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五章、七缺剑
入冬后的天气一天寒似一天,今年寒冷犹胜往昔,玄京是西岐北疆的都城,在一都龙气护佑之下本该四季温暖如春,到了今年,家家户户屋檐下却挂起了儿臂粗的冰棱子,阳光一照,亮得晃眼。
这景象也让众人终于相信了前线传来的消息那狱族之君每走出大雪山一寸,风雪便随之延伸一寸,当他走到战场时,战场也随之变成冰天雪地。
北疆的将士们虽然相较于其他地界的大承子民更能忍耐寒冷,但却远远比不上那些自小在酷寒中长大的狱族人,于是狱族人便一路摧枯拉朽,连攻下九郡,掳走人口牛羊无数,近来更是传出消息竟连北疆腹地都发现了狱族斥候的身影。
纵使大承国人再如何骄傲,这日渐寒冷的冬天让玄京城中子民知道,天已变了。
雪山上。
狱泷披着雪羚大裘,脚下风雪呼啸,隐约可看见远方雄伟的玄京城,他收回目光,转身看去,数位族中长老正毕恭毕敬站在他身后,他能读懂他们眼神中的目光狂热,畏惧,仿佛在看一个能带领他们走出牢笼的仇敌。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狱泷一瞬间分了神,想起被囚禁后山的时日。
他用兽皮盖住洞口,每日用匕首挖凿冰壁,随着冰壁被一点点挖通,那梦境中名为碧荒的巨树也越来越清晰,甚至到后来他能听见那巨树的声音。
“放我出来……”
那声音仿佛能操控人心,恍惚间狱泷将凿开冰壁当作了一生的使命,甚至更胜过他走出雪山的**,但偶尔他也会清醒过来,他虽生于雪山,向往的却是草长莺飞的景象,他犹记得梦中那巨树生长之时万物荒芜,若凿开冰壁,那巨树真的存在,他这辈子恐怕都走不离风雪中了。
但他心知若不凿穿冰壁,恐怕这辈子就会在后山终老,最后变得和冰壁里那些族人的尸身一样。
他凿了近五年,没有那梦中的巨树,他却透过冰壁见到了一柄剑影,那柄剑环首龙吞直脊,宽仅两指在梦中,就是此剑从天外飞来正中树身,让那参天巨树枯萎下去。
当狱泷将冰壁凿穿,把此剑捧在手中时,雪山轰然大震,他心中大诧之下,抱剑逃出冰洞,却见诸位族中长老都站在洞口对他大声斥骂。
“你侮辱朝中来使,本应受重罚,族老怜你无知才让你在后山思过,你竟敢妄动贪念,私自盗取族中圣物,真是罪大恶极!你本犯了臣道之缺,又背离祖德,叛逆族规,已经无可救药!”
“此子屡教不改,只能按族规处置,雪葬于山中!”
狱泷如受当头棒喝,心中惶然,狱族之人对尸身无比看重,若有在外遭难而死,不能葬于族中的,家人甚至会冒着生命危险去雪山里寻回尸身,雪葬在族外已经是最重的处罚,惶然之际,愤怒油然而生,想到这群将族中辛苦寻得的珍物腆着脸送给朝中来使的老奴才竟敢肆意决定自己的性命,浑然无人为他说过一句话。
他仗剑起身,只觉一股意志占据了心神,一眼看向眼前族老们,不由呆立原地良久。
不知为何,他竟能看见一些奇怪的东西……
他看到最后,面色渐冷,忽的大笑起来,族老们见状纷纷大斥:“莫不是患失心疯了不成,竟如此恬不知耻!你笑什么!”
狱泷冷笑道:“你们以臣道之缺攻歼我,自己又干净到哪去,你狱绪素有清名,蒙族人信任推举为三长老,哈哈,但昨日傍晚你在做什么?你竟与二长老妻子有染!”
他话音刚落地,三长老面色大诧,二长老本就听到过风声早有怀疑,见其面色已心中了然,没等他有所反应,狱泷又冷冷道:还有你狱菹,你这族老位子是怎么坐上的,要我说出来么?”
狱菹便是族中二长老,其父父亲本是前任族老,在狱菹二十五岁时病重不治身亡,狱菹便接替了他的位子,狱泷此言落地,狱菹面色微变,竟不再看三长老,只不过他尚且沉得住气,沉声道:“孽障,莫非你还想侮辱族中先祖不成!”
狱泷却不理他,大笑道:“我才知道,他竟是病重时候被你用枕头捂死在床上的!”
“你!”狱菹面色一白,旋即转为铁青,眼中隐隐透出杀意,又有一丝忌惮。
其余人都是老人精,见状哪还不知道狱泷又说中了,下意识离二长老远了一步的同时又心中疑惑,二长老之父死在三十多年前,那时狱泷并未出生,他又怎能知道?
“他在此胡言乱语,定是被魔障夺了心智,不如封入冰壁中好好冷静冷静再来处置!”
二长老面色冰冷,谁都知道他已动杀心,将活人封在冰壁中,又有几个能活着出来的?
但狱泷却不闪不躲,握住那柄剑,用剑尖一一点过众人,将他们生平所作恶事都说了出来。
一时间众人表情异彩纷呈,最后都转为对狱泷的杀意。
狱泷却毫无所惧,大笑不止:“哈哈哈,原来都是犯了七缺之人,既然你们要以犯了七缺处死我,那你们也先去死吧!”
他一挥剑,众人有的喉间被斩断,有的被剜去心脏,有的四肢掉落如被五马分尸,有的被腰斩,有的身上被烧焦如受炮烙之刑,一瞬间,竟都丢了性命。
狱泷站在众人尸体当中,笑着笑着便泪流满面,低头看向手中之剑,喃喃道:“原来你便是七缺之剑……”
就在他说出七缺剑三字时,耳边突然听到喊声,一睁眼,竟从睡梦中醒来,是送饭的来了,闻声已到了洞口。
身边没有尸体,此前来临的族老们都消失不见,原来只是个梦。
他匆忙将背后遮挡冰壁的兽皮提起,手触及的却是一片光溜溜的坚冰,他用四年凿出的那个冰洞哪去了?
茫然之际,他站起身来,却发现怀中抱着那柄剑,环首龙吞直脊,宽仅两指,长三尺,却是梦中凿出的那柄剑。
第三百二十六章、镇北王
“尊上,他们来了。”
族老的声音将狱泷心神唤回,他看向下方不远处的山腰。
三尺深的积雪上,一架金辇缓缓驶来,漫天风雪靠近车辇数丈外时,便仿佛被一股无形力量驱散开,拉车的四头异兽似马非马,似狮非狮,通体洁白更胜四周积雪三分,宛若通体生有毫光。车轮滚滚,仿佛要碾碎天地间的风霜,所过之处,却无丝毫痕迹。
车辇驶来的方向,正是玄京城,狱泷亦知车中之人便是大承国仅有四位的,地位不下于国相的王侯之一的镇北王。
狱泷身后传来骚动,狱族之中长老已不是数千年前逐鹿天下的那一辈人,在雪山囚笼之中长大,几十年间便活在对大承国的敬畏之中,以往便是郡中来使都要奉为天人,况乎一疆之王?
起初虽狱泷走出雪山打下数郡之后,众人心中本不禁自对那所谓的王侯轻看了许多,私下言谈间恨不得将之形容成无能鼠辈,眼下远远见到那车辇,却腿肚子一阵发酸,恨不得拔腿就逃,亦或匍匐下跪。
暗骂自己没出息之时,又止不住心中的恐惧,便都把巴巴的目光投向狱泷:“尊上,既然是镇北王邀您相见,恐怕他们不安好心……”
狱泷只是淡淡瞥了他们一眼。
“无妨。”
虽是在雪山中长大,以往的狱泷并非是这样寒冰一般的性格,只是自从得了七缺剑以后,他便一眼能看穿他人犯下的那些龌龊,便不由得对旁人淡漠起来。
对于族人的担心他并未放在心上,狱族虽然捕猎为生,族人箭术超群,但又如何能跟训练有素的大承军队相比,而狱族一出雪山便连攻下数郡,本仅有几万族人,却接连有郡军败降归顺,短短半年间兵力便增长数十倍,若非镇北王的纵容,狱泷想不出第二个原因。
狱泷的双眼自幼明亮,能看清十里外漫天风雪中翱翔的雪雕,也能洞彻人心,他已看穿了镇北王的意思。
“碧荒说三百年前元帝已去,大承国看似庞大,实则臃肿,并无一人能压服天下人。若元帝还在也就罢了,元帝一走,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镇北王,看来是想再向上走一走,问鼎天下。只是中土玉京与四疆边京相互制约,谁都不敢妄动,我这一动,却恰好给了镇北王机会,便想借我这把剑,去捅一捅玉京的城墙,试探虚实。”
虽对镇北王的意图了然于心,狱泷却也乐意,本来这又何尝不是他的机会?
只是也暗自摇头,心道:“碧荒说的没错,人的**无论如何都不会休止,一疆之王,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却不惜闹得天下大乱也要去争帝位。而我的目的,却只是让族人能走出极寒之地罢了,天下与我又有何干,他的算盘,却是要落空了。”
眼下狱泷虽号称拥兵百万,其实治下军队九成都是来自投诚的大承军队,他虽将族人分派下去管辖,并打散了原来的编制,但他心知若与镇北王撕破了脸皮,真上战场生死相斗,只需镇北王一声号令,这所谓的大军就会倒戈相向,将矛头对准他这所谓的“尊上”了。虽说身掌国器,又有那神出鬼没的碧荒化身相护,他自身安危并不需担心,但要想保存族人,便仍要与镇北王虚与委蛇。
此时他已想好,镇北王要提出的条件无非让他试探中土的反应,他大可答应,阳奉阴违,接着便收敛一些,守着已攻下的九郡只让族人能生活在平原之地就好。他并无心进军中土,甚至对这玄京城也兴致缺缺。
狱泷耳边呜呜的风雪声突然消失了。
金辇穿过风雪,将四下寒冷也瞬息驱散,停在不远处,狱泷回过神来,对身后人点了点头,而后独身走了过去。
“恭迎镇北王!”
在身后族人们一如既往的敬畏喊声中,狱泷走向金辇。
金辇厚重的帘子中也走出来一个华服男子,下颔铁青,浓眉深目,一转头,鹰视狼顾。
狱泷正以为他是镇北王时,这男子却道:“王上请阁下进车一叙。”
狱泷没犹豫,对男子微微点头,从男子掀开的车帘中走过去,与其仅隔着半尺距离,却没做出丝毫防备的姿态,十分从容,男子神情微动,而后放下车帘,并未跟着进去。
狱泷进入车中,这金辇从外面看只比寻常马车大一些,里面却如同华室,四面椒墙,四角立着瑞兽炭炉,两个穿着素雅,容貌极美的少女手执孔雀金扇的拱卫之中是一方蟠龙檀木镶白玉榻,长相与普通老人没多大差别的头发花白的镇北王正坐在榻上,把玩着桌上的茶具,见狱泷进来便对他点了点头。
“坐,尝尝这杯茶。”
狱泷直接坐在他对面,镇北王却没和他谈什么的意思,只用目光看着狱泷身前那冒着淡淡热气的白釉茶盏。
狱泷想都没想便喝了一口,满口馥郁香气,通体舒泰,一时间忘记了车外的风雪,以为自己来到了三月初春之中。
狱泷如此果决,镇北王道:“你不怕有毒?”
狱泷道:“劳动镇北王大驾亲自前来,一杯茶的面子我还是要给。再说了,暗中下毒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我等山中猎户使用还差不多,想必镇北王是不会用的。”
镇北王道:“本王的确不会暗中下毒,想要谁死,赐毒便是。”
狱泷道:“那被赐毒的人是不是还要谢恩呢?”
“你把本王想得太残暴了些。”镇北王笑着摇了摇头,忽然话锋一转,直接开门见山道:“你既然敢来见我,应当是知道我要你做什么了。”
他语气平淡,没有颐气指使,却仿佛不容置疑。
狱泷面色不改,点了点头:“差不多。”
镇北王呵呵一笑道:“不错,那便省却我多一番麻烦。我便直说罢,十年之内,我要你打到玉京城下,每年我给你大军百万,钱粮无数,你可能做到?”
第三百二十七章、车中之谈
镇北王面不改色,眼帘下垂,仿佛一个说着饭后闲话的普通老人,但这话若传出这金辇,恐怕便会在西岐掀起惊涛骇浪。
但狱泷只是静静看着他,干脆利落地摇头。
“不可能。”
“嗯?”镇北王抬头看了他一眼。
“去玉京行军都要花费数年,一旦被阻击,定有去无回,况且……”狱泷笑了笑,“中土的军队又怎会如镇北王的军队这般不战而降?”
镇北王仿佛听不懂那话中暗含的讽刺意味,呵呵一笑道:“既然本王让你这么做,自然有本王的道理,若你打不到玉京城下,能深入中土腹地也可,你觉得如何?”
狱泷此前在心中想过镇北王会如何与他虚与委蛇,却没想他会如此直接,他理了理雪貂绒大领,脖子向侧方偏去,用余光瞄了车帘一眼他想离开了。
“原来你根本无意逐鹿天下。”镇北王忽然道。
狱泷怔了怔,在镇北王面前他发现自己似乎太年轻了,他本以为自己已洞彻了镇北王的心思,但此刻对面这个老人的直白却让他仿佛看不透,反倒是自己的念头已经被他洞悉了。狱泷顿了顿,点头道:“不错,从一开始我就只是想走出大雪山,却未曾料想会这么顺利。”
“原来如此。”镇北王叹了一声,“六千年前狱族先祖振臂高呼,虽最终兵败,却也让华朝分崩离析,何等英雄人物!没想后人却胸无大志。”
狱泷笑了笑:“雪山中长大的人想得最多的便是如何活下去,若**更大点譬如我,也只是想走出雪山,不必整日经霜历雪,又岂能有什么大志。”
说着他站起身来,转身离开,说道:“多谢镇北王对我狱族的照拂,这车中太热,我有些不习惯,就先失陪了。”
镇北王静静看着他背影道:“出了这门,你若后悔想再见本王,便没这么容易了。”
“承蒙镇北王赏脸亲自前来相见,若还有下回,这恩情我可还不起了。”走到车门边的狱泷回头道。
“看来他真的在帮你,让你面对本王时也敢这么有底气。”
镇北王直直看着狱泷的眼睛,狱泷一怔,碧荒和七缺剑的事他甚至连堂叔都未告诉,镇北王如何得知?
但他刚因为镇北王的话作出反应,镇北王便露出了然的神色,迟疑道:“看来你背后真的有人,而且本事不小,不过西岐之中这样的人屈指可数,究竟是何人……”
狱泷只觉被对面这位老人玩弄在鼓掌之间,毫无还手之力,久无波澜的内心此刻终于生出一丝恼怒,冷笑道:“你但猜无妨,我先不奉陪了。”
“这才像个年轻人的样子。”镇北王呵呵笑道,“也罢,本王便不耍弄你了,你既然得了七缺剑,攻入中土又有何难?”
被当面点出七缺剑的秘密狱泷心中一震,随即便想莫不又是诈他,便不动声色道:“七缺剑?”
“倒是学得快!不过在本王面前你这伎俩还是收起来吧,当年皇兄封七缺剑于此地,你既然能带领族人走出雪山,自然是有国器之助。你也不必担心我会打七缺剑的主意,国器有灵,会自择其主,既然你能使用它而不受反噬,自然是它已认可你了,我纵使将你杀了把剑抢来,非但发挥不了此剑威力,还要受到反噬,这等蠢事本王又如何会做?”
难得镇北王一口气说了如此之多,狱泷听得沉默无言,原来在大人物眼中七缺剑兴许不是秘密,自己纵使只想带着族人平静生活,大承中人又怎会任由国器落在自己手中?
这时又听镇北王道:“况且你虽无心逐鹿,但你可知麾下人如何想?”
狱泷怔了怔,这时冷风吹来,原来车帘被此前守在车门口的那个男人掀开了,只见自己的族人正齐刷刷跪在车边,看过来的目光中透着狂热与野心,一见到狱泷便有人高声大喊吾王万岁。
狱泷放下车帘,回头沉着脸问道:“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此前他有意不让族人称呼自己为王,显然是守在车门外的男人对族人说了些什么才会让他们如此狂热。
“不过是让他们知道了有我帮助下不日你便可问鼎中原,重现先祖荣光。”镇北王微笑道:“你看,有时候作为领导者,你的意志有时候并不由自己左右,你不是为自己而活,你还有族人,看看那些眼神,你真忍心让他们失望?若你还要拒绝,便是离心离德了,你虽带他们走出了雪山,但他们已发现天下之大区区几郡又算得了什么?届时不需本王动什么手脚,他们自会不再听命于你,甚至……”
镇北王似笑非笑地看了狱泷一眼,在温暖的车中狱泷忽然觉得有些寒冷。
也罢。
狱泷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自己已完全败下阵来。
眼下能如何?他默然良久,重新坐回镇北王对面。
原来终于如愿以偿出了雪山,他却更不自由了。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
“现在回头还为时不晚。”镇北王微笑点了点头,“其实本王的要求并不难做到,此前允诺给你的那些条件依旧作数,而且还会为你介绍一大助力。”
“什么助力?”狱泷问道。
镇北王淡淡道:“五百年前西岐之中道门繁盛,辅佐诸国治理天下,却被元帝驱至东荒,若你要打下玉京,道门便是天生盟友。”
狱泷皱眉道:“可既然西岐已无道门,又怎能为我助力?”
“有本王在,这自然不是问题。”镇北王放下手中那杯已把玩至半凉还没饮过的茶,说道:“道门其中不乏奇人异士,近年来有几位来自九圣地的道种,若你能得到他们的归顺,一人便能当你狱族乌合之众万人之数。”
狱泷心中一动:“他们现在何方?”
镇北王微微一笑:“就在玄京城,他们不远万里从东荒赶来,可都迫不及待想见你这狱王一面呢。”
第三百二十八章、玄京
清晨伊始,玄京城南百花巷已人声鼎沸,脚夫小贩往来街边,各色吃食叫卖此起彼伏,巷口名为运来的客栈迎来了一位新客。
李长安抖去短衫上的露水,将马拴在客栈马厩的木栏边。
从玉京跋涉到此已花去近四月时间,已到春深,路上百花开遍,天气逐渐转暖,但当他终于到了玄京城时,天气又冷了许多,马匹喘气时喷出股股白汽。
“客官是从南边来的吧?”边上的客栈小二问道,操着一口大承官话,口音难免和玉京城中有不小差别,不过一路北来李长安倒已习惯了。
他点头道:“是南边来的。”
小二往马槽里加满了苜蓿草和麦麸,对李长安笑道:“其实往年这时日没这么冷,今岁却格外不同,你看,都快立夏了大家伙还有穿棉衣的呢!其实像您这般外地来的,没做好准备染上了风寒的也不少,上月还病死了几个呢,我看您还是多添件衣裳为好。”
“不妨事,我不怕冷。”李长安摇摇头,问道:“今年有很多外地过来的人?”
“客官这话就说笑了,玄京这么繁华的地方哪的人还不得强破头挤进来啊,只不过这话也没错,今年外地人的确特别多,咱家客栈往年生意最好时客房能住满一半就不错了,今年却连最冷的时候都人满为患啊,若非客官你运气好有客人前脚退房您后脚就赶上,只怕就找不到地方住了。”
李长安心中一动,不动声色问道:“你在城中居住,消息可灵通?”
小二呲牙一笑,“那要看客官想问什么了,城中发生的大事么我自然知道个差不离,但要说其他的,我区区一个客栈伙计又能知道多少?不过客官要是想打听消息,巷尾朱记烧饼对面摆摊算命的王铁口号称包打听,您记得说是我介绍去的,到时候会给你便宜些。”
看着小二这的回答已是轻车熟路,想必与那包打听有些合作,李长安也不点破,当是各取所需。
回到客栈,不想自己一身短衫太显眼,李长安便拿出包裹,想取件衣服穿上,岂料上面几件都脏了,便翻到最底,见到一身干净衣裳,素色蓝边,不由得一阵晃神,是当年初入东荒之时越小玉所赠。
“不知如今她在何方,是否找到她师父了……”
纵使生就一副硬心肠,李长安只觉心中一空,心道天下之大众生只如尘埃,两粒尘埃相会后风一吹便散,下次相遇又是何时?只怕这辈子都再难见一面。而今他与八荒刀相融越来越深,因果线也看得越来越清楚,但看得越清楚便发现因果越乱,反而不干脆利落了。
“就穿上试试吧。”
李长安收拢心神,沐浴更衣,洗去一身风尘,便出了客栈。
到巷尾找到朱记烧饼店,果然在对面看到了一个算命的瞎子。
算命的大多是瞎子,有三成是天生残疾不得不依此来谋生计,再有六成又是装瞎的江湖骗子,剩下的一成便有真本事,因为窥伺天机而受反噬,眇去双目。
李长安坐拥国器,能见因果,自然不需找人算命,只问消息便可。
来到算命摊前,只见黄布上煞有介事摆着罗盘、尺牍、龟甲、蓍草、铜钱等物,李长安看得好笑,卜筮自古有之,流派诸多,各派所用的卜媒多不相同,这瞎子摆出这么些物事,难道是精通诸派卜筮之法不成?多半是糊弄平民百姓的。
索性蹲下直接问道:“你就是包打听?”
王铁口嘿嘿一笑:“别人起的外号,当不得,当不得!公子叫我老王就好!不过要说打听事情么,天上的事我不知道,地上的事也不敢说知道三分,但这玄京城里发生的事,上至兵马大将军瞒着夫人养了几只金丝雀,下至对面开烧饼店那俩夫妇昨夜说了些什么枕边话,只要公子出得起价钱,都能为你打听到。”
李长安呵呵一笑,且不论真假,这人说得倒有趣,顿了顿,他不动声色道:“我来一为打听狱族叛乱的始末,二想打听些人。”
“第一件事说起来虽然人尽皆知,知道始末的人不多,公子来找我是找对了,至于第二件事……”王铁口迟疑了一下,“公子要找什么人,可有画像?”
“没画像。”李长安摇摇头,余光一扫,街边并没人注意这边,使了招束音成线,直截了当问道:“听说近来有东荒的道门余孽来玄京城,你可见到过?”
王铁口眉头一跳,那紧闭的双眼仿佛要睁开似的,极为吃惊,悚然心道:“这人竟问的是这个问题,他什么来历?”
王铁口自从二十年前便在百花巷摆摊,以消息灵通而被称为包打听,手下眼线极多,然而别人并不知道,王铁口其实也是一名眼线镇北王手下情报机构“地罗”设在市井中的一名线人,专职搜罗情报同时排除民间有异心之人。
作为地罗的线人,王铁口依稀知晓近来的一件大秘密,便是有东荒道门余孽近来到了玄京城,并似乎和镇北王有所接触,由于地位不够,他知道得并不十分真切,但已足够让他对李长安生出极大警惕。
无他,李长安既有此问,第一便不是镇北王一方之人,既然不是镇北王的人,那身份便耐人寻味了,难道是消息泄露了出去,朝廷已经怀疑镇北王私通道门,于是派龙骧卫来打听?
想到这里王铁口心下一紧,背后发凉,他只是一名线人,武功不高,若对方真实龙骧卫,就在这大街上神不知鬼不觉杀了他也不难。
当然,心绪再乱,他惊愕的表情也是转瞬即逝,沉下声音,低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消息的?”
李长安见他反应便知道原来道门中人真的来了玄京城,看来自己找对地方了,淡淡道:“是我找你打听消息还是你找我打听?”
“此处不方便,你随我回家,到了僻静地方再说。”王铁口顿了顿,起身便走,低声道:“镇北王耳目遍布全城,你这消息事关重大,价钱可不便宜。”
“带路吧。”
李长安跟上王铁口,却没注意到王铁口撑着手杖起身之时,似是迷糊了一般,用杖尖在摊前罗盘上戳了两下。
而街对面,有个在削毛竹的老妇见到他这动作,眼神一变,放下毛竹与短刀便回了屋子。
第二百二十九章、再遇
啪啪啪
错综复杂的巷道砖地坑坑洼洼,王铁口敲着手中报君知走在前头,清脆的竹板撞击声传得极远,李长安走在他身后三步外,听得这声音似有些规律,微微皱眉。
不多时便到了地方,王铁口的住处巷中的一处小院,四近民居阶前长出了杂草,看起来已许久无人居住,看起来十分偏僻。
不过王铁口住处还算整洁利落,落座后,李长安打量了一下四周,问道:“这院子不小,你是一人寡居?”
王铁口呵呵笑道:“如我这般残疾的能讨口饭吃便好,能指望哪家姑娘看上?自然是孤家寡人了。”
李长安嗯了一声,王铁口坐到他对面轻咳了一声:“你要打探东荒来人的消息,我也所知不详,恐怕会有些困难。”
李长安打量着王铁口的脸,从怀中掏出五张银票放在桌上,轻声道:“报酬不必担心,若我确认你真有本事能打听到我要的消息,这五张鸿运钱庄的千两银票就是定金。”
若王铁口是个装瞎的,此时自然能看到那五张银票都是十两面值,哪来的五千两?但他却是真瞎,又心想着稳住李长安试探他身份,便推辞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数目太大,若把事办砸了我如何赔得起。话说回来,你要打听的消息兹事体大,若不小心我被官府的人发现,恐怕就要连累得你也脱不了身了,所以敢问一句……你究竟要打听道门余孽的事做什么?”
李长安施施然收起银票,脸色却是微沉,做生意哪有不爱钱的?这也就罢了,这王铁口还出言试探他来历。
正有些怀疑,他耳朵一动,听得院外传来喀拉一声,像是瓦片被撞掉了,坐在对面的王铁口也眉头一皱,低声像是在对他解释道:“这些野猫恁的烦人,赶上有闲暇定要养条狗来看家。”
李长安也不回答他之前的问题,冷不丁道:“找你做这么大生意,怎么连杯茶水也没得?”
“这……”王铁口一怔,“是我有失周到,这就去煮茶,你稍待些。”又涩声笑道:“这儿平日也不接待来客,况且我眼睛不方便,你还是头个找我要茶喝的。”
李长安笑了笑:“抱歉,出门已半日没喝水,有些渴了。”口中如此说着,眼睛却紧紧盯着王铁口的表情。
待王铁口在屋里摸索了一番,又到到后厨捣鼓许久,对一个瞎子提出这般近乎于无礼的要求,李长安却始终施施然在一旁看着。
待王铁口煮出一壶茶,李长安看着壶口袅袅升起的青烟般的水汽,却没半点要喝的意思,冷不丁道:“还没开始交易你就骗我,看来这买卖是做不成了。”
王铁口心中一紧:“此言何意?”
李长安淡淡道:“你是个瞎子,本应对自家东西了若指掌,却连在屋中找茶叶都废了番功夫,这也就罢了,你烧茶时我见后厨灶中还没留火种,炉膛上方还有些潮湿,除非你已有许久没生火做饭,不然你带我来的这地方一定不是你的住处。”
“原来你说这个。”王铁口道:“以前有个粗使丫鬟,但近来走了,我平日都是在外头吃过了再回来。”
“是么。”李长安摇头笑了笑,忽然说道:“那门外埋伏过来的那些人呢?”
王铁口面色一白,强笑道:“门外哪有什么人?我怎么没听到,若真有兴许是路过的罢,我这住处虽然偏僻,但从这却能抄近路去南六街的市集,偶尔也会有人经过。”
李长安却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从他腰上取下那两片名为报君知的竹板,整个过程中王铁口只觉背后像背着一座小山,竟丝毫动弹不得,冷汗直冒,已顾不得掩饰失态。
啪啪啪
李长安敲着竹板,一边说道:“带我来时我听你敲这东西颇有章法,像是在给他人传讯,果不其然,我随你来这院中没多久,便发现有十数人偷偷潜伏到了四周,我这人耳力比一般人强些,听到有人带了刀剑”
说着他面色渐渐冷了下来:“你我素不相识,你为何要谋害我?”
王铁口脸色煞白,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李长安挥了挥手,他顿感压力消去,扯起嗓门厉声大喊:“将此人拿下!”
与此同时李长安已缓缓抽刀,连脚步都未动,打算先以雷霆之势将这群人制服再逼问王铁口原因。
王铁口喊完一嗓子后便急速向后退了五步来到窗边,身为镇北王手下的线人,他自己当然也会些武功,但李长安挥手便让他动弹不得,当然知道自己没有还手之力,也知道沿途用暗号唤来的暗子也不是他的敌手,便准备等来人拖住李长安后自己逃走。
但喊完一嗓子后,他满心期待着伏兵冲出包围李长安的景象,四周却寂寂无声,他砰砰的心跳显得格外刺耳。
“人呢……”
王铁口嘴唇发干:“快,快出来!快出来将此人拿下,一个个都死了不成!”
吱呀
门被骤然推开,王铁口心中一松,待看向门口,却发现来的是一个女人,那女人一身红衣,嘴唇也殷红似血,五官看似没什么奇特的,却让人觉得美得惊心动魄,王铁口都无暇去想自己在这生死关头竟然还能分神去关心一个女人美不美的问题,一时间竟看呆了。
只见女人对李长安道:“你这愣头青,刚进玄京城就把自己送到官府线人的眼皮子底下,真不让人省心。”
李长安本是背对着门外,听到开门的声音便回头看去,但头回到一半,听到女人的声音便心中一颤。
纵使当初目送那一袭红衣踏波而去后渊边悟道,观风望月化身自然自创一刀后,以为得了洒脱,但骤逢再遇,平镜般的内心却忍不住乍起波澜,原来放不下的终究是放不下。
他猛地看向走进来的段红鲤,张了张嘴,忽觉有千言万语,吐出口却只有数字:“怎么……是你?”
第三百三十章、背影
“是我就是我,你这问题叫人怎么答得上?”
段红鲤轻轻一拂袖,窗边的王铁口没声没息就倒了下去。
李长安虽说杀过不少人,却不知怎的不愿见她沾惹人命,见状眉毛抖了抖,段红鲤仿佛对他的心思洞若观火,笑道:“只是昏过去了,外头那些伏兵也被我这般料理了,不过醒来少说也要五日以上,这期间若饿死了,就算他们命不好。”
李长安看了看王铁口,又看了看段红鲤,心头微松。
“先将人都拖进来吧。”
片刻间,便把埋伏在梁上,墙后,柴房茅厕水缸中的十来个伏兵都拖到房中堆小山般放在一起,既然被人算计,李长安也没留情,不管他们是否会窒息。
将最后一人扔在地上,李长安拍了拍身上尘灰:“当初以为再见不到你了,你怎么也来了玄京……”
话没说完,一阵幽香临近,段红鲤不知何时已来到身边托住他腮,拇指轻轻压住他双唇,盯着他双眼说道:“莫问,你若问了,我又不想说,那就伤感情了。”
李长安回过神来,压下她的手道:“从你口中听到感情这两个字眼真有些违和。”
“是么。”段红鲤眼眸中忽的染上三分哀伤。
李长安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段红鲤却突然道:“有趣,有趣,难不成你真的喜欢上我了?”
李长安闻言心中一空:“这话是什么意思?”
段红鲤幽幽道:“你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难不成跟谁好过一回,就对谁死心塌地了?”
李长安没想她会这么说,不由一怔,随后心想原来她竟然是和自己逢场作戏吗?心中一涩,只觉十分讽刺,嘴上却**冷笑道:“自然不是。”
段红鲤打量着他,噗哧一下笑出声:“逗你玩还当真了,真是嘴硬心软。好了,我来见你可不是耍嘴皮子来的。”
“嗯?”李长安心情被她拿捏得一起一伏,无奈叹了一声。
段红鲤道:“先回答我,你来玄京城做什么?”
自己是为什么而来的?李长安怔了怔,若说是来与师兄师姐们汇合来寻七缺剑的也不尽然,在玉京城听吴子道说过关于七国器与掌劫使的渊源后,他即使真知道了七缺剑的所在,也定然不会将它带走了。
也许自己来这只是为了求证,想知道吴子道说的是真是假,白忘机是否真对自己说了谎。
顿了顿,李长安缓缓道:“只是来求证些事情。”
“哦”段红鲤意味深长地看着李长安,也不追问:“若你要来找七缺剑的话恐怕要失望了,这柄剑已落于人手,如今掌握了七缺剑的正是掀起叛乱的狱族首领。”
李长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讶异地看着段红鲤,她怎么知道这些东西?反倒自己这个拥有国器的人,却像是什么都被蒙在鼓里。待回过神来,琢磨完段红鲤这句话,他喃喃道:“那七缺剑镇压的掌劫使呢?”
“自然是出来了。”段红鲤平静道。
李长安悚然一惊,当时在玉京城头,他就亲眼见证了掌恶使玄黎出现,眼下又是一掌劫使从镇压中脱身,按这势头下去,吴子道所说的苍生之劫岂不是如头顶上用蛛丝高悬的利剑,顷刻就要落下了?
“不过逃出来只是残魂而已,元守一是个有野心的人,当初不惜耗尽西岐大半龙气也要造出九尊国器,可不只是仅仅要镇压七掌劫使,而是想将掌劫使的真灵磨灭。三百多年啦,纵使不再被国器镇压,也是元气大伤,暂时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段红鲤又接着说了下去,李长安听罢好歹松了口气,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段红鲤:“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当初在葬剑池边,他是看着她从湖中出来,除了会说话外,就像一个未经人事的婴儿,可分别这么久后,他已有些不认识她了。
段红鲤看着李长安的眼睛,摇了摇头:“记得小心一些,那掌劫使应该就跟在狱族首领身边,虽说只剩残魂,但毕竟也是活了无数年的老不死了。”
李长安点头嗯一声,看着段红鲤,心中一动,问道:“你要走了?”
“不然?难道想要我留下来陪你?”
李长安突然间又想起了上次她离开时的背影,洒脱决然,毫不留恋,便只不抱希望道:“当然、”
“那总不能住这里吧?”段红鲤看着屋内摆设,脚尖碰了碰地上昏睡的伏兵。
李长安一怔:“你答应了?”
“当然。”段红鲤笑吟吟道,“正好盘缠不够了,就来叨扰你一段时日。”
无视那蹩脚的借口,李长安喜不自胜,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索性一把拉着她的手就向外走去:“先离开此地!”
待出了院子,便使了个匿行法,确认没尾巴跟上后,原来所住客栈里留下的东西也不要了。
…………
玄京城北兰月坊的牙行中各色人等来来去去,十分嘈杂。
牙行门口的茶桌上,一个打扮朴素的年轻女子将包袱放在桌上,舒了口气,端起茶博士刚送来的滚茶轻轻啜了一口,驱除身上寒冷。
“既然你心已不静,就出去静静心吧。该了断的迟早该了断了。”
临走时师尊的交待如在耳畔,看着门口进进出出的陌生人,越小玉叹了口气。
一年前,师尊终于归山,没了往日那股出尘气质,就像个普通妇人,但面貌竟年轻了许多,看着更平凡了,却让人觉得更深不可测了。
只是师尊归来没几日,就说她心不静。
“这回出去云游,为师见其他宗门弟子修行时也要红尘炼心,为师不在这段日子你去红尘中走了一遭,心没炼清净,反而浊了,既然如此,就再去走一遭吧,什么时候静了,什么时候就回来。”
收拾行装再次出山的越小玉有了上回的经验,终于没那么懵懂,有了几分轻车熟路的意思。
一路往东走,在昆南城逗留了几日,不知不觉又走到和李长安初遇的白骓峡,进入了青牢山中。
见到青牢山中修行人军阵时她本来要回头走了,又想到李长安家乡便在西岐,于是懵懵懂懂混进了凌霄道宫的队伍,与一众修行人乔装成甲兵,在内应的接应下,就这么过了龙关,一路抵达玄京。
路上,她打听到淮安,去看了一眼,发现已是空城。
自己来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越小玉微微叹息一声,忽的,眼角余光一动,转头看去,便见到一个背影,当下心中一跳。
那背影看起来怎么这么熟悉?那衣服……
越小玉心脏砰砰乱跳,脸庞一下泛起潮红,世事怎会这么巧?但一刹那,她脸色一白。
那背朝她走进牙行的人,手中还牵着一个红裙女子。
第三百三十一章、惟愿遂心
是他。
越小玉紧紧掖着衣角,抿了抿唇,起身跟了上去。
待跟到牙行中,见到李长安带着那红裙女子找到牙人,原来是要在玄京城中找院子租住,不由想道:“他们要住在一起么,她究竟是谁?”
出神间,不由跟近了些,忽然前面的李长安若有所觉般侧了侧头,她一惊之下,连忙躲到了人群中。
“怎么?”
段红鲤用疑惑的眼神看向李长安。
“没事。”李长安摇了摇头,刚才心中微微一悸,应该是错觉。
“也许不是错觉呢。”段红鲤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目光不动声色朝人群中瞥了一眼。
越小玉低头透过人群缝隙,恰巧与段红鲤目光一对,小嘴一张,险些轻呼出声。
好在段红鲤目光只是一掠而过。
越小玉轻轻拍着胸口,松了口气。
“好在她不认得我。”
旋即她眼神一黯,出山不就是想再见他一面么?好不容易再见到他,为什么要躲呢?
…………
在牙行租到一间小院后,与段红鲤向城南走去,路上,李长安便听段红鲤说起玄京城中近况,不由惊讶道:
“你说玄京城中的镇北王和道门有接触?”
“不光镇北王,坐镇西岐东疆的那位王侯也不老实,不然你以为五年前淮安城中那件事中道门怎能轻易就夺取了一县的龙气,而现在玄京城里这些道门的修行人是怎么大摇大摆过的龙关?”段红鲤淡淡道:“西岐可不是你以为的那么稳固。”
“原来如此……”李长安喃喃道,一下出了神。
段红鲤轻咦一声,问道:“你好像不太高兴?你也是修行人,怎么像是替敌人担忧起来了?”
李长安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道门反攻西岐是为了什么。”
众所周知道门想要重返西岐是为了一雪前耻,重回故地再续道统,但那些道门高层的想法果真仅仅是这样么?
说话间,二人路过街边,李长安忽然顿足,看向不远处一株新发的桃树,桃树下有间小庙,此时正有一人来到庙前,拜了两拜。将一卷写满小字的黄纸恭敬放进铜盆里烧了。
“在西岐见到这个很惊讶吧。”
段红鲤也随着他停下,远远看着那铜盆中燃烧的经纸:“你看那经文书写的,是几百年前太乙净土宗的传承的法门,百姓虽身无法力,也能求个平安。”
李长安摇了摇头:“我只是没想到,怎么玄京城里会有道门遗留的传统?”
段红鲤解释道:“虽说五百年前大承国就将道门驱出西岐,但百姓的香火信仰还在,有些治理地方的官员心软些的,对这些无伤大雅的举动倒并未赶尽杀绝,反正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李长安道:“若各退一步,道门与皇权能共存,也就没这么多纷争了。”
段红鲤像是听见孩童的天真愿望般笑了笑:“是啊,他们怎么就这么傻呢。”
“算了,不管他们。”李长安看着她轻声道:“当下有你在就好。”
这日,二人将院中锅碗瓢盆、柴米油盐、床褥衣物都置办了新的,玄京城虽逊色玉京许多,却也是当世不多见的繁华之地,李长安走南闯北有过一阵时日了,但身边有人陪伴时,眼中景色又更鲜亮了三分。
入夜后,他躺在床褥上,新打的棉被温暖干燥的气味透过被套淡淡的散入鼻腔,李长安回想着和段红鲤走街串巷的这一日,心道,原来她吃冰糖葫芦时嘴角也会被染红。
本来修行到他如今的地步已不需要睡眠,此刻听着隔壁传来的呼吸声,均匀而轻微,奔波许久的疲累好似终于一齐涌现,浓浓睡意袭来,他合上了眼皮。
吱呀
段红鲤轻轻推开窗户,月光映在她脸上,漾着水般的光泽。
小院里连虫鸣都没有,四下幽寂无声,而墙头斜坐着的一个白衣人,身上仿佛凝聚了所有的月光。
段红鲤叹了一声:“又见面了,你真是……阴魂不散。”
白忘机看着她双眼:“当初在葬剑池边,他血中玄黎残留的气息引你化形,若说那时你和他在一起是机缘巧合,但现在你来找他又是为什么?”
“这就不劳阁下关心了。”段红鲤关上窗,像是不愿再看白忘机一眼。
待关窗转身时,白忘机不知何时又坐到了桌边:“看来你真的想帮他?不管他如何选择?”
段红鲤道:“难道你不知道妖族行事向来全凭一己喜好?”
白忘机叹了一声。
“妖这一字,还不配落到掌劫使的身上。”
段红鲤道:“我只是葬剑池中一尾红鲤罢了,若真有那么大来历,你还敢擅闯我闺房么?”
白忘机直接无视了她的辩驳,淡淡道:“而今他已经知道掌劫使与七国器的渊源,若他这次来玄京是想再度封存逃脱七缺剑镇压的碧荒,你还想帮他?”
段红鲤沉默不语。
白忘机忽然轻笑一声:“这也有趣,你若帮他,那就是自掘坟墓,原来掌控众生七情的掌劫使也会被七情掌控?我倒想看看,你要怎么演这出戏。”
说罢,他悄无声息消失。
段红鲤看着空空的桌边,又转头看向墙壁,一拂衣袖,墙壁在她眼中变得通透,能直接见到屋中景象。
李长安睡得很死,双眼仍旧闭着,对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
“连被子都不会盖,怎么活到这么大的。”她轻声嘀咕道。
…………
“世间若有善男子……”
越小玉燃起青灯,正冠坐在蒲团上。
师尊回来这一年间,教了她一些往日不曾传授的法门。
常修持此法,可以消灾,消业,祷佑平安。
出山是为了再见他一面,但见了又如何呢?当初她就已表露心迹,也已看出他的心意了,又何必再强求什么。
也许她来见他,并非想看到他对她的心意有所改变,只是见到他,知道他平安就好。
铺开卷轴,抬腕执笔,饱蘸朱砂,她轻声念诵。
“世间若有善男子,或有年灾月厄、游城赤鼠之厄、天罗地网之厄、命穷算尽之厄、疾病缠绵之厄、落水波涛之厄、虎狼阮蛇之厄、水火盗贼、刀兵生产之厄、山林树木社稷之厄、土石桥梁之厄、毒药咒诅之厄。惟愿今对玉皇天尊、大道真圣忏悔,解禳、度脱身中灾厄。“
“一一解散,勿为留难。”
静室中,青灯灯花偶然间噼啪炸响,唯有笔毫触纸的沙沙声与女子温柔的低吟接连不断。
“敕诸天神王,并降圣力道力,承斯经力恩力,卫护弟子。受持念诵此经以后,解禳阳九百六之灾,三衰八难、九横五苦之厄。”
“如求如愿,所履平安,出入行藏,所求利益,所愿遂心。”
写罢搁笔,越小玉闭目,脑海中,白日见到的那道身影愈发清晰起来,再度想起和他同行的红裙女人,她心中反而不再隐隐作痛了。
如求如愿,所履平安,出入行藏,所求利益,所愿遂心。
第二百三十二章、天下第一
“你听说了没?双烟。”
二楼临街的茶座上,司马承舟已长开了身子骨,出落成了俊秀少年。
他神神秘秘对身边的少女道“咱们道门虽然来了许多人,但据说执掌国器的狱族之主只见十个人,其他人都要白来一趟了。”
束着逍遥巾的少女道姑把布裹的长剑往桌上一放,淡淡道:“要不是师门之命让我来历练,谁稀罕见谁还说不定呢。”
她话音刚落,旁边不远处有个青年人冷笑一声,撇头朝这边喊道:“这话就说错了。”
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走近,说道:“当初道门为何要争潜龙,还不是想要匡扶明主定鼎江山,好有从龙之功。但如今狱族重出雪山,执掌了一尊国器,接连攻下北疆九郡,声势比当初所谓的潜龙更胜十倍,这样的人物,当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见到的。”
他身边有人附和道:“哪家宗门若得到狱族之主青眼相加,若日后狱族当真定鼎天下,便会成为国教,届时香火遍布天下,甚至能成就比九大圣地还长久的道统”
“不错,如今狱族崛起雪山之中,虽然声势无两,但正逢上西岐道统空虚,我们来辅佐狱王并非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这样的机缘千年难遇,若不抓住,那真是愧对宗中祖师爷了。”青年对居双烟笑了笑,“所以说双烟道友,话可不要说得太满,虽说无知者无畏,但难免闹出笑话,丢了修行人的脸面。”
这人语气带笑,话却刺耳,居双烟瞥了他一眼,这人是浮玉宗羽清,算是同辈中较出色的弟子,而今已是种道境修为。
居双烟没说话,司马承舟冷笑一声,嘲讽道:“道门代行天道,人皇执掌人道,这规矩古已有之,二者并无高下主从之分。我辈修行人虽然离不开财侣法地,但也要超脱世俗,怎么好端端的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却功利心这么重,且不说狱王看不看得上你这等人物,纵使给你为他效力的机会,你也只能当个走狗罢了。”
羽清皱了皱眉,一双眼睛瞥向司马承舟,然后故作惊讶道:“我说看着眼熟,原来是炼心宗声名远播的天才司马承舟!但我似乎听说几年前你修行时出了岔子,本命被破,到如今修为不升反降,竟连蕴灵这一步都迟迟没能迈出,怎么没躲在宗门里修行,竟跑到这来凑热闹?”
羽清话说完后,司马承舟脸色微微一白,却没辩驳,冷冷道:“管好你自己吧!”
居双烟眉头轻蹙,看向司马承舟:“他说的是真的?”
心道:“难怪这小子近几年没来烦我,原来是出了这种事,但炼心宗功法最重心境修炼,他又有师门长辈护道,怎么会出岔子?”
羽清勾起嘴角,抢道:“自然是真的。”
五年前,南宁王成为王储,两年前顺利登上越王之位,掌控了越地大小二百一十二郡县,对于此前支持敌手的浮玉宗,当然是暗中处处受到排挤打压。
因此,开设在人间的产业和人脉名望损伤巨大,从原本的青州第一大宗地位猛降至第六宗门,这一切,都拜帮助南宁王成为王储的李长安所赐。
连带着与李长安相识之人也被浮玉宗弟子恨上了,于是羽清此刻见到了司马承舟与居双烟,忍不住便站出来要羞辱一番。
看着司马承舟在自己的讥诮嘲讽下无可辩驳,羽清心中念头果然通达了许多。
居双烟冷冷瞥了他一眼:“浮玉宗就这么教导弟子的,道理辩不过就揭人伤疤?”
羽清道:“口气不小,我说的哪句道理是错的?”
居双烟正色道:“你还未见到狱王,就已露谄媚之色,当然是错了。”
羽清耸肩谑笑道:“真是个有骨气的小姑娘,难怪青玄门要派你出来历练。狱王手握七国器之一,带着一帮散兵游勇攻下大承国数郡,做到了道门五百年都做不到的事,我对这样的人物心生敬意何错之有?再说若真有机会得到狱王青眼相加,日后能广传宗中香火,纵使身死也值了。”
居双烟摇了摇头,按着桌上布条包裹的长剑,淡淡道:“宗门香火能遍布天下又如何,我只修今生,不修来世,我要做的是天下第一剑修。我心只诚于剑,你要追名逐利,那是你的道,何必那样轻贱地拿出来吆喝叫卖。”
羽清面色铁青,冷声道:“本就知道你是自负之人,原来还小看你了!天下第一剑修?呵,这样的空口白话,谁不会说?”
居双烟道:“现在说来是空口白话,日后待我战胜了当今的天下第一剑后,就成真了。”
羽清被她不容置疑的淡然态度弄得一怔,一时间竟接不上话,顿了一会,尴尬甩下一句那我便拭目以待,拂袖而去。
羽清一走,居双烟盯着司马承舟,无奈叹了口气:“说吧。”
“说什么?”俊秀少年装傻充愣。
“要我逼你说不成?”居双烟一瞪眼,“你的修为怎么回事?”
司马承舟一缩头,讪讪笑道:“原来是这事……就如他所说,我修行出岔子啦。”
居双烟狐疑看着他遮遮掩掩,哼了一声,拿了剑起身就走,司马承舟哎一声,叹道:“本命是我自己散去的。”
“你疯了?”居双烟一愣,司马承舟天生具有本命玄元重水,灵性非凡,又极契合炼心宗功法,素来被师门长辈寄予厚望,他竟自行散去本命,呼延老道知道消息时,纵使脾气再好也得雷霆震怒了。
“为什么?”
“咳,我以为剑法更适合我,便想找柄灵剑化为本命……”
“你要学剑?”居双烟睁大眼睛,上下打量着司马承舟,随后喃喃道:“许是修炼时心智失常了,唉。”
司马承舟还是头回见她为自己叹气,不由心中暗喜:“这,这还不是因为你?”
“为我?”居双烟一怔。
司马承舟吞吞吐吐道:“当初你说你要做天下第一剑修,完成此事前,不会分心做其他事……”
居双烟想了想,当初司马承舟“用财侣法地侣排第二,双烟你可不能少了道侣啊,你看小道怎么样”这里有骚扰她时,她好像说过,自己战胜天下第一剑修前,不会找道侣。
“我的确说过。”
司马承舟满脸兴奋:“我寻思等你打败天下第一剑修自己成为天下第一会不会太慢了,便想,干脆我去做天下第一,到时候让你打败,把天下第一让给你……”
第三百三十三章、街头邀战
荒唐,居双烟揉了揉太阳穴,叹道:“你是不是傻。不光剑道,修行终归要专与诚,你投身剑道的目的……目的不纯,要是能成为天下第一,我就把名字倒着写。再说了,你恐怕连当今天下第一剑客是谁都不知道。”
司马承舟道:“不就是青州的那位剑圣前辈么,似乎这次他也来了玄京城。”
居双烟哼了一声,给了他一个“你知道又怎样”的眼神。
这时,楼外的长街上忽然有人朗声大喝。
“长青门支吾华在此,阁下可敢应战?”
一个长衫年轻人执剑抱拳站在街中,路上行人呼啦走到一边,为他留出一大片空地,空地对面是一个蒙着面纱的女人。
修行人之间邀战切磋倒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这事发生在光天化日下的西岐城池中,就显得有些太过嚣张了。不过,这片长街其实已是处于玄京内城,这内城防守严密,半只苍蝇都难飞进来,可谓镇北王一人的小天地,他吩咐下来让内城中人不得干扰修行人的行动,这番景象也就理所当然了。
茶楼上,居双烟看着街上的二人道:“都说狱王会面见修行人,但到如今要见谁也没个准信,也不知谁传出谣言,说让咱们互相比斗,最后胜出的就能去见狱王。又有人说狱王要见的人早已定好,就是圣地派来的那几个道种,寻常人等想要取而代之,就必须战胜那几个道种其中之一……”
说着,她目光扫过那个自称长青们支吾华的年轻人,又落在那个蒙面纱的女人身上,忽然轻咦一声。
“这人有些眼熟……”
“是沈绫,当年的九大道种之一。”司马承舟道:“五年前咱们见过她。”
“哟呵,观察挺细致,蒙着面纱都能瞧出来。”居双烟冷笑一声。
“蒙面纱的女人我就见过她一个,这才认出来的。”司马承舟莫名心虚道。
说话间,街上对峙的长青们支吾华朗声道:“既然沈仙子不说话,那在下就不客气了!”
说着一拍剑匣,一道寒光从鞘中乍然射出,惊鸿般冲向天际,竟倏忽没入白云中,不见踪影。
玄京内城中的人非富即贵,极少有没见过世面的,但身在西岐,又有几个见识过道术神庙,当下哗然震惊,正在这时,白光再现,已一化为九,从天而降,坠向站定不动的沈绫。九道剑光还不住变换位置,封锁了她所有退路。
“这人是种道圆满。”居双烟神色一凝,“若没服过驻颜药物的话,看模样应该不到三十岁,只要潜心修行,晋入元始只是时间问题。看来,这次咱们东荒过来了不少高手。”
支吾华站在原地,见对面的沈绫也是神色凝重,不由松了口气。
长青门并不是大派,这一辈弟子属他修为最精深,加上师父师叔们要么闭关,要么年迈,要么要坐镇宗中,这争从龙之功的重任,就落到了他身上。本来听闻狱王面见的几人已经内定的消息时,他心中已凉了一半,但这些时日暗中打听,却发现这几位道种之中,沈绫修为最弱,似乎是唯一没有突破种道境晋入元始的人。
眼下硬着头皮邀战她,看她反应,自己是赌对了。
沈绫五指一抓,一绕,似乎有无数根看不见的丝线缠搅,将九道剑光搅得支离破碎。又一挥手,嗤啦两声,支吾华只觉只觉裤裆一凉,低头看去,裤腿像被看不见的利刃斩断一般,齐根落下。
茶楼上居双烟摇了摇头:“一剑化九,看似厉害,其实华而不实,不光分散了锐气,还慢,拿来打打庸手还差不多,原来是个草包。”
支吾华脸臊得通红。
“在下技不如人,多谢沈仙子手下留情!”
说着便钻进人群,夺路而逃。
沈绫瞥他一眼,转身欲走,却没想人群中又有人走出,将她拦住。
本来就有许多人想拿她作为突破口,只是她毕竟是道种,众人又不知传言真假,这才犹豫不决,支吾华这一试,虽然惨败,却也暴露了沈绫修为的确只有种道圆满的事实。
“在下峨空门赵相如,斗胆像沈仙子讨教几招!”
拦住沈绫的人缓缓说道。
沈绫静静看着他道:“我虽不好杀,但若心情不好,可就说不准了。”
赵相如笑了笑激将道:“能死在美人的身下也不枉活这辈子。”
沈绫漠然不语,抢先出手,只是手指轻轻一旋,一绕,赵相如下嘴唇蓦地从中翻开,像被用剑割裂了一般,他痛叫一声,手指一掐,想要使用道法,沈绫微微一笑,那几根手指也齐根而落。
赵相如嘶嘶倒吸凉气,跌跌撞撞夺路而逃,沈绫扫视人群,微笑道:“可还有来来的?若有麻烦趁早解决,过时不候。”
鸦雀无声。
兴许是因为她仅露出的双眼就十分美丽,身形又窈窕,与出手的狠辣无情反差太大,一时间竟没人说话。
就在四下寂静无声的当口,忽然有人道:“原来是三千烦恼丝,想不到竟有人练这功法,可惜你被破了功,不能突破元始境不说,一身实力还只能发挥出五成。”
说话间,一个身高九尺、背着一个巨大的八卦紫铜葫芦的昂藏大汉走到沈绫面前,对她呲牙一笑:“本来不想打女人,但无奈我想见狱王,若有得罪,请多担待些。不过我劝你趁早认输,毕竟我比你高一大境界。”
沈绫听到大汉说自己已经破功时就面色微微一变,听到最后,更是眉头紧锁,这大汉竟有元始境的修为。
“大话谁不会讲?”沈绫冷冷道,心念一动,漫天情丝织成罗网向着那人缠搅过去。
那人摇头道:“太散,太散,这样怎么伤得了我?”
情丝割过他的身躯,将他衣物割得支离破碎,露出健硕的身躯,却毫发无伤。
他一步步向沈绫走过去,欣赏着她的表情,笑呵呵道:“这下你该心服口服了,美人。”
沈绫眼睁睁看着那人走过来,想要躲开,却被莫名的压力束缚着动弹不得,一时间面色苍白。
茶楼上,居双烟愤愤道:“众目睽睽之下,用车轮战来对付一人,好厚的脸皮!”
“技不如人,自该认输!”不远处的羽清抓到话头,奚落笑道:“这么好打抱不平,女侠怎么不拔剑相助?”
“不需你说!”居双烟横他一眼,抄起剑就跃出窗口,司马承舟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哎了一声,居双烟已闪身来到那人与沈绫的中间。
当年的小道姑如今已亭亭玉立,英气十足,朗声道:“插手他人切磋虽然不齿,但阁下要打就打,这样当街羞辱一个女人,我看不过去,特来讨教几招!”
那人一怔,大笑道:“好好好,来得好!”
居双烟一抖剑鞘,长剑乍然飞出,碧光一闪,竟化作米粒大小的一点流光。
殷!
剑吟大作!
听者闻声,只觉四面八方都是飞射而来的剑尖,悚然后退。
“有点意思。”那昂藏大汉目光一凝,仍旧不动,等着居双烟出招。
居双烟早知自己实力与他差距过大,但没想对方修为如此精深,一咬牙,并指如剑向前指去,哗!犹如千重浪涛迭起,一线流光直射那人眉心,紧随其后的是无穷无尽的碧浪。
汉子眉头一挑,终于躲避,仍被一剑在脸上划出一道血线,他面色略沉:“小看你了,竟能伤到我。”
身为元始境修行人,被一种道所伤,只怕消息传回去后,凌霄道宫的同辈弟子少不了一番嘲笑。
冷哼一声,他取下背后八卦紫铜葫芦,对着居双烟悍然砸去,居双烟只觉如有泰山当头砸下,连忙回剑一挡,铛!整个人被打飞三丈,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双烟!”
二人交手两招,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司马承舟才刚来得及跑到居双烟身边扶起她,随后怒视那昂藏大汉,想要动手。
这时候,一人突然来到居双烟身边,看着她手中剑鞘,轻咦一声。
“是青玄子的镂霜剑?想不到多年以后再见,竟然落到了一个小女孩手里。”
这人是个中年男子,一身宝蓝色长衫,留着长须。
居双烟一怔。
中年男子对她笑了笑,说道:“当年老夫年少轻狂,听说青玄子有柄宝剑是松针开启了灵智所化,神妙非常。当时我虽已有了本命剑器,但嗜好收集天下宝剑,于是和他邀斗在映日湖边,结果战了个平手,他那两招‘听松’与‘万壑’我至今印象极深,不过,你使出来似乎有些不对。”
居双烟心中一个激灵,祖师青玄子已仙逝三百余年,眼前这中年男子层与祖师交手,会是什么身份?自己所学的青玄剑法是师门正统,连当今宗主都说没练错,怎么到他口中,却有谬误?
然而她还没回过神来,中年男子招了招手,她手中归鞘的镂霜剑化作针般碧光,竟飞入他掌中,十分温顺,他点了点头,碧光又化作长剑,执在手中,对她说道:“看好,听松、万壑二招,是这么使的。”
第二百三十四、听松万壑
中年男人将剑身端至眼前,屈指轻轻一弹。
叮一声,清脆悦耳,剑身轻颤。
而后,手腕一转,刺,挑,收剑,把剑递还给居双烟,说道:“看懂了么?”
中年男人使剑时,本来众人都屏息看着,以为有隐世高人出手了,哪知这两下却平平无奇,还没方才那几人出手有看头,登时哗然。
“原来是在故弄玄虚!”
“说什么教人家小姑娘使剑,这两剑比刚才小姑娘那两剑还差远了呢。”
但众人议论纷纷,居双烟却一脸震惊,接过镂霜剑时,眼睛仍盯在中年男人脸上猛瞧,似乎一定要瞧出他的身份来。
中年男人方才两剑并未运用真元,故没什么威力,旁人瞧不出门道,居双烟心里却门清。
“听松”是极罕见的音攻剑招,直接攻人心神,可使人畏惧退避。方才镂霜剑被中年男人一弹之下,所发出的声音比她少了那刻意强加的杀伐之意,纯粹空灵,返归自然,虽然只是毫厘之差,但意境已高了一层,达到了看山水仍是山水的地步。
再说那招“万壑”,师父教她的是重势而不重剑招本身,以剑势浩大,连绵不绝为上,她练到了师父所说的地步,果然在同辈之中几无敌手。但中年男人使出来,却化浩大为凝实,一刺一挑重若千钧。
“多谢前辈指教。”看出对方并无暴露身份的意思,居双烟对中年男人深深一鞠躬,转身剑指那背着巨大八卦紫铜葫芦的昂藏大汉道:“兀那葫芦,敢再跟我过手么?”
被一小姑娘在众人面前称作葫芦,大汉显然不太愉快,但他不像议论纷纷的众人那般眼拙,早看出中年男人不凡,忌惮地看了他一眼,而后闷声道:“再来,你就没这么轻易能脱身了。”
言下之意,是刚才自己手下留情了。
居双烟哼了一声,也不管大汉的反应,挺剑而上。
这回出剑,帮沈绫解围的心思还在其次,更多是迫不及待想试剑了。
虽然心知自己不敌对方,但神秘前辈就在身后,那大葫芦哪敢造次?居双烟心中也是有恃无恐,当下运起真元,镂霜剑化作松针之形,咻!
碧色流光倏忽射出,剑吟大作。
闻声者只是被剑吟余波掠及,便头晕目眩,大汉这回也略微侧了一步,避其锋芒,但还是一脸轻蔑,一副懒得还手的模样。
居双烟清叱一声,剑光消逝,化作碧涛,向着大汉周身席卷而去,大汉仍旧巍然不动。
这时,边上的中年男人又道:“他练的是凌霄道宫的大周天藏神法,将神魂分散,于周身三百六十大窍中观想出三百六十神灵,不过如今他连一重都没练成,神魂露于体外,最是脆弱,最怕攻人神魂的招式,方才你那招听松其实已经伤到他。”
居双烟心下一凛,见那“大葫芦”也面色一白,当下知道此言非虚。
“好啊!还以为你真能硬生生受我剑招,原来是欲盖弥彰。”
边上司马承舟点头煞有介事符合道:“这大葫芦,看着粗犷,其实狡猾的很。”
殊不知那汉子心中也是无奈。
本来想柿子挑软的捏,拿道种中最弱的沈绫开刀,没想半路蹦出个居双烟,居双烟也就罢了,主要那神秘的中年男人,能一语道破他修炼的法门,而且毫不忌惮凌霄道宫。不论这人是什么身份,总归是他惹不起的。
“胡鹰!你惹事在先,还不收手道歉?”
忽有声音传来,一耄耋老者走到昂藏大汉身边,昂藏大汉对他施了一礼,低低喊了声“若怀师祖”。
若怀真人对中年男人笑了笑:“门下弟子管教无方,见笑了。”
中年男人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若怀真人又道:“不过年轻人难免骄狂,打斗切磋是常有的事,我也不好管太多。于兄,素来听闻你的大名,今日还是头回见到真人,可否赏脸去茶楼小座一会?”
居双烟听到若怀真人称中年男人为于兄,登时脑中灵光一现,突然想到,与青玄门祖师有旧,又姓于的,可不就是青州剑圣于承一么?
昂藏大汉胡鹰听出了师祖的维护,兼有暗讽于承一插手后辈切磋的意思,心头略微畅快了些。
这时,于承一笑了笑道:“怪我,见到故人佩剑,一时手痒,没忍住试了两下。喝茶就不必了,我好酒不好茶。”他向着人群外走去,对居双烟说了句:“你不是他对手,收手吧。”
长街西侧,卖酒的“桂花坊”布幡下。
红裙女子远远看着这一幕,对身边将面目隐藏在斗笠下的青年道:“原来来玄京的两个神墟是青州剑圣于承一和凌霄道宫三法长老之一的若怀,这下可有看头了。”
“怎么说?”
“若怀的来意自然是代表凌霄道宫,想扶持狱王,好让凌霄道宫成为日后的从龙国教,巩固圣地道统。但偏偏于承一来了,他如今正处在神墟第三境,要再进一步,光凭自身不行,必须体悟至纯剑意。但当年大罗洞天覆灭后,杀劫双剑都被封镇,当今天下至强至纯之剑,只剩九国器之一的七缺剑。他的目的是为得七缺剑而来,和凌霄道宫正好相反。”
“原来如此。”
红裙女子饶有兴致道:“你若也想打七缺剑的主意可要小心了,于承一神墟第三境的修为,放眼天下都是佼佼者,但你区区元始境,连神墟天堑的边都没摸到,想以一己之力对抗这些如狼似虎的修行人……咦,又打起来了!这凌霄道宫的胡鹰还真是大脸,看出那沈绫被破了功法,铁了心要拿她开刀。你怎么不说话?”
“你认输吧。”胡鹰走到沈绫面前,居高临下道:“我是堂堂正正击败你,纵使日后清墟福地的前辈知道了,也不能多说什么,你何必再强撑?”
沈绫银牙紧咬,心中暗叹:“李长安啊李长安,若非破了我的三千烦恼丝,我怎会落得如此境地。”
第三百三十五章、断情
“我道是谁,这不是沈仙子么。”
突然有人轻笑一声。
沈绫听着声音熟悉,回头一看,说话的人在这寒冷的天气中穿着水袖,打扮妖娆。
正是花神宗门人,她往日的同门。
宗门弟子能被选入圣地,原来的同门本该与有荣焉,可沈绫在花神宗中本就没什么人缘,昔日同门来攀附她的少,见她过得不如意,背地奚落她的倒不少。
眼下竟是当着面就冷嘲热讽了。
沈绫冷冷看了她一眼,那同门也知道沈绫再如何落魄,终究是圣地门人,不是自己能奚落的,但心中仍忍不住嘀咕:“自己在圣地里混得不如意,也只敢向着我耀武扬威了。”
“嗯,你还在等什么?”
胡鹰向前一步,粗重的呼吸直接打在沈绫脸上:“仗着是女人不认输?这倒是真让我难办了。那好,就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女人,若你真……”
“呵,既然你这么想见狱王,这信物给你又何妨。”
沈绫冷笑一声,从腰间取下一枚香包,扔给胡鹰,胡鹰一怔接住,没想到沈绫之前还抵死顽抗,眼下却这么轻易放手,待将香包抓入手中,却发现真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香包,狱王怎会用这种东西当信物,当下心中一凛,知道中计,反手就抓她脖颈,孰料手一动,皮肤就寸寸皲裂。
“贱人!”胡鹰怒喝一声,身后铜葫芦乍然飞起,喷出一线火舌,火舌过处空气扭曲,灼热的气息将一丈方圆内的寒气的尽数驱逐,滋!
火焰过处,半空中密布的罗网般的根根细线凸显出影子,让人头皮发麻,当真寸寸都是杀机。
沈绫见着火焰迎面扑来,面色反而变得坦然,眸光中一闪而过的,竟是死志。
三千烦恼丝霸道非常,但一旦被破功,就也如被情丝控制的那些男人一般,终生不得翻身。她的道途已断,突破不了元始境,这一生寿元也就在两百岁上下,虽然她精通驻颜之术,但过不了数十年也会朱颜老去……
但让她心存死志的并非容颜,还是因为功法被破,她便受制于人。要强如她,宿命被拿捏在别人手中,还不如一死了之。
这一瞬光阴仿佛停滞了,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闪过,第一个死在她手下的男人,她的父亲,那一个个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的人……她并不后悔,最终,画面定格在李长安的身影上。
她耳中突然听到一声轻叹。
脑海中的画面竟与眼前的景象重合了,一个戴斗笠的青年人不知何时站到了她面前,铜葫芦中喷出的烈火射到他身前便激散开来,四处飘飞。
火焰中,他巍然不动,低声道:“借你情丝一用。”
沈绫一怔,情丝是三千烦恼丝中秘法炼化,非虚非实,寻常人莫说借用,就算触及都是非死即伤,或者被迷乱心志。然而她下一刻,青年人伸出食指中指,往半空中一捻。
一根情丝被他轻而易举摘下来。
“你是谁?”
胡鹰见来人轻而易举挡下他本命真火,心中暗暗惊讶,知道来的不是善茬,没再轻举妄动,沉下脸道:“阁下难道不知道插手他人切磋乃是大忌?”
青年人淡淡道:“你放心,我没想插手。”
胡鹰一挑眉:“那阁下这是?”
青年人道:“稍等一下就好。”
说着,又伸手在半空中虚握,像是在拿捏这什么。
胡鹰被他旁若无人的样子弄得心中着恼,他乃圣地门人,行走天下之时,就连一宗之主都得以礼相待,这青年人不过挡下了他随手的一招,就敢在这故弄玄虚。
“那就让我看看,你的本事有没有你的胆子这么大。”
胡鹰手掌连动,残影闪过,连结出数十道手影,那葫芦滴溜溜一转,数道火蛇瞬息间纵横交织,拧成一股,竟如鞭子一般,啪!甩向李长安脖颈。
这一鞭仿佛空气都被抽裂,街边站得近些的人,连眉毛都被烤焦,散发出难闻的怪味。
青年却低声道:“若你能将真火尽数凝聚到这一鞭中,让旁人感觉不到热力,我要挡下来还得废几分功夫。”
胡鹰闻言心中大诧,他的破绽自己知道也罢,对方竟然也能看出来,显然境界已高于他了,一时间真元一滞。正这时,只见青年举手向下一划,像是捻着一束看不见的丝线般。
在沈绫眼中,便是漫天情丝都被他手中几根情丝带动,虽是丝线,却分明是用的刀招,简单一劈,不光那道火鞭消弭无踪,连四周的热力都被瞬间驱散,冷风呼啦就灌了进来。
胡鹰浑身一凉,连退五步,只见青年已收了手,向人群中走去,只是几个错步,就不见了踪影,心中暗道:“好高明的身法。”
嘀嗒。
出神间,一滴鲜血溅落地面,胡鹰下意识摸了摸额头,嘶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方才交手的一瞬,他浑身其他地方毫发无伤,眉心出却被割开一道细细的口子。
这伤势自然不算什么,但谁都知道,只要刚才那青年愿意,那一招已可以取他性命。
胡鹰怔怔望着青年消失的方向,攥紧拳头,低声道:“用线成刀,真是好刀法,若你用的是真的刀,我现在已被分尸了。年轻一代中用刀的高手,凌霄道宫中没有,临近的圣地中有几个,但绝对都不如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看向沈绫,胡鹰咬了咬牙,冷冷道:“你这娘们好福气,不过切磋而已,却三番两次有人跳出来帮你,刚才那个也是你骈头?”
然而面对胡鹰的嘲讽,沈绫却默然不语。
刚才那一刻,青年的一刀看似斩的是胡鹰,她却知道不是。
刚才那一刀过后,她心中一空,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剥夺了,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似痛失所爱。
然而一瞬间过后,她便感知到,挡了她五年的修为壁垒,竟然不攻自破。
这一瞬间,她竟已晋入元始境。
她耳中还残留着刚才他走时传音的话。
“困你修行五年,是我的过错,今日断去情丝牵连,往日你我恩怨也不再计较,就此别过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街边斗法
胡鹰忽然觉得前面站着的沈绫变了模样。
仍是一身水红色衣裳,静静立在街中的她,此时却不再如刚才那样柔弱无助。今天是难得的青天白日,平静无风,她的衣袂却无风自起,微微飘荡起来。
今岁玄京城的冬天特别长,已经过了仲春,百花还未开放,一眨眼,胡鹰却觉得忽如春风吹来,恍惚间,沈绫一步步向他走来,所过之处遍地开花,美得不像话。
“不好!这妖女……”胡鹰心中一惊,狠狠一咬舌尖,剧烈的刺痛让他清醒过来,才发现沈绫已经走到他面前,手指轻轻拂向他的脖颈,就像抚摸情人那样温柔,但将真元运至双目,胡鹰便看见一根比蛛丝更细百倍的细线切向他的喉咙,啵一声,皮肤瞬间就破开一道细口,就像切豆腐般毫无阻碍。
“好手段!”胡鹰倒吸一口凉气,后退三步,心中却有种怪异的感觉,好像恨不得死在她手下才好,连忙掐诀结印,催动本命灵物,但一股真火氤氲到葫芦口,便止步不前。
此时胡鹰只觉沈绫虽然模样未变,但怎么看都是我见犹怜,这样的佳人,莫说自己,别人若伤了她分毫,以死都不足以谢罪。
“不好,我是中了她的情丝之毒,但她的功法早已被破,怎么可能制住我……也好,这样的绝代佳人,我纵使死在她手下也是别人羡慕不来的事,此前我竟然对她不怀好意,真是该死,真是该死……可恶,这情丝之毒真是霸道,我竟控制不了自己的念头!清心若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
心中杂念纷呈,胡鹰赶忙念了一段清心咒,哪还不知道沈绫被破的功法竟再度突破了。
“你竟然突破了元始境!”胡鹰不可置信瞪大眼睛。
人生有九窍,是万物之灵,但人一旦身入红尘,就不可避免被浊气入体,沦为凡胎。于是修行人以本命为媒介,沟通天地,想要体悟自然之道。修行人开辟气海,蕴灵种道,其实都是为了修持本命,一旦突破元始境,修行人和本命则融为一体,才能完全发挥本命的威能。
胡鹰的本命炼的是一口六丁神火,在圣地中并不算翘楚,所以才来玄京谋夺机缘。六丁神火虽然威力非凡,但也是有形有质之物,比起非虚非实,是由情念结成的情丝来说,先天就要低上一层境界。
眼下,沈绫虽是刚突破元始境,胡鹰却只有招架之功,没还手之力。
“托你的福,若非你侮辱我,依他的性子,恐怕不会出手管我。”沈绫语气清冷。
三千烦恼丝不光能乱敌人心神,也会影响自身性格。未突破元始境时,她风情万种,但此刻与情丝合二为一,她反而能跳出局外审视自身。虽说她每炼成一根情丝付出的都的确是真情,但此时看来,那就像一段段没有生死的轮回,一旦情丝炼就,那“上一世”的因果就与她无关。
于是此时,她性情也返璞归真,终于找回了她原本的心性,她不再刻意风情万种,却反而更能让人着迷了。
“他?你说刚才那人,你突破难道与他有关?他是什么人?”胡鹰愕然不已,心神失守间,对沈绫的爱意又不可制止地冒了出来,当即心中暗叹:“难怪连顾长空当年都要自戮双目才能摆脱这妖女,三千烦恼丝这等功法,一旦修到小成,都是夺了天地的造化。”
一咬牙,他一拍葫芦,两道火线射入眼中,兹一声,他双目顿时一片焦黑。
“好狠辣的手段!不愧是圣地门人。”
“听说圣地里有生肌白骨丹,断肢盲目都可以长好。”
“那当年进入圣地的那个道种第一名的顾长空怎么还是瞎子?”
“这你就不懂了,顾长空练的是心剑,修的是太上道,不见红尘反而利于修行。”
见胡鹰竟自己烧了双目,沈绫轻轻一笑,“是学顾长空的么?但当时他戳瞎自己,是抱着此生不再见人间一眼的决心,你却是仗着有生肌丹而有恃无恐,难道你以为我的法门真的这么好破?”
“三言两语就想动摇我的决心?”胡鹰仿佛觉察不到痛苦一般,重重拍打了四下葫芦,每拍一下,葫芦中火焰颜色就转变一次,由赤转黄、由黄转青、由青转紫、由紫转白,最后变成一团拳头大小的白焰。
这法门施展繁琐,火焰还未飞出,沈绫手指轻弹,身前的一方天地仿佛成了天罗地网,一片落叶轻飘飘落下,直至触碰地面后才崩散,原来早被割裂成千百份。正催动火焰的胡鹰闷哼一声,全身飙出鲜血,喉咙更是被割开了半寸。
“切磋而已,你伤他双目,此前的恩怨也算了结了,还不收手!”若怀真人终究不会让门下弟子死在面前。
然而沈绫并不收手,若怀冷哼一声,不见动作,之前说的收手二字竟离口飞出,变成两枚金字,一前一后压向沈绫。
言出法随,这已是神墟三境中造化境的手段。
“之前不知谁说长辈不该插手后辈争斗,怎么自己先食言了。”于承一正啜着一碗茶,呵呵一笑,轻轻一吹,一滴水珠飞出,把收手二字打碎,但仍有片片金光飞散,让沈绫动作顿时一滞,不由自主收回了手。
胡鹰松了口气,心中庆幸,也不管丢不丢脸,便想离开此地,但沈绫心念一动,无数根看不见的细丝缠搅过去,他头顶悬浮的八卦紫铜大葫芦如活物般发出一声哀鸣,像被人攥变了形一般收缩着,不住颤抖,啪!如琉璃破碎之声,下一刻,紫铜葫芦被切成碎块,落地发出一阵叮叮声。
胡鹰心中滴血,这葫芦是他耗尽所有积蓄炼成的法宝,能容纳温养他的本命真火,却被沈绫直接打烂,不由恨得牙痒痒,但恨意一生,就迅速消弭,竟想道不过一个葫芦而已,反正是她,纵使取了我性命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念头一起,胡鹰心知自己再无跟沈绫交手的资格,不敢再多作纠缠,葫芦一破,葫芦肚中的一团火焰显现出来,胡鹰顾不上心疼法宝,张口一吞把火焰吞入中,匆忙喊了声认输,便夺路而逃。
第三百三十七章、无缺之人
“天地玄宗,万本根。上天无路,入地开门。”
李长安背身走出人群,单手掐诀,默念土遁口诀,低诵一声:“遁。”
身体便像水一样没入地面。
他一招击败胡鹰,本来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这一下,就消失在众人眼中。
片刻后,李长安已出现在外城,自己租下的小院中。
“英雄救美感觉如何?”院中藤架下正拨弄着葡萄新芽的段红鲤问道。
“只是了断之前的因果罢了。”李长安看起来有些心事。
“是么。”段红鲤笑笑,“刚才你见到你在悬剑宗的同门了吧,之前你说来玄京城也是为了和他们汇合,怎么没去相认?”
“你认得他们?”李长安一怔,旋即想到,段红鲤便是葬剑池中出来的,认得悬剑宗门人也不奇怪,“暂时先不相认了。”
段红鲤眼神一动,也没多问。
忽然她转头望向院外:“你尾巴没甩掉,有人跟过来了。”
李长安转头看去。
吱呀一声,本就没闩的院门被推开,沈绫走了进来。
“你怎么跟上我的?”
李长安皱了皱眉,之前他已将自己和沈绫之间的因果斩断了,纵使沈绫所修的法门再玄妙,也不该能找到自己。
“你动了我的情丝,留下了气味。”沈绫神色复杂,看着李长安,又看了段红鲤一眼,“放心,我没暴露行踪。”
“你没有来找我的理由。”李长安道。
“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这个给你。”
沈绫手一扬,抛出一物。
李长安一把接过,触手冰凉刺骨,一看,是一面半个巴掌大的腰牌,通体晶莹剔透,在阳光下灼灼生辉,像是寒冰打造,但没丝毫融化的迹象。
“这就是……”
“这就是狱王的信物,你不需要的话,可以送给别人。”沈绫站在门口,也不进院。
“你若不想见狱王,为什么来玄京?”
“既然你已收下,那我走了。”沈绫却不回答,转身就走。
五年前她成为圣地道种,却因法门被破之故,进入圣地之后受到冷落,甚至连普通弟子都不如,这次来玄京,就是想寻找突破的契机,才费劲千辛万苦夺得了这一枚信物,眼下李长安已替她解了枷锁,她也没了再见狱王的必要,毕竟她一人也无法争什么从龙之功。
李长安若有所思,低头看着信物。
“是它的手笔。”
段红鲤远远瞧着李长安手中晶莹剔透的牌子。
“嗯?”
“碧荒,七掌劫使中,掌管‘伤’的掌劫使。这块牌子就是普通的冰雕,但有伤气郁结,就不会化开。”
“它果然出来了。”李长安若有所思,手一抖,冰牌就倏然消失,被他纳入袖中。
“看来你决定好了。”段红鲤幽幽道,“你也对七缺剑起了心思,不过,你却是想用七缺剑将碧荒镇压回去。所以刚才你才不和同门相认,因为他们奉师门之命,是要把七缺剑带去东荒,对么?”
“什么事都瞒不住你。”李长安走向里屋。
“但你可知道七缺剑有多大威力,你可知道碧荒有多厉害,你可知道,就算你拿到了七缺剑,又要怎么镇压它么?”
“你知道?”李长安停下脚步。
他不是没猜测过段红鲤的底细,她怎么对掌劫使的事这么了解?
“零星知道一点。”
“你怎么知道?”
段红鲤静静看着李长安,没一会,李长安轻叹一声:“好吧,我不多问。有什么是能和我说的。”
“七缺剑是人皇之剑。”段红鲤走到院里的石桌边,向李长安招了招手,然后用修长的手指蘸水在桌上边写边念:“君道缺、臣道缺、夫道缺、妇道缺、父道缺、子道缺、礼道缺,凡犯七缺者,在人皇之剑面前都要引颈就戮,若说九国器中杀气最重的,当属八荒刀,但杀人最多的,还是七缺剑,毕竟大承治下子民数以亿计,能不犯七缺者却没多少。”
“君、臣、夫……”李长安将七缺默念几遍。
段红鲤接着说:“人皇心怀天下,纵使犯七缺者也不是非死不可,当初元帝造七缺剑,是取震慑万民之意。但持剑者只要动了杀念,能抵挡一剑之威力的,也只有无缺之人。”
“无缺之人?”
“嗯,无缺之人,无论本心与言行都无缺,这样的人,就算狱王拿七缺剑砍他的脖子,也不会被伤到半根毫毛。”
“这样的人,世上真的存在?”李长安一挑眉毛,他自己虽然没犯下过什么大恶,但心中也偶尔会有邪念冒出来。
“当然存在,但不是你。”段红鲤擦去手上水渍,看着李长安,“你生于西岐,本来是大承国的臣民,又叛入道门,已犯了臣道之缺,抵挡不住一剑。暂且不论自古长存的七掌劫使之一的碧荒就在狱王身边,单论七缺剑,你便破不了,你还决定要对它动手么?”
李长安沉吟良久,攥了攥刀柄,又松开,掌心微凉,冒出丝丝细汗。
“试试吧,不知道能否做到,但总得试试。”他说。
…………
夜色中,大雪纷飞。
像是银河倾泻,大风裹挟着银白色的星屑,落在地面。
狱泷关上窗户,他已厌倦了雪。
寝宫四处放置着冰晶,没有炭盆,没有椒墙,没有地龙,空旷冰冷,因为它喜欢这一切。
狱泷回头看着桌边坐着的,那个面容平凡的男人。
男人脸色苍白,面容平凡,不过二十多岁,眼神却透着无尽的沧桑,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涸的古井。
透过那双眼睛,狱泷看到的是一棵参天巨树,它枝根蔓延的万里之地都是雪域。
“为什么突然现身?”狱泷问道。
“有趣,有趣。”
男人看着狱泷背后,那紧闭的窗户,与窗外的夜色和风雪都不能阻挡他的目光。
“本以为我是最先脱身的,但方才我却察觉到又有一柄国器现身,就在玄京城中?似乎是八荒刀。咦,竟还有……她的残魂也在玄京城,是随八荒刀来的?但八荒刀镇压的是玄黎,怎么会是她?”
第三百三十八章、碧荒
“又有国器出现么?”
狱泷闻言神情一动,看向身边桌上的七缺剑。
身为国器的拥有者,他最清楚国器有多大的能力。
那八荒刀的主人,来玄京城是为了什么?
狱泷出神时,窗外的夜色中远远亮起一盏灯火,片刻间,提灯的人来到寝宫门外。
以他如今的地位,宫人不敢随意扰他睡眠,不过这时候来的人是他的堂叔狱离。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狱泷点了点头,门侍打开宫门。
狱离带着一身风雪走进来,说话时吐出重重的霜气,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寝宫里还有碧荒在那坐着。
“东荒道门的人已经到了玄京城,镇北王派人捎来话,说……你该去玄京城见一见他们了。”
“好。”狱泷毫不犹豫点头,“帮我安排行程,两日后就动身。”
“你真要去?”狱离欲言又止。
自从获得七缺剑后,狱离拥有了神明般的伟力,带领着狱族战无不克。走出了大雪山。但他所到之处,都化为了冰天雪地,说起来,其实狱族至今还未踏出雪域一步。
或许因为作为狱泷的堂叔,狱离对狱泷并不像其他狱族人敬畏,所以他敢于猜测,狱泷是不是无法走出雪域。
“当然要去。”狱泷点点头。
“可……”
“你是怕我走出雪域,会被人暗算?”狱泷平静道,看了一眼宫殿角落,“这担心不无道理,可……我总不能一直靠它。”
狱离顺着狱泷的目光望去,那清冷的水晶桌边空无一人,可他隐隐察觉,那里坐着一个他不可触及的存在。
“它……是谁?”狱离低声道。
狱泷笑了笑,没回答。
“堂叔,你知道我自小有个愿望,就是想走出大雪山。后来我又想,要带着整个狱族走出雪山、”
“现在你已攻占北琉府、新封府、开平郡等九郡,这愿望早已达成。”
“不,我们虽然走出了雪山,但走出雪山……不是狱族的功劳,我们靠的不是自己。何况,我们走出雪山,却仍在雪域里,这又有什么区别。”狱泷叹了一声。
说话时,他并未顾忌到寝宫中的碧荒。
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如何躲避,自己的念头一定瞒不过它。
一出雪山,就接连攻下九郡,可如今狱泷心中并没有愿望成真的满足,只有深深的空虚。
因为这胜利并非由他自己达成,而是镇北王的放纵,与碧荒的帮助促成的,他纵使掌控着七缺剑,却感觉自己是个棋子。
“若到了玄京城,你的安危如何保证。”狱离不知道如何相劝,叹道,“你走出雪域,难保镇北王不会对国器起心思。”
“他的心思早已很明显了。”狱泷冷笑道,“你以为,他将整整九郡拱手让给我们,真是存的好心。那你不妨想想,这些日子我吩咐下去的命令,十个里面,可有一个是被下面的人好好执行了的?”
狱离一怔。
狱泷道:“我狱族人口原本不过数万,就算收拢分布在各处的旧部,也不过数十万而已,但如今号称‘归顺’狱族的郡军,就数以百万计,你以为,如今所谓的狱族,还是原来那个狱族么?我号称狱王,但为王者身不由己,我的意志也不能背离整个狱族的意志,如今的狱族,意志却是那数百万本属于镇北王的郡军来左右的。”
狱离背后渐渐冒出冷汗。
那些郡军降后,起初有人提议要尽数坑杀,但随着狱族所向披靡,他们的傲气也日益高涨,到后来,凡是投降的都纳归麾下,只打乱了编制,并没考虑他们敢谋反。
甚至于偶尔发现,那些郡军似乎跟镇北王还保持着联系,他们也没放在心上。
但如今看来,原来镇北王打的是这个主意,兵不血刃,就把掌控国器的狱泷变成了他手下的一员大将。
“他当然想要我手中的国器,但他也知道,能让国器认主者,千万人中也难找出一个。他于是不强抢我的国器,反而和我交好,但却用手下人的意志来左右我,兵不血刃,把我变成他的傀儡。”
狱泷提起七缺剑,缓缓抚摸着剑身,“所以,我必须要见东荒道门的人,且不论道门归顺我是否出于真心,但至少,要让他们跟我麾下原属于镇北王的兵力能够制衡。”
“我知道了。”
狱离低下头,彻底放下了叔侄的身份。此刻在他心中,狱泷便是能真正决定狱族兴衰的领袖。
狱离走后,狱泷才看向寝宫角落的碧荒。
“我帮你这么多,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摆脱我。人真是无情。”碧荒叹了一声。
狱泷平静道:“放心,既然我答应了,不再让七缺剑能威胁到你,就一定不会食言。不过你无非是忌惮七缺剑,杀不了我,要不然你早就杀我夺剑了,你我之间又哪有情义可谈。对了,你说你是掌劫使中掌‘伤’之使,但自从你从七缺剑的镇压下逃出,我却没见你降下过伤劫?”
碧荒淡淡道:“你误会了,七掌劫使只是以众生的七种情念为食,只有自然催生的情念,对我们来说才是美味,我并不会主动去做出什么。至于劫数……为时尚早,要等我吃饱了再说。”
“你何时能吃饱?”狱泷又想起梦中的参天巨树。
“待北疆尽数冰封,众生万物凋亡之伤,大概能让我半饱。”碧荒若有所思。
“为时尚早么……”狱泷眼神闪烁。
若只是北疆冰封,狱族还有地方可逃,但若其他几个掌劫使也出世,又能逃到哪去。
“你可是在担心后人?”碧荒呵呵一笑,“真要到大劫将至,你狱族是否存于世上还是两说。而且后世之事,也不是你能管的,更何况大劫降临后一元复始,这是天数,当年元帝那样的人物,连我都不是一合之敌,被他镇压,但他也没法改变天数,你又何必庸人自扰。”
碧荒的语气平淡,似乎人间覆灭再生,对它来说只是一台戏唱罢,另一场戏登台罢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风雪将起
清晨,李长安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天色和蔓延的薄雾。
他从入定中醒来,将刀挂回腰间,走出门去。
“狱王今天会来玄京。”
段红鲤倚在门边,慵懒用指尖绕着发梢,青丝在她葱白色的手指间滑过,如水一般。
“知道了。”李长安心念一动,那枚信物出现在手中,那冰寒愈发刺骨了。
“你要记得不准进入雪域,那是碧荒枝根能蔓延到的领域。你有国器,老实待在大承国领土内就可以掌控龙气,先天立于不败之地,就算打不过别人,要跑不难。”
“我有分寸。”李长安道。
“你有分寸,别人没有。道门来了两个神墟境,镇北王手下高手如云,玉京城也派了龙骧卫来,三虎相争,你想夺食,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段红鲤毫不客气道。
“放心,我不会鲁莽。见机行事吧,若事不可为,我也不会为它白白搭上性命。”李长安微微一笑。
“但愿如此。”段红鲤眼睛一斜,“对了,前几月我去过淮安。”
“去那里做什么?”
“你在那长大的。”段红鲤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算不上山清水秀,但至少冬暖夏凉,如今那儿又荒废了,正好安静,倒想去住一阵子。”
“又不是什么难事,等此间事了。”李长安道。
“等此间事了,再说吧。”段红鲤垂下眼帘,“我想去的地方多着呢,连四海也没走遍,只去过一个流渚月海,还被人坏了兴致。”
“哪个不长眼的,叫来帮你教训他。”
“好啊,就怕你不舍得动手。”段红鲤咯咯直笑。
这时李长安手中那枚寒冰结成的牌子忽然化了,落了一地清水,却又有一片寒气逼人的雪花从李长安掌中飘落,风一吹,就向着院外飘去。
“快去吧,小心一些。”段红鲤道。
“你呢?”李长安正欲追,闻言停下脚步。
“打打杀杀的,我就不掺合了。”段红鲤背过身去,缓缓走向屋内,轻轻打了个呵欠。
李长安觉得她有些反常,但她向来都是反复无常,也就见怪不怪,便追着雪花遁走。
“我……究竟是谁?”
段红鲤走到屋边,忽然停下了。
她身旁的水缸中放了些水草,几尾金鱼倏忽前后,嬉戏游动着。
她望着水面,眼神好似没有焦点。
水面一阵波澜,波澜平静时,显现的是一张人脸。
那张人脸的眼睛被阴影遮盖着,他背后是漫天风雪,和一株参天巨树。
仿佛水缸中藏匿着另一个更浩大的世界。
“原来你只逃出了一丝残魂,微弱到连本心都认不清了。**。”他叹道。
段红鲤伸掌一拨。
水面波澜再起,那张人脸消失,水缸里,受惊的金鱼在水草间窜动。
“**是谁,我是段红鲤。”段红鲤微微一笑,转身就走。
进屋时,那张脸又出现在桌上的黄铜镜中。
“段红鲤,是刚才那人给你取的名字?奇怪,你真爱上他了?你是七掌劫使中掌**爱念之使,你爱他,只是把他当食物罢了,可你这残魂太微弱,看起来竟像是真沦陷了进去,你不要自误。”
“你管得着么。”段红鲤斜他一眼,就准备拿起铜镜摔了。
碧荒又道:“看来镇压你的国器还未出世,所以你才只能逃出这么微弱的一缕残魂,你是真的沦陷进去了。既然这样,我就把那人杀了,助你一次,待你真身脱困时,欠我一个人情。下一次历劫时,你也要帮我一把。”
段红鲤手一顿,又收了回去。
“呵,你要杀他,他也想杀你呢。你可知他做什么去了,他要夺七缺剑,再把你镇回去。”
碧荒一怔,厉声道:“那你为何还助他?原来他与元守一想法一致,竟想逆天而行,镇压七掌劫使,你是作茧自缚!”
啪!
段红鲤轻轻一抬指,铜镜应声而碎。
“我可不是什么掌劫使,我……便是我自己。”
她看向李长安离去的方向,喃喃道:“你爱的是原本的我,还是现在的我呢?”
…………
雪拥城关马不前!
李长安随着雪花一路向北,出了玄京城二十里地,来到大峪关下。
这座雄关被风霜欺袭,但依旧傲然挺立,关外冰天雪地,关内,草木却长出了新芽。
此时关门开着,透过关外的风雪,可以窥见一个黑点从远方的地平线上缓缓接近。
是一辆马车。
若目力够好,有瞳术神通者,或能见到马车车队上,狱王的王旗。
李长安没靠近城关,在关内的山头上坐着,打量四周。
如他这般靠信物过来的人,约莫有十多个,也许还有人他并未发现,同时这些人也带来了不少其他人。
只不过到此刻还没人接近关门。
忽然间,他寒毛耸起,背后发凉,回头望去,并没发现什么异样。
这种感觉就像凡人在山林中闻见腥风,听见虎啸,是发自内心的危机感。
有很强的人来了,不止一个,至少神墟境。
站在山头上回望,玄京城方向,正有一队大军开拨,声势浩大,是镇北王的军队。
偶有零星的人影用遁术赶过来,是道门修行人。
又有一行人,李长安目光掠过,竟觉双目微微刺痛,那为首者竟感应到他的目光,也投来一望,隔着十多里地,目中煞气竟有如实质,让李长安胸口一闷。
“龙骧卫!若非杀人无算的龙骧卫,一定不会有如此强的煞气,原来龙骧卫也来了。若是镇北王的属下,应该没必要离开大军,多半是中土派来的人。果然如此,镇北王虽然在北疆只手遮天,还与狱族串通,国相定不会放任不管。”
李长安心念一动,就把这来人的身份猜了个**不离十。
“只不过,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那为首的龙骧卫只看了这边一眼,就转开目光。
打量他的人,不止李长安一个。
李长安运足目力,又观察着这一伙人。
只见他们护送着一辆马车,马车很沉,压过的车辙足有两寸深,拉车的马匹身上长有鳞片,是有妖血的异种蛟麟马。
赶车的是个老人,白发如雪,老态龙钟,一手持着马鞭,一手捧着书卷。
他穿着简单,但仅仅是挥动马鞭这样简单的动作,却十分赏心悦目,好像他的一举一动,虽然从心所欲,却从不逾矩。
蓦地,李长安心中冒出了四个字。
“无缺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