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祭炼本命
放慢的马蹄声达达儿响,那身影临近时,越小玉攥着衣角的手心都出汗了,这是归人还是过客?
然后那身影便在长亭边勒马,夜雪打着响鼻,灼热的呼吸在冷风中化作白气,射出二尺才消散,它抖了抖鬃毛,四蹄缓缓走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长安在马背上对越小玉伸出手,笑道:“来不来?”
越小玉低头偷偷吸了吸鼻子:“你,你回来做什么?”
李长安不答,手一扬,抛出装衣服的行囊:“接着!”
越小玉下意识抬手接住,李长安便握住她手腕一拉,这一拉用的是巧劲,将越小玉提得离地了,她一下没反应过来,踩住马镫稳住身形,一下便坐在了马背上李长安的身后。
“坐稳了!”李长安长笑一声,双腿一夹,调转马头,夜雪听令转身,一息时间便提起了速度,迎风而去。
越小玉一时还没回过神,身体一晃,便抱住了李长安的腰,反应过来后连忙缩回手,但那一瞬踏实的触感还留存着,好像在做梦一般。
李长安又腾出手解下大氅递了过来,越小玉怔了怔,将他手推了回去:“你自己怎么办。”
李长安胸中轻喝一声,雷音将血气催发于四梢,整个人热烘烘的宛若火炉,雪片落在他身上瞬息即化:“你看,这些雪还奈何不了我。”
越小玉默默系上前扣,披上的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大氅围住脖子的毛皮还留存着一些温度,越小玉抬头看去,只见雪落在李长安脖子上直往他衣服里,看起来有些狼狈。
李长安听到背后传来笑声:“你总爱逞强。”
还没回答,一双素手便环上他腰,那柔软散发着温热的身体靠了上来。
越小玉把脸埋在他背上,李长安感到她在微微抽泣,滚烫的泪水渗透了他的衣服。
李长安一张口,风直往嘴里灌,只有高喊才能传出声音:“哭什么,再哭把你送回去了!”
越小玉本是万千委屈涌上心头,闻言却止住了泪水,用力擦了擦双眼。
“李长安,你要带我去哪!”
“谁知道,走了再说!”
“我,我师尊的洞府怎么办!”
“她人都没了,还要洞府作甚!”
越小玉喊出两句,胸口前所未有地通畅,她放眼望向四周,白雪皑皑一片苍茫,不辨四方,夜雪风驰电掣,耳边风声隆隆,要将她带向未知之地,她心中一阵紧张害怕,却又期待万分,她眼中泪痕未去,却禁不住笑了,她在风中喊道:“我跟你走!”
…………
山坳背风处,姬璇牵着夜朱让它在薄薄的雪层下寻食草料。
穆藏锋摇头道:“寻常草料不够这马消耗的。”他走到夜朱身边,掀开它嘴唇,只见里面长着的不是适合研磨草料的臼齿,而是尖利的犬齿,“此马若要日行数千里,须得吃肉才行。”
被姬璇牵着吃草的夜朱果然抬起头,不满地打着响鼻,姬璇敲了敲它脑袋:“喂,你还挺挑食啊。”
“不过我们也不必特地为他寻找肉食,有这个足可供它消耗。”穆藏锋从怀中摸出一粒小手指头大小的药丸,摊开手放到夜朱嘴边,夜朱舌头一卷吭哧嚼了两下便吞了下去。
“咦?”姬璇鼻子嗅了嗅,“蛟血丹?”
“剿除龙骧暗卫时拿的。”穆藏锋淡淡道。
“这倒省了麻烦。”姬璇笑了笑。
这时西边传来马蹄声,姬璇走出背风处,远远见到李长安的身影:“还回来得挺快啊。”
载着李长安的夜雪很快临近。
姬璇望见越小玉眼睛有些微红,对李长安道:“哟,师弟你欺负人了?”
李长安与越小玉翻身下马。
越小玉与姬璇面对面,见她披着一身红如烈火的大狐裘,兜帽上围着一圈银色毛边,言笑大方,越小玉一时间有些窘迫,姬璇的气场是她在同性身上几乎没见到过的。
“这是我四师姐。”李长安对越小玉介绍道。
“姬璇。”姬璇洒然说道。
“越小玉。”越小玉垂下眼帘。
“来来来,这位死鱼脸便是三师兄是也。”姬璇上前拉着越小玉的手,穆藏锋对她俩点点头:“穆藏锋。”
越小玉看了看周围,却没见童子的身影,问李长安道:“童儿呢?你走时是与他同乘的……”
“放心,没把他丢了。”李长安走到夜朱旁边,马身侧方挂着一个筐子,童子便坐在里面,被李长安抱出来后,见到越小玉,便咿呀叫着向她伸出双手。
“你,你怎么把他放在这儿?”越小玉睁大眼睛,指着那马身侧的筐子。
李长安抱着童子解释道:“他本体乃是灵物,并不惧风寒。”
越小玉连忙将童子接过,把他用大氅包住抱在怀中,瞪了李长安一眼。
“咱们已出寒隅关,此去向东一路荒凉,天黑之前要到达青州边关才好,不然就要露宿野外了。”穆藏锋望向西方,恰到好处地插话道,“出了昆南城地界,便随处都可能遇见妖魔,若真背运撞见了化形的大妖,纵使我与四师妹能脱身,师弟你与小玉姑娘却十分危险。”
李长安问道:“化形大妖是何等实力?”
“至少与初入元始境的修行人相当。”姬璇答道。
李长安想到当初择道种时,他在玉笔峰上就见到过一只狐妖大摇大摆不把周围修行人当回事。按姬璇说的,未化形的妖物应当便等同于气海境的修行人,而化形便是元始境。
他翻身上马:“那便上路吧。”
……………………
在东荒之中行走,若无地图如没头苍蝇似的乱逛,十个有九个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东荒之中的地图乃是机密之物,就算越地之主的姒家之内,也只存有越地四州,以及与其交好的周地部分地图,对其余地界便只有一些大概的了解。
不过穆藏锋却认得路径,众人一路往西,只要在青州边关休整一番,出关后,便可在关内上船,沿着浮沧江顺流而下。
浮沧江流经青州,又贯穿凉州,直通周地,不用翻山越岭,比陆行快上许多。要知道夜朱与夜雪随是宝马,最多可日行三千里,但要真让它们每天都跑三千里,不出几天就要力竭而亡。
出寒隅关后果然十分荒凉,一路上都不见人烟,弥漫的煞气让漫天飘雪都隐隐有些暗红。
路上偶遇一些小妖,众人毫不减速,妖物都追不上夜朱夜雪,便这么一路奔袭。
天黑之前,总算到了青州边界的宁远关。
此时,众人都已易容。没出越地,便还在凌霄道宫的眼皮子底下,自然是小心为上,若再有麻烦,可没有下一个剑圣出来救场了。
没有停顿,众人直接去往关内临江的码头。
浮沧江在宁远关边的江域十分广阔,纵使冬季,江水也滔滔不绝,一艘巨船便停靠在码头中,整船高近六丈,比其余船只高出数倍,十分显眼,俨然如同水中高楼一般。
船身由青铜浇铸,青铜中嵌着玉石布成法阵以防锈蚀,表面上布满尖刺,狰狞而充满力感。船头撞角亦是尖锐森寒,撞角根部伫立着一尊铜碑,青光从碑文上流转,与船身相连,整艘巨船在涌动的江水中也巍然不动,简直让人怀疑水面下是不是有一尊铜柱在支撑着它。
“啧啧,这东西究竟怎么浮起来的。”
李长安经过码头,便听见旁边有人惊叹。
他亦是首回见到此等庞然大物。
穆藏锋淡淡道:“此船顺流而下,可日行两千里,只要十日就可穿过凉州,到达周地。”
越小玉好奇道:“这水流也就这么快,就算轻舟满帆一路顺风也远远达不到两千里吧?”
“之所以快,是因为它们。”穆藏锋指着船头下方的水面。
水面下方有阴影隐隐蠕动,哗啦一声,一段足有五人合抱粗的蛇身露出水面,又翻滚下去消失在浑黄的江水中,越小玉轻呼一声向后退去,那黑幽幽的鳞片仿佛还留在她眼底。
而江面之下,同样的阴影还有四五道。
“它们已被驯服,不必害怕。”姬璇安慰道:“这些玄蛇长得大,但也只是空有蛮力,灵智连一般妖物都比不上,就算天生有三百年寿命,却几乎不可能化形。”她拍了拍剑鞘,“若要斩它,不难。”
若真斩了它们,船主会与你拼命的吧,李长安暗暗想道,这船主人到底是何方人士,这样一艘船要耗费的人力物力不可计数,但这还在其次,那几条“玄蛇”更非普通人能弄到的。
“我去去就来。”穆藏锋对众人说道,向船坞走去。
一条玄蛇从水面露出头来,金色的眼珠中有一线竖瞳,码头边上几个孩童正朝水里扔着石子,见状尖叫一声四散而逃,看来这玄蛇便是他们引出来的,只不过他们逃的时候尖声大笑着,显然刺激多过于恐惧。
李长安摇了摇头,想到西岐之中哪会有这般景象,他幼时见过最大的兽类也不过城郊农户中耕地的黄牛罢了,这玄蛇若放在淮安城里,只怕会引得九成九的人软了脚。
没过一会,穆藏锋从船坞中回来。
“离开船还有三日,我们便在此处休整一番。”
众人便在城中寻了客栈住下。
入夜后,李长安在房中取出八荒刀,借着烛光揩拭刀身,心中想着见到云庭真人之时,云庭真人所说的祭炼之法。
“真人所言是让我以心尖血来祭炼,但若心室受伤便有性命之忧,该如何做……”
心中一动,李长安想到了太婴。
当初在白骓峡中,他被吴钰用道法钉碎了心脏,就是被太婴所救,若太婴能再出手的话,这倒不是问题了。
他沉下心神内视气海。
气海已被如铅汞般的真元填满,四方各有七座星宿,太婴就沉在海底。
李长安尝试着用心神呼唤它几次,太婴并无反应,索性道:“我知道你能听见,咱们打个商量如何?”顿了顿,他说道:“之前在真人为我传道之时,你应当算是吃饱了罢,不如这样,我要取用心尖血,若我受伤,你便帮我一把如何?”
太婴动了动眼皮,露出眼睛,倒与白天所见那玄蛇的眼瞳有些相向,它虽没有说话,李长安却感觉它好像翻了个白眼。
“罢了。”李长安没再尝试与它交涉,不再内视,睁开双眼。
心道:“真人之所以要我用心尖血祭炼此刀,应当是因为心尖血中精气最浓郁的缘故,但若要取出精血,也不止心尖这一处……”
人身之上,有三处蕴含精血,分别为中指指尖,舌尖,心尖,其中心尖血最为精华,舌尖次之,指尖最末。
是以修行人有时施展道法要么割破指尖,要么咬破舌尖,都是以精血为代价强行提升道法威力。当初穆藏锋挡下孙无赦十招,便是损耗了指尖精血。
损耗的精血极难补充,精血损耗后,人便会变得虚弱,所以只有危急关头才会使用,当然就算危急关头也多是用舌尖血与指尖血而已,若到了使用心尖血时,就是存着与人同归于尽的心思了。
李长安当然不会自己往心脏捅一刀来赌太婴会不会出手,便尝试先用指尖血试试。
他左手扶着八荒刀,右手中指指尖在刀刃行轻轻抹过。
一线伤口出现,先是沁出血珠,随后便涌出鲜血。李长安不知具体祭炼之法,便将精血涂抹于刀身之上。练血境肉身的自愈能力十分强大,只在刀身上涂出半尺长的痕迹,伤口就自行止血了,李长安便闭上眼,存心去感应八荒刀的存在。
云庭真人曾提过一词,名为“血肉相连”。那日观闻人秋练剑后,李长安曾问起如何将无生命的刀剑祭炼为有灵性的本命之物,闻人秋只道:“若你一开始便认为它们是无生命的,那它们如何诞生灵性?”
李长安托着八荒刀,试着将它观想为另一种形态的生命。
那冰冷而深邃的刀刃里藏着的该是怎样的思想和情绪?
第二百零九章、江边
烛光幽幽,时间在灯花偶尔响起的噼啪炸裂声中流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良久,李长安终于感到了八荒刀的反应,它体内似乎出现了一丝隐晦的搏动,与他的心跳呼吸契合。
砰、砰、砰
捕捉到这变化,李长安心神一动,这变化便蓦地消失了,仿佛是幻觉一般。
他睁开眼,八荒刀刀身之上血迹已然消失。
“果然有效。”李长安抬起中指看了看上面的伤口,自语说道:“只是指尖所蕴含的精血比舌尖血都要差远了……”
他抿了抿嘴,面露果决之色,又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出,染上刀身。
脑子里一阵发昏,李长安知道是伤了元气,但修行本就是逆流而上,为常人之所不能为,若忍不了这些痛苦,就只能自甘平庸了。
所谓十指连心,指尖的创口传来的痛楚还未平息,舌尖更是剧痛无比,李长安虽然可以忍受,但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沉下心神感应八荒刀就是难上加难。他堪堪静下心时,昏暗的烛光下,精血缓缓渗入八荒刀内部,已消失了三成。
此时,他又再次感到了八荒刀的搏动,仿佛他手中托着的不是冰冷的刀身,而是一颗巨大而灼热的心脏。
搏动持续数息时间,逐渐淡去,精血被八荒刀尽数吸入。
李长安睁开眼,心知今夜不宜在损耗精血了,起身握着八荒刀,刀柄似乎不再那么冰冷,而是有了些微暖意。
揉了揉太阳穴,李长安心道:“若照这样损耗精血,我最少也得七日才可补充消耗,不然本命没祭炼成,倒是先把自己血流空了。也罢,修行本来就不是朝夕之功,不过师兄那儿还存着一些蛟血丹,应当能为我补足气血……”
将八荒刀插回刀鞘后,李长安略作歇息,又闭目盘膝,双手结印,在心中推演起道法来。
一朵墨莲在他观想的意识中缓缓盛开凋谢,这是他在云庭真人小世界中领悟的花开顷刻。若按修行界中灵术、法术、神通三个道术层次来看,李长安推测自己推演出来的这道术应当处于第二个层次。
这一式道术乃是模仿当初白忘机在地牢中为他传刀之时所施展的四式不知是法术还是神通的道术推演而出,回想起来,白忘机那四式道术变幻莫测,蕴含的应是“虚实”之道,李长安借道海之力推演领悟的墨莲盛开凋零之间,蕴含的却是“生死”之道。
墨莲一出便能压制蕴灵境的姒飞臣,足见其威能。李长安的实力较之入择道种前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抛开这一式花开顷刻外,单论修为,有练血境肉身封存真元,又得了神墟境一小部分本源的他气海中真元之雄浑已远超一般的辟海境数十倍不止。须知辟海境巅峰者,气海如一片平湖,李长安的气海却当真是一片汪洋大海。
调息片刻后,李长安便欲练刀。
房中施展不开,他就向门外走去。
……………………
客栈靠着码头,出了后院,临江处有一片极大的堤岸,岸上空空荡荡,只有几株枯瘦的垂柳。
一轮明月在涌动的潮汐中不断扭曲变幻,波光粼粼。
越小玉望着黑的水面,蹲在江边,一个个小石子被她扔进江中,在的潮汐里不时激起噗通声。
她已离开自幼居住的洞府半年之久,游荡在外,虽然身上盘缠足够,一时不用为衣食住行担心,但心中却总是流离颠沛的。
“在想什么?”
李长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越小玉怔了怔,回首望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回江面,继续扔着石子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想。”
“想家了吧。”李长安来到越小玉身边,拿住她手腕,轻声道:“水里有玄蛇,若惊扰了它们也怪吓人的。”他放开越小玉手腕,指了指东面,百丈外,停泊着的青铜船在月色下的黑影宛若巨兽。
“原来你也会怕啊。”越小玉对李长安说出那句“怪吓人的”有些惊讶,扬手扔出最后一枚石子。
就在这时,水中浮起一道阴影,玄蛇露出硕大的头颅,金瞳映着幽幽月光,往岸上瞥了一眼,随即又沉下水去,粗大的身躯翻滚间露出黑色鳞片,随后消失在水面下。
越小玉“啊”的轻呼一声,向后退了两步,李长安微微一笑:“喏,我没骗你。”
又在他面前丢脸了,越小玉对自己有些气恼,闷闷不乐地低下头去。
“怪我。”李长安却笑了笑说。
“怪你什么?”
越小玉疑惑地时候便睁大眼睛,这样不设防的表情李长安见得极少,在淮安城卖肉的那几个月里,诸如赵二嫂之类的女人就算对最新鲜的里脊也要摆出一副嫌弃的脸色,他在花明院中住的那段日子,画屏更是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喜怒都深埋在心中。
“怪我没早些提醒你。”李长安说道。
越小玉噗哧笑了一声,方才的气恼也消失无踪了,她走到岸边,看向天上明月,嗅着腥冷的江风,沉默良久:“是想家了呢。”她顿了顿:“就算师尊不在洞府中,我也有灵兽作伴,天天等她回来,也有个念想。在外面这些日子,今日永远不知道明日会发生什么,永远都没个着落……”她回头看着李长安:“你呢?我在话本里见过有人总爱浪迹天涯四海为家……若我也能像你们那样就好了。”
她撒了个小谎,其实这句话不是在话本里见到的,而是她在昆南城那些日子里偶然间看见戏班子唱的,那武生就在戏台上踱着方步,拉着长调说他爱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但下一句,他却唱道:“但一回头望见了你,完啦,我心中哪还有什么天涯。”
她自然没期盼着李长安也会这样回答,只不过一想着就出了神。
“什么时候我说过喜欢四海为家了。”李长安摇了摇头,也抬头看向天上明月:“只是无家可归罢了。”
越小玉睁大眼睛,随后低头小声道:“抱歉……”
“其实浪迹天涯也不错,无拘无束。不过难免有孑然一身之时,那时谁能不思乡呢,若说不,也只有话本里的唱词了罢。”李长安若有所思道。
“哼,说是孑然一身,但同门师兄师姐对你也挺照顾的呢。”越小玉手掖着衣角,喃喃道:“我本来要回家,却是被你给带出来了。”她的脸有些发烧,虽然月光下看不出来,但还是撇开头躲过李长安视线。
“你一人走我放心不下。”李长安说道。
他是在关心自己么?越小玉心底里有些高兴。
“这艘船沿浮沧江顺流直下,看这。”李长安说着,便蹲下身来,用手指在细沙上画了一条弯弯扭扭的直线,这是他早些时候在穆藏锋处问得的地图路径。越小玉依言看去,李长安便继续边画边说道:“此船往东穿过凉州到越地与周地交界处后,便会沿着越地边境由东转南,再到楚地,你乘船与我同行,比在陆上赶路更快,也更安全一些。”
原来他还是要送自己走呢,越小玉心中有些失望,却莫名松了口气。
她低头道:“多谢了。”
“客气什么。”李长安笑了笑:“路途还长,加上途中在各大码头停泊的时间,咱们在船上要待近两月,我听师兄说一路向东气候会转暖,到那时兴许能赶上梨花桃花开,也能见到上元灯会,你在山中长大,应该没看过灯会吧?”
越小玉听入了神,期待道:“只在书中见过。”
“那时人们会在水中放莲花灯,家家户户点起彩灯,甚至道门也会在凡人城池中燃灯祭斗。有舞狮子的,舞龙的,咱们能猜灯谜,吃元宵……”李长安微笑着说道,其实他往年在淮安城里所见的上元节灯会办得不算热闹,说的这些多半是从那些去过府城的人口中听到的,至于“燃灯祭斗”则是在穆藏锋口中听说,是修行人在灯身上以符书法,使得灯笼飞起,祭祀诸天星辰。
越小玉眼睛眯成月牙儿:“好啊!说到的可不许食言。”
她这神态倒让李长安想起了阿青那个化作人形只有二尺高的小女孩儿,他点头笑道:“一言为定。”
“其实上元灯会我也看过的,但那时年纪小,只有约么五六岁,之后便被关在宅子里没出过门。”越小玉忽的说道,她深深呼吸,随后对李长安笑了笑“小时候我被爹娘卖给大户人家做童养媳。”
她坐到一边的树墩上,掀起裤脚露出白生生的脚腕上套着一个的银环,纵使越小玉骨骼偏小,银环也紧紧箍在小腿上:“喏,我逃了几回,他们就给我戴上了这个,一走路就会镶,但后来我把铃铛内的珠子抠了,终于跑了出来。”
她说得很平静,李长安怔了怔:“为何还戴着它?”
“是我爹娘亲手给我戴上的。前几次跑回家,他们亲手将我送了回去,最后一次便给我戴上了这个。那时候我想通了,逃走之后便没再回家。城外有流民,我不敢接近,就跑到了深山中,还好没遇见妖物,却遇见了师尊。”越小玉笑了笑,脸色在月光下有些苍白,“爹娘还在人世,但我也不想再找他们了,留下这银环,就当留作个念想吧。”
李长安看着越小玉的笑靥,他没想过这个说句话都容易脸红的少女原来也有这么坚强的时候。
“世上竟有如此父母。”李长安叹了一声,他并非李传垠亲生,李传垠待他却比越小玉父母待她要好百倍,心道,原来这便是她这么胆小的缘由,幼时经历过丑恶后,她便下意识会逃避世事吧,也许隐居山中对她来说倒真是最好的选择。
“不说这个了。”越小玉摆摆手,“你来江边,应该不是特地来找我闲谈的吧。”
“本打算来练刀。”李长安如实说道。
“我也乏了,就不打搅你啦。”越小玉起身,侧向了客栈后院的方向。
“好生歇息。”李长安与她道别。
越小玉点点头,向客栈走去,走了百丈远,她在客栈后院门口回头,江边李长安的身影在月光下已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她觉得自己有些不争气,明明心水于他,为何就不敢再更接近呢?是怕他拒绝,还是怕他也像她爹娘一样,在她毫无防备之下却对她背叛到底么?
她又忆起与他同乘一骑时,她抱着他的触感毫无疑问是坚实而且温暖的。但她在心底里却觉得她抱住的是一阵风,比呼啸的夹杂着霜雪的北风更猛烈而不羁,风是抱不住的,纵使吹盈着胸怀,也终将奔向天地。
……………………
李长安在浮沧江边练刀。
以他如今雄浑的真元,若全力施展龙象术,可为肉身增加八千斤的力气,若算上肉身原本就有的千斤力气,统共有近万斤。
如今他的对敌手段,除了那一式花开顷刻,便是以龙象术增幅肉身后刀与身合之境的刀法,一远一近恰好相得益彰,美中不足的便在龙象术带来的力量暂时还不是他能掌控的。
与姒飞臣对战时,他留了一半力气,甚至都出现了手脚不协调的情况,若那时候姒飞臣再果决狠辣一些,他就不会只受三道浅浅的剑伤。
这种破绽随时可以致命。
要掌控龙象术的力量,便要循序渐进,适应力量增长之后的状态。
练刀一时辰后,李长安心中一动:“我若要适应龙象术,并不非得限制在练刀的时候不可,平时一举一动也可以随时加持龙象术,以我的如今的真元,纵使日夜不休也无妨……”
收刀之后,李长安便回客栈,以调息打坐代替睡眠。
……………………
次日清晨,李长安从调息中收功,用小二送来的一铜盆热水和蘸了青盐的杨柳枝洗漱罢。
小二端收拾铜盆时,不免多看了李长安两眼,这位客官拿个杨柳枝也弄出一副举重若轻的模样,双手捧起毛巾,却一下险些捧到了头发上,虽然来这码头边的时常会有修行人,但这位举止也太过怪异了些……
第二百一十章、莲花美人图
无视小二带着怪异之色偷瞄的眼神,待小二出去后,李长安便在原地活动了一番筋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之所以手脚不协调,是因为他已开始在身上时刻加持龙象术,虽没全力施为,也额外多出了两千斤力气。举手投足之间一没控制好,不提撞坏屋中事物,甚至连打死人都有可能,是以才小心翼翼。
适应一番后,李长安来到天字六号房,也就是穆藏锋的客房。
只见三师兄与四师姐二人正在榻上对坐,对于李长安的到来,二人如若不闻,神色凝重,就连姬璇也一改大大咧咧的模样,她用手指蘸了些许茶水,在桌上画出一道水痕,看似蜻蜓点水,实则遒劲有力,画到尽头她又一勾,轻轻提起手指,像是飞白锋的笔法。
穆藏锋顿出一点,拖长笔锋,又斜向上一勾。
姬璇以极快的速度点出三点,正是“氵”形,面色得意。
穆藏锋面色平静,以一道横着勾对应。
姬璇面色微变,略微沉吟,手指龙飞凤舞如狂草一般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月字,穆藏锋不假思索也跟着用手蘸茶水写了一个中字,姬璇冷哼一声,继续跟进。
二人画出的字符越来越复杂,最后已不辨字形,李长安约莫看出了些门道,原来三师兄与四师姐好像是在比试,一笔一划间隐有剑意纵横。
眼下看来姬璇落了下风,面色凝重,眉头紧紧蹙着,她手指在茶盏中一蘸,一杯茶却见底了,索性手一挥,将桌上水痕尽数抹去,转头对李长安道:“师弟你来啦!”
李长安正看得入神,还在琢磨其中门道,不由嘴角抽了抽。
穆藏锋不轻不重干咳一声。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姬璇低头,看着光洁溜溜的桌面,惊讶道:“不如我们重头来过?”
“不必。”穆藏锋摇摇头。
“师兄师姐,你们这是……”李长安疑惑问道。
“比剑。”姬璇笑眯起了眼睛,仿佛成功耍赖比取胜了更能让她心情大好。
“只是拆招罢了。”穆藏锋补充说:“我们每一笔划都是剑路,各人轮流出招,但若真与人对阵厮杀之时,形势更变化多端,极少有一板一眼拆招的机会,胜负往往在瞬间便会决出。”
他用衣袖拂了拂桌面:“在此候船无事,所以我才与师妹拆招打发闲暇。”
“师弟入门在即,待上船后我便把这招教你。”姬璇话锋一转:“师弟大早前来,可是修行上遇到什么难题了?”
“倒不算难题……”李长安摇摇头,“我也不知从何提起。”他在穆藏锋与姬璇对坐的榻旁红木椅上坐下,双脚抓地,两腿紧绷,双股与椅面只差半寸距离,看起来与安坐无异。初见冯魔之时,冯魔便用此法时刻炼体,李长安也学了过来。
只不过坐下时动作有些不协调,被穆藏锋一眼便瞧了出来,凝重道:“怎么了?”
“师兄应当知道龙象术。”李长安想了想,说道。
“下品灵术,练至圆满能为自身加持千斤巨力,与练力圆满之人相当。”穆藏锋略一沉吟便答道:“蕴灵境之前,此术倒堪能当作对敌之法,但若祭炼出本命之后,此术就是鸡肋了。”
“千斤巨力……”李长安面露疑惑之色,“但我如今施展龙象术却可增加八千斤力气,而且似乎还未到达极致。”按他自己的感觉,若龙象术修炼到极致,应当能增加九千斤力气,配合肉身原有的力量,那就是整一万斤。
李长安已有些摸不准自己的修行境界,以他如今的修为,应当是超越了辟海境顶峰,若是没练肉身的修行人,内视之时气海如一片平湖便是辟海境顶峰的征兆,若再积累真元,就会因肉身不够强大之故只能泄出体外,他的气海却是如同一片汪洋,这当是因为练血境肉身之故。
又因太婴的存在,他甚至没有经历辟海境到叠浪境难突破的瓶颈“真元化液”,他所炼化的真元经过太婴之口,都尽数化为汞浆一般。李长安直觉自己施展龙象术没有千斤的上限,除去在道海之中推演完善的缘故之外,还因太婴帮他炼化的真元凝练程度远超其余修行人。
练血境肉身造就的汪洋气海,与太婴凝练的汞浆一般的真元,单论修行境界的话,他因本命之物尚未祭炼成功而未入蕴灵境,却已到达蕴灵之下的一个未被记载的境界。
“原来如此。”穆藏锋神色一缓,他见李长安动作僵硬,还以为他修行走火入魔,神魂受伤了,还好不是,“师弟还有什么问题,不妨一起说了。”
“若说还有问题的话……”李长安想了想,“听闻祭炼本命殊为不易,甚至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难以寻到可与自身性命相连之物,但我昨夜初次祭炼八荒刀便与它生出了感应。”
“师弟的问题不在于其他。”穆藏锋沉静道,“是诸多机缘加诸于身,让你修为突破太快,一时无法适应罢了。至于龙象术为何能增幅八千斤巨力,原因尚不能得知,总之是福非祸,只要适应过来便好。”
“受教了。”李长安放下心来。
姬璇忽的一拍手,“正好,咱们比剑的法子初学之时练的是将自身力量掌控入微,师弟不妨从此时练起。”
“有道理,船上时日不短,师弟进境过快,也要慢下来一阵了。”穆藏锋起身,“我去买笔墨纸砚来。”说着干净利索地离去。
“师兄这是要教我练字?”李长安疑惑道。
“是,也不是。待他回来你就知道了。”姬璇神神秘秘说道,向门外走去,“他走了,恰好咱们下去大吃一顿,三师兄别的什么都好,就辟谷这点不好。”
二人下楼,叫上越小玉一道用早膳。
正是清晨,客栈外的长街上行人便多了起来,三人坐的临窗位置是上风口,下风口处渔民叫卖河鲜的声音遥遥传来,腥味却半点都散不到客栈里。
店家接待惯了武者和修行人,在李长安的要求下,将各类食材上了满满一桌。
有形似米粒色泽牙黄却是贝类的浮沧江特产贝米,与蒜苔同炒,大火将贝米汁水牢牢锁住,咬下之时粒粒爆开,不须生姜,也无半点腥气。极嫩的冬笋煨顿豚肉,汤汁乳白,热气四溢,撒入秋日晒干的紫苏,入吼香醇浓厚,化作暖流散步全身。酱卤小牛腱肉切成薄片,佐以温黄酒,入味三分,齿颊留香……
更休提其余菜色,不一而足。
客栈外冬日清晨的冷风穿梭在行人衣袍缝隙间不遗余力带走仅存的温度,客栈一层临窗的小小酒桌边却温暖如春。
越小玉偷偷咽下口水,她在山中隐居的日子可谓五谷不沾,饮的是日出之前在草叶上采下的露水,吃的是四季结出的不同果子,师尊偶尔斩杀了入侵的妖兽肉都含了煞气不可食用,山中喂养的鸟兔她也从没动过杀心,已是许久不识肉味。在昆南城那两月里,青玄门关长老严令门下弟子辟谷,她便也跟着吃辟谷丹过了两月。
“甘脆肥,命曰腐肠之药。”李长安感慨一声,这一桌菜就花费了十两白银,足够寻常人家半年用度。
越小玉刚捧起汤碗,啊了一声,不由放下了。
姬璇刚伸出的筷子硬生生悬停住,睁大眼睛道:“师弟,三师兄什么时候教坏你啦。”
“这是宋刀前辈说的。”李长安摇头,一筷夹上一条半尺长的河鱼笑道:“但与其让它腐在江里,倒不如腐在我肠中了。”
“说得好。”一个大清早就在邻桌独饮的黄衣老者对李长安举了举手中小盏:“老夫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李长安笑了笑,回敬一杯黄酒。
……………………
客栈门边西侧的桌上二人对坐,桌上却没摆菜肴,只有一个锡制茶壶,三盏彩瓷茶杯,以及一副平铺在桌面之上的画轴。
“这就是吴子道的画儿?”桌子南边的蓝袍年轻人谨慎问对面那长着几缕唏嘘凌乱的山羊胡,脸上有些老斑的锦衣老者。
“不错。”山羊胡老者点点头。
“你怎么证明?”年轻人向四周看了看,低声问道。
“只有赝品可以证明,真迹又如何证明?”山羊胡老者意味深长地说道,随即叹了一声,起身去收画轴:“你不懂画,别糟蹋了好东西。”
“哎。”年轻人赔笑拦住他,心中还是犹豫,下月就是凉州经略使寿辰,经略使大人好画,他好不容易打听到这老者手里有画圣真迹,若三言两语就将人得罪走了,可没处哭去,
“您是……徐老?”一个儒雅中年人从旁边走来,小心翼翼问候山羊胡老者。
“你认得我?”徐瑞言停住动作。
“认得,认得,当初徐老那幅莲花美人图可是传得家喻户晓。在下高安邦,有幸听闻过徐老的名字,徐老不认识在下也是正常。”高安邦目光看向桌面,愕然道:“这是……”
只见桌上那幅画卷之上,一位碧衣美人手中环抱一株嫩粉色荷花苞,美人姿态窈窕绰约,荷花花苞颤颤巍巍似欲开放,画工绝佳。
“这是那幅莲花美人图,当初不是被赵芩昌私下带走了么?”高安邦喃喃道。
“芩昌他,唉……”徐瑞言叹了一声,对高安邦示意道:“坐下吧。”
高安邦坐下后,二人便交谈起来,那蓝袍年轻人见这高安邦让徐老留下了,也是乐见其成,紧接着便在二人口中听到一件往事。
当年徐瑞言有个同样好画的知交名为赵芩昌,徐瑞言家贫,赵芩昌家境殷实。
赵芩昌听闻徐瑞言手中有画圣的莲花美人图,便欲求一观,徐瑞言未允。一夜,赵芩昌来到徐瑞言家中,借着窗中破洞窥见徐瑞言桌上摆着一幅莲花美人图,画工妙到毫巅,当即惊为天人,便推门而入,以为终于见到了画圣真迹,对徐瑞言恳请以全部身家求购。徐瑞言未允,说道此画乃是他临摹所作,真迹依照祖训不可示人,将赵芩昌送走。
赵芩昌走后,心道临摹之作已如此绝妙,那真迹又会是何等模样,便茶饭不思,一病不起,奄奄一息。
徐瑞言听闻此讯,长叹一声,便从家中翻出画轴拜访赵芩昌,赵芩昌见莲花美人图,顿时病好了大半,已能下地走路,恳请徐瑞言能让他将此画留在府邸中观看一夜。徐瑞言终于允诺,言道明日清晨来取画。
次日清晨,徐瑞言再上赵芩昌府中时,大门未锁,府中已空无一人,只有正堂中留有两箱金银珠宝,箱角压着一张地契,上书徐瑞言之名。
“听说那时赵芩昌便已将莲花美人图带走,将府邸与财物尽皆赠予徐老您,那这幅莲花美人图……”
“芩昌他,糊涂啊……”徐瑞言叹了一声:“他眼中只见莲花美人图,却忘了我是临摹做旧的行家。”
“您是说……”高安邦睁大眼睛,“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徐老您为了不违背祖训,又想救赵芩昌性命,便将临摹之作带去让他观赏,哪知他却携了画轴跑了……”高安邦感慨不已,又迟疑道:“但徐老您的祖训……”。
“其实哪有什么祖训,只是当年我知道他见了真画便决计不会罢休,随口一说的罢了,谁知却害得他……”徐瑞言垂下眼帘,“如今我也想通了,才放言将此画出让,希望芩昌他听到消息能回来吧,他的东西,我都给他留着呢。”
“先生真高义也。”高安邦赞赏不已。
那蓝袍年轻人听完二人对话,心中恍然,原本听闻徐瑞言手中有莲花美人图,好不容易联系上以后,徐瑞言却带他来了这儿。且不说要净手焚香,至少得找个清静地儿吧,这客栈人多眼杂,哪是观画的地方!现在却知道了,原来徐瑞言这样做是想让消息散布出去,好教友人归来。
“徐老……”蓝袍年轻人犹豫了一下,赔笑道:“方才是我唐突了。”
“世道险恶,谨慎也是人之常情,老夫怎会怪你。”徐瑞言面色微微缓和。
“咦……这画有些不对。”高安邦忽然出声,又让蓝袍年轻人心里紧了紧,只听他说道:“听闻莲花美人图上,美人怀抱的莲花是盛开的,这美人抱的莲花却是闭着的。”
徐瑞言道:“也罢,既然都决定卖画了,老夫便让你们看看画圣真迹的玄妙之处。”他放眼环视四周:“不过老夫年老体衰,恐怕损坏此画,要寻个人帮忙才好,最好是练过武的。”
一桌菜肴被尽数扫入腹中,李长安肠胃轰然蠕动,直到饭罢,肚子都没鼓起来几分,这三人谈画时,他也听在了耳朵里。
这时候徐瑞言便远远与他对上眼神,沙哑笑道:“这位少侠,可愿做个帮手?”
第二百一十一章、真迹
李长安起先听到徐瑞言与高安邦的对话时心中隐隐有些怀疑,并非二人露出了什么破绽,而是他们的话语太过完美无缺,高安邦的出现也太过碰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出现与徐瑞言对话,自然而然便将徐瑞言来到这人多耳杂之处卖画的破绽给弥补了,谈话间徐瑞言又坦然谈及自己是临摹做旧的行家,也让他的话听起来更可信三分。不过这在有心人眼中难免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不过内情如何李长安并不知晓,所以只是旁观,没想过多管闲事,谁料徐瑞言一转眼竟找上了他。
若高安邦是托的话,徐瑞言找的下一人理应也是托才对。李长安已感受到数道带着审视的目光,看来客栈里也有别人额怀疑他是托了,但李长安自己却知道不是。
“怎么帮忙?”李长安不动声色问道。
“不难。”徐瑞言对李长安招了招手,沙哑笑道:“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姬璇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徐瑞言并未出声,越小玉则是好奇地远远望着桌上那幅画轴。
李长安倒想看看所谓的画圣真迹是什么模样,便起身缓缓朝徐瑞言走去,来到桌前。
客栈之内,众人也都好奇围了过来,蓝袍年轻人在其中见到几位衣着华贵的,当下小声对徐瑞言道:“徐老,不妨咱们换个地儿详谈?”
“不必,就在这吧。”徐瑞言捻了捻稀疏的山羊胡,提起锡壶倒了一杯滚茶,对李长安道:“烦请少侠帮忙,端着这杯滚茶在这莲花之上三分处缓缓移动。”
他又补充道:“当然,少侠若是抵挡不得茶水滚烫便罢。”他看向旁侧围观之人:“在场诸位可有……”
“无妨。”李长安应答道,他从练脏晋入练血时,在靖道司里简直是把自己放进火炉里灼烧,哪惧区区茶水滚烫。
他也看了出来,无论这位徐老还是高安邦,亦或那个蓝袍青年人,都不是什么高手,其中最高约莫就是徐瑞言,老态龙钟却气息悠长,应当是练脏有成了。
便依照徐瑞言所说的,端起那茶杯悬在那画轴里的碧衣女子手中怀抱的莲花花苞之上,缓缓游移,手腕没有丝毫颤抖,就连水面也看不出丝毫波动。外行看门道内行看热闹,这下围观众中便有人忍不住小声赞道:“这小哥好手法!”
殊不知李长安此刻端着茶杯,却也是时刻加持着龙象术的,他全部心神都灌注于端着茶杯的右手之上,小心翼翼控制着力道。
时刻加持龙象术对他来说是一种修行,既然已开始,便没有因为其他事半途而废的道理。
众人屏息凝神,将目光凝聚于李长安手下的画轴,奇怪徐瑞言为什么要李长安这么做。
茶杯缓缓散发着热度,紧接着,那碧衣女子怀抱的那朵花苞竟轻轻一颤。
蓝袍青年人瞳孔一缩,只道是自己眼花了,连忙擦了擦眼睛。
待他擦完眼后,那花苞就已绽开一分。
围观众人哗然惊呼,紧接着,李长安茶杯遮挡之下,那朵嫩粉色的莲花就在画轴里碧衣美人的怀抱中缓缓绽开了。
“真正的莲花美人图,冬日之时,美人怀中莲花会合上,入夏后花苞便会绽开,而岑昌拿去的那副……一年四季莲花都是绽开的。”徐瑞言沙哑的叹息声让众人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他又淡淡道:“如今尚未入夏,用茶水热力催逼,倒也能让莲花盛开。”
蓝袍青年人此刻心中怀疑尽去,又见边上人群中许多人已大为意动,当即暗暗后悔,自己若早能果断些将这画拿下,也能省了跟人争抢。
李长安也知道了徐瑞言要用热力催逼此画,为何不直接用那茶壶,茶壶过大,若放在莲花上就会把那莲花开放的过程给遮挡了。
就在这时,李长安分神之下,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李长安当即心道不好,他方才被那莲花吸引注意,一时便没能掌控好龙象术带来的两千斤力量,而眼下茶杯已在他手中化作碎片,那滚烫的茶水则从他指缝间泻下,直接浇灌在画轴上。
众人包括徐瑞言在内,齐齐惊愕莫名,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他登时便迅速抄起画轴一抖,用巧劲将茶水抖开,随后再将画轴铺于桌面之上,只是那美人的脸与绽开的莲花却已被滚茶渗透,化作了莫可名状的片片彩色泅痕。
“我的画!”徐瑞言如被捏住脖子的公鸡一般惨叫一声,手指颤抖指着李长安,“你,你……”
李长安看着那已一片狼藉的画,知道说什么都无用,只叹道:“这画价值几何,我赔便是。”
那蓝袍年轻人怔怔看着这一幕,又惊愕又痛惜,他指着长安鼻子厉声喝问:“你做什么!若非故意如此,好端端的茶杯在你手里怎就坏了!”
“这画画得真好看,得值不少钱吧。”一边越小玉拉了拉姬璇衣角,小声问道。
“嘿嘿……”姬璇非但不担心,反而幸灾乐祸吐了吐舌头,“师弟闯祸咯。”
徐瑞言连连叹息,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李长安一番,冷声道:“你如何赔得起?”
李长安疑惑地皱了皱眉,徐瑞言说是爱画之人,眼下莲花美人图受损,他却看都不再看一眼,却论起赔偿来了,倒是那要买画的蓝袍青年人对着那被滚茶化开处吹了又吹,长吁短叹。
“只管报价便是。”李长安说着,心中略微犯难,他身上携带的盘缠不少,有三张千两的大通钱庄银票在怀中放着,还有些散碎银两,是离开青州之前于承一所赠,足够一路花销。但这幅画看起来价值不菲,够不够还是两说,毕竟听徐瑞言与高安邦之前的交谈,曾有个家财万贯的赵岑昌愿用全部身家来换这一幅画。
“若赔不起便去官府见分晓吧。”高安邦冷冷说道。
“当初岑昌以全部身家相赠,我都未曾将此画卖出,如何报价?“徐瑞言苦笑道:“呵,在座又有谁能像岑昌那般痴于画道,舍万金而求一画。“
“有。“一道声音从人群中响起,说话的是此前坐在李长安邻桌的那位黄衣老者。
在众人目光中,他施施然走到桌前,面对神色不善的徐瑞言与高安邦,瞥了一眼桌上的莲花美人图:“这画么,我会出个让你们都满意的价格。“
“你说。“高安邦皱了皱眉。
李长安注意到,黄衣老者说的是你们,而高安邦便顺其自然的答应了,显然他与徐瑞言当真是一伙的。但这黄衣老者又是怎么看出来的?便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这幅画临摹得还算凑合,画工能值五十两,这遇火变色的花青与胭脂倒能可算个百两,统共一百五十两白银。只多不少。“黄衣老者说罢,对李长安微微一笑,“当然,这钱得由你来出。“
黄衣老者这番话说得很明白,徐瑞言这幅画就是临摹做旧的赝品,当即引得群众一片哗然。
他说的若是真的,那徐瑞言便是针对那求画的蓝衣青年人设了一个骗局,至于将李长安卷进来纯粹是意外,谁也没料到他竟会把茶杯给捏碎了,这便让局势脱离了徐瑞言的掌控。那蓝袍青年人是怎么也不会买一幅连人脸都糊作一团的莲花美人图回去了,便只能将损失的利益转到讹诈李长安的头上。
“笑话。“徐瑞言却神色波澜不惊:“真假岂是由你一言可断。“
“你俩是一伙的吧。“高安邦视线在李长安与黄衣老者间移动着,冷笑道:“只为惧怕赔偿,便出来信口雌黄!“他转头对四周众人拱手道:“光天化日之下,此举与强取豪夺何异,还请诸位评评理。“
“多说无益!随我去见官吧!“
李长安侧方,一人伸手便搭向李长安肩膀,此人年纪与李长安相仿,腰佩长剑,身着劲装,厌恶的神色中隐含着一丝兴奋,若能行侠仗义,也算小小扬了侠名。
李长安下盘动都没动,接住年轻人的手便轻轻一抖,用的是过青牢山那段时日里抖蛇的手法。
那年轻人只觉手腕如被铁箍箍住,随即一股怪力从手腕上涌起,通过手肘手臂带动全身,只听啪嗒一声,手腕立时脱臼,紧跟着浑身骨架被抖散了似的,惨叫一声跌坐在地。
李长安收回手,瞥了这冒犯之人一眼,原本他倒没想过下重手,一时又是没能控制好力量,用多了些力气。
那年轻人仰头望见李长安瞥来的目光,如见虎豹,心中一片冰凉,这小子与他年纪相仿,哪来的这一身怪力!连忙单手撑地吃力向后退去,紧咬牙关,冷汗直冒。
李长安没有追击,环视一圈,还有几个蠢蠢欲动的人也退了回去。
那蓝袍青年人却是在此时站了出来,沉声道:“难道阁下以为手下有些功夫,便能在关中横行无忌了?“他面色略有犹豫,似是在下什么决定。
“多谢前辈出言相助。“李长安并未理会他人,对黄衣老者抱拳道:“但前辈怎知此画是假的?“
黄衣老者呵呵一笑:“单说这画遇水即化就有问题,若是经年的老画,染料与纸结合紧密,便是在水里泡上一阵也无恙,哪有这么脆弱。最重要的……“他顿了顿,“若画圣的画只有这点底子,又如何会被尊称为画圣?“
徐瑞言神色不变,眼角略微跳动,他沉默了一会,叹息一声:“你们不欲赔偿便罢,这画老夫本也不愿用那阿堵物来衡量,只是尔等口口声声说这是赝品,却当真让人寒心。也罢,这位少侠手下功夫硬,老夫看来是讨不回公道了。“他收起画轴,叹了一声:“走咯,当真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高安邦见徐瑞言开溜,没人注意到自己,便也脚底抹油向人群外偷偷退去。
“徐老留步!“那蓝袍青年人却一拍桌子,朗声道:“本官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说着拿出一枚牙牌,上面书有“户曹参军“字样,乃是正七品官职,对李长安冷冷道:“本官初到任,便衣出行,没想却遇到你这等刁民,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李长安嘴角勾了勾,他房中行囊里放着的通关文牒还是姒景陈请越王御笔亲题的,更休提身上还带着姒景陈那块赠予他留作纪念的王令。
徐瑞言见蓝袍青年人是官身,神色却一下变了,更加快了几分脚步。
李长安身形一闪,将他拦住,“急着走做什么?“
徐瑞言冷哼道:“莫非你毁了画圣真迹,胡乱指认为赝品不够,还要羞辱我本人不成?“
“是赝品或真品,老夫倒是有办法让诸位一观便知。“黄衣老者说道。
众人齐齐将目光投降他,他又淡然道:“老夫手中便有画圣真迹。“
徐瑞言面色惊愕,转头之时,便见黄衣老者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幅画轴打开,只见画中一片戈壁荒凉无比,辽阔的天空中有一个极其细小的黑点。看向这黑点时,耳中似乎听闻到一声遥远而具有穿透力的鹰唳,那黑点在眼中极速变大,化作巨雕扑面而来!徐瑞言当即冒出一身冷汗,瞪大眼睛退后一步,被门槛绊倒脚跟,登时跌坐在地,两股生疼,一下清醒过来,却见那黑点还是黑点,哪有什么巨雕,哪有什么鹰唳?
再要定睛细看,黄衣老者却将画轴卷起,一晃手,画轴就消失不见。
满堂寂静,针落可闻,徐瑞言嗓子里发出极其震惊的“嗬嗬“声,四肢并用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向前走去,沙哑道:“画圣,画圣真……迹,给我……“
蓝袍青年人一阵失神,待反应过来,这位户曹参军才知自己当真是被徐瑞言下了套。他转头望见门外有一队过路的官兵,便出门召来,冷声下令将徐瑞言拿下,又命人去追拿高安邦。
只是他进门时,李长安等人与黄衣老者已消失在楼中。
……………………
客栈楼上,天字七号房中,施展身法脱离众人视线的李长安与黄衣老者对坐,拱手道谢。
黄衣老者摆摆手:“无妨,只是顺手而为。“
“没想到前辈身上竟有真迹呀,啧啧,那两个骗子也是时运不佳。“姬璇颇有没能尽兴之感。
“晚辈有一事相询……”李长安略微犹豫,看着黄衣老者,“只是怕有冒犯。”
“说罢。”黄衣老者微微一笑。
“若我没猜错的话……”李长安顿了顿,“前辈应当就是画圣,吴子道吧。”
第一百一十二章、搜查
黄衣老者面色不改:“何出此言?”
“首先前辈随手就可拿出真迹,其次……”李长安顿了顿,“方才众人都聚拢来看莲花美人图时,唯有前辈仍在桌边独饮,那便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前辈不用看那画就知道是赝品,二是前辈根本就对画圣不感冒,然而前辈手中有画圣真迹,应当是爱画之人,所以后者可以排除……”
他手指敲了敲桌子,“这么说来,前辈既然不用看画就能断定那是赝品,要么是对画圣极为熟悉,知道那幅莲花美人图的真迹落在何处,要么就是画圣本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推断没错。”黄衣老者微微一笑,“但长安小友却猜错了,老夫并非画圣,只不过确实对画圣极为熟悉。此番也是打听到画圣会来此乘船,才到此地等待。”
“原来如此。”李长安恍然道,随即觉得有些不对,忽然想到,他还未曾与黄衣老者互通姓名,黄衣老者又是怎么能叫出他名字的,便犹疑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是何方人士?”
李长安登时心中便警惕起来,他与姬璇穆藏锋还有越小玉四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入这青州边关以前便已易容改貌,为防被人认出,他将骨刀也安置在了房中,黄衣老者又是如何认出他身份的?
难道他是九圣地中人?
“老夫金玉堂。”黄衣老者抚须道:“说起来长安小友与我家公子也算相识。”
“不知前辈口中的公子是……”
“且随我来。”
……………………
李长安随金玉堂去见到他口中的公子时,才发现原来那人就是在云庭真人小世界中有一面之缘的上官轻候。上官轻候是玄地雷州修行世家中人,而雷州便是宋刀临终前嘱咐李长安将他葬身之处,李长安日后到雷州去,地理不通,若有上官家能指引一番最好。
“长安兄,别来无恙?”上官轻候一身锦衣华服,看模样没能做成道种,对他来说也并不算失望:“当日你被剑圣带走离开昆南城后,便没了音讯,能在此处相遇也是有缘。”
他看着李长安易容过的模样,也是十**岁年纪,只不过五官和他本人完全不同:“说起来本来还认不出你,只是昨夜我入住时,路过马厩听闻小二说来了两匹要吃肉的马,便好奇看了两眼,发现原来是南宁王的夜朱与夜雪,能让南宁王以此二马相赠者,想必就只有长安兄一人了。我便问小二打听了马的主人,又见你用刀,便猜出了你身份。”
原来虽然已易容,但还是露了破绽,好在识破之人是上官轻候而非九圣地中人,李长安松了口气:“你观察倒是细致。”他看了看门外,金玉堂与他来时就已离开,看来刚才自己在楼下用早膳时,金玉堂就在留心他的身份了。路上李长安问起金玉堂身份,他只说自己是上官世家**奉,也不知修为如何。
“做我这行的不细致不行。”上官轻候笑了笑,“往往被人忽视的蛛丝马迹中才隐含着真相。”
“这话倒像是官家捕快说的,轻候兄是?”
“咱们是修行人,修行人的案子不由官家管,是靖道司的事儿,当然与我也无关。”上官轻候道:“上官世家是帮人办事的,下至贩夫走卒,上至王公帝胄,只要能接的我们都接。”
李长安听到这儿倒有了兴趣,他要将宋刀尸骨埋葬在断魂岭,但目前不知断魂岭在何处,也不知途中会遇到什么麻烦,早有想寻上官轻候帮忙的意向,只是他与上官轻候只是相识,还算不上有交情,若要将事情托付于他,难免要欠人情。
金银帐都好算,人情账最难缠,按上官轻候所说的,上官世家就是帮人办事的,明码标价,才干净利落。
“至于做什么事么,小到寻街边那户人家走失的猫,若往大了说……”上官轻候摇摇头,住了嘴,勾起的嘴角中带着一丝久经杀伐的冷漠气质。
李长安想到,难怪当初在云庭真人小世界中上官轻候是唯一一个出来广结道友的,要想帮人办事,本身功夫硬还在其次,人脉必须最广。
“轻候兄,先失陪一会。”李长安对他拱了拱手,站起身来,见上官轻候眼神中露出询问之色,解释道:“既然上官兄能从夜朱与夜雪认出我来,想必凌霄道宫迟早也有这个可能。”
“此事不难。”上官轻候道:“我这儿便有一种血胭脂,乃是上好染料,半个时辰便可上色阴干,雨淋日晒都不褪色,只有以专门配出的药物才能洗去,无味无毒。”
“什么价?”李长安直截了当问道。
上官轻候怔了怔,一打折扇,大笑道:“痛快,痛快,若人人都像长安兄这么上道,我们这行就要好做多了。”他略微沉吟,“既然是头回生意,便打个折扣,一百两罢。”
“好。”李长安没有质疑这价格,淮安城作坊里柿染的布料得数日才能日晒上色,上官轻候口中的“血胭脂”半个时辰上色阴干,雨淋日晒都不褪色,一百两的价格只少不多。
二人下楼,来到马厩处。
夜朱夜雪待的是单独的马房,与别处简陋的棚子不同,此处有砖墙,有铁木栅栏,整块青石挖空的食槽里是黑豆拌着煮到半熟的肉。
让马夫出去后,上官轻候掏出小瓷瓶,瓶中的血胭脂无色亦无味,如清水一般,但摸到马身上后,两匹马起初没变化,渐渐的毛皮就变成了枣红色,为两匹马全身抹遍后,血胭脂也用得半点不剩。
…………………………
李长安与上官轻候在马厩的小半个时辰内,蓝袍青年人已领着四个官兵来到楼上李长安居住的天字七号房外。
“一日四两白银的天字房,看来你们干这行倒骗了不少。”苏飞章看着房内大扇九龙捉月的黑檀木屏风,厚软地毯上海兽纹铜炭炉,斜了一眼身后被官兵扣押着的鼻青脸肿的徐瑞言,冷冷说道。
这位新到任的户曹参军为讨好边关的经略使大人,在坊市间放出消息欲求购画圣的画作,却被人耍了一通,在大庭广众之下丢尽脸面,日后被同僚嘲笑是免不了了,更严重的,经略使大人若听到这丑闻,只怕也会对他生出不好的观感。苏飞章钻营人情世故,心知往往初次留下的印象,日后便极难改变了,懊悔之下十分无奈,只有将愤怒转移到这些个骗子身上。
他又问了徐瑞言一句:“那人当真与你们是一伙儿的?”
“是。”徐瑞言斩钉截铁道:“不然我为何选他端茶杯,这些都是提早商量好,可恨那小子关键时刻手脚不稳,竟将茶杯捏碎了。”被李长安毁了好端端的骗局,他怀恨在心,青州律法十分严厉,他这一被擒获,若把往日犯下的案底也揭了出来,纵使不是死罪,也要落得个流放关外与流民为伍,被妖魔残食的日子,比死还难受,索性破罐子破摔,将这坏他好事的小子也一道拉下马。
这番话说得咬牙切齿,落在苏飞章眼中,也不疑有他,便领头往屋内走去。
四个官差中,一人扣押着徐瑞言,其余三人随着苏飞章鱼贯而入。
“搜!”苏飞章见李长安不在屋内,一声令下,便让三位官差在李长安房内翻找起来。
徐瑞言看着这一幕,鼻青脸肿的双眼微微眯起,透出一丝冷光。
在他看来佩刀挂剑的江湖人手底下多少有些不干净,这些官差总能搜出些什么东西来。
就在这时,屋子东侧传来一声轻呼,一人从床榻下翻找出三张千两的银票。苏飞章将其拿起,示意门外官差将徐瑞言扣押进来。
徐瑞言心中暗骂一声好有钱的主,他行骗二十余年也不过积攒下几千两银子,随身最多带个几百两,不过面上却不动声色,主动说道:“此人收了我一千两,被我雇来当打手,同时也给我做托,往日听他说过自己也做过杀人求财的生意,这两千两多半是这么来的。”这套说辞在心中编排已久,徐瑞言不假思索说了出来。
苏飞章深深看了他几眼,将两千两银票收起。
这时候,边上一个官差又有发现。
他掀起兵器架上盖着的深色缯布,白骨节节连接的刀柄最先显露,紧接着是狰狞的骨刺,白森森的刀刃间似乎有暗红色血浆流淌,望之,耳中就仿佛响起阵阵鬼哭之声,邪异惊人。
“这是!”苏飞章轻呼一声,走近前去,拿起刀柄。
骨刀极重,约莫有三十余斤,苏飞章勉强可以挥动,冷哼一声,他对江湖人与修行人了解颇少,但也知道用这种兵器的定非正派人士。
就在这时,刀柄忽的变得灼热烫手,一股杀意从刀柄涌入手中,直冲颅顶!苏飞章双眼蓦地一红,脚步晃了晃,骨刀脱手插入地面。身边官差赶忙扶住他,他深吸几口气,才摆了摆手示意无事。
他转头看向一脸惊愕的徐瑞言,冷声道:“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就凭这把刀,此人就应当抓起来审问了。”
“大人,找到了!他的通关文牒!”一个官差将李长安床边的行囊打开,翻得一片狼藉,终于从一个防水油布袋里找到了通关文牒。
苏飞章点点头,走过去翻开通关文牒,一边抬眼瞥向徐瑞言:“对了,你方才说他叫什么来着?”
“回大人的话,叫王绍明。”徐瑞言不假思索答道,这也是他在心中编排好的,“不过做咱们这种事的,任谁都不会用真名。”
苏飞章点点头,看向通关文牒上的李长安三字,心道有些眼熟,是在哪儿听过来着?
不过这名字太过普通,应当是在哪见过,倒不奇怪。
正要继续向下看去,一道人影忽的出现在门口,不知为何,苏飞章忽然觉得胸口一闷,好像被什么压住了一般。
转头望去,李长安一步跨入门槛,面色冷峻,就像一头猛虎忽然从山坳后踱出,乍见之下,叫人心惊胆战。
“你……”苏飞章正要责问,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不自觉就从椅子边站了起来。
李长安看向被丢弃插入地面的骨刀,缓缓走近,将它拔了起来,声音冷得像冰:“谁干的?”
“我是说,谁动了这把刀?”他扫视诸人一眼,面色像暴风雨前酝酿的乌云:“不光这把刀,这屋里的东西,都有谁动了?”
众人齐齐喉头一动,没人出声。
“那就是都有份了。”李长安的声音中带上了杀意,他握上了骨刀。
“且慢!”苏飞章满头冷汗,他很确定自己若再沉默,就会被此人斩于刀下,连忙说道:“你,你还敢与官家作对不成?既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合伙行骗,本官带人搜查也是理所应当。”
李长安见到徐瑞言在一旁哆哆嗦嗦,皱了皱眉,按捺住杀意,提刀指向苏飞章:“把事情,讲清楚。”
苏飞章被刀指着,心中顿感屈辱,站直了挺直腰板道:“可笑,事情你自己不清楚?你与徐瑞言合伙行骗于本官,又藏匿凶器,这些事都随我到军营中讲清楚。”他乃户曹参军,管不了衙门,在军中却颇有权力,若将李长安带到军营里,强弓劲孥之下,他安敢这么嚣张?
李长安瞥了徐瑞言一眼,将事情猜到了八分。
“看下去。”李长安冷冷道。
“什么?”苏飞章皱了皱眉。
“你手里拿的什么,看下去。”李长安看向苏飞章手中通关文牒。
“你是何人,也敢命令本官。”苏飞章冷笑一声,却下意识往通关文牒上又扫了一眼,被右下角那朱泥印记吸引了注意,他定睛一看,心中一片恍惚,只觉自己眼睛花了。
暗暗掐了一把手心,他又看了一遍,只见印出的八个字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苏飞章双脚一软,脸色煞白,跌坐椅上。
第一百一十三章、剑字
“哎哟喂,几位客官……”
客栈小二肩上搭着汗巾,把铜壶放在拐角,蹬蹬蹬到天字七号房前,“几位,这是在做什么?”
小二认得李长安,就是那位举止奇怪的客官,早上洗脸时,手都举到头顶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心中叹了一声,住得起天字房的都是有钱人,可惜有钱却生得残疾才是最可怜的,更可怜的是还得罪了官差。
“出去!”脸色煞白的苏飞章对小二厉喝一声。
小二被吓得缩了缩头,赶忙退到屋外,果然官老爷们都有官威,平民百姓还是躲着好。不过好奇之下,他仍在门外偷看着。
苏飞章偷偷擦了擦额上冷汗。
通关文牒是越地的制式没错,那么这印记就只有可能是出自越王之手。
苏飞章没敢怀疑李长安造假,若造假也不至于用越王的印玺,随便换个郡府级官员派发下的通关文牒岂不是要安全得多。
见屋里乱成一团的模样,苏飞章暗叹一声时运不佳,左右人都已得罪,只能亡羊补牢了。他强自镇定心神,“在下苏飞章,家父是苏耒,不知阁下的身份……”
提起父亲的名字,苏飞章神色安定了下来,苏家是大族,在关中开枝散叶,他父亲苏耒官居五品,人脉极广,对方听到应当会忌惮一二。
“连人家的身份都不知就敢来搜,啧啧,区区户曹参军,胆子倒是不小。”上官轻候从门外踱了进来。
李长安见到上官轻候,心中微微惊讶,上楼之前,二人已发现楼上的动静,远远见到苏飞章后,李长安前来阻止,而上官轻候则离开,说是找人问询苏飞章的消息去了。结果李长安进来才不过小半盏茶的功夫,上官轻候就已回来,眼看这就已弄清了苏飞章的来历。
“这……”苏飞章面色尴尬,“本官是受了小人蛊惑。”他眼带杀意地看来徐瑞言一眼,又对李长安道:“但本官并未鲁莽行事,只欲先搜查一番再做论断,若有得罪,望阁下海涵……”
小二闻言愣住,明明这群官家人先冲进来不由分说一通乱搜的,怎么现在反而道歉了?他偷偷打量着李长安背影,这位到底是什么人?
“哈哈哈哈……”脸色苍白的徐瑞言忽的沙哑笑着。
“你笑什么?”苏飞章冷冷道。
“笑你这变脸功夫比……”徐瑞言说着,被身边官差喊了声“放肆”同时扣住他琵琶骨狠狠一按,他吃痛跪着,呲牙咧嘴说道:“比,比我还……炉火纯青,哈哈哈……”他也是看开了,眼下这情况,看来是得罪了了不得的人,就算李长安不追究,苏飞章时候也定然放不过他,就算往日的案底不被翻出来,也会落得个凄惨下场。
自从开始干起这骗人的营生开始,他就早有落入法网的觉悟,整夜提心吊胆夜不能寐,唯有作画时候可以安下心神,就这么过了几十年,活到七老八十才被官家抓到已是大大出乎他意料,这日子他也过得有些腻歪了,过够了,索性破罐子破摔。
“谁给你说话的胆子了。”苏飞章冷冷说道,走向徐瑞言,徐瑞言却笑得更大声:“说了一辈子假话,到现在终是说了几句随心所欲的了,痛快”
话没说完,声音却戛然而止,化为含糊不清的呜咽。
一坨鲜红的肉从他口中飞出,跌落地上,徐瑞言一怔,随即惨呼不止。
苏飞章不知何时从腰间掏出了一把寒光森森的匕首,一刀将徐瑞言舌头剜了下来,同时将他嘴角也割裂了些,血肉模糊:“这一刀断你的舌头,让你日后不能搅弄是非。”
徐瑞言被疼痛占据了意识,又被官差死死按着,只能惊恐地看着苏飞章。
苏飞章手起刀落,又将他右手的拇指、无名指。中指齐根剁下,眼都不眨,森然道:“这一刀,就让你再也不能作画骗人。”
徐瑞言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嚎叫,竟一下挣脱了官差的控制,跌坐一旁,看着自己断了的指头,随即抱着右手呜咽恸哭起来。
门外小二吓得浑身直哆嗦,只觉舌根也有些刺痛,手指酸胀,就像那两刀砍在了自己身上。
“给他止血。”苏飞章吩咐一声,几个官差顿时拿出棉布与金创药粗暴地按住徐瑞言,为他包扎伤口,苏飞章则从怀中掏出一面白净的绢布擦干手指与刀刃上的血迹,将匕首插回腰间,对李长安道:“此人陷害阁下,已受到严惩。”见李长安皱了皱眉,苏飞章又道:“若阁下不满意的话,此人便交由阁下处置。”
“他下场如何,与我何干。”李长安却摇了摇头。
“请说。”苏飞章暗暗有些愠怒,泥人也有三分火性!李长安不依不饶,他已忍耐到了极限。就算朝中来人又如何?自古强龙不压地头蛇,只不过搜了他房间,有些冒犯罢了,他能把自己怎样?
李长安道:“他骗你是他的事,我和你的事还没完。”
苏飞章压下心头火,深深吸了口气,“此事本是误会,本官也是被这小人蒙骗这才冒犯了阁下,阁下要如何,还请明说。”
“他为何会骗到你头上来?”上官轻候问道。
“还不就是那幅所谓的画圣真迹……”苏飞章叹了一声,语气中满是懊悔,“我在坊市间放出消息,没想先找上门来的却是两个骗子。”
“哦,你被那二人轻易就骗了,看来也不是懂画的人,煞费苦心要求画圣真迹做什么?”上官轻候的微笑十分温和,却似乎带着丝丝嘲讽。
“这与阁下无关。”苏飞章皱了皱眉。
“你不说,我来替你说……”上官轻候施施然坐到茶桌边,用折扇扇骨拍打着手心,“令堂煞费苦心,用白银八千两为你买得户曹参军的肥差,不过你并不满足于此,还未上任便打听到经略使好画,便想在其寿辰之时以画圣真迹献上……”
“你从何处听来!”苏飞章面色一沉。
“这世上我打听不到的事情很多,但可惜,你的事不算。”上官轻候笑了笑。
“这些不劳阁下费心,告辞了!”苏飞章一甩袖,对几个官差吩咐:“我们走!”
锃的一声,众官差还没看清什么动作,李长安手中刀刃已横在苏飞章脖子上。
一股冰冷的杀意直接将苏飞章心头怒火浇灭,他后背登时冒出一片冷汗,连连退后三步,睁大眼睛,顿了好一会,终于怒道:“你究竟要如何!”
“放你走,也可以。”
李长安的话让苏飞章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却面色愕然。
“回去后,你辞官便可。”
“你说什么?”苏飞章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怒极反笑,他这官乃是军中肥差,实权极大,花费了八千整银还是因为苏家人脉极广打通了关节,不然寻常人有钱也买不到。他年纪轻轻就做到了这位子,日后官居高位也不在话下,让他辞官?莫不是犯失心疯了。
紧接着,李长安便拿出一块玉令在他面前一晃。
苏飞章一怔,瞬息间却是看清了那上面的一个姒字,那白璧无瑕的质地无可伪造,是真的王令无疑。
在这时,他也忽的记起了李长安这个名字为何如此耳熟。
在昆南城传来的消息中,李长安的名字虽没在九道种之列,其事迹却比九道种更惊人。只不过这些修行人的事情太过遥远,苏飞章当初只是略微瞟了几眼便将其忽略。
但现在他却没法忽略,李长安帮南宁王坐上了世子之位,甚至能说是他造就了下任越王。如今的越王年老体衰,越地众世家门阀虽然明面上不敢说诛心之言,但也知道越王时日不久,南宁王即刻就要即位。南宁王与原来的世子殿下夺嫡之时,这些中央以外的世家门阀因为距离之故得以避免站队,但现在形势已然明朗,再不站队未免就有些自大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君王初即位时候也多是如此,会或明或暗或扫清或制衡有威胁的势力,苏家自然不会想成为被杀鸡儆猴的那个,如今正是倒向南宁王之时。
在这节骨眼上,他苏飞章得罪了与南宁王关系至深的李长安,可以预见的,只怕家族中除了父亲以外,其余人不光不会想着救他,甚至恨不得与他撇清关系。
苏飞章呆立良久,门外那小二只能望见李长安背影,没见到南宁王的王令,就算见到也认不出来,但他却是看出来那位官爷被这位客官给镇住了。
乖乖,这位得是什么来历?小二眼珠一转,连忙下楼,当时这几人来住店时,掌柜的按惯例以有人住为由只给贵客住天字一到三号房留了下来,若这位客官发现那房里没人……
苏飞章看了一眼被两个官差扶起的徐瑞言,自从自己斩了他手指后,徐瑞言便是成了一副漠然呆滞的神色,苏飞章本觉得他应该痛呼不止才对,现在却是理解了那种心情,是叫哀莫大于心死。
他的大好前程,父亲对他带领这自家这一脉在苏家出人头地的冀望,都化作了泡影。
……………………
让行尸走肉一般的苏飞章走后,李长安着手将屋内什物收捡好。上官轻候好奇地打量着缯布下骨刀的轮廓,但心知那是宋开的尸骨,便没冒昧要求揭开一看。
“长安兄倒有一颗仁心。”上官轻候道:“若有人敢搜我屋子,我定取他性命。”他自顾自笑了笑:“不过若真有人敢搜我的东西,不用我动手,他就自会丢了性命。”。
“谈不上仁心。”李长安将行囊里衣物叠好:“那几个官差是奉命行事,我还不至于要了他们性命。”
“我看长安兄使刀的模样,倒像是久经杀伐的……”上官轻候疑惑地皱了皱眉:“还是说我看错了?”
“好眼力。”李长安心中一动,他被骨刀拉入幻境之时,的确是经历了无数杀伐,他笑了笑:“久经杀伐不一定就好杀,杀人,大多时候只因不得已而为之。”
片刻后,姬璇与越小玉归来。
二人在李长安与上官轻候相见时去了江边,倒是没有撞见苏飞章的到来,李长安本也没打算提,谁知那客栈掌柜却找了来,赔笑道:“小店经营多有不周,让几位客官受了惊扰。当初几位客官入店时问的天字一到三号房眼下刚好空出来了,几位不如移步其中,当然,房价不会提。”
几人对住房倒没什么太高要求,不想麻烦,便让掌柜的走了,但这么一来姬璇与越小玉也得知了苏飞章打了个回马枪的事,姬璇啐了一声活该,越小玉担心的却是自己做的那件衣裳有没有被弄坏。
就在正午时分,穆藏锋购得了笔墨纸砚回来。
……………………
“师兄要教我练字?”
房中,李长安将穆藏锋购得的上好宣纸用客店中的金丝楠木镇纸压好,疑惑问道,早上穆藏锋离开时,他起初是这么猜的,没想当真如此。
“练字不容易。”穆藏锋点点头,答道。
“当年读私塾时练过几年,师兄要教我的具体是什么?”李长安不知道练字与练刀有什么关系。
穆藏锋用清水研了墨,将笔递给李长安:“你写一横。”
李长安依言照做,逆起、顿笔、行笔、收笔,写了个大楷的“一”字。
不过这笔用起来却有些不顺手,李长安仔细瞧了瞧,原来是用的最软的羊毫。
“这是什么?”穆藏锋指着那一横。
李长安道:“一横。”
穆藏锋摇摇头,“这是一剑,是一刀,你须得忘了这是字,我说练字难,便是难在这儿。”
“若说这是剑路,倒可以理解。”李长安若有所思。
“不是剑路,而是真正的一剑,你练的是刀,那便是真正的一刀,把笔给我。”
穆藏锋接过羊毫笔,饱蘸墨汁,在纸上写了起来,笔锋柔软拖动,他却神色凝重,就像握着一柄千钧重剑,片刻后,一个永字出现在纸面上。
随后,穆藏锋揭起宣纸。
那羊毫柔软如初,纸上字迹却已透过纸背,在桌上留下一个“永”字剑痕。
第一百一十四章、开船
穆藏锋将笔搁在青花瓷的笔山上,动作不徐不缓,但面色一直很凝重,显然写这么一个字对他来说须得凝聚心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初我入师门时,就是大师兄写了一个永字教我练剑……”穆藏锋目录追忆之色,回头望着李长安:“师弟便以此字参悟即可,我先去了。”
“师兄慢走。”
穆藏锋出门,为李长安留下了一个包裹,将屋门也带上了,给留下李长安在安静的屋子里独处。
李长安手指轻轻抚上那永字剑痕,心知穆藏锋已将所有奥妙都归纳到这一字里了。一个永字八画,分别为横、竖、撇、捺、点、钩、提、折,囊括了一切变化,若说穆藏锋留下的这个永字是剑法,便是万剑归宗。
李长安细心打量那字,初看平凡,细看只觉剑意迎面而来,只见点如流星飞坠,横如悬崖勒马,撇如临窗梳发,竖如张弩上矢,捺如五马分尸,提如策马扬鞭,钩如蛟龙跃涧……
一字之中有变化万千。
李长安退后一步,想了想,用刀在桌上割了个圆,将那永字切下,刚好能被一手掌握,就如一道令牌。
随即便铺开新纸,自己练了起来。
若说永字八法,上私塾时先生就教过,李长安也练过,但那时候却不算上心,是故一笔字虽不算太丑,也终归与好搭不上边就是了。
李长安试着提笔,欲先动手再说,提起笔时就遇上了难题,他始终在身上加持着龙象术,若一个不小心,这羊毫笔就要步那茶杯的后尘,毁在他的手中。
李长安打开穆藏锋留下的包裹,只见里面大大小小,尽是毛笔,无论羊毫狼毫紫毫,不一而足,不由得失笑自语:“倒是想得周到,难怪师兄去了这么久,这么些笔都不是劣等货色,该是掏空了几家店子吧。”
当下也没了顾虑,既然师兄连这个都想到了,剩下的就是练字。
李长安提笔,先连写了三个静字,心中默念几句清静经,让心神放空。
随后,才写下第一个永字。
虽端端正正,架子却有些歪斜,称得上是有生以来用心写的最丑的一个字了,李长安皱眉摇了摇头,搁下笔。
他身上加持着龙象术,暂时连路都有些走不利索,更休提写字这等入微的事情了。
他望着木牌上穆藏锋留下的永字开始沉思:“要忘了这是字,将它当成是刀……”
说是这么说,做起来却是无从下手。不由想到初遇白忘机时,他在牢中为自己传法,那四式神通一出,将他脑海中对屠刀的印象生生抹去。若这时候白忘机在这儿,倒是容易解决。
想着,又喃喃自语道:“不可,修行终归是自己的是,我怎能想着依赖他人。”他顿了顿,心中一动:“对了,何必从永字练起,不如从一横开始。”
他再度提起笔,也不想什么笔锋笔法,反倒闭上双眼,只将那纸想成是死敌的咽喉,就这么一横划出。
啪!
笔杆应声而断,笔头落在洁白的宣纸上,染出一大团墨痕。
李长安没有自怨自艾,反倒点了点头,刚才那一横似乎让他找到了些方向。至于断笔,那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将心神凝聚在所写的字上,就无法分心掌控龙象术。
回头看了看旁边那一堆尚未染墨的新笔,本以为这有些多了,但看来上船之前,还得多备一些。
……………………
雪停了两日已基本化干净了,江岸上只留下些许残冰,与江面上不时卷起的白浪相比着,倒有些分不清哪是浪花哪是堆雪。
“画圣的行踪还未找到?”上官轻候临窗望向浮沧江上停泊着的青铜巨船,玄蛇不时从江面下翻腾出身子,在这个距离看来也只不过像几条蚯蚓般大小,并没吸引他注意力,他看着的是甲板上的人。
“只知道他定会来此乘船。”他身后的金玉堂回答道:“画圣与浮沧江水神百年之约已至,他应当不会失约。”
“要上船的人里倒是没有找到他。”上官轻候摇着头回到桌边坐下,拿起一摞纸张,明日就要开船,要上船的也该提早找船家报备了,他手中便是船客的名姓以及相貌,其中并没有与他所知的那个画圣样貌契合者。
“这上面的人都查过,画圣不在其中。”金玉堂抚须道:“他与浮沧江水神的百年之约,知晓之人甚少,他也并无仇家,应当没有特地易容隐姓埋名的道理才是。”
“就怕他不坐这船,从别处走了。”上官轻候叹了一声,掏出一卷画轴在桌上铺开,“这次若寻不到他,再拖延下去,只怕阿姊坚持不到那时。”
只见那画卷上,一袭倩影婷婷而立,身着碧衣,怀抱莲花,正是一幅莲花美人图。
那抱莲花的美人,模样逼得如同真人,与上官轻候有三分相似。
十年前,上官家的明珠,仅二十六岁就以种道境修为成功刺杀元始境的上官幽昙接了一桩生意,去刺杀周地朝中一名官员,这名官员在朝中以清廉闻名,却在故里纵容家族子弟欺男霸女横行无忌,甚至沾染了许多条人命,也合乎上官家的行事风格。
上官幽昙的刺杀不出意料的成功了,但她却没能回来,回来的是一幅画。
画中上官幽昙怀抱莲花,模样带着一丝娇羞,这与任何与她相识之人对她的印象都不符合,她应是冷漠而优雅,就如天上明月那般美却不可接近的。
与画一道被送回来的还有一纸口信,落款是吴子道,口信内容大意则是,上官幽昙杀死他老友,这位画圣便将她画了在画中,若上官家能找到高人相助,还可将她从画中解救出来,若不能,上官幽昙便会在画中度过一生,她会如常人一般老去,但这样的生命只能维持十五年。
上官家老祖看过画后,明言他可以破去此画,但要破开此画的同时保下画中人却只有三成把握,上官家当即决定先寻访高人的同时打听画圣行踪,万一十五年后,真没寻出万全的办法,才请老祖出手。
眼看十年已过,上官家多般打听,唯一得到关于画圣的消息便是他与浮沧江水神的百年之约。上官轻候便与金玉堂一道,携着这幅莲花美人图来寻画圣。
“阿姊……”上官轻候手指拂过画卷上那极美的面庞,感受到肌肤般的触感,他手不由自主微微一缩。
画卷里,上官幽昙的目光低垂,小扇子一般的眼睫中透露出的那抹娇羞却让他感到有些恐怖,这囚笼不光能锁住人的自由,甚至能锁住人的心,让她变成了这样一幅陌生的模样。
十年前,上官轻候还是孩童,阿姊在别人面前冷若冰山,唯独对他这个胞弟温柔似水,甚至有一回她杀完人后,衣角犹有一丝血迹,路过街市时却不忘买来一串冰糖葫芦给他虽然上官轻候年幼时也并不喜欢吃这东西。
“阿姊,放心吧,你很快就能出来了。”上官轻候小心翼翼收起画轴。
“金先生应当将他们都查探过了。”他拿起那厚厚一摞名单,“这些人中可有修为高深的?”
“有一元始,一万象。”金玉堂道:“那元始境是凉州清云宗长老,带着两个徒儿从昆南城中择道种回来。至于那万象境行踪颇为可疑,他并非船客,而是十日以前就隐藏实力,在船夫做了船夫。”
“想必是为了躲仇家的。”上官轻候翻出金玉堂所说那人的资料,不由多看了两眼,心道能让万象境武者这样躲藏的对手应当来头不小,随即他又将纸张放下,并未太过关心,,修行界中尔虞我诈你争我夺,因结仇太多而东躲西藏,这样的人他见过太多。
“多亏有金先生在,他们才无所遁形。”上官轻候望向金玉堂的双眸,若定睛细看,甚至能发现其中有极其细微的细丝状银光闪烁流逝。此乃破妄银眸,乃上官家所知的六大异瞳之一,不光能看破修为,亦能看穿阵眼。上官家的几位供奉之中,当属金玉堂实力最低,但他却是地位最高的。
“老夫今日见到李长安,倒是没能看穿修为。”金玉堂说道。
“哦?”上官轻候直接撇开桌上的名单,“金先生请讲。”
金玉堂道:“他肉身已至练血,能掩盖气海,不过这对老夫来说不算问题。但我看他气海之时,他气海中却仿佛有异宝相护,将我目光吞噬。”
“此人不可为敌。”上官轻候略微沉吟,当即做下决定,并未对所谓的“异宝”起贪念,天下异宝何其多也,若见到一个就要起贪念,就算他是上官家的人,也活不到现在。
将目光从金玉堂的双眸上移开,上官轻候若有所思道:“说起来,这回九位道种中,听闻凌霄道宫便选走了一位天生异瞳之人,不知是与先生一般的破妄银眸,亦或是九幽隐瞳还是其他……”
关于六大异瞳,上官家所知略详的仅有其中三种,除破妄银眸外,还有九幽隐瞳,血魄金睛,这三种异瞳中,只有血魄金睛可从外在上看出,乃是一瞳暗红如血,一瞳漆黑如墨。
金玉堂道:“应是九幽隐瞳,据传出的消息,此人是凌霄道宫霍含山云游之时捡到的道旁病乞,此病乞在九岁之前浑身血液逐渐冰冻,正是九幽隐瞳之故。后来霍含山让他独自酿酒三十年,以酒力中和寒气,度过九幽隐瞳初度发作。身怀九幽隐瞳之人若能在九岁之后不死,寒症便会三十三年一发作,如今也将要到九幽隐瞳第二次发作之时了。”
上官轻候道:“这人倒是好运气,若非被凌霄道宫的人捡到,有多少条命都得冻没了。”
“倒不如说是凌霄道宫的运气,比起老夫的破妄银眸,身怀九幽隐瞳之人,只要历经九幽之寒而不死,便是必入神墟……”
……………………
越地以北,一座巨大雪山直入云雾深处,穿透云海,将山巅裸露在云层上的冬日下。
日光穿透山巅,竟折射出变幻莫测的七彩之色,只见此山山巅纯以寒冰构成,而整座寒冰山巅被镂雕成一座巨大的宫殿,滚动的流云从冰龙蟠柱龙口中流过,环绕着整个宫殿。
此宫殿庞大无比,如凌霄之城,居高临下俯视着人间。但这宫城中人影极少,往往每十里方圆内,才有数人出现。
凌霄道宫一处冰室,王冲盘坐火玉床上,冰霜在他身上渐渐蔓延,这位九幽隐瞳的拥有者正在迎来第一次寒劫。
………………………
两日转瞬即过,李长安始终没能将那一横练成一刀。
不过有长进的是,练字的第一个时辰中,他毁了四十六枝笔,第二个时辰这个数目减少到了四十三,待他废寝忘食练习一日后,这个数目便只剩一十二。
练字的第二日,整整一日间,他只毁了十支笔。
没能领悟化字为刀,这二日的练字倒是对他掌控龙象术的力量带来了长足的进步,写字这等入微而细腻的掌控肉身的办法,比起他靠练刀适应要更难,却更快得多。
背上一行囊毛笔,将骨刀装在一个长四尺的铁木匣中,腰胯八荒刀,李长安与越小玉、姬璇、穆藏锋一行人随着人群站在江岸边。
姬璇打量李长安几眼,啧啧道:“师弟,你这副扮相,还不如将那骨刀露出来呢,这样就像……哎呀,晦气。”她没将棺材二字说出来。
李长安倒是不在意他人眼光,这时,越小玉便递过来一件大氅,李长安接过披上,在胸前系好,那木匣便只露出一个头来。
“快开船了。”他身边的穆藏锋道。
随着穆藏锋话音落下,青铜船上,黯淡的光芒在符文中流转,船舷处,狰狞的兽口落门缓缓张开,随着轰隆隆的声音,一座冰冷而庞大的青铜桥伸至岸上。
第二百一十五章、船上
人流随桥涌上青铜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岸上千百人涌入巨船之中后,各自分散,丝毫看不出拥挤。
随着青铜桥收回,青铜船轰然震动,仿佛沉睡的巨兽挪动身躯,随着九条玄蛇在江中翻滚不休,大浪起,船上的人只见到江岸缓缓向后退去。
船开了。
李长安站在船舷边,那逐渐远去的江岸就是青州。
“别了。”他在心中默念,已走远的姬璇催促一声,便回身走向水上行宫般的十层船舱。
在青铜阑干间穿行,四人将夜朱夜雪安置在底层马厩处,随后来到八层。
他们各有上房,这船费不菲,但穆藏锋早已了结,李长安也没有多问。
李长安正欲进船舱时,身边船夫经过,李长安不由多看了两眼,这雄健的体格不似船夫,倒有些像练武的,原来这青铜船上的船夫也非同一般。
紧接着便见到那船夫右脸上有一道可怖的伤疤从上至下,眼看右目是瞎的。
李长安忽觉得有些熟悉,那船夫停住脚步,问李长安道:“可有要帮忙的?”
“没事。”李长安摇摇头,随口道:“这船走得挺快,想必一月就可穿过凉州抵达周地吧。”
那船夫淡淡嗯了一声,便转头离去。
李长安装作若无其事,走到青铜阑干边看向江面,作看风景状,为了放松全身,甚至连龙象术也撤去了,连眼角余光都不曾投向那船夫。
在阑干边站了半盏茶时间,玄蛇与青铜船上法阵已将船速带了起来,房间外风大得跟马背上能有一笔,李长安便在这时返回船舱。
关上舱门,李长安一颗心才止不住狂跳起来,他伸手摸向被掩盖在大氅下的八荒刀,用手指摩挲着刀柄,才让自己渐渐冷静下来。
这间舱室不大,内里倒不是青铜的了,四壁裱着桑皮纸,地上铺着一层厚软的棕黄色兽毛地毯,还有炭盆,床榻,书桌等一应事物。
李长安走到床榻边坐下,将八荒刀横置膝上,喃喃道:“洪玄蒙……是他?”
那船夫离开的背影,此刻在他脑海中与数道身影重叠。
他从来没忘记那身影,在淮安城劈开乡亲们给他立的牌匾,在断龙湖边冷漠握住他的脖子,不可一世的龙骧卫。
又想起元庆身边护卫的那个万象境龙骧卫,也是失去了右目,李长安深深吸了口气:“很好,原来都是你。”
李长安庆幸自己方才没有露出破绽。
原本见到那船夫,只是觉得有些眼熟,毕竟天下瞎了一只眼睛的大有人在,但他大氅下的八荒刀微微一震,却是让他心中警醒。
当初面对元庆时,八荒刀也有此反应这船夫身怀龙气。
“他应当没认出我……”李长安大拇指摩挲着刀柄,额上有些冷汗,又取下背后木匣,将骨刀放置在屋中角落。
铺开宣纸,磨墨写了三个静字,李长安再次回想方才二人相对的情景。
若洪玄蒙认出了他,在那么近距离,不知有多少机会杀死他。但也说不准,上官轻候能发现他的身份,龙骧卫又如何不能?
好在夜朱夜雪都染成了枣红色。
“不对……”李长安心中一动,又写了一个静字,随后沉思:“先不论他是如何逃出昆南城的,他既然已逃了出来,为何向东走,反而向西走?”
李长安搁下笔,在床榻上盘膝而坐,思索一会,面露恍然之色:“对了,断龙湖边,洪玄蒙鲁莽行事致使淮安龙气被夺已是大罪,他随元庆入昆南城,应是戴罪立功来的,如今他逃出,元庆却死在昆南城,如今对他来说最危险的反倒不是道门,而是大承。”
“他不敢回大承国!”李长安嘴角挂起一抹冷笑。
“如此的话,他不光要在道门面前隐藏行踪,在这青州边关即使有龙骧暗卫的存在,他也不敢与之接触,也便是说,他在此孤立无凭,没有任何情报来源,还要随时提防着自己被发现。”
没有情报来源,便和睁眼瞎没太大区别,洪玄蒙虽实力高超,但在这东荒,可能还不如一些市井中的地头蛇吃得开。难怪他要扮作船夫了,看来是想隐姓埋名,远走东荒深处。
“我已易容,骨刀在匣中,八荒刀藏在大氅下,他不会认出我来。”李长安作出推断,松了口气。
“这回我在暗你在明,想这么轻易一走了之……”
李长安攥紧拳头,将龙象术的八千斤力量尽数加持于身,面色森然:
“做梦。”
……………………
正午时分,四人约至船中用膳。
青铜船每层都有食肆酒肆,甚至其中有歌女舞女,倒跟寻常的奢华酒楼一般了。
那菜肴所用食材,有江中河鲜,有山中珍馔,豚肉羊肉牛肉是甲板下饲养的活牲,这一桌饭食却是不用花费钱财,早包括在船费中。
李长安与姬璇大快朵颐之时,穆藏锋辟谷在观察船上阵法:“此船一日可行两千里,外面风不小,但此处门窗洞开,却是没半点风吹进来,也没风声,这阵法倒是能用在宗门听雪亭中。”
越小玉脸色有些不好,从一开始就有些晕船,是以也没用膳,惹得姬璇古怪问道:“这船在江上平稳如同陆地,哪有什么好晕的嘛?”
李长安将一席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净,随着肉身的进境,他食量越来越大,这顿大概吃下去了有十斤,却还只有半饱的意思,不过暂时也没了再吃的心思,低声道:“师兄师姐,还请饭罢到我房里来一趟。”
姬璇怔了怔,也没多问,李长安这样说,那便是有不方便在人多耳杂处说的话了,当即应了一声好。
越小玉却是在一边有些委屈巴巴地纠结起来了,声如蚊蚋道:“什么……什么事要躲着我呢。”
李长安要对付洪玄蒙,本不想将越小玉卷进去,又心道,若到时有什么危险越小玉也该提前防备:“也罢,一起来吧。”
“真的阿。”越小玉登时由阴转晴。
姬璇怪笑一声,揽了揽越小玉的肩膀:“你还道是什么好事不成?”
穆藏锋顿了顿,端起桌上青花盏,向桌边一泼,水如长了眼睛似的恰好将桌子围了个圈。
“若是要紧事,就在这说罢,声音传不出去。
“今日我在船上见到一船夫……”李长安一五一十将洪玄蒙之事说了出来。
“师弟可有良策?”听罢后,穆藏锋问道。
“暂且没有。”李长安面色凝重,洪玄蒙万象境的实力就如同一道天堑横亘他们之间,若以常规手段绝无法对付。
就算这船上有元始境坐镇,他揭发洪玄蒙后,洪玄蒙即使不敌众人围攻,也有逃跑的可能。到了练髓境就可掠水而行,万象境的洪玄蒙在这江面上更是能如履平地,之所以要来坐船,只是双脚无法像船一般不眠不休罢了。
“他独自遁逃,定然十分警惕,在有对策之前,我们就当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李长安补充道。
“要形成绝杀之局,又不引起他警惕的话,除非请君入瓮,让他心甘情愿将自身陷入无法摆脱的困境。”穆藏锋若有所思。
“难。”李长安摇头说。
“要钓鱼就得有鱼饵啊。”姬璇揉了揉太阳穴,“但他若一心只是隐姓埋名逃走的话,咱们也没什么能设饵的,更何况鱼太大,将钓鱼的吃了也说不定呢。”
“那便暂且放过他也无不可。”李长安说道,若杀洪玄蒙的代价是让师兄师姐置身险境,那便暂且放过他也无不可,只不过这一去,日后可能就再也见不到洪玄蒙此人了。
越小玉在一旁听他们说杀杀杀的,已开始担忧起李长安安危来,闻言心中一松,小声道:“那人那么厉害,还要找上门去,不是自找麻烦么。”
“自找麻烦?”李长安闻言却是心中一动,隐隐有了计策,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道:“船上的日子还长,此事须得从长计议。待回去后,便当此事从未发生。”
……………………
午后,李长安练字之时,便在心中谋划,这直接导致每个时辰损坏的毛笔数又上升到了二十根。
期间上官轻候来到房中与他寒暄过一阵,到黄昏后,李长安走出房间,从连接各青铜栏杆的之字形楼梯走到船顶。
船顶立着一尊三人高的铜人像,手执铜鞭,气势英武,李长安来到铜像脚边,狂风将他衣裳刮得嗤啦作响,眼看着江面一览无余,登时胸臆舒张。
脚下,青铜船四处偶尔穿行的人影如同蚂蚁,李长安没再思索对付洪玄蒙的事。
耳边突然有一声咳嗽响起,李长安心中一凛,原来这狂风凛冽的船顶还有别人,怎么刚才上来时没看到?
转头,只见那人窝在船顶一角,身形被挡在那铜人像之后,只露出一片衣角。
走过去几步,只见是个老头,一把白发与乱糟糟的胡子在风中凌乱,却站得笔直,展望四方,用手压住一张画轴画着什么。
那画轴被风吹得乱颤,老头的笔却很稳。
李长安只见大江奔流,青铜船徐徐驶向如血落日的画面已跃然纸上,甚至那巴掌大小的青铜船上还有着一道道芝麻大小却四肢五官俱全的船夫。
老头似乎觉得不够,将身子倾出阑干,这样就能更多见到脚底下青铜船的模样。
见他身子摇摇欲坠,李长安顾不得看画,过去将他拉了回来:“老人家,若有个万一,九条命都不够摔的。”
“你!”老头愕然看了他一眼,随后露出败兴之色,叹了一声:“多管闲事!画画画,还画个屁!”说罢将画轴投于地上,愤然离去。
那画轴呼一下被风卷上空中,李长安眼疾手快,一把将它拿在手中。
落日潜入江面,天色渐暗,李长安便回了房。
入夜后,李长安在屋中点起琉璃灯,展开画轴。
只见这画虽只画了一般,还有半拉船身没画完,不过画了的部分却是精巧万分。
天边冬迁的雁群细看之下纤毫毕现,江中青铜船细微之处不一而足,望着每层的酒肆,李长安鼻端竟似又有酒香萦绕。
“这老头是什么人……”李长安心中自语。
当他继续将画轴看下去时,不由面露愕然之色,只见那船顶铜人像画得几乎无真物无二不说,那铜像脚边竟站着他的身影!
李长安收起画轴,推门而出。
再度来到船顶,夜风寒冷凛冽更甚,但头顶月明星稀,却是一片幽静。
那黄昏时作画的老头不在。
……………………
上船三日后,李长安除了在房中练字,偶尔思索如何对付洪玄蒙,每至清晨,正午,黄昏时候都会抽空去一回。
不过无论船顶也好,其他地方也好,都没再见到当日那个老头。
这几日练字有了写长进,第三日时,李长安的永字写得仍“不太漂亮”,但那一日中都没有用断笔了。
他便将龙象术由两千斤加持到了两千一百斤。
这日黄昏,李长安从船顶下来,只听得不远处隐隐有喝骂声传来,便走了过去,只见一个人鼻青脸肿靠在一边,而一名带着两个随从的华服公子扬长而去。
李长安认出那鼻青脸肿嘴角还带着一丝鲜血的人是船上第八层酒肆的掌柜,想这几日他待人颇算和气,便往前走了两步。
“诶,使不得。”边上一船夫却拦住了李长安,嘘声道:“他得罪的是少东家,这船上可是没他容身之处了,你不想被连累,就让他自个儿自作自受吧。”
“给少东家做的鱼竟没去胆,这黄详啊,老糊涂咯。”
“多谢提醒。”李长安笑了笑,拨开拦着的那个船夫的手,却径直走过去将黄详扶了起来。
听黄详脉搏无恙,应当只是受了外伤,只不过他面色失落颓丧,这倒比外伤麻烦。
“多谢了。”黄详被李长安搀扶着喘息。
旁边人议论纷纷,李长安看那少东家背影已消失在拐角处,心中却是一动。
对付洪玄蒙的办法,他已有了头绪。
第二百一十六章、蛟踪
李长安将黄详扶到八层处酒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伙计们见到黄详,一个个低下头去,对这位酒楼掌柜避如蛇蝎。
“这些伙计平素都这样?”李长安问道,此前几日在这酒楼中,这些人见到黄详还是恭恭敬敬。
“趋利避祸,人之常情罢了。多谢少侠扶持,我伤好了些,自己走吧。”黄详苦笑一声,走入酒楼里间,在门口回头对李长安道:“少侠可以进来吃杯酒。”
“你不是船上的人,少东家也找不到你麻烦。”他补充了一句。
李长安便与他走入里间,黄详捣鼓一阵,用大碗装滚水温了一壶酒:“我珍藏的天佑德青稞酒就剩这一壶,若非你来,恐怕它就要随它们一起被我倾入江河中了。”黄详看着一边酒柜上满满当当,形式各异的酒坛子。
李长安饮了一盅,这酒液十分辣人,带着一丝微甜,细品有些酸苦,却更衬出了味道,不由道:“为何要糟蹋东西?”
黄详摇头道:“过不了几天,这酒楼就不是我的了,何必留给他人。”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似有人起了争执,没过一会儿,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夺门而入,以头抢地,对黄详跪下了。
黄祥垂下眼帘,鼻青脸肿的面庞上没什么表情,只轻轻摇晃着酒盅。
他不说话,那年轻人也不说话,良久,黄详才淡淡道:“下跪做什么?”
“是我连累了大掌柜,甘愿领罚。”年轻人额头贴地,闷声说道。
黄详哦了一声。
“那就跪着吧,出去跪。”
年轻人身子僵了僵,没有动弹,黄详道:“没见这儿有客么?是你忘了规矩,还是眼中已没了我这个掌柜?”
“……”年轻人默然,说了一声不敢,起身退去。
在他退出门外时,黄详又道:“罢了,别跪了,做一桌拿手好菜来下酒吧。”
年轻人怔了怔,回头道:“掌柜的……”
“让你去就去。”黄详不咸不淡道。
年轻人咬了咬唇,走出门外,不一会儿,也没其他伙计帮忙,他便端上数道菜肴,无论选材、刀工、火候、调味,都难以挑出瑕疵。
黄详一身是伤,却也淡定十分,只与李长安推杯换盏,不过他越淡定,那年轻人面色越不好,最终额上已满是汗珠。
上完菜,年轻人便退到门外候着,过了两刻钟功夫,一绯衣少女匆忙奔入,抱着黄详手臂,凄声泪下:“爹,怎会这样?”
“这船上是待不下去了,下回靠岸时咱们便走吧,不过别怕。”黄详温声道:“为父这些年存下的银子足够维持生计,你之前过的什么日子,往后也能过什么日子。”
“那船上其他人呢?”绯衣少女泪眼婆娑。
“船上的人啊,就留在船上。少东家还要他们做事呢,再说往后爹也养不起那么多人了。”黄详咳嗽一声。
绯衣少女闻言,回头望向门外,泣不成声。
那年轻人在此时走了进来,与少女对视一眼,咬咬牙道:“掌柜的,我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必讲了。”黄详垂目道。
那年轻人一怔,黄详又补充说:“你想的什么我知道,但蔻儿不可能跟着你的,死了这条心吧。”
年轻人面色一白,攥着拳头浑身颤抖:“你还是瞧不起我。”
黄详摆摆手,示意他出去,年轻人冷笑一声,愤然离去。
“爹,你……你莫要责怪他了,想来他也不是故意的……”黄蔻心疼黄详身上伤势,既对那年轻人心中暗恨,却忍不住为他求情。
“怪他?我不怪他,少东家迟早要动手,只是借着由头发作罢了。至于他是不是故意的,呵……”黄详沙哑一笑,“为父有些倦了,你且先回房吧。”
“爹!”黄蔻叫道:“都伤成这样了还不叫郎中吗!”
“皮外伤,不打紧。”黄详语气微沉,“走吧。”
黄蔻一步三回头离开后,黄详对李长安道:“让客人见笑了。”
李长安一直默默饮酒吃菜,只旁听着,这才说道:“有事说出来便好。”
黄详叹了一声:“待了一辈子的地方,要走的时候还是舍不得。不过少东家要拿我开刀,我却是无可奈何。”
李长安没说什么,边饮酒,边说道:“我倒想听听这船上的事,不妨跟我说说。”
“看你年纪不大,第一次出来闯荡吧。”黄详笑了笑,嘴角扯动伤口又嘶的倒吸了口凉气。
李长安不置可否,黄详便拍了拍身边继续道:“说起来这船年纪比我还大,算来该有一百四十来岁了,期间换过几代主人我并不知晓,我是十六岁时跟着老东家在这船上开起了酒楼。船上有十间酒楼,各自管这船上一层,整艘船分十三股,老东家占七股,十位掌柜占五股。这十个掌柜里唯独我心思不够活络,除我以外,其他人都还管着赌坊青楼,手下也多少养了几个高手。也就是说,属我最弱了。”
说到这里,黄详摇了摇头:“不过我也没想老东家一走,少东家就这么果断拿我杀鸡儆猴,他想独占此船,赶走十位掌柜,但手段着实太蛮不讲理也嫩了一些,这样下去,这船迟早要败在他手中。”
“原来他为了这个才对你动手。”李长安心道。
“不然只为区区鱼没去胆之事,他何至于不顾情面将我召去时命人毒打我。”黄详冷笑一声,“说他手段太嫩,却不是因我怀恨在心,当年老东家手段比起他来说要更狠辣一些,但老东家从不自己出面,手下人便会帮他把事办好,到时老东家才会出来安慰人心。只要脸皮没撕破,该用的人还是得用,像少东家这样,且不说他斗不过其他掌柜的,就算真将他们赶走了,谁能替他管着这船,凭他手下那几个狼子野心之辈?”
黄详喝得面色潮红,说到这里,却是自己怔了怔,恍然道:“原来是这样,少东家如此行事,只怕就是那几人怂恿的,那几人也跟了老东家许久,老东家走得突兀,少东家自然无法压服他们。他们打算的是将我们这十个掌柜赶走后,用少东家当傀儡掌控这艘船。”
“原来如此。”黄详叹息不止。
李长安笑了笑,“一艘船上,这勾心斗角也不少。”
“正是如此。”黄详点点头,叹道:“所以其实我早有离开的打算。”
他夹了一著鱼肉,淡淡道:“就连康成那小子,做上大厨后,便打起了我女儿的主意。这回那道送给少东家的清蒸龙鱼正是由他所做,龙鱼鲜美,唯胆极苦,想来他没去鱼胆,便是少东家手下指使,甚至连那些人的说辞我都能想出来,无非是让我落魄后,他便有机会门当户对迎娶蔻儿。”
“你倒是看得清楚。”李长安道。
“看得清楚有什么用呢。”黄详无奈道。
李长安道:“我见令女对那康成似是有些情意,方才为何不将真相说出来?”
“说出来没用。”黄详苦笑一声,“自己的女儿我再清楚不过,其他事她都对我百依百顺,唯独说到那康成,只要有半句坏话,她便当我是刻意诋毁他,只为棒打鸳鸯。”
李长安道:“待她懂时,只怕也就晚了。”
“所以无论如何,我定将她带走。”黄详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契,喃喃道:“可惜康成不知,其实他师父未死之时,便与我约定日后要将蔻儿许配给康成。只是我见他品性不端,便略微考验了几回,他心中却以为我有门户之见,看不上他。”
黄详说着,便将那纸契扔进边上炭炉,随着火光燃起,纸契化作灰烬。
“那少东家是个怎样的人?”李长安问道,他要对付洪玄蒙的计划,第一步就是接近少东家此人。
“平平无奇的人,比老东家差远了。”黄详酒劲上来,直言不讳,“美色,美食,美酒,无一不好。”
“还有呢?”
黄详顿了顿,“也好赌,最好的是面子。”
李长安心中默默记下,又将少东家的行踪之类问得一清二楚。
黄详一一回答,却有些惊讶,看向李长安的目光中多了猜疑的情绪:“不知阁下打听这些是为了什么?”又摆摆手,“罢了,不用说,你要做什么都我无关。”
从黄详处离开后,李长安找到了穆藏锋,问清他带来的蛟血丹共有二百粒,便尽数带回了房中。
回房练字到入夜,便服了一枚蛟血丹,这丹药在东荒没有流通,在大承国中价值不菲,若用在破境的关键时刻,一粒就可以造就一个高手,此刻却是被李长安用来补充血气了。
从第一次取出舌尖血祭炼八荒刀到现在已过去七日,借蛟血丹之力,李长安体内精血又再度补足,便喷出三口舌尖血祭炼八荒刀,让那血肉相连之感更清晰了一分。
一夜无话。
次日正午时分,李长安独自来到了青铜船三层。
这一层的大小,几乎相当于一片坊市,其中通道错综复杂,常人进去铁定迷路,若无人指引,无头苍蝇似的乱撞的画,小半个时辰都出不来。
据黄详所说,少东家好赌,正午常出没的赌坊分别在最底层、第三层和第九层,至于晚上,他在船上那九间青楼的每一间都是常客。
青铜船里通风不错,但还是禁不住赌场里满是臭烘烘的人味,李长安在三层找了小半个时辰,并未发现少东家的身影,接着又去九楼寻找了一阵,终于见到了那个在人群环绕中,一身华服,面容倒是挺英俊,只是双眼无神,脸庞惨白中有些浮肿,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嘈杂的吆喝声中,有兴高采烈的欢呼,也有捶胸顿足的叹息。
那少东家也兴致勃勃的,这时倒是放下了架子,就像普通赌徒那样扯着嗓子嘶喊。
“此人倒当真是好赌的,我该如何接近……”李长安暂时保持着距离,远远观察。
少东家玩过骰子后,没一会又与人赌了六博、双陆之类,紧接着又与人斗蟋蟀,那些蟋蟀也非凡品,金头紫盔,离了陆地在船上也精神奕奕。
玩了两个时辰,他便出去酒楼中大快朵颐了一番,一到黄昏,整个人就钻进了青楼。
李长安没跟太紧,在少东家进青楼后,他便自己回了房,回房之前,没忘上船顶看看,只不过这次还没到房顶,在七层的阑干处,就终于再次见到了那老头。
只见他身子倾出了一大半,悬在悬崖般的青铜楼体外,专心致志地作着画,那画上画的是九条玄蛇,交缠的庞大身躯,满缀的幽黑鳞片。
李长安小心靠近,有了上次的经历过后,这回便没打扰,专心看他作画,只见接着老头便又画出广阔的江面,在九条玄蛇尾部拉出了一条青铜船。这时,他又在船边画出一道巨大的黑影。
这黑影比其他九条玄蛇加起来还粗,从江面上探出长有独角与长吻的头颅,伸长脖颈,体型甚至将青铜船比了下去。
这老头画得太过逼真,李长安由衷感到那幽冷黑色的竖瞳中传递出一种让人恐惧的压迫感。
老头收笔后,打量画卷两眼,满意点点头,这才回头见到了李长安,他瞪了瞪眼睛:“怎么又是你?”
“老人家画的是什么?”李长安问道。
“这能算画吗?不算!”老头嘟囔道:“不过手痒练练笔,徒有形却无神而已……”
李长安看向画上黑蛟,“此前老人家留下的画,其中景物都是船上真实所有,现在老人家画的这个,难道就在船边?”
“此时不在。”老头摇了摇头,将画向李长安手中一塞:“这东西扔了也会被别人捡去,二次相遇,你我也算有缘,就送你了。”
李长安捧着画卷,目送老头离去。
……………………
夜中,李长安寻到穆藏锋,将老头的画卷展示后,穆藏锋一眼便认出了那庞大巨兽的来历。
“这是蛟。”
第二百一十七章、蛇乱
“蛟乃是妖中王者,那作画之人应当是见过这条黑蛟,不然无法画得如此逼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穆藏锋顿了顿,“天下隐士高人何其多也,师弟若能再见到他作画,可要看仔细些,书画二道有相通之处,说不定对你练字亦有裨益。”
告别穆藏锋,李长安自回了房。
青铜船已驶离青州边关数千里地,白雪皑皑的两岸荒无人烟。
屋内一灯如豆,李长安放下画卷,从怀中掏出一枚符纸,符纸通体明黄,布满暗红色朱砂纹路,与李长安在昆南城外初见姒景陈时,他对付夜袭之人所用的剑符有些相像。
不过李长安此刻所拿的符纸与南宁王那夜所用的剑修损耗本命灵元制成的剑符不同,李长安手中这符纸中封存的是一道剑意,乃是青州剑圣于承一的剑意。
这道剑意乃是赠予他防身所用,以真元激发后,可化作一剑斩出,有元始境威能,这是李长安的修为所能掌控的极限。
原本以为一路上不出意外可以不用这剑符护身,但既然要对付洪玄蒙,这便是底牌之一。
但纵使姬璇与穆藏锋手中都各有一枚剑符,但要以此来对付洪玄蒙,除非他是站着挨打的木头桩子,不然还远远不够。
李长安起身推开屋门,冷风呼啸着灌了进来,还带着绿豆大的雹子,打得青铜船身噼啪作响。
白日还温和的天气说变就变,不过这点变化对青铜船来说不值一提。
李长安任由雹子打在身上,来到阑干边,展开手掌在双眼上方挡着向下望去,在两岸洁白得仿若在发光的积雪映照下,江里的情形隐约可见。
江面上已有怒涛咆哮,船已驶至急流处,浮沧江连冬日都是这番景象,可见到了夏天水流该湍急到何等程度。
好在青铜船在浪花拍打下依旧巍然不动。
李长安想起画卷上的黑蛟,总觉得江中有一片庞大的阴影在随船而动。
哗啦
船头方向忽的传来水声,李长安走到东侧阑干边上望去,只见九条玄蛇拉着青铜船凫水而行,那哗啦的水声是它们身躯翻滚搅动所发出的。
“今夜玄蛇似乎有些狂躁?”李长安目光凝了凝,只见那庞大的蛇头不时从水下扬起,在风雪里狰狞地胡乱噬咬。
上船之前就已听说这些玄蛇是早已被驯化的妖兽,几无可能出现不受控制的情况,现在却是为何?
李长安忽的后背一凉,转身望去,只见船边江面上倒影着一轮明月。
但天上雪云密布,雹子打在青铜船上的响声就像沙落盘中,哪来的什么明月?
那轮明月忽的从李长安眼中消失,让他觉得方才所见到的都是幻觉。
但下一刻,明月再度出现,在江面上缓缓潜了下去。
李长安在那月轮中见到了浅浅一线碧色,他不由心中一紧。
这哪是什么明月,而是一只眼睛。
蛟的眼睛。
“它果真在……”李长安借着夜雪的微光,看见那眼睛周围在水中潜伏这的隐约的庞大的阴影。
它在船边要做什么?
李长安来不及多想,拔身回奔,若这头蛟突然发难,要先让师兄师姐与小玉提防。
船身突如其来的震动却让他整个人被甩飞了下去,他出手如电,扳住阑干,微微一用力便又让自己回到走道上。
船头传来呼喊声,李长安转头望去,只见一头玄蛇不知何时已在水面上高高探出参天巨木一般粗壮的身躯,头颅一甩,将船舱撞塌一片。
木屑与青铜飞溅,惊叫声四起,还有更多人没来得及发出惊叫,就被碾压成肉酱。
在这时刻,整艘巨船上房门几乎尽数洞开,所有人都闻声而出。
“水里有蛟!”李长安喊了一声,挤开眼前几个拦路之人,待跑到自己舱室时,船身又轰然震动了两回,显见玄蛇又发难了。
穆藏锋、姬璇以及越小玉已聚在一起,李长安沉声喊道:“水中有蛟。”
穆藏锋道:“哦?是画上那条?”
“不错。”李长安点头,看向远处的江岸:“这船上恐怕不能再多待了。”
“但入水更危险。”穆藏锋摇摇头,“我们去船头。”
姬璇耳朵动了动,“船头那边玄蛇似乎失去神智了。”
“师弟说的蛟就在这边。”穆藏锋看向江面,“船头有玄蛇,总比蛟好对付些。”说着,他身形一掠,已动身前往船头方向。
船上已然大乱,船头处,船舱四层以下已是一片狼藉,昔日客栈酒楼赌坊青楼等等,都化作了一片废墟,碎石断木中掩埋着还在抽搐的肢体。
九条玄蛇狂乱以后,船速渐渐慢了下来,风也小了许多,夹杂着恶臭的血腥味得以弥漫开来。
船舱一层某个房间中,少东家在震动中惊醒,也该是他命大,身边一根大梁砸了下来,离他只有一步距离,却没伤到他丝毫。连裤子都没来得及穿上,他刮了身旁那赤身**脸色惊惶还在废墟里扒拉着衣服的曼妙少女一耳光。
“你姊姊的!你姊姊的!找死别拉着老子!”
那少女被扇得身子一偏,终于得以拽出一片轻纱裹在身上,眼角含泪随着少东家跑了出来。
“跟你那死老爹一样倔!”少东家嘴上啐了一声,却没把她丢下,牵着她跑出了出去。
然而一出门,少东家眼前一黑,只见一片庞大的阴影迅速接近,那是一头玄蛇的血盆大口,左侧尖牙上还串着一具鲜血淋漓的残尸。
少东家怪叫一声,跌坐在地,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心说我命休矣。
砰!
巨响传来,那玄蛇的头颅竟被一道身影骤然撞飞,那竖瞳一下散开,仰着头跌入江中,激起一大片水花。
李长安晃了两下才站直身子,只觉浑身骨头都几乎散了架,心中暗道:“龙象术虽能加持近九千斤巨力,暂时却果然不是我能驾驭的……”
他转身向少东家伸出手:“可还能站起来?”
待看到少东家身边那披着轻纱的曼妙少女,李长安却微微皱了皱眉,这少女竟是白天见过的,第八层的酒楼掌柜黄详的女儿黄蔻。
黄蔻见到李长安,先是怔了怔,随后低下头去,借着少东家护住身子。
少东家面色惊愕地打量着李长安,乖乖,这人年纪没多大,也没多健壮,怎能将那玄蛇撞偏了?玄蛇虽然灵智未开,论修为境界来说十分低下,但蛮力却是妖族中数一数二的,光身子就有近十万斤重,那头颅也有数千斤了。
咽了口唾沫,少东家拉住李长安的手,吃力地站了起来,用另一只手揉了揉摔得生疼的光腚,感激道:“多谢好汉相救,鄙人就是这船的少东家谢挺,此事过后定……”
“先穿上衣服保下性命再说吧。”李长安抓下大氅扔给谢挺,略微屈膝一纵,离开了此处。
李长安离去后,谢挺见四周没有玄蛇,这才退到角落,边套着衣服边叹道:“此人实力当真惊人,若能为我所用该多好。”
“少东家……”黄蔻低头嗫嚅着。
“怎么?还担心你爹呢?我叫人动手时留了分寸,受的只是皮肉伤罢了,你放心罢。”见黄蔻还低着头,谢挺不耐道:“那老东西向来觉得我不堪大任,不赶走他,你还怎么留在我身边?”
“不是这个……”黄蔻低声道:“刚才那人,就是白天扶我爹回酒楼的。”
“是他?”谢挺恍然,又摆了摆手,“这无妨,他跟你那老爹能有什么交情,多半只是顺手为之罢了。”
“少东家!”数道呼喊声传来,紧接着,几道在废墟中灵敏纵跃的身影停在谢挺身边。
“少东家恕我等来迟,此处危险,快入底层吧。”其一人道抱拳垂首道。
青铜船船体内有密室,密室有阵法相护,就算元始境修行人或万象境武者也一时半会没法蛮力破阵,比甲板上那十层船楼要安全得多。
“哼,若等你们来,老子早就死了。”少东家横了几人一眼,这就是他手下可用的几大高手,但最厉害的也只是个堪堪练髓的武者。
“蔻儿!”
一声惊呼突然从废墟中传来,满脸尘灰的康成震惊看着几乎赤身露体,却挽着少东家的黄蔻,嘴唇颤抖着,面色惨白。
谢挺皱了皱眉,面色不虞。
康成讷讷走近,沙哑道:“这……少东家,这是怎么回事……”
“他姊姊的,都看到了,你还问什么?老子耍你了。”谢挺摆摆手,不耐道:“哪来的滚回哪去吧,今夜烦得很。”
黄蔻躲到少东家背后,小声轻呼道:“康……康成,你别过来……”
“不是……不是……”康成跌跌撞撞走来,沙哑道:“蔻儿,你,你说清楚,到底怎么了,你说清楚啊!”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嘶吼着问。
谢挺面色一沉,喊了一声:“海生。”
他身边一壮汉会意,大步走到康成身边,掏出尖刀捅进康成胸口,一扭,然后拔了出来。
康成避之不及,惨呼一声,双眼瞪得快要爆开,昨日少东家还应承黄详走后,第八层掌柜就由他来做,但为什么……
他眼前逐渐黑了下去,鲜血从嘴中涌出,被那壮汉提起脖子,直接扔下江中。
“今夜死了这么多,也不差这一个。”少东家环视四周一片狼藉,冷冷说道,随后拍了拍黄蔻的脸,与诸护卫一道走向船底。
……………………
李长安救下少东家也只不过花费了小半盏茶时间。
方才四人一道前往船头,他半途中偶然到少东家的身影,便顺手将他救下,算是意外,但也恰好之后可以顺其自然地接近他了。
来到船头后,姬璇、穆藏锋、越小玉正在人群中,而数条作乱的玄蛇已被船上其余修行人与武者牵制住。
“事情弄清楚了。”穆藏锋道:“那头蛟传言是浮沧江水神,在越地流域内出没,并不袭击船只,反而曾数度将船队从风浪中亦或是其他妖兽手里救下。这次他不知为何出现在此船边,应该是它的妖气引得了玄蛇作乱。不过此时情势已被控制住了。”
只见数人伫立船头,有人向玄蛇抛洒一种散发着刺鼻香味的药水,有人吹着笛子,几条玄蛇动作渐渐迟缓下来,依次沉入水中。
只不过玄蛇之乱虽平复了,它们毁坏的那些船楼可一时间平复不过来,其中死去的人更是再活不过来。
李长安回头看那篇废墟时,忽的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当即心中一动,跟了过去,对越小玉等人留下一句:“既然无事便各自回房吧,我去去就来。”
……………………
船上乱象渐渐平复,呼喊与火光都隐没在风雪中了,只余下隐约的啜泣,如幽魂的哀鸣。
在船尾没人注意的角落,一团黑水宛若活物一般从江面中升起,落到船尾甲板上,化作人形。
他面容妖异而俊美,双眸中仿佛有着月光,额上有一道角形墨痕,除去一头银发外,他身上穿的都是黑的,仿佛融进了夜色之中。
“一路上,我听闻你从不伤害人族,为何今夜却一改往常?”吴子道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他身后,喊道:“旋。”
“听闻终归是听闻。”被吴子道称之为旋的他答道:“再说我并未出手,此事与我何干。”
吴子道呵呵一笑:“若非你的妖王之气影响,那些玄蛇怎会妖识复苏。”
“那些玄蛇虽灵智未开,但与我也算同族,们被人族奴役,我不出手相救也罢,难道还帮人族压制们?”旋微微一笑,看着吴子道意味深长道:“你身为人族不动手也罢,如何却来说我。”
“我若能出手,早出手咯……”吴子道叹了一声。
“怎么,区区几条玄蛇如何能让你为难?”旋挑了挑眉看向吴子道,过了好一会,才面色微变,恍然道:“原来如此。”
“所以我现在是半点修为也无。”吴子道笑了笑:“不过应约为你作画却是无碍。”
吴子道说着,忽然转头道:“那小哥儿,出来吧,老头子就算修为在身,也不是你能藏得过的。”
一道身影从暗处走出,对吴子道笑了笑。
“老人家,又见面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旋仒
旋看着从暗处走出的李长安,妖异的面庞上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惊讶之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是何人?”
他盯着李长安问道。
“哦?”吴子道讶然看了李长安一眼,又看了看旋,呵呵一笑,“你可难得对人族感兴趣。”
“李长安,船客。”李长安答道,不动声色地看着旋,那妖异的面庞与银发中隐约可见的独角,让他猜测出了此人的身份那条画中的黑蛟,也是今夜蛇乱的起因。
“别忘了你我的约定。”旋移开目光,对吴子道说道:“我先走了。”
“什么时候?”吴子道问。
“七日后。”
旋淡淡留下一句话后,整个身子仿佛水一般化开,消失在甲板上。
旋一走,吴子道对李长安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只是好奇,想再看看画圣前辈的画作。”李长安答道。
“你也认出我了。”吴子道咳嗽一声,意味深长道:“以你的修为,若撞见什么事都好奇的话,有九条命都不够死。”
“至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李长安笑了笑。
吴子道抖了抖花白稀疏的眉毛:“刚才那位可是元始境巅峰的大妖,浮沧江水神,比那九条玄蛇却是要厉害千百倍不止,你不怕?”
“见到他本体那一刻倒是有些怕。”李长安想到当时那江面下硕大如明月的巨眼,如实答道,又问:“老人家能否说说,他来这船上是为了什么?”
又补充道:“不止是好奇,既然我也在这船上,便事关我自身安危。”
还有师兄师姐,越小玉的安危,李长安心想。
“跟我来吧。”
出乎意料的,吴子道对他招了招手,负手向船内走去。
……………………
旋远离了青铜船。
他庞大的身躯潜在江中,只露出独角与一双凸起的眼珠与,看着风雪中,青铜船上无数点小眼睛般的灯火。
他脑海中浮现出李长安从暗处走出的身影。
刚才李长安出现时,他在李长安身上感觉到了熟悉且让他心生惧怕的气息。
为什么?那只不过是一个修为平平的人族少年罢了,自己若要杀死他,易如反掌。
这少年身上怎会有一股让他感到畏惧的剑气。
对了,这剑气……
他上回见到这剑气还是百余年前,那时他还不能化形,灵智混沌,对那一幕却记得很清楚。
那时候,浮沧江中妖王是一头虎蛟,暴虐嗜血,统领着这一片水域,有人族经过时,便连船带人一同吞噬。
但那一日,虎蛟却死在了一剑之下。
也是那样一股剑气,与那少年身上所怀的剑气气息相同,但更磅礴凛冽。那剑气将浮沧江斩开的同时,也将虎蛟一斩为二。
那数十万斤的身躯浮在江面上,鲜血染红十里水域,引得无数水族惊惧,对于这大补的妖王之血,都不敢上来喝上一口。
唯独旋来了,不光喝了虎蛟的血,还吞了他的内丹那出剑之人只带走了虎蛟的角,并未取它内丹。
也是因此,旋由一条平凡无奇的青鲤,用短短百年光阴,便蜕变为蛟。
……………………
房中,吴子道与李长安坐在榻旁,用红泥炉煮着一壶酒,侃侃而谈。
这老头倒是没有画圣的架子,照他所说,画圣只不过别人强安的名头,这世上许多人求名不过为了让自己过得更痛快,到头来反倒是被自己的名给框住了。
“你跟于承一什么关系?”吴子道饮了一盅酒,问道。
李长安道:“是在下的师叔。”
“难怪,难怪。”吴子道摸着没几根的稀拉胡须道:“难怪你身上有他的剑气,所以旋一见你便走了,那虎蛟内丹还在影响着他,对他渡劫却是不利。”
李长安问道:“渡劫?”
“妖族体内煞气积累太多,便会引动雷劫,雷劫会击散煞气,重塑妖体,若这渡劫时能大难不死,纵使妖族也能得成大道。”吴子道捻动自己一根胡须,“但劫可不是好渡的,像你这样的,这么一根雷芒,就能把你打得灰都不剩。”
“我又不练煞气,雷怎会打我。”李长安笑了笑。
“小子你没说实话。”吴子道眯着眼睛道:“老夫我看你可是身怀无上魔功。”
“……”李长安身怀无生经,却未曾习练过,吴子道这都能看出来?
吴子道却并未追问,只是感慨道:“魔功易练,也是最难练的,日后除非真到了绝境,否则不要入魔道啊。”
李长安移开话题道:“那旋是妖,前辈与他是如何认识的?”
“哦……我想想。”吴子道追忆道:“对了,是百年前……我也是坐着此船渡过浮沧江,那时于承一已斩了这片水域中的妖王,万里水域太平了十年,从未有人被妖族袭击。哎,但也合该我不走时运,有人给我算了一卦,说不应坐船……但呃为画那蛟血染江图,却没听他的,坐船到虎蛟葬身之处看了一眼。结果当时真碰上了几头水妖兴风作浪,还好是没结出内丹的……”
“你怎会怕几头水妖?”
“我不怕,船却怕。”吴子道咳嗽一声:“那时我正欲出手,却有一条刚刚化形的青鲤,将那几头水妖尽数驱赶,弄得自己遍体鳞伤,却护住了船上的人。”
“原来妖族并非都是暴虐嗜血的。”李长安喃喃道。
“我也奇怪,妖与魔本质相近,魔是人心受煞气所侵而生,妖则是虫兽被煞气所侵而生,除非修为到了高深地步,才能化去煞气影响。就连那头结出了内丹的虎蛟,实力比寻常元始境还强,但也没能化解暴虐嗜血之念。那条青鲤却是做到了虎蛟都不能做到的,我心中有异,便下船寻到了它。”
李长安猜测道:“那青鲤就是旋?”
“猜得不错,我寻到他时,才发现原来当初虎蛟内丹被他吞了。当时的旋才能化形不久,每日只有半刻钟可化作人身,但灵智却比其他妖族高许多,心智也十分清明。”
“若世上妖族都能如他一般便好……”
“我也如此想,但虎蛟自己都不能化解煞气,旋又是如何做到?当时我便问他,但他不肯说。我问他如何肯说,他却道,百年之后他渡劫之时,让我帮他一把。”
“前辈如今前来,便是赴百年之约了。”
“不错。”吴子道点点头,“我半年前到青州,沿浮沧江走了几千里,在传言中听闻旋被称作浮沧江水神,常常会救下过路船只。”他笑了笑:“只不过在我面前旋却并不承认,当真是口是心非的妖。”
李长安听着,给吴子道斟了一杯酒,但酒壶却在此时空了。
吴子道咂了咂盅里余下的两滴酒,面色有些发红,对李长安摆了摆手,不客气道:“我醉欲眠,你且去吧。七日后,旋会在浮沧江渡劫,在此之前,便莫要再来寻我。”
“那告辞了。”
李长安起身离去。
……………………
次日清晨,青铜船甲板上人行如织,船夫们忙碌修补清扫废墟,将能辨认的尸体收殓,不能辨认的就扔进了江中。
谢挺在几个护卫簇拥下到了甲板上,听手下清点昨夜损失。
那十位掌柜,包括黄详也都来了,一个个毫发无伤。
谢挺心中暗骂,这十只老狐狸,昨夜没见他们露出半个影子,镇压玄蛇时他们手下高手也没出现,逃命逃得快,现在算起损失来,却都露出悲从中来的模样。真他奶奶能装。
“少东家,一层塌了十间上等房,二十六间普通房,江春苑倒了大半,连头牌都死了,黄金屋也没了,少东家您往日可是最喜欢去那玩六博……”
夙夜未眠的一层的掌柜汪远面色憔悴,对谢挺诉苦。
“行了行了,你这月份子不用交,至于修缮,本公子也派不出人手,下一个!”
谢挺不耐地应付着,叫出第二层的掌柜。
二层掌柜陆平面色苍白道:“少东家,二层损失当真惨重……”
紧接着,一到四层掌柜都清点了损失,其中四层处在高处,损失最小,四层往上,玄蛇则没能造成什么破坏。
谢挺一一应付过去,只想早些把这几只老狐狸敷衍走,他们城府可都深着,塌了那些地方修好就行,根本就不算什么损失,唯一有些可惜的是汪远派去赌坊压场的大老千与谢挺喜欢的那青楼头牌死了,但这些也算不上伤筋动骨。
这群老狐狸走了,自己也好去快活快活,昨晚惊吓到现在可还没消呢。
这时黄详却走了出来:“少东家……”
“嗯?”谢挺一瞪眼,“两条玄蛇捆起来都打不到你那,你也要来卖惨了?”
这老东西,昨日利用康成教训了他一顿,这时候还敢出来,看来教训得不太够。
此言一出,前面说话的几个掌柜面色都有些不快,但少东家这德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便没人说什么。
“少东家误会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有话快说!”谢挺站在冷风呼呼的甲板上紧了紧大狐裘,皱眉道:“外面冷着呢。”
黄详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其他九个掌柜,说道:“船上十位掌柜本为一体,昨夜蛇乱实属意外,这损失也不该只由他们来担。”
谢挺面色阴沉下去:“你的意思是要由我来担?”
“不……我愿出人出钱,今早修复下四层。”黄详沉声道。
死老狐狸!谢挺心中冷笑,黄详说十位掌柜是一体,却排除了他这个少东家,意思再明显不过,无非是提醒其他几位掌柜,他黄详若被赶走,唇亡齿寒,接下来要被对付的就是他们了。
主动要出人出钱,也是明摆着求救。
“十大掌柜本为一体,说得好啊。”谢挺表情忽然阳光灿烂,上去拍了拍黄详的肩,“那你就好好帮他们吧。”
说罢,谢挺带着一众护卫扬长而去。
……………………
李长安房内,吴子道的画被摊开在桌上,姬璇坐在他对面,指向船腹中偏下处,“昨夜我与三师兄趁乱跟着那少东家,发现船中密室布有大阵,四壁由精金与寒铁打造,是以防万一作避难用,就算结出内丹的妖物也无法攻入。同样,此密室从内部也难以打破。”
她身边,穆藏锋补充道:“若要确保洪玄蒙无法逃脱,必要让他进入此处,但昨夜我与师妹见到他纵使险些被玄蛇攻击,也未曾显露身手,看来十分警惕,若做得明显了,定会引起他警觉。”
姬璇道:“我们三人手上各有一枚剑符,但要杀他却不够呢。”
“要不先算了吧?”越小玉小心翼翼看着李长安,他是厉害不错,但要杀万象境却也太勉强了,要出了事怎么办?不过自己不让他报仇,未免显得太过不近情理了,便小声道:“我是说,现在他在明处,你探查到他日后去哪了,待实力足够了再去报仇更好一些……”
面对越小玉的不信任,李长安只是笑了笑,安慰道:“我自有计较,放心吧,若不成,我也不会逞强。”
又转头姬璇说道:“师姐,起先听闻你当初炼体,用的是一门‘服雷’之法,可引天雷炼体,可否教我?”
“如今你不是在练字么?贪多嚼不烂,师弟你连这道理都不懂啊?你修为进境如此迅速,何必还要求快。”姬璇瞥了一眼屋门,“外头风雪这么大,离惊蛰也还早呢。”
“请师姐教我。”李长安坚持道。
“不行,不给。”姬璇拒绝道。
“师尊曾言,修行是自己的事,既然师弟心中有所决定,‘服雷’法便由我传你吧。”穆藏锋看了一眼姬璇,淡淡道:“当初二师姐以服雷太危险为由不让你练,你还不是从藏经阁中偷学去了。”
姬璇刚要反驳,李长安却抢在她面前:“多谢师兄。”
“午后我将法门誊抄给你。”穆藏锋顿了顿,又看着李长安眼睛,叮嘱道:“但司师妹说的却没错,修行虽是逆水行舟,但太过急于求成却也不好。”
第二百一十九章、夜雪
午后,李长安从穆藏锋处拿到了服雷的法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凡欲行持雷法,先服先天祖,点化一身凡胎之,然后可以行持……”
李长安看了一遍总纲,其中“先天祖”便是雷,道门经典中,“”便是“气”,是先天,是万物本根,无论真元亦或灵元,都是的变化。服雷,是为引天雷之,点化凡胎之。
至于如何施行,则是用先以天人交感之法与上天产生感应。话说人生于大天地中,其自身也是一个小天地,头顶天,足通地,四肢为四季,五脏是五行。
天人交感后,再持咒书符结印,穆藏锋所述的这一篇服雷法中,有密咒《十六字天章》,乃是:“、、、、。”此咒自胸腔发出,如雷音震动肉身诸多门窍,宛如体内小天地中产生雷电,模仿天地之雷。
再以表咒引天地之雷,曰:“吾受雷公之,电母之威,以除身中万病,黎民同得以治形。令吾得使五行之将,六甲之兵,斩断百邪,驱灭万精。仓促如律令。”
引动天雷后,在天雷下击之时,须得存神静心,一口将其吞服入体,若有丝毫畏惧或慌乱,天雷造成的伤害都要增强百十倍。
“此法施行倒是不难。”看罢后,李长安已将施法步骤了然于心。
服雷法虽是秘术,但不难施行,难的是如何在引雷入体之时肉身不灭。须知**凡胎,刀剑砍伐便能杀伤,如何抵挡天地之威?若未经准备就贸然吞服雷,轻则五内俱焚,重则化作飞灰,反正横竖都是一个死。
就算李长安肉身已至练血境,也决计挨不了一下天雷。
当初姬璇服雷时,先是搜罗了五行宝药,离明草、碧血葵、昆吾石、春秋壤、养魂木各一,再以受雷击而不死的桃木为柴,炼成灵丹,吞服护佑五脏。这才敢引动雷入体,纵使如此,也是险些五内俱焚,昏迷了两月才苏醒。
穆藏锋之所以放心将服雷法交予李长安,只是因为此时尚在严冬,离惊蛰还远,打不下雷,自然也不怕李长安妄施服雷法了。
李长安这回却没告诉他们七日后旋即将渡雷劫之事,他心中的打算要冒些风险,说出来也是徒劳惹人担忧。
记下服雷法后,李长安将它一把烧了。
接下来两日,他便在房中练字,服用蛟血丹用舌尖血祭炼八荒刀。
期间,李长安去八楼喝酒,又与黄详见了一回。谈及康成的死,黄详感慨不已,但他似乎并不知晓黄蔻与少东家的关系,看来这位八楼掌柜的耳目情报着实不怎么样。李长安也没多嘴,这船上的纷争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局外人。
说到其他几位掌柜,黄详颇有些痛心疾首:“少东家对我下手杀鸡儆猴,他们暗地里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也知道唇亡齿寒之理,但一个个都太自负,并不把少东家放在眼里,甚至想趁此机会把我的那一股也吃下。唉,反正我已下决心离开,罢了。”
李长安见他有了三分醉意,便问道:“听闻船上有一密室,连元始境修行人都打不破阵法,此事是真的?”
“你问这做什么?”黄详闻言却是酒醒了三分。
“不过好奇,元始境修行人是何等大能,那密室真能挡住么?”
“那间密室比这艘船都值钱,你说呢。”黄详笑了笑,“老东家百年经营的财帛宝物都在其中,就连我这个掌柜都接近不得。修行人也不免贪财,这船上人来人往,百年岁月不知接送过多少人物,其中不乏修为高强却心智不正之辈,若挡不住元始境,这生意只怕早就黄了……”
见李长安沉吟,黄详抖了抖眉毛:“你可别想着打这个的主意,密室阵法是易进难出,就为防贼。二十年前凉州有个宗门长老暗中潜入,最终被老东家困在其中半月,老东家找上靖道司,那宗门花费甚巨才将他赎回,当真丢尽了脸面。”
李长安笑了笑:“放心,我不至于不自量力。”
两日后,李长安才下了第八层。
穆藏锋暗中注意着洪玄蒙,洪玄蒙这两日并没有异动,他在这船上孤身一人,没跟别的人接触,真如普通船夫一般,在少东家的命令下修补青铜船,表现得就像一个体格稍微壮健些的凡人。
李长安找到谢挺时,这家伙已把玄蛇之乱忘得一干二净,死了的那些人对他来说根本不值得挂心。
在青铜船甲板下层处,他正伙同一帮人斗鸡斗狗。
此鸡非彼鸡,实乃妖禽,爪喙锋利无匹,甚至连关押的铁笼上也被抓啄处一道道痕迹,狗也是实打实的妖兽,体型甚至只比猛虎小上一圈。谢挺有输有赢,乐在其中。
甚至甲板上还有马场,青铜船甲板足有数个校场那么大,马匹奔腾其上,不愁施展不开。赛马之时,谢挺却面色有些不快,连连告负。
赛马场上有十余匹马,其中有近半是船客带来的,其中两匹马遥遥领先于其他马,一匹浑身赤色,一匹通体洁白没有一根杂毛。一连数场,赤马都以毫厘之差堪堪输给了白马。
那赤马就是谢挺的得意坐骑,名为胭脂血,乃是他一年前用一对比人还高的玉珊瑚与一周地船客交换得来,百胜不败,这次它却连连败给白马。
谢挺嗜赌成性,倒也不是输不起,买到胭脂血前,他原来那匹紫金骝就是连连败给了胭脂血。
但最气人的是这回胭脂血要是真实力不济输了也罢,但这家伙却是一个劲往白马身边蹭,眼看是发情了。
“都他奶奶的废物!老子一月花五十两黄金,让你们给我养马,你们呢,给我养成了什么东西?”谢挺喝骂之时,身边几人低头不敢言,他骂了一阵感觉没劲儿,咬牙切齿道:“妈的,之前是谁给我说不骟马,马性更烈,跑得更快来着?大冬天的就给老子发情,回头我就得把这畜生骟了。”
一护卫低着头,心中一颤,不骟马就是他劝的少东家,谁知道少东家嘴里的“畜生”值得是胭脂血还是人。
“少东家也是常在风月中流连的人,这马也爱美人,倒与少东家有相似之处,输几把也罢,没必要骟了。”一道声音从谢挺身后响起。
这人说话倒是好听,谢挺心中一乐,输了赛马的不快顿时没了大半,回头一看,那脸上挂着一抹微笑的人,可不就是那夜在玄蛇嘴下救了自己性命的那位?
“哎呦!我道是谁,原来是恩人呐,可叫我好找。快坐快坐。”谢挺从茶桌边起身,对旁边侍从一瞪眼:“还不上茶?”
侍从连连应好,端茶倒水熟稔至极,只不过心里有些古怪,怎么这人把少东家跟畜生类比,少东家偏偏还很高兴?不由细细打量着李长安,心道自己说话要能有这人三分本事就好了,定能讨得少东家欢心。
李长安安然在谢挺身边坐下。
“还没问兄台贵姓大名?救命之恩咱可没忘,但这几日太忙,也没工夫叫人寻你,哎你看这……”谢挺说着,想到自己是在玩儿赛马,登时有些尴尬。
“常安。平常,平安。”李长安报了个假名。
“哦,常兄啊,幸会幸会。鄙人谢挺,不才乃是此船的少东家。”
正说着,白马背上那个一身利落劲装,模样娇蛮的姑娘翻身而下,马鞭啪的一甩,给了谢挺一个趾高气扬的笑容。
“妈的!”谢挺把茶杯一摔,站起来指着那姑娘高声道:“小蹄子,老子迟早办了你!”
“败军之将何以言勇,你敢赢一把?”那姑娘啐了一声,牵着马离开,丢下一句:“走咯!”
走到一半,她又回头对谢挺做了个鬼脸:“那马你就别骟了,先把自己骟了吧,哈哈哈。”
她高声笑着,扬长而去。
骑胭脂血的人下马跑来,对谢挺单膝跪地垂首道:“是在下骑术不精,请少东家责罚。”
“罚你?卵用!”谢挺呸了一声,坐下气得直喘。
“谢兄稍安勿躁。”李长安道:“赌么,有赢就有输。”
谢挺喝了口一品大红袍,咂嘴道:“可话虽这么说,输了心里总归不得劲儿啊,我赌又不是为了钱,不就是求个痛快么。”
李长安道:“你手下就没其他马了?”
“这倒是个办法。”谢挺眼睛一亮,看了看那白马,又皱眉说:“不行啊,胭脂血虽是因为发情而输的,但这白马也不是凡品,我手下还有两匹好马,却跟它比不了。”
“还有那小蹄子,妈的。”谢挺咬了咬牙,“老子招她惹她了?不行,我得赢回来。”他横眉对垂首的那侍从冷声道:“下场在午时开比,你现在去想办法,若再输了,就别回来见我了。”
“这……”那侍从听得满头冷汗,船虽大,但也就这么些地方,少东家说不见的意思就是要扔他喂鱼啊。
李长安道:“谢兄若实在想赢的话,我倒有个办法。”
谢挺挑了挑眉:“哦?”
……………………
李长安下到青铜船底层马厩。
虽说青铜船上安稳如平地,但夜朱夜雪本是陆行妖兽,到了水上还是一时适应不来,兴许还因为马厩阴暗,还有前几日蛇乱之中受了惊还未平复,是以它们显得有些躁动不安。
李长安牵出夜雪,在上官轻候给它涂了染料后,它毛发变成了枣红色,只隐约露出几片黑色毛斑,虽说难看了点,但纵使南宁王在此也难以认出来了。
来到甲板的马场上,李长安找到谢挺。
“这……”谢挺看着李长安牵在手中的夜雪,犹豫道:“常兄所说的能助我得胜的宝马……就是它?”
他不懂相马,只会看看牙齿和毛色,牙齿有光泽说明马没病,年龄不老,毛色纯说明血脉也纯。但这匹枣红马虽然体格称得上健壮,可身上有几处肉眼可见的杂色,显然不是什么上佳货色。
“是。”李长安点头。
“常兄心意我心领了。”谢挺扯起嘴角,干笑两声,“但这马……懂行的人都能看出来吧……它这……呵呵。常兄,我若再输一回,在那小蹄子面前就把脸都丢没了。”他忽的有些后悔,悔不该在李长安去牵马的时候让人向那女人放话,说午后他要大败她一回。
李长安微微一笑:“不试试怎么知道?”
一边的侍从见到夜雪却是心里一惊,此马耳如撇竹,眼如鸟目,鹿脊、麟腹、虎胸,尾如垂帚。头骨棱角分明,鼻如悬柱。喘息均细,擎头如鹰,后看如蹲虎,立如狮子,分明乃是万里挑一的绝品。
但少东家都表现的那么明显了,他怎敢出声驳了少东家的面子,便小心道:“可否让在下试摸马骨?”
李长安点点头,顺了顺夜雪的鬃毛,让它安定下来。
侍从走近,摸了摸马肋,心中默数着:“一、二……十三……十八……”
越数,他心中越惊骇,凡马有十二三根肋骨的,一般就是能日行四百里的好马,十八根肋骨的,他还只在传闻中听说过。
又低身一看,这马腹下有三撮逆毛,腹下有逆毛者,是千里之相……
“少东家……”侍从咽了咽口水。
“怎么?我看得可对?看马先看毛,这可是你告诉我的。”谢挺面有得色。
“少东家英明,怎会看错……”侍从强笑一声,“不过这马毛虽杂了点,但胜在年轻体壮,而且您看……”
侍从拍了拍马屁股,“这是匹母的,也不至于跑着就发情嘛。”
夜雪不快地嘶鸣一声,撅起后蹄一踢,侍从险险躲过,出了一身冷汗。
“这倒是有理。”谢挺还有些犹豫:“不过母马多了去了,这匹又有啥稀奇的?”
侍从小心看了李长安一眼,心中有些担忧,少东家这么不给面子,万一这位不高兴了把马牵了回去可就不妙。但见李长安没动声色,并不生气,侍从不由心道:“这位如此气定神闲,不简单那。”
“少东家,血统不纯的也能出好马,况且除了胭脂血以外,剩下那两匹里紫金骝老了,照夜麒也在月前伤了腿,事到如今也只能让这位常公子的马来试试了。”他说道。
“好吧,试试……”谢挺叹了口气,眼珠一转,又嘿然道:“兴许再输上两回,那小蹄子反倒喜欢上我了呢?那个叫啥来着,欲亲故……”
“欲擒故纵。”侍卫松了口气。
第二白二十章、赌马
青铜船五层处,一中年美妇靠在阑干上独望江面,今日风消雪歇,江面清冷,两岸芜杂的衰草虽没几分看头,但也胜在一个清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是明玉宗长老赵韫素,此番从昆南城返程回周地。
忽的,她张口道:“怜月,修行还没到家就想着来吓师父?”
林怜月从拐角处跳了出来,马鞭已束在腰间,笑嘻嘻扮了个鬼脸。
中年美妇见状微微一笑,又轻声斥责道:“姑娘家家顽劣之心如此重,以你的资质若好生修行,怎会连择道种第一试都没过去。”
“就算当了道种,我也舍不得师父啊。”林怜月上前挽着赵韫素的胳膊,“那九个道种,都不由分说被几个圣地中的人给带走啦。”
赵韫素无奈摇了摇头,看到林怜月腰间马鞭:“怎么,又去找那少东家麻烦了?”
“这人贪色猥琐,好逸恶劳,整天眠花宿柳,还骗人家姑娘的感情,我看着就碍眼。”林怜月哼了一声,“这教训还是轻的,他脸皮比城墙还厚,丢了这些面子对他来说不痛不痒呢。”
“谢天江是个人物,这船传到他儿子手里没多久,却糟蹋成了这番模样。”赵韫素顿了顿,叹息一声:“你知道轻重就好。”
见师父没责怪,林怜月欢呼一声,笑道:“您放心吧。”
她撒开赵韫素的手臂,来到八层处。
今日黄蔻穿了一身绿衣,见到林怜月后,笑着喊了一声妹妹,只是她的笑总有些勉强的意思,那夜康成死在她面前,那满身是血的身影每晚都出现在梦中,她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但此事又不便与父亲说起。
虽然她从一开始就受到少东家指使利用康成,但她却没想过害康成性命,所以心中不免有些歉疚。
不过让她真正眉头心头都涌上愁郁的,还是那夜过后,少东家就一直没来找过她,也没来安慰她,但女儿家要矜持,她便也没去找他。
“又在想那家伙呢?”林怜月这姑娘有些自来熟,不由分说拉着黄蔻的手,“你得是今天没见着他那草包模样,被本姑娘羞辱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哈哈哈哈。”
黄蔻睁大眼睛:“你做什么啦?”
“那家伙在赛马,赢了几场就鼻子朝天了,本姑娘牵着梨花出去遛了遛,想压压他风头,没想他那马竟发情了,真是马如其人,哈哈哈哈。”林怜月笑捧腹,眼泪都险些笑了出来:“哎哟喂,不行了不行了,我不行了。”
“这……有这么夸张么。”黄蔻见状,莫名有些心虚,她若知道自己曾利用他人,还害了一条性命,还会如此接近自己么?
她对自己不设防,自己却不坦诚,是不是不太好?、
黄蔻忍不住想把憋在心里的事说出去,张了张嘴,却欲说还休,叹了一声。
她挺喜欢林怜月,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想说什么呢?”林怜月却拉着她手臂:“说嘛,憋着多难受啊。”
“没什么……”黄蔻避开她的目光,垂下眼帘,嗔怪道:“少东家好面子,你也给他个台阶下好啦,他又没招惹过你。”
“哎哟,姐姐!”林怜月瞪大眼睛:“我这可是为你出气呢,你对他一片痴心,可曾见他进个酒楼都是左拥右抱,这边一个翠儿,那边一个梦儿,我天啊,我呸……”林怜月一脸嫌恶。
“他呀……”黄蔻看向远方,冷风拂面,她却不感到寒冷,嘴角反而挂起了一抹微笑。
“他那是装的,自他从老东家手里接下这船以后,十位掌柜对他表面逢迎,却是阳奉阴违,暗中都大力扶植起了自己的势力。少东家怕别人对他起戒心,索性装出一副纨绔模样,做事也喜怒无常,叫人捉摸不透。不过他说,他心始终在我这儿,以后要娶我的呢。”
黄蔻红了脸,忽的捏紧林怜月的胳膊:“妹妹,这事你可不许对别人说,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他?就他?他装的?”林怜月一连三问,眼睛睁得溜圆,想到谢挺满脸唇印,左手摸大腿右手摸胸的模样,心中一阵恶寒,这演技未免也太好了?是本色出演吧?
黄蔻的话,她一万个不信。
难怪师父一再叮嘱不要陷入情关,说情关难过,果然啊,这痴情女子真是跟中了迷药似的。林怜月心里暗叹了一声,道:“放心,我嘴巴可是严实得很。”她拍了拍自己脸颊:“喏,不放心你把它缝上。”
“妹妹这么可人,我哪里舍得。”黄蔻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午时临近,留在这儿吃饭吧,我叫最好的厨子给你做好吃的。”
说着,黄蔻脸色忽的僵了僵。
第八层最好的厨子就是康成,可他已经死了。
林怜月听到午时,却是想到就快到下一场赛马了,并未注意到黄蔻的不自然,摆摆手道:“晚上再来陪姐姐吧。”
“好。”
黄蔻换上一副笑吟吟的脸色,将林怜月送到八层楼道处。
下楼时,林怜月心中暗自计定,这回可不能给那谢挺好果子吃了,总得让姐姐看清他的真面目。
来到底层马厩,找到她那匹名为梨花的白马,叫船夫给送了两桶掺了煮熟的黑豆的草料,看了看食槽,她一狠心,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塞小瓷瓶,拔开小心挑了一指甲盖儿的药粉撒了进去。
谢挺那家伙鬼头鬼脑,若使出什么新招数赢了自己可就太丢脸了,虽说这滋补气血的大龙虎散珍贵异常,自己半年也只得被赐下一两的分量,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梨花啊梨花,这就是奖赏你的,可得像今天清早那样争气。”林怜月拍了拍梨花的头,抱着它脖子轻轻梳挠着雪白的鬃毛。
这时她身后有人走过,林怜月鼻子动了动,嗅到一股血腥气,心中一凛,转头望去,只见一黑衣少年,提着两个大桶,走到旁侧另一处马厩。
他提得轻飘飘的,桶落地时却是有些沉,触地发出砰的一声。
心中好奇,林怜月放开梨花,走近去,只见那黑衣少年把两桶血肉哗啦一下,尽数倒入了食槽内。
她瞪大眼睛:“你这是做什么?”
“喂马。”李长安答道,一回头,见到林怜月的模样,心说原来是白天那个骑马的姑娘。
林怜月怔了怔,看向马厩内,只见两匹马低头凑到食槽里,唏哩呼噜就吃了起来。
“这,你怎么能拿这个喂马……”林怜月轻呼道:“马跟牛一样吃肉会得疯病,这你都不晓得?简直胡来!”
李长安笑了笑:“听说过一句话吗?好马不吃回头草。”
“怎么?”林怜月蹙眉。
“好马吃肉。”李长安道。
“你……”林怜月看了看李长安,又看了看马厩里的夜朱与夜雪,马厩里光芒昏暗,只能看清两匹马毛色不纯,哼了一声道:“反正你的马,爱怎样怎样吧。”
转身离去,林怜月心中暗自嘀咕,真是怪人,莫名其妙。
牵着夜雪,她来到甲板上,临时布置的赛马场中聚集着不少人,开盘的下注的,看马的,闲谈的,至于谢挺早已伙同几个侍卫等着了,坐在铺设好的筵席边,一面喝酒一面玩儿着骨牌。
林怜月的到来吸引了谢挺注意,他扔过来一个冷笑,神色镇定。
“哟呵,你的马呢?”林怜月远远问道。
“急什么,赶不及想输了?”谢挺高喊,然后与身边人大笑:“这小娘皮子还挺着急!”
“怕是赶不及给少东家投怀送抱了!”
林怜月脸色一沉,牵着梨花就走到谢挺那桌边上。
“看看看,还真来了。”谢挺故作夸张道:“受不得受不得,咱们不合适,若收了你,翠儿梦儿云儿她们可都得醋劲大发了。”
林怜月忽的一抖缰绳,梨花唏律律嘶鸣一声,高高扬起碗大的铁蹄对着桌子就踩!谢挺没想她一言不合就动手,惊叫一声手足并用就后退,结果梨花只是扬了扬蹄子,却没踩到桌子。
“瞧把你吓得。”林怜月啐了一声,牵马扬长而去。
“老子迟早要你好看!”谢挺对着林怜月背影高喊,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嘀咕道:“你娘,小蹄子赢两把还真反了天了。”
“少东家无需挂心,待会儿的,她就要长记性了。”那摸过夜雪肋骨的侍从笃定说道。
“那人真靠谱?”谢挺狐疑道:“可别给我输了。”
“应该……”侍从不敢把话说得太满,不然若真出了个万一,可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么。
片刻,已是日上中天,李长安还未出现,侍从有些焦急,小心翼翼道:“少东家,我去马厩催催他?”
“不去。”谢挺皱了皱眉,“若去催,倒像是我求他办事了,那夜他救我一命还是个麻烦人情呢。”
正在这时,李长安牵着夜雪的身影出现在马场中,谢挺当即挂上一副笑脸,起身迎了上去:“常兄!可叫我好等!”
“没来晚吧。”李长安道。
“刚好,刚好。”谢挺忙吩咐侍从去张罗开赛,又问李长安道:“常兄可要再准备准备?”
李长安摇头:“不必了,它在下面憋了许久,也当作活动下筋骨吧。”
“好说好说,不过常兄……这场有多大把握?”
“我有一成或十成把握,输赢都已注定,问之何益?”
“呃,这……”这话谢挺没能接下去,强笑了一声。
这时,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
“是你?”
不远处林怜月牵着梨花,见到牵着夜雪的李长安,心道这怪人跟谢挺竟是一伙的,不由对李长安也生出嫌恶之心:“我道这厮找了个什么靠山呢,没想是匹杂毛马。”
“以貌取人实属不智,马也好,人也好。”李长安平淡道。
“嘿,嘴皮子倒是会说。”林怜月翻身上马,一甩马鞭,“但你嘴皮子可没法当马蹄子跑吧?驾!”
林怜月一振缰绳,驱使着梨花走向赛道处。
李长安也牵着夜雪向前走去。
谢挺叫人开盘下注,他就是庄家。不一会儿,马场上的八匹马中,连连夺得魁首的梨花占据了近乎八成的下注额度,除了那两成想撞大运的,其余人都作出了明摆着会赢的选择。
“给我先把门面撑起来!压!就压那匹杂毛马。”谢挺恶狠狠吩咐下去,虽然对李长安没抱多大信心,但别人全压了那小娘皮子,他这个少东家着实面上不好看,不管如何,先把赔率抬平了再说。
来到李长安身边,谢挺见其余骑手都让马匹开始活动起来了,唯独李长安不动,不由问道:“常兄怎么还不上马?”
“就让它自己跑吧,不必上马。”
谢挺一怔,马能否跑得快,骑手也占了其中五成,好马与它的骑手向来是朝夕相伴,甚至有从马匹幼时就开始养起的,待人马培养出了默契,骑手的一个动作马匹便能心领神会,该快时快,该慢时慢。骑手也对马匹的能力了然于心,通过它的呼吸与声音就能判断出它的状态,从而决定如何驭马。
若打个比方,马是剑,人则是握剑者,剑快还不够,须得剑手技艺精湛,才能制胜。
谢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常兄,我有个问题……”
李长安道:“但讲无妨。”
“常兄你……”谢挺顿了顿,“到底懂不懂骑术?”
“不太懂。”李长安如实答道。
“呃。”谢挺哑口无言,心中顿时升起了要临时变阵,让李长安下去,叫胭脂血再来比一场算了,兴许平静了一阵它能不发情了呢。
但还欠着李长安一个大恩情,便也不好多说,他要玩,就给他玩上一场吧:“常兄……一场比三回,两局决胜,若输了这一回,下回还叫胭脂血上罢。”
“可以。”李长安点点头。
谢挺郁闷地摇了摇头,自顾自离开。
回到坐席处,手下禀报:“少东家,那边又加注了,压梨花的翻了两倍。”
“他娘的,哪个不长眼的又这么大手笔?”
“少东家,咱们还加注么?”手下小心翼翼问道。
“加加加……”谢挺咬牙切齿。
“哎,得令。”手下忙不迭点头。
谢挺一锤桌子:“加个屁!”
第二百二十一章、得胜
吩咐侍从把胭脂血又牵了上来,谢挺已预料到输的后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索性从马场边离开,去向了酒楼里,省得到时候那小娘皮子又趾高气扬。
赛道旁,林怜月伏在梨花脖子上,轻轻拍了拍,梨花发出一声低吟应和。她随即斜睨着边上的李长安:“你怎么还不上马?”
李长安道:“马轻一些,跑得快些。”
“喂,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林怜月一脸狐疑。
李长安道:“半懂不懂。”
林怜月没好气翻了个白眼。
“午时已至!”传令者的吆喝声传来,众骑手纷纷正色握紧手中缰绳,站在夜雪旁边的李长安倒是显得有些另类了,引得旁人议论不止。
“这人怎的连马都不上?”
“少东家一个时辰前还放话,说要大败那头梨花,这就是他找的人?”
“压这枣红马的几百两是谁下的注,不明摆着送钱么。”
“可不就少东家自己下注撑门面的,但也奇怪,你看少东家自个儿都给气跑了。”
正在这时,赛道边令旗一挥,众骑手齐齐一振缰绳。
“驾!”喊声几乎一同响起。
唯独李长安拍了拍夜雪的屁股,嘱咐道:“不必跑太快,比他们快些就行,知道了?”
夜雪嘶鸣一声,扬蹄奔出。
林怜月驱使着梨花不急不缓小跑出去,并未领先,只落在了队伍中段。这赛道环绕着青铜船,足有四里长,围着跑十圈,也就是四十里,最先跑完的便是胜者。
一场基本在半个时辰开外就可以赛完。
马儿刚开跑时,让它心脏跳动渐渐变快,血液慢慢热起来,进入了状态,之后加速才能坚持得更久。
此时有几匹马领先在前,林怜月并不当作威胁,反而心中不屑这些人连骑术都不懂,来赛马不过凑个热闹罢了。
哒哒哒哒
蹄声传来,一道枣红色身影从后面赶来,与梨花并驾齐驱,随后超了过去。
林怜月摇了摇头,这就是没有骑手的后果,就算马儿能听话规规矩矩按着赛道跑,但它却不知道节省自己的力气,不知把精力用在何处。像这头“夜雪”,纯粹像是在野外撒欢的模样,这样跑下去很快就会力竭。
看着那枣红色的身影,她心中狐疑,那“夜雪”的名号是怎么取的,跟模样完全搭不上边。
夜雪十分忠实地遵从着李长安的嘱咐,不一会儿就轻松跑到了最前,领先一个骑黄马的汉子见状,也不给身下的马留力气了,一振缰绳就想赶超,他就没指望过最后夺得魁首,就指望着领先一会出个风头。然而他一加速,夜雪迈动蹄子的速度也加快了。
汉子气不过,一抽马屁股,大喊一声,极速赶去,夜雪偏偏头,却也刚好保持着领先半个马头。
汉子的黄马与夜雪很快将后面八匹马远远甩开。
林怜月倒是乐见其成,骑黄马的汉子这样搅和一回,那夜雪只怕会输得更惨。
如此跑了两里,梨花已完全进入了状态,林怜月便让它加快了速度。
原本它落在第七,前面包括黄马与夜雪,还有四匹马,在两里地间,都被赶超下去。
跑到四圈时,林怜月远远见到了黄马的背影,它呼哧直喘着气,血脉贲张,在寒风里身上都沁出了细细的毛汗,速度却是慢了下来。
林怜月心中了然,它快没力气了。
几乎全力奔驰了十多里地,那黄马已算得上是耐力上佳的好马,若那汉子骑术精湛一些,这黄马纵使比不过梨花,拿个前三当是没问题的。
让林怜月微微惊讶的是夜雪,它竟还领先着黄马?
不过它的速度也随着黄马慢了下来,应当也是没力气了。
林怜月并不着急,驭使着梨花,在第五圈时赶上了夜雪与黄马,与他们并驾齐驱。
“那汉子!”林怜月对黄马的骑手喊了声,“你的马累了,悠着点儿!”
“俺不服!”骑手应了一声,不再理林怜月,心中恶狠狠想道,被一匹没人骑的马超过了,他脸也没处搁去。
林怜月没多说,让梨花稳住了速度,她还在让它积蓄力量,待到最后几里地才是爆发的时候。
让她有些讶异的是,她超过黄马后,夜雪竟又提高了速度,稳稳压在她前面。
十匹马绕着甲板,每一圈跑完时,林怜月便数度见到李长安淡定的面容。
待第九次见到李长安,也就是第九圈时,林怜月心中冷笑,“看你能猖狂到几时。”
林怜月并未像其他人那样用马鞭抽马屁股,只是振了振缰绳,柔声道:“梨花,该我们了。”
梨花欢快嘶鸣一声,登时放开蹄子。
马蹄声如珠落盘中,连连响起,梨花骤然提起速度,它的血也在这一刻烧了起来,林怜月伏在抹脖子上,冰冷的寒风将她的长发与鬃毛吹得向后扬起,她仍能感到马身上传来的惊人热度。
白影如离弦之箭,呼啸而出!
林怜月心无旁骛,不再看周围,只紧紧盯着前方,夜雪全力奔驰之下,四里路片刻便至,魁首还会如往常那般被她夺下。
但随即,一阵雷鸣传入耳中,林怜月一怔,忍不住循声望去。
雷鸣是夜雪的蹄声!
碗大的铁蹄与青铜甲板碰撞,仿佛两军交战,气势惊人,但让人感到反差十分大的是夜雪的动作竟带着一丝轻松自如的意味。
“怎会……”林怜月微微失神,终于银牙一咬,马鞭在冷风中啪的一甩:“驾!”
梨花雪白的毛发忽的有些发红了,那是它的血随着汗珠渗出,马全力奔驰时,体内血液会变得无比滚烫,甚至能活活将自身热死,传闻中的汗血马便是能借出汗散去大量热度,好让自己可以全力奔驰更久而不至于热死。
梨花亦能汗血,但如此会对它有所损伤,林怜月今日喂了它滋补气血的大龙虎散,便是未雨绸缪,没想此刻真用上了。
不过看着那雪白毛发上伸出的淡淡血色,林怜月心痛的同时,看向前方的目光也愈加坚定。
但夜雪的蹄声也随之变得更为剧烈,稳稳压着梨花一头。
它仿佛风中的一片叶子,风越狂,它飞得也越快,而且毫不费力。
林怜月甚至有种错觉,仿佛是梨花在推着夜雪奔跑着,梨花是那阵风,夜雪就是那片叶子。
她喊道:“快,再快些!”
夜雪应当早已用尽了力气,凭什么现在还能赶在梨花前头,它定然就要力竭了。
终于,夜雪蓦地被梨花甩开,林怜月忍不住想在马背上雀跃欢呼,余光到身周景象,她发现已到马场,而算起来这是第十圈。
林怜月让梨花渐渐放缓速度,随后停了下来,勒马回望,心中却生出不妙的预感。
耳边传来的嘈杂声让她怔住了。
有人惊呼不止:“这马真赢了!”
有人怨声载道:“清早那会儿梨花得胜,我没压它,这回压了三十两银子它却输了,黄历上怎就没说今日不宜赌呢,晦气。”
一群人向夜雪与李长安围去,林怜月勒马的身影孤伶伶的,像个被遗弃的孩童。
夜雪的疲惫的喘息让她惊醒过来,连忙翻身下马,看着梨花被血汗泅湿有些狼狈的模样,她抱住它脖子:“抱歉,抱歉……梨花,是我不好……”声音苦涩,她眼中微微湿润。
这时候,一匹黄马冲至马场。
那骑黄马的汉子夺得了第三,倒是十分满意,但随即,黄马双膝一软,跪倒下去,发出拉风箱似的粗重呼吸声,不时夹杂着嘶哑的悲鸣。
汉子一声惊呼,抚摸着马身,却不知所措。
寒光一闪,只听得噗呲一声,汉子被滚烫的鲜血溅了一脸,他惊愕之下回过神来,只见林怜月不知何时来到了黄马边上,将用一方丝帕擦去匕首上的血迹,而马臀上一道新生的伤口正飚射着血液。
“你干什么!”汉子怒吼一声,拔剑相向。
“我是在救它。”林怜月将匕首收回鞘中,冷冷道:“若不给它放血,它必死无疑。”
汉子一愣,低头去看,那黄马呼吸果真均匀了一些,体温也渐渐降了下来。
“流太多血也会死,给它治伤吧。”
汉子一抬头,却见林怜月留下一个背影,牵着那匹白马离开了。
……………………
三层的玉鼎楼中,一劲装武者来到雅间外,听着里面的调笑声,心头并不敢生出旖旎之念,敲了敲门,低声道:“少东家,少东家!”
雅间里,谢挺正喝得不亦乐乎,赛马的事儿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听到侍从的声音,他登时回过了神,不耐喊道:“有话快说,若是不好的消息,择日再提!”
“是好消息。”侍从提高了声音。
们吱呀一声,被一个妙龄女子打开了,侍从走了进去,低头嘿嘿笑道:“少东家您喝酒的时候,坏消息除非是生死攸关的,否则我也不敢来说啊。”
“你是在说我不好?”
谢挺冷哼一声,侍卫面色顿时僵了。边上女人贴着谢挺递给他一杯酒,娇笑道:“少东家别生气嘛。”
谢挺撅着嘴把那酒喝下,也不顾有几滴漏在了脖子上,笑道:“还是美人们好。”随即对侍从摆了摆手,“什么好消息,快说。”
“是赛马,常安胜了。”侍从知道谢挺的急脾气,不敢拖沓。
啪的一声,那妙龄女子递过来的酒盏被谢挺一把打开,摔碎在地上,他站起来大喜道:“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侍从苦着脸道:“我也不敢骗您呐。”
“好好好……”谢挺搓着手,来回走了几步,蓦地停住,问道:“那小娘皮子呢?”
“哭鼻子跑了。”侍从道。
“好!”谢挺拍桌长笑不止,顿了顿,他问道:“常兄现在何处?”
“他牵马回去了。”
“快快去请他来,此事我要当面感谢!”
……………………
李长安刚回到房中坐下,门外就响起敲门声,那从谢挺处归来的侍从喊道:“常公子,少东家有请。”
鱼终于上钩了,李长安松了口气,接近谢挺此人实属不易。
谢挺虽对他一口一个常兄叫着,但他对谢挺有救命之恩,赛马前谢挺却把对他的不信任都摆在了脸上。
更何况,他对谢挺有救命之恩,理应是谢挺亲自上门前来拜访,谢挺却让侍从来请他,显然是心性极其凉薄之人。
不过想到自己最终要做的事,李长安倒是不计较这些。
让侍从在外边稍待,李长安将装蛟血丹的玉匣拿出,想了想分出一半,约莫五十余粒,用油纸包着放回床头,将玉匣子带上。
到三层见到谢挺,这厮筵席还未散,左拥右抱。
见李长安来了,他对两个妙龄少女吩咐道:“这位是贵客,给我好生伺候着。”
“这位爷生得好生俊俏,不用少东家吩咐,咱们可是打心眼里喜欢着呢。”两个妙龄娇笑着贴了上来,给李长安斟酒,用玉手端着送到他嘴边。李长安坦然受之,自然而然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不过并不似谢挺那般动手动脚。
“常兄二度帮我,如此大恩,鄙人真是不知如何写好啊。”谢挺感慨道。
李长安道:“不过举手之劳。”
“常兄可是把我当成那不讲情义之人了。”谢挺故意落下脸。
“少东家义名,我自上船来就有耳闻,当然不会如此想。”李长安违心说道,面不改色地笑了笑。
“常兄妙人,妙人啊。”谢挺闻言大笑,又问道:“常兄那匹马能轻易胜过梨花,想来不是凡品,当时鄙人真是看走眼了。我听说这样的马常兄还有一匹,就在马厩中,不知可否出让与我。”他笑了笑:“本公子好赌,若能得如此宝马,日后定是无往不利。”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两千两银票递给李长安。
李长安暗暗皱眉,淡淡道:“这是什么意思?”
“别误会,这是今日赛马赢下的赌资。”谢挺把银票往前推了推,“本就应属于常兄。”
李长安接过银票,却是摇了摇头:“此二马乃友人所赠,我不会卖。”
“那真是可惜了。”谢挺露出遗憾之色,“罢了,我怎敢反来要求常兄,常兄有恩与我,在这船上若遇到什么事,尽管找我便是。”
“确有一事相求。”李长安顿了顿,却没说下去,不动声色看着身边那些妙龄女子。
谢挺怔了怔,会意后,拍了拍身边两个少女,“都出去吧。”
第二百二十二章、赠丹
待房中只剩谢挺与李长安二人,谢挺才问道:“常兄请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好。”李长安颔首,“实不相瞒,这回我来坐船,实是来寻一位仇家。”
“常兄仇家是何人?”谢挺谨慎问道。
李长安道:“放心,不是少东家你的人。”
“这忙我自然是愿意帮的,可是……”谢挺沉吟一会,“那夜蛇乱,常兄你将我救下时显露的身手我也见到了,若连你都对付不了的仇家,恐怕我手下那些人也拿他没办法。”
他说着,神情一动:“不过若是下毒的话……”
“如何对付那人,少东家不必多想,我自有手段。”李长安平静摇摇头,龙骧卫是何等人物,若下毒,只怕无用反倒打草惊蛇。
“常兄要做什么,只管与我说就是了。”
李长安道:“我听闻船上有一密室,其中阵法连元始境都可困住。”
谢挺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寒芒,不动声色道:“常兄说这个做什么?”
“别误会。”李长安道:“我只是想借那阵法一用,好困住我那仇家,对其中宝物并无兴趣,相反我还有一物赠予少东家。”
李长安却已掏出玉匣推到谢挺面前,“这是西岐流出的丹药,名为蛟血丹,可助人突破练血境。使炼体有成者七日服一丸,连服七次,只要不是资质太过鲁钝者,应当能入练血。这玉匣中有四十九粒蛟血丹。”
“这……我已是欠你恩情,如何能生受得起。”谢挺犹豫着,心中大动,他父亲死得突然,还没来得及为他铺好后路,死后连那些跟跟随父亲的高手也大多黯然离去,如今他麾下高手甚至还不如几个势力强些的掌柜,若李长安所说属实,这四十九粒蛟血丹假以时日便是七名练血境以上的好手。
接管青铜船三年间,谢挺曾欲向大宗之中购置丹药培养自己的属下,但那些大宗无不把本宗独门丹药捂得严严实实。他也向东西往来的船客买过丹药,但往往受骗居多。
“少东家若想好了,便来找我。”李长安却将玉匣收了回去,只拿出一颗放在桌上,“记住,要亲自来。”
说完,他起身离去。
谢挺捏起一枚蛟血丹嗅了嗅,被腥臭的味道冲得皱起眉头,他面色阴晴不定,过了一会,对门外喊道:“来人!”
……………………
船沿边,两根极长的鱼线末端吊在水中,整根被风吹得微微晃荡。
穆藏锋握着钓竿的手极稳,却是没看鱼浮子,转头与越小玉膝上的童子你一句我一句对着道经。
童子连话都说不清楚,但念起道经却字正腔圆,有板有眼,像背书的私塾学童。
姬璇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单手不时抖抖鱼竿,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
“师妹可是感到无趣?”穆藏锋转头道。
姬璇打了个哈欠:“这船上也没个好去处,无聊至极。”她对越小玉扬了扬下巴:“小玉,你说是吧。”
“还好……”越小玉想了想,她以前隐居山中的时还没这船上有趣呢。
“师妹若无聊,我倒有个建议。”穆藏锋认真道。
“说。”姬璇登时来了精神。
“童子本体乃是云庭真人的本命灵物玉诰金书,三千道经俱记录其中,师妹可与我一同温习经义。”穆藏锋摸了摸童子的头。
“……那还是钓鱼吧。”
这时,一阵脚步声接近,有人吟道:“雪残江水岸,风过钓人船”
姬璇一转头,见到回来的李长安:“难得师弟有这雅兴,看来那少东家答应了?
“还没”李长安摇摇头,走到几人身边,“但他会答应的。”也许财帛无法打动谢挺,但那些蛟血丹却可以。
“啧啧,不过花那么些蛟血丹,可真让人心疼呢。”姬璇道:“靖道司围剿龙骧卫,这样的大事,下回可没咱们捡漏子的机会了。”姬璇说着,忽的神情一动:“有了!”
她一甩钓竿,上来的却是个空钩子,不由扯了扯嘴角,一阵无言。
李长安捡起钩子,捏起一团酒糟调好的鱼饵包上去:“舍得下饵,鱼才看不清里面的钩子。”
他从姬璇手中接过鱼竿,把鱼线往水中一甩。
没一会儿,鱼浮子剧烈颤动,鱼线被扯动绷紧,李长安拽了拽鱼竿:“咬钩了。”
“真厉害呀……”越小玉小声欢呼。
但紧接着,只听嘣的一声,那鱼线被生生扯断,江中一道黑影卷起浪花,潜下水中。
穆藏锋意味深长道:“鱼太大,师弟应付不了又如何?”
“倒忘了……这江里好多水妖。”李长安收回鱼竿。
回船后,去八层喝了一壶茶,在黄详处也没问出什么其他话,李长安便出酒楼欲回房,转角却感到身后有些不舒服,转投望去,只见黄蔻正偷偷看着他。
李长安不以为意,转身离去。
黄蔻坐在酒楼二楼处,面有隐忧。
这几日父亲看她的目光有些不对,说不清是悲哀还是失望,难道他知道自己和少东家的事了?对,定是如此,这常安那夜见到自己和少东家一起……定是他告诉了父亲。
黄蔻一阵心慌。
“他怎能这样,我也是为了父亲好,少东家……少东家说父亲年事已高,在十位掌柜中又势力最弱,迟早要被其他人吞并了去,到甚至有性命之忧。他离开这船上才最好,他离开,少东家便会娶我……”
“但父亲怎知我一片苦心,他若知道了我已与少东家在一起,他会如何想……他定会误解我,不行,他怎能误解我……”
黄蔻怔怔想着,一滴泪从眼眶中滚了出来,滴在桌上,泅出一片深色水痕。
“蔻儿?”
熟悉而慈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黄蔻忙擦了擦眼泪,回头一看。
黄详憔悴的脸上满是关切,小心问道:“怎么了,可方便与为父说说?”
说着黄详叹了口气,自责道:“那夜蛇乱想来你也受惊了,康成他,唉……早知此前,我便不会阻止你们。怪为父无能,时至今日,却还不能让你安心。”
“爹,我……”黄蔻怔了怔。
“你是在怕少东家会对爹动手吧?”黄详沙哑一笑,走到黄蔻身侧。
黄蔻只觉发髻被他动了动,随即听黄详道:“簪子都带歪了,往常你可从不会这样。咦,怎么不是你娘在你及笄盘发时传你的那根?往日我叫你好生珍藏着,你却总说那是娘留下的,不肯摘下来。”
黄蔻闻言一阵心虚,她娘亲两年前病逝,从此她始终就戴着那根双鸾栖梧白玉簪,但这根簪子在那夜她与少东家过夜时取下,放在床边,被玄蛇蛇尾一扫,已没了踪影。
她嗫嚅道:“放在妆奁中,舍不得带,怕碰坏。”顿了顿,又补充说:“往后也不会再带。”
“看来康成一去,你竟也懂事了……”黄详面色欣慰,坐到黄蔻旁边:“你不必担忧少东家会对我如何,如今我已想通,这船上,就留给少东家和余下九掌柜争斗,此处离凉州金溏关已不远,想来不日便能抵达,届时爹带你下船去,以咱们的积蓄,在当地也能算是富贵人家,届时你看上哪家公子了,为父亲就请媒人撮合,叫他们来上门提亲。”
黄蔻这才明白,父亲对她和少东家的事还不知情,原来那常安没有多嘴,不由松了口气。
见黄蔻面色一下好了许多,黄详欣然道:“对,想开些便好。”
黄蔻忽的问道:“爹,那长安常往这跑,你们都说些什么?”
“问这作甚?”黄详想了想,不假思索道:“不过是些船上的事,他对少东家似乎有些兴趣,几度问起少东家存放财物的密室。”
“他问密室作甚?”
“不知,这船上事已与我们无关,我也无心去管。”黄详摇头道。
“爹,我出去散散心。”黄蔻忽的站起身来。
“好好,慢一些。”黄详点点头。
离开八层后,黄蔻找谢挺属下问了问,终于在赌坊见到了他。
赌坊门两边分别写着“三尺桌上天地小”,“四方城内玄机深”,中间大门洞开,没有炭火,拥挤的人群却散发出热烘烘的暖意,人群中穿得最华贵,也最显眼的一位,自然便是少东家。
同处一船上,却数日未见,黄蔻对少东家可是思念成疾,但刚跨进门槛一步,却见这位少东家刚输了一把,伸手狠狠揉了一把边上赌妓的翘臀。
黄蔻登时沉下了脸,快步到谢挺身边。
谢挺瞥了她一眼,皱眉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不要擅自找我?”
黄蔻本是见他手脚不老实,心中生气,但听到这话,心里却像是被冰冷的刀子刮了一下,面色一白。
在他心里她到底算什么?难道还不如那个赌妓?
这时谢挺却挂上了笑容,捏了捏她的脸蛋:“小美人儿,谁惹你生气了,我叫人把他扔江里喂鱼去。”
黄蔻心中还生着气,见他这模样,却禁不住开心起来,但还是绷着脸道:“本姑娘倒是想看看,堂堂少东家被扔进江中喂鱼会是什么光景。若到了城池边,怕是会万人空巷呢。”
“那好,本公子这就去跳江。”谢挺二话不说向外走。
“哎。”黄蔻忙拉住他手臂,脸红道:“我可舍不得。”
“你当然舍不得!”谢挺大笑一声,把黄蔻横抱而起,就向着一边的内室走去。
黄蔻哪不知道他起了什么心思,羞恼地把头埋到他怀中,小拳头锤他胸口:“你这人也太坏了……”
待进门后,谢挺忙不及脱她衣服。
黄蔻嘤咛一声,却轻轻推开他:“好了,找你是有话对你说。”
谢挺不理,凑到她耳边呼气,手上也不老实,邪笑道:“让本公子听一听,是什么情话?”
浓厚的男性气息逼近,黄蔻登时浑身一软,俏脸发红,娇躯滚烫,双手无力推着他的胸膛,微微喘息道:“是真的……真的有正事。”
谢挺皱了皱眉,放开了她。
“说吧。”
黄蔻心里有些怅然若失,理了理凌乱的衣衫,平复了呼吸:“这几日与你走得近的那个常安,我听说他在打探船上密室的消息。”
“听谁说的?”谢挺皱眉。
“是我爹……”黄蔻将李长安数度与黄详见面之事说出。
“原来是这个。”谢挺摆摆手,“这不足为奇,他只是欲借其中阵法一用,此事你不必多管。”
黄蔻道:“可我总觉得……”
谢挺不耐打断:“我自会处理!”
黄蔻不敢再说,低头道:“好罢,还有一事。这几日,船要停泊凉州金溏关,我爹说……说那时便要将我带下船去,你要怎么办?”
“你不跟他走不就完了?”谢挺无所谓道。
“可他不会容许我留在此处,你知道的!他……”黄蔻面色一白,谢挺此前说得信誓旦旦要迎娶她,满口打包票,现在态度看起来却让人心里发虚。
谢挺又嘿嘿一笑,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在她耳边低声道:“放心吧,我答应你的事哪样没做到,到时候我自有计较,小美人儿回去好生等着便好。”又捧起她的脸蛋柔声道:“记得,那日要穿好看些。”
黄蔻心情安定下来,看着他双眼,认真道:“是你答应的。”
“是我答应的。”谢挺笃定说道,吻了上去。
……………………
送走黄蔻,谢挺唤来属下。
他面色阴沉:“那老东西走也就罢了,我打压他正是为了逼他出走,但他竟将自己那一股转给了别的掌柜,枉我想给他一条生路。”
“少东家的意思是?”属下问道。
“他若就这样一走了之,其他人有学有样,我这船还要不要了?岂不是乱了套?”谢挺冷笑一声:“我要让他们知道,要走可以,但要我答应了才能走。”
他语气蓦地冰冷下来,对属下道:“此事交予你去办,做利落些,至少别让那傻女人看出来是我派人做的。”
“是。”属下应道。
谢挺又问道:“你服了那蛟血丹,感觉如何?”
“药力强劲,此人所言属实,甚至他所说的七粒丹丸才能助人练血是针对资质低下之人而言,若资质好些的,四到五粒便足够。”、
“看来我得亲自去找他一趟了。”
ps:本来这周要补上感冒请假的四千字,但我日子过傻了,以为今天是周六,而我的打算是周日写……我去。这样,明天更八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