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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潇湘墨长     你想要的,时间都会给你txt下载     你想要的,时间都会给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27)先生何以教我?

    (127)先生何以教我?

    先生何以教我?

    说完这句话后,儒士不由自嘲一笑,如今作为他孔明的弟子,还有什么金贵值钱的?曾经虽是书院的山主,但是现在戴罪被罚于镇守此方天地,就算是自己还喜欢教书,但坐满一屋子的蒙学孩童,每人收取的学费,不过一年几百文钱,有些家境贫寒的孩子,不过是腊肉三条而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孔明望向坚持己见不愿松手的少年,问道:“赵阳,你在内心深处,其实你是不愿意杀他的,但问题是这个人,看上去无论如何都要杀你,所以是杀了他,一干二净,暂时保全自身性命,明日事明日了?还是希冀着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在考虑!对不对?”

    经常旁听隔壁读书种子朗诵诗文的少年,脱口而出道:“先生何以教我?”

    孔明笑道:“赵阳,你不妨先松开右手试试看,再决定要不要随我四处走走。有些事情我难辞其咎,必须要给你一个交代。”

    赵阳犹豫片刻,松开右手五指后,赫然发现徐山南没有丝毫动静,眼神、发丝、呼吸,悉数静止。

    在孔明运转大阵后,小镇重返止境。

    孔明轻声道:“跟紧我的脚步,尽量不要走出十步之外。”

    衣袂飘飘、身躯空灵的中年儒士率先走向小巷尽头,赵阳紧随其后,期间低头看了一眼左手手心,血肉模糊,可见白骨,但是那些肉眼可见的鲜血,偏偏不再流淌。

    孔明走在前边,微笑问道:“赵阳,你信不信,这世上有神仙精魅、妖魔鬼怪?”

    赵阳点了点头,“信的,小时候我爷爷亲经常说些老故事,要我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爷爷亲说得最多,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其它像小溪里会有拖拽小孩的水鬼,城北破祠堂那边,有专门在夜间审案的冥官老爷,还说我们张贴的门神其实到了晚上,就会活过来,帮我们保护宅子。这些东西,我以前其实不太信了,但是……现在,我觉得多半是真的。”

    孔明轻声道:“他说的这些,有些真有些假。至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说,则很难定论,因为对于善恶的定义,老百姓,帝王将相,和长生仙家,三者是各有不同的,所以各自得出的结论,会很不一样。”

    赵阳藏起瓷片,加快脚步,和儒士并肩而行,抬头问道:“孔先生,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孔明好似看穿少年心思,平静道:“这座小镇,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葬身之所、埋骨之地。

    天底下不计其数的蛟龙之属,都认为此地气运最为鼎盛,注定要在某一天‘出龙’的,事实上三千年以来,出龙一事,迟迟不至,倒是这座小镇出生的孩子,根骨、性情和机缘,确实要远远好过外边的同龄人,东圣神洲许多大名鼎鼎的仙府道侣,他们结合生下的后代,也不过如此。当然了,也不是小镇每个孩子都有惊才绝艳的天赋。”

    孔明笑了笑,不在此事上深入解释,大概是怕伤了孩子的心,转换话题,“当初参与那场屠龙浩劫的前辈修士,几乎无人不身负重伤,很多人便在此定居,结茅修行,可谓从容赴死,也有双双侥幸活下来的道侣,也有在并肩作战后,水到渠成地结成良缘。

    小镇经过三千余年的繁衍生息,便有了如今的规模,在大骊王朝版图上,此地最先被称为大泽乡,后来被一位圣人亲自提笔改为龙渊,再之后避讳某位大骊皇帝的渊字,又作修改……”

    一直把话憋在肚子里的少年,终于忍不住了,轻声打断孔明的言语,双手握拳,充满渴望和期待,“先生,其实我想问的问题,是我爹娘他们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孔明陷入沉思,“既然那远游道人,已经对你泄露了天机,我也可以顺着他破开的口子,与你说些事情。

    在我的记忆里,你爹是个憨厚温和的人,天资平平,不值得被人带离小镇,自然就成了某些人眼中的鸡肋,被视为一笔亏本买卖,也许是一怒之下,也许是生活实在窘迫,总之小镇外的买瓷人,便在你爹的‘本命瓷’上动了手脚,在那之后,不但他命途多舛,也连累你和你娘一起吃苦。

    后来他不知为何,无意间知晓了本命瓷的秘密,知道一旦被人开窑后带离小镇,就会一辈子沦为牵线木偶,他就偷偷砸碎了属于你的那只本命瓷器,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一只瓷镇纸。”

    孔明沉声道:“你要知道,小镇每年出生的婴儿,都有个存入密档的代号,镇上也专门有人,会以独门秘术,抽取出一滴心头血,灌注于日后烧制的那只本命瓷当中,女孩本命瓷一烧就要烧六年,男孩的更久,窑火一日不可断,持续烧九年。

    孩子的天赋如何,就像是普通烧窑的瓷器品相如何,只能听天由命看运气,但是押注后进行‘赌瓷’的出价,很大。

    虽然说如今你的资质同样平平,但是在你爹毅然决然打碎那件瓷镇纸的时候,小镇外买瓷人的震怒,可想而知。”

    “至于你娘亲,是一位性情淑静的女子。”

    孔明说到这里,突然笑了,“当时你娘亲嫁给你爹的时候,小镇好些同龄人都很郁闷来着。不过说实话,真要我说你爹娘在世时的生活细节,是为难我了,来到这里后,我除了教书授业,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少年嗯了一声,轻轻扭过头,用手胡乱抹了把脸,少年大概是忘记左手的糟糕情况,满脸血污,又实在舍不得用衣袖擦拭。

    两人经过了十二脚牌坊楼。

    孔明没有看他,与少年打开天窗说亮话,“当年真龙陨落于此,四位圣人亲自露面,在这里订立契约,规定每六十年,换一人坐镇此地,帮忙看顾那条真龙死去后留下的残余气数,其实当时是否斩草除根,也不是没有争执……

    不过与你说这些不可告人的天机,便是害你了。

    大体上,儒释道三教中人,加上一个兵家,四方为主,其余东圣神洲的诸子百家、洞天福地、仙家门第、豪阀大族等等,皆有一定的份额和机会,来分润这里的好处。说来可笑,百年内有无‘买瓷’的名额,几乎成了界定一个宗门、世家是否一流地位的标志。”

    赵阳说道:“先生说这些,我听不懂,但都记下了。不过今天知道我爹娘是好人,我就知足了。”

    孔明笑道:“我也不奢望你当下能听明白,只不过是些铺垫,否则简单劝你别杀徐山南,你肯定听不进去。

    之所以要你别杀人,不是我孔明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什么,更不是我对希望他徐山南和山南城因此感恩,以后我好要些好处,不是这样的。

    事实上正好相反,我儒家门生弟子,推崇入世,对于修行中人的肆无忌惮,最是抵触,双方明争暗斗了无数年,若我孔明是刚去书院拜师求学的岁数,那截江真君也好,山南城少城主徐山南也罢,现在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早给我一掌打得灰飞烟灭了。”

    少年发现这个时候的孔先生,虽然说话语气依旧温和,走路姿势同样文雅,但是给人的感觉就是判若两人。

    孔先生说一掌打得别人灰飞烟灭的时候,就跟喝醉酒的爷爷一样,语气不同,但是神色一模一样。

    孔明皱了皱眉头,抬头望向金城小巷那边,像是在听着别人说话,虽然没有流露出厌烦表情,但是眼神中的不悦,毫不遮掩。

    他最后冷声道:“速速离去!”

    赵阳一脸茫然。

    孔明解释道:“是那说书先生,本名刘志远,道号截江真君,其实是旁门里的道人,修为尚可,品行低劣,紫霞仙、徐山南两人与你的恩怨,大半是他在兴风作浪,最后还在你心头,种下了一道歪门邪路的符,那是一幅四字真言,将‘一心求死’四字,偷偷刻于你心田,手段极为歹毒。”

    赵阳默默记住了刘志远这个名字。

    孔明叹了口气,问道:“你就不好奇,为何我不出手?”

    赵阳摇头。

    孔明自顾自说道:“此方天地,如同风吹日晒三千年的老旧瓷器,支离破碎在即,你们终究是外人,又有大阵护持,如何作为,只要不要太过分,远远不至于让瓷器崩碎,可我是那个手捧瓷器的人,我的任何举动,都会牵扯到这件瓷器的裂缝,事实上不管我做什么,只会让那些纹路增加蔓延。

    若只是瓷器碎了,也就罢了,可是这小镇五六千人今生来世的命运,尽在我手,我如何能掉以轻心?”

    只是这些积郁多年、不吐不快的言语,孔先生说得太小声,赵阳竖起耳朵也听不清楚。

    孔明看着时不时用右手擦拭脸庞的少年,两人已经走到杏花巷铁锁井附近,那边有妇人正在弯腰汲水,孔明问道:“若有陌生人掉进水井,你若救人,就会死,你救不救?”

    赵阳想了想,反问道:“我想知道,真的救得了那个人吗?”

    孔明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只是笑道:“记住,君子不救。”

    少年愣了愣,疑惑道:“君子?”

    孔明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先帮草鞋少年正了正衣襟,然后用手帮他擦去血迹,柔声道:“遇见不幸事,先有恻隐心,但是君子并不是迂腐人,他可以去井边救人,但绝对不会让自己身陷死地。”

    似乎被这个问题勾起了心思。

    少年认真问道:“先生,我现在还能活下去吗?如果能,那么我还能活多久?”

    孔明仔细想了想,缓缓站起身,斩钉截铁道:“你要是不怕前路坎坷,吃大苦头,就肯定能活下去。”

    少年顿时笑容灿烂,天经地义道:“我可不怕吃苦!”

    孔明想着这一路行来,少年的泰然处之,便释然了,“走,带你去一个地方。虽然我孔明不能帮你什么,但事已至此,让你渡过此劫,绝不算破坏规矩,其实本来就该补偿你一份机缘才对。”

    少年懵懵懂懂。

    两人来到老槐树下,不知为何,小镇内外寂静无声,唯有这棵老槐像是唯一的例外,树叶微晃,摇曳生姿。

    孔明站定后,脸色凝重,作揖后,抬头问道:“孔明能否向你们求一片槐叶,让少年日后能够安安稳稳离开小镇,最少在三年内,不受那反扑而来的横祸灾厄?”

    千年老槐,无声无息。

    孔明又问道:“孔明坐镇此地五十九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还求不来一枚祖荫槐叶?何况少年本就是你们小镇人氏,诸位先贤,何以如此吝啬?”

    老槐仍是没有回响。

    此刻的寂静如同无声的讥讽。

    你孔明神通广大,可到底是这天地方圆中的一个,更是主持大阵枢纽的那个可怜人,我们就是不愿白白施舍这份香火情,能奈我何?

    孔明脸色阴晴不定,最后唯有叹息一声,低头望去,满怀愧疚。

    少年咧嘴一笑,反过来安慰道:“叶道长说我只要去小镇南边,找到一个姓金的铁匠,当他的学徒,就有希望活下去,孔先生,没有这……槐叶,相信也没啥问题的!”

    孔明笑问道:“真心话?”

    少年挠挠头,腼腆道:“假的。”

    孔明会心一笑。

    突然。

    一片苍翠欲滴的鲜嫩槐叶,从树冠极高处,飘然坠落。

    少年只是伸出手掌,树叶便自行落在他手心。

    树叶上,有一个金色字体,一闪而逝。

    孔明有些惊愕,片刻之后,沉声道:“此字为陈,赵阳,你可愿意为陈家报恩,无论生死?!

    实不相瞒,哪怕没有这片树叶,你也未必没有一线生机,这一点,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所以你千万要想清楚!”

    少年问道:“是陈曹的那个陈字吗?”

    孔明点了点头,“正是。”

    少年双手合十,将槐叶轻轻夹在手心,抬头大声道:“只要我活着一天,只要是跟你有关的成姓人,就像孔先生之前所说,哪怕他坠入井中,哪怕救人必死,但我赵阳必救之!”

    天籁寂静。

    孔明笑道:“走吧。”

    带着少年离去之时,悄然转头,望向槐树最高处,孔明面露讥讽。

    “姓赵”的槐叶并非没有,事实上还不止一两片,可是到最后,明知道此地即将崩坏,宁肯另寻宿主,哪怕不姓赵也无所谓,也仍是没有一份香火祖荫,愿意看好小巷的草鞋少年。

    孔明转回头,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打趣道:“如果是吴当归、萧律、赵顾这些人,像你之前那般发此宏愿,说不定就要引发天地共鸣了。”

    少年笑容阳光,“那我可管不着,我只做好自己的事情。”

    孔明又问道:“这次是真心话?”

    少年笑道:“是!”

    未完待续

(128)山雨欲来风满楼,先生赠别说希望。

    (128)山雨欲来风满楼,先生赠别说希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留下城金城路桃花小巷的一栋老宅子里,有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坐在廊下的藤椅上,她突然脸色骤变,抬头望向远方,神情凝重起来。

    原来小院内,不仅是少女丫鬟所持之扇,没有丝毫动静,事实上就连无形的清风也静止了。

    老人赶紧屏气凝神,默念口诀,坐忘入定,以免在这场光阴长河的短暂逆流当中,白白折损修为道行。

    老人轻轻叹息,最为恪守规矩礼数的孔明,也终于破例出手,如此一来,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铁锁井,身材魁梧的外乡年轻人蹲在不远处,使劲盯着轱辘车。

    但是眼角余光,却偷偷瞥向一位丰腴村妇的侧影,她正弯腰从井口中提起一只水桶,弧度惊人的臀部,沉甸甸坠下的胸脯,整个人略显夸张的曲线,玲珑毕露,身躯绽放出一股饱满麦穗的野性气息,让原本不过中人之姿的妇人,也多出一些别样韵味来。

    当年轻人意识到周围环境出现诡异静止后,他人没有动,只是壮着胆子,正视那幅妇人汲水的美妙画面,年轻人偷偷咽了咽口水,赶紧扭转身体,换了个蹲姿。

    难怪师父说过,山下女子,是出林虎,功力大减了,可要是一旦带上山,就要成为称王称霸的座山虎,是会吃人的,师父喝酒之后,总说天底下的英雄豪杰,全输给自家的入山虎了,没一个例外。

    但是年轻人觉得出林虎就已经很厉害了,比如眼前那妇人,明明长得普通,却妖娆得让他心痒痒,要是她二话不说给他一耳光,完全不讲道理,年轻人觉得自己还是根本不敢还手,说不得妇人一笑,他还会跟着笑呢。

    年轻人想到这些,就有些灰心丧气,低头瞥了眼裤裆,骂骂咧咧,“没骨头,难怪没骨气!”

    小巷内,吴当归正在翻阅一本厚重陈旧的地方县志,吴当归摸索出很多规律,例如大体上是每六十年一增补,所以吴当归私下将此书取名为《甲子志》,还有就是小镇百姓在年少时被远房亲戚带出去后,几乎就没有人回到过家乡,好像很不喜欢落叶归根,属于墙里开花墙外香,很多家族姓氏就在外面开枝散叶,甚至成长为一棵棵根深蒂固的参天大树,所以吴当归又将其昵称为《墙外书》。

    少年此时正在翻阅一页人物传,描述了一个叫曹前的生平事迹,笔墨吝啬,是这本县志的又一特色,吴当归翻看了最少七八遍,对于这本书早已滚瓜烂熟,所以如今闲暇时翻阅,只会拣选一些光怪陆离的人物故事,当做一位说书先生描述的演义传奇,真实性如何无从考据,吴当归当然也不在意,他只记得那个身穿官服的男人,在赴京述职离开小镇之前,深夜独自来此,男人以一种无比郑重的态度,告诉少年要牢记一件事情,就是背诵记住书中每一个出现过的人名,以及成百上千个人数,和他们身后祖辈们在小镇的各自根脚,尤其是跟四姓十族的关系脉络。

    此时吴当归纹丝不动,就像小镇东南那些个破碎不堪的泥塑神像,一座座随意倒在草丛中、泥地里,无论风吹雨打,只是岿然不动。从窗户透过洒在书桌上的光线,保持一种反常的静止状态。

    这栋宅子里,唯一能动的人和物,是婢女宋姊佳和那条不起眼的四脚蛇,她很早就察觉到异样,脑海中第一个冒出的想法,是去隔壁院子,找那个面瘫少女,骂她个狗血淋头,但是当婢女意识到那柄剑的存在后,便打消了这个诱人的念头。

    她先是来到自己少爷的房间,斜瞥一眼书页内容,看到“曹前”两个字就嫌烦,便帮少爷向后翻了几页,看到有关“谢宇”的篇幅后,才开心笑了笑。

    只不过很快她就悻悻然,又将书页翻回去,以免泄露天机,害得自己露了马脚,这些年来,精明城府的少爷不过是出于好奇,怀疑她的身份来历罢了,从未抓到过真正的确凿证据,她可不想在大功告成之际,功亏一篑,她跟随少爷经常要去乡塾,觉得读书人有些话,说得很虚伪混账,比如“舍生而取义者也”,有些话则说得还不错,比如“行百里者半于九十”,真是把道理给说通透了。

    那条土黄色的四脚蛇,正趴在门槛上晒太阳,此时当它寂然静止,便恢复“真身”了,光线映照下,只见它流光溢彩,晶莹剔透,身躯通体像一块琉璃。

    隔壁院子的屋内,黑衣少女陈曹陷入一种玄之又玄的胎息状态,不以口鼻嘘吸,如婴儿仍在胞胎之中,神气归根而止念。

    雪白剑鞘内,飞剑如获大赦,缓缓出鞘后,它在主人四周轻快飞掠,小鸟依人之温驯亲昵,又有少女衣裙飘曳之美感。它并非胡乱飞行,而是灵犀画符一般,为正在疗伤的主人营造出一块最佳的风水之地,果不其然,没有丝毫呼吸迹象的少女,四周气息迅猛涌入她体内,她如鲸吞水,疯狂汲取这方天地间的本源灵气。于是这一刻,小镇的死寂沉沉,与这栋宅子的风生水起,构成鲜明的对比。

    小镇外的南方溪畔。

    有个五短身材的汉子,浓眉大眼,锐气逼人,袒胸露腹,手持铁锤正在打铁,一锤下去,火星四溅,满室光辉。

    无数星星点点的火光,在空旷的屋子里随处乱窜,绚烂壮观。

    一次抡捶,就能砸出一幅画面。

    汉子对面,站着一个扎着条清清爽爽马尾辫的少女,身材娇小,她披了件黄牛皮质的罩袍,防止火星溅射到身上,寻常棉布衣衫,很容易被烧穿出一个个窟窿来。

    当一次捶打之后,千万点火星,骤然间在屋内全部停滞。

    马尾辫少女皱眉问道:“爹?”

    汉子沉声道:“换你来锤打剑条,正好借此机会锤炼你的神意。”

    少女放下那根老剑条,拨开身前两侧火星,火星被她随手挥退,牵一发而动全身,本该静止在光阴长河里的星火,不断撞击着火星,一次次相互撞击,使得屋内的光线,显得絮乱无比。

    相比小镇内那些好似潜龙在渊的高龄前辈,一个个凝神屏气静心入定,少女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过于横行霸道了点。

    尤其是当换成她来抡捶之后,势大力沉,动作迅猛,甚至比起经验老道的汉子,还要更加狂野不羁。

    每一次捶打溅射出来的火星,在止境当中并不会消失,所以一次次叠加之后,密密麻麻的火星,如璀璨繁星,拥簇在空中。

    铸剑之室,火星亿万。

    男子死死盯住那根通红的剑胚子,沉声吩咐道:“心中默念《铸剑经》的撼龙篇!”

    少女气势骤然下降,低声道:“爹?”

    男人恼火道:“干啥子?”

    少女气势再降,怯生生道:“中午吃得少了,肚子饿,捶不动了。”

    男人更加火大,如果不是在铸剑,差点就要调教骂人,“明明是让你背书就跟要你命一样,找什么借口……他娘的,闺女你这胃口,饿也很正常,还真不是借口……”

    少女偷着笑,嘴上说饿,其实手上动作没有丝毫减弱,刹那之间灵犀一动,少女大喝一声后,竭尽全力一锤砸下,鬼使神差道:“给我出来!”

    这一次溅射出来的火星,极其繁多,尤为刺眼。

    汉子脸上不露声色,心道:“成了。”

    赵顾家的院子,妇人缓缓醒来,头疼如裂,在孩子的搀扶下坐回长凳,截江真君刘志远正在闭目养神,袖中拇指食指缓缓掐动。

    妇人赵氏将儿子按在自己身边坐着,轻声问道:“仙长,怎么回事?”

    老人没有睁眼,道:“老夫收了个好徒弟,你有个好儿子。赵氏你就安心等着母凭子贵吧。”

    妇人大喜过望,热泪盈眶,抱住孩子,细细碎碎呢喃道:“孩子他爹,你听到了没有,我们赵顾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刘志远突然咦了一声,惊讶出声,睁眼低头观看掌心纹路,好似岔开出来一条新路,自言自语道:“这是为何?不应该啊。少年没死,反倒是那仙家子弟,莫名其妙死了?”

    老人不得不站起身,在院中缓缓踱步,掐指飞快,“废物!栽在一个市井少年的手里,紫霞山辛苦积攒下来的千年声望,就此毁于一旦。”

    妇人忐忑不安道:“老仙长,既然我们家粲儿已经拜师了,不如就放过赵阳吧?”

    老人怒喝道:“妇人之仁!真要有一副慈悲心肠,你我初见时,就不该起杀心念头。这个时候来跟老夫装女菩萨,要脸不要脸?”

    妇人被骂得满脸惨白,嚅嚅喏喏不敢说半个字。

    老人犹不解气,伸手指着妇人大骂:“乡野村妇,见识短浅!以后赵顾随我返回书简湖后,你们母子相见的次数,绝不可太过频繁,以免妨碍了他的修行,可有异议?”

    妇人赶紧摆手道:“不敢。”

    老人眼神阴森。

    妇人愣了愣,很快回过神,哭丧着脸,可怜兮兮道:“没有异议,绝对没有!”

    老人使劲一挥袖子,冷哼道:“气煞老夫!”

    先前眼见妇人还算有些别致风韵,刚刚有了将她收为贴身奴婢的念头,她便表现得如此俗不可耐,活该她错过一份有望步入修行门槛的福气。

    老人突然如临大敌,环顾四周,果然此方天地被人为静止为“止境”了,止境是世间诸多小洞天的一种,陆地神仙、金身罗汉也休想开辟而成。这种大神通,可谓登峰造极,虽说很大程度上归功于那座大阵,但依然让人倍感敬畏敬畏。

    试想一下,只要身处此方天地当中,任你是仙佛神魔鬼怪,来此皆需向我磕头,那是何种感受?

    截江真君刘志远做梦都想要达到此等高度。术高莫用?去你的鬼吧!刘志远恨不得有此小洞天之后,将佛陀、道祖、儒教教主这三位的第三代弟子,全部拉进来,不敢说要他们低头弯腰,好歹大家一起平起平坐,同辈相称。

    刘志远毫无征兆地吐出一口鲜血,手心也鲜血溅射,像是被人用利器使劲割出一条血槽。

    另外一只手上,也不由自主地显现出那只白碗,水面波纹混乱,黑线乱窜,四处撞壁。

    老人没有丝毫犹豫,手心叠在手背,身为道家旁门中人,却以儒家作揖行礼,一弯到底,虔诚至极,颤声道:“书简湖青峡岛岛主刘志远,恳请孔先生怜悯晚辈赤忱求道之心,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先生大人……圣人不记小人过!”

    良久之后。

    “速速离去!”

    四字如春雷炸响在这位真君的耳畔。

    刘志远狂喜道:“先生放心,晚辈这就携带赵氏母子离开小镇。”

    一直以晚辈自居的老人记起一事,小心问道:“敢问先生,晚辈身上这两袋子金精铜,应该如何处置?”

    威严嗓音再度响起,“一人一物,刚好是两份机缘,留在院中即可。三十年内,你不许离开书简湖半步。”

    刘志远如释重负,这次总算没有那般谄媚,故意行儒生揖礼,而只是打了个庄重的道家稽首,“长者赐不敢辞,孔先生的大恩大德,晚辈铭感五内,没齿难忘!”

    在这之后,孔明的声音并未出现,止境也很快随之消失,刘志远不废话,立即让赵氏带着赵顾随他离开小镇,赵氏正要说话,就被刘志远一个凶狠至极的眼神瞪过去,吓得妇人噤若寒蝉,刘志远掏出两只袋子,虽然心中有些恋恋不舍,但是这位志在一个名副其实真君头衔的旁门道人,仍是毫不犹豫地放在了长凳上,只是刚走到小院的时候,刘志远突然问道:“你们家有没有留下什么老物件?”

    赵氏茫然,鬼头鬼脑的赵顾立即提醒道:“爹不是留下个多宝阁嘛,就是藏在床底下吃灰的那个?”

    刘志远眼前一亮,二话不说就让妇人带路,去一探究竟。

    既然那位圣人认可了赵顾本身即是机缘,那就意味着这个孩子可以带走属于他自己的机缘。

    至于这些机缘的最终归属,在小镇上,恐怕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听孔明的,但是到了书简湖,可就不好说了。

    终于无人看管的赵顾等到两人进屋后,一手一把抓起两只袋子,轻轻拔出门栓,撒腿飞奔向小巷另一端。

    屋内妇人赵氏跪在地上,探入床底去搬箱子,箱子不大却很沉,有些费劲,搬得她气喘吁吁。

    结果她的丰盈臀部被截江真君狠狠踢了一脚,老人调笑道:“赵氏,你亏在后天保养上,不过就凭这个,在青峡岛做个二等丫鬟,有些勉强,不过当三等丫鬟,绰绰有余。老夫瞧你是瞧不上眼,不过青峡岛上,倒是有几位客卿散人,说不得好你这一口,到时候你可要好好争取,莫要羞怯,白白错失了一桩福缘。”

    妇人身体微微僵硬,她此时大半身体仍在床底,看不清表情。

    走到一条巷口,孔明对赵阳说道:“紫霞仙和徐山南,就交由我处置。如今你有了这片祖荫槐叶,就更不要看轻生死,好好活下去,才是对你爹娘最大的回报。

    至于之后紫霞山、山南城和截江真君三方势力,我不敢说他们永远不会找你的麻烦,但是十年内肯定不会来寻你的麻烦,运气好的话,你就一直是个市井平民,也能够三十年安然无恙。”

    孔明笑道:“也无需对小镇心存忌讳,以后……过不了多久,应该就再没有那些算计了。

    如果你想要二三十年安稳日子,不妨就在这里找个姑娘娶了,成家立业便是。

    如果想要去小镇之外,见识一下真正的天地景象,也是好事情。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我们读书人必须要做的事情,你以后就会发现,在小镇上是读书难,走路容易,到了外头,很多读书人是买书、看书、藏书都很容易,可就是不喜欢走远路,嫌吃苦,所谓的负笈游学,不过是乘车郊游罢了。”

    少年惊讶道:“孔先生,走路也算吃苦?”

    孔明开怀大笑,“先不说小镇以外,只说身边好了,你见过福禄街、桃叶巷有几个同龄人,跟你这样漫山遍野乱跑的?”

    少年点头道:“还真是。”

    孔明想了想,伸手拔出插在发髻上的一根碧玉发簪,弯腰递给贫寒少年,“就当是离别赠礼好了。

    并非贵重物件,更非仙家物品,放心收下。其实我与你一样,曾是陋巷少年,发奋苦读,经历重重磨难、坎坷,当然也有种种际遇,这才进入山崖书院,拜师求学的那段时光,是我孔明这辈子最开心的岁月,后来先生出山之时,便交给我这根簪子,算是对我的一种期许和嘱托,只可惜如今回头来看,这么多年来,我做的一直不好,相信如果先生在世的话,一定会失望了。”

    少年哪里敢接下这份礼物。

    这根碧玉簪子,似乎还蕴含着孔先生和他先生的师徒情谊,情意重不用说,何况礼也不轻啊。

    少年再没见识,到底也是烧御用瓷出身的人物,对于一件东西的好坏,还是有些鉴赏力的。

    孔明温声道:“留在我这里,恩师遗物就要随我一起埋没了,”还不如转赠给你。

    何况你其实是无功不受禄,我在小镇逗留了将近六十年,一直有个小心结,不得解开,可惜恩师已逝,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会得不到答案,是你无意间帮我解惑了,所以我将这根簪子送你,于情于理于礼,都很合适。赵阳,只能帮你求来一片槐叶,无法给你再多机缘了。”

    少年双手接过那根材质普通的玉簪子,抬头真诚道:“先生已经做了很多了。”

    孔明一笑置之,眼见着少年被自己说服收下簪子,便少了一块心病,簪子确实普通平凡,可到底是恩师遗物,能够赠送给一个不辱玉簪铭文的少年,很好。

    所以孔明最后叮嘱道:“赵阳,记住,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你都不要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

    “嗯!我知道”

    未完待续…………

(129)小屁孩哭骂言道别,少女看玉簪知君子

    (129)小屁孩哭骂言道别,少女看玉簪知君子

    留下城小巷一栋宅子外头,有个挂着鼻涕虫的顽劣小屁孩,正在凶狠的踹着赵阳的大门,嘴里不停的骂骂咧咧,那副模样老气横秋,唾沫四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赵阳!你再不滚出来,我就找人砍死你了,把你家的这一堆破烂都砸了!我知道你在家里呢,你到底在忙啥呢,难道是在跟吴当归的小媳妇,跟宋姊佳在那个啥?

    大白天的,也不晓得照顾一下吴当归的感受?好好好,不出来是吧,我走了,我可真走了啊?我这一走,你这辈子就崩想见着我啦,我那些宝贝,本来想着都留给你的,赵阳!快出来啊!”

    不知为何,骂到最后,小屁孩竟然带着点哭腔,不如当前那样凶猛毒辣,他狠狠将两条鼻涕虫抽回老窝。

    赵顾猛然间觉得脑壳一阵生疼,赶紧转身望去,看到那张熟悉面孔后,小屁孩破口大骂道:“赵阳!你大爷的……”

    草鞋少年脸色不太好看,赵顾赶紧见风转舵地补了一句,“老赵,你身体还好吗?”

    那表情动作行云流水,转折变脸,毫不生硬。

    习惯了这兔崽子的没心没肺,提着个新陶罐的赵阳没好气道:“好不好,你还不知道,你心里没个数吗?”

    赵顾意识到自己还有其他正事,赶紧把赵阳扯到院门口,然后将两只绣工精美的袋子,一股脑塞到赵阳手里,小屁孩压低嗓音问道:“还记得我去年跟你要的那条小泥鳅不?”

    赵阳一头雾水,拿着沉甸甸的袋子,东西并不陌生,当时强行买走那条金色鲤鱼的自称是大隋王朝人氏的锦衣少年,事后就专程送了一袋子铜钱给自己。

    赵阳四处张望,留下城小巷两头并无行人,仍是赶紧开门,把赵顾带进院子,将陶罐放在一旁后,直截了当问道:“有外乡人跟你买那条泥鳅,对不对?!赵顾,我劝你千万别卖!打死都别卖,你不是想着以后让娘过上好日子吗,你一定要留着那条泥鳅,知不知道?!”

    赵顾哇一下就哭出声,双手抓住赵阳的袖子,哽咽道:“我想把泥鳅还你的,可是娘亲不让,还打了我一耳光,娘亲从小到大都没打过我,还有那个说书先生,不知道是神仙还是鬼怪,吓人得很,先是把我给带到了白碗里,然后那条泥鳅一下子就变得很大很大,比我家大水缸还要粗很多很多……”

    赵阳一把捂住小屁孩的嘴巴,脸色严肃瞪眼道:“泥鳅送给你了,就是你的!赵顾,你还想不想以后让你娘亲过好日子?能每天都吃上肉,让你娘用上胭脂水粉,买那种摸上去滑溜溜的绸缎衣裳?”

    赵顾抽了抽鼻子,使劲点头。

    赵阳松开手,蹲下身,问道:“两袋子钱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偷拿出来的?”

    赵顾眼珠子一转,刚想骗人,赵阳跟他关系实在是再熟悉不过,小王八蛋撅起屁股就知道拉什么屎,直接又赏了赵顾一个板栗,厉色道:“拿回去!”

    赵顾犟脾气也上来了,“就不!”

    赵阳给气得脸色铁青,扬起手就要来个货真价实的板栗,只不过看到小屁孩死犟死犟的表情,赵阳又有些心软,缓了缓语气,想了想,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

    赵顾就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不否认这个小屁孩平时让人恨得牙痒痒,但确实聪颖早慧得很,从老槐树到铁锁井,再到留下城小巷院子,把那个说书先生要收他为徒的奇遇,给赵阳说清楚明白了。

    赵阳这一刻心里大致有数了,赵顾多半就是小镇上自己得到祖荫槐叶的人物之一,是他祖坟冒青烟也好,像孔先生叶道长所说有机缘福气也罢,赵顾应该是会被那个说书先生带离小镇。

    但是一想到那个截江真君刘志远,赵阳就心弦紧绷,按照孔先生的说法,此人品行实在低劣,更想将自己除之后快,不惜用上了仙家神通来陷害自己和紫霞仙,赵顾认了此人做师父,真是好事?不过退一步说,此人愿意收赵顾为徒,而不是坑蒙拐骗,或是强买强卖,是不是可以说明赵顾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鬼灵精怪的小屁孩眼珠子急转,趁着赵阳想问题的时候,冷不丁抓起赵阳手里的两只钱袋,一下子砸向屋内,然后转身就跑。

    结果被赵阳一把抓住后领口,扯回原地。

    赵顾双手抱头,可怜兮兮的模样。

    赵阳虽然把小屁孩强行拽回来,但是如何处置,犹豫不决,涉及到的事情太大,赵阳很怕做出错误的选择,害得赵顾和他娘亲被连累。

    若只是自己的事,反正自己一个无依无靠的草鞋少年,做起来自然要干脆利落很多。

    黑衣少女不知何时已经下床,站在门槛后头,“我娘曾经说过,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个小屁孩一看就是祸害遗千年,以后也不缺狗屎运的那种人。”

    赵顾眼睛一亮,赶紧把两条鼻涕擦掉,咧着嘴,露出缺牙的光景,笑脸谄媚道:“姐姐你长得真俊,长得跟我家二姐一模一样!这里地方小,去我家坐坐?”

    赵阳无奈道:“你娘啥时候改嫁给你爹的?”

    被拆穿后的小屁孩立即翻了个白眼,换了一种脸色和语气,啧啧道:“赵阳,可以啊出息了,啥时候拐骗了个婆娘回家?要闹洞房吗?可惜我是赶不上了,要不然我一定蹲墙角根,听你们在床上神仙打架……”

    赵阳一巴掌按在赵顾的脑袋上,对黑衣少女歉意道:“他就这样,别生气。”

    少女瞥了眼小屁孩,“熊样!”

    赵顾正要发挥一下家传本事,察觉到自己脑袋上的手掌,悄悄加重了力道,立即病恹恹的,有气无力道:“姐姐你长得这么水灵,说啥都对。”

    黑衣少女没搭理这小屁孩,转头望向赵阳,含有深意道:“那两袋子铜钱,你最好收下,省得以后反目成仇。而且这小屁孩将来一旦修道有成,你今天不让他少一些愧疚,极有可能害得他道心不稳,导致外化天魔乘隙而入。”

    这话赵顾爱听,对那位姐姐伸出大拇指,“头发长,见识也长,果然比隔壁某个小娘们靠谱儿!”

    黑衣少女挑了挑眉头,竟是欣然接受。

    留下城小巷远处,响起一声火急火燎的怒吼,“赵顾!”

    小屁孩脸色微白,“走了走了,赵阳,我走了啊!”

    嘴上说要走了,其实小屁孩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抓住赵阳的五指愈发用力。

    可能在潜意识里,赵顾早已把赵阳当做娘亲之外,唯一的亲人了。

    赵阳带着小屁孩走出院子,蹲下身,悄悄说道:“赵顾,记得小心你师父。还有,照顾好你娘亲,男子汉大丈夫,你娘亲以后只能靠你了,别总让她担心。”

    赵顾嗯了一声。

    赵阳又说道:“到了外边,多做事少说话,管住自己这张嘴巴,吃些亏就吃些亏,别总想着嘴上讨回便宜,外边的人,不像我们,会很记仇的。”

    小屁孩红着眼睛,唱反调道:“我们这边的人,也很记仇的,就你不是。”

    赵阳哭笑不得,一时无言。

    赵阳猛然惊醒,沉声问道:“赵顾,你有没有拿到一片槐叶?”

    如果没有的话,赵阳不觉得赵顾是得了仙家机缘,说不定那说书先生的到来,就是一张催命符。

    小屁孩一听到这个就来气,哗啦一下从兜里掏出一大把,习惯性骂娘道:“不知道哪个挨千刀的混账,偷偷往我兜里塞了这么多破烂叶子,我也是刚才偷溜出家的时候,藏那两袋子钱才发现的,不是赵小叶,就是蔡冬梅那丫头片子!

    要是给我娘洗衣服的时候看到,可不又得骂我不省心了!亏得我这就要离开,不然看我不偷偷往他们茅坑里砸石头……”

    小屁孩骂得起劲,赵阳先是目瞪口呆,然后如释重负,眼见这家伙要使劲往地上丢,赶紧阻止这小屁孩的举动,无比神情凝重道:“赵顾,收好它们!一定要收好!

    如果可以的话,这些槐树叶子,最好连你娘亲也不要给她看到,这很有可能是为了她好。”

    小屁孩茫然,但仍是点头道:“好的。”

    赵阳长呼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下子我是真的放心了。”

    赵顾突然身体前倾,使劲用脑门磕了一下赵阳的脑袋,呜咽道:“对不起!”

    赵阳揉着他的小脑袋,笑骂道:“傻样!”

    赵顾突然在他耳畔窃窃私语。

    赵阳愣在当场。

    小屁孩转身跑开,一边慢跑,一边转头挥手,“听那老头子说,要带我和我娘去一个叫书简湖青峡岛的地方,以后你要是混得媳妇也娶不起,就去找我,不是我吹牛,隔壁宋姊佳这种姿色的臭婆娘,我一送就送你十七八个!”

    赵阳站在原地,点了点头。

    也有些伤感。

    毕竟赵顾这个家伙,就像是他的弟弟,所以什么事情,赵阳都愿意让着赵顾。

    草鞋少年望着那个小屁孩渐渐远去的身影,怔怔出神。

    他的人生总是这样,真正在意的人,好像如何也挽留不住。

    留下城小巷里的少年咧嘴一笑。

    老天爷挺小气的。

    隔壁院门轻轻打开,走出婢女宋姊佳,她亭亭玉立,如一株池塘里的荷花。

    赵阳问道:“先前赵顾说你坏话,都听见了?”

    她眨了眨那双秋水长眸,道:“就当没听到,反正我也吵架吵不赢他们娘俩。”

    赵阳有些尴尬,只好帮赵顾那个兔崽子说好话,打圆场道:“其实他心眼不坏的,就是说话难听了点。”

    宋姊佳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赵顾心眼好坏,我不知道,她那个寡妇娘亲,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很确定。”

    赵阳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跟她现学现用,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她突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赵阳,你真不后悔?”

    赵阳愣了愣,“啥?”

    宋姊佳见他不像是装傻扮痴,她叹了口气,转身返回院子,关上木门。

    眼力极好的赵阳一直站在巷中,终于看到远处赵顾家院门打开,走出三人,其中母子二人各自背着大小行囊,缓缓走向留下城小巷另一头。

    赵阳甚至清晰看到,那位说书先生转过头,瞥了自己一眼,笑意玩味。

    在三人身影消失在小巷尽头后,赵阳回到自己院子,看到黑衣少女竟然已经能够自己坐在门槛上。

    她的身子骨是铁打的不成?

    赵阳先将孔先生赠送的玉簪子,以及赵顾拿来的两袋子铜钱,都放在桌上,然后开始烧水、抓药、煎药,熟门熟路,像是在药铺里待了很多年的伙计。

    黑衣少女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开口询问,百无聊赖的她起身来到桌旁,想了想,又自顾自将赵阳藏在一只瓶肚里的钱袋拿出来。

    她坐下后,桌面上摆着三袋钱和一根玉簪,当然还有一把识趣“龟缩”在角落的灵性长剑。

    赵阳没阻拦她取钱,但是转头叮嘱道:“玉簪是孔先生送给我的,陈姑凉你小心些。”

    大概是生怕少女不上心,赵阳又赧颜提醒道:“真的要小心。”

    少女翻了个白眼。

    三袋子金精铜钱,迎春钱,供养钱,压胜钱,很巧,刚好凑齐了。

    少女一手托着腮帮,一手伸出手指,拨弄着三枚铜钱,随口问道:“你的事情如何了?能不能跟我说说?”

    赵阳蹲在窗口那边的墙根,小心盯着火候,时不时翻看一下三张药方,听到问话后,“合适说吗?”

    少女皱眉道:“你都混到这般凄惨田地了,还担心我听了秘密后,被谁杀人灭口?赵阳,不是我说你,实在是你这种烂好人,我劝你这辈子都别离开小镇,否则怎么死都不知道。”

    少女很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这种古板性格的少年,哪怕是一位兼具罗汉金身、天君道术的强大剑仙,只要丢到她家乡那边,一年之内必死无疑,而且尸骨无存。

    草鞋少年乐呵呵道:“那我就给你说说看?”

    少女用三根手指按住三枚铜钱,在桌面上抹来抹去,“爱说不说。”

    赵阳便将孔先生出现之前的事情经过,跟少女说了一遍,之后的事情,选择性说了一些。

    少女听完之后,云淡风轻道:“那截江真君刘志远,显然是罪魁祸首,不过紫霞仙和徐山南,也都不是什么好鸟,若不是孔先生出来捣糨糊,你以后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三方势力的围剿捕杀,说句难听的,杀你真的很容易,如果不是在小镇上,别说刘志远,就是那个云霞山的女子,一根手指头就能将你碾压得魂飞魄散。”

    赵阳点头道:“我知道。”

    少女气呼呼道:“你知道个屁!”

    赵阳没有反驳,继续煎药。

    她问道:“你之所以有这场劫难,全是因为那条泥鳅,为什么不告诉那个小屁孩真相?”

    赵阳这次没有沉默,也没有转头,坐在小板凳上,低头看着青红色的火焰,轻声道:“这样做不对。”

    少女欲言又止,最后望向那个瘦弱背影,感慨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的拳头不硬的话,就没有人会在乎你的对错。”

    少年摇头道:“不管别人听不听,道理就是道理。”

    他好像有些不确定,便转头笑问道:“对吧?”

    少女怒目相向,“对你个大头鬼!”

    少年悻悻然重新转过头,继续熬药。

    黑衣少女,叫陈曹的外乡姑娘,拿起那根碧玉簪子,凝神望去,发现篆刻有一行小字。

    她瞥了眼叫赵阳的少年。

    簪子上有八个字,便是仅算粗通文墨的少女,也觉得极为动人。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未完待续

(130)烂好人你是不是喜欢我?算了,这是个愣头青!

    (130)烂好人你是不是喜欢我?算了,这是个愣头青!

    赵阳并没有发现少女看到簪子时眼睛流露出的表情与心理的感受,少女也是看破不说破,这君子二字,在这浩然天下的分量有多重,对于小镇外的她可是一清二楚,至于少年,那是个愣头青,说了他也不懂多少,她还是选择不说的好!

    而对于少年来说,他的心思现在完全放在了煎药上,对于煎药一事来说,那是一件像极了穿针线眼的细致活,赵阳做得有板有眼,沉侵其中,他的心里竟然会散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快乐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过黑衣少女不是个耐心好的,事实上除去练刀练剑,少女对什么事情都不太提得起兴趣,小小年纪便背井离乡,独自游历四方,这种很粗糙地活法,对家徒四壁的少年小宅,她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实在是她自己风餐露宿多了去,风里来雨里去的,原本再精致讲究的人,也会变得很不讲究。

    少女问道:“你的左手没事了吗?”

    而此时左手用棉布条包扎着的赵阳,正用双手端来一碗药,在少女接手后,笑道:“没事,我回巷子之前,找了些草药捣烂,给伤口敷上了,以前我爷爷还在那会儿,无论是我跌打割伤,他都用这个给我敷上,百试百灵。

    这可是很久之前我爷爷告诉我的秘方,不过我当初答应过爷爷不许外传,要不然陈姑凉你走南闯北,说不定用得着,你要是想要,我可以去爷爷坟前说道说道,跟他求一求。

    少女喝药的时候,那双不似柳叶似狭刀的长眉,微微皱了一下,但仍是面不改色地喝完药汤,将瓷碗还给一旁等待的草鞋少年后,嘀咕道:“烂好人,难怪穷得叮当响,活该被人欺负。”

    不等少年反应过来,少女又添加了一句,“别介意,我这个人说话比较直。”

    少女大概不知道,后边这句话更伤人。

    赵阳欲言又止。

    黑衣少女用拇指擦拭掉嘴角的药汤残渍,然后端正坐姿,一本正经道:“如今坐镇此方天地的圣人,也就是你所说的那位学塾先生,虽然有心帮你收尾,好让你今后性命无忧,但是你要知道,人力终有穷尽之时,哪怕是圣人也不例外。

    更何况那位孔先生现在的处境不太妙,有点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意思,怕就怕他之后管不着你的生死,我陈曹为人处世,滴水之恩,也会涌泉相报,要是谁瞪我一眼,就要睚眦必报!”

    人力有尽时,涌泉相报,睚眦必报,泥菩萨过河……

    此时少女的内心,充满不为人知的骄傲,听听,我这番话说得是不是很有学问?

    只可惜赵阳隔壁,就住着位学识不浅的读书种子,几乎每天清晨黄昏两次,邻居就要诵读圣贤书以明志,按照吴当归自己的说法则是“吾善养浩然气”。

    所以赵阳哪怕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了,对于读书人文绉绉的那套说法,并不陌生,即便有些晦涩词语,通过上下文来解析,也能猜个**不离十。

    少女死死盯着赵阳,试图从少年脸上寻找出震惊、仰慕和疑惑,可赵阳偏偏是一脸“我听明白了,姑娘你接着说”的欠揍表情。

    少女很是灰心丧气,本来意气风发的神采,锋芒锐减,没好气道:“比如你救了我一命,我事后自会帮你杀掉山南城的徐山南,或是书简湖的刘志远,但是你想要两个都杀的话,永绝后患,就得破财消灾,因为咱俩一场萍水相逢,可没那么深厚的情分,所以你需要用一袋子金精铜钱,作为报酬。”

    少女很快用手指了指那袋子迎春钱,“比如这袋,我就很喜欢,其它两袋子供养钱、压胜钱的铜钱样式,不好看,铸文也不讨喜。”

    接下来少女微微扬起下巴,“如果在做成这笔买卖之外,你愿意支付给我两袋子铜钱,我就帮你摆平山南城和紫霞山。

    当然,如果我早早死在刘志远手里,一切休提,毕竟我现在修为不高,武道九境,才刚刚跻身第六境,作为纯粹武夫的体魄坚韧程度,还不成大气候,至于修行登山的十五重楼,十五层境界,更是只到达中五境里的龙门境,丹室之内,我有六幅图案,尚未成功画龙点睛,也未让天女飞天……”

    这下子赵阳是真的听迷糊了,一头雾水。

    少女顿时有些恼羞成怒,境界低下,一直被她引以为耻,赵阳这种“姑娘你再给我解释解释”的痴呆模样,无疑是戳中了少女的最伤心处。

    看到少**沉的脸色,赵阳就是傻子也知道形势不妙,赶紧转移话题,“为何姑娘你先前伤得那么重,现在就像痊愈大半了?”

    少女眉目低敛些许,双手环胸,嗓音沙哑道:“当时的确是快死了,如果叶道长没有救下我,我就要……反正我欠了你一个天大人情,我更不该趁火打劫,让你拿出三袋子金精铜钱。

    我陈曹的一条性命,哪里是刘志远之流可以媲美的,所以是我不对,你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等我离开小镇之后,我会尽力而为,争取帮你解决那些后顾之忧,但是我丑话说在前头,我陈曹只会量力而为,不会心知必死依然去跟人拼命……换命。”

    大概是少女的低头认错,太过稀罕难得,所以她心情极其失落。

    赵阳问道:“供养钱是哪个袋子?”

    少女指了指其中一只金黄绣袋。

    赵阳从里头拿出三枚铜钱,握在手心后,用手臂将三袋子横推到少女身前,笑道:“这些,送给你了。”

    少女目瞪口呆,久久回神后,问道:“赵阳,你小时候脑子被门板夹过?”

    赵阳无奈道:“没有,小时候帮人放牛的时候,经常被牛尾巴甩过。”

    少女蓦然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质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说!”

    赵阳马上呆若木鸡。

    少女咧嘴一笑,朝赵阳伸出大拇指道:“眼光不错!”

    然后她弯曲大拇指,指向了自己,神采奕奕道:“但是我可不会答应,我陈曹喜欢的男人,一定要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剑仙,全天下!最厉害!大剑仙!什么道祖佛陀,什么儒家至圣,在他一剑之前,也要低头,都要让路!”

    赵阳涨红了脸,挠挠头道:“陈姑凉你误会了,我没喜欢你啊……”

    少女一挑眉毛,想了想,她身体前倾,眯起一眼,抬起一手,拇指食指之间空出寸余距离,心虚问道:“这么点喜欢,也没有?”

    赵阳斩钉截铁,语气坚定道:“没有!陈姑凉你放心!”

    少女收回手,重重叹了口气,怜悯道:“赵阳啊,你以后就算侥幸娶了媳妇,多半也是个缺心眼的。”

    赵阳坐在桌对面,开心笑道:“只要她人好就行。”

    少女对此不置可否。

    混吃等死,小富即安,飞黄腾达,就像她娘亲所说的,是因为各有各的缘法,未必有高下之分。

    只不过她爹对此也有不同意见,命里无时莫强求,不强求,并不意味着一点都不求,求还是要求一下的,如果最后仍是求而不得,则是另外一回事。

    当然这些话,她爹是绝不敢跟她娘当面说的。

    赵阳随口问道:“陈姑凉也是来咱们小镇求机缘来的?”

    少女没有任何藏藏掖掖,回答道:“我耗尽所有奇遇积攒下来的家底,加上一个人情,才换来进入小镇的这个名额,不过我跟那些人不一样,我不求什么机缘气数,只是想着让人帮我铸一把剑,最好能够合我的心意,至于锋利不锋利,能否承载海量剑气,是很其次的事情。”

    赵阳疑惑道:“铸剑?”

    少女说道:“就是那个打铁的金师傅,他在你们这儿名声很大,还有个‘铁打不动’的规矩,每三十年只铸一把剑,他之所以愿意来此顶替孔明,就是觉得此地适合开炉铸剑,我去碰碰运气,看他愿不愿意为我铸剑。实在不行的话,我也没辙,就当自己运气不好。”

    赵阳笑道:“好人有好报。”

    少女有气无力道:“没辙。”

    她瞥了眼少年,“你左手不疼?”

    赵阳愣了愣,“疼啊。”

    她怀疑道:“那你怎么看着不像啊。”

    赵阳天经地义道:“我就算满地打滚,大喊大叫,也不会就不疼了啊。”

    少女一拍额头,“真没辙了。跟我爹一个德行,不过你本事比他差远了。”

    赵阳笑着不说话了,安安静静望向屋外的院子。

    少女将那三袋子铜钱推回去,“我不要。”

    赵阳收回视线,轻声道:“陈姑凉,你有没有想过,我留着它们,不一定是好事情。见过孔先生之后,我更加确定这点。”

    少女决定一件事情后,就再不会更改了,摇头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跟我无关。我想好了,报答救命之恩一事,我以后一定会偿还,而且绝对不偷工减料,要对得起‘陈曹’这个名字!但是你在这些年,一定要好好的,别一不留神就死了。你只要熬过这段时间……”

    一直很好说话的少年,第一次主动打断少女的言语,“救你的是叶道长,陈姑凉,所以你不用觉得亏欠什么,我如果当时不是觉得自己死定了,想着能够让叶道长为我爷爷多做点,否则我根本就不会开门。”

    少女冷哼道:“那是你的事情!”

    少年笑着重复她的话:“那是你的事情。”

    大眼瞪小眼。

    少女竟然率先败下阵来,自顾自头疼道:“假如你喜欢我,可我真的不能答应你啊。”

    赵阳双手抱住头。

    摊上这么个一根筋的奇怪姑娘,他也没辙啊。

    此时有人从院墙爬入院子,会这么做的人不作他想,肯定是刘箴言,他小跑到门槛后,正要扯开嗓子,像是突然给人掐住脖子,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赵阳赶紧起身,来到刘箴言身边低声道:“我这两天能不能去你那边住,这位姑娘可能要住我这里。”

    刘箴言一把推开赵阳的脑袋,如苍蝇搓爪一般,搓手殷勤道:“姑娘,我家宅子大,物件也齐全,姑娘不嫌弃的话,去我家住,如何?”

    背对两人的黑衣少女平淡道:“嫌弃。”

    刘箴言龇牙咧嘴,看着那个纤细动人的佩刀背影,不死心道:“姑娘,你是不晓得,之前就有两伙人在廊桥那边堵住我的路,哭着喊着求我把祖传宝物卖给他们,我都没答应,倒霉催的,那帮人害我差点被金师傅骂死。

    我见姑娘你也是来小镇碰运气的外乡人吧,我刘箴言虽然也未必卖给你,但是让姑娘过过眼,开开眼界,肯定没问题啊!”

    陈曹依然冷漠道:“不需要。”

    刘箴言自顾自坐在原先赵阳的位置上,看到黑衣少女的容貌后,两眼放光道:“姑娘你别这么见外,我和赵阳挤在这破宅子就是了,姑娘你去我大宅子后,也就不会感到拘束了,好像连手脚都没地方搁放。”

    陈曹板着脸回答道:“好意心领,人一边凉快去!”

    刘箴言也不觉得尴尬,起身道:“得嘞,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了解了解。”

    刘箴言把赵阳拉扯到门槛外,用手肘顶了一下少年,“咋回事?”

    赵阳为难道:“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就说我能不能去你那边住?”

    刘箴言白眼道:“这有啥能不能的,但是你得答应我,帮我盯着宋姊佳,千万别让吴当归那个小畜生强行糟蹋了,到时候你可得帮我保住我未来媳妇的清白!”

    赵阳毫不犹豫道:“休想!”

    刘箴言拍了拍赵阳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就当你答应了。”

    屋内黑衣少女突然转头说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天生的剑胚子?买瓷人之所以在你九岁的时候,没有带你出去,应该是想让你在这里汲取更多的灵气。

    这个选择,是对的。所以你在金师傅那边,一定要抓住机会,让他收你为徒,记住,最少是入室弟子,最好是嫡传门生。

    至于关门弟子,不用奢望,你的根骨天资,还没有好到那个夸张地步的份上。”

    刘箴言笑着使劲点头,嘴上说着好的好的,然后回头望向赵阳,指了指屋里少女,然后指了指自己脑袋。

    赵阳说道:“她说的是实话,你别不当真。”

    刘箴言不再嬉皮笑脸,沉默下来,低声道:“我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廊桥两拨人,你猜是谁领头带路的?

    是留下街杨林那个龟孙子!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吗,我又没掉钱眼里去,凭啥要跟他们做买卖,何况那件铠甲是我家一代代留下的老物件,我要卖了,以后在梦里梦着我爷爷,还不得给他骂个半死啊!”

    赵阳听到这一切后如临大敌,“你要小心,杨林和那些外乡人,不好惹!”

    少年转头问道:“陈姑凉,知道那些人的来历吗?”

    黑衣少女点头道:“老人和女娃娃,来自正阳山,算是你们东圣神州的名门正派,老人非人……

    总之,他比起徐山南或是紫霞仙,要厉害百倍。

    妇人和他儿子,也不简单,其实能够结伴进入小镇的,当然不是一般有钱的有钱人了。那个妇人城府很深,小男孩也不像是个心思良善的,所以我劝你朋友,赶紧让金师傅认了弟子,就等于有一张保命符傍身,在小镇上,靠山再高,背景再厚,也还没有人敢跟一位圣人掰手腕。”

    赵阳又问刘箴言,“你有没有把握做那个金师傅的徒弟?”

    刘箴言有些纠结,吞吞吐吐道:“这不当时第一天去当学徒帮工,金师傅看我的眼神,就跟李老头那会儿差不多,估计是观察我一段时间再做决定,要不要收徒弟吧。只是……”

    赵阳狠狠瞪眼。

    刘箴言讪笑道:“只是金师傅有个宝贝女儿,特别能吃,把我给震惊到了,于是就稍稍玩笑了几句,没想到那闺女打铁的时候,抡起锤头来,那叫一个生猛霸道,偏偏平时又特别腼腆害羞,我哪里想得到她这么开不起玩笑,当时就把她给惹哭了,又不凑巧给他爹撞了个正着,看我的眼神就不对劲了,认徒弟保准没影了,不过反正我也没想着给人做牛做马当徒弟,伺候过李老头一个怪脾气的,就够咱们受的了,我这不就想着在铁匠铺那边混碗饭吃嘛……”

    赵阳抬头,黑着脸。

    个子比草鞋少年高出大半个脑袋的刘箴言,低着头,不敢正视少年。

    这一幕场景,让陈曹感到有些疑惑不解。

    这也是少女第一次看到赵阳真正生气的模样。

    赵阳低声问道:“你经过老槐树那边的事情,身上有没有莫名其妙多出一些槐叶?”

    刘箴言摇头道:“没有啊,倒是那个老喜欢偷瞄妇人的算命道人,跟我说了些晦气话,我差点把他的摊子都砸了。”

    赵阳脸色微变,眉头紧皱,转头望向屋内,问道:“陈姑凉,作为交换,三袋子金精铜钱,行不行?还有就是,会不会让你有大麻烦,这一点,请你务必事先说清楚。”

    黑衣少女仔细想了想,“麻烦不小,但问题不大。不过这两天一定要小心,让你朋友别满大街乱窜,毕竟我眼下情况不太妙。”

    她又说道:“两拨人,两袋钱。让金师傅认徒一事,又一袋钱。总之做成几件事,我收几袋钱。放心,我既然答应下来,就算是有保底两袋的收成了。”

    赵阳跑进屋子,赶紧将迎春钱在内的两袋钱,火速推给少女,“收下吧。”

    少女本就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没有拒绝,收起两袋子铜钱后,皮笑肉不笑道:“天底下多得是往自己兜里搂钱的人,还有你这种喜欢当散财童子的?”

    少年这一次没有反驳,点头笑道:“钱是很重要,但是有的东西比钱更重要。”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刘箴言火急火燎道:“赵阳,你疯了吧,为啥把钱给她?整整两袋子铜钱,够你花多久了?”

    赵阳没好气道:“我的钱,你管得着?”

    刘箴言理直气壮道:“你的钱,不就是我的钱吗?你想啊,我要是跟你借钱,你有脸皮催债要我还?”

    赵阳不说话,陷入沉思。

    刘箴言也意识到自己的插科打诨,不合时宜,闭嘴不言。

    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重。

    赵阳开口问道:“陈姑凉,你真的不会因此……”

    黑衣少女瞥了眼桌上的白鞘长剑,点头道:“没问题!”

    之后她实在忍不住,说道:“婆婆妈妈,你烦不烦?你还说你不是烂好人?”

    赵阳笑了笑。

    刘箴言想了想,没有说话。

    高大少年最后把话藏在肚子里,心想姑娘你大概是没见过这家伙的另外一面吧。

    赵阳很少有不好说话的时候,可一旦不好说话,赵阳真的会很不好说话。

    他刘箴言见过。

    隔壁的吴当归应该也见过。

    那时候的少年真的比一根筋的愣头青还楞上好几倍。

(131)守门汉子,财迷少年

    (131)守门汉子,财迷少年

    对于这个从小跟随爷爷长大的草鞋少年,他的楞他自己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做人要有自己的原则,有时候可以退让,有时候那是半步都不行的!

    少年此时偷偷摸摸的从金城小巷那边匆匆忙忙跑到这里,在他的手心里攥紧着三枚供养钱,当他来到这里后,一路绕来绕去,嘴里还碎碎念着,然后无比娴熟地找到一尊神像,蹲下身,环顾四周,并无人影,这才将铜钱悄悄放入神像破裂的缝隙中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起身后去找第二尊,第三尊,皆是如此作为。

    少年离去之前,独自站在绿意郁郁的草丛中,双手合十,低头默念道:“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希望你们保佑我爷爷下辈子不要吃苦了……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们告诉我爷爷,我现在过得很好,不用担心……”

    黄昏时分,赵阳返回小镇路过城东门的时候,看门的邋遢汉子,还在那里哼着曲子,正唱到“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兴许是被草鞋少年的急促脚步惊扰,汉子睁开眼,刚好和小跑入门的少年对视,汉子看到是这个催债鬼后,扫兴至极,没好气挥手道:“去去去,你小子的光阴值个鸟钱,金子与光阴四个字,你要能有一个字沾边,就烧高香吧。”

    赵阳跑过之后,高高抬起一只手掌,五指张开,使劲晃了晃。

    显然是在提醒那看门汉子,他们两人之间,可是有着五文钱的香火情。

    汉子狠狠吐了口唾沫,骂道:“也不是啥好鸟!”

    少年身影很快消失,汉子抬头看了眼蔚蓝色的澄净天空,就像一层漂亮的釉色。

    汉子揉着满是胡茬子的下巴,啧啧道:“孔先生说过一句诗,什么来着,世间好事,彩云

    而此时一辆牛车缓缓驶出小镇,车上坐着一位有口皆碑的青衫读书郎,车夫是个神色木讷的中年汉子。

    汉子立即招手,大声笑道:“律哥儿,你先别忙着走,哥哥我有句话掉肚子里了,只记得好物、琉璃啥的,其它是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你小子学问大,给说道说道!”

    神采飞扬的萧律怀里抱着一只行囊,朗声道:“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汉子伸出大拇指,“不愧是律哥儿,学问顶呱呱,以后出息了,莫忘记回家乡看看老哥,说不得到时候还能代替你先生,给咱们小镇孩子当个教书先生,也很好嘛。”

    萧律愣了愣,随即抱拳微笑道:“承老哥吉言!”

    汉子一高兴,从袖子里掏出只绣袋,一抖腕,高高抛给青衫读书郎,咧嘴笑道:“这么多年白让你写了那么多副春联,关键是你小子也厚道,从来不觉得麻烦,老哥看人从来没错,送你点小玩意儿,一路顺风!”

    萧律连忙接住钱袋,“后会有期!”

    汉子笑着点头,朝少年的牛车摆摆手,只是却呢喃道:“难喽。”

    草鞋少年向小镇深处走,萧律的牛车则奔赴小镇以外的天地,彼此擦肩而过。

    坐在树墩子上的汉子掰着手指头数着,“拎着竹篓金鲤鱼的大隋少年,金城小巷顾寡妇的崽子,再加上福禄街的律哥儿,这就已经是三个啦。

    可是接下来还有那么多人,一头撞进来,还不得只剩下捡破烂的活计?要不然,我也趁机找个能揉肩敲背的孝顺徒弟?”

    汉子伸出手扒拉一下皱巴巴的黝黑脸颊,嘿嘿笑道,“若是个盘儿亮、条儿顺的漂亮女徒弟,就最好了。嗯,脸蛋差些也能忍,可腿一定要长!”

    这位小镇出了名的光棍汉子,双手抱住后脑勺,仰头望着天空,独乐乐偷着乐呵。在想到这些开心事后,便一下子没了忧愁,只觉得天地之间有大美。

    赵阳离开金城小巷之前,就跟刘箴言和黑衣少女约好了,到时候直接在刘箴言家的宅子碰头,等到赵阳跑到刘箴言家,门没锁,推门而入,到了正堂,看到刘箴言正在用洁净棉巾清洗、擦拭那副祖传宝甲。

    黑衣少女陈姑凉重新戴上了浅露帷帽,腰间佩刀,那柄雪白剑鞘的长剑,则被她随意拎在手里。不知为何,赵阳总觉得陈姑凉好像有些嫌弃这把剑。

    桌上那件刘家代代相传的压箱底老物件,说是宝甲,在赵阳看来是真的丑陋吓人,巨大甲胄上,布满了枯树瘤子似的铁筋,更有五条并列的深刻抓痕,从左肩头一路倾斜向下,一直抹到右边腰间。

    关于这一点,两个少年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想象不出,到底得是多么庞大的山林猛兽,才能够造就这幅恐怖光景,后来朝廷多有封禁山峰,不得百姓进山砍柴烧炭,赵阳和刘箴言几乎从不逾越禁例,很大部分原因便在这里。

    赵阳有些奇怪,这副黑炭似的铁甲,丑归丑,但是刘箴言是真打心眼将它当做了传家宝,哪怕是赵阳这样的交情,这么多年来也只给看了一回,不到半炷香就又小心翼翼搬回朱漆箱子,供奉起来。

    不过眼见着刘箴言时不时偷瞄黑衣少女的情形,赵阳有些释然,刘箴言从来就是这种德行的人,见着好看的女子就管不住眼睛,但他其实不是真的喜欢心动,只是喜欢显摆炫耀,比如以前夏天在廊桥那边,在小溪里光膀子洗澡,若是有提着秧苗或是牵着黄牛的同龄少女经过,刘箴言是必然要来三板斧的,先火烧屁股地爬上岸边的大青石上,然后大声咳嗽吴当归对此点评为“昭告天下”,最后再一个扎猛子。

    眼力很好的赵阳,其实看得清楚远处少女们的眼神、脸色,所以一直很想告诉刘箴言真相,那些相貌好看的姐姐们,有翻白眼的,有嘀嘀咕咕骂人的,更多就是根本视而不见,唯独就是没有眼睛一亮、觉得你是一条英雄好汉的。

    当然,后来刘箴言看上了吴当归的婢女宋姊佳,莫名其妙就深陷其中,在那之后,高大少年好像眼里头就再没有其她的漂亮女子了。哪怕此时此刻跟黑衣少女摆阔绰,也更多是希望傲气冷漠的少女,不要小看他,别以为挎着刀提着剑,就能拽得天王老子似的,我刘箴言的这件传家宝,那也是小镇独一份。

    帷帽少女等到赵阳后,环顾四周,最后将长剑横放在一只彩绘戗金花卉的老旧博古柜上,彩漆斑驳翻裂,她为了给长剑腾地方,挪开许多瓶罐杂物,发现柜子后壁镶嵌有一幅图案,一株金色桂树,正值圆月当空。

    少女转头说道:“剑放在这里,你们不要动它,否则后果自负,我没有开玩笑。”

    刘箴言忙着擦拭宝甲,时不时低头呵口气,直接用手臂轻轻摩挲,已经真正乐在其中了。

    赵阳承诺道:“一定。”

    少女对刘箴言说道:“这只柜子不值钱,但是这幅金桂挂月的镶嵌图案,你别轻易贱卖了。”

    刘箴言头也不抬道:“那玩意儿,我打小就不喜欢,姑娘你要中意,自己刮下来便是。”

    黑衣少女当然作此焚琴煮鹤之举,她只是好奇问道:“这幅图案的材料是什么?”

    刘箴言回头瞥了眼,“好几百年的物件了,我哪晓得,就连我爷爷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

    赵阳轻声道:“应该是从小溪滩里捡来的石子,有很多种颜色,不过刘箴言的长辈,当年肯定是只拣选了金黄色的,先碾碎了再粘在一起。我们把这种石头叫蛇胆石。”

    黑衣少女问道:“石子?溪里多不多?”

    赵阳笑道:“陈姑凉你要是想要,我能给你一天捡一大箩筐来,我们这边没谁待见这个,就小屁孩赵顾喜欢,经常自己一个人去捡。”

    黑衣少女叹了口气,深深望着金城小巷的贫寒少年,“住在金山银山上的穷光蛋啊。”

    赵阳惊讶道:“这种石子在外边,值钱?”

    她扶了扶帷帽,说道:“价格高低,也看落在谁手里,除此之外,哪怕落入懂行的人手上,成不成,还要看运气。运气好,一颗就够,运气不好,堆积成一座山的石子也不成事。不过不管如何,是值钱的,而且很值钱。就是不知道能否带出小镇,这点很关键。”

    刘箴言插了一句话,“这石头有一点比较古怪,只要拿出小溪之后,一旦风吹日晒,颜色就会变淡,尤其是下过雨雪之后,掉色掉得更厉害。除此之外,就没啥了。”

    少女惋惜道:“果然如此。”

    赵阳犹豫了一下,“要不然我明天去捡一大箩筐回来,试试看?万一有例外的呢?”

    少女摇头道:“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刘箴言已经将那具宝甲搬回屋内藏好,此时斜靠着房门,笑道:“赵阳是个大财迷,说不定今晚就要去小溪摸石头去了。”

    少女撂下一句,“走了。”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转头问道:“簪子和药方,我会替你妥善保管。不过明天还是需要你去金城小巷,帮着熬药。”

    赵阳点头道:“没问题。”

    她想了想,脸色凝重,提醒道:“跟我差不多时候进入小镇的这拨外乡人,最厉害的,应该就是正阳山的那个老头子,这趟是专程护送小女孩的,接下来才是打伤我的那个大隋宦官,之后是带走赵顾的刘志远,那个笑里藏刀的妇人也别小觑。

    所以你们只要遇上正阳山那个老家伙后,尽量别争执,可一旦起了冲突,只管拖延时间,不许跟人动手,不要有任何侥幸心理,一定要拖到我出现为止。”

    刘箴言低声道:“在咱们地盘上,这些个人生地不熟的外地佬,真敢杀人不成?”

    赵阳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敢。”

    刘箴言咽了咽口水。

    赵阳突然问道:“还记得叶道长……,也就是那个摆摊的算命先生,是怎么跟你说的吗?”

    刘箴言一阵头大,使劲回忆之后,抓耳挠腮道:“这我哪里记得清楚,只知道是些不好听的晦气话,反正就是说什么有大祸、要烧香之类的,乱七八糟,我当时只当他是胡说八道,坑人骗钱的……”

    赵阳转头望向黑衣少女。

    少女恶狠狠道:“他自己记不牢签文,我怎么给他解签?真当我是神仙啊!”

    赵阳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不通陈姑凉为何突然如此恼火。

    少女大步离开宅子。

    比来时的慢慢悠悠,雷厉风行了许多。

    佩刀少女走在宽敞巷弄,心想是不是回头抽空找几本书啃啃?

    少女一想到自己以后行走四方,干脆利落地飞剑斩头颅之后,再来几句慷慨激昂的即兴诗词,哪怕四下无人,她也觉得真的很帅气啊!

    正当少女充满憧憬的时候,一个熟悉身影飞一般擦肩而过。

    “陈姑凉明天见啊。”

    嗓音落地的时候,身影几乎已经在小巷尽头了。

    草鞋少年,背着箩筐,健步如飞。

    少女呆若木鸡,喃喃自语:“真有这样的财迷啊?早知道就不跟他说了!”

    少年根本没有听见其他话语,在他的眼里那些陈姑凉所说的河里石头就跟一锭锭闪闪发光的金银财宝一般正在向他招手,他可经受不住这样**裸的诱惑

(132)少年要石头,少女要鱼儿

    (132)少年要石头,少女要鱼儿

    天色渐晚,太阳早已经早早地睡去,而在此时,背着一大个箩筐的草鞋少年,一路踩着细碎星光,出了留下城,一直飞快的往小溪跑去,虽然是在夜幕里,可是赵阳跑得不比白天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还刻意绕开了水位最深的廊桥位置,而那边溪水要远远高出其它地方,赵阳拣选了一段溪水仅仅没过膝盖的溪流,他摘下背后那只竹编大箩筐,弯腰拿起藏在里头的一只小竹篓,紧紧系挂在腰间,脱掉草鞋,卷起裤管,这才准备下水去摸石子。

    他左手被碎瓷割破的伤口还未痊愈,稍有大动作便还是刺心疼,他知道伤口自然不能浸水,少年就只能用右手在小溪里翻翻捡捡,其实干涸河床的石子最容易拾取,但是就像刘箴言所说的那样,颜色会褪得厉害,如今赵阳从黑衣少女那边粗略知晓了其中玄机,并不难理解,觉得这些石子,其实就像是早年自己跟随爷爷翻山越岭,四处嚼尝各座山头的土壤,看似平常的泥土,有些地方哪怕隔着一座山头,到了嘴里,就是截然不同的滋味。

    爷爷说这叫树挪死人挪活、泥土挪窝成了佛,一把抓在手里的泥,只要离开了原本的土地,很快就会变味。

    小溪没有名字,小溪里那些大如拳头、小若拇指的石子,五颜六色,可小镇百姓,世世代代见惯了它们静静躺在清澈的溪水当中,自然没谁觉得是什么稀罕玩意,谁要是往家里搬这些石头,肯定要被当成傻子,吃饱了撑着,有这份气力,不去多干点农活,不是傻子是什么。

    弯腰水的赵阳不断搬开、翻动溪底的大石块,已经捡了七八颗石子放入竹篓,大一不小,颜色各异,石子皮色有像秋天高挂枝头的金黄橘子,也有白皙细嫩得像是婴儿的肌肤,还有一团漆黑,而且黑的发亮,还有鲜艳得像是大红桃花,又以虾背青的颜色最多,不一而足。

    这些村野俗名叫蛇胆石的石子,多半不大,握在手里滑腻沉重,如果是白天在阳光下高高举起,或是深夜烛光映照,石头内在的肌理纹路,纤毫毕现,隐约如丝,如细微的蛇鱼蜿蜒,稍稍拉开一段距离观看,皮色又如闪闪发光的鱼鳞、蛇鳞。

    大概将近一个时辰,赵阳腰间鱼篓差不多已经装满,原路回到安放箩筐草鞋的溪畔,先去岸边拔了几大把芦苇、野芹和狗尾巴草,垫在箩筐底部,这才将石子一颗颗放入箩筐,拎着草鞋,系着鱼篓,背着箩筐,上岸而行,到了之前折返处的小溪岸边,再次放下草鞋箩筐,下了小溪继续翻挪石头。

    捡了半篓后,赵阳直起腰,仰头望着星空,希冀着能够看到流星划过夜空,只不过今晚显然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赵阳回神后,继续凭借依稀星光和过人眼力,做一个财迷该做的事情。

    每次成功翻捡出石子,赵阳就油然而生出一股喜悦。对少年来说,每颗石子,都像一份希望。

    不知不觉,赵阳已经积攒了大半箩筐石子,总计约莫八十余颗,其中最大一颗比他拳头还大,色彩极为瞩目,如同凝结成团的鸡血,且色艳而正,丝毫不给人不舒服的感觉,这么大石头几乎没有瑕疵裂纹。

    此时赵阳走在岸上,走向下一段溪流,手里正把玩一颗中等大小的蛇胆石,浅绿色,比起小镇瓷器里的梅子青,要淡许多,石子圆润光滑,十分可爱,赵阳一眼就喜欢上了。

    赵阳走向岸边的巨大青石崖,小镇孩子在炎炎夏日多在这段溪水洗澡,崖下溪水尤其深,最深一个坑得有两个赵阳那么高,是这条小溪水深仅次于廊桥下深潭的地方,水性好的少年,最喜欢在这里比拼谁在水坑底下待的时间长。

    赵阳之所以选择这个深坑,是因为他以前和刘箴言在这里洗澡的时候,发现坑底的蛇胆石极其繁多,刘箴言有次为了显摆自己的水性出众,甚至故意腋下夹着一块蛇胆石上浮,赵阳记得那块石头最少得有顾粲的脑袋那么大,石头微微白色透明,里头竟然有鲜红色的细细点点,就像被冰冻起来的桃花瓣。

    刘箴言当时觉得此举颇有意义,便让赵阳帮他把那么大块石子扛回家,结果到了小镇上,没个定性的高大少年又觉得没劲,就让赵阳自己解决掉石头,赵阳那次刚走进泥瓶巷,就发现隔壁宋姊佳莫名其妙跟在自己身后,也不说话,一直死死盯着他怀里那块石头,眼神就跟赵阳每次瞧见杏花巷贩卖的肉包差不多,赵阳实在扛不住她的眼馋,就将石头送给了她,结果她一开始还搬不动,差点砸了脚,赵阳又只好干脆搬到吴当归家的院子里去,至于之后石头的最终下落,赵阳便不得而知了。

    石头清白如水,桃花漂浮其中。

    就像桃叶巷那边的雨后桃花,霁色茏葱。

    哪怕到今天之前,赵阳根本不晓得这种石头的玄妙,他也始终打心底觉得那块大石头,是真的好看。

    赵阳叹了口气,突然停下脚步。

    三十步外,溪畔青色石崖上,坐着个青衣少女,腮帮鼓鼓的,可她还在往嘴里塞东西。

    赵阳脑子里的第一个印象,少女应该饿死鬼投胎吧,才会大半夜饿得这么可怜兮兮。

    赵阳想了想,就不再走近了,生怕打搅了少女吃宵夜的心情。只不过也没掉头就走,毕竟他已经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去那个水坑碰碰运气,每次摸一两块石头上岸便是,次数多了,总能成功,再者这个水坑里的蛇胆石,比起小溪其它地方,更大,色彩似乎也更加鲜艳。

    赵阳水性没刘箴言那么好,但也不算差。

    赵阳没有想到那陌生少女吃完了一样,又从身边拿起一样吃食,就没有空闲停歇过,腮帮就没有不鼓涨的时候。赵阳背着大半箩筐沉甸甸的石头,想着等下下水摸石也是体力活,就侧过身摘下箩筐放在地上。

    赵阳低估了那个青衣少女的听力,结果只是这轻轻一放,少女就蓦然竖起耳朵,眼神瞬间直接扫过来。

    赵阳又不好说姑娘你慢慢吃便是了,只好尴尬笑着。

    少女表情有些呆滞,接连打了两个饱嗝,然后她好像噎到了,赶紧挺起胸膛,伸手使劲拍打胸脯。

    赵阳这才发现她年纪不大,脖子往下,那边的风景,真是壮观,竟然完全不输很多生养过孩子的妇人了。

    胸前衣衫紧绷得厉害。

    赵阳赶紧收回视线,可没有任何邪念遐想。

    青衣少女这才想起自己带了水壶,不忘侧过身背对着赵阳,仰头灌了一大口水,呼吸这才顺畅了。

    拎着草鞋的少年,当时其实只有一个简单念头,这位姑娘身上衣裳的布料,一定不是便宜货,否则吃不住这么大劲。

    青衣少女继续吃东西,这次含蓄许多了,最少腮帮没那么夸张,低头小口小口啃咬,时不时拿眼光斜瞥奇奇怪怪的小镇少年,一双桃花似的狭长眼眸,眼尾微微上翘,让少女天生就像一头年幼狐魅。

    她好像在用眼神询问少年,你咋回事,继续赶路啊。

    赵阳满脸无奈,只得伸手指了指青色石崖外的溪水,喊道:“我不是路过这里,我要在你那边去溪里。”

    她看着那个清瘦少年,就是不说话。

    赵阳赶紧从箩筐里拿起一块石子,继续解释道:“我要去溪里捡这些石头。”

    少女突然记起要紧事情的模样,伸出手指竖在嘴边,示意赵阳不要说话,然后她挪了挪位置,显然是让赵阳过去,她不会妨碍他下水捡石头。

    赵阳只得背起箩筐,硬着头皮走过去,好在青色石崖很大,能站十多个人,而且少女已经主动坐到边缘,不像之前双腿伸直了,规规矩矩盘腿而坐,她膝盖上放着一只打开的包裹,堆满了形形色色的糕点小吃,像一座小山,目前为止,才被少女吃掉一个小山头而已。

    赵阳放下草鞋、箩筐和竹篓,原本是想着三更半夜的,就打赤膊下水,现在就别想了,旁边就坐着个陌生的黄花大闺女,且不说她会不会尖叫,这要是给她家长辈看到或是听到,赵阳估计自己要被人打断两条腿,还不冤枉。

    赵阳来到石崖边,一个扎猛子,冲进入水坑底部。

    很快就摸上来一块石头,手掌大小,可惜不是蛇胆石,只得抹了一把脸,继续下潜,三次过后,终于摸起一块青黑色的蛇胆石。赵阳浑身湿漉漉地爬上石崖,放入箩筐,然后继续扎入水中。

    从头到尾,少女都背对着这边,忙着吃东西呢。

    不到半个时辰,赵阳就已经摸出七八块石头,除了第一块颜色偏暗,其余石头皆是大且鲜艳。

    最后一次扎猛子下去,却没有拿石头上岸,而是抓了条手掌长短的活鱼上来,小镇俗称石板鱼,一遇见人,就喜欢躲藏在石块下,肉味极美,一般不过是比手指稍长,很少有赵阳手中这尾这么大的石板鱼。

    赵阳之前其实也在坑底石偷缝隙,摸到过几条,只不过当时为了石头,给放了,这次是灵光一现,突然觉得若是今夜能够抓个十来条鱼,明天炖锅鱼汤给陈姑凉,也挺不错。

    赵阳上岸后,将鱼随手丢入竹篓。

    第二次抓鱼上岸的时候,赵阳突然发现那个少女就蹲在鱼篓旁边,看着只躺着孤零零一条鱼的鱼篓,也能看得她满脸神采焕发,就跟当年宋姊佳在巷子瞧见那块石头差不多。

    赵阳把第二条石板鱼丢入竹篓。

    少女缓缓抬起头。

    赤着脚的少年已经转身快步走去,又下了小溪。

    少女听着少年扑通一声后,迅速从竹篓一手抓起一条鱼,低头望着还在蹦跳的它们,神情严肃,点头道:“厉害的厉害的!”

    青衣少女知道这座小镇有很多怪异的景象,名叫杏花巷的那口水井,所挂铁锁不知有多长。不远处的廊桥,前身其实是一座横跨小溪三千年的石拱桥,桥底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剑尖所指,是一座深不见底的碧绿水潭。

    那座长着十二只脚的螃蟹牌坊,祠堂外草丛里,横七竖八的破败泥像,北方有座瓷山,堆积着历朝历代被督造官亲笔判定为残次品的瓷器,一律被敲碎打烂,等等。

    她甚至知道大半缘由。

    她很小就跟随爹走南闯北,所以属于当之无愧见过大世面的。

    但是当赵阳第三次抓着石板鱼上岸后,双手已经空空的少女,依旧蹲在鱼篓旁,只是两只手还在偷偷擦拭着衣角,她仰头看着赤脚少年走近,就像老百姓看待神仙的眼神了。

    赵阳被她的古怪眼神给看得浑身不对劲,试探性问道:“你想要这些鱼?”

    少女下意识使劲点头。

    赵阳笑道:“那这三条就都给你好了。之后我再抓。”

    少女眨了眨大大如黑珍珠般的眼睛,也不说话,随后便笑如桃花。

    少年不明所以,难道自己这普普通通的鱼儿能让她这么开心,还是其他

    少年顿时懵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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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苦心人!可怜人!

    (133)苦心人!可怜人!

    少年不知所云,心想:“难道这女孩是个傻子不成?”

    少年将送给少女的三条黑草鱼,用几根狗尾巴草穿过鱼鳃串在一起,递给少女。

    少女接过这串鱼,拎了拎,有些轻,感觉不像是能凑足一碟青椒炒鱼,她便歪头瞥了眼小溪水坑,满是期待。

    少年心领神会,歉意道:“接下来抓起的鱼,我要熬汤给朋友补身体,不能送给你了。”

    少女指了指不远处那只打开的包裹,示意可以用那些糕点来换鱼,少年摇头笑道:“不行,糕点好吃,也能填饱肚子,但是不如鱼汤养人。”

    少女点点头,没有强人所难,默默坐回原位,小心翼翼将鱼放在脚边,然后继续她“坐吃山空”的大业。

    少年虽然好奇她的身份,但也没有多嘴询问,看她穿着打扮,不像是福金城街小巷那边的大家闺秀,倒是有些像是隔壁邻居的宋姊佳,秀里秀气的,也不爱说话。

    少年突然有些担心,她不会是偷了家里东西出来吃的小丫鬟吧,听说那些大宅里的规矩厉害得很,刘箴言和吴当归两人总喜欢反着说话,唯独在这件事情倒是例外,只不过刘箴言的说法很吓人,说是丫鬟婢女在那些院墙高高的宅子里头,一个走路姿势不对,就会被眼睛跟捕蛇鹰一样好的管家派人打断腿,丢到墙外的街上等死。

    吴当归则说刘箴言以讹传讹,才没那么夸张,只不过大家门户里的丫鬟嬷嬷,确实走路都跟猫似的,听不着半点声音。

    当时刘箴言瞥见一旁偷着乐的婢女宋姊佳,立即就恼羞成怒了,大骂吴当归鹅什么鹅,你家的鹅能说话啊?

    少年最后抓上来七八条黑草鱼,竹篓被它们撞得摇摇晃晃,脸色惨白的少年知道自己差不多极限了,春天的水冷,是往骨子里钻的那种,最主要当然还是受伤的左手经不住,少年最后一次上岸后,快步跳下青色石崖,钻入溪畔草丛里,发出一阵的声响,没过多久就拔出三四样草,不少草根带着泥土,一大把握在手心,捡了块普通石子,回到石崖后,找到石崖一处手心大小的天然小坑洼,擦干抹净后,开始轻轻捣捶草药,很快就变成一团青色的浆糊,汁水散发出春季水畔野草的独有芬芳。

    背对着少女,少年深呼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开始拆解左手棉布,额头很快渗出汗水,一下子覆盖了从头发滑落的冰冷溪水。

    血肉模糊的伤口,虽然比起包扎前的白骨可见,已经好上一些,但仍然称得上触目惊心。

    少年来时并没有想到左手会触碰溪水,所以没有准备棉布条,之前满脑子都是蛇胆石可以挣钱以及抓鱼炖汤两件事,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少年正有点懵,突然一只手掌出现在眼前,摊放着几条干燥洁净的布条,原来是青衣少女不知何时撕下了一截袖管,少年惨然一笑,顾不得跟少女客气,往手心伤口涂抹上草药后,靠近嘴边,用牙齿咬住一端,右手扯紧,围绕手背两圈后打结,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又如蝴蝶绕枝,让旁观者眼花缭乱。

    绑扎完毕后,少年缓缓抬起右臂擦拭满脸汗水,两条胳膊颤抖不止,根本不受控制。

    蹲在附近的青衣少女,朝少年伸出一根大拇指,满脸你很厉害的表情。

    少年右手指了指自己眼睛,苦笑道:“其实痛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少女转头瞥了眼少年自己编织的大箩筐和青竹鱼篓,有些疑惑。

    少年神色尴尬,“那些石头能挣钱的,而且抓鱼也很重要。”

    少女懵懵懂懂,但仍是没有开口说话,两眼有些放空,扭头怔怔望着波光粼粼的溪水。

    潺潺溪水摩挲着那些露出水面的石头,哗啦啦作响。

    那一刻,星空璀璨,天地寂寥,人间好像唯有一双少年少女。

    少年的身体逐渐安静平稳下来,原先急促的呼吸,开始下意识放缓,转为悠长绵绵。

    就像从山洪暴发的小溪,变成了春秋枯水的溪水。

    这种悄然转变,少年自己根本没有在意,浑然天成,水到渠成。

    少年知道一身湿漉漉的,不能被初春的冷风吹太长时间,得赶紧回到小镇换身衣衫去。

    少年自然不会懂医书上的那些养生和病理,但是这辈子最怕生病一事的少年,对于四季节气变换和自身身体的适应,早就培养出一种敏锐直觉。所以很快穿上草鞋,在腰间系上鱼篓,背起箩筐,跟青衣少女挥挥手,笑道:“我走了,姑娘你也早些回家。”

    少年一边走下石崖,一边忍不住转头提醒道:“廊桥那边水特别深,千万小心别脚底打滑啊。回家的时候,最好靠着水田这边一侧,哪怕摔倒了,一身泥总好过掉溪里去……”

    少年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不吉利,听着不像是好话,反倒是金城小巷赵顾他娘,最擅长的那种咒人的混账话,少年很快就闭上嘴巴,不再唠叨了,加快脚步,向北跑向小镇。

    箩筐很沉。

    可是草鞋少年格外开心。

    解开那个近乎死结的心结后,少年第一次觉得自己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的。

    比如说要有钱!

    能买得起带着独特墨香的春联,彩绘门神,吃得上毛大娘家铺子的肉包子,最好再买一头牛,像隔壁吴当归那样能养一窝鸡……

    青衣少女依然还在孜孜不倦地“挖山”,神色认真严肃,每次拿起一样新糕点,都像是在对付一位生死大敌。

    她正在跟一块桃花糕较劲的时候,突然身体僵硬,意识到大事不妙后,不是逃跑,而是张大嘴巴,囫囵吞下大半块糕点,然后拍拍双手,坐在原地束手待毙。

    不知何时多出一个汉子,身材不高,但给一种敦厚结实的感觉,可也不会让人误以为是个村夫庄稼汉,因为男人的眼神实在太过刺眼,让人不敢正视。

    男人看着只剩下“山脚”的那个碎花纹包裹,满脸无可奈何,想要开口教训两句,又舍不得,默默看着自家闺女那种我犯错就认罚的倔强模样,他更是心疼得一塌糊涂,好像自家才是犯错的那个人。

    男人很想说些缓和气氛的话,比如闺女你饿了,就在剑炉茅屋那边吃便是,吃完了明天爹再给你去小镇买。

    可是话到了嘴边,生性内敛的男人又说不出口,仿佛一字千钧,死死压住了舌头,如何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女儿。

    这一刻,男人觉得自己还不如那个草鞋少年有本事,好歹女儿不用那么紧张兮兮。

    青衣少女突然抬起头,问道:“爹,当时为啥不收他当学徒?”

    闺女主动说话,让男人如释重负。

    男人虽然板着脸,但已经一屁股坐在女儿身边,解释道:“那娃儿后天性情挺好,但是根骨太差了,就算爹收下他,他也会一下子就被师兄弟们拉开距离,再努力,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差距变大,万一到时候又要多出一个柳师兄来,何必。”

    青衣少女脸色黯然,不知是听到那个“柳师兄”的缘故,还是草鞋少年的擦肩而过。

    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打算藏掖,以免她误入歧途或是坏了圣人谋划,“再者,这个少年太平凡了,在小镇上,反而显得很特殊。

    秀儿,你大概不不知道,这娃孤身一人,如今早已经成了孤魂野鬼一般的货色,不受祖荫的荫庇,与此同时,又会有种种不易察觉的怪事发生,这也是吴当归和那女子选择做他邻居的原因,要不然以吴当归的身份,会连金城路最富的街道也住不得?显然是不可能的。”

    少女认真思考了一番,“爹你是说他有点像是鱼饵?”

    男人摸了摸她的脑袋,“差不多。”

    然后他笑道:“若我们父女二人,不是天底下最不讲究外物、机缘和气数的剑修,说不得爹也会让他留在身边,看能否让你多一些好处。”

    青衣少女有些闷闷的,心情不太好。

    男人感慨道:“秀儿,爹话糙理不糙,别嫌不好听。”

    青衣少女还是病恹恹的模样,提不起精神。

    男人想了想,指向远处如黑龙横溪水之上的廊桥,“那座廊桥的建造,是大骊王朝耗费无数心血的大手笔,为只为镇住那柄不起眼的铁剑。

    试想一下,三千年后,一柄元神残破、流逝殆尽的无主之剑,在整整三千余年后,为了压制它仅剩的那点威势,一座王朝仍是需要付出那么巨大的代价,所求之事,仍然不过是让它休憩片刻……”

    少女哦了一声,耷拉着脑袋,眼睛余光一直瞥那座山脚,心不在焉地附和道:“厉害的厉害的。”

    男人哭笑不得,揉着额头。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可是孩子他娘也不是这样的女子啊,那么这闺女到底是随谁的性子?

    男人拍了拍女儿的肩头,柔声道:“爹去见个人,你自己吧,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少女猛然抬起头,抓住男人手臂,她手腕上一只赤红手镯,熠熠生辉,呈现出头尾衔接的蛟龙之姿。

    如一条鲜活的火焰小蛟缠绕于少女手腕。

    男人欣慰道:“总算还有点良心,行了,别担心,爹是去见孔先生。”

    少女松开手,立即抓起糕点,狼吞虎咽。

    男人气不打一处来,千辛万苦忍到现在,终于忍不住嘀咕道:“吃吃吃,姓刘的兔崽子欠揍不假,可是还真没有说错话,迟早有天要吃成一个肥嘟嘟的胖妞!到时候谁敢娶你当媳妇!难道爹还要抢个上门女婿不成?”

    少女停下吃东西,双手捧着糕点,泫然欲泣。

    男人落荒而逃,背对自己闺女的他不忘给自己一巴掌。

    次次都是这样,功亏一篑。

    大半夜的,少年一路跑回到刘箴言家的宅子,开锁的时候,就能听到那家伙打雷一般的鼾声。

    心真大。

    换成是他少年的话,今夜绝对睡不安稳。

    先将箩筐和鱼篓都放到搭建在院里的灶房,去到刘箴言倒腾出来给他的右边偏屋,少年赶紧换上一身衣服后,这才回到院子灶房,开始对付那些黑草鱼,开膛剖肚,洗干净后放在一只干净瓷碟里,再用另外一只碟子覆上,以免勾引来蛇鼠虫。

    少年又从箩筐里,挑出五六颗最有眼缘的蛇胆石,搬到自己睡觉的偏屋里。

    之前顺便看了眼陈姑凉放在柜子上的那把长剑,还在那儿安安静静横躺着。

    做完这一切后,少年终于能够躺在被窝里,身体渐渐温暖起来,但是少年两眼发亮。

    一方面是左手刺疼,一方面也是没有困倦睡意。

    但是真正的原因,还是少年比刘箴言,更知道那些本地人的“不讲道理”。

    少年不敢睡死过去。

    于是少年一宿没睡,始终留心院门和屋门两个地方的动静。

    到了拂晓时分,少年起床来到灶房,挑起担子,准备去古镇入门口的铁锁井那边挑两桶水回来。

    睡眼惺忪的刘箴言躲在被窝里,只露出一颗脑袋,听到轻微声响后,迷迷糊糊喊道:“少年,起这么早?你干啥去?”

    少年没好气道:“挑水!”

    刘箴言又喊道:“要是碰到宋姊佳,替我问一声好。”

    少年懒得理睬这家伙。

    正要走出小院,少年突然听到刘箴言说道:“少年,你只要肯帮忙,回头我就帮你去水坑摸石头!”

    少年灿烂一笑,“好勒!”

    刘箴言翻了个白眼,连脑袋都缩进被子,嘀咕道:“没义气的家伙,就知道这招才管用。”

    廊桥石阶上,独自坐着一位中年儒士,他枯坐到天明。

    当天开青白出现第一缕曙光,他抬头望去,轻声笑道:“千百年廊桥守候,只为等君再回首!”

    真是苦心人!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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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自那人走后,世间再无当年桃花

    (134)自那人走后,世间再无当年桃花

    对于去村子口挑几桶水,这种有力气而带有少许技术的活计,赵阳早已经轻车熟路,就算是距离不远,但是他还是能够一口气就挑回家里来。

    此时,赵阳已经挑水回到刘箴言家的院子,倒入灶房水缸里,然后跑到房门口喊道:“刘箴言,我用一下你家的柴禾油盐,要给陈姑凉炖鱼汤补补身体,可以吧?”

    美滋滋睡着回笼觉的刘箴言被惊醒后,怒吼道:“姓赵的!你烦不烦啊,老子刚梦到宋姊佳对我笑了!快赔我一个宋姊佳!”

    赵阳摇了摇头,记起一事,歉意道:“刚才还真在村口老井那边遇上宋姊佳了,不过被村头的乌婆婆打岔,忘了帮你捎句话。等会儿我去给陈姑凉送鱼汤的时候,保证帮你把话带到。”

    刘箴言一个鲤鱼打挺,迅速穿上衣服,跑到正房大堂外的门槛坐着,看着灶房里忙碌的消瘦身影,嘿嘿笑道:“等下我跟你一起送鱼汤去,对了,今天宋姊佳是不是穿那件大红色的石榴裙?还是浅绿色那条?唉,回头等我再攒两百文钱,就能买到那只百余碾龙银粉盒了,我知道她看中它很久了,就是舍不得买。

    都怪吴当归那个臭穷酸,实在小气,自己穿得挺像是金城街的阿猫阿狗的,可怜宋姊佳一年到头也没几件新衣裳,换成我是她家少爷,保准让她看中啥就买啥,比金城街的千金小姐还富贵,做那万金大小姐!”

    赵阳没理睬刘箴言的痴人做梦,他实在不理解为什么刘箴言偏偏就喜欢宋姊佳,当然不是看不起她作为吴当归婢女的出身,也不是觉得宋姊佳长得不好看,只不过总觉得她和刘箴言,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姻缘的。

    赵阳好奇问道:“你怎么也喊她宋姊佳,不喊朱露了?”

    刘箴言咧嘴笑道:“晓得原来你也不知道‘宋姊佳’三个字怎么写之后,我就无所谓了。”

    赵阳无奈道:“你跟我比有啥用,跟吴当归比啊,宋姊佳又不是我的丫鬟。”

    刘箴言嗤笑道:“那个家伙也不是样样比你好的,比如他这辈子喊过谁‘爹’‘娘’不?没有吧,这不就不如你赵阳啦?

    也难怪赵顾他娘、还有乌婆婆那些婆姨娘们嘴巴毒,吴当归那家伙,本来就算不得什么清清白白的人家,不然为啥不光明正大住在那座督造官衙署,反而要去你们金城街道过苦日子?

    这家伙竟敢还喜欢狗眼看人低,所以活该给人泼脏水,骂野种。”

    赵阳站起身走到灶房门口,“刘箴言,虽然我和吴当归根本算不上朋友,但是你这么说人家……”

    刘箴言急忙举起双手,坚决不让赵阳继续絮叨下去,狡猾道:“我不说了,行了吧?赵阳你这认死理的烂脾气,随谁呢?

    赵阳笑得合不拢嘴。

    刘箴言挥手赶人,“赶紧给你家小媳妇炖汤去。”

    赵阳翻了个白眼,“有本事你当着陈姑凉的面说?”

    刘箴言笑道:“你傻我又不傻。”

    不久之后赵阳捧出一只小陶罐,两人锁好屋门院门,一起走向金城街道。到了赵阳院门口,看到他在那儿傻乎乎敲门,刘箴言才知道原来这家伙,把家门钥匙全留给了黑衣少女,刘箴言觉得这家伙是真无药可救了。

    黑衣少女在家的时候并不戴帷帽,开门的时候露出一张清清爽爽的容颜,刘箴言心底有些害怕这个不苟言笑的少女,高大少年甚至都不知道原因理由,要说性子冷淡,隔壁宋姊佳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箴言一样有胆子死皮赖脸,若说黑衣少女悬佩刀剑的缘故,也不对,刘箴言对上金城街的膏粱子弟,哪怕几次围追堵截,像一条丧家犬逃窜,但少年内心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怵过。

    可他就是有点怕名叫陈曹的外乡小娘。

    黑衣少女坐在桌旁打开罐子后,闻着香味,微微眯起那双狭长眼眸,点头柔声道:“谢了。”

    赵阳的观察细致入微,知道这应该就是冷漠少女心情很好的意思了。

    赵阳先帮她煮了一锅粥,让她自己注意火候,然后对刘箴言说道:“你自己等着宋姊佳出门?我得去送信。”

    刘箴言正坐在门槛上,竖起耳朵聆听那边的动静,唯恐被他听出一点神仙打架的声响,心情正糟糕的高大少年不耐烦道:“你忙你的!”

    赵阳离开院子,即将跑到金城街道路口的时候,突然发现前方视线昏暗下来,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位身穿一袭雪白袍子的高大男子,他一手负后,一手搭在腹部的白玉腰带上,放眼远望。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挡住狭窄巷弄的去路了,男人微微一笑,主动侧身给赵阳让路。

    赵阳一肚子疑惑,加快步子离开金城街道,回望一眼,男人已经缓缓走入金城街道。

    先前哪怕是惊鸿一瞥,赵阳也看到一尘不染的雪白袍子上,胸前后背两处,皆绣有疏淡的金丝,隐隐约约,构成两幅图案,好像有活物游走于山雾云海之中,很是奇妙。

    赵阳不再深思,只当是苻南华那般的外乡人,又要来金城街道寻找机缘了。

    那天在和孔先生一起走过老槐树底之后,草鞋少年倒是已经不太担心,总觉得只要有孔先生在小镇,退一万步说,哪怕真出了事情,好歹也能求到一个公道。

    赵阳小跑路过杏花巷的时候,看到昨夜遇到的青衣少女,还在那边一家馄饨铺子坐着,一手一根筷子,竖立在桌面上,轻轻敲打,整张略带稚气肥嫩的圆乎乎脸庞,神采奕奕,她满眼都是那边热锅里煮着的馄饨,根本没注意到五六步外的赵阳。

    对青衣少女而言,美食当前,天塌下也要吃完再跑路!

    赵阳由衷佩服这位陌生的姑娘,也不打搅她,笑着继续跑向小镇东边。

    某些人和事,哪怕是路边的风景,可是只要看一眼,依然会让人觉得很美好。

    赵阳来到东边栅栏门的时候,那邋遢汉子站在树墩子上,踮起脚跟向东边眺望,好像在等待重要的人物。

    赵阳以前在老槐树那边听老人闲聊,说起现任督造官大人第一次进入小镇的时候,就有很大的排场阵仗,四姓十族的祖祠老辈们几乎倾巢出动,在城东门这边“接驾”,只不过大太阳底下等了几个时辰,

    最后一名官署管事火急火燎跑到东门,说督造官大人在衙署后院午睡刚醒,让众人直接去衙署会晤便是,给那帮富贵老爷们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过据说事后进了衙署大门后,没谁敢放一个屁,一个比一个笑得像人家的乖孙子。

    赵阳一直感到奇怪,虽然他刚来不久,但是那些个老人怎么说得自己亲眼见到似的,每次说起金城街、桃叶巷的小道消息,比真的还真,例如说起卢家二姨奶奶跟护院教头成了相好,给人撞破房门的时候,连二姨奶奶慌乱之下,如何收拾衣裳遮挡丰硕胸脯的一大串细节,也说得半点不差,说故事的人,简直就像是那护院教头本人。

    刘箴言每次都听得咽口水,吴当归偶尔也去,不会带着宋姊佳,笑得很比刘箴言含蓄些,但跟着众人一起偷偷起哄的时候,格外卖力,比早晚两次读圣贤书还要大声。

    赵阳蹲在树墩子旁边,耐心等着小镇看门人。

    汉子骂了句娘,跳下树墩子,瞥见草鞋少年后,也不说话,去黄泥茅屋拿了一摞信过来,六封家书,只给了五颗一文的铜钱。

    赵阳大略翻过了书信地址,也没说什么,因为有两封信是金城街的隔壁邻居,赵阳也不愿意占这便宜,当然如果汉子破天荒发善心,起先就给六文钱,赵阳也绝不把钱往外推。

    赵阳想好送信的顺序后,随口问道:“等人?”

    汉子瞥了眼东边的宽敞大道,气咻咻道:“等你大爷!”

    赵阳不想留下来当出气筒,赶紧跑路。

    汉子气笑道:“呦呵,还是个有点眼力劲儿的。”

    汉子看了眼天色,滚滚雷声早已没有,原本像是要几乎压到屋檐的低垂云层,已经渐渐散去。

    汉子一屁股坐在树墩子上,叹息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六封信,金城街那边的杨李赵吴四大姓,各有一封,还有两封在桃叶巷,其中一封很凑巧,还是先前那位和蔼老人的家书,更巧的是开门收信的人,还是老人,看到是赵阳后,老人认出了草鞋少年,就玩笑道:“孩子,真的不进来喝口水?”

    赵阳腼腆一笑,摇摇头。

    老人没有觉得意外,只是从袖子摸出一把铜钱,递给赵阳,笑呵呵解释道:“今天家里有好事,这点喜钱,见者有份,图个吉利而已,不多,就十几文钱,所以你就放心拿着吧。”

    赵阳这才接过铜钱,笑道:“谢谢魏爷爷!”

    老人点点头,突然说道:“孩子,最近啊,没事的时候,可以经常去槐树底下坐坐,见到地上有槐叶、槐枝啊什么的,就拿回家去放着,能够防蚁虫蜈蚣的,多好,还不用你花钱。”

    赵阳在台阶下,向老人鞠躬致谢。

    老人欣微笑着,“去吧去吧,一年之计在于春,少年多活动筋骨,肯定是好事。”

    少年跑着离开青石板街面的桃叶巷。

    老人久久站在家门口,看着两边的桃树,一名身材婀娜的妙龄丫鬟来到老人身旁,小声道:“老祖宗,看什么呢?外边天冷,可别冻着。”

    丫鬟服侍老人有些年数了,知道老祖宗是菩萨心肠,少女对老人是有敬无惧,就笑脸嫣然,俏皮问道:“老祖宗,该不是想起少年时遇见的姑娘了吧?那位姑娘当时就站在桃树下?”

    白发苍苍的老人笑道:“桃芽,你跟那送信少年一样,亦是‘有心人’啊。”

    丫鬟得了表扬,娇憨笑着。

    老人突然笑道:“这两天有个远房亲戚要登门拜访,到时候桃芽你就跟随家里那几个孩子,一起离开小镇。”

    丫鬟愣了愣,眼睛一下子红了,哭腔道:“老祖宗,我不想离开这里。”

    一向极好说话的老人挥挥手,“我再看一会儿巷子风景,你先回去,桃芽,听话,否则我会生气的。”

    丫鬟只得怯生生离去,一步三回头。

    桃叶巷的桃叶郁郁葱葱,却尚无桃花。

    老人轻轻呼出一口浊气,跨过门槛,走下台阶,走向最近的一棵桃树,站在树底下,老人伤感道:“那年那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真的是再也见不到啦。”

    老人回望一眼自己宅子,呢喃道:“留下城的得天独厚,本就不合大道,当初被圣人们硬生生改天换地,享受了整整三千年大气运,历代走出小镇之人,多在整个东胜神洲开枝散叶,可是老天爷何等精明,所以是时候来秋后算账、跟咱们收取报酬喽。

    你们这些孩子,不赶紧离开这里,难道跟随我们这些本就破碎不堪的老朽旧瓷,一起等死吗?要知道,死分大小,咱们小镇几千口人,这一死,是大死啊,连来生也没了。”

    “所以啊,如今趁着老天爷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能多走一人是一人。”

    老人伸出干枯手掌,扶住桃枝,“有心人有心人,希望真能天不负吧。”

    不知何时,读书少年郎赵顾的奶奶,拄着拐杖的老妪已经走近这边,“都快入土的老头子了,还这般天真,如老娘们涂抹胭脂,真是尤其面目可憎。这场灭顶之灾,是你那点好心肠就能改变丝毫的?”

    老人眼神有些恍惚,看着同样满头雪白的老妪,莫名其妙说了一句,“你来了啊。”

    老妪先是一愣,然后立即恼羞成怒,一拐杖就打过去,“老不羞的贼胚子,一大把年纪了,还敢嘴花花?!”

    拐杖雨点般落在身上,老人只得落荒而逃,不过哈哈大笑。

    老妪站在桃树下,犹然气恼不已,后悔自己不该心软,鬼使神差走这趟桃叶巷。

    最后,老妪抬起头,看着抽出嫩芽的桃叶。

    老妪一步一步走回金城街,拐杖在青石板上一次次敲响。

    一座繁华千年的安详小镇,不曾想到最后,皆是没有来生来世的可怜人。

    当真就没有一线生机吗?

    留下城,溪水渐浅,井水渐冷,老槐更老,铁锁生锈,大云低垂。

    自从那片仙土上的老仙人消失之后,这世间的桃花林也跟着渐渐消失,如今,就连着这座已经几千年的古镇桃花命脉都被影响!

    今年的光景,就连这千年古镇都开始光有桃叶而无桃花了!真是造孽!

    自那人走后,世间再无当年桃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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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平山

    (135)平山

    赵阳与刘箴言从河里摸完石头后,将那一箩筐石头背回刘箴言家院子,他按照以前的习惯,依然是拣选出最心仪眼缘的几块石头,拿到偏屋,其余依旧留在灶房那边。

    在他锁好屋门和院门后,跑向金城巷,到了自家院子,看到黑衣少女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赵阳打过招呼后就开始煎药。

    而此时,隔壁院子不断传来劈砍声,这很奇怪,吴当归虽说过着外人眼中没爹没娘的日子,但这么多年一直衣食无缺,甚至手头始终很宽裕,不敢说比四姓宅子里的少爷过得好,比起十族嫡系子弟确实不差,文房四宝,案头雅玩,书房清供,许多赵阳没见过也没听过的奢侈物件,隔三岔五,一样样往吴当归屋子里搬。

    其实,吴当归那边从来没有真正的脏累活和体力活,吴当归他嫌弃腌菜太臭,不许婢女宋姊佳去做,砍柴太累,吴当归每年都是直接买来一捆捆的烧火柴禾,一袋袋上等木炭。

    赵阳给黑衣少女端去药汤的时候,隔壁院子竟然还在断断续续劈柴,赵阳在陈姑凉喝药的时候,忍不住走到院墙旁,踮脚望去,发现宋姊佳正拎着把菜刀,在砍杀“一个人”,是木头制成的胚子,赵阳来到小镇已经多年,见过的好东西不少,砍过的树木更是不计其数,所以一眼就看出大致深浅,那木头色泽如玉,肯定是很老的物件,而且木偶身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红点黑点,木偶已经被宋姊佳连砍带剁,给劈成了好多截。

    少女突然转头,发现了赵阳,满脸汗水和污渍的她抬起手臂,抹了把脸,牵强笑道:“你回来了啊,我先前想跟你借一把柴刀来着,可是你家那位客人,不愿意给我开门。”

    赵阳愣了一下,“我这就给你拿柴刀去,一开始的别太用力,柴刀不比菜刀,容易打滑,别伤到自己。”

    少女坐在小板凳上,精疲力竭,挥手道:“知道啦,快点去拿呀。”

    赵阳取回柴刀,少女已经站在院墙那边,笑问道:“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赵阳摇头道:“不知道。”

    宋姊佳也不给出答案,转身继续坐在小板凳上,使劲劈砍。

    她那些生疏凝滞的动作,以及种种吃力不讨好的错误姿势,看得赵阳很着急,只不过人家既然没要求帮忙,赵阳就不自作多情了,转头一看,发现陈姑凉已经不在院子,赵阳记起一事,快步走向屋子,将一样东西放在桌上,放到黑衣少女的对面。

    那是块蛇胆石,刚好能一手握在手心,如同一块冻结凝固的蜂蜜,纹理细腻,颜色极正。

    陈曹有些奇怪。

    赵阳笑道:“陈姑凉,送你的。”

    刀不离身的黑衣少女突然问道:“你最喜欢这块?”

    赵阳有些难为情,“这块……大概排第四吧,最好的三块,我已经藏起来了。”

    她这才收下那块石头,双指捻住,举过头顶,光线透过窗户进入屋子,映照在石头之上。

    她仰起头,眯起眼眸,仔细观察石头的微妙纹路。

    她看着石头。

    少年看着她。

    深夜里,留下城金城路小巷,一个少年偷偷潜入金城巷,如野猫夜行,无声无息,悄悄来到赵顾家的院子,他找到那口就摆在院子角落里的大水缸,蹲下后,发现原本堆砌得整整齐齐的蛇胆石,已经被人翻拣得七零八落,好像此人比赵阳还要更早知晓石头的价值。

    赵顾是小镇唯一一个喜欢收集蛇胆石的怪胎,而且不管在小溪里找到多少,每次只拿一块回家,孩子只挑选最顺眼的那块石头,日积月累,才攒下五六十块石头,被他用来遮挡水缸底部的空隙。

    赵阳挪开许多色泽已经干涸的蛇胆石后,看到水缸底部并无挖掘痕迹,这才松了口气。

    他开始用右手一点一点刨土,最后当他碰到黄油纸的时候,心头一震,放缓速度。

    最后他取出由黄油纸包裹而成的物件,看样子,像是一本书。

    将这东西藏入怀中后,赵阳重新将土填回去,再仔细看过了那些蛇胆石,剩下来的石头,都“死”了,比起赵阳这两次从小溪里新捡起的石头,无论是颜色、纹理还是重量,都截然不同,眼前这些石子,就像死气沉沉的老人,而赵阳捞起的那些,就像初生的婴儿,朝气勃勃。

    赵阳想了想,打算从自家宅子那个方向离开金城巷。

    他走到吴当归家院门口的时候,听到吱呀一声,屋门打开,赵阳只得装模作样去敲自家门,喊道:“陈姑凉,睡了吗,我回来拿点东西。”

    屋内很快灯光亮起,黑衣少女给赵阳打开院门。

    隔壁那边,婢女宋姊佳慢悠悠走出屋子,到了院子后,看到赵阳那边的影影绰绰,怀里捧着一本大部头泛黄书籍,她摇头晃脑,嘴里啧啧啧,像是恰巧抓到了一对狗男女。

    她独自一人走在金城巷里,蹦蹦跳跳。

    她那金黄色的重瞳,在夜幕小巷里,显得格外冰冷和神圣。

    让纤细婀娜的少女,如同一条游走在狭窄石缝里的蛟龙,好像只要走出了小巷,就要走江化龙。

    陈曹虽然让赵阳进了院子,甚至进了屋子,但是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坐在桌旁,一条胳膊贴靠在刀鞘上,手指轻轻敲击刀柄。

    赵阳在确定宋姊佳走入小巷后,这才尴尬解释道:“我是去赵顾家拿东西,结果她就刚好就要出门,我只好来这里躲一躲,陈姑凉你千万别多想。”

    她问道:“什么东西?”

    赵阳犹豫了一下,掏出那黄油纸包,“我现在也不知道。”

    她转过身,道:“你先自己打开看看,再决定要不要让我知道。”

    赵阳点点头,坐在她桌对面,打开一层层黄油纸,不断有泥屑滚落在桌面,最后的的确确露出一本古书。

    古书封面唯有山个字,赵阳只认识其中一个字,山。

    他将古书放在桌面上,调转方向,推向黑衣少女,好奇问道:“陈姑凉,这个字读什么?”

    少女重新转过身,低头瞥了眼,说道:“平。”

    少年又指了指最后那个字,少女一阵头大:“谱”

    那古老的书籍封面上唯一的几个字,

    书名平山谱。

    未完待续...................................................

    敬请期待...................................................

(136)这念啥?

    (136)这念啥?

    平山谱?

    黑衣少女皱了皱眉头,伸手就要去拿那本泛黄古书。

    不曾想赵阳向后挪了挪。

    黑衣少女在这一刻,身体僵硬,怒火中烧,好像从无如此被人羞辱过。

    堂堂陈曹,爹娘皆是十二楼之上的大剑仙不说,她自己自诞生起,便被誉为最顶尖的剑仙胚子,哪怕离家出走这么多年,也只是与人比剑或是斗法输过,从来没有人会如此侮辱她的人格,一本破书,还需要她陈曹以下作手段去翻阅、偷窥、占有?

    陈曹握紧刀柄,眯起那双尤为瞩目的狭长双眉。

    细眼朱唇。

    大概就是形容这位姑娘了。

    其实细看之下,陈曹容颜极美,只是浑身通透的英毅之气,全然压过了脂粉气。

    但是草鞋少年下一句话,拥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让少女差点憋出内伤来。

    “陈姑凉,这书是从赵顾家拿来的,虽然我觉得这不算偷,但以后还是要还给赵顾的。不过我们是朋友了,所以不管这本书上写了什么,希望陈姑凉看过之后,自己知道就好。”

    少女深呼吸一口气,一拍桌子瞪眼道:“看什么看,自己看去,我不稀罕!”

    赵阳下一句话,更是让少女感到哭笑不得,“陈姑凉,我不认识字啊,你教教我呗?”

    黑衣少女心头一转,嗤笑道:“就不怕我占了你大便宜?你想啊,赵顾明摆着是承受大量祖荫的家伙,就连天然剑胚的刘箴言也比不上,小镇千年以来,也没几个人能够媲美,那么他小心翼翼珍藏起来的传家宝,能差到哪里去?你就不怕我见财起意?独占了这份价值连城的秘籍?”

    一盏微微灯火摇曳的油灯,昏黄光线下,草鞋少年微微笑着,也不解释什么。

    少女冷哼一声,挪了挪位置,示意草鞋少年坐到自己身边,结果对面赵阳半天没抬屁股,少女气笑道:“我陈曹一只手能打一百个你……”

    说到这里的时候,少女自顾自笑起来,“难不成你是怕我占你便宜?”

    赵阳坐在少女身边,有些忐忑,也有紧张。

    少女陈曹还沉浸在先前那句话的语境里,越陷越深,自言自语道:“一只手打一百个赵阳,嗯,这个说法,适用范围很广啊,见到谁谁谁,切磋之后,如果败于我手,就撂下一句,‘你才三千个赵阳的实力,也敢与我一战’,感觉不错唉,遇见一条洪荒凶兽、大泽恶蛟,就告诉自己‘这条孽畜相当于三万个赵阳,快跑’,哈哈,可以可以……”

    赵阳只觉得莫名其妙,肩并肩坐着的黑衣少女,突然就傻呵呵笑起来。

    少女笑得家徒四壁的贫穷少年,让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有钱人。

    而少年和少女,此时此刻更不会意识到,“一只手打一百个赵阳”这句玩笑话,在将来漫长岁月里展现出来的重量和力气。

    尤其是当草鞋少年不再是少年之时。

    越往后越是如此。

    陈曹终于回过神,咳嗽一声,坐直腰杆,拿过古书,快速翻了几页,然后她合上书,一根手指在封面上点了两下,转头对赵阳淡然道:“这是一部拳谱,拳法名平山,如果按照江湖人的规矩,你可以称之为《平山谱》。”

    赵阳满脸期待,“然后呢?”

    黑衣少女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尽量让自己郑重其事地翻开一页,那根嫩如青葱的纤细手指,指向扉页序文,一边向下滑动,一边念道:“家乡有小虫名为蚍蜉,终其一生,异于别处同类,皆在搬运山石入水。”

    “我的拳法,分生死,不分胜负,重神意,不重招式,将此拳六式练至炉火纯青之时,杀力巨大,动辄伤人肺腑至深……”

    “虽然《平山谱》一直不曾跻身当世拳谱之清流高品,但我始终坚信,遍观天下武学,必有此拳一席之地。希望有缘人,将其发扬光大……”

    陈曹熬着性子,把序文一句句读给赵阳听。

    薄薄一本册子,整部拳谱的拳法才六势,序文篇幅倒是不小。

    陈曹读完序文之后,把拳谱推到赵阳身边,拍了拍赵阳的肩膀,敷衍道:“好好收着啊,别遭贼了。”

    赵阳点了点头,小心翼翼伸出双手扶住那部古老拳谱。

    把陈曹给看得一直想笑,这么本书搁在桌面上,还能自己长脚跑了啊,还是你赵阳怕它会摔跤?

    赵阳右手在衣襟上狠狠搓了搓,这才翻开书页,序文一字字看过去,之后图文并茂,反正草鞋少年看得云里雾里。

    陈曹侧身而坐,手肘抵在桌面上,望着少年的侧脸,调侃道:“是不是觉得自己发大财了?以后砍柴要用金斧头、吃饭要用金饭碗?”

    少年没有抬头,仔细琢磨那些图画和天书一般的文字内容,直言不讳道:“其实方才我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这本拳谱不会太好,不过没关系,对我来说,它已经足够好了。”

    陈曹挑了一下眉头,也开门见山道:“我见识过、或者听说过的东西,确实是很好的东西,但是在这之外,我只分得出好东西坏东西,可好东西有多好,坏东西有多坏,就很难说了?”

    赵阳抬起头,“那这本平山谱,是属于‘好,又不算太好’的行列喽?”

    陈曹没好气道:“我是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部破拳谱到底有多糟糕!”

    草鞋少年眨眨眼,嘴角有些笑意。

    显然早就心里有数,只是跟少女打趣罢了。

    陈曹伸手推刀出鞘寸余,威胁道:“想被砍是不是?”

    赵阳低头看了眼她腰佩腰间的绿鞘长刀,由衷赞赏道:“很好看。”

    陈曹坦然受之,“我陈曹亲自拣选的刀剑,当然不孬!”

    赵阳看着她,有些羡慕和佩服她的那种自信,哪怕她与自己同龄,还身处于人生地不熟的异乡,但是无论如何,无论何种处境,她都像是一轮朝阳,冉冉升起,势不可挡。这一点,从陆道长跟她打交道时候的小心谨慎,心思敏锐的赵阳就感受得到。

    赵阳情不自禁地说道:“如果阳光可以换铜钱多好!”

    陈曹不明就里,讶异道:“赵阳,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

    赵阳连忙转移话题,翻到第一幅拳谱,“陈姑凉,能不能帮我读一遍这幅图画的文字?”

    陈曹想了想,没有拒绝,只是问道:“知道为什么我第一眼,就知判定这部拳谱不如何吗?”

    赵阳摇头道:“我也很奇怪。”

    少女笑了笑,干脆在长凳上面向少年,盘腿而坐,指了指那部摊开的拳谱,耐心解释道:“武人的武学秘籍和修行之人的炼气之法,一般都有三种记载方式,第一种就是这部平山谱,用普通材质的纸张书页,能够保存多少年,看运气,兵灾**不说,经过漫长岁月的潮湿、蚁害等等,也会逐渐损毁消失,对吧?”

    赵阳恍然,点了点头。

    少女继续道:“所以,在这种以实物承载文字的方式当中,就出现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注重材质的珍稀程度,即承载文字的东西,与文字内容的价值能够相匹配,这就像你不会用榆木打造的盒子,去盛放一枚镇国玉玺。”

    赵阳若有所思。

    陈曹略作犹豫,仍是对少年打开天窗说亮话,“接下来一种是不立文字,讲究言传身教。这些多是宗门帮派的压箱底本事,往往秘不示人,或者有传男不传女等繁缛规矩,甚至许多所谓的嫡传弟子、入室弟子,也也未必能够尽得真传,真传真传,便在于此。”

    陈曹叹了口气,“至于最后一种,是只可意会了,不可言传,连说也说不得,说也无法说。打个比方,这趟进来小镇的两股势力,紫霞山的紫霞仙,她的紫霞山,有‘观云海’一事,云海滔滔,云雾霞光尤为特殊,蕴藉灵气,被你们东胜神洲炼气士誉为‘天上尤物’,有些能够自行幻化成历代祖师爷,若有机缘者,就能与之会晤交流,而正阳山之巅的浓郁剑气,据说阴差阳错,因缘际会,也会出现正阳各峰老祖的剑灵,演化剑道,至于能否看到,只看福分大小,不看身份贵贱,不看修为高低。”

    陈曹最后说道:“当然了,三种方式也无绝对高低划分,第一种方式,若是将文字刻在玉碟之上,或是七十二福地之一的竹海福地,专门出产一种玄之又玄的洗字竹,就要另当别论了,除此之外,还有不计其数的古怪物品,你只要走得够远,就总能遇到惊喜。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以后,最好还是要出去走走,不说奢望离开东胜神洲,离开这座天下,好歹争取走到大骊王朝的版图边境上。”

    赵阳嗯嗯嗯着,明显心思都牵挂在那部拳谱上,他指向一个字,“陈姑凉,这个念啥?”

    少女气不打一处来,“滚!”

    这真的念滚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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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赵十二

    (137)赵十二

    赵阳一脸怀疑,他是真的不认识这本古书上那陈旧弯弯曲曲的字体啊!

    陈曹怒目相视,指着那串文字,“真念‘滚’!此拳悟自于大骊观雨,拳势滚走之势,拳罡如泼墨大雨,跌落人间后,滚走于大骊皇宫之龙壁,倾泻直下!”

    赵阳凝神望着那几幅一气呵成的拳势图,摆兵布阵一般,挤在一页之内,所以每个挥拳小人的图画不大,加上炭笔画工并没有如何精细,也亏得是赵阳眼力好,在昏暗灯光下依然看得纤毫不差,少年听到陈姑凉那些听不太懂的话语后,呢喃道:“听上去这一式拳法很威猛啊。”

    陈曹微微凑过脑袋,看着那几幅画谱,点头道:“你知不知道?有一招从天而降的拳法,在江湖上传了几千年,都没有失传,跟这一招拳谱有几分神似啊。”

    赵阳转头好奇问道:“怎么说?”

    昏黄灯火中,少女长眉微弯,如春风压弯了一束桃枝。

    她忍住笑意道:“江湖上有套老少咸宜的拳法,叫王八拳,一顿瞎抡,保管能够乱拳打死老师傅。”

    少年无奈道:“哪有你这么说的。”

    赵阳在脑海中想象了一番,这可不就是赵顾的拿手好戏和成名绝学吗?

    记忆当中,赵顾他娘亲在很多年前,好像也过一场不那么美好的争执,是在杏花巷的一间脂粉铺子门口,那时候赵顾还刚刚会走路,

    赵顾他爹,因为是外乡人的缘故,又常年不着家,早已被金城巷的街坊邻居忘记,那时候妇人们开始忧心,忧心自家男人在经过赵氏寡妇家门口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仅仅是竹竿上晾晒着的妇人衣物,就轻而易举将男人的魂魄勾走了。

    后来有一次,乌婆婆便召集五六位妇人,联袂去堵赵氏的院门,赵氏在那一战当中,吃了不少亏,但是乌婆婆她们也没占到多大便宜,两败俱伤,只不过越到后边,赵氏终究是势单力薄,双拳难敌四手,就连衣衫也被扯碎,她衣衫本就单薄,一时间难免春光乍泄,更让那些自惭形秽的妇人们失心疯,抓挠撕咬,无所不用其极,看得巷子周围男人们一个个咽口水。

    好在当时赵阳恰巧回到小镇,这么多年一直得到赵氏照拂,就上去帮赵顾他娘挡下许多阴险招式,从头到尾,草鞋少年没敢还手,赵阳不是怕惹麻烦,而是怕自己一拳就打死人。

    那个时候的少年,才十二三岁,就走过了很多小镇老人几辈子的路。

    那会儿,少年和妇人坐在院门口,赵顾始终被关在门内,大概是她不希望孩子看到他娘亲的狼狈模样。

    少年转头望去,给妇人指了指嘴角位置。

    妇人随意撇了撇嘴,然后伸出大拇指,重重擦掉嘴角的血迹。

    孩子在院子里哭得撕心裂肺,一声声喊着娘亲。

    妇人先是对草鞋少年笑了笑,然后哗啦一下,眼泪就滚出眼眶。

    第二天,草鞋少年身边,就多了一个不情不愿的拖油瓶。

    陈曹的问话打断了赵阳的幽幽思绪,“你想什么呢?”

    赵阳问道:“你说赵顾和他娘离开小镇后,随了截江真君去了那座书简湖,真能过上好日子吗?”

    陈曹反问道:“你觉得他们母子在金城巷过得不好?”

    赵阳想了想,“赵顾那小子没啥良心,年纪又小,肯定没觉得日子难熬,不过赵顾他娘……应该不会觉得小镇是个好地方,尤其是金城巷和杏花巷的女人,她一个都不喜欢。

    而且我觉得赵顾他娘吧,好像天生就不该在小镇这边,她总觉得很不甘心,如果按照姚老头的话来说,就是心不定,男人心不定,叫志在远方,娘们心不定,就要红杏出墙,我觉得这话说得不太对……”

    陈曹猛然直起腰,一拍桌子,“扯什么犊子呢,还要不要学拳谱的?!”

    赵阳吓了一跳,“陈姑凉你继续说。”

    陈曹没好气道:“与你说修行,并无意义,因为你注定无法修行。所以我只能跟你说武学,说武道。”

    赵阳刚想说什么,少女已经自顾自往下说去,“天下武学分九境,当然有人也说其实九境之上,还有第十境,就像各大王朝都会豢养一群棋待诏……”

    说到这里,少女心情又好了许多,笑眯眯问道:“赵阳,知道什么叫棋待诏吗?”

    赵阳当然老老实实摇头。

    少女脸上光彩流溢,“围棋的高手,九段品秩最高,就等于官场的一品大员吧,但是有一些百年一遇的天才,会被誉为‘十段国手’,然后这些人就会有各种花哨的独有头衔,你们大骊王朝的棋待诏啊,特别丢人,

    据说你们的九段,只等于隋朝的七段实力,整个大骊,也就一个绰号‘胖虎’的家伙,被隋朝棋坛真正视为敌手。哦,对了,你知道啥叫围棋吗?”

    赵阳点头道:“知道,规矩也懂些,就是自己不会下。吴当归和宋姊佳家里就有棋盘和棋子。”

    少女满是失落,“这样啊。”

    少女绕了半天,少年仍是不晓得“九境”到底是个啥。

    少女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点不靠谱,咳嗽一声,郑重其事道:“我娘说过,武道九境,一步一台阶,但是哪怕等你登顶第九境,最后的景象,就像身处一座山,抬头望向远处的另外一座山,却只看到了半山腰。”

    赵阳若有所思,“我懂了。”

    因为少年亲眼见识过这幅画面。

    少女也不在意少年是否真懂,说道:“武道九境,分炼体、炼气和炼神,各有三层境界,步步登顶,一步差不得,更错不得,走得越坚实越好,走得快慢与否,反而没有那么重要,这与修行是不太一样的。”

    “炼体三境界,第一层泥胚境,听意思就知道,跟你宅子所在的这条金城巷,粗糙不堪。

    不过修至巅峰圆满,自身如一尊泥菩萨,虽是泥塑,却也有几分不俗气象,气沉丹田,不动如山,算是在武道一途真正入门了。

    总之,这一层的精髓在于一个‘散’字,以及一个‘沉’字。习武之人的天赋高低,悟性的好坏,领路的师父,一下子就能看出来。”

    “第二层木胎境,寓意你的体魄开始由粗渐细,大成之时,肌肤纹理精密有序,如通体篆刻符,就像……对,就像这块从溪里摸出来的蛇胆石,跟一般的鹅卵石,内里其实已经截然不同。

    这一层境界的深意,为‘开山’,拓宽经脉,把一条狭窄如羊肠小道的经脉,变成能够容纳马车通行的阳关大道。

    习武之人的根骨好坏,会在这个境界当中高下立判。”

    说这些话的时候,黑衣少女高高举起那颗少年赠送的石子。

    她凝视着灯火照映下的漂亮石头,轻声道:“炼体最后一境界,名为‘水银镜’,血液浓稠如水银,重量却更加轻盈,气血凝聚合一。

    突破门槛,需要渡过一劫,叫‘泥菩萨过江’。能否成功走过最后一个门槛,鲤鱼跳龙门,就得看习武之人的运气了。”

    赵阳听得懵懵懂懂,痴痴望着那盏油灯,灯火摇曳,心神随之摇曳。

    少女打了个哈欠,趴在桌子上,懒洋洋道:“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炼体三境界,已经将八成入品武人挡下来,再难更进一步,要知道穷学文富学武这个道理,除了我家乡,其余天下皆然,按照你的家底,以及你的悟性,我估摸着这辈子能够到达第二层境界,就该烧高香了。”

    赵阳问道:“那这本拳谱怎么练?”

    少女挑了一下眉头,“明天再说,我有些困。”

    赵阳嗯了一声,“那我拿箩筐去捡石头了,明天再来找陈姑凉。”

    少女说道:“如果你放心的话,拳谱留下来,我再看看有没有纰漏,会不会是陷阱之类的。”

    赵阳笑道:“好的,可是陈姑凉记得小心些,这本平山谱,我以后还要原原本本还给赵顾的。”

    少女转头皱眉道:“你要说几遍才放心?!”

    少年笑着去角落背起箩筐,离开屋子的时候不忘提醒道:“陈姑凉别忘了锁院门。”

    少女趴在桌子上,没有转头,摆摆手,有气无力道:“知道啦知道啦,你怎么比我爹还话多啊。”

    少年身轻如燕,身影没入小巷。

    等到赵阳约莫着已经离开金城巷,少女立即直起身,以视若仇寇的眼神,狠狠盯着那部平山谱,

    然后整个人瞬间垮下来,再次趴在桌上,愁眉苦脸,自言自语道:“这玩意儿怎么教啊,我生下来就是世间第一等的剑仙之体,哪里需要走这些山脚的路程。

    我连三百六十五座窍穴的名字也记不全,气息如何自然流转,我打从娘胎起就会了啊……”

    少女双手挠头,悲愤欲绝。

    突然有一个嗓音在门外怯生生响起,“陈姑凉?”

    陈曹身体僵硬地缓缓转身,看到一张极其欠揍的黝黑脸庞。

    她板起脸,不说话。

    少年咽了咽口水,歉意道:“我是怕你忘了锁门,就来提醒一声,再就是如果陈姑凉晚上肚子会饿的话,我可以先去刘箴言家做些宵夜,给陈姑凉拿过来,之后再去小溪那边。”

    少女大手一挥。

    少年立即跑路。

    一路上,赵阳脑海中都是拳谱第一式的图画。

    拳走人动,脚不离地,如趟烂泥,势如大雪及膝,缓缓而行。

    少年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当他试图去按照图谱去练习拳架后,他不由自主转变了每次呼吸的快慢长短。

    少年甚至异想天开,在溪水当中练拳,岂不是更好?

    留下城另一处,孔明身前放着两枚印章,由最上等蛇胆石雕刻而成,皆不大,且都尚未篆刻印文。

    白天,那位气质温润如玉的年轻读书人,造访学塾,之后两人私下对话,远道而来的儒家君子问了他一个问题,“先生可想继承某人遗愿,继续为万世开太平?”

    孔明当时回答道:“容我考虑考虑。”

    这显然不是一个如何令人满意的答复,不过那位享誉半洲的年轻君子,没有咄咄逼人,与慕名已久的孔先生,聊了聊小镇的风土人情和小镇之外的风云变幻,然后就告辞离去。

    从头到尾,年轻君子都没有询问那块玉牌如何处置。

    但是孔明心知肚明,东胜神洲儒教书院的这位君子可以忍,道教宗门的那对金童玉女,佛教大小禅寺的护经师、那位蜚声海外的苦行僧,以及兵家的代表人物,这三方势力都不太可能会顾忌山崖书院的颜面了,尤其不会听从他孔明的意愿,肯定会毫不犹豫取回各自势力的压胜之物。

    不过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孔明正襟危坐,手握刻刀,破天荒有些为难,不知如何刻写印章的篆文,“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对这个孩子来说,好像太大了一些,不妥当,也不吉利。安心在平,立身在正,是不是太虚了一些?可如果是三枚随手凿就的急就章,好像又显得太没有诚意了?”

    孔明转头望向窗外的夜空,夜幕当中,星星点点,如一颗颗夜明珠悬挂于一张黑幕之上。

    孔明怔怔失神,良久才回过神,一手拿起印章,开始下刀。

    最终刻出“静心得意”四个古朴篆文,尤其以为首之“静”字,最为神意饱满,包罗万象。

    孔明轻轻放下手中印章,底款这面朝上。

    孔明如释重负。

    这位两鬓霜白的儒士心意微动,便随手挥袖,只见桌面上很快“风生水起”,山川起伏,依次展开。

    最后孔明凝神望去,看到小镇陋巷的破落祖宅当中,少年和少女并肩而坐,聊着武道九境的概况。

    武道九境之上,有第十境。

    孔明早就读书破万卷,对于庙堂江湖更不陌生,自然晓得武道之事。

    孔明那张近乎古板的脸庞,浮现出一些笑意。

    于是这位坐镇一方天地的儒家圣人,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他在第二枚私章上篆刻三字。

    赵十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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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指槐骂桑

    (138)指槐骂桑

    而此时在金城路小巷子里的赵阳,他想着以后若是白天摸石头的话,可以从刘箴言家里那边摸起,一直往上游而且,到那座廊桥为止,

    所以今夜就选了第一次下水位置的更上游,因此会远离廊桥,以及那个被土话称为青牛背的青色石崖,即赵阳初次见到青衣少女的地方,他也因此错过了与吴当归和传说中那个名为督造官的爹见面的场景。

    廊桥那边,高高挂着“风生水起”四字匾额。

    白袍玉带的男人名义上是龙窑督造官,实则是大骊第一权势藩王,在他的带领下,吴当归来到廊桥台阶底部,来之前,不但在官署沐浴更衣,还悬佩香囊,和一枚材质普通的龙形玉佩,色泽黯淡,毫不起眼。

    反倒是那块无论质地、品相还是寓意,都要更为出彩的南山玉佩,被那个男人强令摘掉,绝对不许悬佩。

    吴当归手里捧着三炷香,少年站在台阶下,不知所措。

    大骊藩王吴长生转过身,伸出一手,双指在三炷香顶部轻轻一搓捻,香便被点燃。

    男人随意道:“跪下后,面朝匾额,磕三个响头,把香火往地面上一插,就完事了。”

    吴当归虽然满肚狐疑,仍是按照这位从天而降的“叔叔”所说,捧香下跪三磕头。

    虽然男人说得云淡风轻,可是在少年跪下后,他脸色凝重,极为复杂,看着少年磕头的那处地面,流露出隐藏极深的憎恶。

    将三炷香插在地面,起身后,吴当归问道:“在这里上香,没有关系?”

    男人笑道:“也就是走个仪式而已,不用太上心,就从现在开始,先学会逢场作戏吧,要不然以后你可能会忙得焦头烂额。”

    男人收起笑意,“只不过也别忘了,这座廊桥是你的……龙兴之地。”

    吴当归嘴唇乌青,不知是倒春寒给冻伤的,少年故作轻松道:“这四个字,不好随便乱用吧?”

    男人一手拍打肚子,一手扶住腰间那根白玉带,哈哈笑道:“到了京城自然如此,在这里便无妨了,既无庙堂家犬,也无江湖野狗,不会有人逮着本王一顿乱咬。”

    吴当归好奇问道:“你也怕被人非议?”

    男人反问道:“本王在大骊王朝,已经打遍山上山下无敌手,如果再没有一点怕的东西,岂不是比那个坐龙椅的人,还舒坦?小子,你觉得这像话吗?”

    吴当归略作思量,犹豫之后,仍是下定决心开口问道:“你是在韬光养晦?还是养寇自重?”

    男人哑然失笑,伸手指了指锋芒毕露的少年,摇头道:“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你也真敢说,太不知轻重利害了,以后到了京城也好,还是去山上某座仙家府邸,暂避风头,本王劝你一句,别如此言行无忌,否则肯定会倒大霉的。”

    吴当归点头道:“我记住了。”

    男人指向金字匾额,“风生水起,风生水起,本王问你,水起,怎么个起法?”

    吴当归干脆利落道:“不知。”

    男人嘀咕了一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什么狗屁话,读书人就是花花肠子,放个屁也要来个九曲十八弯。”

    不过面对少年,这个男人要稍稍文雅,“如果本王没有记错,你们小镇三千年来,不管发多大的洪水,这条小溪的最高水位,从来没有高过锈剑条的剑尖。”

    吴当归疑惑道:“家住金城街铁锁井那边的老人,确实经常在槐树底下,跟我们念叨这个说法。这其中,当真有玄机?”

    男人伸手指向极远处,是小溪离开群山之出口处,笑道:“山林之间,蛇有蛇道,屋舍之内,鼠有鼠路。至于这江河溪涧之中,则是蛟有蛟道。”

    男人缩回手指,耐心解释道:“大骊王朝众多别处,其实也有许多桥下挂剑的习俗,只不过那些铜钱剑、桃木剑或是符剑,往往挡得住一次山蛟林蟒的入江,再也挡不住第二次了,甚至许多悬挂法剑之人的道行浅薄,一次走江的威力,也经受不住,反而惹恼了洪水当中的蛟龙之属,故而洪水一过,本来可以不用倒塌的桥也塌了,剑更是没了踪迹。唯独这一处的这一把剑……”

    男人话说了一半,就沉默下去。

    吴当归一直忍着没有追问。

    男人叹了口气,道:“唯独这把剑,从悬挂在桥下的第一天起,就不是针对什么蛟龙走江的,而是被圣人用来镇压那口锁龙井的出口,所谓出口,也就是桥底下的那口深潭,防止龙气流溢涣散过快,以免将这一方小天地给强行撑破。”

    吴当归一针见血问道:“天底下最后那条真龙,到底有没有死?”

    吴长生笑道:“三千年前那场屠龙之战,死了不计其数的炼气士,就连三教圣人和百家宗师,也多有陨落,你小子是当他们所有人都是脑子有坑,还是圣人一大把岁数都活到狗身上了?故意留着最后一条真龙,当做一般的花鸟鱼虫来豢养啊?”

    吴当归反驳道:“说不定是无法彻底杀死那条真龙呢?只能用上缓兵之计和蚕食之法。我虽然不知数千年之前的圣人初衷和谋划,但是我猜得出那条真龙绝对不简单!”

    男人摇头之后,也点了点头,“你说对了一半,真龙是已死无疑了,至于它的真实身份和象征意义,‘不简单’三个字,可绝对承载不起。”

    吴当归欲言又止。

    “总之,大骊所有谋划,付出无数心血,只是为了‘生风起水’,为了将来的南下大业。”

    男人率先走上台阶,缓缓道:“你要是问本王,三千年圣人们为何要屠龙,本王不好回答你。可你要是问为何把你丢在这里,你又为何是大骊嫡出的尊贵皇子,本王倒是可以一五一十告诉你真相。”

    吴当归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少年不问,男人自然也就不自作多情,当他走到台阶最高一层后,转身面向小镇,“以后气量大一些,跟刘箴言之流做意气之争,甚至还起了杀心,你也不嫌掉价?”

    吴当归坐在台阶顶部,与男人一起望向北方,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我们大骊在东胜神洲的最北端?”

    男人点头道:“嗯,被视为北方蛮夷近千年了。如今不过是拳头够硬,才赢得一点尊重。”

    吴当归依然低着头,只是眼神炙热。

    这个名叫吴长生的男人,平淡道:“到了京城,要小心一个绰号‘胖虎’的人。”

    吴当归一头雾水。

    吴长生笑道:“他如今便是我们的大骊国师,更是你那位同胞弟弟的授业恩师。我大骊能够在近五十年当中,由开国七十郡、八百城,变成如今的一百四十郡、一千五百城,疆土扩张如此之大,此人有一半功劳。”

    吴当归猛然抬头望去。

    男人笑了,“小子,你猜得没错。”

    男人也坐在台阶上,双手撑在膝盖上,举目远眺。

    另一位为大骊开疆拓土的功勋,显而易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吴当归这一刻,浑身颤抖,头皮发麻。

    两两无言,长久之后,吴当归突然说道:“叔叔,我虽然对刘箴言有杀心,之前甚至考虑过跟山南的徐南山做交易,让他找办法去杀掉刘箴言。

    但是,我心里从来没有觉得一个刘箴言,有资格跟我平起平坐,哪怕他拥有一份历史悠久的家族传承。我杀他,只是觉得杀了他,我也不用付出多大的代价,仅此而已。”

    吴长生有了一些兴致,“如此说来,你另有心结?”

    少年摸了摸脖子,沉默不语。

    三更半夜,万籁寂静。

    小镇竟然还有人走在街道上,她身影纤细,衣衫单薄,当她走过金城街铁锁井的时候,有些咬牙切齿,她经过牌坊楼的时候,还狠狠踹了一脚石柱,最后她来到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按照老人的说话,这棵树不知道活了多久,而且无论什么时候掉落枯枝,从不会砸到人,极有灵性。

    大摇大摆来到树底下的少女,她当然对这些说法,相当不屑一顾。

    她打开那部从自家公子那里借来的古书,开始“按图索骥”。

    她一个一个报名字过去,像是沙场秋点兵的大将。

    等到她有些口干舌燥的时候,她停下点名,一手拿着那本被吴当归称为“墙外书”的地方县志,一手指向槐树,仰头骂道:“给脸不要脸是不是?!”

    悄然无声,并无答复。

    少女立即跺脚,破口大骂,“四姓十族,先从四姓开始,杨李赵宋,你们四大姓,识趣识相一点,赶紧的,每个姓氏最少掉三张槐叶下来,少一张槐叶,我宋姊佳这辈子就跟你们没完!

    出去之后,一个一个收拾过去,管你们是少年青壮,还是妇孺老幼,反正都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忘恩负义还有理了?!”

    少女骂得气喘吁吁,一手扶住腰肢,犹然骂骂咧咧,“姓吴的,大骊王朝能跟你们姓,最大的功臣是谁?你们心里没数?跟我装傻是不是?信不信我一出去,就让大骊姓杨姓赵姓什么都行,就是不姓吴?!”

    “十大家族,每个姓氏两张槐叶,其余普通姓氏,最少一张,当然,谁若是有魄力押注,多多益善,回头我一定让他赚个盆满钵盈!”

    “十族里的曹家,对,就是出了个王八蛋曹曦的曹家!这兔崽子当年什么恶心事不做,穿着开裆裤的时候就一肚子坏水!你们除了两张槐叶之外,必须多给我一张,作为补充,否则我宋姊佳发誓出去之后,一定要让曹曦断子绝孙!竟然敢往井里撒尿,这种缺德鬼,是怎么当上一国真君的?!”

    “还有那个谢家,你们家族出了一个叫谢实的家伙,对不对?嗯,我跟他有点交情,当初如果不是我,他早就给洪水冲走了,所以你们不多给一张槐叶,说得过去?”

    远处,孔明安安静静望着槐树下的景象,不言不语。

    如一位只会打板子教训子女的严父,看待一个越大越骄纵的子女,有些无奈。

    只是当他看到少女不断翻书,然后那一片片离开枝头的槐叶,纷纷飘落到一页页书之间,孔明又有些欣慰。

    千言万语,孔明最后只是呢喃道:“离家以后,要好好的。”

    少女似乎有所感应,蓦然回首。

    并无人影。

    少女怅然若失,晃了晃脑袋,不再深思,回头继续指槐骂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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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拜托少年

    (139)拜托少年

    而对于赵阳这种财迷,自从做到那蛇胆石头值钱以后便拼了命一般去小溪寻找!

    此时,赵阳再刨到一些品质较好的石头后,便背起箩筐上岸,往青牛山那边走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少年觉得小溪水位好像下降了一些。

    当他临近青色石崖,突然停下脚步,因为他清晰看到不少人站在那边,每人容颜几乎纤毫毕现,之所以如此,并非星光璀璨的缘故,

    而是那座青牛山上,站着一头雪白麋鹿,通体晶莹,焕发出丝丝缕缕的白色光线,如同小溪里随水摇晃的水草。

    白鹿低下头颅,一个身穿大红棉袄的小女孩,则使劲踮起脚跟,伸手抚摸它的鹿角。

    之外是两个身穿道袍的年轻男女,不知道是不是白鹿光线映照的关系,男女两人的肌肤胜雪,晶莹剔透,打个比方,若说小镇百姓是泥胚子捏的土人,

    那么这两个外乡道人就是烧造而成的精美瓷器,真真正正有着天壤之别。

    男女的道袍样式,跟摆算命摊子的叶道长有些像,又有很多细节不同,道冠是最不一样的,叶道长是莲花冠,这两人头顶的道冠,则形若鱼尾。

    草鞋少年怔怔望去,只觉得站在白鹿旁的男女,宛如神仙挂像里走出的人物,仿佛下一刻就会飘然飞升而去,摘星拿月唾手可得。

    另外两人稍稍站远一些,一人赵阳认识,正是铸剑师金师傅的女儿,青衣少女这次没有携带装满食物的包裹,

    一手托着块小绣帕,只放着几块玲珑可爱的糕点,少女低着头,很犹豫的模样,不知道从哪一样吃食下手。

    她身边之人,约莫三十来岁,背负长剑,腰悬一枚怪异佩饰。

    在赵阳看到他们的同时,几乎所有人也察觉到草鞋少年的突兀出现,年轻道姑有些讶异,便弯下腰揉了揉红棉袄小女孩的脑袋,一边指向赵阳这个方向,一边窃窃私语,

    小女孩竖起耳朵听那位神仙姐姐的问话,使劲睁大眼眸,定睛望去,依稀认出赵阳的模样后,就开始竹筒倒豆子,应该是在给白鹿的主人,那位神仙姐姐解释赵阳的身份来历。

    这一刻,赵阳也认出那个小女孩了,最早见面,是他在曾经就在金城巷遇到过一个扎羊角辫儿的小女孩,年纪很小,却跑得飞快,

    手里拿着一只纸鸢,两条瘦竹竿似的纤细小腿,跑得却跟风一样,让赵阳尤为记忆深刻。

    后来又断断续续见到过几次,有次小女孩趴在铁锁井井口,往里头偷偷丢过石子,

    被赵阳无意间撞见她的顽劣举动,小女孩吓得赶紧就跑,跑出去十数步才记得糖葫芦落在井口上,

    实在熬不过嘴馋,就又跑回铁锁井,这一去一回,太过仓促,结果啪唧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上,站起身后一把抓过糖葫芦,

    然后猛然停下脚步,张开嘴巴,伸手拔下那颗摇摇欲坠的牙齿,放入兜里,她不哭不闹,二话不说继续跑路。

    那一幕看得赵阳满头冷汗。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荒草丛生的那片神像破败之地,是去年秋天的一个黄昏,

    赵阳离开龙窑回到小镇,四处闲逛,结果看到忙着捉蟋蟀的她,在草丛里四处打滚、蹦跳、飞扑,她看到赵阳后,

    显然也认出了赵阳,又是一阵清风远遁而去。

    后来赵阳听赵顾说,这个整天脏兮兮的小姐姐,虽然看上去是个无人管束的野丫头,但其实是福禄街李家的人,而且不是仆人丫鬟那种。

    只不过不知道为啥,她就是喜欢一个人瞎逛荡,家里人也不管,赵顾最后说到她的时候,满满的骄傲和鄙视,

    说她别看跑得快,人可笨了,有次他们两人凑巧一起在溪水里抓鱼,那个笨蛋忙了一下午,才抓到一只螃蟹,一条石板鱼也没逮着,

    而且她之所以能抓住那只大螃蟹,还是因为螃蟹的蟹钳,狠狠夹住了她的手指。

    赵顾当时在赵阳屋里说这个,笑得在小木板床上捂住肚子打滚,说她是真傻,

    竟然还故意扬起手,跟他炫耀,好像抓到一只螃蟹有多了不起似的,关键是当时她明显已经被蟹钳夹得快哭了。

    面容英俊的年轻道人瞥了眼白鹿,对年纪轻轻的女冠道姑笑道:“贺师姐,让你小心些,不要太宠溺它,不过是不到一旬的时间,再者障眼法而已,也不妨碍它的自由,你偏偏不听。

    这下给凡夫俗子撞了个正着,如何是好?”

    有倾城之姿的道姑在听完小女孩的介绍后,微笑道:“顺其自然吧。”

    年轻道人皱了皱眉头,再次举目望去,一眼之后,又仔细端详片刻,实在看不出那背着箩筐的草鞋少年有什么不俗气象,

    他们所在宗门,看相望气和寻龙点穴的本事,虽算不得冠绝一洲,但也算是颇为擅长,

    这位道士既然能够代替宗门来此取回压胜之物,还要负责把那件镇山之宝,安然无恙地带回去,未来还要呈交给上宗,

    他当然绝非池中之物,所以当他没有看出少年有太多奇异之后,便没了将其招徕进入山门的心思,年轻道人精于看相一事,不觉得自己会看错人。

    两人所在师门,是东胜神洲的道家三宗之一,而且是一洲道统之首宗,尊贵无比。

    他这次和贺师姐两人联袂出山,作为报酬,每人都有一个为宗门招收真传弟子的宝贵名额,这名弟子同时会被他们各自收为徒弟。

    所以他可不想随意挥霍,必须慎重对待。

    宗门上下皆知,贺师姐重修心一事,所以一句轻描淡写的顺其自然,极有可能就是动了收徒的念头。

    他和贺小凉,被誉为东胜神洲的金童玉女,一洲道家的天之骄女,便是人间君王,遇到他们,也要以礼相待,并且礼仪之重,完全不输大国真君。

    因为他们是一洲之内,最有望跻身上五境的修行天才。

    当年轻道姑牵起小女孩的手,一起走下青牛山,通灵的白鹿尾随其后,不仅仅是同门师弟的年轻道人感到匪夷所思,那位腰佩虎符、背负长剑的兵家巨子,也流露出惊讶之色。

    当他看到年轻道姑缓缓走来,赵阳有些头大,少年现在实在是不愿和这些来自外乡的神仙打交道。

    因为赵阳知道,他们简单的爱憎喜怒,就会决定自己的生死荣辱。

    而且赵阳知道自己的运气一向不算太好,所以就更怕招惹他们了。

    只不过赵阳也不至于因此落荒而逃,相反,他还象征性向前走了一段路程,如此一来,落在旁人眼中,还算得体。

    白鹿微微加快步伐,小跑而至,绕着草鞋少年走了一圈,最后低下头颅,主动蹭了蹭贫寒少年。

    白鹿回到主人身边,她动作轻柔地摸了摸它的背脊,下一刻它便变成了一匹马的身姿。

    指鹿为马。

    年轻道姑望向赵阳,微微叹息,笑着说了一句话,然后低头望向身穿红棉袄的小女孩。

    小女孩便将其解释成小镇方言,怯生生道:“贺姐姐说了,‘你是惜福之人,可惜你我缘浅,做不成道友。’”

    少年哑口无言,因为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不失礼。

    背着箩筐,穿着草鞋,卷着裤管,少年的模样,显得格外滑稽可笑。

    道姑笑问道:“你也知道了这些石子的妙用?赵阳,你不用担心,我只是随口一问。”

    小女孩照搬解释,语速飞快,声音清脆。

    赵阳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有位道长提醒过我,可以常来小溪捡石头抓鱼什么的。”

    哪怕赵阳对这位年轻女冠心生好感,可是小心起见,连叶道长的姓氏也没有透露。

    而且真正泄露天机之人,点破蛇胆石价值不菲的人,是陈曹才对。

    道姑微笑道:“你也认识我们那位陆小师叔?”

    赵阳愣了。

    道姑会心一笑,粗略解释道:“陆小师叔,严格说来,并非与我们同宗,只不过叶道长多年之前造访我们宗门,与我们一位师叔平辈相交,待了好些年,我们这些晚辈与他相熟,自然也就习惯了以‘小师叔’相称。”

    赵阳咧嘴一笑,彻底没了戒心。

    草鞋少年对那个叶道长,心怀感恩,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想起一事,弯腰屈膝放下箩筐,拿起其中一块之前一见倾心的石子,大如鸡蛋,绿莹莹的,清亮似冰,迥异于其它蛇胆石,递给气质幽兰的年轻道姑,问道:“道长,以后见到叶道长的话,能不能帮我把这块石头送给他?”

    她听完小女孩的解释后,略作思量,接过石头,缓缓说道:“来此之前,我刚好遇到离开的小师叔,他要去南涧国参加一座道统宗门的重要典礼,下次何时见面,还真不好说,但是只要见到陆小师叔,我一定帮你转送给他。”

    赵阳听着小女孩的言语,笑容灿烂,向这位观感极好的年轻道姑弯腰致谢。

    对于陌生人的好坏,少年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

    赵阳又拿出一颗蛇胆石,再次递给她。

    这位在东胜神洲年轻一辈当中,被誉为“机缘第一”的道家女冠,也不拒绝,笑眯眯收下了,不忘感谢。

    红棉袄小女孩双手拧着衣角,小声说道:“我也想要一块。”

    赵阳笑着转身,去箩筐里挑石头给小女孩。

    小女孩跑到他身边,小心翼翼说道:“我想要一块大些的,行不行?”

    赵阳笑道:“只要你搬得动,就送你块最大的。不过这里到小镇,再到家里,可不近。而且我觉得箩筐里这些大的,不如小的好。”

    她想了想,双手趴在箩筐边沿上,“好吧,那我要挑块小的,好看的。”

    赵阳便给她挑了块藕粉色的小石头,水润可爱,小女孩握在手心,很满意。

    她突然歪着脑袋,咧咧嘴,指了指自己牙齿后,然后对赵阳嘿嘿一笑,满脸得意。

    估摸着她是在显摆自己牙齿又长齐了。

    赵阳开心道:“下次我们一起去抓蟋蟀。”

    小女孩眼睛一亮,但是很快黯然,笑容牵强地点了点头。

    赵阳背起箩筐,跟年轻道姑告辞离去,朝小女孩挥了挥手,独自小跑返回小镇。

    年轻道人带着小女孩还有白鹿返回青牛山,年轻道人从草鞋少年的背影收回视线,盖棺定论道:“缘浅便是福薄,自然不当大用。”

    东胜神洲的道家门派,多如牛毛,每三十年都会选出一对“金童玉女”,他和师姐贺小凉便是这一届的天生道侣,

    只不过让人惊讶的事情出现了,金童的资质不比以往逊色,但是那位玉女的机缘之好,简直是好到令人发指,出生之时,便有祥瑞之一的白鹿,

    主动走出山野大泽,来到她身边认主,之后涉足修行大道,好像从无坎坷,一路顺风顺水,甚至有人扬言她只有等到跻身上五境之后,才会遇到第一个瓶颈。

    对于师弟对那草鞋少年的轻视,她不置可否,一笑置之。

    在此时,一个矮小少年从廊桥底下的深潭附近,一直来到青牛山底下的水坑,手里只拿着一块蛇胆石,竟然如先前白鹿一般,在夜色当中大放光彩。

    木讷少年手持石头,站在一块露出水面的石头上,如同顶天立地的仙人,手持一轮袖珍圆月。

    年轻道人豢养的青红两尾大鱼,不入水中,只在溪水之上,缓缓游走。

    如果赵阳看到这个少年,就会知道他正是杏花巷吴婆婆的那个孙子。

    少年自幼痴呆,很小就被爹娘嫌弃,吴婆婆就自己带着孙子,少年很不合群,经常一个人爬到屋顶上去看着云彩。

    从小到大,跟随吴婆婆姓马的少年,被人欺负到最后,觉得踩他一脚都嫌脏鞋子,这个可怜孩子,好像只对金城巷的婢女稚圭笑过。

    所以吴婆婆才会格外记恨那个婢女,认为她就是个不要脸的狐媚子,肯定是她主动勾引自己的宝贝孙子。

    年轻女冠走到那名背负长剑的男人身边,问道:“关于马苦玄,当真没有回旋余地?”

    男人语气冷漠道:“你们那个小师叔,如果真是想要收这孩子做开山弟子,怎么不自己来?

    他的名号再响亮又如何?又没跟我打过,凭什么要让给他?他要是不服气,就来真武山找我,赢了,就让他带走这个孩子。”

    年轻道人微笑道:“无非是让我们小师叔多跑一趟,何苦来哉?”

    绵里藏针。

    负剑挂符的男人眯起眼,“哦?”

    年轻女冠有些气闷,看了一眼同门师弟,年轻道人哈哈一笑,便不与那人针锋相对,自顾自抬头道:“今天月色真好。”

    她有些无奈。

    只要涉及到自己宗门的那位小师叔,莫说是她和师弟,恐怕一洲之内的所有年轻道士,皆是与有荣焉。

    廊桥那边,台阶下,站着一名赤脚僧人,他脸庞方正,有坚韧刚毅之神色。

    这位苦行僧没有抬头望向那块金字匾额,而是看着之前宋集薪插香的地面,双手合十,低头悲悯道:“阿弥陀佛。”

    矮小少年上岸,来到青牛山,看了看两位飘飘欲仙的年轻道人,又看了看不苟言笑的背剑男人,最后他死死盯着要挂虎符的后者,咬牙切齿道:“我不要学什么长生大道,你能不能教我杀人?!”

    男人傲然笑道:“我兵家剑修,自古便是天下杀力第一!”

    年轻道人还以颜色,笑道:“哦?”

    年轻女冠摇了摇头,知道大局已定,便觉得辜负了小师叔的托付,心怀愧疚。

    一时间溪畔的青牛山上,剑拔弩张,气氛凝重。

    李家的红棉袄小女孩,赶紧躲在神仙姐姐身后。

    青衣少女刚吃完最后一块糕点,心情正糟糕得很,没好气道:“你们有本事找我爹打去!”

    跟少女以及她爹大有渊源的男人,不再板着脸,笑道:“怎么打?”

    年轻道人打趣道:“金秀,这就有些欺负人了啊。你爹可是接替孔先生的下一位圣人,就像是此方天地的主人。”

    青衣少女撇撇嘴,不说话。

    僧人缓缓走来,登上青牛山。

    年轻女冠说道:“你们佛门的雷音塔,我们道家的天师印,加上兵家的一座小剑冢,当然还有儒家的山岳玉牌。

    四件最早四位圣人留下的压胜之物,不说他们儒家自己内部如何勾心斗角,只说我们三方,这次各自取回,虽然名正言顺,但是如果真的跟孔先生一声招呼也不打,是不是不太合适?”

    僧人一言不发。

    年轻道人忧心道:“是有点不近人情,但是上头的旨意难违,师姐你还是不要画蛇添足了。”

    那位兵家之人讥笑道:“我不是来跟谁套近乎的。”

    小镇那边,赵阳回到刘箴言家所在的巷弄,结果看到孔先生就站在门口。

    少年快步跑去,不等他发问,孔明就交给他两方私印,微笑道:“赵阳,不是白送给你的,是我有事相求,以后如果山崖书院有难,希望你力所能及地帮上一帮。

    当然,你也不用刻意打听书院的消息。”

    少年只说了一个字,“好!”

    孔明点了点头,语重心长道:“切记之前跟你说过的‘君子不救’,那是我的肺腑之言,并非在试探人心。”

    少年咧嘴笑了笑,“先生,这个不敢保证。”

    孔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正要离去。

    他原本想说,以后若是山崖书院真有大困局,赵阳你心生悔意,也无需愧疚,只当是没看见没听说便是,不用刻意为之。

    但是孔明不知为何,内心深处,偏偏心存一丝侥幸,连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思来想去,这位山崖书院的山主,只得出一个答案。竟然是只因为眼前少年,姓赵名阳。他好像跟谁都不太一样。

    你托付他一事,千难万难,哪怕明知道少年到最后,拼尽全力也做不到,可是你却能实实在在笃定一件事,他只要答应了,就一定会去做,十分气力做不到,也愿意咬牙使出十二分力气。

    这就是一件让人感到心安的事情。

    这本是孔明苦求多年而不得的事情,这位主动要求贬谪至此的读书人,原先只觉得天地处处是异乡。

    在孔明正要转身的时候,还背着箩筐的少年,连忙极为吃力地作揖行礼。

    巷弄之中,儒家圣人一板一眼地还了少年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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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挖坑

    (140)挖坑

    小镇外金师傅打铁铸剑铺子很是热闹,

    刘箴言在铸剑铺子这边,虽然还没有正式成为金师傅的徒弟,但是谁都看得出来,金师傅对这个高大少年很器重,

    否则也不会手把手亲自教他如何锻打剑条,那一排铸剑室,如今并不是谁都可以进入的。

    正午歇息的时候,有一个烧瓷窑工出身的年轻人跑到刘箴言跟前,说有人找他,挤眉弄眼,十分玩味,说是一个比福禄街那些夫人还好看的美妇人,来找刘箴言。

    刘箴言嬉皮笑脸跟着他走去,心情其实一下子沉重起来。

    果不其然,在一座水井旁边,站着一位身材修长的妇人,四周许多挖井搬土的青壮汉子,干活特别起劲。

    如赵阳的邻居吴当归所鄙夷的那样,刘箴言确实就是个土鳖,但是女子好看与否,跟读没读过书,识不识字,实在是没有任何关系。

    也许高大少年不知道,笼统含糊的好看一说,其中其实有一种叫妩媚,尤其是端庄且内媚,尤为动人心魄。

    媚这个字,若是解字,本就是画眉之女的意思。

    眼前这位不知姓名、根脚的夫人,眉毛细巧如娥虫之须,额头像蝉,广而方正,光洁丰满。

    今天她只身一人来此,没有兴师问罪的架势,也不像是要仗势凌人,刘箴言稍稍松了口气。

    只不过这位雍容华贵的夫人,脸蛋再好看,刘箴言不否认,如果是以往,说不定在街边遇上,还会吹几声口哨,可是这不意味着刘箴言就会动心,高大少年心仪的女子,以前是那个金城小巷的婢女,如今是,以后也是。

    刘箴言带着美丽妇人走向小溪,语气坚定道:“夫人,你如果是想要说服我,卖给你们那件传家宝,我劝夫人不要开这个口了。”

    妇人嫣然笑道:“先别急着拒绝,容我跟你说清楚利害关系,你再来做决定。”

    高大少年脸色不变,故作轻松,其实一颗心瞬间沉入谷底。

    在远处,少女蹲坐在一间铸剑室门槛上,端着一碗饭,白米饭堆积出山尖尖的模样,高耸出大白碗的边沿,她正在狼吞虎咽,吃掉“山头“后,如愿以偿看到被她隐藏其中的红烧肉,

    整个人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偷偷背转身,背对着坐在门槛另一端细嚼慢咽的男人,问道:“爹,不管一管那外乡婆姨?”

    男人瓮声瓮气道:“不管。”

    青衣少女忧心道:“他可是你以后在这里的开山大弟子,就不怕走岔路?”

    男人淡然道:“那就是那小子没福气。”

    少女疑惑道:“爹,不会感到可惜啊?”

    比如她,看到铺子里那些好吃又精致的糕点,兜里没钱也就罢了,有钱,买了,结果不小心掉地上,真是活该被天打五雷轰。

    男人答非所问,“红烧肉好吃不?”

    少女下意识开心点头,“好吃好吃!”

    少女猛然绷紧身体,爹下过“旨意”,她每天只能吃一份荤菜,所以她假装像是只盛了一碗白米饭,将红烧肉藏在其中。为的就是晚上能够光明正大吃上一份荤菜。

    少女尴尬转头,高高抬起白碗,理直气壮道:“只有一块呦,我又没有坏规矩!”

    男人呵呵一笑,问道:“那么藏在碗底的那块红烧肉,吃不着,会不会感到可惜啊?”

    少女微微张大嘴巴,整个人跟被雷劈了似的,心如死灰。

    男人还往自家闺女伤口上撒盐,“你要是不多嘴问刘箴言的事情,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少女闷不吭声,小口小口吃着红烧肉,一看就知道以后肯定勤俭持家。

    男人吃完饭,望向小溪那边的妇人和少年,说道:“这小子只要一天不登中五境,爹就不会管他的死活。

    哪怕进入中五境,爹会管一两次,但也绝不会多管,事不过三吧。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少女赌气道:“为啥不管?!”

    男人没好气道:“文人收学生,武人收徒弟,都不是江湖帮派招徕小喽,不是想着以后跟人起了争执,仗着人多势众来跟人吵架或是打架。

    归根结底,在我眼中,师生也好,师徒也罢,就是同道中人。何况如今刘箴言还不是我的徒弟。”

    少女没说话。

    男人感叹道:“傻闺女,只说这偏居一隅的大骊王朝,知道有多少人吗?两千多万户!

    这么多天下人,这么多烦心事,你管得过来吗?爹会在接下来的六十年里,从孔明手里接管小镇,你也别成天乱逛,安心在剑炉这边铸剑练剑,要不然惹了麻烦,爹是管还是不管?”

    不等男人把话说完,少女就冒出一句话,“不用你管。”

    她这句话,把男人憋得差点内伤,威力之大,不比某位剑仙的压箱底手笔更弱。

    男人真想使劲敲着这个傻闺女的榆木脑袋,你的事情,爹能不管?

    男人有些哀愁啊。

    少女一脸“震惊”道:“咦,碗底怎么多出一块红烧肉来,唉,我今天的份额用完啦,还是给你吃吧?爹?”

    男人不用转头看,都能感受到傻丫头的蹩脚演技,无奈道:“算了,你吃吧,爹就当你今天只吃了一块红烧肉。记得下午打铁,别再偷懒了。”

    这次少女的感激,丝毫不作伪,“爹,你真好!”

    男人气笑道:“是红烧肉好吧。”

    少女低下头,扒了一口米饭,轻声道:“爹也好。”

    男人绷着脸,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意,想了想,觉得还是生个闺女好啊。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嗓音,“爹,晚上还能再吃一块不?两块和三块,差不太多,对不对?爹你不说话,我就当答应了哦?”

    少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掉了。

    最后那句话,则是少女已经跑出去老远,她才说的。

    男人揉了揉脸颊,自言自语道:“我家秀秀以食为天。”

    赵阳穿街走巷送完信后,买了一份早点,送去给金城小巷的陈姑凉,然后开始熟门熟路地煎药。

    金城路小巷刘家老宅里养伤的陈曹,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墨绿色长袍,干净利落,她本就长得英气勃发,这一身衣饰,加上腰佩长刀,比起金城小巷隔壁的桃叶巷那边的富家子弟,更有贵气。

    陈曹犹豫了一下,对眼前的二愣子赵阳说道:“就目前而言,你如果真想研习那本平山谱,在学拳势之前,你要先做三件事,站桩,走桩和睡桩,

    最后一件事,比较讲究窍穴积淀和气息流转,很难用言语描述,先不说它便是。

    反正前两件事情,无需太考虑天赋根骨,你老老实实按照拳谱上绘画出来的姿势,长久以往坚持下去,终归是有用的,哪怕无法让你在武道上登堂入室,但是强健体魄和延年益寿,不是没有可能。”

    赵阳说出自己的一个想法,“在溪水里练习走桩,是不是也行?”

    陈曹点头道:“当然。及膝练起,再及腰,最后及脖。”

    赵阳顺着她的话问道:“最后不是整个人在水里吗?”

    陈曹冷笑道:“怎么,你是想在水底练习闭气,然后练出一只千年王八万年龟啊?”

    赵阳悻悻然不说话。

    陈曹想了想,“来,我给你演示一下走桩。看仔细了!”

    陈曹让赵阳把桌子挪开,然后向前走出六步,步伐为三小三大,最后一步当她一脚重重踏下,整栋屋子的泥地,仿佛都发出了一阵沉闷震动。

    少女一气呵成。

    看似轻描淡写,其实行云流水,给草鞋少年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如一条瀑布直泻而下,天经地义,而且蕴含着巨大的力道。又如树叶在溪水里打了一个旋转,圆转如意,轻柔至极。

    所有都是对的,但是赵阳只是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看到少年一脸茫然的神色,陈曹又撤回原位,再次演示一遍。

    陈曹站定,转头问道:“看明白了吗?来试试看?”

    赵阳深呼吸一口气,尝试了一遍。

    摇摇晃晃,像个醉醺醺的酒鬼。

    赵阳站在原地,挠挠头,显然他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像话。

    陈曹黑着脸,沉声道:“再来!”

    三遍之后,赵阳已经略有好转,但是陈曹已经脸色阴沉得像要下一场暴雨。

    她无法想象,世上怎么会有赵阳这样的笨蛋,练武如此没有悟性,天资如此糟糕!

    没办法。

    陈曹是一个自幼就站在剑道极高处的人,出身,根骨,天赋,眼光,皆是如此。

    所以少女根本无法理解,在距离她有十万八千里之遥的山脚,那些人是如何一步一步登山的,更不会懂得那些人为何要走得踉踉跄跄。

    最后少女实在没辙,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要拔刀砍人,于是她灵机一动,拍了拍草鞋少年的肩膀,勉强安慰道:“赵阳,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习武也是一样的道理,练拳几万下,出不来味道,那就几十万,一百万!

    你去捡你的石头吧,笨鸟先飞,别灰心丧气,慢慢来,在小溪里一遍遍练习这个走桩。”

    赵阳一想,真是这个道理。

    以前听吴当归说过一句话,跟陈姑凉的“读书百遍”差不多意思,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不过少年觉得更有道理的,还是陈姑凉所说的几万几十万不够,那就练一百万次嘛。

    赵阳笑着跑出金城小巷,一路上默念三小三大,按照记忆去模仿陈曹的走姿。

    草鞋少年在心中,告诉自己的“真相”,是练习一百万次之后,兴许就能练拳小成了。

    所以这部《平山谱》的练拳起步,就是一百万次,在那之后,他赵阳才有资格再来谈其他。

    陈曹独自坐在门槛上,自言自语道:“为何感觉自己好像挖了一个天大的坑?那家伙会不会爬不出来啊?”

    不知道那个烂好人,二愣子会不会真的听了我的话一直练拳直到一百万拳为止?

    未完待续...........................................

(141)拳意

    (141)拳意

    留下城小镇最近,来自外乡的生面孔,越来越多,而小镇里面的客栈酒楼的生意,随之也蒸蒸日上起来。

    与此同时,金城小巷和桃叶巷那边,许多高门大户里的这一辈年轻子弟,开始悄悄地离开小镇,多是少年早发的聪慧俊彦,也有籍籍无名偏房庶子,或是忠心耿耿的家生子,世家子萧便在此列。

    至于金城小巷的孩童赵顾,被截江真君刘志茂一眼相中,算是一个例外。

    赵阳去刘箴言家拿了箩筐鱼篓,离开小镇去往小溪,在人多的时候,赵阳当然不会练习平山谱的走桩,出了小镇,四下无人,赵阳才开始默念口诀,回忆陈姑凉走桩之时的步伐、身姿和气势,每个细节都不愿错过,一遍一遍走出那六步。

    赵阳当时在金城小巷的屋子里,第一次模仿陈曹的时候,那么拙劣滑稽,比起常人还不如,其实少年少女的认知,

    出现了一个鬼使神差的误会,赵阳一直知道自己有个毛病,自己眼疾,手却慢,准确说是由于少年的眼神、眼力过于出彩,导致手脚根本跟不上,

    这就意味着换成别人来模仿陈曹的走桩,可能第一遍就有三四分相似,粗糙蹩脚,但好歹不至于像赵阳这么一两分相似,这恰恰是因为赵阳看得太明白真切,

    对于每一个环节太过苛刻,才过犹不及,手脚跟不上之后,就显得格外可笑,而且九分不像之下,暗藏着一分难能可贵的神似。

    这些陈曹并不知道,模仿她这位天剑仙胚子的走桩,哪怕是九分形似,也比不得一分神似。

    当然话要说回来,莫说只有她陈曹的一分神似,就算有七八分,陈曹也不会觉得如何惊才绝艳。

    陈曹眼中所见,视线所望,只有人迹罕至的武道远方,以及并肩而立之人、屈指可数的剑道之巅。

    赵阳坐在廊桥匾额下的台阶休息,少年大致算了一下,一天十二个时辰,哪怕每天坚持五到六个时辰,重复练习走桩,撑死了也就三百次左右,一年十万,十年才能完成一百万次的任务。草鞋少年扭头望向清澈见底的溪水,呢喃道:“让我坚持个十年,应该可以的吧?”

    虽然这段日子里,赵阳不曾流露出什么异样情绪,但是叶道长临行前的泄露天机,将紫霞山紫霞仙的阴毒手段一一道破,仍是让这位少年倍感沉重。

    还有一件事情,赵阳对叶道长和陈姑凉都不曾提及,那就是在紫霞仙对他一戳眉心和一拍心口之后,少年当时在金城小巷子里,就已经隐隐约约感受到身体的不对劲,所以他才会在自家院门口停留那么长时间,为的就是让自己下定决心,大不了破罐子破摔,也要跟紫霞仙拼命。

    毕竟那时候的赵阳,按照年轻道人叶道长的说法,就是太死气沉沉了,完全不像一个本该朝气勃勃的少年,对于生死之事,赵阳当时看得比绝大多数人都要轻。

    紫霞仙以武道手段“指点”,让草鞋少年强行开窍,使得赵阳的身体,就像一座没有院门屋门的宅子,确实可以搬进、吸纳更多物件,但是每逢风雪雨水天气,宅子便会垮得会格外厉害、迅速。所以叶道长才会断言,如无例外,没有大病大灾的话,赵阳也只能够活到三四十岁。

    之后她在赵阳心口一拍,坏了他的修行根本,心为修行之人的重镇要隘,城门塌陷后,紫霞仙等于几乎封死了这处关隘的正常运转,这不单单是断绝了赵阳的修行大道,也愈发加速了赵阳身躯腐朽的速度。

    紫霞仙这先后两手,真正可怕之处,在于门户大开之后,一方面赵阳已经无法修行长生之法,就意味着无法以术法神通去弥补门户,无法培本固元,

    另一方面,哪怕少年侥幸在武学登堂入室,的确能够依靠淬炼体魄来强身健体,但是对赵阳而言,巨大风险将会一直伴随着机遇,一着不慎,就会身陷“练外家拳容易招邪”的怪圈,就又是延年益寿不成、反而早夭的可怜下场。

    当务之急,赵阳是需要一门能够细水流长、滋养元气的武学,这门武学是不是招式凌厉、霸道绝伦,是不是让人武道境界一日千里,反而不重要。

    赵阳的希望,全部在陈曹看不上眼的那部《平山谱》当中,比如她说过,走桩之后还有站桩“剑炉”,和睡桩“千秋”。

    但是赵阳不敢胡乱练习,当时只是瞥了几眼,就忍住不去翻看,他觉得还是应该让陈姑凉鉴定之后,确认无误,再开始修习。

    只要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你悟性再差,只要够勤奋坚韧,每天终究是在进步。走在错误的方向上,你越聪明越努力,只会做越多错越多。

    这些话是刘箴言说的,当然他的重点在于最后一句,“你赵阳是第一种人,吴当归那个伶俐鬼是第二种,只有我刘箴言,是那种又聪明又走对路的真正天才。”

    当时刘箴言自吹自夸的时候,不小心被路过的刘老头听到,一直对刘箴言青眼相加、视为得意弟子的老人,不知道少年哪句话戳中了老人伤心处,刘老头破天荒勃然大怒,追着刘箴言就是一顿暴揍。反正在那之后,刘箴言再也没有说过“天才”两个字。

    赵阳重重呼出一口气,站起身,走上高高的台阶,进入廊桥走廊后,才发现远处聚集着一拨人,四五人,或站或立,好像在护卫着其中一名女子,赵阳只看到女子的侧身,只见她坐在廊桥栏杆上,双脚自然而然悬在溪水水面上,闭目养神,她的双手五指姿势古怪,手指缠绕或弯曲。

    给赵阳的感觉是她明明闭着眼睛,却又像是在用心看什么东西。

    赵阳犹豫了一下,不再继续前行,转身走下台阶,打算涉水过溪,再去找刘箴言,今天他背着两只箩筐,一大一小套放着,要将那只稍小的箩筐,还给金师傅的铁匠铺,毕竟那是刘箴言跟人借来的。

    廊桥远处,那拨人在看到一身寒酸相的草鞋少年识趣转身后,相视一笑,也没有说话,生怕打破那位“同年”女子的玄妙“水观”心境。

    此法根本,源自佛家,这一点毋庸置疑。只是后来被许多修行宗门采纳、拣选、融合和精炼,最后一条道路上分出许多小路。

    只不过东胜神洲一直被视为佛家末法之地,在数次波及半洲疆域的灭佛浩劫之后,近千年以来佛法渐衰,声势远不如三教中的儒道两家。

    “只闻真君和天师,不知护法与大德”,便是如今东胜神洲的真实状况。

    不过受惠于佛法的仙家宗门,确实不计其数。

    赵阳卷起裤管趟水而过,上了对岸,突然听到廊桥那边传来惊呼声和怒斥声,想了想,没有去掺和。

    到了金师傅的铁匠铺,仍是热火朝天的场面,赵阳没有随便乱逛,站在一口水井旁边,找人帮忙通知一声刘箴言。

    原本以为要等很久,不曾想刘箴言很快就跑来,拉着他就往溪畔走去,压低嗓音说道:“等你半天了,怎么才来!”

    赵阳纳闷道:“金师傅催你还箩筐啦?”

    高大少年白眼道:“一个破箩筐值当什么,是我跟你有重要的事情要说。你捡完石头回到我家院子后,就等那个夫人去找你,就是那个儿子穿一身大红衣服的妇人,上回咱们在金城小巷口见着的那对母子,

    她找上门后,你什么都不要说,只管把那只大箱子交给她,她会给你一袋子钱,你记得当面清点,二十五枚铜钱,可不许少了一枚!”

    赵阳震惊道:“刘箴言,你疯了?!为啥要卖家当给外人?!”

    刘箴言使劲搂住草鞋少年的脖子,瞪眼教训道:“你知道个屁,大好前程摆在老子的面前,为啥白白错过?”

    赵阳满脸怀疑,不相信这是刘箴言的本心本意。

    刘箴言叹了口气,悄声道:“那位夫人要买我家的祖传宝甲,另外那对主仆,则是要一部剑经,我爷爷临终前叮嘱过我,到了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宝甲可以卖,当然不许贱卖,

    但是那部剑经,就是死,也绝对不可以承认在我们老刘家里。

    我答应卖宝甲给那位夫人,除了谈妥价格之外,还要求她答应一个条件,她得到宝甲之后,还要说服那个一看就魁梧老人,近期不要找我的麻烦,就是一个拖字诀,等到我做了金师傅的徒弟,这些事也就都不是事了。”

    赵阳直截了当问道:“为啥你不拖着那位夫人?难不成她还能来铁匠铺找你的麻烦?再说了,她又不能破门而入,抢走你家的宝甲。”

    刘箴言松开手,蹲在溪边,随手摸了块石子丢入溪水,撇嘴道:“反正宝甲不是不能卖,现在既然有个公道价格,不也挺好,还能让事情变得更稳妥,说不定都不用陈姑凉冒险出手,所以我觉得不坏。”

    赵阳也蹲下身,火急火燎劝说道:“你咋知道她现在给的价格很公道?以后要是后悔了,咋办?”

    高大少年转头咧嘴笑道:“后悔?你好好想想,咱俩认识这么多年,我刘箴言什么时候做过后悔的事情?”

    赵阳挠挠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少年口拙,实在不知道如何说服刘箴言。

    刘箴言这辈子活得一直很自由自在,好像也从来没有难倒过他的坎,从没有解不开的心结和办不成的事。

    刘箴言站起身,踹了一脚草鞋少年背后的箩筐,“赶紧的,我拿去还给金师傅,回到等我正式拜师敬茶,你可以来长长见识。”

    赵阳缓缓起身,欲言又止,刘箴言笑骂道:“赵阳你大爷的,我卖的是你的传家宝?还是你媳妇啊?”

    赵阳递给他箩筐的时候,试探性问道:“不再想想?”

    刘箴言接过箩筐,后退数步,毫无征兆地高高跳起,来了一个花哨的回旋踢。

    沉稳落地后,刘箴言得意洋洋,笑问道:“厉害吧?怕不怕?”

    赵阳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大爷的。

    远离金家铺子后,心思重重的赵阳下水捡石头,不知心神不宁的缘故,还是溪水下降的关系,今天收获不大,一直等到赵阳临近廊桥,只捞取二十多颗蛇胆石,而且没有一块能够让人眼前一亮,一见钟情。

    赵阳摘下箩筐鱼篓,将它们放在溪边草丛里,深呼吸一口气,在溪水中转身而走,开始练习走桩。

    一趟来回后,赵阳心头一紧,他看到藏着箩筐鱼篓的地方,蹲着一个矮小少年,嘴里叼着一根绿茸茸的狗尾巴草。

    是杏花巷乌婆婆的孙子,从小就被人当做傻子,加上乌婆婆在赵阳这辈少年心中,印象实在糟糕,吝啬且刻薄,连累她的宝贝孙子被人当做出气筒,

    少年之前每次出门,给人追着欺负,每逢穿新衣新靴,不出半个时辰,板上钉钉会被同龄人或是大一些的少年,折腾得满是尘土,试想一下,一双乌婆婆刚从铺子里买来的崭新靴子,孙子穿出门后,立即被十几号人一人一脚踩踏之后,等孩子回家之后,靴子能新到哪里去?

    这个真名乌竞争早已不被人记得的傻小子,从来就很怪,被人欺负,却从不主动跟乌婆婆告状,也不会嚎啕大哭或是摇尾乞怜,始终是很平淡的脸色、冷漠的眼神。

    所以杏花巷那边的孩子,都不爱跟这个小傻子一起玩,乌竞争很早就学会自己玩自己的,最喜欢在土坡或是屋顶看天边的云彩。

    赵阳从来没有欺负过乌竞争,也从来没有怜悯过这个同龄人,更没想过两个同病相怜的家伙,尝试着抱团取暖。

    因为赵阳总觉得乌竞争这种人,非但不傻,反而骨子里跟吴当归很像,甚至犹有过之。

    他们好像是没有开口说话,但是他们似乎一直在等,好像在跟人无声说着,老天爷欠了我很多东西,迟早有一天我要全部拿回来。

    欠我一颗铜钱,吴当归可能是要老天爷乖乖还回来一两银子,乌竞争,甚至是一两金子!

    赵阳没觉得他们这样不好,只是他自己不喜欢而已。

    那个少年再不像之前的那个傻子,口齿清晰,笑问道:“你是金城小巷的赵阳吧,住在吴当归隔壁?”

    赵阳点点头,“有事吗?”

    少年笑了笑,指了指赵阳的箩筐,提醒道:“也许你没有发现,溪水下降很多了,好石头只剩下廊桥底下的深潭,和青牛背的水坑这两个地方,其它地方都不行,

    就像你这筐里的,是留不住那股气的,石质很快就会变,有些运气好的,撑死了去做一块上好磨刀石,有些可以成为读书人的砚台,最后这些东西当,然还是好东西,卖出高价肯定不难,只不过……算了,说了你也未必懂。”

    赵阳笑着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矮小少年突然说道:“你刚才在小溪里练拳?”

    赵阳依然不说话。

    乌竞争眼神熠熠,哈哈笑道:“原来你也不傻嘛,也对,跟我差不多,是一路人。”

    赵阳绕过少年,说了声我先走了,然后背起箩筐就上岸。

    少年蹲在远处,吐出嘴里嚼烂的狗尾巴草,摇头小声道:“拳架不行,纰漏也多,练再多,也练不出花头来。”

    乌竞争头也不转,“取回咱们兵家信物了?”

    背后有男人笑道:“以后记得先喊师父。”

    少年没搭理,起身后转头问道:“能不能给我看看那座小剑冢?”

    正是背剑悬虎符的兵家宗师,自称来自真武山,他曾经扬言要与金童玉女所在师门的那位小师叔一战。

    男人摇头道:“还不到火候。”

    然后他有些恼火,“你干嘛要故意坏了那女子的水观心境,你知不知道这种事情,一旦做了,就是一辈子的生死大敌!”

    少年一脸无所谓道:“大道艰辛,如果连这点磨难也经不起,也敢奢望那份高高在上的长生无忧?”

    男人气笑道:“你连门也未入,就敢大言凿凿,不怕闪了舌头?!”

    少年最后咧嘴,露出洁白森森的牙齿,笑道:“以后我在修行路上遇到这种破境机缘,会主动告知那女子一声,到时候师父你不许插手,让她尽管来坏我好事。”

    男人感慨道:“你知不知道,世间机缘分大小,福运分厚薄,根骨分高低,你若是事事以自己之理衡量众人,以后总有一天会遇到拳头更大、修为更深、境界更高之人,到时候人家心情不好,就一拳打断你的长生桥,你如何自处?”

    少年微笑道:“那我就认命!”

    男人自嘲道:“以后为师再也不跟你讲道理了,对牛弹琴。”

    少年突然问道:“那个金城小巷的家伙,怎么晓得水里石头的妙处?还开始练拳了?”

    男人突然神色严厉起来,“乌竞争!为师不管你什么性格桀骜,但是有一点你必须谨记在心,我们兵家正宗剑修!

    修一剑破万法,修一剑顺本心,修一剑求无敌,但是绝对不许滥杀无辜,不许欺辱俗人,更不许日后在剑道之上,因为嫉妒他人,就故意给同道中人下绊子!”

    少年伸了个懒腰,“师父,你想多了,金城小巷那家伙就算再厉害,只要不惹到我,就与我无关,说到底,小镇这些人成就再高,将来也无非是我的一块垫脚石而已,嫉妒?我感谢他们还来不及呢。”

    男人无奈道:“真是讲不通,我估计以后真武山,会不消停了。”

    少年好奇问道:“你在真武山排第几?”

    男人笑了笑,“不说这个,伤面子。”

    少年白眼道:“早知道晚些再拜师。”

    男人一笑置之。

    他有句话没跟自己徒弟挑明,世间天才是分很多种的,天赋亦是。

    而先前那个草鞋少年,看似平淡无奇的六步走桩,其实浑身走着拳意,这可是可遇不可求的。

    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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