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二章、雨中
屋内不便躲避,杜凤从李长安身侧擦过,冲入雨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屋内二女若无所觉,伏倒桌上,不知被杜凤使了什么手段。
杜凤冲到庭中,心知遁术不如李长安,也没继续逃跑,那面银镜只能用在出其不意,李长安有了防备,也不会再中招。
雨淋下,头发贴在他脸上,他浑身湿透,却不显狼狈,他随意挽了个剑花,平静道:“兄台为何穷追不舍?秦流月虽是美人,与你却也只有一面之缘,难道为了她你便要与我以命相搏?”
他一挥剑,一道无形无色的剑气被雨滴勾勒出雾色的浅痕,将庭院中一株杏树斩断,悄无声息,此前追逃时他并未全力出手。
李长安立在屋檐下与他对峙,将心神沉入八荒刀去看他的因果,只见他身上黑线数道,皆隐隐约约,即使尽数斩了,也无法了结他的性命,而一旦动刀去斩因果,李长安浑身修为顷刻就会荡然一空,若敌人未死,反而会让自身陷入困境。
此前斩那道黑线时,也好在是杜凤受惊逃了,不然杜凤若趁他未回气时出手,只怕要逃的反而是李长安。
李长安未动手,杜凤又道:“莫非你也是怜香惜玉,才来阻我杀人?”
“你不是杜凤,你是葬花剑,姜青。”李长安淡淡道。
说着他心中一动,想到在上官家曾见到的那两人也是来俊来城寻葬花剑,眼中便瞧见杜凤身上多了一道黑线,遥遥连向俊来城东边。如此,他杀杜凤的把握又多了一分。
“姓名有何所谓,不过称号罢了。在这俊来城里,他人认为我是杜凤,我便是杜凤。”杜凤叹了一声:“葬花剑?原来你也是因这个来杀我的。你们只是爱美人的样貌,却只有我一人才能体会她们美在何处。”他又一挥剑,旁侧花棚倒塌,冷雨浇下,花盆里姹紫嫣红开得正盛的一盆十八学士被冲刷得不成样子,他迷醉道:“今夜残芳落此身,来年犹待葬花人。”
“有开就有谢,你又何必护花?”杜凤恢复了平静。
李长安嗤笑一声,“花开花谢本是自然之理,圆缺生死,皆密不可分,你以残缺为美,本没有错,但你眼中只有残缺,却是入了左道。”
杜凤默然良久,叹道:“罢了,我说不过你……”话未说完,他毫无征兆一挥剑!剑气纵横奔流,席卷着大半个院子的雨珠飚射向李长安!
“那就杀了你。”杜凤森然冷笑。
每一滴雨珠冰冷肃杀,如宰杀万物的秋之金气,蕴涵着凋零残缺的道韵,这一刻李长安知晓了杜凤的修为已然种道残缺之道。
正欲退,利差囊余光到屋里昏迷不醒的两个女子,便站定原地,手中刀刃一卷,滴水不漏,把雨珠拦下,与剑气相碰,锵的一声,剑气消散,李长安吸入漫卷的水汽,忽觉体内每一寸血肉都如秋风中的花瓣逐渐凋零衰竭,十分诡异。
他心念一动,镇压气海的九层道台上四灵尊中青龙尊光芒大作,东方木气主生机,暂且止住了血肉衰竭,但下一刻便被那诡异道韵冲得分崩离析,李长安像有千万只小虫蠢蠢欲动要吞噬他的血肉,他一转念,朱雀尊中赤炎振翼而起,如火神降世,这回便遏止了诡异道韵。
种道境举手投足皆蕴含自身之道,李长安尚未种道,对于杜凤的手段他能暂抑,却无法解除,唯今之计只有杀死杜凤方可破他道法。而杜凤杀机森然的剑尖已抢在李长安前头刺出,李长安体内诡异道韵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血肉衰竭的同时精气若开闸泄洪般流逝,电光火石间,李长安将心神再度沉入八荒刀中,只见杜凤身上黑线倏忽临近,越来越粗,若黑蛇般扭动着。
李长安一刀劈出!
“这是何道法!”杜凤惊叫一声,李长安一刀尚未临体,他便觉自身生机冰消雪融,连忙后退,此前他在这一刀下无端老了十岁,再挨一刀,纵使不死,此生也几乎无望大道了。
“杀你的道法。”李长安冷喝一声,紧紧跟上,杜凤遁术本就不如他,这一退,便让他占取了先机,将杜凤身上黑线尽数斩断。
杜凤退到半途,脚步一个趔趄,满头青丝刷了墙灰似的迅速变白,面庞如抽了气的皮囊,布满皱褶,已成了行将就木的老叟模样。他跌落庭院中,浑身沾满泥水,虚弱喘息着,眼睛却睁得极大,怔怔望着上空,急速滴落的冷雨滴滴打在他脸上
长靴踩过水地的吧嗒声响起,李长安走到杜凤身边居高临下看着他,收刀回鞘,这时杜凤已没威胁。
杜凤看也不看李长安,吃力爬起,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面银镜,借着房里透出的灯火,他看着镜中与之前英挺面容云泥之别都衰老模样,手一抖,银镜跌落。
李长安蹲下捡起银镜:“现在你还觉得美?”
杜凤扯起嘴角,沙哑笑道:“呵,当然……”
李长安摇摇头,拔出刀,杜凤咳嗽几声,撑身爬起:“先别杀我。”
“你有遗言?”李长安停住动作。
“你杀我也没用,你以为近来死去那些女子都是我杀的?”杜凤虚弱喘了几口气,“要杀她们的另有人在,我只不过抢在前面罢了……你想护住秦流月,非得杀了那人不可。”
李长安道:“死到临头,还想借刀杀人?”
杜凤摇头苦笑:“你不信便罢,安来郡主一年前不知从何得来驻颜丹方,药引是女子鲜血,容貌越美者药效越佳。”他怅然长叹:“郡主国色天香,惜哉身边有高人相互,连我也没能接近……”
话没说完,他发出一声打嗝似的怪叫,瞳孔骤然涣散,身子轰然倒下,头颅却悬着,白发被李长安提在手中,颈子里血混着雨水滴下,流入砖石缝中。
李长安为他阖上双眸,淡淡道:“若你所说为真,我斩了你一段因果,便去为你了却一段因果。”
第二百五十三章、一宵冷雨葬名花
“你确定他会来?”
“他最想杀的人是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纵使今夜不来,明夜,后夜,总有一天他会来。”
“那好,我便在此等到他来的那一天。”
郡主府前院,通明的灯光澄澈了每一滴雨珠,簌簌雨声中,一位蓝袍剑客和安来郡主说着话,他的面貌不算英俊,但很有风度,语气也很沉稳,令人安心。
安来郡主轻抚胸口,舒了口气:“有你在此,我便叫其他人撤下了。王兄门客满座,却无一人可靠。”她说着蹙起眉头。
蓝袍剑客点头:“如此一来,他见郡主府防守疏松,定会趁虚而入。”
边上抱着葫芦的卖油叟打了个呵欠:“你在郡主府苦等,老夫可不奉陪了。”说着,提起黄皮葫芦悠哉向外走去。
唐棠也没阻止他,倒是安来郡主看着卖油叟的背影,欲言又止,然后担忧看着唐棠。
“郡主放心,我不会走。”蓝袍剑客安然微笑,瞳孔倒映着眼前女子,她面容姣好,肤腻如脂,若非知情,他人决计看不出她已年过四十。唯一能展现她的年龄的,大概是她那双与寻常青春少女不同的双眸,透露着成熟女人独有的风情跟慵懒。
这位深受王恩的玄王侄女任性起来就是让人建一座塔尖朝下的塔也不奇怪,四十岁未嫁往别地和亲也没招赘驸马就显得更稀松平常了,虽然她还有不少面首,但在唐棠眼中她也不失为一朵别具一格的花。
当然,他留在此处保护她的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在等姜青。
二十八年前,他观花开而入种道后偶遇姜青,二人所悟之道如磁石两端,恰好相斥,一言不合便斗了起来,那时姜青修为略胜于他,他败逃,打听之后,得知葬花剑之名。遂潜入红尘中,化作凡俗之人,打磨心境,至如今,才再次寻到姜青出没之地。
并非意气之争,而是为稳固道心,求道者必须坚信自身之道,若见他人与自身背道而驰却先一步走通了,又如何能坚持自己的道而勇猛精进。
“我信你。”安来郡主说着,风从门外吹进来,凉意沁人,她淡淡瞥了边上面如傅粉的美少年一眼,少年连忙关上门。安来郡主端起茶盏,想暖身子,又把茶盏重重一放,冷冷道:“茶凉了不会添?比奴才还没用。”
少年本是安来郡主最喜爱的男宠,没做过服侍人的“下贱”差事,脸色当即一白,却也没敢说什么。自从葬花剑在俊来城内出没后,安来郡主便难得有一晚上能睡个安心觉,这阵子她又停了月事,更是喜怒无常,让他颇有伴虎之感,整日提心吊胆。
安来郡主见少年唯唯诺诺过来添茶,笨手笨脚,更是心中涌起一团无名火,低声骂了一句“废物”,往日她不过喜欢他那副好卖相,但到了有难的时候,卖相便全然无用,她偷偷看了蓝袍剑客一眼,虽然他相貌不出奇,怀抱长剑气定神闲的模样却让她春心大动。
“退下吧。”她冷声喝退美少年,自个儿换上了新茶叶,用滚水洗茶,用小火炉煮茶,动作熟稔,赏心悦目,待壶中飘出淡淡茶香时,她才对蓝袍剑客温声道:“上回我亲手煮茶,还是父王庆贺寿辰之时。”
唐棠微笑点头:“有口福了。”
安来郡主斟茶,将茶盏温柔推过去,而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唐棠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的同时,安来郡主取出一瓶丹丸,倒出拇指大小的一颗,和水吞下。
唐棠放下茶盏,不动声色道:“外丹含铅汞金砂之毒,若不通修行,无法将丹毒逼出,有损阳寿。”
安来郡主淡然笑道:“女人若变老了,跟死了没两样,若能驻颜,少活几年无妨。”
唐棠叹了口气:“我别无他求,只愿郡主日后莫再夺取其他女子性命。”
安来郡主顿了顿,勾起的嘴角隐有妒意,冷笑道:“你心疼她们?”
唐棠不答,夷然与她对视。
安来郡主看着那双无惧而镇定的眸子,才想起眼前的男子与她那些面首是不一样的,沉默了一会,她说:“你以为王兄为何准许我毫无顾忌杀人?”
唐棠皱眉:“是何原因?”
安来郡主玩味看着他,忽的放声娇笑起来,笑了一阵才说:“纵使我不杀人,也有人会杀,谁叫她们的存在便是错的。更何况,做哪些下贱营生的,死不足惜。”
唐棠忽的握住剑柄,站起身来,安来郡主身子一僵,却见唐棠正紧紧盯着门外。
雨中隐约有痛呼声传来,又有重物落地声,像是有数人被打倒了,显然被打倒的便是府中侍卫。
是他来了?
唐棠没放过任何声音。
待这些声音都停歇后,只剩雨声与呜呜的风声,嘈杂又死寂,安来郡主面色发白。
吧嗒、吧嗒。
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接近着。
“万古红颜、随水逝”
“一宵冷雨、葬名花。”
长吟声自雨中扩散,回荡在前院之中,唐棠眼神冰冷。
是他来了。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一道黑影破雨而出,这一刻唐棠看清了来者的面貌,虽然苍老,模样却是姜青,他不自觉后退了一步,不是因为畏惧,对于这一战他用了二十多年去觉悟,纵死无畏,只是来的姜青只是一颗头颅,堪堪飞过门槛后,便跌落在地,骨碌滚出两丈距离,停到唐棠脚边。
唐棠有些茫然,心中竟或涌起愤怒,他拔剑而立,袍袖鼓荡,充塞着夜风与凛然杀意,他无视了一边惊叫的安来郡主,双眸迥然,洞穿雨幕,只见一人身负木匣,手执连鞘长刀,一府中侍卫恰好自暗处暴起偷袭,来人背后似长了眼似的,用刀鞘把侍卫拍飞。
李长安收刀,望见正屋内朦胧灯光,杜凤死前,身上最粗的一道死线便连向城东的此处,他脚步不停,接近门槛时,门内的蓝袍剑客冷冷道:“是你杀了他?”
李长安拔刀,点头:“我代他来杀人。”
第二百五十四章、为一人
唐棠低头,姜青鹤发鸡皮,死状凄凉,修行人容颜较之凡人更难老去,能让姜青旦夕间变成这般模样的多半是邪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唐棠替姜青,也为自己感到不值,二十余年的等待,等来的只是一颗头颅,这一战本该是他与葬花剑的道之争,葬花剑既已死,这一战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但剑已出鞘,焉有收回之理。
他看向李长安:“我见过你,在上官家。你与上官家少主人相识。”
李长安在门边停住,取下雨笠,雨水从指宽的刀身流至刀尖,将青石地上染出大片湿痕,他抬头,正屋中那位美丽女子正勉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苍白的脸色衬得红唇分外鲜艳,别具韵味,他说:“你就是安来郡主。”
唐棠却也没理会李长安说了什么,他的话语仍接着那一句“你以上官家少主人相识”,自顾自道:“我不会因此留手。”
并未像江湖人比试那样各报家门,他的剑一如他的人一样毫不嗦,恰此时屋外雷光一闪,他的剑似霹雳乍射,让屋内灯光黯然失色。
剑尖斜斜点向李长安百会穴,但李长安若防百会穴,飞剑便会绕向玉枕,此招极类天剑门披星式,口诀中有望参射商之句,意味指东打西,李长安了然于心,挡剑时亦封死了剑招下一步变化。
然而剑尖忽的一颤,分光化影,一变为三,李长安挡了一道,另两道却刺向他双肩,他矮身一避,避之不及,只得沉哼一声,身上玄黄之色一闪而逝,剑影擦过,留下两道血痕。
这一式李长安未见血影使过,却在藏经阁中曾见,与望参射商同存于《罗天剑谱》内,名为三星在户,此招一剑化三,一剑是本体,两剑是剑气,非对剑道钻研至幽微之处者不能领悟。
雷声响起,雷光消失,烛光仍在,室内却骤然暗了,那身蓝袍如与暗影同化。仅两招,李长安便知晓此人比杜凤更强,难怪那道黑线如此凝实,若来郡主府的是杜凤本人,多半就会葬身于此。
不及思索,剑尖调转,刺李长安背心,李长安回身而应,被唐棠抢了先机,他也无法御刀抢攻,只可防守,便一边向唐棠靠近过去。
飞剑当胸直刺,势头凌厉,飒若流星,只是这回劲道虽大,招式已老,只见蛮横,玄妙不存,李长安后发先至,一刀横拦剑身中段,将之撞偏。
唐棠面容沉静,心中却波澜顿起,原想李长安少说要被洞穿琵琶骨,灵元运转不畅,哪知被他轻易化解。
望参射商与三星在户两招是唐棠二十年前自一残缺剑谱上所学,苦练许久,与人切磋时不曾施展,只在生死相斗时使出,纵使未立刻毙敌,总能让人先受重伤,方才他一出手就用出杀招,做的便是这打算。
唐棠心念急转,若非早知这两招的变化,顿不可应变得如此快速自如,他用刀,为何对剑招变化如此谙熟?当即步罡踏斗,引动星辰之力,令剑光又抖擞了三分,只是任招式如何变化,都没法突破那柄无所不在的刀。
李长安接近到唐棠一丈处,唐棠终于收剑回手,御剑时心神需灌注剑上,近距离内,御剑便难以避开敌手攻击,故以手执剑比之御剑更佳,李长安却倏然后退一步,手中长刀如影子般消失不见!
唐棠只见得幽光一闪,急用一招闲挂银钩挡住,八荒刀离了李长安手,没了四肢运动的桎梏,如鱼入水中,行踪飘忽不定,却大开大合,刀气纵横,逸散的锋芒直在那扇华贵的九鸾争珠大屏风上留下数十道触目惊心的豁痕。
安来郡主小腿一凉,终惊呼出声,连连后退,前裙摆已被割下,青石地上也留下了一道刀痕。
唐棠抢攻时除去一招三星在户略伤到李长安,招招在李长安预料中,此时李长安抢攻,他便左支右绌,落了下风。
当幽光闪过,他一缕鬓发飘然落地,便知自己已败了。这一刀若非李长安留手,足以削掉他半张面皮。二人交手这许多回合,都没受什么伤,也没打出火气,唐棠足尖一点,身形向后掠出两丈,垂剑而立,怅然道:“多谢手下留情。”
说着,他默默向门外走去。
郡主一怔,焦急道:“你,你怎能……”
话未说完,便被人打断,卖油叟提着黄皮葫芦从门外回廊中走出,对她喊了一声:“收声罢!他来此地不是为了护你,只为与宿敌交手,若非如此,就凭你杀了那么多女人,他不出手对付你就不错了。”说着他对唐棠摇了摇头:“你无战意,败得不冤。”
郡主慌了神,张嘴说不出话来,唐棠走到卖油叟身边,道:“走吧。”
“小兄弟刀术不错,咱们是不是在哪见过?”卖油叟对李长安笑了笑。
“老丈认错人了。”李长安道。
卖油叟认真打量李长安两眼,咧嘴一笑:“不打不相识,你与他也算认识了,就这样先告辞吧,日后有缘再见。”
唐棠别过头去不看安来郡主,与卖油叟走向画廊深处。
李长安略微松了口气,从蓝袍剑客的前两剑看,他修为比杜凤更强,只是后来显然无心再战,便被自己轻易取胜。若方才一刀未留手,与他结下仇怨,打出了火气,那潜伏门口的卖油叟暗中出手,自己决无法以一敌二,到时便是生死难料。
一抬眼皮,见到安来郡主正悄然向正屋侧门移动着,想逃遁,李长安道:“再走一步我便杀你。”
郡主身子一僵。
李长安淡淡道:“来之前我去上官家打听过,自去岁起你在俊来城中搜捕美女,肆意杀戮,难道王室便能如此肆意妄为?”
安来郡主咬了咬牙,却没回答,强自镇定道:“阁下想要什么?只要不太过分,本宫自会答应。”说话时,她身前裙摆虽破,却仍保持着王室威仪。
“我要你……”李长安道,安来郡主刚想喝骂说放肆,看见李长安冷漠的面容,心中竟生出旖旎之念,李长安却继续说着:“的性命。”
长刀当胸刺入,郡主凤目圆睁,一张口,淡粉色肺液混着血涌出,她不可置信喃喃道:“为那些女人……你竟敢行刺本宫……”
“我只为其中一人。”李长安走上前,郡主跌跌撞撞,攀着梁柱,软倒在地,他抽出刀,望着刀上鲜血,不由心想,若他未出手,安来郡主找上段红鲤化身的秦流月时,她会不会出手杀了这郡主?
莫名的,他不愿见她杀人。
第二百五十五章、良宵
雨停,月霁,一声蛩鸣响彻庭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风动,云开,影褪,乌亮冰冷的水光从檐脊铺满整个屋顶。
冷雨冲刷尽了怜花阁的脂粉气,让这清吟班子更显清幽,夜深了,各院女子大多睡去,偶有卷帘人仍在守烛。
月浅灯深,怜花阁东侧,秦流月屋中仍未熄去烛光,银瓶竖起耳朵,心想着秦姑娘在今夜难道也能像往日那般冰清玉洁?只是除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响动,便只可听见残存的雨水自檐角滴落阶前,如更漏声声。
其实她只要开窗,便能见到一人悄无声息而来,如踏着月色,入院后,径直向秦流月房中行去。
门动了,青石地上出现一线光影,如纸卷般展开。
段红鲤站在门内看着李长安说:“杀人了?”
“没沾血。”李长安瞥了一眼左肩,穿的是黑衣,纵使沾血了也看不出来。
“方才雨大,沾血也要被洗去。”段红鲤让开身子,“进来吧,你啊,落汤鸡似的。”
李长安进屋,走到镜台前,双肩却被段红鲤按下,坐在椅上,面前黄铜镜光亮的表面映出了他的模样,还有他左肩还后段红鲤玩味的笑容。
“淋雨也洗不去血腥气,你受伤了。”她说。
李长安安然靠在椅背上,“擦破皮罢了,所以没提。”
段红鲤低头,舌尖在李长安左肩伤口上舔过,李长安一怔,见到她舌上自己殷红的血迹,伤口感受到湿热软嫩的触感,半边身子一阵酥麻,像雷亟了似的。
段红鲤抿了抿嘴,李长安问道:“你做什么?”
段红鲤像是在回味,顿了顿道:“帮你治伤呢。”
李长安与她相处过许久,在葬剑池边,甚至他入睡时她也就在不远处,甚至坐在一旁,但兴许怜花阁加了麝香粉的烛烟太醉人,抑或是那些绯色罗帐太暧昧,此时他看着铜镜里的她,总觉与往常不太一样,他说:“还有右边呢?”
段红鲤轻笑一声,却放开了李长安双肩:“想得倒美,这种小伤,你片刻便能自愈。”她抬指,边上竖着一片荷叶大屏风,她笑道:“擦擦身子去罢。”
“总这样耍我,不怕玩火**么。”李长安摇头失笑,走到屏风后,须弥芥子术藏在腰囊中的行里不受寻常水火所侵,片刻便换了一身青得罗出来。
这时候她在茶桌边,见到李长安,端坐温柔道:“李公子回来了。”无论语气神态皆与方才大为迥异。
李长安怔了怔,一转念,说:“这就是秦流月?”
她仍是那副神态,走过来柔声说:“奴家帮公子宽衣吧。”
李长安侧过一步,她吐气如兰道:“今夜公子在众人中脱颖而出,为的是什么,难道公子自己都忘了?”
李长安扯起嘴角,“这倒没忘。”他拿住她手腕,又挽住她腰肢。
她臻首与他贴近,掩嘴娇羞道:“公子怎的这般猴急?”
李长安笑了笑:“我是假读书人,学不来风雅。”说着将她横抱而起,向旁边走去。
“我学得像么?”段红鲤在他怀中巧笑倩兮,也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像。”李长安点头,仍没停步,段红鲤推了推他胸口,“不放下我?”
“晚了。”李长安走到床边,将她轻轻扔了上去。
“倒未曾想,你和其他男人也差不多。”段红鲤促狭道:“但你杀了那郡主,又未杀尽府中侍卫,总有人是见到了你的。”
李长安没继续动作,说道:“我来这便是要带你走。”
“我为何要走?”
“为何不走?”。、
“走了便太没意思。”段红鲤摇头浅笑,“你虽杀了安来郡主,却不知她之所以能肆意妄为杀人,是因俊来城郡王默许。”
“他为何默许此事?”
“一年前玄地国师留下一句卦辞,是‘八千女鬼乱朝纲’,玄王听信宦官魏贤,照此卦辞所示,便命人暗地屠杀美女。”
李长安沉默一会道:“荒唐。”
段红鲤没心没肺笑道:“越荒唐,他们得知真相后的模样便越有趣。”
“真相?”李长安疑道。
“你想知道?”段红鲤眼神勾人。
“还是先离开此处再说。”
李长安去握段红鲤的手,却被段红鲤反拉过他的手,他虽未动用龙象术,却完全抵抗不得,仿佛浑身骨节都被捉住,身形一倒,落入黄床。
霎那间,只见到段红鲤襟前肌肤,若胭脂凝雪。
淡淡香风迎面而来。
若积薪已久,一触即燃,熊熊火焰腾地烧起,从下而上,冲至七窍,李长安胸中若有猛兽醒来,发出低沉的吼声,他双手一撕,嗤啦一声,一片雪白晃眼……
如三秋兰若,三春新桃。
始见瑶蕊,忽又含苞。
初晨滴露,小荷尖角。
玉兔扑朔,白鸽归巢。
……………………
为尔凝眉,为尔巧笑。
无有无常,倒颠颠倒。
……………………
胭脂落雪,被翻红潮。
流水尽处,一曲红绡。
……………………
次日清晨。
银瓶夙夜未眠,眼圈乌黑,却毫无睡意,面容惊惶。
昨夜丑时起,那屋内的声音就一直没停过,别说是不经人事的秦姑娘,就算西院那位身经百战的陆姑娘只怕也得奄奄一息,难道昨夜那人真不怕闹出人命么?若非秦姑娘早有交代,无论如何不得打扰,而且间或还能听到秦姑娘的声音,不然她早已出院求救去了。
又一刻钟过去,声音终于止歇,银瓶松了口气,快步出门,只想去膳房叫人做些滋补的膳食。
一开院门,银瓶脸色刷墙灰似的,倏然变白。
只见门梁上,门梁下,院门外,院墙边,拐角处,巷道中,不知潜伏了多少带刀引弓之人,黑铁甲冰冷森然,众人却寂静无声。
下意识欲张嘴,惊呼声却被堵在嗓子眼里,一只有力而粗糙的手从银瓶颈后如鬼魅般伸出,捂住她嘴,与此同时,一片寒光凛冽的刀刃已架在她白皙脖颈上,她耳边传来漠然无情的低声喝令:
“噤声。”
第二百五十六章、重围
蜡烛燃尽,烛泪溢满银台,堪堪淌出,未及落下便停滞半空,仿佛光阴就此凝固,只是弥散的麝香却渐渐消去了,窗棂间射入的晨光愈发清明,罗帐中已寂静下来,只余绵长的呼吸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云锦鸳鸯被被掀开,荡漾着涟漪似的温润光泽,李长安一低头,段红鲤侧脸贴在他胸口,根根分明的眼睫阖动,涂脂般的嘴唇微张,发出梦呓声,李长安放轻了动作,手抚过她脸颊,下巴,划过微弓的脖颈,放在她柔若无骨的肩上,轻轻推开。
再为她盖上被子,他坐起来穿好衣物,拇指摩挲过酱紫色牛皮革带,系好铜扣。
咔嗒一声,声音很小,段红鲤却醒了,她翻身,单手撑腮,慵懒看着他束起头发,扣好护腕。
李长安走到一旁,把刀挂上腰带,这才回头对她说:“去厨房拿些吃的,你在此等候。”
说着,他摸向囊中鱼符,以灵元激发,同时对段红鲤使了个眼色,看向屋顶。
屋顶瓦片发出极细微的声响,像是狸猫经过,寻常人就算细听也无法察觉。
段红鲤道:“我与你同去。”
院外,几名甲士正紧张观察着屋内动静,听到屋内女声时,有人喉结动了动,低声骂道:“那厮艳福不浅。”
“可惜啊,也只能痛快一时。”
有人忽然说:“这么久还没出来,他们会不会发现了什么?那人能独闯郡主府,就算当时府中没多少守卫,他实力也定然不差。”
“察觉又如何,谅他难逃咱们的天罗地网。”
这时,屋内传来嗔怒声:“阴瓶这丫头,当真娇纵惯了,往日辰初便会过来,现在都几时了?”
院外几名耳力出众的甲士松了口气,其中一人高高抬手,扣起食指中指,让众人静观其变。
同时他又看向边上被塞住嘴的银瓶,小丫头大气都不敢出,面色煞白,抖得筛糠似的。
边上有人道:“都头,若让她去引蛇出洞,跟明摆着告诉他们咱们有埋伏差不多。
“他们知道也插翅难飞。”
“都闭嘴。”被称为都头的甲士和其他人穿着打扮一样,说话时却颇有威严,他皱起眉头,“昨晚郡主府中镇守的是种道境修行人,屋里那人至少也是种道境。”
安来郡主之死事发突然,连夜被调度过来此处捉拿杀人者,多数人并不知内情,听闻屋内的是种道境修行人,登时无言,攥着兵刃的手紧了三分,指节发白。本以为众人捉拿一人是小题大做,眼下看来他们却有性命之忧,种道境的实力,已非人多就可以弥补。
他们几乎未曾对付过种道境,种道境的地位在一州之内,几乎已处在塔顶,而塔尖则是元始境,元始境却已是足够成为一州之内大宗殿主的修为。纵使是俊来城郡王,身边跟随的也只不过是种道散修罢了。
登时有人抱怨:“是修行人行凶,此事合该由靖道司管,怎么落到咱们头上了?那些人飞天遁地无所不能,咱们区区凡人……”
都头冷笑:“靖道司虽管束修行人,但唯独对修行人与王室的争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真是邪道魔头,大肆屠戮王族,靖道司才会插手。美其名曰让王室心存敬畏,其实多半是不想看他们过得太舒服,嘿嘿。你们听听就好,若有人传出去了,也别讲是我说的。”
他转头看向院墙:“总之靖道司多半不会管这破事,便要落到咱们头上,这位种道高手,可就得交由咱们对付了。”
有人颤声问:“若那人是种道以上……”
“那咱们就自己割了头颅送上去吧,也省得人家动手。”都头呲起白牙,冷笑一声,他倒没怎么担忧。
他不动声色向侧后方瞥了一眼,那儿停着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车帘垂下,里面没有动静,车边侍卫垂手而立,别人不知道,他却知道车里面的就是俊来城郡王。
李长安推开门。
院内一片寂静,连鸟雀都不愿飞来此处,他信步走到院中,似毫无防备,段红鲤便走在他身边。
李长安回头望去,被雨洗过的屋顶连片落叶都没有,方才的异响也不见来源。
他说:“银瓶不在了。”
段红鲤道:“你杀人与她无关,他们也不至于对一婢女下毒手。”
院外的都头闻言,心中一冷,暗道糟糕,看来埋伏已被识破。这时,院内传出李长安的声音:“都出来吧。”
都头未来得及下令,角落中发出嘣的一声,一道劲矢飚射向李长安后心,兴许是有人过于紧张,误发射了上弦的弩机,都头见状,只得断喝一声:“放矢!”
密密麻麻的弩机声响起,短矢向黑蝗虫般铺向院子中央,有的弩矢在半空相撞,发出爆炸般的噼啪声,李长安将段红鲤护在身后,执刀在手,刀势乱披风般,滴水不漏,将箭矢尽数拦下,他的练血境肉身或许不惧寻常人使用的刀剑,但如此近距离面对弩矢也会受伤。
段红鲤环着他腰,乖巧地没有动弹,李长安挡了箭后,她才轻声笑道:“真好。”
李长安低声道:“昨夜不走,此时如何脱身?”
段红鲤笑吟吟看着他:“当然是你带着我逃走。”
李长安一趔趄,好在弩矢没再射,院门在此时被推开了,一华服中年人出现在门外,锦衣玉带,威仪不凡,身边站着一黑衣道人。
中年人面色阴沉:“昨夜郡主府之案可是阁下所为?”
李长安道:“是我做的。”
中年人目露杀机,只是心中隐有忌惮,只是沉声说:“敢问阁下师从何处?就算是雷州三大宗门中弟子,也不应如此妄为。”
李长安淡淡道:“照你的意思,杀人算不算妄为,还跟宗门出身有关。”
中年人冷声道:“本王言语已算客气,你真要一意孤行?”
“我帮你杀了那喝人血的婆娘,你合该感谢我,却骂我一意孤行。”李长安笑了笑,“也好,兄妹果然一丘之貉,我便不须留手。”
他握住段红鲤手腕,清喝一声:“走!”
第二百五十七章、阿兰那行者
段红鲤的身体很轻盈,但面对无处不在的弩矢,李长安不能保证防得毫无死角,便冲向人群,果然,众弩手为防误伤,放下了弩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包围院子的刀盾兵体格健壮,龙精虎猛,但多是练脏的实力,面对龙象术与土遁并行的李长安,几乎看不清他动作,只得用铁盾护住胸前,严阵以待。李长安临近时,轻喝一声,身形拔地而起,朝当先一人的头顶踩下,但瞥到那张年轻面庞时,脚步一移,踏在他肩膀一借力,又纵身向南跃去。
其余人等见状,齐齐向上挥刀,片片刀刃映着初日,寒光晃眼,俨然一片刀林,让李长安无落足之地.。李长安吐气开声,足尖踢落一柄刀,一扫腿,将刀林拨开一处空当,又踩着一人肩膀,纵出丈远,被李长安踏过的二人虽无性命之忧,但瘫倒在地,无再战之力。
段红鲤一袭红裙在李长安手中飘着,轻若无物,她还没心没肺地在笑。
这群人虽是精兵,郡王却本也没指望他们拦住李长安,他向旁边使了个眼色,身旁侍立的黑衣道人施施然走出,一伸手,拿出根一人高的铁杵,铁杵顶端雕刻成莲瓣形,他缓慢走着,舌绽雷音,左手执铁杵顿地,发出擂鼓般的闷响,势大力沉,若有无形波纹扩散开来,激起圈圈尘灰。右手又结成狮子印,巍然不动。
李长安身形一顿,那黑衣道人的喊声仿佛随着莲花杵一下下捅着他心室,险些跌入刀林之中,情急之下只得拔刀一卷,将片片精铁刀刃斩断。在一片当啷声中,他落在包围中,众刀盾兵见他宝刀锋利,退到丈二远处,不敢靠近,让出一条道来。
黑衣道人一步一步走近,朗声道:“施主不必慌张,你虽妄造杀孽,但修行不易,你若能放下屠刀,贫道也可请求郡王留你一条性命。不然好不容易宿世轮回成人,岂不是白来人世走一遭。望施主三思。”
李长安凝神看向黑衣道人,心中有些怪异,忽的想到,道经内有化胡经说三千年前有高道孤身入东荒蛮夷之地,教化万民,开启民智,立教传法。其中修行人自名为行者,戒律甚严,所修法门也与主流相异。
当今道门所修法门出自道经,古时有高道将道经分为三洞四辅十二部,三洞之中,“洞真”部为修行自身之法,“洞玄”部为玄妙之道,法术神通多出于此,“洞神”部则是通神役鬼之术。行者一脉所修却不属三洞,而是另辟蹊径,独成体系。
只是李长安见眼前的黑衣道人虽像行者,但也有些不伦不类,便问道:“阁下是?”
“阿兰那行者,望施主放下屠刀,善哉。”黑衣道人在李长安身前三丈外停步,给李长安考虑的余地。
“行者持戒忌杀生,这郡王纵容那女人杀戮,你怎又助其为虐?”段红鲤忽的开口,原来她也知道行者这一脉,李长安初有些惊讶,想到她连极西处归墟中的无明火海也知晓,便不以为怪。
黑衣道人一顿莲花杵,声若钟鸣:“若杀人是为社稷,便是救人,二位的所作所为才是搅乱生民安定,往施主三思。”
“原来是个假行者,得了不知哪儿残留的衣钵。”段红鲤低声自顾自笑了笑。
黑衣道人冷冷道:“看来施主是要执迷不悟到底了!”说着,挥杵虚空一击,打向段红鲤,只听得一声炸响,势若风雷,沉重雄浑,甚至产生了肉眼可见的气浪,一股烈风平地而起。
但向段红鲤动手的一瞬间,黑衣道人忽的一阵心悸,恍惚间只觉天昏地暗,那一袭红裙急剧蔓延,铺天盖地,将他视野吞噬,他背后顿生冷汗,惊觉时,莲花杵竟没握稳,脱手而出。
“铛!”的一声,莲花杵被击飞两丈高,以更雄浑的势头撞回,黑衣道人大喝一声,怒目圆睁,作忿怒相,肋间竟无端生出四只手臂,以六臂接下莲花杵。
李长安心中一凛,击飞莲花杵时龙象术是全力施为,其上蕴含力道已过万斤,就是一栋房屋,被这么一砸也要倒塌,而黑衣道人稳稳接下,却没后退一步。
更有甚者,黑衣道人六臂一晃,又拿出六件法器,有金钵,银瓶,宝鉴,法剑之类,他一踏地,麻布绑腿片片炸裂,露出肌肉虬结的古铜色筋肉,地面龟裂的同时,便向李长安冲去,下意识却避开了段红鲤。
霎那间,李长安与黑衣道人斗至一处,这时,李长安看清黑衣道人那多出的四臂形貌有些不真切,如雾气凝成一般,便知道这是法术。
那六件法器依次攻来,变化多端,李长安应接不暇,险象环生,周围兵士见状更是胆寒,只见每一尊法器破空都发出风雷声,若换他们上去,擦到边就要伤亡,俨然人形战车。
李长安仗着八荒刀之利,砍到那些法器表面,虽也能破开缺口,不过法器被黑衣道人法力护持,没法一刀两断,而黑衣道人化作六臂忿怒相后,看起来神态只剩怒意,法器被破,他毫不怜惜,反而愤怒更甚。
好在,李长安虽面对六件法器,但六件法器齐攻也只是出自黑衣道人一人之手,并非等同于面对六位种道境,只是比寻常种道境稍强一些。
兵士们不敢接近,段红鲤则安然站着,百无聊赖般,看着远方面沉如水的郡王,说道:“玄地偌大的地界,难道就无一人瞧出‘八千女鬼乱朝纲’的含义。那汉子,我看你像聪明人,怎么也以为杀些女人便能安定朝纲?”
郡王讶异看了段红鲤一眼,怜花阁秦流月不过烟花女子,如何能知晓这等秘辛?他冷笑一声:“八千女鬼是什么含义,何时轮到你这下九流的娼妓来言说。”
若论起地位,秦流月比起一般娼妓要高出许多,但段红鲤却不是秦流月,并不着恼:“哦,看来你竟像是知道的。”
郡王冷冷道:“玄王说是什么,八千女鬼便是什么。”
段红鲤默然,过了一会,她轻笑着低声说:“原来如此,看来竟只有那玄王一人被蒙在鼓里,那君临一地者,却也是最可悲之人,人间的事,的确有意思。”
第二百五十八章、非鱼
李长安与黑衣道人的争斗陷入胶着,他虽落入下风,只是黑衣道人那六臂法术显然消耗不小,打了这一阵,他依旧满脸忿怒,也隐见疲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段红鲤又对郡王道:“既然知道内情,如何还阻拦我们?”
郡王打量着段红鲤,却越看越觉不凡,心说秦流月的容貌没变,却多出了一种格外吸人目光的气质,想到昨夜传出的“”,“二”之对,又想到方才她一言点破国师卦辞,不由心道:“世间竟有此等奇女子。”
他淡淡道:“此人行刺王室,按律当株连九族,你是与他关系匪浅,也是死罪。不过,现在本王却想,也不是不能给你留下性命的机会。”
他淡然立着,等段红鲤出声乞求,只是段红鲤却只是瞄了他一眼,目光就不再停留,让他好生不自在,清了清嗓子,威严道:“你若跟本王走,本王便下令不杀你,至于他……他仍要死,不过本王破例,可允他在本王身边效力十年。”
段红鲤笑了:“让他为你效力,等不到十年,你便巴不得想送走他了。”
李长安凝神与黑衣道人交战,也没琢磨段红鲤的语意,此时,他终于觅得一丝空闲,将心神沉入八荒刀,那四臂在他眼中变了模样,原来是四道流萤一般的微光连接着四尊法器与黑衣道人的身体,这时,黑衣道人又紧逼过来,李长安却没管法器已袭向自身,转刀砍那四道光线。
在旁人眼中,一柄法剑已削至李长安颈边,而他却斩黑衣道人一臂,怎么都是以死换伤的打法,只不过一刀下去,黑衣道人的手臂却连通法剑忽的化作虚无,他怒火腾腾的五官一滞,面如金纸,其他三臂也随之消散。
忿怒法相被破,黑衣道人实力骤减九成,连忙后退。
李长安并未趁胜追击,动用八荒刀斩因果时,他精气神消耗甚剧,这是他人主场,不可恋战。
这时,不远处传来喧哗声,一道赤影从屋顶上纵跃而来,迅捷如风,它落地撞开数个刀兵停下后,众人才能看清它火焰似的毛发,森森尖牙。
李长安翻身骑上赤豹,拉着段红鲤的手,将她护在前方,拍了一下赤豹脑袋:“怎么来这么晚?”
上一刻还威风凛凛的赤豹一缩头,刚要解释,李长安有沉声道:“废话少说,先走。”
赤豹纵身飞奔,转瞬冲出数十丈远,郡王大怒下令放箭,出弦的弩矢都比赤豹慢上一分。
横穿街市,百姓受惊连声惊叫,鸡飞狗跳,段红鲤的簪子被赤豹带起的风吹走,长发散开随风飞舞着,却笑得开心,摸了摸赤豹的头:“再快点儿!”
赤豹本生性高傲,只是被李长安打服,怎会听一女子的话,但段红鲤的言语中仿佛蕴涵着摄人心魄的力量,它下意识一咬牙,铆足了劲狂奔。
这时凡人已看不清赤豹的模样,有修行人见到赤豹背上的李长安,也知道此妖已被收服,没人出手。
到十丈高的城墙边,赤豹亦如履平地,笔直攀上,二人一豹出城,扬长而去。
傍晚时分,赤豹在莽苍山外停下,山中经冬的冰雪化入孽龙渊中,滔滔滚滚,声如雷动。
站在渊边,段红鲤挽着李长安的手臂,昨夜过后,二人间仿佛所有隔阂都消失了。李长安偏头,莽苍山在星夜中沉睡,那里遍布着他和她的足迹,他问道:“为何要不告而别?”
段红鲤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若合胃口的便能留人,而散得早些,反而更有余味。”
李长安感慨道:“出山这阵子,看来你学了不少东西。”
段红鲤轻声道:“人间万象,纵使穷尽光阴也学不尽。”
李长安道:“多学无益,本心不变就好。”
段红鲤笑道:“说得好听,你的本心是什么。”
“是你。”李长安转头看着她,“我修道不久,只想自己能不受拘束,能活得自在,只是有大恩未偿,却怎么也自在不了,向来都不知自己求的是什么。在葬剑谷中与你相处,是过得最自在的一段时日,我求的是自在,求的便是你。”
孽龙渊的咆哮也掩盖不住最直白的情话,星光在滚滚江水中被搅乱了,岸边柳树下、芦苇丛里飘舞出群群飞萤,一片薄云遮盖了月光,为夜色中的二人留下独处的空间,赤豹知趣打了个转身,纵入山林。
“我记下了,你说的这些。”段红鲤和李长安对视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他看不透她的心思,不过她又补充了一句:“每一个字。”
“跟我回山吧。”李长安说。
段红鲤道:“你甚至不知我的来历,你就不在乎我是……”
李长安笑了笑,打断了她:“当我第一次拿起刀时,便不再在乎生死,至于其他,也没什么好在乎的了。”
段红鲤却转头看向江面。
“下山后,我听人们常把女子比作水,弱水三千……”她看着那些浪花在星光下不断变换形状,“都各不相同。”
李长安道:“你也是其中一渠。”
“我也是其中一渠。”段红鲤笑了,轻轻挣开他的手,“但若被你装在瓶中了,你还会在乎么?”
“当然。”李长安笃定道。
“但我没法想当然。”段红鲤道:“上回走的时候,那首曲子你还没听完,不如,就今夜罢,我可答应过你了。”
李长安叹道:“你还是不愿留下。”
“你我同在天地中,难道只有在你身边才算留下?”段红鲤不知从哪掏出一根笛子,递给李长安。
“这是……”李长安见笛子的模样,伸手向腰囊摸去,可自己那根笛子还在。
段红鲤道:“下山后我在市集买了竹笛,但音律与你那根不一样,后来寻乐师调音,才知道你原来定音不准。不过,谁让我习惯了呢,便仿着你原来的,自己做了一根。”
李长安道:“真是一模一样。”
“多稀罕。”段红鲤嘲笑地看了他一眼,“我唱,你和,若跟不上就算了。俊来城有精研音律的乐师,纵使没听过的歌,也能信手弹出合拍之曲。”
李长安苦笑摇头,“我若精通音律,也不会定音不准了。”
段红鲤道:“这我却管不着,别人能做到的,你也可以。”
不等李长安回答,她一挥袖,便坐在渊边,低眉唱了起来。
李长安横笛唇边,仿佛又回到了初见的那一刻,他在葬剑池听到水声,看到的那一抹红影,歌声在滚滚江声中飘摇。
“君为江上影,妾是影中鱼。
日宿芙蕖下,夜听水畔笛。
拂波扰明月,弄影入清渠。
何必识沧海,沧海不知余。”
初见时曲终于此,此时夜色依旧,已非故地,却仍是故人,为他续上未尽之曲,她继续唱道:
“君来江渚上,江柳垂一丈。
折风飘零处,年年赠断肠。
本来江湖客,今做曲中人。
与君歌一曲,夜阑春灯深。”
歌已不同,李长安也吹出了不同的曲调,这时他放下笛子,段红鲤投来深深一望,李长安道:“荒郊野外,何处有灯?”
段红鲤抬手指天,薄云散开,明月已现,她道:“此处有灯。”
二人对视一笑,笛声复响,歌声又起。
“灯深尽渔火,笛远送飞红。
初闻明月下,复听水月中。
秉烛觅幽声,垂帘听绮梦。
世间三千事,俱与浮云同。”
月兔西移,群星明灭,李长安眼中的她坐在夜色下,夜色仿佛也变得撩人。
这一夜若能永恒便好,但光阴若指间流沙,挂念愈深抓得越紧,就消逝得越快。
待到东方露出一丝鱼肚白时,仿佛也只过去了一瞬。
段红鲤起身走入江中,李长安欲扔开竹笛,却又不舍破坏此曲,江中,她回头莞尔一笑,唱道:
“妾是江中影,君在江边停。
江湖两相忘,良夜有时明。
夜明朝将至,汝且自归离。
吾随碧波去,天地一红衣。”
遂而去,青天碧水,一袭红衣。
第二百五十九章、自在刀
伊人离去,李长安独立江边,日未升,月未落,江风迎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长安叹了一声,收回目光。有聚便有散,若春秋轮转,不可强求。
“能常伴吾身者,唯手中刀……”他抬头西望,黑发扬起,喃喃道:“唯手中刀,与江边清风,天上明月。”
他盘腿而坐,双手扶膝,面向江水。
大浪前仆后继,他看着无数水花的幻灭,日出时浪是金色,白昼中浪是白色,黄昏时浪是赤金色,风不止,浪便不尽,滔滔不绝。
云卷云舒,朝晖夕阴,他纹丝不动坐着,影子从西面缩回,又向东面蔓延。
有飞鸟误将他认作磐石,便停留李长安肩上梳理毛羽,不远处传来的一声豹吼将它惊起,扑簌簌飞走。灵智高些的走兽,也未曾接近此处。
夜晚,李长安眼中映着明月,明月如钩,如扇,如玉盘,由缺到圆,由圆到缺,某日夜雨之时,它隐没阴云背后,李长安依旧能感觉到它,亘古长存,不为世事变迁而移改。
江风微弱时只能拂动他的头发,凛冽时又直要将他掀起,有时候,风仿佛吹入了他周身每一个孔窍中,穿行无阻,李长安身不动,心却与风同行,下蚁穴,上九天,无所不在。他飞越千万里,掠过城池山河,众生或悲或喜,他漠然旁观,纵使对相识之人亦如此。
他见到徐不拙在东荒建筑城池,号令修行人,排阵行军,坐拥上千修兵。见到沈绫因功法羁绊,在圣地处处碰壁。见到王冲被凌霄道宫视若珍宝,独处时他惶然战兢。见到司马承舟为讨好居双烟改练剑,被师祖怒斥。
他见青牢山中西岐生民血肉垒起万里雄关,见修兵飞剑如矢与甲兵交战,见昔日淮安城已成废地,再要往西时,他鬼使神差地避开了。
他漠然俯视众生,东荒众生无不沦于七情之中,他见到煞气原来是由七情所生,竟是只增不减,愈积愈多。他随九天之风,到周地时,忽而在山中见到了越小玉。一人独居,她也耐得住寂寞,只是早晚课后,总在纸上写下三个字,那三字李长安看了许多遍,觉得似曾相识。
他不由在此处停留了一段时日。
不知过了多久,他如梦初醒那是他的名字。
他感觉身体变重了,他不再是无情之风,而是有情众生,他仿佛被无数线绑缚住,扯向深渊。
这一瞬,他曾窥伺过的凌霄道宫,清墟福地等圣地中,诸多神秘存在略微动容。
东荒某处,白忘机仰头望月,抬手让清风从指间流过,淡淡笑道:“才蕴灵不久,便直入种道,不差。”
李长安睁开双眼。
他身边,野草又长起了许多,肩上落满泥尘,但他站起时,只如闲坐了一会。清风忽来,他身上泥尘随之散去。他环视四周,天地依旧是那方天地,只是此前他如在窗中向外看,此刻已推门而出。
“我的道,是自在道,刀,亦如此。”他低声自语,又像是对眼前的天地宣誓,他忽的拔刀一动,倏尔间,身形出现在数十丈外,但他又仿佛没动过,就像天上明月西移,让人觉察不出动静,其实眨眼间在遥远的九天之上已行出千丈。
而他所过之处,已留下数道刀痕,此刀无形而有迹,如风一般。
他遥望江面,像是要捕捉一个不存在的身影,但江面上空空如也。
“此式,名风月无边。”
……………………
东荒之东,是流渚月海,虚空中片片岛屿,无所依凭,在月华中沉浮。
段红鲤站在浮岛边,忽然顿足回望,白忘机自月华中走出,来到她身边,负手望向远方。
恰此时,月华之中,一轮硕大无边的明月升起,二人站得近,整个天穹几乎都被月轮淡银色表面占据,它圆润无暇,完美无缺,世间最珍惜的羊脂白玉也不过如此。
就在这时,明月下方极幽深处,忽的被一道巨影搅动,月华翻滚,如浓稠的水银流动,虚空中响起巨大的金铁交击声,哗啦啦,哗啦啦,无数浮岛在声音中震颤,倾倒,相撞,岩石飞溅。
一张巨大的脸孔忽然从月华之中凸显出来,比明月更无暇的银色皮毛,鲜红牙龈裹覆着的森然利齿,硕大但相对浑圆头颅来说却细小的白色眼珠………………
哗啦啦。
金铁交击声更加剧烈,那张脸孔忽然一顿,像是被什么东西扯住一般,没法再向前一分,它不甘地怒吼、咆哮,若婴儿啼叫般的吼声响彻虚空,然而一柄插在它头顶的,巴掌大小的,正反为金银二色的布幡光泽流转,它瞬间委顿下去,哀鸣一声,跌落深渊。
落下时,它若泄愤般,张开巨口,向明月咬去。
明月就像一块豆腐,被它咬下几乎一半,由浑圆无暇的满月,变成一弯残月。
巨兽跌入虚空中,消失不见。
段红鲤叹了一声。
白忘机道:“物伤其类,你因此而叹。”
“不对。”段红鲤摇头:“只是可惜好端端一个月亮,就这么被它咬坏了。”
白忘机负手望着深渊,“残月西沉后经由归墟回到流渚月海,自然会恢复原样,冥泽被二曜幡镇压此处,心中不忿,每待月出时二曜幡中龙气减弱,便尝试逃出,但它从来都未成功,只是每回都咬下一块月亮。二曜幡强弱变幻以十五日为期,经三十日,由弱至强,由强至若,一月复始。而以此变化,冥泽每日能触到月身便不尽相同,如此则有月圆月缺。”
段红鲤道:“若非亲眼所见,也太过荒唐了。”
白忘机道:“它是七掌劫使中司憎欲之使,被元帝镇压此处,你如何不知。”
段红鲤道:“我成妖化形不过数月,如何能知。”
白忘机淡淡道:“毕竟七掌劫使中,有你一席。”
段红鲤笑了:“我只是葬剑池中一尾红鲤,得到机缘被授口封化形而已,什么掌劫使,听都没听过,这怪物动辄张口吞月,端的厉害,我怎么都比不了。”
白忘机不以为意,继续说着:“李长安滴血引你一缕残魂复苏,你竟能借此寄形而出,是我漏算了。本来你与他走得太近,我便不得不出手,但你离开他身边,反让他顿悟直入种道境,如此甚好。”
段红鲤声音冷了下来:“我便是我,莫在聒噪。”
白忘机不动声色,离远一步,感慨道:“不愧是掌劫使,纵使只是一缕残魂进入人间,也能在数月内增进到如此修为。”
他摇了摇头,一步踏出,便化入月华中。
她望着他离去的方向,默然无语,良久,她想起西山山麓下,李长安劈开荆棘回头对她说的那句话:“持器是为段,你便姓段吧。”
她忽的轻轻勾起嘴角:“我就是我,是段红鲤啊。”
……………………
孽龙渊边,李长安收回刀。
他没再练那一式风月无边,劈出这一刀时,他就已如刀与心合之境,刀就是他的道,他对八荒刀的掌控,对自身的掌控已圆融自如,他会了,便是会了,纵使放下不用,也不会生疏。而若无进一步的顿悟,纵使再练百万遍,也难有进展,因为这一刀已超脱于“形”,而近乎于“道”。
他开始回想,自己种道时所见的场景,不由心生疑惑。
据他所见,东荒中煞气只增不减,若从太古以来一直就是如此,东荒只怕早已被煞气充满。而且有声便有死,有增定然有减,此乃大道至理。
想了许久仍没想出个头绪,李长安只得放弃。
又想到若非因为越小玉,他还可以在那与风同化的玄妙顿悟之境停留更久,或许能领悟更深也说不定,但既然醒了,也是缘法,不必强求。
这时,李长安背后传来脚步声。
“恭喜道友修为再进,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一名老道从山林中走出,斜插道髻,衣襟不整,十分不修边幅,这幅尊容除了赤豹外便无第二妖,他脸上挂满笑容,心中却哀叹连连,本就不是李长安对手,这厮又有突破,看来自己这辈子与自由无缘了啊。
李长安转头见到赤豹,知道这段时日都是它为自己护法,不然断然要收鸟兽惊扰,便点了点头:“多谢了。”说着,从腰囊中掏出一物扔出。
赤豹只见一道黑影劈头盖脸飞来,下意识一缩脖子,霎那间,又看清了那物事的真貌,眼睛瞪得铜铃似的,忙将那物事捞入怀中是李长安拿着的另一半阴阳鱼符。
“这,这是何意?”赤豹瞠目结舌。
“从今往后,天下你可以任意来去,我不会拘束你。”
赤豹咬了咬舌头,一个激灵:“真的?”
李长安笑了笑:“但若敢伤人,我定取你性命。”
“不伤人!不伤人!”赤豹眉开眼笑,把鱼符塞进怀里,“疼人都来不及,道爷我怎会伤人!”
塞了一半,他又把鱼符掏出来,给李长安扔了回去,讨好笑道:“这东西你留着,日后可能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李长安一挑眉,赤豹这态度有些怪异,但他也没分神多想:“既然这样,那你再送我一程吧。”
……………………
赤豹载李长安回到俊来城后,便自个儿离开,逍遥山林去也。
俊来城中到处张贴着李长安与秦流月的通缉令,悬赏千两黄金,通缉一出,俊来城中百姓都擦亮了眼睛打量身边人,但通缉令上图画本就有些失真,加上李长安易容改貌,纵使熟人都难以认出,他寻到了上官家中。
上官轻候见到李长安,顿时松了口气:“都过了两月,我还以为长安兄不会回来了。两月前你可闹出了不小动静,事发突然,我听到风声时你已离开,好在你杀的是王室,玄地王室那些勾心斗角,靖道司也略有耳闻,所以没对你动手。”
李长安笑道:“这次回来寻轻候兄,还是为之前拜托的事。”
“此事早已办好,我说的三日只多不少。”上官轻候说着,吩咐旁人拿来了一幅地图,上面详尽描绘了整个雷州的地形,他又道:“若长安兄不喜地图,我也可以派向导为你带路。”
李长安婉拒了上官轻候,埋葬宋开遗骨之地,最好除他以外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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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章、埋骨
三日后,雷州西北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片玄武岩裸露着,夹杂着斑驳的铜锈色,零星探出的焦黑树干如枯槁手臂。
赤枭在天空中盘旋,云层积蓄着阴霾,李长安行走在大地上,闷热的潮气将衣服润湿,紧贴后背。
身边悬崖重叠,高不见顶,瘴气弥漫,生灵在此近乎绝迹,偶然只冒出几条斑斓毒虫。
李长安展开地图,图上所示此处便是断魂岭,地处群山中,方圆数百里,李长安要在此处寻到一处坟茔无异大海捞针,更休提,他连坟茔的模样都不知晓。
一拍腰间,八荒刀离鞘,李长安御空而行,身形拔高,正在这时,背后木匣中骨刀一震,似活过来了一般,李长安蓦地停住,骨刀又安静了下来,他再动,骨刀仍没动静。
停在一处山岩上,李长安取下木匣,打开,骨刀模样倒是未变,但森然骨节间血迹不知何时渗出来了,散发出诡异的生机。
“难道宋前辈还残存了神念?”
李长安定了定神,手托骨刀,八方各走一步,发觉向东南方走时,骨刀又有反应,当即明白这是为他指引。
顺着指引,御刀十余里,李长安在一面瀑布前停下,湍急的水流从黝黑如铁的嶙峋乱石间狂泻而下,水雾弥漫,倒顿时清凉了许多,李长安抬头望天,雨已快要落下来了,他又向前走,按骨刀指引,所向之处应是瀑布背后。
遁入其中,穿透水流,便见到一座岩洞,岩洞开口浑圆如太极,只能容两人并行,李长安进入其中,里面顿时宽敞起来,而轰隆的水声也被阵法遮挡,霎那间世界清静。
岩洞内长宽各有四五丈,四壁嵌着月皓石,十分敞亮,分了几间石室,摆着桌椅蒲团之类,形状朴素,石壁与桌椅边角圆润光滑,但李长安能看出刀痕,看来是宋开自己开凿的。石桌上落了薄薄一层灰,李长安用手掌拂干净,从边上石架中取出线香,放香炉中点燃了。
借着四壁洞口透出的光,他见到洞中有一方石碑,碑文六字:“爱妻白荼之墓”,字迹斩钉截铁,望之却仿佛能感受到莫名悲痛。
李长安走到石碑旁,才发现石碑后还有一道石门,心道:“宋前辈所爱之人,原来叫白荼,这石门后应是墓葬,便将宋前辈葬于此处吧。”
刚向前迈出半步,李长安又停了下来。
这石碑与石门都与岩洞连成一体,并无突兀之处,只是无论其他的石桌,石架,蒲团,香炉之类事物表面都落了薄灰,而石碑石门边却一尘不染。
他手捧骨刀,施了一礼:“宋前辈,我应诺来了。”
石碑上青光流转,骨刀忽然急剧震颤,随后安静下来,李长安似乎听到了一声解脱般的叹息,骨刀震颤平复,它还是原来的模样,但仿佛失去了灵魂,只剩躯壳。
石门轰然而开。
李长安缓缓走入其中,通过石门的霎那,数百道蛰伏的凛冽刀意蠢蠢欲动,引而不发。
石门内的墓室不大,只两丈见方,与外面的石室相比,却完全是两方天地,石室壁上布满浮雕,百花,百鸟,纤毫毕现,甚至让人产生错觉,鼻端钻入缕缕幽香,很难想像那个不修边幅的老头还有这等柔情。石室内有一座厚重的玉棺,玉棺仍雕饰精美,上面刻绘着许多女子像,嬉笑怒骂,嗔怪哭泣,种种神态,皆为一人。
玉棺上又嵌着三百六十颗明珠,奢华无比,室内只有这一座玉棺,想来宋开出去前便做好了打算,要于爱人同葬一棺中。
李长安说一声“得罪了”,便上去推开棺盖,轰隆响声中,棺开,李长安却一怔。
棺内空空如也。
“怎会如此?”李长安皱眉,心说难道白荼没葬在此处?但眼神一动,又见棺内绸缎有被压过的痕迹,显然躺过一人
脸色一沉,当即想到是有人盗墓,但若有人盗墓,为何放着这玉棺与三百六十颗明珠不拿,却盗人肉身?此事蹊跷。又想到门口数百道刀气,若有外人来此,为何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难道……是她自己走出去的?”李长安看着空空如也的玉棺,背生凉意。
正这时,外面的石室中传来啪的一声,十分轻微,像枯枝被踩断般,在这幽静之处,却十分清晰。
“谁!”李长安沉喝一声,将骨刀缚于背上,瞬息遁出石门,但所见之处,并无人影,地上落灰处,也只有他的脚印。而桌上香炉中,线香似是受潮又受热,没能经得起折腾,断裂落入香灰中了。
原来虚惊一场,李长安松了口气。
“我还没问呢,你是谁?”他忽然听到女人说话声,就在耳边,脖子上似有阴风刮过。
猛然转头,眼前一张雪白如纸的脸,睁着漆黑的双眼,死死盯着他。
李长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没慌神,急剧后退的同时,御刀出鞘,此刻他又看清了女人的面貌,就是玉棺上雕刻的模样。
“你是……白荼?”李长安迟疑着,停在原地,但刀仍横执胸前,没放下防备,白荼的模样虽跟玉棺上雕刻的一样,但这就是不对劲的地方,连宋前辈都老了,他的女人为何还好似二八年华?
女子打量了李长安两眼,却不答话,带起一阵阴风,向他扑来,指甲泛着幽幽黑芒,李长安顾忌伤她,便只连挡带躲,但那黑色指甲弹在刀刃上,却险些没让八荒刀脱手而出,震得李长安虎口发麻,还没回气,女人手指一抓,生生抠向李长安双眼,李长安眼神一冷,不再留手。
一刹那,清风掠过,石室内薄尘皆被吹散,李长安已出现在女人背后,这时,金铁之声响起,只有“铛!”的一声,却是四声同发。
女人停下了动作。
“你是他的传人,果然不错。”她说着,回头与李长安对视。
李长安神色愈发警惕,因为女人竟毫发无伤。
女人见他模样,轻笑道:“刚才只是试试你身手,堂堂男子汉,这么小气?”
李长安不动声色,观她因果,但只看了一眼,浑身精气神便急剧消耗,险些脱力,只得急忙停下,看来她实力远在他之上,他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女人谑笑道:“我是何人,与你何干?”她忽的又不悦道:“你打不过我,再敢多问,小心割了你舌头。”
李长安默然无语,虽然他不是她的对手,但他仍笔直站着,隐隐护住身后石碑,眼中映着女人的面容,李长安心绪纷乱,宋开的妻子,应是死去了才对,眼前的这位,又是从何而来。
难道世上真有能令人死而复生之术?
第二百六十一章、执念
女人看着李长安如临大敌的模样,又噗哧一笑:“不逗你玩了,若你真是他的传人,便可以叫我一声师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长安面色疑惑。
女人道:“说来话长,你且过来。”她坐到石桌边,出声相邀,姿态妩媚。
出于礼节,李长安并未接近,只行了一礼:“我站在此处就好。”
“这么拘谨做什么。”女人笑了笑,也没再要求,开口自顾自说了下去。
四十年前,越地青州,无生宗中兴,赤阳祖师修为臻至元始境巅峰,闭关悟道,欲再进一步,迈过神墟天堑。
话说无生宗这一魔道门派,若要追根溯源,年代已不可考,关于宗门起始,在数千年前的上古卷帙中虽可找到只鳞片爪的痕迹,但记载中的无生宗跟现今的无生宗是否真有联系还是两说。总之,五百年前无生宗还类似于闲散的魔道组织,宗人遍布于青州各地,相互间并没什么凝聚力。往年间,魔道势力时强时弱,强时甚至能凌驾于诸多正道,弱时便只能勉强保住不至于灭绝罢了。
五百年前,青州魔道中,有一名为陆谦之之人出现,自称无生宗宗主,以铁血手段强令魔道中人服从自身。陆谦之一出,魔道哗然,不知多少岁月以来,虽有无生宗之名,但几乎从未有人敢自称宗主,只有几位邪高恶重之人,在正道对魔道出手而魔道难以抵挡时协调众人反抗。也不是没出过想当宗主的,只是那些个傻子至今连骨头都烂在地里了。
不过一般来说,魔道中人虽然个性乖张,但也不是傻子,敢跳出来找死的,多半有点本事,陆谦之出来时,其他人没动声色,静观其变,陆谦之行事便愈发猖狂。但没过多久,被人发现他只有种道境巅峰的实力,便都开始嘲笑讥讽他。陆谦之不以为意,继续收拢势力,倒也聚集了一些人手,魔道中有位元始境大能坐不住了,但自己亲自出手又未免太给陆谦之面子,就让两个同为种道境巅峰的高手去杀陆谦之。
一去不回。
这位大能见陆谦之不识相,便亲自找上门去,在青州琨琅山下截杀陆谦之,当时围观者有数十位。交手时,大能讶然发现陆谦之不知何时竟已突破到元始境。
这一战从日上中天打到月兔东升,动静很大,连正道人士都发现了,远远围观。入夜后,陆谦之和那位魔道元始境都显露疲态,此时,正道中有人蠢蠢欲动,见旁观的魔道中人并没有修为超过元始境的,正道定阳宗中执事长老瞅准陆谦之与魔道元始境厮斗到一块时,决然出手,想来个一剑双魔,好名扬青州。
魔道那位元始境早见到了有正道人士围观,但陆谦之一直没退,他也没拉下脸后退,结果越打越上火,完全是物我两忘,只想杀人了,这时要命的一剑穿云裂空而来,他当即暗道一声我命休矣。
然而陆谦之身形暴起,用一双肉掌抓了飞剑不说,闪至那位定阳宗执事长老身边,生生把他头颅打裂,肉身化作糜烂血肉,被陆谦之吸入体内。
魔道这位元始境大为震惊,才知陆谦之原来一直在留手,而陆谦之扔开定阳宗执事长老的蓝袍,捏着那柄兀自滴血的青剑,似笑非笑看了过来。
魔道这位高人下意识想要逃遁,只是知道逃遁无益,而且陆谦之一直留手,便没想取他性命,但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他喃喃道:“我们还打不打了?”
陆谦之把那柄夺自定阳宗长老的飞剑随手一抛,笑了笑:“打不动了。”
从此,与陆谦之交手的这位魔道高人对他心服口服,立誓归顺。
此后半年,陆谦之雷霆雨露并施,一统青州无生宗,魔道势力空前高涨,压得正道数大宗门抬不起头。魔道正道虽然常有争斗,但高层其实不常交手,也没发生过什么你死我活的大战,毕竟修行不易,又没凡人的苛捐杂税之忧,饥寒饱暖之虑,谁还闲着没事要死要活的。只是陆谦之却悍然出手,杀了玄阴宗一位殿主,施施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他血肉尽数吸了,此举掀起轩然大波,玄阴宗召集正道人士,与无生宗展开大战,那时多数宗门其实刚从西岐迁来不久,还没站稳跟脚,连靖道司都尚未成立,这一战无论如何都是两败俱伤之局。两年后,大战结束,玄阴宗从青州道门总坛的位置跌落,被浮玉宗取代,而无生宗则完胜整个正道,除去折损了些弟子,高层几无伤亡。直接导致战争结束的原因,是玄阴宗宗主与陆谦之斗法时不慎被杀。
此战后,无论正道魔道,众修行人发现陆谦之此人越战越强,杀了玄阴宗宗主后,他实力更神秘莫测,一举奠定青州大局。
兹此,陆谦之被尊为无生宗祖师。
但天有不测风云,又过十年,陆谦之白日欲渡劫证道神墟,引来的天劫却仿佛要毁天灭地。
他直接化作劫灰。
陆谦之死后半年,正道大举反攻,将无生宗打成过街老鼠,底蕴十不存一。没了陆谦之那能吸人血肉增进自身修为的猛人,本来就人少的魔道,高层实力更是被全面压制,一连三十年,都撅撅不振,险些被正道完全剿灭。
在此危难之际,魔道之中又有一人突兀出现,如煞星降世,大肆屠戮正道中人,修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节节拔高,简直就是另一个陆谦之。此人带领魔道再次翻身,便是无生宗第二代祖师,寇通逊。
然而,没过十几年,寇通逊闭关中莫名暴体而亡,纵使无生宗竭力隐瞒,还是被正道察觉,再度反攻。
此后的数百年,历史一幕幕重演,魔道中总是会出现一位能吸人血肉的怪胎,一统青州。无生宗中人渐渐发现端倪,这吸人血肉的魔功,最初出自于陆谦之身上,不知来历,身怀此功者,只会出现一人,只有当此人出现后,才会出现第二位被习得此魔功者,此功是如何传承的,甚至连列位祖师都不知晓,只因习得此功者,便是带领魔道崛起的无生宗宗主,便姑且称之为“无生功”。
到了四十年前,第九代无生宗宗主赤阳子正值巅峰,无生宗魔道势力也随之压过正道,只是他修为却进入了瓶颈,若要突破,便有九成像前列祖师那般,死于非命,魔道势力将再次沦入为期数十年的低谷。
而白荼,便是赤阳子之女。
该时,无生宗中人对无生功传承方式有了些许猜测,发现血缘、遗物,都有可能是因由之一,作为赤阳子独女的白荼被寄予厚望。
然而白荼深知往日历史,也见过宗人与正道弟子厮杀时的血腥,早已厌倦了这种无休止的争斗,在赤阳子闭关之时,她一走了之。
之后无生宗中发生了什么白荼并不知晓,她在尘世间游荡,在一场大雪中,她偶遇了为报仇而屠杀山匪的宋开。
自此以往,白荼与宋开遨游红尘,做着神仙眷侣,白荼没隐藏自己魔道中人的身份,宋开也毫不顾忌。只是有一日,二人去青州时,白荼听闻赤阳子死去的讯息,心中感伤。
与此同时,她骨髓深处传出奇痒。那日,她又无意间将一只飞鸟的血肉吸噬,方知这一代的无生功传人原是自身。
她告知了宋开,心知若借此功修行,只怕逃不过列位祖师只能活几十年的命运,便索性不再修行魔功。
但她吸噬飞鸟的模样却被正道中人瞧见,暗中跟上了她。
当时赤阳子死去的消息被正道安插在魔道中的内奸传出,正是大肆剿杀魔道之机,不知不觉间,宋开与白荼陷入正道中人包围,宋开仗着刀法精妙,斩了一位元始境,欲带白荼逃走,白荼却犹豫了,心知自己这一走,只怕无生宗再无翻身契机。原想不管不顾跟着宋开离去,但脑海中,昔日同宗死在正道手下的场景历历在目。
她给宋开留了一张字条,独自去寻同宗,到了无生宗总坛,却不想总坛早已转移到别处,原来的总坛竟成正道陷阱,而她便如鱼入瓮中,被数位元始包围。
千钧一发之际,宋开杀来,以身负重伤的代价,将她救走,只是此刻她已气若游丝。
她心知以无生功应当能救回自身性命,看着宋开焦急的面容,她有万分不舍,却生出了一缕自私的念头纵使她能活下来,活个几十年又如何,爱别离乃永恒之苦,若活在早知既定别离结果的过程中,反而不如现在离开他痛快,谁知道她老去之后,他会不会爱他如初?与此同时,肩上担负着的,兴复无生宗的重任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就算活下来,又怎能一走了之?
她只想以死逃避。
“从那以后我便死了,但我又好像没死,只觉身处混沌之中,心中只剩愧疚……”白荼说着。
李长安道:“对谁的愧疚?”
白荼垂目,不知在想些什么:“都有。”
李长安道:“你还没说自己是如何活过来的。”
“谁说白荼活过来了……”白荼微微一笑,“人死如灯灭,不,比灯灭还彻底,就像一滴水落入海中,再也找不回来,纵使找回来,也不是原来那滴水了。”
李长安看见她暗红的嘴唇,与幽黑的指甲,沉声道:“你是……魔。”
白荼道:“你知道魔是什么?”
李长安道:“极于七情者,无论善、恶、爱、憎、喜、伤、惧,都是魔。”
白荼托腮眨了眨眼睛“不错,我是白荼,白荼却不是我,若说得具体些,我只是残存的一缕执念,凝聚煞气而生,寄居于此肉身中,只为……”
她忽的怔住,像是忘却了十分重要的记忆,努力回想着,却怎么也没了印象。
她脸色变得越来越白,像雪,像纸,像一株失去生机的曼陀罗华,渐渐扭曲,狰狞,极度危险的气息从她身上弥漫出来。
李长安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
白荼发疯似的站了起来,在石室中胡乱搜寻,李长安默然,伸手指向碑后石门:“或许在那。”
白荼如恶兽般看了他一眼,冲入石门中,到玉棺边,她蓦地站住不动了。
李长安望着她背影,魔已不是生灵,只是残缺的执念罢了,她的执念若是恨,便只会恨,纵使永久不灭,也只被恨意操纵,他叹道:“有情是苦,无情也是苦,都不及无有情无无情之苦。”
“不苦。”她背对着李长安,泪流满面,抱起棺中骨刀,哽咽着,强调了一句:“不苦。”
她忽然没了声息。
良久。
李长安走近石门,将白荼尸身与骨刀一同葬入玉棺,推上棺盖。
轰隆声中,白荼犹有泪痕的面庞上似乎浮起了一丝微笑,被棺盖阴影缓缓遮蔽了,李长安轻声道:“不苦了。”
……………………
走出石门后,李长安在石碑前奉上了三炷香,随后,他运力指尖,稳稳按上石碑。
指尖缓缓运动,雄浑有力,生生写下半寸深的光滑刻痕。
一刻钟后,石碑上留下六字:“宋开同葬于此”。
收手后,李长安松了口气,这六字不羁中隐有柔情,算是对宋前辈的写照。
香燃了半截,李长安离开碑前,将石室打扫了一番,把白荼弄乱的物事整理妥当,捡起书籍时,见到几本刀谱,其上还有字迹,与石碑上宋开的笔记相似。
李长安席地而坐,在石室内阅读起来。
三本刀谱中,刀招变化各不相同,李长安阅尽葬剑池底血影剑招,又在藏经阁中读了许多剑谱,在他眼中这三本刀谱招数也不出其类,毕竟刀剑本就相似,说起来剑的变化比刀还要多些,刀的长处在于劈砍,利于攻坚杀敌。
这些刀招对李长安来说,并无多大裨益,也补不上他自悟的风月无边,其中宋开记述的心得倒颇有价值,李长安便在石室中暂且停留了一日。
待静下心神,便回想起白荼口中无生功的来历,此功霸道非常,但有伤天和,用者短命,还是不用为妙。
第二百六十二章、藏书
离开断魂岭前,李长安仔细清除了脚印,回望那道奔流狂泻的瀑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日无事缠身的话,就抽空多来祭奠吧,不过按宋开的性格,多半他只想和白荼长眠于此不受打扰。
……………………
上官家府邸内,回到俊来城的与上官轻候道谢,也知会他事情已了结,又顺带向他问起另一个消息。
“三垣星图的线索?的确有,但可惜,我帮不上忙。”
上官轻候回答着,一身华服也难掩眉宇间的疲惫。
李长安道:“还没有画圣的消息?”
上官轻候摇头,其实与见李长安相见这会儿,也是他从百忙之中抽出的时间。
他长话短说:“天象虽就在夜空中,对凡人也毫无遮掩,但却向来只有帝王家亦或大宗门才有资格观测天象,并推测星轨,三垣星图不光存世,而且很多,无论是东荒诸地王室,亦或大宗都有绘本,只不过大多不尽相同,亦都是绝密。”
“长安兄要三垣星图作甚,难道所修功法与星辰有关?”他又问。
“不错。”李长安道。
“若说所修法门关系到星辰的,我倒知道一些,譬如越地奕剑宗,亦或是……”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或是五百余年前的,大罗洞天。”
李长安修行未久,所看过的书籍极少关乎到东荒历史与格局,但大罗洞天这词却在天剑门门主口中曾听过。
“大罗洞天?”
“大罗洞天。”上官轻候点头,“事关大罗洞天,已过去五百余年,纵使五百年前大罗洞天尚存世之时,此地也神秘非常,所以即使在知情人眼中三大洞天还要凌驾于九大圣地之上,但九成九的人却连名字都没听过。说到这儿,长安兄可知九大圣地的来历?”
“只知有九大圣地之说,具体却不了解。”
上官轻候喝了口茶,说道:“罢了,说来话长,长安兄的目的是三垣星图,不过说起来,若论星图之完备,无论哪一宗门亦或王室,甚至于那独占西岐的大承国钦天监中都比不上大罗洞天。甚至于传说大罗洞天中三垣星图与现世中诸天星辰相差无二。”
李长安心中一动,在西岐时,他虽上过塾学,但大承国律中史书只有为官者可以阅读,是故他对历史秘辛了解甚少。
“不知从哪可以获知大罗洞天的信息?”
“长安兄可在寒舍中住下几日,书房中有五百年前的史籍。”
……………………
在上官家住了三日,李长安大致了解了往昔历史。
六千年前,人族自西岐发源,人皇长英受天之命,掌天下龙气,立“华”朝,治理天下,享年一百六十岁而终。长英之年,人人有机会修道长生,只是修道便须出世,若欲掌控龙气,则长生之机远矣。人道与天道相斥,故执掌龙气者不可修道,入朝为官之人包括人皇在内,或许能益寿延年,但无论如何无法长生。帝崩之前,曾言此乃天地至理,劝诫后世帝王不可妄求长生。
此时,人皇可直面沟通天意。
又两千年,帝蓬得天下,骄奢淫逸,不满足于百年寿命,向全天下征求长生之药,正是此时,有巫道葳咸趁机亲近帝蓬,假言可另帝蓬长生,大受宠信,从此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虽未入朝为官,却可一言通天,惑乱帝心,执掌天下大权。葳咸与其十八弟子所立下的通天教,亦被立为国教,此乃道门之始。
通天教主葳咸自名梦中得天地授下斋醮之术,从此代理人皇沟通天意。
如此百年,帝蓬薨,帝巽立。当时帝巽年幼,形同傀儡,对葳咸言听计从,百依百顺,设宴时甚至甘心坐在下首。葳咸心生轻视,然而帝巽十五岁时,忽而聚龙气将葳咸杀死,又将皇城中十八大巫捉拿,重掌大权。
然而当时西岐之中,天下修道之人都效仿葳咸,各自接近诸侯王,道门之祸尾大不掉,若要大动干戈,天下必将大乱。帝巽只得下令限制道门收徒以限制道门势力发展,为安抚道门人心,又将沟通天意之权让给道门。
从此,天下人人可修道的盛世变为过往。道门与皇朝合为一体,皇朝执掌人道,道门沟通天意,史书上,将此变革命名为“绝地天通”。
帝巽之时,人族空前兴盛,盛世延续了近千年,千年后,天下道门已衍生出无数分支,以葳咸传下的三部分别关于修行、斋醮、术法的道书为主干,千万卷道书开枝散叶,极为庞杂。同时,各大道门教义也不尽相同,甚至于相互背离,由于葳咸千年前已被帝巽杀死,十八弟子也被放逐,天下道门虽然繁盛,却群龙无首,都以本宗传承为正宗,贬斥别宗。
****的体系下,各诸侯王间也生出矛盾,先有小战,后有大战。时帝荒执政,率帝师亲征,平复叛乱,收回诸侯执掌龙气之权。
然而当时西岐之北大雪山中,被放逐为罪民的狱族中,少年狱莸横空出世,未领帝命受封朝职,却能掌控龙气,谓言:“天下为公,非一人独断。”,聚兵马千万,拥趸无数,自立为王。
帝师征北,与狱莸一战,虽胜,元气大伤。
此时,天生可掌控龙气如狱莸者纷纷出世,趁华朝国力大损,一举灭之,杀帝荒,灭帝族,天下大乱。
西岐被割据为诸多领地,大小国度以百千万计,各道门纷纷择人而扶持,如此景象持续数千年,天下仍未统一,但时局已渐渐稳定,不再战乱频发,十方国度中,强大者有十三国,小国依附大国,定期上缴贡品,得以存身。
天下道门分支越来越多,但大体上分为三派,太上道出世只修自身不沾因果,归真道辅佐王室重视外物辅助,魔道唯我独尊。
就在距今五百余年前,西岐南部一小国异军突起,国号为“承”,国君可掌控龙气,竟同时精通术法,他拒绝道门扶持,重揽通天之权,南征北战,以战养战,战无不胜,一统天下。
刚起势时,元帝踏破承国境内数大道门,在各国归顺后,又驱逐所依附的道门。当时道门至高之所大罗、浮世、妙乘三大洞天并未入世,元帝亦挥师前往剿杀。
三大洞天分崩离析,宝物被夺,经典亡佚,到了这地步,面对元帝的沛然难当之势,道门终于团结,各宗互通经典,终于将天下道经整理汇编为三千卷,分为“洞神”、“洞玄”、“洞真”三洞,后世道法皆出于此。然而纵使如此,道门还是不敌大承朝,逃入东荒。
同时,又将道门驱逐出西岐,同样逃亡西岐的还有十三国中未灭亡的八国,元帝并未斩尽杀绝,只是下令诸国不准再入西岐一步。
入东荒后,拧成一股的道门势力再度分散,其中有传承久远,底蕴深,又在与大承交战中保存下实力的宗门,代替三大洞天成为了道门至高之所,便是九圣地。
这段历史并非十分详尽,对于三大洞天的描述不多,而且李长安曾在白忘机与云庭真人口中听闻元帝驱逐道门是为长生,其中缘由此处也未提及。
值得一提的是,据上官家的藏书来看,九大圣地原来并非因为德高望重而成为圣地,而是因为在与大承交战中保存了实力,按李长安所见九圣地在东荒的地位,这段历史在外界决计难以见到。
若三大洞天未灭亡,应当比九圣地地位更高。
想起在悬剑宗藏经阁内寻得的三垣星图中的天市图,李长安心中一动,按藏经阁中其他书籍笔记中能找到的记述,这天市图是出自大罗诸天经,想来就是大罗洞天传承下的法门之一,为何悬剑宗中有存?难道悬剑宗是流源于大罗洞天?
又想到葬剑池下石门与天剑门主的话语,李长安心道此事并没那么简单。
第二百六十三章、归宗
在上官家稍住一日,并未获知三垣星图的确切线索,这日清晨,李长安正要向上官轻候道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只黄纸鹤自晨光中飞来,穿越青瓦檐,停留在李长安身边,是悬剑宗中来信。
李长安取下纸鹤展开一看,是穆藏锋所书,说大师兄与二师姐均已从大承归来,让李长安若无要事在身便回宗一趟,师尊有事情交代。
于是告别了上官轻候,李长安以土遁术,用去两天一夜,赶回玄鎏山。
玄鎏山栈道上没什么人迹,偶尔见到几个剑守弟子,都恭敬对李长安行礼,李长安也对他们回以微笑,这让剑守弟子们有些诧异,要知道这位悬剑宗五师兄刚入山门下的几个月可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能跟他说上话的也就只有剑守弟子中的上官凉了。李长安注意到他人讶异的目光,也知道当时自己沉浸修行中,确实有些太过忽略外界。
走过南山道岌岌可危的横空栈道,李长安回到夜郎谷。
……………………
夜郎谷清宸宫中,齐皓月坐在上首,身旁那位身材雄健,气势英武,眉飞入鬓的昂藏男子就是常嚣,这位悬剑宗大弟子身负一柄八尺巨剑,巍然如山。
至于那位二师姐乌妲,和姬璇恰处于相反的性格,单是坐着就透着一股温柔娴静的味道。
悬剑宗虽占地不小,说起来真正的宗人也就齐皓月以及五位弟子,代理监院之职的是剑守太叔断,监院之下的三都五主,管大小事务的也好,管讲说经典的也好,一概都由剑守代理,说起来,剑守组成的部分才是完整的宗门体系。齐皓月虽为悬剑宗宗主,倒像个不管事儿的闲散道人。
其实方才在清宸宫外姬璇就拉着李长安在常嚣乌妲面前介绍了一遍,常嚣性格和他雄健的英姿相若,竟是个武痴,开口没说几句话就就对李长安大感兴趣,颇有当场就想与他切磋的意思,但随即又叹了口气:“可惜五师弟你入门晚,还不是我对手,自八年前我突破元始境后,师兄我在玄鎏山就找不到能映证修行的了。”他看着穆藏锋,惋惜道:“三师弟,你所学太过庞杂,三洞要典均有涉猎,但难免影响修行。”
天下道经虽在五百年前被修订整理,剔除了九成九的冗杂部分,但所包含的内容庞杂程度,纵使皓首也无法穷经,三洞典籍之中,能将一洞钻研透彻者已是凤毛麟角,要说云庭真人那种读尽道经的已是数百年才出一个的怪胎。
穆藏锋只是微笑着说多谢师兄教诲,目光依然沉静,没有动摇。常嚣也不多劝,毕竟人各有志。
乌妲少言寡语,但纵使不说话也给人笑语盈盈之感,姬璇拉着李长安与她问好时,乌妲拿出一件巴掌大小的墨绿色香包送给李长安,说是给李长安的见面礼。
李长安接过香包时,便嗅出了布层下熟悉的江离草味,江离草多产于断龙湖边,性温,可防中风,淮安城里中有每年春日采江离草干制成香包的传统,乌妲送李长安的见面礼也就是这个。
接过香包时李长安不禁自出了神,乌妲微笑道:“回来时途径青牢山脚,三师弟早在信中告知过五师弟你的家乡就是淮安城,我便顺路采了些江离草来。”
“师姐有心了。”李长安谢过后,珍而重之将香包收好,想到种道时随风见到淮安城已成废地,问道:“淮安城还好么?”
乌妲轻轻摇头:“自去岁龙气被夺后,淮安便被弃置,淮安县令也锒铛入狱,如今还留在故地的只有些老弱妇孺。”
李长安面色有些不好,这么一来,自己那没血缘关系的小叔只怕也不会留在原处,那家中灵位又如何了?
乌妲道:“师弟不必太过担心,去年的事被问罪的只有淮安县官,州府已派人将其余百姓愿走的安顿好,师弟若有故人,想来也不会出什么漏子,毕竟西岐不是东荒,甚至连山匪都少见。”
“但愿如此。”李长安说道,心想,让赤豹全速赶路,近月时间就可赶回西岐,看来有必要回去看看。
偌大清宸宫中只有六人,略显空旷,齐皓月问常嚣道:“西岐之行何如?”
常嚣施了一礼道:“如今九圣地皆有人手进入西岐,教唆民众,宣扬元帝已死。朝廷虽下令命死边京诸侯王彻查此事,但如今西岐格局一如当年帝巽之时,诸侯拥兵自重,各生异心,虽然玉京朝堂仍渗透不进,但玉京皇城中也有不少人暗中潜入了。”
“守城门的那老家伙可还在?”齐皓月懒洋洋地问。
“一如往日。”
“那就好。”齐皓月点点头,移开话题,感慨道:“元帝玩这一出人间蒸发,把摊子全留给李知谨收拾,那些诸侯都不是省油的灯,李知谨能撑三百年国中仍未出乱像,不愧是当年能与元帝这等人物都认可的并肩王啊。纵使拒不受王爵,退而为相,仍位凌于三公之上。”
“但也到此为止了。”穆藏锋道:“就如古时华朝覆灭一般,潜龙已现,便是古之狱莸,崛起大雪山中,引天下大乱。如今潜龙在越地以西建都兴舆,广纳贤良,天下散修纷纷投奔,短短半年间,便聚集甲兵数十万,修兵数千,假以时日定会被大承忌惮。但李知谨若出兵攻伐,又不得不考虑是否会重蹈帝荒之覆辙,陷入两难之境。”
“狱莸……”李长安心中一动,“支持潜龙者,本是凌霄道宫,难道凌霄道宫愿意当那消耗大承兵力的狱莸?”
常嚣冷笑一声,“五百年前当了缩头乌龟的九圣地怎会如此无私,凌霄道宫设计将潜龙带出东荒后,便放任自流,只在暗中支持,任其发展,如今潜龙麾下势力虽然扩展极快,但多是散修与流民,这些人在凌霄道宫眼中便是当年与帝荒一战的大雪山中罪民狱族。”
第二百六十四章、时局
李长安忽的明白过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数千年前帝荒薨后掌控龙气者就层出不穷,就算元帝统一了西岐,驱逐了道门与其他国度,但怎么也不可能禁绝他人与生俱来的天赋。无论九大圣地,亦或东荒诸地王室之中,定然暗中培养着能掌控龙气之人。
为何要大动干戈带出潜龙?目的便是造出一个当世狱莸,能凝聚天下散修势力,让他们心甘情愿与大承兵马厮杀,做九圣地马前卒,讽刺的是散修死伤越多,九圣地地位也愈加巩固。
李长安心中浮现起徐不拙的模样,这位在淮安城中声名鹊起后来失意被排挤的当年神童突然获得道门圣地支持,本有望施展抱负,却被当成了挡箭牌。
“潜龙也不是傻子,他就甘心被利用么?”姬璇道:“说起来,他初入东荒想要靠着姒飞臣将越地收归麾下,却出师不利,被师弟给搅糊了。”
穆藏锋摇头:“原本潜龙的确在姒景陈面前铩羽而归,但随后的一步棋,他便又扳回了局势。”
“这又何解?”
“潜龙建都何处?”
“越地之东……”姬璇自语着,恍然道:“原来如此,潜龙这一手倒是把姒景陈那家伙给阴了。”
……………………
越地之东,一座雄城平地而起,虽然城墙也只是初具雏形,但已有了雄城的轮廓,上万民夫挥汗如雨,用木架升起巨大岩石,修行人不自矜身份,也以道术相助,众人虽劳累,但毫无怨言。
徐不拙站在城墙下,望着城门上“兴舆城”三字,自从他亲笔提下这三字开始,便意味着他正式走入了大承国的对立面。
徐不拙身后,新任大司马张修静静看着徐不拙的背影,很难想像这副并不健壮的身躯如何能号召这么多人忠心跟随,又如何能承受那么大的压力。张修祖上曾出过丞相,到他这一代纵使家道中落,他仍没放弃家学,通读治国之策与兵法,本以为是屠龙之技,没想却真能派上用处了。起初经人介绍来投奔潜龙,见到徐不拙年轻的面容,张修本有些轻视,但与徐不拙相处一段时日,张修发现徐不拙甚至还要远胜于他。
张修道:“主公建都于越地之东,如此一来大承即使发兵,也要横穿越地,如此一来越地便不得不站在主公这边,只是……”
徐不拙回头:“但说无妨。”
张修道:“昔日越国被驱逐到东荒时与大承签下条约,只要不逾越青牢山便互不相犯,恐怕大承国发兵时越王不会阻止。”
徐不拙轻轻摇头:“先生可知唇亡齿寒?大承若有机会深入越地腹地灭我龙朝,便也能里应外合,将越国围杀,以此敲山震虎,威慑诸地。姒景陈此人比姒飞臣更有野心,他不会做傻事。”
“而且越王纵使将我视作眼中钉,但我占了天下大势,他若敢发兵,甚至都不用我出手便有人会灭他。”
张修垂首道:“主公英明。”
徐不拙沉稳回头。
从入东荒到现在,他已看透了自身的尴尬立场,道门虽说在背后支持,但也仅限财帛物资,并未派出真正能影响局势的高手力量支援。他也看清了道门的立场,知道自己的根基还是散修与流民。
散修与流民容易招揽,但弊端在于其中真正的可用之才不多,道门也定然明晰了这一点,故而从古至今也从未动过招揽散修的念头。
但在他心中,道门对待散修的决策却有极大疏漏,如今大宗大派收徒极其苛刻,导致势力发展极慢。其中有的是为保道统纯粹,而大多只是敝帚自珍而已。昔日帝巽下令限制道门收徒是为限制道门发展,如今道门又何必自设牢笼?
目光掠过城墙边忙碌入蚁的人群,徐不拙缓步入城,城中,十八座直通云霄,塔下,有修行人开坛传法,教授百姓修行之法,毫无保留。徐不拙暗暗点头,这十八座塔便是效仿道祖十八弟子而立,他要在兴舆城中重现上古盛世,人人可以修道,人人如龙,届时若有外敌来犯,千万生民俱是修兵,这将是他最大的依仗。
那时,不论高层实力,九圣地也需甘拜下风。
只是要达成这一目标,尚且任重而道远,其一是他所持修行法门并不全面,没有完整的道统,多来自于麾下散修,而散修所获得的衣钵大多是残缺的。其次设想虽好,大多流民想要修行还不太现实,纵使在道门输送的物资支持下能让他们吃饱饭,但让大字不识的流民理解导气通督之类的词汇实在有些强人所难,这样一来,百姓与修行人之间还会存在很长一段青黄不接的时期。
若这期间,他没能挡下大承国攻势,亦或败在东荒道门以及诸地王室勾心斗角中,都将功亏一篑。
但世上本就无万全之法,徐不拙眼神蓦地坚定,尽人事,听天命,若入绝境,则殊死一搏。
……………………
夜郎谷清宸宫中,齐皓月懒洋洋听几位弟子说完,咳了一声:“为师要交代的事的确与这潜龙有些关系,但关系也不大。”
众人当即安静下来。
齐皓月瞄了李长安一眼,说道:“长安儿蕴灵时已感应到七缺剑所在,你们五人便入西岐将七缺剑取出,此事颇为凶险,不可谓外人提起,恰好潜龙征招修兵,你们便乔装应召,借九圣地在西岐埋下的人脉潜入玉京,这些时日,你们五人便在宗中同练阵法……”
齐皓月交代了一番,让各人退去,又对李长安道:“长安儿留下,为师有话与你说。”
其余人都告退,李长安留在清宸宫中,齐皓月欣慰看着他道:“才入蕴灵,又入种道,如此进境着实不错,只不过恐怕基础不稳,此后你仍去葬剑谷中洗剑吧,虽然池中剑意对你来说已是形同虚设,但洗剑却能静心凝神,拔除心魔杂念,稳固境界。”
李长安点头应是。
齐皓月忽然又问道:“听闻你在找三垣星图?”
第二百六十五章、小天门阵(上)
“在藏经阁见到《三垣明照经》恰好也是引星入体的法门,于是便选了此法修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李长安答道。
齐皓月摇了摇头,“三垣星图,宗中只余其一,你选这一门功法难以后继,不过也罢,纵使你将天市图修到圆满而进入瓶颈,只修蛰龙功亦能继续修行。”
李长安问:“师尊可知道其余两幅星图去向何处?弟子在藏经阁中找寻了前人笔记,也没见到线索。”
李长安本没抱什么希望,齐皓月却笑了笑:“知道,散失的两星图中,紫薇图就在天剑门手中,不过天剑门主这人心胸狭窄,要从他手中求得紫薇图一观?不大可能。”
他顿了顿,又说:“至于剩下的太微星图,纵使知道去向也无法取回……”说着齐皓月脸上涌起怅然之色,挥了挥手道:“且先回去吧,既然你要练《三垣明照经》,今夜子时到朝剑崖上寻我。”
李长安应声告退,出清宸宫。
……………………
出清宸宫后,李长安来到藏经阁,恰好姬璇也在此,见到李长安,便给了他一本阵书道:
“师尊让咱们演练的就是此阵,师弟你还没入门的时候天门阵五御还凑不齐,如今却是刚好。”
阵书是《小天门阵》,共计五卷,六十二页,八万六千四百二十三字,其中内容是关于小天门阵的战法定式与步法定式。
将阵书交给李长安后,姬璇离去,李长安把阵书带回葬剑谷。
当日下午,他在葬剑池便一手掬起池水洗涤青岩上的剑器,一手便捧卷阅读。
要说起天门阵,在道门中可谓无人不知,来历要追溯到五百年前。
五百年前道门与大承国血战,当时的道门中,修行人虽然自身实力高强,但面对井然有序的兵阵,一身实力甚至发挥不出三成,于是便也结阵与大承兵士交战。只是当时,道门虽有诸多阵法,却都不适合战阵杀伐。阵法大致能分为两类,一类是以法器布阵后,便能自行发挥效用,如迷阵困阵之类,然而这类阵法被军中武者血气一冲,便几乎发挥不出多少功效。
第二类则与军中战阵相似,也是以人成阵而非用法器布阵,由两人或多人配合结成,如两仪、三才、七星之类。只是往日道门使用这些阵法,多是用在斋醮当中,为辅助道术而使用,亦不适合战阵杀伐。
道门之中能人异士极多,精通兵法者不计其数,五百年前,众修行人便汇集众人之智,结合兵法与奇门遁甲,创造出了天门阵。
兵营之中常常一班五人便是一小阵,一都百人是中阵,一营五百人是大阵,而天门阵亦有小中大之分,其中小阵分为五御,五御里居中位者统筹大局,其余四位分主攻、守、扰、压。小阵合为中阵,中阵合为大阵,便有千变万化。
纵使小天门阵中,五御也有无穷变化,不同宗门中五御名称不同,是当时与大承交战为混淆地方视听而导致,有时候修行人将五御用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些星名代称,天象学本就晦涩,大承国武者对此有研究的少之又少,这样一来修行人就算对敌时在大承武士面前大喊“贪狼攻天璇星位”对方也听不懂。
而公认的五御分为中极昊天、东极太乙、南极太微、西极勾陈、北极紫薇,东荒地界大,道门众多,有些地方会有分歧,但也不会偏差太大。
若站阵的五人配合精妙,甚至能战胜数倍于己身的对手,五百年前道门中人纷纷习练天门阵,在战阵中磨练,渐渐压过了大承国兵马,只是后来元帝以一己之力几乎打服了道门最高层的大人物,道门便不得不败退。
李长安阅读小天门阵的战法定式直到黄昏,又入草庐挑灯夜读,待到傍晚,终于大致将全书读过了一遍,不过五御的战法各不相同却又互相呼应,未经实践,还没法尽数理解。
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月亮,李长安心知已快到子时,便起身出了葬剑谷,向夜郎谷行去。
夜色中的嶙峋山岩在群星下如同魅影,高峰之巅寒风飒然呼啸,李长安抵达朝剑崖时,齐皓月已经到了,不过说起来他大概一直在这儿,身边酒葫芦空空,仍用蛰龙功的姿势侧躺撑着腮帮,从背面看去好像是在夜观天象,然而他喉咙里却传出阵阵呼噜声。
李长安接近时,齐皓月才打了个呵欠:“来啦,还未到子时,先睡会儿。”
李长安脚步一跌,就也在原地对月练起蛰龙功,不多时,子时已至,齐皓月挺身站起。
今夜是上弦月,群星本就明亮,到此时光芒仿佛又更盛了三分,星光似雪那样铺下来,好像入冬了一般,李长安纵使没有运起三垣明照经,也隐约察觉到了天上星辰的波动。
这时候,齐皓月道:“与星宿有关的法门,第一步便是要引星入体,自己所谓天障,天障之后还有人障,心障,不过对三垣明照经来说,三障之后还有一大瓶颈。”
李长安道:“愿闻其详。”
齐皓月一甩袍袖,星光如有霰雪般被他扫开,以他为中枢扩散开来,他长身而立,姿态淡然,却犹如人间帝王,散开的星光隐约化作人形,车马,市肆,殿宇拱卫着他,正与李长安曾观想过的天市垣星图相若,齐皓月此时居中,便是帝座。
李长安心中一动,才知道齐皓月也修习了三垣明照经,看他拂袖便能展现天市垣威势,是已进入圆满之境。
齐皓月又一拂袖,那星光化作的幻象消散,他说道:“三垣三百六十五周天星宿之神对应着人身三百六十五要穴,故修此法门最难的一步是穴窍炼神。”他看了李长安一眼,目光仿佛能洞彻李长安的身躯,见到他体内穴窍中的宗人四神,又道:“你炼化了宗人四神,已算初入门槛,天市垣中宗人四星是最易感应炼化者,你若要炼化帝座,至少还须数年,甚至十年之功。”
第二百六十六章、小天门阵(中)
按《三垣明照经》中所言,将天市星图练至圆满便是半步元始境,李长安十年便可窥见元始境已是极快的进境,但闻言他仍觉得,太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乱世在即,修为低弱甚至连自身命运都没法把控,就算他有耐心苦修十年,乱世也不会等他十年。
齐皓月见他脸色,笑呵呵道:“不过这是对外人而言,你可知三垣明照经的来历?”
李长安顿了顿,直言道:“据藏经阁中前人笔记,此经与四象淬体功同出一源,原名大罗诸天经,似乎是出自三大洞天之一的大罗洞天。”
齐皓月道:“不错,大罗诸天经出自大罗洞天,昔年大罗洞天弟子修习此经时,若受宗中拔职,便可登名天曹,令诸星宿之神能识得自身,如此一来,炼化星宿时自然水到渠成。”
李长安道:“师尊的意思是?”
齐皓月不答,只道:“若你未修三垣明照经便罢,既然你以四象淬体功入门,又修了三垣明照经,看来是与此法门有缘,既然如此,为师便帮你一把吧。”他肃容道:“凝神,正身。”
李长安依言照做。
齐皓月袖手而立:“当初你入宗行拜师礼时,其实并非为师欲图便利才草草了事,若按昔年的规矩,拜师之时须有八位道门高功为你传度、演礼、提科……只是如今悬剑宗中却找不出八位高功了。”他叹了一声,“不过取黄芽的话,为师一人也勉力可以做到。”
李长安似懂非懂,只知道道经中所说“黄芽”是大道种子,只在最澄澈的道心中存在,此物丹经又名真铅,是先天之精,如草木萌生黄芽,充满生机,故而得名。修行人只有本心虚静,诞生灵知之时才能在道心中萌生黄芽。
他道:“道经中说能发觉自身黄芽的修行人,至少已是元始以上……而且黄芽并非真物,如何能取?”
齐皓月摇头:“天下生灵本身就有黄芽天根,只是淹留红尘中被贪嗔痴慢所掩盖,以至于明珠暗投,宝镜蒙尘。当年祖师为我取出天魂之中黄芽,以造化伟力拂去其上尘埃,从九重天上罡风处招摄而回,还予我道心之中。此事小号极大,故非亲传弟子,不可为之。”
李长安明白过来齐皓月是要为他摘取大道种子,当即深深施了一礼。
齐皓月见他不推脱,也不理所当然,而是正心诚意感谢,欣慰点点头,当即沉声道:“盘膝坐下,舌抵上颚连通任督,为师为你传法。”
李长安盘膝而坐,定心凝神之时,齐皓月剑诀指天,背后长剑倏然飞向九天之上,消失无踪。
再一转念,长剑飞回,齐皓月神色疲惫,须发仿佛又白了三分。
李长安若有所感,顿时睁目,眼前忽的大放光明,照亮周身三尺。气海道台之上,白光无中生有,悬空出现一粒金珠,金珠裂开,其中生出一株颤颤巍巍的黄色嫩芽,黄芽周围,白光流转不定,如同飞雪,世称白雪黄芽便是为此。
李长安凝神内视,白雪与黄芽都已稳定,气海中陡然多出了一股生机,与青龙七宿的生机气息不同的是,这股生机竟真使得气海内诞生出零星野草,若长此以往,兴许真能成为一方天地。
回过神来,李长安站在朝剑崖上,见齐皓月神情疲惫,由衷道:“师尊度化之恩,没齿难忘。”
齐皓月不以为意:“此时你便已名登天曹,日后修习三垣明照经时自会事半功倍,出行西岐在即,片刻都耽搁不得,且回去修行吧。”
……………………
回到葬剑谷后,李长安对着夜空中天市垣诸星宿修习三垣明照经,只觉天上星宿如活了过来,观想天市星图时,其中星神也不再死板不动,而是在街市中穿行,交谈议论,不时还似乎会远远看李长安两眼。
一夜之间,李长安修行不辍,堪堪日出之时,那看了李长安两眼的两颗星宿,天市垣中的宗正二星,化作星神,分别从九天之上遥遥走来,住入他左右手劳宫穴中。
李长安修为再度增长,气海之内黄芽又茁壮了一丝,零星的野草隐约有了连绵之势。
昨夜齐皓月的传法,让李长安确定悬剑宗定然与大罗洞天关系匪浅,但要说悬剑宗就是大罗洞天也不尽然,从紫薇星图在天剑门中来看,天剑门与大罗洞天也脱不了干系,而且当时李长安见过的青州剑圣于承一也与齐皓月师出同门。如此看来,当年的大罗洞天应该尚未灭绝,只是已分崩离析,昔日宗门中人都各行其路了。
日出收功后,李长安用过早膳在池边洗剑,观《小天门阵》,这时候,上官凉入谷传信告诉李长安三师兄请他过去一趟,说习练阵法闭门造车无益,还须实践。
……………………
夜郎谷底,石生林中,如浮屠塔般林立的石笋直刺向天,一片石地中,常嚣、乌妲、穆藏锋、姬璇、李长安五人各自站在石笋尖上。
五人对面,百丈外站着的便是太叔断,这位神墟境大剑宗已将自身修为限制在种道巅峰,但仍散发出迫人威势。
“师弟,你的刀法攻坚最强,便居西极勾陈位,可有异议?”
穆藏锋对李长安说道,五人之中涉猎最广的他自然是居于中极昊天位统筹全局。
李长安犹豫了一下,“若说修为最强者,当属常师兄,西极主攻之位为何不是他?”
“师兄的南极太微之位主制,对敌之时由他最先全力出手压制敌人,但师兄虽然修为高强,也容易让人产生防备。”穆藏锋沉静道:“能杀人的刀向来藏在鞘中。”
常嚣闻言对李长安飒然道:“但我出手,九成情况下就轮不到师弟你了。”
这位大师兄说话若在旁人看来多少有些嚣张,但他性情便是如此,李长安笑了笑:“那我也乐得清闲。”
接着,剑法飘渺灵动的姬璇站的是北极紫薇位,主扰。而乌妲则居于东极太乙位,主守。
东极太乙与西极勾陈在天门阵中常为一体,在勾陈有绝杀之机时,便由东极太乙辅助,全力出手,一举奠定胜局。
太叔断气定神闲等着众人排定五御之位,也不出言催促。
终于,待五人列好阵势后,穆藏锋遥遥对太叔断点了点头,这位曾一人独挡神墟境天剑门主的剑守监院缓缓拔出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