前柳朵儿的处境十分艰难。

    杨浩听到这里已然明白,脱口说道:“我明白了,妙妙姑娘可是想要我为你家姑娘写词?”

    妙妙欣然道:“正是,公子可愿答允么?”

    杨浩心里头“刷刷刷”地便想起七八首脍炙人口、传诵千年的绝妙好词来,可惜……没一首他能背的全的,全是支离破碎的传世佳句。

    妙妙见他为难神色,忙道:“公子不必自歉,你方才那首词是极好的,相信我家小姐看了也要倾心叹服。您若为我家小姐写词,这润笔之资是不会少了你的。再说,我家小姐歌舞俱佳,有我家小姐为你唱词,用不了多久,公子的词作就会传遍天下,在士林中大扬其名,到那时公子也会名利双收。”

    那时印刷出版还很昂贵,而且常常是作者自己出资才有可能印刷,不是什么人都消费的起的,青楼女子诗词弹唱,要依赖于才子名士提供诗词,才子名士则藉她们之口将自己的诗词传播开去以扬名声,若非如此早就不知失传了多少脍炙人口的绝妙好词,这是合则两利的事。因此妙妙自信满满,只道自己一说出来,杨浩就会欣然应允。

    写词?笑话,就我这半瓶醋,你要是拖我进来倒采花,我老人家大不了逆来顺受,反正也不吃亏,Who怕Who啊。让我写词?杨浩马上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唔?不不不不不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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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庵先生慢走,这润笔之资,且容妾身再与内外管事好好商量一下。”

    院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妙妙姑娘讶叫一声:“小姐!”,慌忙起身走了出去。杨浩探头向外看去,就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雄纠纠、气昂昂扬长而去,大袖飘飘,气派不凡,后面一个翠衣少女追了几步,怔怔立在当地沉默不语。

    陆仁嘉一代名士,风流自赏,有些话儿当然不便明言,可他的暗示已是相当露骨,柳朵儿却只是佯作不懂,陆仁嘉耐心渐去,终于一怒而起,扬长而去。

    柳朵儿当初从泉州逃来,匆匆忙忙只携了一些细软之物,自到了汴梁又是置地又是买房,装修厅台粉饰楼阁,花钱如流水一般,几乎耗尽余财。这一年来为了打开局面,前期许多客人往来,都是她自家掏钱聘人邀来,其作用就是“托儿”,所以开张前期尽是投入,眼下刚刚要开始有所收益,谁想便与那媚娃儿斗得不可开交,而且还落了下风。

    她从泉州来时带来的泉州士子们所写的词赋已经用尽,要是没有绝妙好词,今后如何能得到那些饱读诗书的官绅们青睐?更何况这时与媚娃儿的斗法已是闹得满城皆知,一旦败北,后果堪忧。若再得不到好词压媚娃儿一头,就再无翻身余地了。可是……可是这老不修鸡皮鹤发,老迈年高,垂垂老朽还是色心不死,柳朵儿本想装佯避过,谁知他……

    正心乱如麻的当口儿,妙妙兴冲冲迎过去道:“小姐,我请回来一位公子,这位公子可是填的一手好词,小姐可要见见他么?”

    柳朵儿双眼顿时一亮,忙道:“喔?是什么人?”

    妙妙道:“这位公子名叫杨浩,就在那边厅中。”

    柳朵儿从不记得开封士林有哪一位才子叫杨浩,一听之下大失所望,妙妙口中的“好词”恐怕好的有限,能济得甚么事?没得再去吴娃儿面前丢一回丑。

    她这时正是心烦心乱的时候,哪有心思再理那个什么杨浩,便摇头叹道:“罢了,你请那位公子离去吧。还有,马上把赵管事、庞妈妈请来见我。”说罢拂袖而去,自始至终不曾向向那厅中瞧过一眼。

    “小姐……”妙妙自作主张把人家请了来,不料小姐见都不见便要把人赶走,她走回厅中时脸上不禁有些愧色,讪讪地道:“杨公子……”

    杨浩如释重负,一身轻松地站起来哈哈笑道:“无妨无妨,小娘子不必为难。我还有事,这就走了。”说罢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公子,杨公子……”妙妙唤之不及,顿顿脚便追向自家小姐去了。

    杨浩离开“如雪坊”不大功夫儿,柳朵儿主婢便匆匆从院中追了出来,原来妙妙心有不甘,跑去后院把杨浩“做”的那首无头无尾的词背给了她听,一听之下果然是绝妙好词。柳姑娘识得的诗词极多,但是这一首从未听过,妙妙又说杨浩亲口承认这首词是他所做,柳朵儿悔恨不已,马上就从院儿里追了出来,到了门口一看,门前不见杨浩身影,条条巷口四通八达,谁晓得他去了何方。

    柳朵儿嗒然若丧,幽幽说道:“唉,好不容易遇到一位不世出的才子,我却与他失之交臂,莫非天也要与我为难?”

    妙妙眼珠一转,忽地说道:“小姐,罗家三公子在南衙做官,管的是户藉人口,要不……托他帮忙,查索一下这个叫杨浩的人是什么身份,咱们上门去求他,姑娘只要开了口,不信他就铁石心肠。”

    柳朵儿苦笑道:“汴梁人口如此众多,叫杨浩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如何寻得到他?”

    妙妙说道:“事在人为啊,只是花些功夫罢了,同名同姓者纵有几百,年岁相当的却顶多一二十人,花上三五日功夫还怕找不到他?”

    柳朵儿想了想,顿足道:“也罢,我立即修书一封,你替我送去罗三公子府上。”

    “好!”妙妙雀跃道:“小姐放心,就算把这汴梁城翻个底朝天儿,妙妙也一定把他给刨出来!”(!)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240章 另辟蹊径

    第240章 另辟蹊径

    杨浩没想到那妙妙姑娘请他进去竟是要他写词。扮个柳三变的角色,说起来,他能记得完整的,只有柳永、秦观、苏东坡等人所作的最精彩的几首词,拿来唬一唬人是行的,可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用不了多久就得穿梆。

    再说他如今正在韬光隐晦,巴不得官家把他忘到十万八千里外去,哪怕只写出一首美焕绝仑的词来,以前的努力也要前功尽弃,怎肯为博美人一笑不顾性命,是以当即辞出,匆匆返回自己宅院。

    沿着汴河继续东行,出朱雀门,过龙津桥,再向右一拐,就到了曲院街他所置办的宅院。一进后院儿,便是湖光潋滟的一座小池塘,池塘中有精致的小亭,池边有翠绿的垂柳,周围环廊曲桥、亭榭楼阁。尽皆掩映树木当中,飞檐斗拱、花墙漏窗仅从绿荫中隐隐露出一角,显得十分雅致。

    杨浩府中现在雇了几个家仆、侍婢和厨娘,再加上穆羽等九名侍卫和姆依可,看起来也是一户极兴旺的人家了。杨浩一到后院,姆依可便闻讯赶来,急急禀道:“老爷,小羽说奉了老爷差遣,要去瓦坡集采购竹木,将家中余财和唐姑娘所赠的程仪尽皆取去了。”

    杨浩一呆,苦笑道:“这个小子,叫他不要动的……,罢了,没甚么,确是老爷我差他去的,快沏壶茶来,今日可是渴的很了。”

    这些日子来置办宅子、雇工修缮、又聘请家仆,这两天才算清静下来,忙碌的时候不觉得怎么,一旦清闲下来心事就多了。杨浩品着香茗,环顾花厅,心中不禁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他原来所没有预料到的。

    当他是一个卑微的小职员时,当他像一条死狗似的在芦岭州疲于奔命时,他一直向往能有这样的一天,如今他真的达成目的了,每月都能按时领到一份丰厚的俸禄。没有任何事做,家中有宅有地,小楼花阁,身边又有姆依可这样娇俏可爱的少女嘘寒问暖、有穆羽等一众忠心的家人鞍前马后,等到迎娶了焰焰,他的理想就算完全达成了。

    可是这一切真的到手,他却有种浓浓的失落感,渐渐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过乏味,或许在这样的环境中休憩一段时间,会觉得十分理想,然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长此下去的话,他不能想象那日子该是何等的无聊。

    人,除了物质需求,还需要精神上的满足,他一直认为自己并不向往权力,可是突然之间从原来的环境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他还是不能把自己的心态调整过来。他才多大年纪,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如今这年纪就到了贻养天年的时候了么?

    可是,特殊的经历。让他从一个人下人,过上了人上人的生活,同时也给他带来了不确定的危险,他哪敢奢望再去做什么事。或许,这样安份守己地过上几年,朝廷就会渐渐地淡忘了他,到那时如果实在闲的无聊,可以去经商。焰焰本来就熟谙这一切,朝廷对文武官员经商又向来不为己甚……,大概,这就是我的前程了。

    “官家那里,应该已经忘了我吧?”

    杨浩想着,悠悠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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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集英殿上,几位天子近臣正在殿上讨论如何加强加强京城防范火灾事宜。汴梁城火宅频起,随着人口的增加和建筑的密集,火灾的损害也是越来越厉害,动辄烧去数百上千户民居,哪怕王公大臣的府邸、皇宫大内的宫殿也不能幸免,已经到了皇帝也不得不予重视,拿到朝堂上与臣子们郑重讨论的地步。

    宰相赵普、副相吕余庆、薛居正、开封尹赵光义,计相楚昭辅、副计相罗公明等几人各抒己见,所说的办法大致还是勒令坊间加强火烛管理,一俟走水四邻传呼相救一类的传统办法,这样的办法本就是乡里间惯用之法,但是放在汴梁城,效果实在有限。

    赵匡胤见他们提不出什么独到的见解,便道:“朕今日往城西禁军营中行走,亲见梁门火起,火势着实不小。顷刻间数百民居化为灰烬,无数百姓一生积蓄化为乌有,号啕于街头,其情凄惨,朕见了亦觉伤心。

    当时恰有和州防御,原任芦州知府的杨浩参与救火,朕听他所言颇有见地。今日朕召众卿来集思广益,既然众卿也提不出什么好办法,朕欲下诏,擢杨浩专司京城防火事宜,不知众卿以为如何?”

    罗公明听了双眉微微一动,他位居中枢,自然知道朝廷对杨浩的猜忌,如今官家有意起用,对杨浩来说也不知是祸是福,为安全计,这个杨浩现在还是不要抛头露面的好。杨浩是自己最疼爱的幼子克敌的好友,为人处事又极乖巧,不妨为他进上一言。

    心里想着,罗公明便上前一步,躬身一礼,不着痕迹地道:“官家,臣以为。知易行难,火灾起时,随口议论几句,听来似有见地,却未必可堪一用。官家爱才,却也不便骤然提携,如果官家觉得这杨浩见地独特,可令他上一封‘防火疏’,若果能有条有理,能减小火灾之害,那时再提擢不迟。”

    赵光义高高在上。一向目高于顶,结果小小杨浩让他栽了个大跟头,对这个杨浩他一直没有什么好感。虽说以他的身份地位,不致于对杨浩这么一个失了势的小官耿耿于怀揪住不放,有了机会,却也不会对他说出什么有利的话来。

    罗公明此言正合他的心意,赵光义立即奏道:“罗大人所言有理。官家,臣职司开封府,这防火救灾,正是臣份内之事。如今火灾频起,扰动官家,是臣没有尽到本份,心中实在惶恐。臣今后必加强对火烛的管理,以减少火灾的发生。至于那杨浩,胸无点墨,志大才疏,不过是有点小聪明罢了,难堪如此重任。选任官员,是朝廷最重要的事,臣从未见这杨浩于防火救灾方面有何长处,似不宜因其寥寥几语委以重任。请官家三思。”

    赵匡胤又看向楚昭辅,问道:“楚卿以为如何?”

    楚昭辅,字拱辰,宋城人。他是有从龙之功的一位大臣,原本是一员武将,最初任军器库使,因为会算术,在宋初的勋臣功卿中算是相当有文化的一个人,因此做了三司使,也就是主管财政税赋的计相。

    此人做事勤俭,素来不敢假公济私,只是吝啬小气一些,算是个清廉的官儿,只是他原本是一员武将,管理财赋的本事相当勉强,平时许多公务都是副相罗公明替他去做,对救灾防火上面的事更是一窍不通。一听皇帝问起,赶紧想了一想,习惯性地依着罗公明的意思道:“这个么,臣以为赵大人、罗大人所言有理,望陛下三思。”

    赵匡胤皱了皱眉,又看向赵普,还未等他问话,赵普已稳稳地上前一步,拱手施礼道:“官家,臣以为,水火之患,甚于兵灾,理当设置有司,专攻防务,如此则火患大大减少,是利国利民的一件福祉。梁门火起,臣也在场,观杨浩言行,确有见地,官家爱才,不妨起用。”

    赵光义反对的,就是赵普拥护的,再者细品官家语意,分明心中已有定计,赵普自然大力赞成。赵匡胤果然大悦,抚须笑道:“赵普所言有理,朕的意思就是设一专司防火的衙门,设一干吏专司其事。呵呵……”

    他目光一转,见自家兄弟脸色有些难看,忙又安抚道:“既如此,朕就把众卿的意思折衷一下,杨浩么,便委他这个差使,这个衙门就设在南衙之下,一应职司尽归开封府尹管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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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儿弯弯升上半空,姆依可端着茶盘从杨浩房中出来,沿着回廊刚刚走出几步,就觉额头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姆依可“哎哟”一声,险些失手摔落了茶盘,定睛一看,借着廊下的灯笼,就见茶盘上多了一个纸团。

    姆依可抬头看看,院墙上蔷薇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四下里寂寂无人,她连忙放下茶盘,打开纸团,上面写的有字,却不认得写的是什么东西,连忙转身又进了杨浩的房间。

    灯下,杨浩摊平了那张纸,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脸上顿时阴晴不定起来。姆依可忍不住问道:“老爷,发生了什么事?”

    杨浩摆摆手道:“没事,你去睡吧。”

    姆依可不敢多言,悄悄退了下去,杨浩只着小衣,负着双手,在灯下慢慢地踱起步来。

    这纸团是谁人通风报信,他并不晓得,可是从情理揣测,这纸团上所说的事情应该是真的,否则单凭这么一件东西,实在难说能对他有什么不利的举动。纸条上只提及了一件事:官家要设立有司衙门专事京城防火事宜,这个差使要委派给他,而且这个衙门还要受开封府辖治。

    这个消息一下子把杨浩弄懵了:“难道是那日救火被赵相公看在眼里,所以君前进言保举了我?”

    杨浩的嘴角不由得抽搐了几下:“无情的苍天,这可不是我的人生追求啊,何况要在赵光义手下做事,那小鞋还不一套一套的来,用不了多久我就得被裹成三寸金莲了?就算赵光义大人大量,不屑与我这小虾米一般见识,可是程德玄如今可是回了京的,他仕途梦断,恨我入骨,若不从中手脚那才奇怪。本来我想低调低调再低调,如今可如何是好?

    不接旨是不成的,而且干的毫无成绩也不成。那样一来,程德玄就有更多借口进谗言,何况官家喜欢直朴的人,却不是喜欢无能的人,他喜欢的是性情直朴憨愣,但是能具备相当才干,能把派下去的差事干得有声有色的人,如果在他面前毫无建树,恐怕自己被南衙搓圆了揉扁了,他也懒得再理会,官家这条大腿无论如何得抱一抱。”

    “但是想干出一番成绩来,在南衙下面做事谈何容易,还不有人处处掣肘?到时候明枪暗箭的哪能对付得来?我在京城毫无根基,到那时谁能保我周全?”杨浩绕室徘徊,苦思冥想,正没奈何处,就听门扉轻轻叩响,杨浩瞿然一惊,止步问道:“是谁?”

    “大人,我回来了。”

    杨浩一听声音,失声叫道:“壁宿?快快进来。”

    房门一开,一抹灰影儿闪了进来,只见这人头顶光光,眉目清秀,身穿一袭缁衣,正是壁宿到了。

    杨浩诧异道:“壁宿,你怎做此打扮?”

    壁宿上前见礼道:“说来一言难尽,属下奉大人差遣,往开封查探折姑娘家人下落,可是一直不曾打探的她与家人的消息,后来从咱们的车行那里得到消息,似有一位与折姑娘容貌相仿的姑娘往唐国去了,属下便循踪追了去。唐人对北方来的人多有戒意,但南人崇佛之风特别兴盛,属下就扮做了僧人方便行事,不过……属下惭愧,始终不曾打探得到折姑娘的消息。”

    杨浩默然半晌,涩然说道:“如此寻人,本就无异于大海捞针。唉……,或许我命中注定与她有缘无份,找不到……就罢了,但愿她能平安无事。”

    壁宿唯唯道:“是,属下在唐国一无所获,只好又回开封打探,这时接到‘飞羽’的消息,晓得大人已到了开封,定居此处,这才连夜寻来。大人入朝为官,官家不曾难为你吧,过得可还惬意么?”

    杨浩苦笑道:“本来很惬意,惬意的我是心想事成啊。我刚觉得如此度日虚掷光阴,朝廷就有差遣下来了。只是乐极生悲,这差使难说会给我惹来什么灾祸,偏偏我既拒绝不得,又没有什么凭恃自保。”

    壁宿一听紧张道:“出了什么事?”

    杨浩看看壁宿欲言又止,他摇摇头踱到一边,回头又看看壁宿模样,打量一番,目光渐渐变得怪异起来,壁宿被他看的心里有点发毛,他上下看看自己,不觉有什么特别,忍不住问道:“大人,属下身上有什么不妥?”

    “没什么不妥。”杨浩目中微微露出一抹笑意:“朝中找不到护身符,一见了你,我倒是想起或许可以另辟蹊径,正所谓‘布衣卿相、一品白衫’,做不了卿相,若有了卿相一般的声望,谁想动我,也得掂量掂量……”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241章 同病相怜

    第241章 同病相怜

    “大人。你看我这样……行吗?”壁宿披一件灰布僧衣,心惊胆战地道:“属下可没正经当过和尚啊,在广原时糊弄一下那乡下土财主还成,这汴梁城藏龙卧虎,我只怕……”

    “甭怕,本官前两天经过大相国寺,也见识过这汴梁的高僧。尼姑在寺院门前卖绣花荷包,胖大和尚一人一个蒲团,在那里唱经说法,比的就是嗓门大小,谁嗓门大吆喝的有气势,便是一阵喝彩声,就说他是有道高僧,我看比你也强不到哪去。”

    杨浩笑着宽慰,壁宿还不放心,又道:“可是这一番随大人出去,万一有人向我问起佛法,我连一段完整的都背不出来,那还不当场露馅?”

    杨浩道:“有什么好背的,你记着,你是西域来的高僧。佛法高深,怎么会学那小沙弥,还要背什么经文呢?还有,再不要属下、卑职的说话了,要称贫僧,月儿、小羽,你们两个记住了,对壁宿,要尊称大师,不可再呼其名。”

    小羽和姆依可忍笑应道:“是。”

    壁宿愁眉苦脸地道:“属……贫僧就说不背经文,要是有人向我……贫僧讨教起佛学来,也不能总是一言不发吧?那要如何应对?”

    杨浩笑道:“这个容易,高僧嘛,都喜欢打机锋。别人说些什么,要是你觉得不好应答,那就只管说些模棱两可、不知所云的话来,你放心,越是说的云山雾罩不着边际,越像是禅机,人家越觉得你佛学高深,他不懂还得装懂,问都不敢问你。再说了,你扮的本就是离经叛道的酒肉和尚,有些不像出家人的话,也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杨浩说完了又问:“我告诉你的那两首词可背的流利了?”

    壁宿道:“这倒是背熟了,不过……”

    “那就成,咱们走。去如雪坊扬名立万去!”杨浩说的豪气干云,转身便向外走。这些日子装孙子,这心气儿憋闷得也够久了,如今低调不成了,只能高调,佯癫装狂,说不定更是一种保护色。

    “记着记着,不能这么走路,要狂,要傲,下巴仰高点,眼睛往上看,脚底下就是门槛儿都不带低头的,对对对,这才是西域诗僧无花大师的风范。”

    杨浩笑吟吟地指点完了,安步当车便行在前面,壁宿与小羽、姆依可都随在后面。小羽青衣小帽,十分精神,扮得是随身小厮,姆依可则穿身丫环装,头梳三丫髻。一副宜喜宜嗔的俏丫头模样。

    过了龙津桥,杨浩回头一看自己一行人的模样:“喝!一个小厮、一个和尚,还有一个笑容甜甜、眼睛大大的小丫环,嗯……三德子、法印、小桃红都齐了,要再来一个宜妃,我就可以直接拍微服私访第六部了……

    桥头人来人往,推车的、摆摊的,叫卖声不绝。桥下河水荡漾,小船儿穿梭往来。杨浩把玩着手中折扇,便苦中作乐地哼唱起来:“双~~~辕车,乌蓬~~~船,山~高路远~~`,醒也罢,梦也罢,人~~~生苦短……”

    龙津桥下,李家香铺。

    楼上一间小阁,一位面如冠玉的白衣公子正立在窗前凭栏望步,杨浩一行人,僧俗男女主仆俱全,煞是显眼,登时落入“他”的眸中。一见杨浩,“他”脸上登时露出爱恨交织的幽怨神情来。

    这位白衣如雪的俊俏公子,正是折子渝所扮。她早知杨浩到了京城,心中虽是时时地想起他,却坚决不肯去看他。谁知冤家路窄,在这里也能撞见他。瞧见带着一行男女,手摇折扇,似乎还在哼唱着什么的轻松模样,折子渝心中一阵气苦:“这个冤家。真个把我忘了个干干净净,好、好、你好……”

    她正折磨着一口雪白的牙齿,一个三旬左右闲汉打扮的男人匆匆地进入小阁,到了她的背后,低声禀道:“小姐,属下已打探得准确消息,五日之后,宋军便要南伐。”

    “好!”折子渝“刷”地把折扇一收,往掌心里一拍,问道:“林虎子那里情形如何?”

    “小姐,如今还没有虎帅那边传来的消息。”

    折子渝黛眉一蹙,略一沉吟,说道:“速速安排船只,我要马上南下一趟,再见虎帅一面。”

    “是。”那人犹豫一下,又道:“小姐,吴娃忝为汴梁青楼四大行首第一人,权贵名流交结无数,对小姐的事大有助益。如今她正与‘如雪坊’的柳朵儿争名,若是小姐离开,会不会……”

    折子渝晒然一笑,说道:“无妨,我看那柳朵儿已是技穷。吴娃此时纵不得我相助,也能打得她落花流水。再说,我这一去,来回不过十来日光景,耽搁不了什么大事。”

    “是,那属下马上去安排。”

    那人匆匆退下,折子渝又望了杨浩一眼,杨浩一行人已远远行出,只留下一个背影,折子渝咬一咬牙,便即转身离去……

    ※※※※※※※※※※※※※※※※※※※※※※※※※

    “如雪坊”后宅。柳朵儿与庞妈妈、赵管事正在她的房中忧心忡忡地商量着事情,这一行当,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果在与吴娃儿的比试中败北,虽然只是屈居其下,在汴梁仍是有字号的人物,但是那影响力却大不相同了。就像后世比赛的冠亚季军,论实力,第四名比他们差不了许多,但影响力却是天壤之别。

    如果被排挤出行首之列,虽然才学相貌未必便差她们多少,但是名气所限,她又是纯粹的艺ji,那时所赚的金钱与之可是无法比拟的。到时候若不能应付庞大的开支,必然每况愈下,最终没落无名。

    这时的青楼经营,模式与后代大不相同。其中有些艺ji是市ji,也就是自愿从业的自由之身,所以不受青楼老板剥削,做为头牌,她也算是这家青楼的一个老板,拥有一部分股份。

    比如说“如雪坊”,它就有三个老板。

    一个是柳朵儿姑娘,她是市ji,身份自由,与其他两个老板属于合作关系,合则来不合则去,彼此之间没有约束力。她拥有自已的财产和一班人马,这些人主要是她的歌舞助手,象妙妙姑娘就是她的人。

    第二个老板就是房东庞夫人,她是东京本地人,“如雪坊”的房东,除了出租房子,她还负责安排餐饮,接迎款待,吃穿用度、仆役膳房等等内部事宜,实际上是青楼的内管事。

    第三个老板就是管事赵吉祥。赵管事也是本地人。负责保镖护院,同官府、地头蛇、同行们打交道。

    庞夫人沉吟道:“罗三公子这两日帮着找了一些叫杨浩的,可惜却没一个对得上,陆先生那里,老身也使人去过了,不知姑娘你怎么得罪了他,那陆先生放言说不取分文,也要帮吴娃儿写词,如今我们纵出黄金十两,他也不肯俯就了。”

    赵管事听了不满地道:“吴娃儿在汴梁城根基何等深厚,那些仕绅名流、本地才子,大多都买她的帐,怎肯来相帮姑娘。也只有这陆仁嘉,目高于顶,谁也不放在眼里,所以才毫无顾忌。姑娘落了下风,唯有求助于他,可你偏还得罪了他。不若……姑娘上门去求恳一下,说不定能让他回心转意……”

    柳朵儿俏脸一沉,说道:“赵管事,此人不提也罢。”

    赵管事冷冷一笑,心中暗骂:“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被人捧为行首,便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风尘中打滚的女子,早晚还不是要走上以色怡人的道路,偏要拿矫作势,扮什么贞烈的妇人,哼!”

    庞夫人忙打圆场道:“其实咱们也不必一定要把吴娃儿比了下去。那吴娃儿天生媚骨,这姿色上是不逊于姑娘你的。她饱读诗书,擅长诗词应对,书画下棋,还通茶道,所居之处叫做清吟小筑,自号清吟小筑主人,素与才子士人往来最多。这本就是她最擅长的本事,诗词上面落了下风也不丢人。

    姑娘你最擅长的是歌舞,前几日虽在舞蹈上逊于她一筹,不过姑娘的歌喉有如天籁,每每听得人如痴如醉,这一点上,她是比不了你的,咱们不如就在这方面下下功夫,只要有能压她一头的地方,便不打紧。”

    赵吉祥冷笑道:“说来容易,如今整个汴梁城都知道两位姑娘斗法了,若是只有歌喉胜她,那只有矮人一头了。原打算请陆先生写一首好词,在吴娃儿最擅长的本事上赢她一场,挽回声誉,如今……哼!”

    庞夫人只是房东,若不少了她的房钱,哪管那许多,便道:“输了便输了,凭姑娘的本事也未必就过不下去,只是排场用度就要省一些了,再辞些人工也就是了。”

    她刚说到这里,外面有人唤她,便赶紧答应一声走出去了,赵吉祥不屑地道:“真是一派胡言,若是那样,有身份的人谁还肯来?若混到了二三流的地步,再想翻身就难如登天了。”

    柳朵儿听了心里一惨,花容便有些惨淡,赵吉祥冷冷说道:“姑娘一败,上下人心离散,必然一蹶不振了,若不早做定计,咱们这如雪坊……嘿!”

    柳朵儿静静凝视他片刻,淡淡说道:“妾身如今实是想不出什么对策,赵管事可有甚么起死回生的办法?”

    赵吉祥一听,忙道:“要说办法,也不是没有。姑娘丽质天生,若不拘泥己见,对陆先生一众士林名宿以及汴梁一些权贵公卿稍施颜色,还怕他们不肯出手相助?到时候纵不能压吴娃儿一头,也可与她分庭抗礼,一时瑜亮。”

    柳朵儿颈上筋脉一绷,她长长吸了口气,压抑着心头怒气,一字字道:“妾……一叶浮萍,飘泊流离,除了这一个清白的身子,便甚么也没有了。”

    赵吉祥厚颜无耻地道:“姑娘你这么想便不对了。其实这勾栏之中厮混久了,挂牌纳客只是早晚的事。姑娘能与吴娃儿斗了这么久,身份声名早就有了,若肯放下身段,还怕权贵名流不趋之若鹜?你看那吴娃儿风情冶艳,一身媚骨,未必便不是此道中人,既在青楼,还谈什么清白呢?如果姑娘有意,赵某可以为你牵线搭……”

    柳朵儿气的娇躯乱颤,一双粉拳握得紧紧的,指甲都刺进了掌心。赵管事这句话还没说完,柳朵儿已娇叱一声:“滚出去!”

    赵管事一呆,随即勃然大怒:“柳朵儿姑娘,我好言相劝,你竟对我口出恶语!”

    柳朵儿杏眼圆睁,再喝一声道:“滚!”

    赵吉祥恼羞成怒道:“我给你指的阳关道,你不走,好好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便说得你这样不识时务的人了,如此下去,你要么散了这‘如雪坊’,嫁个达官贵人为婢妾,要么沦为侍人枕席的一介娼ji,我赵吉祥便瞪大双眼看着,看你柳朵儿姑娘是怎样一个下场!”

    赵吉祥冷笑一声,袍袖一拂,大步走出了柳朵儿的房间。

    柳朵儿急促地呼吸着,再无气力支撑身子,她勉强扶着几案,两行清泪缓缓流下。她本一介孤儿,在泉州时被如雪坊主人柳如雪收为义女,长大后便继承了义母的这份产业。

    她自幼便在如雪坊中长大,感情上,如雪坊就是她的家,如今这个家就要破败散落了,她一个从不曾离开院子见识过市面的姑娘,叫她何去何从?她的心中满是失措茫然,对未来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朵儿……,这场病来得及,干娘……已经不成了。干娘交给你的,只有这如雪坊,你可傍其谋生,从今往后,一切……都要靠你自己……”

    想着干娘的遗言,柳朵儿泪如雨下:“干娘,女儿该怎么办,如今众叛亲离,被人所迫,女人……该如何是好?”

    一对稚嫩的肩膀抖瑟着,柳朵儿无助地扶案低泣,就在这时,妙妙兴冲冲地跑了进来,人还没进屋,就欢声叫道:“小姐,小姐,那个杨浩自己送上门来啦!”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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