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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畅泽     暮府晨钟txt下载     暮府晨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喜忧参半

    从褚贤红进门,脸上的笑就没有消失过,她不断释放出的善意和热情,很快感染了奚雨菲,渐渐地,奚雨菲也放松了警惕,虽然没有做到安之若素,却也融入到了褚贤红特意营造的环境当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奚雨菲随着腿上的疼痛感逐步减轻,心中暗暗佩服起褚贤红的专业技能:“还别说,褚贤红还真没有在招待所白干!原来只听说招待所的服务员经常给领导们按摩,今天一试,果然不假!”

    经过褚贤红连捏带敲的一阵忙活,奚雨菲感觉被压伤的地方,果然舒服很多,不知是揉捏麻木了,还是确实产生了医治效果,反正伤腿痛感越来越小,对褚贤红的手艺愈发的肃然起敬,甚至怀疑,褚贤红是不是真的受过中医诊疗培训。

    “好了,好了!弟妹,嫂子的腿不疼了,你快歇歇吧!”这是奚雨菲的心里话,她委实不愿意就此承担更多人情。

    “嫂子经常干粗活,身子骨比较硬,看看,你的手也按疼了吧!”奚雨菲用力拿开褚贤红的手,边揉边说。

    之所以说出这句话,奚雨菲并不是真心疼褚贤红,而想找机会说出来这里的目的!她今天拼着老命坐到这里,可不是为了享受褚贤红的按摩手艺,而是为了自己的男人,为了自己辛辛苦苦养育的一双儿女,为了自己曾经温馨的家,她可以为这些人、这个家贡献一切,哪怕是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辞!

    “没事儿,嫂子,多揉会儿舒服!”褚贤红说着话,把手抽了回来,又放在奚雨菲的上腿上,看架势还是不肯罢手。

    无奈,奚雨菲只得再次用力把褚贤红的手拿开,连说:“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褚贤红觉得做到这个地步,自己也算尽了地主之谊,既然奚雨菲坚持不做了,她也乐着休息。借着客人推辞的机会,她顺势把手收回来,拿起桌子上的茶杯,递给奚雨菲说:“嫂子,你先喝杯水,等会儿我再按几下。另外,只按摩几下还不行,你回家后再用热水袋敷一敷,这样好的快!”

    奚雨菲接过水杯,重新放在茶几上,接过话茬说:“嫂子干体力活多,身子骨结实,有个什么磕碰的不要紧,就是难为你这双握笔杆子的手了。”

    “嫂子,你竟说笑,呵呵.......”褚贤红说罢,自嘲的笑了几声。

    此时,古途坐在沙发上,一直在听着两个女人交谈。他插不上嘴,也懒得搅和进去,趁她们没注意自己,自己往后仰靠身,把头轻轻枕在沙发背上,闭上眼睛,心里打起了小九九,盘算着怎样才能把眼前这位不速之客打发走......

    古途这里刚刚理出个头绪,就听老婆叫道:“老古、老古,你咋睡着啦!”

    古途正在苦无良策,这句话刚好是个提醒,他顺势把头一歪,轻轻打起了呼噜。一直等到褚贤红走到他跟前,推了一把,他才慌忙坐直身体连说:“咋了、咋了......。”

    “还咋了?”褚贤红语中带着埋怨说:“你们把人给撞了,你可倒好,不管不问,睡觉睡的倒踏实!”

    奚雨菲见状急忙打了个圆场:“古书记工作太多,太累了,你看我真没眼色,耽误古书记休息了。”

    古途从话里多少听出了奚雨菲的愧疚之情,心想火候差不多了,就说:“嫂子,你说啥呢,什么耽误不耽误的!这样,你还没吃饭吧,让老褚在这儿照顾你,我给你做点饭,填填肚子。”

    “这怎么行。”说着话,奚雨菲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一探身,隔着茶几伸手抓住正欲出门的古途,“你千万别客气,我没事儿,也不饿,我来就想问问老姬的案子到底怎么样了。”情急之下,她已经顾上继续打哑谜,嘴巴一秃噜,顺口就把今天来的目的和盘托出。

    “老姬得案子?咋啦!”本就是演戏,听奚雨菲这样问,古途马上停在原地,脸上挂着一副诧异的表情,反问道。

    “自从上次求你过问老姬案子后,到现在什么消息没有。法院我打听不到信儿,老姬也音讯全无,古书记,你看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办才好!”奚雨菲说完话,眼圈一红,泪水顺着脸颊肆意的淌了下来。

    “嫂子,你这是干什么!”古途迅速站起身,边说边向老婆递了一个眼神,“嫂子,别哭,别哭!”

    褚贤红马上心领神会,赶紧从茶几上的盒子里,抽出两张餐巾纸,一张塞到奚雨菲手里,自己拿起另一张给奚雨菲擦拭眼泪,“唉!真的难为你了,呜呜......”话没说完,褚贤红也陪着抽泣了几声。

    褚贤红的眼泪还没挤出来,古途赶忙提醒老婆注意分寸:“老褚,你干啥!”

    “我看嫂子心疼!”褚贤红说完,止住抽泣,安慰道:“嫂子,你看你,说着说着又哭了,快,坐下说、坐下说,你腿刚好一点儿,别站着,时间长了又要疼。”说着话,把奚雨菲重新按坐在沙发上。

    古途见状,连忙接过话茬:“嫂子,你先别激动,老姬没事儿,你不是没有消息吗?这就是好消息,证明案子没有继续往下走,可能正在重新调查。”等奚雨菲坐下,自己也跟着重新安坐。

    屁股刚挨着沙发,古途接着说:“老姬真的没事儿,我亲自调阅了他的卷宗,又把那几个主审法官叫到我办公室,我当面要求他们暂停执行判决,并且命令他们将起诉书打回检察院,要求检察院重新调查,重新补材料,案子要等材料补齐后才能开庭,你一直打听不到消息,估计检察院的材料没补齐吧。”

    “啊?这样啊!”这个突如其来的喜讯,让奚雨菲不知所措,顿时破涕而笑,暂时忘记了身体的疼痛,满怀喜悦的又问道:“那......那接下来怎么办?再次开庭,老姬是不是就算没事了。”

    “那可......”古途刚要说“那可不一定”转念一想马上改口说道:“那可.......就是,估计老姬最终会没事的,你放心吧嫂子。”

    奚雨菲想即刻知道结果,按捺不住迫切的心情,紧接着又问:“啥时候才能没事儿?”

    “这个.......这个......”古途嘴里打着官腔,心里盘算怎样才能天衣无缝的圆谎,“这个我......还真不好说!”

    奚雨菲听出古途话里有话,继续问道:“为啥?”

    古途坐直身体,扭动几下屁股,人往沙发前面挪了挪。看样子,接下来的话很重要,他想让奚雨菲听清楚:“你看啊,我现在已经不在法院工作了,法院的新院长已经上任,人家已经组建了新的领导班子,如果现在我再去过问老姬的案子,那就有干涉法院工作的嫌疑。”

    顿了一下,古途接着说道:“再者说,国家的法律是公平、公正的,没有证据谁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我就是不当那个院长,我相信接下来的执法者,也不敢随便判决老姬有罪,即使原来判了,也不敢冒然执行,这一点,你放心!何况我走以前还给办案人员打了招呼,我自信,他们还能讲个老交情,你说呢?”古途说完,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不再言语。

    褚贤红心底怪罪丈夫口无遮拦,商量好的糊弄,结果还是把真心话有一句、每一句的透露出来,她担心丈夫的无心之言,激怒了来家兴师问罪的伤者,斜了一眼愣在沙发上的奚雨菲,大脑高速转动起来,反复琢磨着对方想法,随时准备应付突发情况。

    奚雨菲听完古途一段前公后私的两可之言,心里登时明白了几分。她知道,自己从开始起就冒估了自己的能力,想想看,一个平头老百姓,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改变已成的事实,无疑是螳臂当车,势必比登天还难!

    “也许这就是命!”奚雨菲默不作声,心里怎么想、怎么感觉自己现在的处境就像“子桑”。恍惚中,她仿佛回到了几百年前,眼前顿时呈现出一幅画面。

    画面中,子舆、子桑是好朋友。有一次连下了几十天的雨,子舆带了钱包去看子桑。

    子舆来到子桑家,推门看见子桑在独自嗟叹:“父亲啊!母亲啊!天啊!人啊!……”

    子舆吃惊的问:“你怎么了?”

    子桑哭着回答:“我病了,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是谁使我这般穷困?是父母吗?是天地吗?都不是,因为父母对我没有私心,天地对我更没有私心。那么造成我贫困的原因,必然是命吧!”

    自己就是子桑,几百年前,认了命,几百年后,她还要继续认命!不断的碰壁,使奚雨菲渐渐明白,人所无法选择的遭遇,都叫做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她告诫完自己,心里反而坦然了。她给自己打气:既然命里该有这一劫,那么就应该默默承受,不能总往绝路上想,终有一天能熬出头!

    想到这里,奚雨菲抬起头,表情平静的继续央求道:“古书记,看在我们两家做了多年邻居的份儿上,老姬的案子你不能不管,说啥也要帮把手,拉老姬一把,帮我们家渡过这个难关!”

    不等奚雨菲接着往下说,褚贤红插言道:“老古,嫂子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倒是表个态呀!”她边说,边冲丈夫不停眨眼。

    “嫂子,你放心吧,大哥的事情我一定会追到底!”古途话音未落,就听见“叮咚、叮咚......”门铃响了几声。

    这个裉节上,门铃的响声刚好给了古途一个空子,他抓住机会,顺势转移话题,冲着老婆说:“老褚,快去开门,看是不是小蒋回来了。”

    “嫂子,你坐会儿啊!”褚贤红顺口客气一句,站起身走出客厅,不一会儿她又转了回来,进门就说:“老古,不是小蒋,是......”

    话还没说完,就听褚贤红身后传来男人的笑声,“哈哈.....古书记,嫂子说你们家有客人,我不信!谁能像我一样,这么晚还......”随着说话的声音,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走进了客厅,男人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奚雨菲,声音戛然而止,张着嘴,尴尬地站在客厅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当大家都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门外响起轿车的马达声,“吱”刹车声响过,小蒋从门外跑了进来,古途反应快,盯着慌里慌张跑进房间的小蒋问:“自行车弄好了?”

    “好了,在外面车上。”司机气喘吁吁的回答道。

    “哦,我知道了,你去外面等一会儿。”古途支开司机,转头对正在仔细打量来人的奚雨菲说:“嫂子,你看今天.......。”

    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奚雨菲知道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效果,于是从沙发上站起身,告辞道:“古书记,今天我就不打扰了,那个事情.......你一定......”她瞟了一眼进来的那个男人,欲言又止。

    褚贤红立刻领会了意思,心照不宣的说:“嫂子,那个事情你放心,还信不过我们吗?”

    “对,对!嫂子不慌、不慌!再等等。”古途随声附和道。

    “那就先谢谢古书记啦,我回了。”奚雨菲站起身就要走。

    古途看见奚雨菲要走,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连忙吩咐道:“快扶嫂子上车,老褚,你跟小蒋一起把嫂子送回家,她自己走我不放心!”

    奚雨菲走出家门,心里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一来,今天虽然得到一个确切消息,但这个消息却是喜忧参半,致使自己悬着的心,依旧挂在半空,无法安然落下。二来,刚刚闯入客厅的那个男人,她总感觉有些面熟,可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究竟和来人在什么地方碰过面儿。

    从坐上车离开古途家,一路上,奚雨菲表面上跟褚贤红拉家常,其实她的心思一直没从那个冒失的男人身上离开,临下车的时候,她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猛然想起,闯入古途家的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吴主任!

第三十二章:舟欲停,而水流不止

    奚雨菲猜的没错,进来的就是信用社的吴主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吴主任名叫吴建设,是刘庄农村信用社的主任,五十岁出头儿,有点儿谢顶,眼睛不大,但很有神,就算鼻梁上那副厚厚的眼镜片儿,也挡不住从他眼里射出来的,两道精明而又奸猾的目光。

    古途看着奚雨菲几个人走出院门儿,转过身,耷拉着脸,拧着眉毛,冷目灼灼的望着吴建设说:“老吴,你吃饱了撑的,这大半夜的,来我这里瞎跑,干什么!有事情不能明天去我办公室?真的莫名其妙!”

    目下情况看,吴建设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有些冒失!再加上古途言语中透出不快,使他顿感恐慌,急忙陪着笑脸说:“书记息怒,书记息怒!今天确实是我错了,来的不是时候,对不住,对不住了......”

    说着话,吴建设蹲下身子,将手里拎着的公文包平放到茶几上,拉开公务包的拉练,小心翼翼的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纸包,放在茶几上,满脸谄媚的说:“书记,我不对!我向您赔礼道歉,向您请罪.......嘿嘿.......”说完,自嘲似的“嘿嘿”笑了几声,由于笑的时候脸上肌肉牵扯过多,露出了嘴里的两颗金牙!

    古途斜了一眼满脸堆笑的吴建设,又瞄了一眼桌上的纸包,叹口气说:“老吴,你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怎么,唉.......”说罢,转身坐回沙发上,指了指旁边的沙发,说:“算了,来都来了,今后注意!别冒冒失失的。”摆摆手,示意吴建设也坐下。

    “嗯嗯!我一定注意!”吴建设遵命行事,脸上陪着小心,后退半步,屈膝将三分之一的屁股,安放在了沙发垫前部四分之一处。整个人说是坐在了沙发上,不如说支在了沙发边上,看上去悬吊吊的,随时都有滑坐地面的危险。

    坐定后,吴建设双腿并拢,恭恭敬敬等待古途下一步指示。

    待来客坐下,古途看着茶几上的小纸包问:“这是啥?”

    听出古途不再追责,吴建设立刻离开沙发说:“没啥,就是一个小玩意儿!”说着话,他腆起一脸憨笑,慢慢凑到古途身边,边凑边向前探出身体,伸手从茶几边上拿过了纸包。

    纸包共有三层,最后一层打开后,露出一个黄色的锦盒。

    锦盒约有巴掌大小,盖子上镶嵌铜条制作的菱形图案,图案中间绣有一对头上长红毛、金黄脸、黑眼珠的南派“文狮”,两头文狮面对面站立,中间绣着一个金黄色镂空绣球,绣球边上挂满红、黄、绿三色流苏。两头“文狮”怒目圆睁,躬身塌背作势争抢中间的绣球,舍我其谁的表情即威武又不失可爱!

    锦盒的正面是一把鎏金的小锁扣,上面一半、下面一半,打开时锁扣分开,关上时上面的锁鼻正好插入下面的锁眼儿中,严丝合缝,看上去是精巧别致,制作之人必是下了一番功夫。

    古途接过锦盒,上下端详半天,喃喃说道:“这盒子......不错啊,老吴!”

    吴建设看出古途已经被锦盒吸引,怒火也熄灭了,自己马上来了精神,故作神秘的说道:“古书记,何止盒子不错,你打开看看,里面更好!”

    “呵呵,啥意思?”古途翻来覆去瞅着锦盒外观,听闻此言,拇指伸向锁扣,试着上下左右掀了掀,打不开,心里不觉纳闷,顺口说道:“老吴,你小子玩的什么机巧?”

    吴建设看出古途没找到开锁的门道,急忙伸过手来,指着锁扣上一个米粒大的突起,低声说:“书记,在这儿,你按一下试试。”

    古途将拇指尖移到突起上方,轻轻下,果然突起的小疙瘩,迅速陷入锁扣中,“啪”的一声,锦盒自己弹开一道裂缝,他轻轻掀开盖子,一对色泽圆润的翡翠手镯映入眼眶。

    古途两眼直盯着手镯,自言自语道:“老吴,你这......啥意思?”

    吴建设脸上的笑纹更多了,皱皱巴巴的老脸像张枯树皮,沟沟壑壑的,已经分不清那些是皱纹,那些是新添的笑纹儿。

    “呵呵......”吴建设呵呵笑着答道:“古书记,你升官儿了,我还一直没有给你表达过祝贺,这对玉镯是从北边淘过来的老货,送给嫂子,就当我给你贺官儿了。”

    古途不傻,他早就看出这是一对老坑种。

    盒子里面的手镯,应该取自缅甸,而且是天然a货。

    手镯玉质细腻润泽,白绿分明。底色雪白,无杂色,翠身飘着鲜亮的正阳绿,明艳动人。翠色鲜垂欲滴且分布明显,大多以团絮状出现。镯子全身均有正阳绿飘花,无绺无裂,属于翡翠中罕见的白底飘正阳绿,再加上优质苏工精心打磨,放在灯光下一照,发出一种温润柔和的白光,不愧是翠中极品。

    古途贪婪看着每一个细节,虽然心中已经爱不释手,但脸上还是一种勉为其难的表情。

    看了一会儿,古途把手镯轻轻放进盒子里,盖上盒盖儿,轻轻推到吴建设面前,无奈表示:“老吴,你这个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一者,因为咱们是老朋友,相互之间拿点土特产什么的,都无所谓,送这个就有点儿出格儿了。二者,我现在的位置,真要是收了这对玉镯,如果传出去........”顿了一下,接着说:“影响不好,你说对不对?老吴。”

    吴建设听闻此言,立马有点儿慌了神儿,面上也挂了相相,急忙正色道:“古书记,你太见外了,这个有啥?哪有那么贵重,就一石头环儿,跟土特产差不多,值不了几个钱!再者说了,你上次给我写的条幅,我还没有给你润笔呢!既然是你把我当成老朋友,那就得有来有往吧!我也不能只进不出,光占你便宜不是,一个小玩意儿,何足挂齿,你千万笑纳!”

    说到这里,吴建设又往古途身边挪了挪,声音像蚊子嗡嗡:“书记,这是你家,你看就咱俩坐在这个屋子里,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是我孝敬您的,所以,您千万别跟我客气!”

    说完话,吴建设不由分说拿起桌上的锦盒,转身走到门口酒柜前,弯腰打开酒柜下面的柜门,小心翼翼的把锦盒放了进去。

    古途眯着眼睛,佯装休息,等待吴建设把东西放进酒柜,低声说:“唉,算了!老吴,下不为例啊!咱兄弟们谁跟谁啊,千万别搞这些歪门邪道!”语气中透出了无可奈何。

    吴建设辨色听言,知道古书记已然笑纳了自己的礼物,心中暗自高兴,一步跨过茶几,跳到古途身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他刚坐定,就听古途说:“说吧,老吴,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不去办公室,还找到家里来了,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

    吴建设正在发愁如何开口,古途发问,正好给了他一个说事儿的机会,忙说:“古书记就是厉害,一眼就看出了我的那点儿小心思,不瞒你说.......”

    “算了,算了,别戴高帽子了。”古途一招手打断了他的恭维。

    吴建设收起媚笑,压低声音,正色道:“古书记,上次老黄从我这里拿走那笔350万的款子,早就逾期一年多了,现在连利息都没还上。前两天我收到县里面的通知,过了年儿,市、县两级财政要清查资产。这么一大笔贷款,到时候肯定瞒不住,恐怕会露馅儿,你看怎么办?”

    “你找他要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当时不是保证按时还嘛。”古途并不认为这个事情有多么棘手,说话的依旧轻松。

    吴建设看见古途满脸不在乎的样子,心里立马起急,声音不觉高了起来:“还?能还了还发这愁?关键他还不了。”

    “为什么?”古途呷口茶,反问道。

    “老黄说,这笔款本来就不是他用的,当时他就把这笔钱给了一个亲戚,他仅仅过了过手!亲戚笨蛋,做买卖垮掉了,为了躲债,早就跑路了,他也没办法。现在,他更没钱还这笔贷款。”吴建设看到事已至此,没必要再藏着掖着,说实话反而更轻松。

    古途听完立刻感觉怒火直冲脑门子,气急败坏的从沙发上跳起来,恼怒的说:“这个老黄,纯粹一个笨蛋,没有一件事情能办的利索,竟捅娄子!”说完,绕过茶几,自客厅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回东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吴建设虽然心里着急,但也没办法,只好也站起身,眼珠子跟随古途的脚步,来回画圈儿。

    走了几圈儿,古途渐渐恢复了理智,他停下脚步,站在茶几前,高声问道:“不对啊,他亲戚跑路了,关老黄什么事?款是他借的,本来就应该他还,他说不还就不还了?你们信用社干什么吃的!”

    “古书记,你看看这些文件。”吴建设没有正面回答,从文件包里拿出一沓文件,递给了古途。

    这是一整套信用社贷款凭证,有申请书、评估证明、贷款合同等等,所有证明文件上都签着一个陌生人的名字:司马宝文。

    古途翻了翻,随手甩到茶几上,不解的问:“老吴,这不是你们的贷款凭证吗?给我看这些,干啥?”

    吴建设赶紧从茶几上重新拿起文件,翻到最后一张说:“古书记,你看这里.......”

    古途低头看了一眼,顿时愣住了。吴建设手指的地方竟然有他的签名!

    “嗯?怎么会有我的签名,这是啥东西?”古途一把夺过文件,往前翻过三页,六个大字映入眼眶贷款担保协议。

    这份文件使古途一头雾水,嘴里喃喃自语道:“我啥时候给这个小子担保过,我都不认识他!”

    古途话音刚落,吴建设紧跟着问道:“不会吧,古书记,这是你亲笔签名,你再认认?”

    “不用认,确实我签的名字,可我真的不认识这个人!”古途斩钉截铁的否认说。

    “那就怪了,古书记你再想想......”吴建设继续提醒道。

    古途想都没想,接过话音儿说:“这还用想?我就给老黄做过担保,就你刚说的那350万。”

    吴建设赶忙解释道:“这套合同,就是老黄贷的款!担保协议是老黄亲自交到我手上的。”

    “不可能,这明明不是老黄的名字,怎么......”稍顿,古途马上想起一件事情:“当年老黄拿来担保协议时,被担保人一栏是空白的,老黄当时以字不好为名,没有当场签字,难道......”想到这里,古途感觉背后一阵凉飕飕,气愤的说:“tm的老黄,老子被他耍了!”

    “啊!难道你不知道?”吴建设听罢,跟着吓了一跳,心说:“完了,这次阴沟里翻了船!”

    古途没说话,把贷款合同重新翻了一遍。

    没错!贷款额就是85万元,贷款人就是司马宝文......再看下去,身上开始冒起了冷汗!

    看完,古途定定神,半晌没说话。

    停了一会儿,古途拿起茶杯,仰脖把杯子里的凉茶一饮而尽,冰凉的感觉穿胃而过,给怦怦直跳的心脏降了降温度。放下水杯,他问道:“老吴,你这就没意思了,我当时答应的是给老黄贷款,你怎么把这么一大笔款子带给了老黄的亲戚!”

    “你.......”吴建设听完古途埋怨,心脏像被燃爆,脖子上不住跳动的青筋,使他恨不得将古途一口吞掉。“tm的,果然不出我所料,这老小子又耍不要脸.....”他心里将古途十八辈祖宗骂了一个遍。

    “我!咋了!说的不对?”古途没理他,自顾自倒杯茶说。

    “不是......”吴建设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改口道:“不是,古书记你忘了吗?当时你签的条子,老黄当面交给我的!你看看......”说着,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发黄的纸条。

    “狗日的吴建设!这东西还留着哪!这是想抓我的小辫子啊!”古途边想边接过纸条扫了一眼。

    纸条上写着:

    吴主任,黄海华是我的老朋友,现需办理贷款事宜,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务必行个方便。古途。

    古途看罢,“刺啦”一声将纸条撕成了两半,紧接着三下两下将纸条撕了个粉碎,往垃圾桶里一丢,说道:“老吴,这些东西都翻篇了,还留它干啥!”

    吴建设见古途撕掉证据,并不着急。一直等到古途将证据丢到垃圾桶里,又拿出一张说:“古书记,你再看看是不是你的字迹。”

    古途接过一看,还是刚才的那张纸条,愣了愣问道:“这怎么又一张!”

    “没啥!我担心丢了,多印了几张,原件儿在我办公室保险柜里锁着呢!”吴建设话语中透着底气。

    “你”古途手指发抖,一时气的说不出话来。

    吴建设赶紧认错:“对不起古书记!我又做错了,没事儿,等完了这档子事儿,我一定把原件奉还!”

    古途听罢,一脸无奈的说:“算了!到时候你把它烧了就行了,哥相信你!不过......”他指指纸条,接着说:“我让你给老黄贷款,你怎么贷给他亲戚了。”

    “咱俩都上当了,唉......”吴建设叹口气,又说:“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你本意是让老黄贷款。可当年,老黄不是这么说的,他当时就是给司马宝文贷的这个款子。一开始,我还不信,直到他把担保协议拿给我,我看见你的签名才相信,这才把贷款给了这个司马宝文!”

    古途还想推脱,指着条子上的字继续辩解道:“我条子上不是写的很清楚吗?你看......这不是让你帮老黄贷款吗?”

    吴建设探过头来,瞅了一眼,说:“是啊,你只说帮老黄办贷款的事情,没说这个款子到底谁用,老黄要我给他亲戚办,我也只好办了。”

    “这.......”古途听罢,恨不得马上扇自己一个大嘴巴子,都怪自己一时疏忽,现在可好,被人推进了粪坑里,越洗越臭!

第三十三章:看到的,未必真实

    此时,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房间里异常安静,绣花针掉到地面上的响动,都能使人心里哆嗦!

    一袋烟的功夫,古途终于下定了决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知道,事已至此再狡辩下去也没用!心中暗想:“不如抓紧想个万全之策,等到这件事翻篇儿后,再把这两个老家伙......”

    古途重新坐直身体,问道:“当时......不可能就凭我的一个纸条吧,老黄就没抵押什么东西?”

    吴建设立刻回答道:“有,就一破厂房,值不了几个钱。”

    “担保人呢?”古途接着问。

    “担保人就是你和我。”吴建设继续补充。

    古途听到这个情况,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立刻追问道:“怎么会呢?我当时不是跟你说过,要多找几个人担保吗?”

    “古书记,他是周二拿着你的批条找到我,你是周六才给我打的电话,接你电话以前,我已经转出去85万了,那时候谁还给我们联保啊。”吴建设无奈的回答。

    “啊!.....”古途惊呼一声,又愣在原地。

    沉默半响,古途低声问道:“能不能先找找老黄的亲戚,看看他家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没有,他家的东西早被别的债主搬完了,再说,这可是85万啊,就是不算利息,他也还不起!”吴建设没说假话,早在三个月前,他都已经跟着老黄找遍了,毛也没找到!

    “那.....能不能.....”古途脑子高速运转,把能够想到的解决方法统统问了一个遍,可都被吴建设无情的否决掉了。最后,他不得不向吴建设讨主意:“老吴,你说怎么办?”

    吴建设想都没想,接过话茬就说:“只有先把帐顶下来,再想办法还点儿欠息。”

    “顶账?怎么顶。”古途追问。

    吴建设随口答道:“简单的说,就是让法院抓紧把上次封的那套房子,还有老黄亲戚家的厂房抓紧拍卖。拍卖时,我找找熟人,让老黄作为买家,低价买到手里。”

    古途一听,大为光火,忍不住说:“你这不是扯蛋吗?他有钱买房子,早就还帐了,还会等到今天?”

    “我知道,老黄没钱买房,我就是让他顶个帐。收拍的钱,他先从家里拿,拿不出的部分,我再想办法给他从信用社里拿点儿。等他把房子买到手上,我再找个熟人帮他把房子的价格估高点儿。这样,他把拍到手的房子,连同自己的住宅抵押给信用社,我就有理由继续把这个欠账做下去,到时候就是谁查也不会出问题。”吴建设一口气说完自己的想法,两眼盯着古途,等他拿主意。

    古途想了想,反对道:“不行!厂房没问题,可以马上卖了,毕竟是个抵押物。可是,老姬家的房子,怎么卖?那可是你们信用社的贷款!”

    “这不是好事吗?老姬家的房子卖了,信用社的贷款也还清了,你这里不就更省心?”吴建设不以为然的说。

    “嗯!也是,长痛不如短痛,早点办了,省着老奚再来烦我!”古途自言自语,可转念一想,又反问道:“你叫老黄顶账!他会干?他又不傻。”

    “不干也得干,当时他能替亲戚出面借这么多钱,一定捞了不少好处,到时候法院起诉,他也脱不了干系!”吴建设故意把“好处”两个字,加重声音说出来,像是强调,又像是提醒。

    果然,听见“好处”两个字,古途心里“咯噔”一下,心中暗想:“他妈的老滑头!你小子还说老黄捞好处,你就没得便宜?当时要不是老黄拍着胸脯说给你送了辛苦费,老子至于那样相信他?”

    着急归着急,束手无策的情况下,古途觉得吴建设的主意也不错,至少能度过眼前的难关。至于以后的事情,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于是,他沉思了一会儿说:“今后怎么办?就算老黄顶了帐,靠他那点儿家当,也不够还贷款啊!”

    “没事儿,先过了清算这一关!今后我们就想办法拖,拖成死账、呆账,往上面一报,就万事大吉了。”吴建设听出古途有点儿动心,急忙又加把火。

    “那......欠息呢?”古途担心吴建设把欠息算在自己头上,不得不问个准信儿。

    吴建设想了想,咬咬牙说:“欠息的事情你们都别管了,我想办法解决!”

    “你咋解决?毕竟利息也不少钱呢?”古途还是不放心。

    “我自己给他还上个一万、二万的,只要清算组来的时候,看见这笔账有人认头儿,暂时还有人还利息,就行了!”吴建设说话的时候,显出一张苦瓜脸,差点儿哭出声来。

    “哦!”古途扭脸望着窗外惨白的月光,喃喃地说:“行吧!就照你说的办吧,法院那边儿,我会摆平,老黄那边儿,你去摆平他!”

    眼看今天的目的即将达到,吴建设心中不免窃喜,但他脸上没有丝毫兴奋的表情,还是一副阴云密布的样子。语出无奈,继续恳求道。“古书记,老黄那里还得你去摆平,我找了他多少次,根本不和我见面儿,即使偶尔见了面儿,他也没有几句实话。您面子大,您说,他一定听!”

    吴建设的恳求倒是提醒了古途,他突然计上心来,顺着话茬说:“嗯,知道了,我再想想......”

    吴建设见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再留下来恐怕生变,趁古途继续考虑的时候,他悄悄道了一声别,起身离开了古途家。当他转身关上古家大门的时候,从古家开出的桑塔纳轿车已经走出了一半儿路程,此时正在抓紧赶路。

    车上,因为奚雨菲的伤腿还是不灵便,褚贤红很不情愿的陪着她,蜷缩在后排座椅上。

    送伤员期间,褚贤红总想找个话题活跃一下车厢里的气氛,以防场面太尴尬让司机看笑话,但每次好不容易开个话头儿,都被奚雨菲微闭的双眼和“嗯、啊.....”的搪塞声回绝了。

    试了几次,连褚贤红自己也感觉有些无聊,就闭上了嘴。

    车厢里异常安静,只剩下从脚底传来“嗡、嗡......”的胎噪声,以及车窗外“呼、呼.......”的风声,充斥在整个车厢里,形成了混响,巨大的噪音不断撞击着褚贤红耳膜。

    以往,褚贤红很讨厌这种“车内合奏”,感觉听得时间长了,脑仁儿疼!

    可是,现在她却很享受这种噪音,仿佛在耳边演奏的小夜曲,不断安抚她的大脑,舒缓她的情绪,在轿车小幅颠簸下,褚贤红晃晃悠悠进入了浅睡状态。

    奚雨菲偷眼瞄一下坐在身边的女人,对方紧紧闭上的眼睛,微微张开的嘴巴,上下晃动的脑袋,无疑告诉自己主家睡着了。

    为了不打扰梦中人,奚雨菲屏住气息,伸手按住车座,借助双手的力量,身体往靠近车门的地方挪了挪,腾出腿部空间,双手抱起伤腿伸向腾出的地方,上半身顺势后仰,侧身紧紧依靠在车座靠背上,整个身体右侧形成一条直线,伤腿的压力瞬间卸去一半,自己马上感觉了轻松许多,疼痛感也没有刚才强烈了。

    忙完这一切,奚雨菲重新闭上眼睛,脑子里不停回忆着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古途每个动作、每句话,都像过电影一样,仔仔细细捋了一遍,没有找出半点破绽,她心想:“古院长,不,古书记,确实尽心尽力的为自己家帮忙、出力!”

    想到这里,奚雨菲更加坚定的认为,今晚付出非常值得。至少得到一个好消息暂时案子不会往更差的方向发展,还得到一个承诺恩人还会继续帮忙,直到霉运彻底烟消云散为止!

    有了这个承诺,让奚雨菲再等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一年?两年?她都愿意甘心等下去。

    经此一事,使奚雨菲也改变了以往天真的想法,暗暗告诫自己:“什么事情都不能慌!这么大岁数,还跟毛头小伙子一样,没谱!既然恩人答应帮忙的事请,就应该相信他,也要给他充分的时间去处理,毕竟谁都有自己家的事儿,哪能天天催!老奚啊、老奚,慌什么慌!”

    也许因为豁然醒悟,奚雨菲一不留神,竟然将最后一句心里话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嫂子!”褚贤红被奚雨菲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惊醒,诧异的看着旁边的女人问道。

    奚雨菲意识到自己已然失口,慌忙打掩护:“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想问一下小蒋到什么地方了。啊小蒋!到什么地方了?”她边说话,边把手伸向前排座椅,双手抓住靠背的边缘,斜着上半身借力向前挪动,歪着头,冲着司机问道。

    司机头也不回的回答说:“已经出了县城,马上到了。”

    “哦!”奚雨菲接着说:“小蒋,一会儿到了我家,你就别下马路了,门口有一截儿土路,不好走,把车停在马路边上,我自己走过去就行!”

    “那怎么行!”褚贤红马上接过话音儿,表示反对。

    褚贤红心想:“来都来了,好人要做,就要做到底,防备别人说闲话!”所以,她极力阻止道:“嫂子,你还没好利索,还是把你送到家合适。”

    “弟妹,我不是怕麻烦你,主要担心孩子们看见我被汽车送回家,走路还不利索,心里多想,况且我没事儿了,走走,活动活动也不孬。”这是奚雨菲的心里话,确实不想让孩子们为她担心。

    两人说话的时候,司机已经把车停在了路边。

    距离停车的地方不远处,就是姬老二家的磨坊,司机得不到褚贤红的指令,不知道该往前走,还是调头离开,回过头问道:“前面就到了,还走不?”

    奚雨菲透过车窗,借着车灯,看见前方就是自己家的大门,连忙说:“不走了、不用走了,我下车!”说着话,伸手拉开车门,抬起左脚伸出车外,侧身挤出车门,待脚跟着地,咬紧牙关抬起了伤腿......

    见此情况,褚贤红知道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只好顺着伤员的意思,对司机说:“小蒋,把自行车搬下来。”说完,伸手帮着奚雨菲将伤脚抬出了车外。

    奚雨菲的伤脚刚挨地,一种钻心的疼痛从脚踝处传来,身上不禁哆嗦几下,她忍着疼痛,站在车门前停了一会儿。等习惯后,手扶车顶走到车头前,一把抓住从车身另一侧绕过来的褚贤红说:“弟妹,大恩不言谢,嫂子今天的要求,难为你们家了,你别埋怨我啊,嫂子也是没办法!”

    老邻居的哀求声,使褚贤红倍感难受,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她鼻子一酸,泪水不争气的冲出眼眶,声音颤抖着,紧握住奚雨菲的双手,再次承诺道:“放心吧嫂子,但凡有丁点儿的希望,我都会督促老古尽力去办,一定帮你们渡过难关!”

    褚贤红没想那么多,此刻真想帮助眼前这位熟悉的女人尽快脱离困境,也想帮助她们家重回正轨,早点儿脱离苦楚窘境。

    褚贤红接过司机手里的自行车,递到奚雨菲手中,声音中带着些许哭腔说:“嫂子......我让小蒋给你照着路,你走吧!”

    “好吧,嫂子就不客气了,你们路上小心!”说完,奚雨菲推上自行车,慢慢往家走。真正走起来,她才知道腿伤的有多严重,每一步都像踩在玻璃碴子上,不但脚底板子疼,牵扯的全身没有一处地方安生。才走几步,豆大的汗珠就从脑门上渗出,她只能紧咬牙关,努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奚雨菲眼瞅着脚下这段熟悉的土路,感觉以往并无特别之处,现在却不但难走,而且漫长。终于挪到自家门口,她转过身,冲着马路上的汽车摆摆手,汽车打了一个灯语,随即离开她的视线,迅速的向远方驶去。

    奚雨菲等着汽车走远,自己站在大门口,既不敲门,也不推门,趴在自行车座上,轻轻喘气。待了一会儿,她感觉右脚踝已经麻木,不像刚才那般疼痛,这才放心的伸出了手.....

    门虚掩着,透过门缝一束微弱昏黄的灯光溜了出来,像一个顽皮的小男孩,牵着奚雨菲往家走。她轻推大门,“吱”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半扇院门应声而开。

    奚雨菲担心打扰孩子们休息,不敢迟疑,急忙推着自行车从半开的门缝中挤了进去。而后,关上大门,插好门闩,绕过影壁墙,轻手轻脚的走进了院子。

    厨房灯还亮着。刚才看到的灯光,就发自这里。

    “这都几点了,这俩儿孩子还没睡!”奚雨菲嘴里唠叨着,脚下没停,继续往厨房走。

第三十四章:一切都是套路

    奚雨菲捻脚捻手走到门前,轻轻推开房门,一眼看见女儿趴在桌子上,儿子背靠木箱坐在地上,都已安然入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孩子们的睡相,再一次触动了奚雨菲满怀愧疚的内心,她眼睛一热,滚烫的泪珠顺着面颊坠落,不断敲打着本就乱麻般的脑筋。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好像打碎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块儿涌上心头,各种担忧像雪片纷至沓来。一者为孩子们越来越懂事,知道为家里分忧,而感到欣慰;再者担忧这个风雨飘摇的家,会因为挺不过这场飞来横祸,随时崩塌;三者担心孩子们会被家庭所累,今后过着窘迫,而又缺少尊严的生活。

    不知不觉,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凉凉的感觉惊醒了思绪。呆立在门口,理智告诉奚雨菲应该让孩子们赶紧躺在床上,享受一夜安稳睡眠,以备明天有充沛的精力投入到学习中,毕竟这才是孩子们的出路。可感性却不想放行,已然左右着她的行动。她张不开嘴,挪不动脚步,痴痴地看着孩子们,不愿任何东西挡住双眼,哪怕自己擦拭泪水的双手......

    “呜、呜、呜......”路上传来大货车的鸣笛声,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无比宏大,好似响在半空中的炸雷,一下子把奚雨菲惊醒,残忍的将她推回现实中。

    “、、......”墙上的挂钟,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不厌其烦的响够了十一下,不用看,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

    钟声响过,奚雨菲不敢继续无所作为,她走到儿子跟前,轻声喊道:“耀子、耀子.......”

    姬升耀睁开眼,看见母亲站在面前,慢慢坐直身体,声音沙哑的说:“妈,你回来了。”

    “嗯,妈回来了,你怎么在这里睡。”奚雨菲不知说什么,只好明知故问。

    两个人的交谈声,惊动了睡梦中的姬升华,她抬起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问道:“妈,你还没吃饭吧!”不等母亲回答,她就站起身走向炉灶边。

    “哦!”奚雨菲听见女儿叫她,急忙应了一声,转过身正好看见女儿走到炉灶边,端起了碗。“升华,别盛饭了,妈吃过了。”见此情形,她连忙阻止道。

    说完,奚雨菲三步跨到女儿身后,一把抓住姬升华的胳膊,接着说:“你俩明天还要上学,快去睡觉!啊....这个.....对了,今天妈单位加班,回家晚了一点儿,没事儿啊,你们别担心!耀子,你先回房去升华,不用管妈,你也快去睡觉!”她边为自己开脱,边叮嘱两个孩子马上休息,由于慌张,显得语无伦次。

    “好吧,妈,我去睡了。”母亲平安到家,姬升耀心里再无牵挂,立马感觉困意更浓,迷迷糊糊的站起身来,离开厨房,走回自己房间。

    既然母亲不用自己帮忙做事,姬升华也没再多说话,穿着衣服直接躺在床上,沉沉的睡了过去。

    等待儿子离开,奚雨菲关好房门,熄灭灯,蹑手蹑脚走到自己床前,和衣而卧。

    一缕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奚雨菲脸上,由于腿伤未好,再加上刚才有点激动,脸上的肌肉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眼角的泪痕还没干透,在月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亮光随着颤抖的肌肉盈盈跳跃。

    奚雨菲放好伤腿,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放在脑后,盯着房顶发愣。女儿细微的鼾声像在哼唱摇篮曲,舒缓的音律刺透她的耳膜,直达大脑,作用在杂乱的思绪上,产生了催眠般的效果,她慢慢闭上眼睛,很快就酣睡了过去。

    奚家这里各自安寝的时候,褚贤红却在车上无法心静。

    女人都有倾述的**,尤其帮助丈夫解决燃眉之急后,褚贤红也不例外。

    回家路上,她先在脑子里构筑起故事的框架,然后把如何帮助奚雨菲下车,如何帮她搬自行车,如何安慰她等等这些细节当做建筑材料,不断在框架内添砖加瓦。临下车时,她终于把一个救人于水火,功德无量的大善事构建完毕。

    这个有血有肉的故事,首先感动了褚贤红自己,她眼噙泪水,不断催促司机加快车速,心想赶快见到丈夫,赶快把这个故事分享给他。

    司机哪敢怠慢,忘记了交规,忘记了安全,加档、加档再加档,直到没档可加;加油、加油、再加油,直到油门踩到底,桑塔纳终于在褚贤红还没发出火时,开进了县委家属院......

    褚贤红走进客厅时,古途正靠在沙发上想心事。她刚进门就被古途喊住,“老褚,咱.......”她以为古途要问路上的事情,不等丈夫问出口,就抢着话头说:“我把老奚送.......。”

    “没问你这个事!”古途的声音猛然提高八度,粗暴打断了媳妇刚刚引出的话题,一句话把媳妇怼的张口结舌,满脸通红。

    “嗯?”褚贤红被这声怒喝搞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不知自己哪里说错,更没想到的是,自己辛苦大半夜,得到的却是丈夫无理与蛮横!

    褚贤红现在的态,就像小便时刚刚尿出一半,另一半还没发泄完,就让人生生堵住了通道。还未说出口的下半段话语,立时化作浑浊的液体,憋在了肚子里,别提多难受!

    “你想问啥,有屁快放,老娘还要睡觉!”褚贤红被面前这位身材白胖,靠着沙发装大爷的男人激怒,话里明显充斥着火药味。

    古途没有理会老婆变化,继续使用不可争辩的语气说:“明天,你取3万块钱给我。”

    “多少钱?”褚贤红被丈夫说出的金额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的问道。

    “3万!3万!”古途不耐烦的重复道。

    3万块钱!相当于自家将近二、三年的收入,还要不吃不喝才能攒足,褚贤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丈夫跟前追问道:“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帮老黄还点儿利息。”古途若有所思的回答。

    “老黄?”褚贤红一时对不上号,又问:“老黄是谁?”

    “黄兴学!”古途提醒道。

    “哦!”褚贤红知道这个人,但心里还是觉得事有蹊跷,又问道:“帮他还利息,为啥?”

    “你也知道,我们是老战友,又一起共过事。后来他觉得上班工资太低,没法养活他那一大家子人,就辞职弄了一个工程队,他自任队长。有一年,他的工程队资金周转困难,就找我帮忙筹点钱,我看在部队上曾经救过我的份上,推荐他到刘庄信用社带了一笔款子,我还特意给他做了担保。谁知,这小子把钱转贷给了他的亲戚!”古途边说边摇头。

    褚贤红不解的问:“转就转了吧,咱就是一个中间的保人,关咱家啥事?”

    “唉!认倒霉吧,刚刚吴建设来过咱家......”接着,古途就把吴建设来的目的,给老婆汇报了一遍。

    听完,褚贤红惊出一身冷汗,语气焦急的问道:“啊!老古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跟我商量,现在怎么办?”

    “还能咋办!我们先替他还点儿利息,怎么也不能让吴建设自己背这个黑锅吧!人家也是为了帮我啊!”古途无奈的回答。

    褚贤红在机关浸淫多年,深谙官场之道,知道事关重大,也不敢再说什么。心不甘、情不愿的走到卧室,打开床头的保险柜,从柜子里拿出存折,揣进了衣兜里。

    坐到床上,褚贤红怎么想,怎么感觉此事做得窝囊,心里越想越不舒服,于是站起身,重新返回客厅,坐到古途身旁嘟囔道:“你把钱给他,他如果依旧还不清贷款,你怎么办?难道还要替他还贷款吗?”

    “老娘们儿懂啥!”古途咬牙切齿地抢过话音儿说:“我这样做的目的,就是催老黄赶紧想办法!我替他还,我凭什么还?就凭你我的工资?一辈子也还不起!这件事儿,如果真如吴建设规划那样,等他办完,我就不管了。剩下的钱就要公事公办,让黄兴学这个老小子自己想办法,具体今后怎么还贷款,老黄和老吴谁也跑不了,该谁顶包就谁顶,老子犯不着落一身骚!”

    “真晦气!一件接一件,就没个好事!”褚贤红撂下一句话,“噌”站起身,扭着腰肢回去睡觉了。

    古途没心思上床,自己窝在沙发上,睡了一夜。

    第二天下午,褚贤红提着刚取出的3万元现金,走进古途办公室。她把钱放到办公桌上,古途瞄了一眼厚厚的文件袋儿,摆了摆手。

    褚贤红本来还想叮嘱几句,见丈夫满脸阴云,没敢多说话,识趣的离开了。她前脚儿刚走,黄兴学后脚儿就进了办公室。

    一进门儿,黄兴学就发现古途脸色不对,阴沉中透着有气没地方发泄的烦闷。

    “坏了!老小子又要找茬,我可得小心点儿。”黄兴学心里打着鼓,皮笑如不笑的说:“领导,你今天气色不对啊,遇到烦心事了吧,我能帮你跑个腿不?”

    “关门!”古途用低沉的声音命令道。

    黄兴学一愣,赶紧转身关好门,顺手拧上门锁,胆战心急的重新走到办公桌前,慢慢坐到椅子上,双眼紧盯低头沉思的古途,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没着没落......

    黄兴学屁股刚挨到椅子边儿,古途就从办公桌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两个大信封,一把甩到老黄面前说:“点点,3万,一分不少。”

    黄兴学看看信封,又看看古途阴沉着的脸,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马上把信封推了回去,口气坚决的说:“这是您得钱,我怎么能要!”

    “老黄,明人不说暗话,这个钱你也知道怎么回事儿,信用社的吴建设一直找我,他让我替你还贷款,你说怎么办!”

    古途眯着眼睛,慢条斯理的问道。

    “怎么?不会吧......”黄兴学自言自语说罢,立刻闭上了嘴,半晌没有开腔。

    见黄兴学不说话,古途心里起急,斜眼瞟了一下来人,催促道:“怎么了老黄,如果不开腔就能把信用社的事情摆平,你就别说话了。”

    黄兴学被逼到墙角,知道已无后路,只好无奈的说出了实情:“古书记,我也没办法。吴建设估计已经找过你了,什么事情你也知道了,我没什么可隐瞒的。你看,我的那个亲戚跑路了,现在确实还不上贷款。如果钱少,我自己卖庄子、卖地,也还给老吴信用社,可不是那个事儿!钱太多,85万啊,就是把我卖了,也还不起啊!”说完话,他低下头,眼睛盯着自己搓来搓去的手掌,不再言语。

    黄兴学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刺激古途顿时火起,他“噌”的一下从座椅上跳起来,一只手按住桌面,上半身探过办公桌,伸出另一只手,“啪”往黄兴学头上打了一巴掌。打毕,怒气冲冲地说:“你就是个笨蛋,你以为不还贷款,就能躲过去?做梦吧!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信用社有你的签名,到时候一起诉,法院找不到你亲戚,就会找你,让你还!我看你记性不好,老姬出的事儿你忘了吧,记住,老姬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黄兴学知道今天这场小劫难,真的躲不过去。现在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心里反而踏实了一些。等到古途陈词完毕,抬起头,哭丧着脸说:“古书记,你说,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

    “别听我的,要听就听老吴的,他是信用社的人,你借信用社的钱,又不是借我的钱,听我的有屁用!”打了黄兴学一巴掌,古途的心里暂时舒缓了一些,虽然嘴上还在骂骂咧咧,火气却没有刚才大了。冲动过后,理智很快占了上风,脑子里开始盘算,怎么给眼前这个蠢货下套儿。

    “老吴?他出的法子就是扯蛋!那不是害我吗?按他的办法,我就倾家荡产了!况且.......”黄兴学一听古途的口气,就知道吴建设不但找了古途,而且两人已经穿上了一条裤子。目下情况看,两人在合起伙来给他下套儿,这可是万万不能答应的,心里掂量着:“如果按照吴建设出的馊主意,我黄兴学就得把85万的银行贷款揽下来,凭啥呀,老子一共才拿了10万,现在要我还85万欠款,我吃饱了撑的!”

    古途没想到黄兴学如此激动,这里是自己的办公室,他担心老黄一旦闹起来,自己面子上挂不住。

    为了息事宁人,古途及时闭上了嘴巴,坐在自己的位置,不住地左顾右盼,任凭黄兴学如何口若悬河,他根本不拿正眼儿看,好像站在面前这个男人,正在表演哑剧,而他就是一个等待散场的观众,静候这场哑剧的垃圾时间慢慢结束。

第四十五章: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十分钟过后,黄兴学终于摆明了观点,亮明了立场,那就是:“不管你古途接不接受、理不理解,我老黄就是不认这个头儿!”

    陈述过程中,古途始终未插言,这给了黄兴学一个错觉:“自己讲出的道理完全站得住脚儿,无需据理力争,就能赢得古途认可!”说着话,偷眼看了一下古途,古途面无表情,眯眼装睡的样子,使他心里不免一凉,感觉卯劲儿打出的重拳,仿佛落在了棉花上气势汹汹,效果平平!

    等到办公室里重归安静的时候,古途睁开眼睛,有气无力的问道:“哦!老黄,你说完了吗?”

    黄兴学就像一只刚下战场的斗败公鸡,低头耷拉着脑袋说:“嗯,反正我不干!”说完,无力跌坐在椅子上,等待古途回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不干!那只有我还了。”古途努力压制着心里的怒火,刻意轻描淡写的说道。

    黄兴学被这句话楞了一下,连忙替自己开脱道:“古哥,我不是不承担这个责任,而是还没想好,毕竟这么大的事情,容我考虑一下。”

    话音未落,古途马上接过话茬说:“好好!你再想想。老黄,该帮的忙我还要帮,该承担的责任我承担。”说着话,又把两个牛皮信封推了过去,说道:“这些钱先还信用社的利息,不能让老吴自己作难。”

    “古哥,我......”黄兴学想继续为自己找退路。

    “哦!忘了告诉你.....”古途打断黄兴学的话,仰靠在宽大的沙发椅上,翘起二郎腿,又说:“我听说四黑......”

    古途还没说完,黄兴学心理一惊,马上竖起耳朵细听下文,可等了一会儿,发现古途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兴趣,心里憋不住,低声问道:“啊?古哥,你说啊,咋了?”

    “没啥,算了,不说他了,忙,我也就能帮到这里了,下面还要你......”

    “诶!对了!”黄兴学不待古途说完,脱口一声惊呼。

    古途吓了一跳,瞪眼问道:“一惊一乍的,啥事?”

    “我想起个事情,当年借贷款的时候,我记得我那个亲戚好像手里还有几十万的国债,当时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把国债主动放到了我家里,我去家里看看,估计能还上贷款。”说完,黄兴学脸上的乌云一扫而光。

    这个消息,使古途心里如释重负,马上坐直身体,突然瞪大双眼,摆出一副不怒自威的神态,正色道:“这可不是开玩笑地,你确定能还上?”

    “估计差不多,到时候如果真还不起,我们再筹钱也不迟!”

    “也行,反正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不过,我们还要继续想办法找你的那位亲戚,总要有个说法,要不然,你、我还有老吴都脱不了干系。我想好了,你们都没钱还的话,我只有不吃不喝替你还钱了,对于我来说,于公,不能让国家受损失,于私,谁让你曾经救过我呢!”古途不放心,再次叮嘱道。

    “那好古哥,事不宜迟,我赶紧回家清点一下,看看到底多少国债券,我走了......”不等古途回答,黄兴学转过身,急匆匆往门外走去。

    “老黄,你......”古途话没说完,黄兴学已经没有了人影。

    “哼哼!”古途苦笑两声,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唉!老黄还是这个脾气,做事欠考虑,沉不住气!”

    古途这里费尽口舌,劳心劳神为贷款找出路的时候,奚雨菲那里却在床上躺了溜溜儿一天。

    受伤后的第三天,虽然奚雨菲感觉身上轻多了,可脚踝处还是隐隐作痛,她皱着眉头做好早饭,打发两个孩子上学后,特意在家里多待了一会儿。临近中午,这才急急忙忙扒拉几口早上的剩饭,骑上自行车去了厂子里。

    这段时间不知因为订单少,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轴承厂基本处于停工状态。

    奚雨菲发现,不管自己所在的翻砂车间,还是冲床车间,都在配电箱上面加了一把新锁,平常只能用照明电,要想用动力电开机器,就得请示车间主任,车间主任再往上请示,经过逐级批准后才行!这在以往,根本就是没有的事儿。

    再后来,原料仓库也换了锁,整个轴承厂除了打磨和喷漆车间继续加工成品,其他的车间全都停了机器。工人们无所事事,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倒也惬意。

    渐渐地,迟到早退成了普遍现象,就连主管考勤的副厂长老杜,这段时间也没了踪影,整个轴承厂成了一盘散沙。

    刚开始,所有人都觉得这种安逸的日子挺好,时间长了大家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厂子里不断蔓延,各种小道消息不胫而走。

    今天,车间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懒散,三三两两的工友拥堆儿拉家常。

    奚雨菲走进车间大门,随手从冲床边的纸箱子上扯下一块,走到几个工友旁边席地而坐。这时,工友们正在张家长、李家短说的热乎,没人跟她打招呼,她也插不上话,像个局外人似的四处踅摸,目光扫过换衣间,看见杨招娣和几个姐妹正相谈甚欢,心里突然想起这几天经常麻烦杨姐替班儿,还没表示感谢,既然当下大家都没事情做,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当面表达谢意。打定主意,她手掌撑地,借力站起身,向杨姐走去。

    这时,杨招娣也看见了奚雨菲,就扬手招呼道:“老奚,过来、过来!”

    奚雨菲面带微笑,走过去挨着杨姐坐在了地上,她刚坐下,对面本来有说有笑的权文花,突然咽回讲了一半儿的笑话,说:“算了,算了,今天就讲这么多,改天聊,改天聊,我还有事儿先走了。”说完,起身就要走。

    奚雨菲知道什么原因打断了权文花的笑话,为了不扫大家兴致,她偷偷拉了一下杨招娣的衣角说:“杨姐,我有几句话给你说。”边说边她用眼睛示意对方跟自己走。

    杨招娣会意,盘腿从地上站起来,临走对权文花说:“老权,说就说完,哪有说一半儿就不说的道理,净吊别人胃口,接着说,一会儿我还要听,呵呵.......。”她呵呵笑着,跟在奚雨菲身后往门外走去。她俩儿前脚刚走,身后马上又传来了权文花的说笑声。

    大家都明白此中缘由,互不揭露,只能暗自感叹世态炎凉,人心不古,无奈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走出车间大门,奚雨菲停住了脚步,杨招娣相跟着也停了下来,待她转过身,还没开口,杨招娣就抢着说:“老奚,别想太多啊,大家其实........。”

    奚雨菲知道话里的含义,不等说完,苦笑一声打断道:“哼哼杨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不怪别人,我想得开,你也不用劝我,已经习惯了。”

    杨招娣看看面前这个苦命的女人,又扭脸望望车间里那群高谈阔论的工友,本想安慰几句,但苦于嘴笨,不知如何开口,只好转移话题说:“老奚,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杨招娣的问题暂时解除了场面上的尴尬,奚雨菲一扫脸上的郁闷,微笑着从口袋里拿出一袋儿佳佳奶糖说:“杨姐,我把你叫出来就是为了这个事情,这段时间真的要感谢你,一直替我顶班。”停了一下,她扬扬手里的糖块,接着说:“这个给孩子吃。”说着话,就把奶糖往杨姐手里塞。

    “老奚,你这是干嘛!咱俩啥关系,你不是打我的脸吗?”杨招娣一把推开奶糖,沉脸拒绝道。

    “杨姐,我真的没把你当外人,一袋奶糖,又不是啥贵重东西,你说吧,我一个当姨的给自己的外甥买袋儿糖,多吗?”奚雨菲甩开杨姐双手,将奶糖直接塞进了她上衣口袋里。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杨招娣不好意思再拒绝,她仔细想想感觉也对,这点儿东西,确实算不了什么,再推让下去倒显得自己矫情,不够热情了。有了这个想法,她就不想再拒绝奚雨菲的好意,接过奶糖笑着说:“好好,你别塞了,衣裳袋儿都扯坏了,奶糖我收下了,我替孩子谢谢你这个懂事的大姨!哈哈”

    “呵呵呵.......”杨招娣拿腔拿调、挤眉弄眼的调侃,使奚雨菲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还笑,还笑,一会儿你们就笑不出来!”两人只顾聊得高兴,没注意身边突然多出一个男人。男人绷着一张苦瓜脸,低声呵斥。训罢,不待二人有所反应,急急忙忙走进了车间。

    男人呵斥声来的突然,两人毫无防备,“哎呦”她们齐齐惊叫一声,转头往男人走的方向看去,目光落在男人的背影上,杨招娣小声惊呼道:“沈主任!”说完,她顾不上招呼奚雨菲,转身就往车间里面走,奚雨菲见状也急忙跟了上去。

    没错!刚才训话的男人,就是翻砂车间的主任。

    主任姓沈,名国保,50多岁,长脸大背头,鼻梁上经年架着一副老花镜,看起来老实忠厚。一身工装,老婆每天帮他熨烫,笔挺的裤缝像把直尺,全身上下更是没有一处褶皱。如此板正的衣服,穿在身上不像工装,倒像帆布做的中山装。

    沈国保可算得上是轴承厂的老人儿。建厂初期,恰逢他高小毕业,为了支援四化建设,被县里分配到这个厂子,一干就是30多年。

    这个人老实木讷,什么事情都较真儿,人称“沈老歪!”

    正是因为这个臭脾气,厂领导换了几茬儿,都和他不对付,后来因为年龄大了,为了照顾他的情绪,给他安排了一个车间主任干。

    不过,这人倔是倔,可也识相!不知是不是年龄大了的缘故,自从当上车间主任后,脾气变得温顺起来,说话也很和气,不得罪人,更没找厂领导闹过,竟然成了全厂公认的大好人!

    至此,大家终于吃透了老沈的脾气,都认为老沈当年之所以闹,就是为了弄个车间主任当当,是个标准的官儿迷,所以他的外号理所当然的从“沈老歪”变成了“沈官儿迷”。

第三十六章:现实比人情更残酷

    今天,沈国保面色沉重,一只脚刚刚迈进车间大门就高声喊道:“别说了,别说了!都住口!叽叽喳喳,叽叽喳喳,看你们成什么样子,这里还像车间吗?倒像个菜市场!”

    由于大家聊得兴起,根本没人注意顶头上司在门口大声喊叫,任凭车间主任火冒三丈,整个车间里的调门丝毫没降,尤其围着权文花那群女人,突然发出一阵“哈哈.......”的爆笑声,笑声虽然没有掀开房顶,却把沈国保的领导威信结结实实打了下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沈国保已经到了怒不可遏的程度,四下踅摸,顺手从门口抄起半截铁棍,狠狠砸向身边的一块铁板,“咣”巨大的响声瞬间传遍车间各个角落,从人群中爆发出的笑声戛然而止,大家带着惊异的眼神,齐刷刷投向他站的地方。

    “笑笑,就知道笑,有什么好笑的!看看你们一个个的熊样子,还笑!你们耳朵聋了还是塞了狗毛,我喊了半天,嗓子都哑了,当我说话是放屁吗?”沈国保终于成为了焦点,连讽带刺的吼道。

    沈主任很久没像今天这样大发雷霆,搞的大家极不习惯,工人们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纷纷猜想:“沈官迷今天咋了?吃饱了撑的吗?这么大的火气!”

    想归想,大家伙毕竟在工厂里待了多少年,眼力价儿还是有的。当前,车间一把手正在气头上,骂两句就骂两句,何苦对着干!还是不要触这个霉头为上,没准那句话有了闪失,就可能迎来一阵劈头盖脸的臭训,何必呢!

    不约而同的想法,迅速让所有人立刻闭上了嘴巴。车间里,上一秒还吵吵嚷嚷如同集市,这一秒就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响声。工人们朝圣般盯着沈国保,希望他盛怒下掩盖的不是几句可有、可无的废话。

    憋闷一上午的恶气,终于从胸中吐出,沈国保感到神清气爽,通体舒泰,紧绷的面颊逐渐舒展,口气也随之缓和下来,他稳稳神,清清嗓子说:“刚才我的情绪有点激动,大家不要介意,现在我要通知一个重要的事情,希望大家一定记住,并按照要求办。上午,县里来人了,专门给厂子里的中层干部开了个短会。会上,县领导和厂领导决定,今天下午组织召开全厂干部、职工大会,不管正式的人员,还是临时人员都必须参加。一点半,在厂区大食堂签到,两点正式开始。这个会很重要,不准迟到早退,不准请假,大家听见了没有!”

    等了一会儿,没人吭声,沈国保又提高声音重复道:“听见没有,说句话!”

    “嗯........知道了.......”稀稀落落的几声呼应,从车间不同角落传出,算是为领导的指示帮了腔。

    沈国保口头传达会议通知,不是第一次,却不能保证不是最后一次,这一点他心里跟明镜似得,见到大家伙还算捧场,他满意的点点头。

    今天上午,厂领导陪着县领导召集车间主任开会,会场上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氛,一度让沈国保喘过不气来,尤其到了会议最后,厂子里的一把手张田,句句不离他妈的!把在座的车间主任们好一阵奚落,说的大家伙就像嘴巴里飞进只苍蝇,咽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出,窝在腔子里倒胃口!

    现在好了,借着传达通知的便利,沈国保喊也喊了、骂也骂了,心里面总算找到了平衡,于是他带着即时的满足感,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车间。

    沈国保前脚刚走,车间里就传出了议论声。

    冲床工老韩,手指捅了捅站在身边的钳工小钱,冷笑两声说:“呵呵.....是不是沈官迷被免了,今天下午开会,可能就是宣布这件事,不然他不会这么大火气。你看他那个熊样子,跟谁欠他多少钱一样!”

    “看着不像!他.........”小钱还要继续说下去,没等再次张口,就被身后的翻砂工老冯抢了去。

    “他什么他!老韩说的对!你看今天沈官迷气急败坏的样子,一定被一撸到底了,不然不会这样!”翻砂工老冯本来就看不惯沈国保,借此机会损他几句,也是为了出出气。

    “算了算了,别猜了,我还要赶紧回家给孩子做饭,我走了,你们聊吧!”权文花说着话,冲出了车间。

    女工刘芙蓉看看腕上的手表,生气的说:“下午1点半前签到,看看!这都快十二点了,开会,开会!还让人吃不吃饭啦!”她的话提醒了大家,工人们立时各自忙活起来,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换衣服的换衣服,刚刚还头碰头、肩挨肩的人群,顷刻间做了鸟兽散。

    车间里只剩下奚雨菲,她一般中午不回家,一来,因为家比较远,来回不方便;二来,孩子们为了不耽误上课,早晨走的时候都是自带午餐,既然不用给孩子们做饭,做家长的就更不想回家了。至于自己的午饭,那就好对付了,一点儿剩菜,一个两掺面的馒头,就能满足了口腹之欲。

    今天也不例外,奚雨菲望着空荡荡的厂房,发了一阵子呆,本想在厂区里走走,还没走出车间门,突然感觉胃里空落落的,她返身走进更衣室,从衣柜里拿出饭盒,取下盖子,里面盛着几块咸菜疙瘩,还有一个两掺面儿的馒头,她拿起馒头,里面加块儿咸菜,就着上午打好的开水,三口两口的对付着吃了起来。

    因为昨天睡得太晚,再加上身上隐隐作痛,奚雨菲勉强吃完半个馒头,胃里就有了饱胀感,于是她把剩下的食物放进饭盒里,盖上盖子,重新走进更衣室,就近躺在换衣服用的长条凳上,沉沉的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杂乱的说话声把奚雨菲惊醒,她睁开眼,看看门框上面挂着的石英表,表针已经指向了下午一点十分。

    看罢时间,奚雨菲自言自语说:“哦!差不多该去签到了。”边说边从长条凳上坐起来,伸手揉揉眼睛,站起身离开凳子,重新走到衣柜前把饭盒放进去,关上柜子门,转身走出了更衣室。

    车间里已经来了十几个姐妹,杨姐还没来。

    奚雨菲站在车间门口没有急于去会场,她想等杨姐一起去。等了一会儿,眼看着工友们纷纷离开车间,她心想:“哎呀!我怎么忘了,又没跟杨姐约好,背不住她已经到了!我还是别等了,别等成了起大早赶晚集!”想到这里,她拿起放在车间门口的搪瓷茶缸,跟着人群往会场走去。

    会场在厂子的西北角,原来是职工食堂。

    前几年,厂子效益好的时候,人多、活儿也多,中午错过饭点儿,晚上加班赶活儿都是常事儿。厂子里考虑实际情况,为了活多的时候能够赶工期,加班时方便职工就餐,咬咬牙,投资二十几万盖起这间能同时容纳几千人就餐的大食堂。

    想当年,这个食堂可是全县职工食堂里的翘楚。

    食堂里的硬件好:大圆桌、小方凳、窗明几净;软件也好:炒菜的大师傅个个都有绝活,饭菜质量堪称上乘,周一、三、五大包子、水饺,周二、四大锅菜、炒菜配白面馒头,换着花样儿调剂菜式。

    这些待遇,放在平均工资只有三十多元的背景下,完全是一个普通工薪阶层梦寐以求的好生活,部分职工之所以削尖脑袋往厂子里面钻,就是冲着轴承厂的好待遇来的!

    好光景着实持续了几年,随着改革开放不断深入,工厂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工人的收益也走了下坡路,食堂饭菜质量下降更快,好待遇渐渐变了成色,两年的功夫就彻底关了张。现如今,这里不再满足口腹之欲,成了提供精神食粮的大会堂。

    奚雨菲赶到会场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几百号人。

    “老奚,老奚,快过来签到!”奚雨菲只顾低头往会场里面挤,还真没注意会场门口,那里放着一张长条桌,桌前围着七、八个正在签到的工友,劳资科科长王美丽此时正站在桌子后面向她招手。

    由于签到的人太多,奚雨菲并没看到王美丽,依旧站在不远处寻找声音来源。

    见奚雨菲还在东张西望,“老奚,过来这里签到。”王美丽又喊了一声。奚雨菲看清后,赶忙挤进人群,拿起桌上的圆珠笔,在花名册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随后走进了会场。

    会场里乱哄哄的成了一锅粥,奚雨菲站在会场门口四外踅摸几圈,没有发现自己同车间的工友,就自顾自的找个靠后的地方坐了下来。

    一点四十分左右,从主席台下一排溜儿走上去七、八个人。打头的是副厂长老杜,身后跟着厂长张田,张田后面是两名身穿中山装,手拿文件夹的机关干部,队伍的最后是几名车间主任。八人上台站定,在台上就座次问题象征性的客气了一下,随后按照主次顺序,各自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

    “砰、砰、砰!”主席台左右两边的扩音器发出沉闷的声响,响声过后,台下原本热闹的人群声音渐渐变小,慢慢的安静了下来。

    这时,刚才还在门口监督签到的王美丽出现在主席台上,她满脸堆笑,嘴巴凑到副厂长老杜耳边嘀咕几句,转身离开主席台,扭着凸凹有致的身体,坐在了会场最前排的座椅上。

    王美丽刚坐下,扩音器里就传出了老杜的声音:“安静安静,现在开会。”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接着讲道,“会议开始前,我首先宣布三条会场纪律:第一不准交头接耳,大声喧哗;第二不准随意走动;第三没有宣布会议结束前,谁也不准离开会场。”宣布完纪律,他刻意环顾会场,以便确认听众们都已经听清楚了要求,并能认真遵守。

    这是老杜的习惯,用他的话讲:“这叫领导的派头!”

    显示完领导派头,老杜接着念起了手里的稿子:“下面我们开会,今天有两项议程:第一,请县政府的领导宣读县里的文件;第二,请张厂长部署安排。下面进行第一项议程,请县计划局的刘科长宣读县里文件,大家欢迎!”说完,老杜马上把稿子放在桌子上,“啪啪啪......”带头鼓起掌来。

    然而,事与愿违。

    老杜的真情热度不够,仅仅影响了台上的几位领导跟着做样子,台下的听众好像不大领情,除了前排几名科长和几名班组长迎合着拍了几巴掌,后面的群众依然故我,闭着眼睛打瞌睡!偌大的会堂里出奇平静,并没有出现雷鸣般的掌声。

    老杜拍了几下,自己也感到索然无味,带着已经僵化的笑纹儿,把手放在了桌面上。

    “嗯嗯!”这时,坐在主席台中间的年轻人冲着话筒痰嗽两声,清清嗓子,随后从文件夹中取出两页稿纸,高声念道:“紫霄县计划局关于对轴承厂部分过剩产能进行压、关、停、转的决定。”

    “啥?啥叫过剩产能?”主席台下都是工人阶级,加压、铸模等等,这些生产名词理解起来没问题,“过剩产能”没听说过,算是个新名词,乍听入耳,搞的大家有些不明就里,有几个沉不住气的工人开始窃窃私语,相互探讨取经。

    主席台上没人理会下面的动静,年轻干部继续念道:“为进一步贯彻落实省、市相关文件精神,加快我县落后产能的淘汰步伐,经报请县委、县政府同意,决定在紫霄县轴承厂开展压、关、停、转工作。具体实施方法如下:一是进一步压缩县财政的支持力度。从今年起,县财政将不再给予资金支持,鼓励企业大力发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一年内解决自身生存难题。二是进一步加快推进设备关停工作。本着节俭办厂、节约能源的原则,应即刻关闭一号高炉、2号炼炉、乙炔生产车间等几个耗水、耗电大户,剩余车间部分设备停工、停产,相关人员转岗或厂内待业.....”

第三十七章:重磅炸弹!

    厂里其实早就关停了部分设备,除了原来生产的原材料半成品需要继续加工外,其他的机器、设备早就关停,休息了至少大半年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鉴于这种情况,县领导前面几句话对大家影响力有限,当听到“厂内待业”这几个字后,会场里马上有了交头接耳的声音,相互之间打听这个新名词。

    “啥叫厂内待业?”坐在最后一排的男工人首先开腔。

    “不知道,我只知道待业,几年前我没在厂里干的时候,就是待业青年。”一个长相老成的男工人摸着脑门说道。

    他们交谈的声音,影响到前面几排的女职工,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拉家带口的妇女,对“待业”很敏感,突然从别人嘴中听到这个焦心的代号,妇女们再也坐不住了,几个年轻人交换一下眼神,彼此之间心领神会,不一会儿就你一句,我一句聊了起来。

    “不会是又让我待业吧,不让上班了吗?”女工问。

    “不会、不会,我们是正式工,哪个敢让我们不上班?”另一个回答,口气中充满自信。

    “我远方的一个亲戚好像就是厂内待业。”旁边女工用过来人的语气提醒道。

    大家听见有前车之鉴,纷纷往说话的地方聚拢,小声囔囔道:“快说说,你亲戚现在怎么样。”

    “现在......现在好像是只有生活费。”女工犹豫了一下回答道。

    “生活费多少钱?”大伙又问。

    “我想想啊.....”女工不知真忘了,还是故意卖关子,嗯了半天,爆出一个数字:“每月50块!”

    “什么?50块!那还不把人饿死!”男工人的性子急,声音也大,本来悄悄商量的一件事,现在一下子成了公开的秘密。

    “50块钱,确实不多!”

    “还上不上班,如果不上班了,每月给这么多还过得去!”

    “你家过的去吧,谁能跟你比,你老头开着饭店,你就是不拿工资,小日子也过得去!”

    “有本事你也开啊,你就是.......”“算了、算了,别吵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声音越来越大,原本只是会场内几句私聊,现在变成了全厂大讨论。

    这时,主席台上的张田再也坐不住了,频频斜眼瞄向坐在旁边的老杜,老杜立刻领会了厂长的意思,趁着县里领导念完一段稿子,换口气儿,喝口水的空档,老杜见缝插言道:“安静,大家安静,注意会场纪律!”

    这一嗓子还真管用,台下的争论声渐渐变小,眨眼功夫,会场内重新安静下来。

    会场内的工人们只顾参与大讨论,没有注意到台上的刘科长一反常态,他趁着台下闹哄的机会,突然提高了语速,待会场里重归正常时,刘科长已经将文件翻至最后一页,不待大家有所准备,他这里已然准备结束讲话了:“此决定自文件下发之日起开始实施,紫霄县计划局1991年4月3日。谢谢大家!”

    念完最后一句,刘科长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喘口气,呷口茶水,不再看主席台下刚刚安静下来的工人们。

    念稿过程中,刘科长心底始终悬吊吊的,他担心文件根本念不完,当众能宣读一半,估计就会被台下愤怒的工人打断。

    现在好了,自己工作已经完成,虽然有过小插曲,但是终究没有出什么大乱子。刘科长想到这里,长长出了一口气,重新把稿子放进文件夹,垫垫屁股,身体稍稍往座椅后挪了挪,上半身紧紧依靠在椅背上,双眼斜视四十五度,目光落在房顶和墙壁的夹角处,夹角处躲躲闪闪出现的几个小脑袋,引起了他的兴趣。

    那里筑搭起一个燕子窝儿,估计被下面喧闹的人类打搅了清梦,几只雏燕此时正在探头探脑往下观瞧,像几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大眼睛圆睁,呆呆盯着眼前这群奇怪的生物,极力的分辨这群没有翅膀的动物是同类?还是异种!雏燕眼神中充满懵懂,身上的羽毛膨起并瑟瑟发抖。

    张科长完全被雏燕萌萌的样子所吸引,台下喧闹的人群,耳朵外一阵高过一阵的嘈杂声,都不能打扰他的雅兴,此时张科长如处无人之地,他目不转睛的盯着燕子窝儿,饶有兴趣的欣赏着雏燕们,一张一合的小嘴巴,脸上露出了耐人寻味的微笑。

    “凭什么停工!”

    “为什么停产!”

    “我们怎么办!凭什么让我们厂内待业!”

    主席台下的抗议声更大了。

    “我们是正式工,厂子不开工资,政府就得管!都不管我们吃啥!......

    终于有人祭出了尚方宝剑,“正式工”这个令人羡慕的定语,曾经给人带来了多少便利,给家庭带来了多少荣光。可今天,喊的人也好,没有喊出口的也好,都不知道是否依然管用......

    台下的人群迅速掀起了声势,喊口号的有之、抹眼泪的有之、吵吵上访的有之、请领导们继续将会议开下去的亦有之......会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大家站起身,有几个年轻一些的工人,举起拳头在台下跃跃欲试,丁点儿的火星就有可能引起冲突,使会场变成战场,主席台变成批斗台。

    现场的情况已然告诉老杜,他宣布的会场纪律,成了一个当中脱下裤子放的响屁,任嘛儿效果没有。唯一的作用,就是当着一帮曾经的顺民,使自己颜面尽失。满台坐的都是领导,还轮不着他老杜发威!所以,老杜极力管控着自己的情绪,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

    张科长宣布完县里面的文件,老杜本想提议鼓掌迎合一下,以此表示拥护县里的指示,但看看台下一双双不太和善的眼神儿,他的话到了嘴边,却变了味儿,只听见他扯着嗓子喊道:“会议进行第二项,请张厂长讲话,大家鼓掌欢迎!”

    老杜话音刚落,张田瞪了他一眼,心说:“这个老顽固,还念台词呢!现在什么情况,还提议鼓掌欢迎,不挥掌拍你脸上就算万幸了!”

    “别吵吵了,听听张厂长怎么说,毕竟他现在说了算!”老杜近乎于嘶吼的声音,借助扩音器的功能瞬间在会场内炸响,像一个七月的惊雷,暂时把台下的声音压了下去。

    虽然声音小了,但每个人的眼神依然愤怒,张田感觉到会场气氛紧张,随时都有爆发冲突的可能,身处险地,他不住的告诫自己:“张田啊张田,可别阴沟里翻了船,厂子倒了你还能去业商所、计划处......继续当你的小吏,要是被下面的工人放倒,那.......你就小命不保啦!”

    于是,张田抓住工人们暂时蒙圈,偃旗息鼓的机会,冲着话筒“啊,哈哈!”先干笑两声,随后捏着嗓子说:“大家不用着急,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我们厂又是县里的重点企业,你们放心,有我吃的就有你们吃的。对于县里的决定,我们厂如何贯彻落实?下面我部署一下,这个.......啊!这个.......啊!.......”

    几句官腔打得还算圆滑,但到了裉节儿上,张田却突然哑口无言,他不知道怎么往下说,几句卡在嗓子眼儿里的话,掂量来、掂量去,终归没有说出口,手里拿着稿子,心里却打起了小九九:“这个节骨眼儿上千万不能乱说,如果闹出乱子.......那可是要吃不完、兜着走!”

    想到这里,张田放下手里的稿子,看看身边正在望天的张科长,又看看台下一双双冒着怒火的眼睛,定了定神说:“我不念了,说几句给大家伙掏心窝子的话。我的话其实也简单,现在我们响应县里号召,虽说关了设备,但并不代表以后就不生产了。依我看,今后我们厂还要继续生产,现在只是暂时停一下而已,大家不要心慌。今后,我会继续为大家争取,绝对能保证大家工资照拿,生活标准不降!你们一定相信我,也要相信自己,我们的生活会好的。”

    说到这里,张田扫了一眼会场,看见大家的情绪稍有平复,心里算是踏实了一些,“咳咳!”他清清喉咙,继续说:“最后,我要说,我一定会通盘考虑大家的实际情况,不会让个人吃亏。具体怎么落实县里的文件我想了想,还是不要仓促下结论!会后,我们开个厂领导班子会议,定下调调儿,回头大家多注意厂门口的宣传栏,只要有结果,我会第一时间让劳资科的人贴到上面。你们放心,我张田绝不会亏待在座的任何一位兄弟姐妹,散会!”

    张田没按事先讲好的规矩来,不等老杜宣布,自己直接大手一挥,终结了这场艰难的会议.......

    台下听到“散会”两个字,立马炸开了锅,讨论的焦点从“厂内待业”转到“给多少钱”上,在会场赶集般的叫嚷声中,张田领着县计划局的两位领导悄悄离开了会场。

    奚雨菲左听听右听听,工友们乱乱哄哄的吵闹声,直接盖过了任何一条有价值的意见、建议。听来听去实在毫无建树,无非还是堵、闹、访三板斧!

    可毕竟事关今后自家前途,奚雨菲还是不想离开,继续瞪着眼睛,竖着耳朵到处寻找有价值的线索,可是接着听了半响,还是没有听出所以然。

    不过,话听多了,总归听出点味道,奚雨菲经过自己抽丝剥缕,头脑里还是理出点儿头绪那就是,厂里的一些老工人已经抱起了团儿,大家意见趋向一致:“别管是停工、还是待业,自己的工资不能少,如果继续享受目前待遇,还则罢了,如果待遇下降,就堵厂子大门,到县里、市里、省里甚至是中央上访,闹一出工人阶级........

    就这样,工人们呜呜嚷嚷的又讨论了大半天,眼看日头偏西,最后定下了讨论结果等厂子里的通知!

    结论有了,人们再也不愿浪费自己的宝贵时间,眨眼之间一哄而散。空荡的会堂里只剩下一窝懵懂的雏燕,他们兴高采烈的谈论着所见所闻,也许是过于兴奋,几只雏燕全部挤到窝口,大家磕头碰脑的,叫的不亦乐乎!其中两只健壮的雄性燕子,明显看出有些饥饿,他俩儿嘴巴张得大到脱臼,兴奋的叫声变成了呼唤,焦急的呼唤着母燕子赶快捕食回来,以便边享受母亲哺育,边与母亲分享今天的乐事儿......

第三十八章:擦肩而过

    接下来的几天,厂里完全陷入了停工、停产状态,曾经热火朝天、相互比、赶、超的劳动场面,再也不见了,车间里除了两、三个席地闲聊的工人,生产区域内再无人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工厂劳资科门口、厂区公告栏前,却与门可罗雀的车间形成鲜明对比。早上,根本不用响铃儿召集,一上班就涌来百十号人,热闹的人群聚到一起,摩肩擦踵、呜呜嚷嚷,那场面倒真的像一个菜市场。大家围坐在公告栏、劳资科前的空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边聊天儿边相互打听小道消息,耐心的等待厂领导开会结果。

    同样是等,不过有些中年人,仅仅几天没出消息就开始沉不住气了。这部分工人不能跟厂里的小年轻比,小年轻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们上有老、下有小,作为家里的顶梁柱,手里挣得几个油盐钱,就是全家的唯一进项,如果这股活水有个闪失,那么一家老小就有饿肚子的危险。所以,这些人改被动等待为主动进攻,直接跑进厂里劳资科,坐在劳资科办公室里不走,等待厂里的安排,早来晚走,风雨无阻,比上班还准时!

    奚雨菲也没闲着,每天按时和杨招娣相跟着去厂里打听消息,一天、两天、半个月过去了,轴承厂还是不死不活,大门照开,只是里面的人越来越少,部分工人干脆不来了,待在家里等通知。

    等待组织安排的工人跟流水般的日子成了敌人,日子越久,工人越少,后来就连厂部里的人也坐不住了,原来还能看见劳资科、宣传科等厂部里面有人上班,后来索性连这些地方也都关门大吉。偌大的厂区里,只剩下几个老工人还坚守岗位,每天按时上下班,死盯厂部、宣传栏等这些重点部位,拿出当年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无畏精神,等待最终结果。

    这种日子又过去了半个月。

    5月初的一天,奚雨菲正在院子里洗衣服,“、、........”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农家小院的暂时清静,还没等奚雨菲问话,外面就传来了杨招娣的喊话声:“老奚、老奚......”

    奚雨菲听出了杨招娣的声音,丢下衣服,慌忙应了一声:“来了,来了!”说话间,三步并做两步跑到门口,拉开门栓,还没等她打开大门,就听“咣”的一声,大门被杨招娣猛力撞开。

    “哎呀!”门后的奚雨菲没留神,被一股突然出现的冲击力推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她捂着怦怦直跳的胸口,“杨姐,啥事儿啊,这样着急麻慌地啊!”

    她这里气儿还没喘匀,就听见杨招娣火急火燎的说:“啥事、啥事!老奚,你你倒是躲了个清闲,这都啥时候了,还在家闲着,快去厂里看看吧,厂子厂子快完蛋了!”她来的匆忙,说话速度又快,再加上手脚没停边说边比划,所以说到后面明显听出上不来气,最后越说越着急,拉起奚雨菲的手臂就往门外拽。

    “啊?啊!”奚雨菲被杨招娣火烧屁股的动作表情搞糊涂了,她皱着眉头,竖起耳朵努力辨别对方话语中的意思,她不相信厂子说关门就关门,毕竟是国营工厂,还有那么多正式工没安排,不可能散伙儿!但杨招娣的举动又不像危言耸听,抓住对方喘口气的时机,赶紧问道:“厂里下通知了?”

    “嗯?那个......”这句话把杨招娣问住了,她并没有收到任何通知,仅仅因为邻居一句闲话儿就跑来了,具体情况她真心不知道。

    杨招娣嘴里卡了一下壳儿,接着说:“不知道!我听林场的小郭说的,他是我的邻家,他下夜班时,看见我们厂子门口围了很多人,特意停下来打听我们厂情况,听说我们厂要关门,一回到家就赶紧跟我说了。好了,别问了快走!”

    奚雨菲听完杨招娣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述,彻底懵。,厂子里到底怎么回事,到现在她也没有搞清楚,不过杨姐脸上慌张的表情无疑告诉她“厂子里大事不好!”想到这里,不再多问,急忙推上自行车,关上院门,急急火火的跟着杨招娣往轴承厂奔去。

    一路上,两人只顾奋力蹬自行车赶路,彼此没说一句话。当她们气喘吁吁的快到轴承厂时,远远看见一大群人正合围在轴承厂大门口吵闹,吵闹声虽然听不清楚,但从一浪高过一浪的喊叫声中,隐约可以嗅出现场浓浓的火药味。

    见此情景,两人更不敢耽搁,双脚不觉加力紧蹬脚踏板,心里恨不得一下子冲进人群,马上一探究竟。

    两人越接近人群,喧闹声越大,在距离人群五、六十米的地方,她们齐齐跳下自行车,随手把车子丢在了路边。

    顾不上锁车,二人脚下拌蒜,倒腾着往前紧跑几步,厂区前的境况已是一览无余。门口儿,权文花站在一辆三轮车上,挥舞着手臂,扯着嗓子带头喊口号:“”她喊一句,周围的人立刻呼应,紧跟着举起拳头喊一句:“打倒张田,打倒杜秃子!我们要工资,我们要吃饭......!”阵阵的高呼声,整齐划一,响彻云天。

    两人跑到近前,却被警察拦住,根本无法进入核心地带。

    原来,在叫喊的人群外围站着一圈警察,他们身穿制服,表情严肃,背对着里面的人群,手拉手围成一个半圆,组成的人墙刚好把闹事的人群挡在圈子里,外面的人冲不进去,里面的人也跑出不来。

    正当二人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听见:“奚姐、杨姐!”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定睛细看,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冲破警察的包围圈正站在不远处冲着二人招手。

    杨招娣眼神儿好,马上认出了打招呼的年轻人,脱口而出:“小王!”

    这个年轻人正是王立华,是前年分配到他们厂工作的中专生,在厂部劳资科负责内勤,小伙子机灵、嘴甜,厂子上了年纪的老师傅,都被他大哥、大姐的喊了一个遍,所以大家都称他小王。

    杨姐跑得快,最先冲到小王跟前,大口喘着气问道:“小王,这是闹的哪一出!”

    王立华看看人群,伸手拉了一下杨招娣的胳膊说:“杨姐,这里不方便说话儿,走!”说完,自己迈步往人少的地方走去。

    杨招娣听得一头雾水,心说:“这个小伙子搞什么鬼,神神秘秘的!”她向身后的奚雨菲递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跟着小王离开了闹事的人群。

    三人前后脚儿来到一个相对人少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王立华转过身来,紧锁眉头,压低声音对两人说:“你们跟着凑什么热闹,又没你们什么事儿!”

    “怎么没我们事儿?”杨姐面带疑惑的接着说:“大家伙之所以这样闹,不是因为厂里待业的事情吗?”

    王立华接过话音儿说:“没错,他们闹就是因为待业的事情,不过关你什么事儿?你今年多大了?”

    听见王立华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问自己这些扯淡的话,杨招娣开始有些气恼,不耐烦的说:“你是劳资科的,每年签合同都是你盖章,你不知道我四十二了吗?”

    王立华听出杨招娣情绪有些激动,忙堆着笑说:“我就是因为知道你年龄,才把你们拉出来。厂里要求女四十三岁,男四十五岁待业,你们年龄都不够就别淌这个浑水了!记住,赶紧走,别等到板子打到身上再叫疼!”说完,急匆匆的重新返回了闹事人群。

    “小王、小王!”奚雨菲急忙喊住小王问道:“待业就是不用上班,不是好事吗?他们闹啥!”她边问,边用手指了指闹事的人群。

    “好什么好!一个月43块的生活费,还是暂时的,还是好事?亏你想得出来,轮到你头上你就知道好不好了!”王立华一副嫌弃像。

    “哪,我们.......”奚雨菲本想继续问,可王立华没给她机会,说完话急急忙忙跑了回去。

    现场只剩下奚雨菲和杨姐,两个人愣在原地面面相觑,嘴里嘟囔着“四十三块,四十三块,这也太少了吧!这怎么生活,怎么......唉!”

    说是这么说,毕竟两人都不在厂内待业的名单里,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小王大小也算我们厂子里的领导,他都说了我们没事儿,我们肯定没事儿,既然这样我们还是离远点儿,省得以后有麻烦!”杨招娣首先开口,打乱了现场的平静。

    奚雨菲想想,感觉杨姐说的话也对,喃喃地说:“既然没有咱的事,那就回家吧,省着碍眼!”

    “是非之地,尽量离远点儿!”杨招娣说完,两人并肩往停放自行车的地方走去。

    奚雨菲边走边跟杨招娣闲聊:“文花今年多大了?”。

    “好像四十六岁了吧,每年我们一批签合同,我印象中她每次都在我们前面签”说到这儿,杨招娣扭脸看了一眼奚雨菲,又说:“我们厂子里签合同都是按照年龄顺序签的,年龄大的在前面,小的在后面,你忘了吗?”

    “嗯,没忘。”奚雨菲应和道。

    “有一次,我签合同的时候,刚好看见权文花的劳动合同,就放在办公桌上。我顺便扫了一眼,上面写的年龄是四十三岁,这都几年了,现在她至少有四十六、七岁了。”杨招娣的语气中透着怜悯。

    经过杨招娣提醒,奚雨菲也想到了这个细节。早些时候,她们非常羡慕像权文花,因为这些人年长、工龄也长,个个都是工厂里的老前辈,也正是因为年长、工龄长,像早退休早享清福的这些好事情,都成了这批老工人的专利!

    然而,谁也没有前后眼!

    没想到,原来无比羡慕的一群人,目下却成了第一批场内待业的倒霉蛋儿。这些事情不能想,越想两人心里越变得沉甸甸的,一种说不出的烦闷,像石头一样压在心头,感到阵阵窒息。

    回家路上,两人各自想着心事,谁也不想说话,临分手时,奚雨菲用低沉的声音问道:“我们怎么办,明天上班吗?”

    杨招娣一只脚着地,斜楞着上半身坐在自行车上,想了想回答道:“还是去吧,没有通知我们不上班,我们就正常上班,节骨眼儿上,千万别出什么岔子,万一让人抓住小辫子,再借着这个机会把我们也弄成待业,那就划不着了。再者说了,估计今天闹闹就算了,还能一直闹下去?如果还闹,我们再回来,权当锻炼身体了。”

    “好的杨姐,我听你的。”奚雨菲听完,应了一声。

    “早上我喊你,我们一块去。”说罢,杨招娣蹬上自行车消失在奚雨菲的视线里。

    杨招娣走后,奚雨菲迟迟不想离开。不知为何,望着杨姐渐渐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几年前刚到轴承厂上班时,发生的一件事情。

    那时,自己刚到轴承厂上班,技术和体力都跟不上。有一次,翻砂车间的砂车损坏,滚筒里用于专门分离铸铁和模具沙的挡板掉了一块儿,坏掉的挡板包裹在足有一吨重的浇注件儿里,随着直径7、8米的滚筒转动,车间里顿时“咣里咣当”一阵狂响。当时正好是自己的班,因为没有见过这种情况,吓出了一身冷汗,慌忙跑到隔壁车间求救。

    老师傅们有经验,搬来焊机,打开滚筒,取出损坏的挡板,又随便找一块钢板准备重新焊接,可是摆弄来、摆弄去,终因钢板太大无法无缝焊接。无奈,只得差遣奚雨菲拿着钢板到切割车间按需裁小。

    奚雨菲到达切割车间时,正好赶上车间里加班,工人们都在紧紧张张干着手里的活路,根本无暇顾及她的请求。在车间里等了一会儿,想到老师傅等料焊接,她再也等不下去,决定自己动手。

第三十九章:世事无常

    工具不缺,专门用来切割钢板的气割枪到处都是!可是,奚雨菲没干过这个工种,气割枪更是从没有碰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俗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毕竟都在一个工厂,虽然奚雨菲没有亲自上手操作过气割枪,但是经常看见别的工友摆弄,基本操作要领自己也能体会个**不离十。

    今天情况紧急,奚雨菲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抄起地上的气割枪就点火儿。

    然而,她拿着点火工具打了几次,焊炬就是不着火,这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翻来覆去检查手里的气割枪,没有发现异常,顺着气割枪后面的皮管往上走,终于在石桶处找到了原因。

    原来,为了安全起见,气割枪不使用的时候,工人们习惯将装有石的内桶,从装着水的外桶里抽出来,将石于水分离,防止产生过量乙炔气,造成危险。今天,之所以半天点不然焊炬,就是因为石桶没有放入水里。

    奚雨菲找到原因后,双膀较劲儿把石桶推入盛有水的外桶里,重新走到气割枪前点火。

    这次很顺利,只点了一次火,焊炬处就燃起了蓝色的火苗儿。

    奚雨菲笨手笨脚的操起气割枪,蓝色火苗儿顺着老师傅划出的白线烧过,钢板被高温融化出一条直径如铅笔般粗细的裂缝,一滴滴滚烫的铁水穿过裂缝,滴落在地面上。

    不大会儿,一个钢板角儿就被割下。

    奚雨菲没经验,看见被割下的钢板角儿没有与钢板彻底分离,依仗自己带着帆布手套,想都没想,伸手就去掰。

    奚雨菲不知道,虽然铁水已经凝固,但是铁块儿表面还有八、九百度的高温,就是带着手套也不行!她的手刚刚抓住钢板角,瞬时感到火烧火燎的痛,慌忙将手里的钢板角儿用力向身后甩出。

    “无巧不成书!”

    就是这么巧,被奚雨菲甩出去的钢板角儿,带着还没有完全冷却的、滚烫的铁水珠儿,径直掉到了石桶出气孔处,一忽儿就把连接乙炔出气孔的胶皮管点燃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一声断喝:“老奚,危险!”声到人到,一个黑影从不远处虎扑过来,一下子就把奚雨菲扑倒在地,摔出老远。

    于此同时,释放乙炔气的胶皮管冒出了火星,完全暴露在外的乙炔气遇到火种,就像突然爆发的火山,“砰”的一声巨响,乙炔桶发生了爆炸,巨大的威力将石桶抛向了半空,笨重的全钢石桶在半空中像个醉汉,晃悠了几下,头朝下“哐”的一声,重重砸在了奚雨菲刚刚待过的地方。

    响声过后,奚雨菲已经蒙了,她跟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意外,呆呆望着自己刚刚待过的地方,死死盯着被石桶砸弯的钢板傻了!

    “老奚,不要命了!”此时,耳边传来了杨招娣的高声警告。

    奚雨菲被喊声惊醒,这才发现,将自己扑倒的救命恩人就是杨招娣!

    从那时起,奚雨菲从心里感激杨招娣,时时处处都把杨招娣当亲姐姐对待,每每想着报答救命之恩。

    可世事就是这般无常!

    这半个多月来,厂子里发生的林林总总,以及今天早上的所闻所见,使奚雨菲隐隐绰绰感到大家同厂做工的日子,所剩不多,与杨招娣情同姐妹的时间尤其更少。由此看来,报答杨招娣的救命之恩已成奢望,也许就在明天、后天,或许是下个月,留在厂里的幸运儿,又有一部分变成倒霉蛋儿,而这群倒霉蛋儿中会有谁?我?还是张招娣!几个月来,糟心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已经把她打击的毫无还手之力,只感觉身心俱疲,随时都有倒下的危险!

    整个下午,奚雨菲呆坐在门槛上过了大半天儿。她神情恍惚,心中迷茫,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更担心下一个待业的人变成自己......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孩子们下学回家。

    姬升耀、姬升华下学回到家,一见面儿就看出母亲有些魂不守舍,姐弟二人试着关心的问了几次,母亲都没有正面回答,支支吾吾搪塞了过去。

    姬升耀看出母亲不想说,借着母亲洗菜的机会,连连向姐姐使眼色,示意姐姐不要多问。

    姬升华会意,不再张口发问,默默地帮助母亲做好饭,端上饭桌。一家三口草草吃完晚饭,各自怀着心事,忙自己事情去了。

    今天,对于奚雨菲来说,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好不容易挨到熄灯,她终于可以卸下面具,静静的躺在床上,静静的流泪,静静的等待天亮.....

    第二天,姐弟俩人刚上学走,杨招娣便到了家门口,奚雨菲顾不上收拾碗筷,就随着她去了轴承厂。

    今天,轴承厂门前依然冷清,少了昨天喊口号的人群,显得更加萧条,一派大厦将倾之势。走进厂区,衰败的境况更甚,颓丧之气扑面而来,路两边的车间大门紧闭,全部铁将军把门,一路走来,只有冲床车间的大门还敞开着。

    两人走到车间门口,还没进门,就听见了主任沈国保的声音,声音是从车间里面传出的,义正词严的语气,听上去像在开会。

    二人没有迟延,急忙紧走几步跨进车间大门。

    走进车间,二人齐齐楞了一下,原来几十号工人的大家庭,眼前只剩下了十几个人。这些人围坐在沈国保四周,沈国保坐在冲床机上,面向大门,手捧稿纸正在讲话。

    两人知道来晚了,担心被“沈官迷”抓住撒气,赶紧低下头,一溜儿小跑儿冲进人群,捡了个不显眼儿的地方坐下。

    沈国保并未发现多了两个人,他正在认真宣读厂里的通知。听了几句,奚雨菲感觉似曾相识,大致内容跟昨天劳资科王立华叙述的基本一致,只是今天加入了更多套话、官话!

    念毕,沈国保放下手里的稿纸,提高嗓门说道:“这个通知,我一会儿会贴在咱们车间门口。”说罢,他扫视一圈儿,发现多了几张面孔,于是扬扬手里的稿子,补充道:“刚才来晚的同志,我就不再单独宣布了,一会儿你们自己看。”

    说完,沈国保特意往张招娣坐的地方看了看,接着道:“下面,就贯彻落实厂里的决定,我结合咱们车间的实际,讲几点要求:一是,今天在座的各位,都将继续留在本职岗位上,你们要珍惜自己得来不易的工作机会,上下班要准时,工作更要踏踏实实,不得偷奸耍滑,不得拖拖拉拉。二是,大家可能看见,或者听说了昨天发生的冲击厂区,诋毁厂领导名誉,攻击厂领导人身安全的事情,希望大家不要四处乱说......”话音儿一落,沈国保没有继续往下讲,他目光炯炯的从每个人脸上扫过,以确认自己讲话的效果,检验命令的威力!

    见大家伙纷纷低下头,沈国保很满意,“咳咳!”痰嗽两声,仿照副厂长老杜的做派,提高声调道:“昨天,厂里已经给这件事情定了性,就是部分待业人员不服从组织安排,把自己的利益至于集体利益之上,煽动不明就里的人员聚众闹事,啊”他拿句官腔,继续说:“这样做是万万要不得、行不通地。我想大家也看到了,我们厂作为有着几十年厂龄的国营老厂,对这种无理取闹的事情,绝对不会迁就!昨天,厂里就安排保卫科的同志,联合公安民警的同志,合力把几个带头闹事的人员弄进了派出所。可是,这些人中间还有我们车间的老同事、老工友权文花。看见她走到这一步,我很心痛。”说着话,沈国保擦了一把眼泪,继续讲:“所以,希望各位不要听信谣言,更要好自为之!”

    “三是.....”沈国保本想继续拿腔拿调,没想到下面的听众们却不买帐,钳工刘富贵接过话音儿问道:“沈主任,还有几条儿啊,我这儿坐的屁股都痛了。”

    “是啊,沈主任,我们的腿也麻了,不行就写张通知,贴到咱车间门口,到时候我们一边看、一边记,以防吃不透厂里的要求,再犯了错!”车间里的几个年轻工人,最看不上沈国保这种做派。并且,对于昨天的事情,或多或少都抱着点儿同情。所以,有人起了头儿,他们这里就开始帮起了腔。

    沈国保感觉权威受到挑战,马上怒喝道:“都住口!什么意思,我说的不对吗?还是你们也不想干了!”

    听出车间主任真的动了肝火,挑头儿的人、帮腔的人都闭上了嘴巴,刘富贵扭脸看着车间大门,眼神中充满着怨气。

    “三是......”停了一会儿,见大家重归安静,沈国保继续讲:“三是,今后的工资大家要省着点儿花,厂里现在资金紧张,初步计划将发工资的时间往后拖拖,改见月儿发为不定期发。不过,大家也不用担心,厂子里总归还是发十二个月的薪金,一个子儿都不会少大家地。我今天说出来,就是先给大家打个预防针,免得到时候再有人到厂子门口吵闹!”

    说到这里,沈国保稍作停顿,话锋一转,接着说道:“咱们车间权文花的丈夫,昨天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已经送进了建安公司职工医院。现在,权文花还在派出所,厂里面已经做了担保,她很快就能去医院照顾病人。这个节骨眼儿上,我提议,大家凑钱看看权文花的老头儿,老权虽然待业了,但毕竟一起工作那么多年,不能眼看着曾经的工友有难,我们不伸手帮一把。人走不能茶凉啊!愿意凑钱的,把钱交到我这里,我统计一下,写个名单,明天和老赵连同礼物一起送过去。当然,不愿意的也不勉强啊,毕竟都不容易!”说完,他首先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十元钱,放在了冲床的操作台上,扭脸环顾一周,看着面前的工友们,大声说:“我凑十块,大家随意!”

    在场的人,虽然家家都不宽裕,但是,目前情况下谁也抹不开面子。于是,你三块,我五块........一会儿的功夫,操作台上散铺了几十张零钱。

    等了一会儿,看没人再往里凑钱,沈国保问了一句:“还有凑钱的吗?”问完后,还是没有动静,他只好命令老赵:“没人了,老赵,你数数一共多少钱。”

    老赵归拢起散落在操作台上的零钱,梳理整齐,“一五、一十......”大拇指拨弄几下,随后当众报来金额:“一共110块。”

    “还有出的吗?”沈国保又问道。

    看到大伙都不做声,沈国保接着说:“行了,这些钱也不少了,是个心意就成!那我们现在去?”他用眼神征求大家伙儿的意见。

    “去吧,现在她老头儿正需要钱,虽说不多,也能救个急!”刘富贵说。

    “嗯,老刘说的对,去吧,现在就去!”大家纷纷附和。

    “好吧,我们现在就去,谁愿意一块儿去,就到车间门口集合,十分钟后我们一起走,散会吧!”沈国保扭头给老赵交代了几句,起身先走出了车间。

    老赵拿过一张报纸,小心翼翼的将钱包裹起来,招呼几个愿意同去的工友,随后走出了车间大门。

    “散了吧,散了吧!沈主任发话了,要好好工作,不要偷奸耍滑!没事儿也得找点儿事儿做啊......”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哈哈......”声音刚落,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

    笑毕,大家一拍而散,纷纷忙自己的事情去了。眨眼间,这个曾经机器轰鸣的车间里,又恢复了死气沉沉。

    厂内待业的事情像一阵风,吹过去就吹过去了。最后的结果,无非人少了一点儿,开门的车间少了一点儿,其他并没有什么实际影响,继续坚守阵地的工友们,没用多长时间就又找到了新的牌搭儿,胜败之间还能听见舒心的笑声。

    生活在继续,无所事事的日子也在继续,工厂依旧无事可做。

    一晃儿,两个月的时间,就在闲聊中变成了历史......

    然而,表面安逸的日子,掩盖不住根子里隐藏的危机。

    俗话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愤怒就像层层包裹的脓血,终于在一个平静的午后找到了豁口,喷涌而出.....

第四十章:转折

    歌词里唱的好阳光总在风雨后!现实真的就如歌词一样完美吗?丑小鸭一定会变成白天鹅吗?那也未必!

    按说,轴承厂经过停产、停工、待业等等一系列风波后,应该过上充满阳光、吃喝不愁的日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是,事不遂人愿,没想到,滞留在轴承厂上空的那片乌云,就像一名酣睡的醉汉,不但没走,还变本加厉的打起了呼噜。

    所以,轴承厂接下来的灾难,就像暴风雨一般,一阵紧似一阵,一阵猛过一阵,根本不给任何人喘息的机会。最后,改革的浪潮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这个曾经辉煌过、骄傲过、无奈过的国有企业彻底淹没。时代的车轮,把这个延续了三十多年的县办企业碾碎,归入尘土,成为了历史......这些转折,要从一个不经意的午后说起。

    那天下午,轴承厂内好似平静的湖面,波澜不惊,甚至看不见一丝涟漪!

    工人们按部就班,闲聊、打牌、睡觉.....除了生产,这里什么都有!

    奚雨菲跟往常一样,好不容易挨到下班,铃声响起她第一个冲出了车间,冲向自行车棚。

    自行车棚没在生产区,当初为了方便厂领导存放自行车,特意把车棚修到了办公区。

    当奚雨菲从自行车棚里推出自行车,快步经过厂长办公室的时候,突然听见办公室里面有哭闹声,声音很乱,其中夹杂着哀求、保证、愤怒.....

    奚雨菲觉得这声音很熟,好奇心促使她停下脚步,慢慢靠近办公室的窗户,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想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

    谁知,奚雨菲刚刚站定,还没等她稳下神儿来,“轰咣”几声脆响,厂长办公室的门被突然撞开,随后,从里面冲出一个女人。

    奚雨菲定睛细看,闯出来的中年妇女不是别人,竟是已经待业在家的女工权文花。女人的直觉告诉她,目下的情况相当危险,因而慌忙丢下自行车,往后急退几步,躲到了一边儿。

    权文花跌跌撞撞冲出办公室,手上举着一个紫色玻璃瓶,目切齿的站在门口,冲着里面大喊:“张田,今天你要是不答应我回来上班,我就死在这里让你看,也让全厂的兄弟姐妹们都看看,看看你怎么吃人肉、喝人血!”

    权文花话音儿刚落,副厂长老杜也冲了出来,站在权文花不远处,扯起嗓门吼道:“文花儿,你你别干傻事儿!这个让你待业让你待业是厂领导班子的集体决定,也不是,是是政策决定的,不是张厂长自己说了算!”由于情况紧急,老杜说话明显颠三倒四。

    “杜秃子,你当我是三岁的孩子啊?他不拍板,我怎么能待业,你看,你看看.....”权文花抬手指向身后,眼光从办公室门口围观的人群中扫过,接着喊道:“他们,还有她们,为什么不待业,偏偏让我待业,这就是打击报复!”

    这时,厂长张田也到了门口,他站在老杜身后帮腔道:“权文花,谁打击报复你了,没人针对你!女的超过43岁都要待业,这是厂领导班子集体开会定的硬杠杠儿,厂里走了一多半人,又不是你一个人待业。”

    “你可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权文花刚想往下说,发现老杜有异常,杵着大光头,正慢慢向她站的地方挪。

    权文花察觉不对,马上瞪起眼珠子,嘶吼道:“杜秃子,你别动!”说着话,将手放在了玻璃瓶盖子上,“这是敌敌畏,你再动,我马上喝!”说完,一下子拧掉瓶盖,顺手将瓶盖丢到了老杜脚底下。

    围观的人群发觉情况不妙,顿时爆发一阵骚动,“文花,别干傻事!”“文花,不能喝!.......”大家伙都看出权文花这次要来真格的,纷纷劝她别冒险。

    老杜见此情景,也怕权文花真的服毒自杀,赶紧停下脚步,尽量平心静气的说:“好好,我不动,我不动!”说完,僵在原地,不敢再往前靠近。

    “你不过来就对了!”看见没人再敢擅动,权文花放心了,扯起嗓子接着喊道:“你们这些当官的,就知道站着说话不腰疼,姑奶奶的日子没法过了。老头子住院借了一屁股债,孩子们上学还要交学费,一家子张嘴等着我挣得三瓜俩枣儿,你们还克扣,一个月只发我53块钱,这不是想饿死我吗?”说着话,她扬了扬手里的药瓶,愤愤地说:“也好,长痛不如短痛,我今天就死给你们看,我死了就一了百了,你们也不麻烦了,我也解脱了!”

    “文花,你要讲道理,你丈夫是在他们公司出的工伤,药费应该他们公司出,他们公司不舍得出,你找我们闹,管什么用!”张田的回答也不客气。

    “别打岔!我不是管你们要医药费,你给个痛快话儿,到底让不让我回来上班!”权文花的情绪更加激动,晃着手里的敌敌畏,怒气冲冲的质问张田。

    “杜厂长跟你说的很清楚,这是厂里的决定,我说了不算。”张田猜想权文花只是虚张声势,脸上浮现一丝蔑视的表情,不想继续废话下去,转身就往办公室里面走。

    “张田,你你就是个畜生,老娘死也不会放过你!”说完,权文花举起农药放到嘴边。

    电光火石之间,老杜再也顾不上许多,一个箭步蹿到权文花身边,伸手去夺药瓶。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待他夺下权文花手里的玻璃瓶,半瓶敌敌畏已经被这个失去理智的女人喝了下去。

    这时的权文花,像一头受伤的母熊,挣脱老杜双手,疯也似的冲到张田背后,伸出胳膊从后面勒住他的脖子大喊:“要死一起死,要死一起死.......”

    张田大意了,没想到权文花真的喝了农药,等发现木已成舟,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就在他呆愣一下的功夫,突然感觉颈后一股寒风袭来,脖子已然被女人死死地勒住,“啊、啊......”即将窒息的张田,翻起了白眼儿。

    这时,原本看热闹的人群立马慌乱起来。几个老职工边往收发室跑,边喊叫着:“快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几个年轻工人,径直冲向权文花,掰胳膊的、掰胳膊,扯身体的、扯身体.......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人救下,被救的厂长张田,像一堆烂泥巴,捂着脖颈瘫坐在地上。

    此刻,权文花面目狰狞,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鼓出的眼珠子,随时都可能摆脱束缚,冲出眼眶。

    人们七手八脚把权文花的手臂,从张田脖子上拉开的时候,她的嘶吼声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也就三、五分钟光景,她也跟着瘫了下去。

    有个工人见状,连忙从张田床上扯下一块床单,平铺在地面上,招呼众人将权文花放在床单上面。然后,拽过来三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每人抓住床单的一个角,四人一起用力,抬起权文花就往大门口跑。

    此时,权文花双手青筋外露,十指紧紧抓住床单,两只眼睛瞪的又圆又大,眼睛里的潜血顺着毛细血管窜动,一会儿的功夫,眼眶里已然变成了血红色。她嘴巴微张,从嘴角处流出的口水,化作一股一股白色泡沫,从口腔里往外咕嘟。眨眼功夫,刚刚还火气十足的权文花,现在已然气弱游丝,连喘口气都成了难题。

    眼前这一幕,奚雨菲感到似曾相识。

    三年前,倒膜车间里出了一次事故。一名工人从倒模机上取铸件儿时,不等分离框落下,就伸手去拿已经定型的铸件儿,由于手脚配合不当,手还没有从分离框中抽出来,脚就已经松开了控制器。随着“哐”一声闷响,如钢刀般锋利的分离框,瞬间就把他的右手四指齐根截断......

    那时候,厂里面自备医务室,还有一辆吉普车改造的救护车。不幸中的万幸,拜赐于厂子医疗条件好,医务人员处理及时,受伤工人的四指得以保全。

    而今,这一切都成为往事,医疗设备卖了,医务人员遣散了。工人们把权文花抬到厂子大门口,大家伙空有一把子力气,没有丝毫急救经验,急救车没来前,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痛苦的躺在地上倒气儿。

    足足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呜哇.....呜哇......”马路上终于传来了警报声,一辆白色急救车由远及近驶来。

    眨眼间,急救车就开到了近前,“吱”一个急刹车,停在人群当中。

    急救车的后门迅速打开,从车里跳出五、六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他们身背急救箱,手持担架,跑到权文花身边,马上开始了现场施救。

    催吐、吸氧、上呼吸机等等,简单应急处理后,迅速将病人抬上了救护车。救护车关上门的一刹那,权文花用尽全力抬起头,看了一眼她曾经工作了20多年的工厂,瞅了一眼车边甘苦与共的工友们。而后,救护车狂闪着报警灯,拉着刺耳的警报声,呼啸着冲出了人群,驶向了医院。

    大家伙被这出急转直下的剧情,吓得目瞪口呆,一群人站立在厂子大门口,目送救护车离开,半响没动.....

    奚雨菲知道这次权文花可能凶多吉少,临抬上救护车时,她依稀看见病人那张因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丝微笑。这笑纹儿代表什么?是无奈的苦笑?还是解脱后的欢笑?还是......她分不清。

    不过,权文花的微笑,像一张特意拍下来的照片,定格儿到奚雨菲脑海中,随时在她眼前闪现,挥之不去,多年后对人讲起,依然唏嘘不已。

    权文花最终还是抢救过来了,只是落下了胃病,一辈子没有治愈。可这件事却没有因为权文花的痊愈而完结,不但惊动了县里,也惊动了市里。

    得知此事,市领导大为光火,认为这是不爱护劳动人民的具体表现,专门做出批示,要求紫霄县迅速成立调查组,不惜一切代价抢救伤者,排除一切阻力处理主要责任人,该停职就停职,该移交法办就法办,绝不手软,绝不姑息!同时,责成县里主要负责人,必须妥善处理此次事故,认真做出反醒检查,举一反三,坚决杜绝此类事故再次发生。

    按照市里的批示精神,县里依据调查组的处理意见,破格将权文花的儿子作为贫困生资助起来,还给权文花的丈夫报销了全部医药费,并且承诺等他身体好了,给他安排一个残疾人的工作岗位。

    组织上这样安排,也算给权文花涉险一闹,有了个交代。

    至于张田,因为管理不善,再加上突发事件处理不当等等原因,当场免除了他的厂长职务。随后,写了三天检查,做了一个月的检讨,就地贬职到喷漆车间当了一名工人。

    这之后,轴承厂暂时由老杜代为行使厂长职权。

    老杜上台后,充分吸取了张田败走麦城的经验,平常不上班,只要上班就待在自己办公室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为了更加保险起见,每次走进办公室,他都不忘马上将门从里面反锁,时刻提防有人擅闯。

    这还不算完,在厂里资金高度紧张的情况下,老杜硬挤出几千块,将电话线接到了各大车间,上情下达、下情上传,日常所有工作都通过电话安排、布置。

    这样好了,偌大一个国营工厂,厂长成了“宅男”,人见不到、面儿也见不到了。

    老杜这里刚刚安排妥帖,县里已经摆平了这次事故,进而重新腾出手来,继续处理轴承厂的烂摊子。

    县里为了彻底掐断轴承厂的念想儿,也为了促使轴承厂早日自食其力,经县领导会议研究,以轴承厂出了重大责任事故为由,断了财政补助。

    县财政的钱一断,马上就反映到厂子里,留守人员的工资日渐缩水。

    断供当月,留守人员领到手的工资,是原来工资的60%,第二个月,大家只领到原工资的20%,坚持到第三个月,厂子里依然没有订单,已然成了坐吃山空,连最后20%的工资也开始拖欠。

    正当大家为今后生活发愁,为家里缺粮、少盐难过的时候,杜厂长经过不断反映、不停争取,事情渐渐出现转机,终于从县上带来了好消息。

    紫霄县通过在“广交会”上招商引资,找来一位台湾老板,该老板财大气粗,从没到过轴承厂,大笔一挥就把轴承厂整体买了下来。厂区连同工人,一齐打包归了哪位台湾老板。

    轴承厂卖了,厂里面的工人也易主了,可谁也不知道新东家的道行几何,谁也不知道,新东家打算将到手的轴承厂如何处置......

第四十一章:结果,暂时的!

    老杜自从当上这个留守厂长以来,从没做过一件得人心的好事,净着骂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轴承厂倒手转卖的消息,无疑是雪中送炭的喜讯,更为他增添了不少人气,眼前赞许的目光,耳边鼓励的话语重新多了起来,这些往脸上抹粉儿的人情,不管是真是假,老杜都笑么呵的欣然接受了。

    虽然,大家已经知道新东家是台湾人,更是个大老板,但从没见过这位土豪真容,交头接耳中难免有些夸大,最后竟然将此人传成了身高九尺五寸、面如重枣、两条蚕眉、一双丹凤眼、腮下五缕长髯的赳赳武夫。

    传着传着,厂子里的明白人儿就看出了破绽,这面相儿那不是关二爷嘛!于是,大家伙“哈哈.....”一笑,总算将关二爷的体貌特征又还了回去,接茬儿想象新东家的仪容仪表,并乐此不疲!

    不管别人怎么传,老杜这段时间结结实实来了个大变样,爆棚的雄性荷尔蒙使他再次满血复活,重新恢复战斗力。光油油的大脑袋瓜儿,就像一盏超大号的电灯泡儿,满厂子发光,到处督促大家伙清库、盘点、拆卸设备......

    老杜只顾忙活,却没跟大家解释原因。

    面对各个车间里越堆越多的设备零件儿,工人们嗅出来不祥之兆,所有人刚刚踏实下来的心,重又悬了起来。

    大家议论纷纷,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

    卸下最后一颗螺丝钉,有个年轻工人问:“什么意思?看这架势是要把设备卖了吗?”

    “嗯,有可能!”老工人凭经验,下了定论。

    “卖了以后怎么办?我们这些大老粗,除了摆弄摆弄铁块子,还能干啥?听别人说,这个老板原来干的是服装厂,难不成让我们操持针线活?”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壮汉,满面愁容的说道。

    “哈哈......常老实,怕了吧!快叫嫂夫人教教你怎么拿针吧,哈哈......”一个人的嘲笑声,引来了全场哄堂大笑

    被叫做常老实的中年汉子,面上挂不住,一下子红到了脖颈,大声怼道:“小兔崽子,你还说我,你会缝衣服吗?”

    “不会,要不我找找嫂夫人,请她半夜教教我?”

    “哈哈.....”车间里又是一阵哄笑。

    “小兔崽子,看我不收拾你!”这下,常老实后面追,嘲笑他的人前面跑,立刻将车间变成了运动场。

    “老实,快追......”

    “小张子,快跑......”

    “.......”

    看热闹的不怕事儿大,车间里迅速乱成了一锅粥!

    .......

    工人们闹归闹,手上的活计可不敢停,在老杜的监督下,也没谁敢偷懒,谁都担心新老板还没来,就被老杜先掐了号,遗憾的倒在黎明前。

    半个月以后,原本到处都是大型机械设备的轴承厂,被拆得七零八落。

    仿佛一夜之间,所有的设备都被运出了厂区。随后,更多的大卡车,连续几天进进出出,卸下了一百多个大型集装箱。

    大卡车刚走,紧接着就来了二、三十个说闽南话的广东人,他们进驻厂区后,就在一个30多岁的年轻人指挥下,拆箱拆包.....搬进搬出......

    老杜也没闲着,跟在广东人屁股后面,忙前忙后。他还主动向年轻人请缨,要求帮着安装设备。可是,他的好心没有收到预期效果,反而招来了广东人的白眼儿。

    无奈之下,老杜只好回归本位,领着轴承厂的留守人员,每天广东人打下手,干着打扫卫生、清理垃圾、端茶送水的工作.....

    仅仅用了十天时间,车间里重又焕发生机,被新来的设备填得满满当当。

    这些设备,有大家能叫上名字的,比如:缝纫机、吊瓶、熨烫机等等,还有大部分设备,他们都叫不上名字。

    叫不上名字的机器,大家伙心里好奇,嘴上却不好意思问,他们知道,就是问了也没人回答,只能自找没趣!于是,等广东人干完活休息时,大家伙就凑到设备跟前,仔细看一眼机器上面的标牌,只见标牌上写着:轨染机、卷帘机、溢流喷射染色机等等.....一连串奇怪的名字,让大家伙看着心头发紧。

    虽然不知道这些机器到底怎么用,但是眼么前儿的这些新鲜玩意儿,却解决了大家伙长时间来的猜疑,事实已经明了曾经的轴承厂,即将成为服装厂!

    面对现实,工人们心里真的没底,摸了半辈子的铁疙瘩,马上要和布匹、针线打交道,说啥这个弯儿也不好转。想想即将到来的难题,每个人都是愁容满面,又想想马上能正常上班,工人们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广东人并没有常驻,设备安装调试完毕后,就离开了轴承厂。

    接下来,工人们的任务,主要是做好安保工作。所有留守人员的工作时间变成了三班倒,工人们被散布在厂区各个角落,同心协力防止新设备被盗。

    这样一来,大家伙总算有了新话题,闲下来的时候,纷纷猜测自己会到哪个岗位,再次发光发热!

    服装厂说破大天,也是穿针引线的活计,对于这些,女人们最在行。有几个女工人煞有介事地找到老杜,极力毛遂自荐:

    有的说,自己在家做过裁缝......

    有的说,自己做过布鞋......

    还有的说,自己打过毛衣云云。

    总之,女工们目的明确,旗帜鲜明的要求老杜,新厂子开始运转后,一定要量才使用。只有这样,才能显示老杜这个厂长,懂得识才、爱才、用才,再不济也不至于屈才!

    老杜眼看着厂子有起死回生的希望,自己也跟着高兴。于是,面对各种要求,他都来者不拒,“呵呵....”张着大嘴、拍着胸脯应承了下来。

    奚雨菲没空儿争取新岗位,她这几天异常忙碌,一边帮厂子里拆卸冲床、机床、翻砂车等机械设备,一边还要赶回家给女儿做饭。因为,女儿这段时间准备迎接高考,而这几天就是即将进入考场的最关键时候。

    母亲理解女儿,毕竟为了这几天,姬升华已经辛辛苦苦的准备了多少年。尤其这段时间,女儿为了赶功课,甚至一度累到虚脱。

    作为母亲,奚雨菲不想让孩子多少年的心血白费,更不想因为家庭琐事让孩子考试分心。

    可事与愿违,考试并没有想象中顺利。女儿第一次大模拟考完后,奚雨菲就看出了不利之兆。看见女儿进门时,愁眉苦脸的样子,她心中暗想不妙!可女儿正处于爬坡上坎儿的裉节上,她明白自己最好什么也别问,给孩子做好饭,少给孩子添烦、添乱,就算完成了作为母亲的分内工作。

    鉴于此,还没正式开考,奚雨菲就特意找到杨招娣,拜托杨姐帮自己顶几天班儿,好让自己腾出手来,安心回家给孩子当起了后勤兵。

    七天后,姬升华终于完成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次考试。结束当天,她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没有体会到想象中的快乐和释然,反而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像一名积病很久的病人,此时疾病突然发作,大脑立刻变得空白、麻木,眼前恍惚,四肢酸痛无力。

    别管多累,回家总是要回的!

    姬升华拖着疲惫的身躯,骑上自行车,一路晃晃悠悠的回到家里。推开门,无暇顾及左右,径直走到自己床前,身体一歪,像一栋散了架的老房子,轰然跌倒在床上。

    趴在床上的姬升华,确实很累,不但身上累,心也累。刚刚闭上眼睛,她就感到无法守住灵魂,自己的魂魄幻化成一股气,从脚踵处发起,顺着任督二脉,相聚于头顶的百会穴。百会穴像是打开了天窗,将这股气慢慢放走,一丝一丝离开了她的皮囊。

    姬升华想留住渐行渐远的灵魂,可是,身体已经被绳索牢牢捆绑,手脚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成了一具空壳儿!

    此刻,姬升华已然把自己闭锁,外界任何声音都休想穿透她的耳膜。母亲的问候声,只是在她耳边响起,而后虚无缥缈的一闪而过,她不想听,更不想说话。

    就这样,姬升华趴在床上沉沉的睡了过去......

    奚雨菲看见女儿回到家,两眼呆滞,神情沮丧,直接趴在床上睡觉,自己感到莫名心痛。跟到床前,她本想安慰女儿几句,发觉女儿没反应,她也就闭上了嘴。

    女儿这段时间很辛苦,奚雨菲知道,可她自己何尝不是。

    从女儿第一天走进考场,纠结、愧疚就像一对冤家,一直埋在奚雨菲心底,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这对冤家就会跑出来,相互争执一番。

    奚雨菲知道以自己家目前这种境况,女儿只有考上大学,才能有个好出路。况且,女儿学习一直很好,能够考上中意向往的大学,也是孩子从小的愿望,作为家长的只有鼓励支持,哪儿能拽着孩子的后腿。

    可她更明白,考上大学以后,怎么办?目前,自己万万承担不起高昂的学费。厂子里已经连续三个月不发工资,家里的生活已然捉襟见肘,如果现在给女儿一下子拿出几千元的学费,她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目下,奚雨菲只能把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丈夫身上。虽然,她不知道这个希望什么时候才能实现,也不知道丈夫远在外地,事情办的怎么样。可,这终归是个念想,有个念想总比没有好,想到这里,她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嘴里默念:“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保佑老姬没病、没灾,事情顺利办成!”

    奚雨菲只顾自己胡思乱想,连儿子走进屋,来到她跟前都没有发现。她这里还继续念叨时,儿子说话了。

    “妈,你咋了?”姬升耀满脸狐疑的问道。

    奚雨菲睁开眼睛,看见儿子站在面前,马上觉着脸上发热,表情僵硬,只好尴尬的笑笑,连声说:“没什么!没什么......”说完话,她不敢再看儿子脸上的疑云,慢慢走到女儿床边,轻轻拍了拍还在熟睡的女儿,说:“升华、升华,醒醒.......醒醒......吃饭了......”

    姬升华其实早就醒了,她睁开眼时,刚好看见母亲双手合十正在祈祷。她虽然听不清楚母亲嘴里念叨什么,但她却不想惊扰一名虔诚的信徒。因为姬升华知道,眼前这名信徒之所以虔诚的祈祷,一定为了自己的女儿,为了自己的丈夫、儿子,为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于是,姬升华翻了翻身,闭上眼睛继续装睡。然而,眼睛虽然紧闭,眼泪却不争气的挤出眼眶,顺着眼角肆意淌下,打湿了贴在脸上的枕巾。她紧咬牙关,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心底不断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一股无以名状的苦闷,像已经点燃了引线的炸药包,随时都有可能把姬升华炸成碎片,“坚持!坚持!不能哭!不能哭!”她不住的提醒自己,告诫自己。

    听见母亲喊自己起床,姬升华连忙把脸扭到一边。趁着扭脸的机会,她将眼泪擦在枕巾上,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含含糊糊的应道:“哦,知道了,妈!”说完,她原地没动,又趴了一会儿,这才慢慢翻过身,坐起来,伸了伸懒腰,强装笑脸说:“终于考完了!”

    奚雨菲一愣,随即笑着应和道:“是啊,考完就轻松了,你不是喜欢睡觉吗?这几天就痛痛快快的睡吧,把前段时间没睡的觉全部补回来。”

    “啊!能天天睡觉?考完试的待遇就是不错,哪像咱命苦啊?”母亲话音刚落,姬升耀就伴着鬼脸,用羡慕的口气酸溜溜的说道。

    “你小子就会说一些风凉话,等你考完大学也能享受这个待遇。”奚雨菲接过儿子的玩笑话,继续打趣道。

    “说了要算数啊!姐,你给我作证!”姬升耀转过脸,盯着姐姐表情严肃的说。

    “好!好!我作证,我给你作证!哈哈哈......”姬升华还没说完,一家人大笑起来。

    笑过以后,家里的气氛好了一些,每个人的烦心事都暂时放到一边,默契的、小心的、心照不宣的呵护着家温馨,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久违的、快乐的傍晚时光.....

第四十二章:双重打击

    女儿这里已然尘埃落定,考好考差谁也左右不了,只等静待张榜公布的那一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等待法院调查、等待丈夫回家、等待考试结果......“等待!”对于奚雨菲来说,已成常态,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累赘,倒是可以把考试的事情暂时放一放,心里反而少了一档子事儿。

    忙活完家里的事情,厂子里的事情就成了大事!

    奚雨菲不敢耽误工作,等到她再次走进轴承厂时,厂子里已经大变样儿!一个现代化、机械化的服装加工厂,矗立眼前。

    走进服装厂,仓库里堆放着成卷的布匹,目测至少有几千卷儿,各种材质、各色各样的原材料,将一千多平米的仓库,填的满满当当。

    车间里,一排排崭新的缝纫机、锁边机、印染机......井然有序的安放在车间各处;房顶上悬挂的笨重大灯已被拆除,几十个自屋顶垂吊下来的白炽灯管,开始担负起照明重任;晶光透亮的玻璃取代了窗户上的塑料布,和煦的阳光从大块儿玻璃窗透过,照射进车间里,眼前一片敞亮,心情一下子放松了,心胸也开朗了......

    种种迹象告诉大家,这个曾经的重工业制造工厂,完成了华丽转身。现在,经过重金打造已经脱胎换骨,变为人类美丽事业的发源地。

    变化太大,奚雨菲不适应,大家伙都不适应,但是诸多的不适应,并没有影响众人心情,工人们对新工厂充满了期待,天天期盼着服装厂早点儿开工,自己早点儿上岗!

    然而,好事多磨!

    自从安装完设备,重新把各个车间装修亮化以后,广东人就离开了工厂,除了偶尔驶入几辆卡车,往仓库里卸点儿布匹外,服装厂的大门再无外人进出,老轴承厂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静。

    这段时间,代理厂长老杜也失去了踪影,所有车间均被上了锁。无处可去,但又不愿离开的工人们,只好每天聚在传达室,或者坐在厂区宣传栏前面的空地上打牌、聊天.....无奈的消磨时间,焦急等待着复工消息。

    半个月以后,事情终于有了眉目。

    头天晚上,厂区宣传栏中还空空如也,待到大家第二天早上醒来,上面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大字报。工人们兴高采烈的奔到大字报前,瞅了一下题目就傻了眼!

    大字报上,白纸黑字写的清楚《xxx服装厂关于进一步减少岗位设置的通知》。原来,大字报上刊登的不是复工消息,而是第二批厂内待业名单。这个待业名单范围更广,三十岁(含三十岁)以上的干部、工人全部厂内待业,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按照服装厂岗位需要,结合个人技术特点重新分配工作。

    这个突然的、毫无妥协的、简单粗暴的遣散通知,无异于晴天霹雳,对于这群上有老、下有小的产业工人来讲,待业就意味着失去了生活来源,就意味着可能会让老婆、孩子跟着自己吃了上顿、没下顿,过着一种忍饥挨饿的日子!

    经过短暂发懵,人群中突然冒出一句极具煽动性的喊话:“强盗,强盗!不公平,不公平!谁也没权利抢走我们的工作!”

    “对,找他们去.....”

    “这是我们厂子,不能让外人抢走......”

    “.......”

    一句话,立刻引燃众人的愤怒,抗议声、声讨声、咒骂声,此起彼伏,工人们立刻拧成一股绳,同心协力想为自己争取合法的权利、应得的利益。

    喊了一阵、闹了一阵,等到大家伙发泄完胸中的愤怒,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却又傻了眼!原因在于,面对眼前的不公正,竟然不知如何下手。

    原来,大字报上宣布的待业人员中,第一个就是代理厂长老杜,紧随其后的有原厂长张田、沈国保等等。

    轴承厂第一次宣布待业人员时,厂领导都在岗,不幸离岗的工人们,还能以厂领导处事不公、厚此薄彼为由,逮住厂长、副厂长骂个狗血喷头,借以撒撒气、泄泄愤......

    看看现在,所有的厂领导都成了待业人员,大部分干部、职工都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不存在对立面儿,就失去了斗争的目标。

    没有敌人,大家伙立刻变成了无头苍蝇,只能围着大字报大吵大嚷,哭天抢地......第二天,工人们面对紧锁的工厂大门,和一夜之间全部更换的保卫人员,更是一筹莫展。

    可是,总不能坐以待毙!毕竟吃饭穿衣是个现实问题,来不得半点儿闪失,一刻也不能迟误。

    经过多日合计、商量,在原厂领导班子的带领下,工人们象征性的在工厂门口闹了几次,到县政府集体上了几次访。

    结果还不错,经过几个回合的拉锯、谈判,县里答应和厂里共同负担待业人员的工资,连同第一批厂内待业人员,工资统统从53元涨到了110元。至于,复工、重新分配工作等等要求,都被一一驳回,工人们再想迈入原轴承厂的大门,已经变成了一种奢望,恐怕今生难以实现了.....

    经过此役,大家看出再闹下去也没什么用。于是,喝了场散伙酒,互道珍重后,一拍两散,各奔东西找活路去了。

    自此,这个曾经的利税大户,最终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淹没在市场经济改革的洪流中,成为一代产业工人共同的美好记忆......

    奚雨菲和其他工友一样,依依不舍得离开了工厂.....

    磨难未来之时,奚雨菲希望不要来,磨难无法避免之时,她祈求不要来的那么快......现在,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降临在这个不幸的家庭头上。女主人欲哭无泪,也无可奈何,她心里明白,这点微薄的收入,无论如何也养活不了一家人。可是,明白了又能怎么样,听组织话,听了半辈子,服从组织安排,服从了半辈子。这下,组织撒手了、不管了,让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重新谋活路,谈何容易!

    况且,现在领到手的这110元工资,也是暂时的,指不定那天,连这点儿喝口凉水的钱都会失去......这,让奚雨菲更加恐慌。

    “钱!钱!钱.......”奚雨菲脑子里不停想着这个字,想一次,就感到压力大一层。

    不断增加的思想负担,无情的碾压着她的精神,就在推开自家门的一瞬间,她感觉**几近崩溃,“扑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厨房门口,昏了过去半晌才醒。

    好在这一次醒得快,奚雨菲再次晕倒这件事,瞒过了去同学家帮忙的儿子,也瞒过了外出看榜的女儿。

    这天,姬升华终于等来了高考结果。

    知道今天高考成绩发榜,姬升华特意起了个大早,兴冲冲蹬上自行车,冲向学校。

    可是,真正站在学校门口,看见影壁墙上的大红光荣榜,姬升华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那么多熟悉的名字从她眼前扫过,最熟悉的、最渴望的三个字姬升华,却没有出现。带着愈发焦急的心情,上上下下看了三遍,还是没有自己的名字,她泄气了,现实告诉姬升华,她落榜了!

    然而,这个令人失望的结果,并没给姬升华带来多少不快,反而搬开了一块压在心口的大石头,那一刻,她感到如释重负。

    于是,姬升华深呼几口空气,悄悄钻出人群,快步离开学校,站在马路边上,远远看着几个要好的同学,站在大红光荣榜前相互道贺,她在心里也为同学们送上了祝福......

    看榜的人越聚越多,熟识的面孔越来越多,姬升华知道自己该走了,再待下去只有遗憾和羞耻。因而,她默默地骑上自行车,快速离开了学校。

    回家路上,姬升华一边为没有考上心仪的大学,感到难受、难过,一边又为不用再担心学费的事情,感到轻松、释然。同时,她还一边为不能走出这个小县城,感到前途渺茫,一边又为减少了全家生活负担,感到了些许欣慰。

    姬升华双脚机械的蹬着自行车,脑子里被东一出儿、西一出儿的想法塞得满满当当,可心里却愈加空落落的。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嗓子眼儿被异物卡住,干张嘴,发不出声音。她想大笑几声,可谁知,眼泪却止不住的冲出眼眶,迎风飘散......

    以前,姬升华总感觉学校到家这段路很长,不知为何,同样的路程,今天却变短了。她感觉自己还没得到充分宣泄,还没准备好面对家人时,已经到了家门口。

    姬升华跳下自行车,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拧了一把鼻涕,犹犹豫豫伸手去推大门,手指刚刚触碰大门的一刹那,仿佛触电一般,急忙又缩了回来。然后,她双手无力地耷拉下来,站在原地,呆望着面前破旧的院门,心中五味杂陈,沉了一会儿,重新推上自行车,顺着围墙走到了小院儿后面。

    院子后面是片树林,原来是姬老二家菜地。

    自从国道不远万里拉扯着姬老二共同致富以后,来往这一带的陌生人成倍增多,原先菜园子里种的哪一点儿白菜、萝卜,就成了过往行人的福利。于是乎,路人们今天顺颗白菜、明天拔颗萝卜,搞的姬老二不胜其扰。

    期间,姬老二住在窝棚里,守着菜地里撵过几次,无奈效果了了,主要因为偷菜的贼太多,他自己守不住、也撵不过来。

    时间一长,姬老二自己先就丧失了信心。回到家,跟老婆合计了合计,发现就是把满菜园子的白菜、萝卜都卖了,也值不了几个钱。与其费工费力的又种又养,末了还搭上一个壮劳力去保护这些不值钱的蔬菜,还不如通通拔掉,种点儿没人要的东西来的划算。

    说干就干,姬老二卖掉菜园子里的白菜、萝卜,又凑了点儿钱,从外乡拉来几十棵梧桐树苗。

    说是树苗,其实也有小孩手腕粗细。将这些树苗栽到菜地里,他算真正省了心,开始一个多月还过来浇浇水,顺便看看成活情况,再后来就没来过。无人涉足,这里就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直到奚雨菲一家搬过来为止。

    梧桐树算是经济树种,适应环境能力强、不挑食、长得快,几年功夫就长得枝繁叶茂,粗壮的树干足有男劳力大腿般粗细。

    原来的菜园子,变身成一片郁郁葱葱的梧桐树林。

    奚雨菲一家搬来后,夏天经常到树林里避暑。宽大的梧桐树叶把炙热的太阳光撕成了碎片,落在地上已然失去了热度,倒是斑驳的阳光就像碎玻璃一样闪闪发光,给人以惬意的享受。坐在树荫下,微风吹过,倒也凉快!

    现在,姬升华又推着自行车走进这片小树林。她停下脚步,看了看四周没人!听听动静没声!只有头顶上的梧桐树叶,哗哗作响。

    这样的环境,正是姬升华想要的,也是她急需的。

    身处这种隐蔽的地方,姬升华终于放下了所有的伪装,找到了发泄痛苦的出口,释放压力的渠道。她再也不想压抑自己的情感,什么世俗的眼光、前途的担忧、父母的期盼等等,全都滚蛋吧!此刻,她只想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让声音解放自己桎梏的心,让泪水洗刷掉自己所有的烦闷。

    想到这里,姬升华一把丢掉手里的自行车,“啊啊”大喊几声,紧接着“呜、呜.......”失声痛哭,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喷涌而出。“爸爸、爸爸.....”她哭喊着冲到一棵大树前,将树干紧紧抱住!

    撕心裂肺的哭声,仿佛触动了这棵梧桐树的情感,树干极力摇摆,树枝噼啪作响,巨大的树冠低下头,顺风飘落的几片树叶,轻轻拂过她的头发,就像母亲慈爱的手,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躯体,一片两片、一下两下,三片四片、三下四下.......

    渐渐的,姬升华哭累了,声音越来越小,双腿再也无法支撑濒临崩溃的身体,重压之下膝盖逐渐弯曲,依靠着树干缓缓下滑,最后瘫坐在地面上。她顺势双手紧搂膝盖,身体慢慢蜷缩在一起,像一个瘪了气的皮球,把自己包裹了起来。

    须臾,姬升华终于止住了哭泣,睁开眼,眼帘中一层薄薄水幕,将她的瞳孔包裹严实,透过这层晶莹剔透的水幕,她的目光直愣愣落在不远处。

    那里,躺着姬升华刚刚撒手不管的自行车。

    恍惚间,姬升华看见原本伏地不起的车子,正被一个强壮、高大的男人扶起,男人一边扶,一边说:“升华,要勇敢一些,别怕!爸爸帮你扶着呢,你就尽管练,一定不会摔倒!”弯腰扶正自行车,男人抬起头,看着姬升华,又招呼道:“过来孩子,再练一会儿,相信爸爸!”

第四十三章:再起变动

    两人四目相对,一瞬间姬升华被男人的面容惊呆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这个男人竟然是爸爸!

    由于心里没底,姬升华慌忙揉了一下眼睛,再次确认后,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没错!眼么前儿的这个男人,就是自己至亲至近、日思夜想的父亲!

    此情此景,姬升华顿时忘记了所有的苦闷,脸上立刻含泪而笑,张开嘴,大声喊道:“爸爸,爸爸....”

    可是,近在咫尺的父亲,对于女儿的呼唤,置若罔闻,不但没有走近她、安慰她,反而目视前方,从孩子眼前经过时,都没有看一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然而,事有蹊跷,姬升华明明看出父亲没有注意自己,可是耳朵里真真切切听见了父亲的召唤:“升华、升华,听爸爸的话,再练一会儿!”

    姬升华一愣,以为父亲没有听见,赶紧提高嗓门,大喊道:“爸爸,我在这里,爸爸,我在这里.....”父亲依然故我,还是对她不理不睬,依旧执着的往前走。

    姬升华顺着父亲前进的方向看去,一个女孩的背影出现在眼前。

    姬升华这里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只见女孩突然转过身来,大声抗议道:“我不练了,反正也学不会,我不骑了,还不行么!”说完,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跑走了。

    女孩扭脸的一瞬间,姬升华再次愣住,那脸、眉毛、鼻子、眼睛.....就是活脱脱的自己,就是初中生姬升华!

    再听声音,“嗯?”姬升华感到更加疑惑不解,心里不断重复一个问题:“这个声音?这个声音?这个.....这不是我的声音吗?这......”眼前匪夷所思的画面,立刻把她吓的目瞪口呆。

    “怎么回事儿!”姬升华问自己。没人回答!

    “唉!这孩子,别赌气了,不练就算了,走吧,爸爸回家给你们做好吃的!”父亲说着话,无意间也扭过头来。

    这时,姬升华才得以细看。

    眼前的父亲一头乌发,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红光满面!身材伟岸、强壮,浑身上下散发着而立男人的魅力。

    不等姬升华咂摸出味儿来,画面里,父女二人继续前行,亦步亦趋的从她眼前走过,慢慢走远......

    两人即将从眼前消失的那一刻,姬升华心里慌了神儿,她用尽全力支撑身体,想站起来追赶可是,两条腿像灌满了铅水,怎么也迈不开,抬不起来。她泪流满面,想张口叫喊可是,任凭喉咙喊到撕裂,父亲却根本听不见......

    女孩已经从画面中消失,父亲的背影也越来越模糊,此时此刻,为了抓住最后一点儿念想,姬升华拼尽全力,只听见“啊!”的一声,身体猛然一怔,她原本蜷缩在胸前的双腿,奋力蹬了出去.....随之,迷迷糊糊中感觉身体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倏地的睁开双眼,面带惊恐,不安的向四周张望。

    刚才的画面消失了,自己还在树林里,还在那颗梧桐树下,四外除了光线暗了一些,其他一切如故:倒在地上的自行车,依旧安静的躺在原地;头顶上的梧桐树叶,依旧哗哗作响;依旧可以听见公路上传来的汽车鸣笛声......眼前这一切都没变,无一不在提醒她,刚刚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

    想通了这一点,姬升华赶忙重新闭上眼睛,她不想面对现实,想回到方才的梦境中,奈何现实却不肯放过她,脑海中已经醒悟的道理,挥之不去。表面上眼帘覆盖着眼珠,实际上脑子里只想到了回家,眼睛越闭脑子越想,脑子里越想,回家的愿望就越强烈.....最终,她放弃了无用的坚持,哀叹一声从地上站起来,扶起自行车,带着儿时的回忆,离开了树林......

    家里,奚雨菲也没闲着,早上女儿走后,自家小叔子就推着一排子车小麦进了院子。

    姬东卫把排子车停到安装了机磨的房间门口,冲着厨房里喊道:“嫂子,帮忙卸下车。”

    “哦!马上啊!”话音儿刚落,“吱”厨房门打开,奚雨菲走了出来。

    姬卫东之所以这么理所当然指挥自家嫂子干活儿,皆因为两个人的身份有了微妙变化,已由纯粹的亲戚关系,变为了老板跟工人的雇佣关系姬东卫是老板,奚雨菲是工人。

    奚雨菲跟姬东卫彼此身份出现变化,还要从轴承厂第一次大规模厂内待业说起。

    按理说,姬东卫作为一个资深农民,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不管是手里的营生,还是田里的活计,都和工人们厂内待业毫无关联,绝对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码事儿。可是,世间万物皆为一体,表面上看起来相差十万八千里的两件事,冥冥中却有联系,根子上却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时间往前退回三个月,姬东卫原本已经闲下来的磨面作坊,突然业务量猛增。一开始,只是老街坊们捧个场,担着几担小麦或者拉着几袋子玉米,来他这里磨面。后来,磨面的人越来越多,范围也越来越广,十里八乡的老百姓,有的推着排子车,有的开着三马车,纷纷往他这里送钱,这可让姬老二高兴的合不拢嘴了。

    什么精粉、二八粉、玉米面儿等等,虽然顾客的要求不一,但是目的趋同,就是希望姬东卫少收钱,多办事儿,少出麦麸、谷皮等等下脚料,多出点白面儿、玉米面儿。他也乐得顺着顾客的意思来,因为这些要求对他来说也不难,就是紧一把机器,松一把机器的事情。

    随着磨面的人日渐增多,姬东卫高兴之余,好奇心也跟着与日递增。于是,他凑着干活间隙,抽空儿就向顾客打听原因,听得多了,自己就理出来一个头绪,知道了个中缘由。

    其实,顾客当中大部分人来这儿磨面,并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生活所需,自家吃的面往往一两袋子就够了,多出来的面粉主要用来送人,多送给亲戚、姐妹、兄弟、同学等等。虽然,面粉的最后归属千差万别,不一而足,但是接受这些面粉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标签厂内待业!

    虽说厂内待业的人员不都来自轴承厂,但是大家殊途同归,这个标签一旦贴上,就意味着她或他的厂子倒闭了、转产了,就意味着没有了经济来源,就意味着家里生活异常拮据。

    所以,这些人为了生活,为了生存下去,只好向亲戚、朋友求助。可是,一旦只能将求助对象锁定在农民身上,这可就犯了愁!庄稼人生活本身就不宽裕,自顾尚且不暇,资助别人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但,老实巴交的农民心底本就善良,眼睁睁看着亲近的人缺吃少穿,自己不理不睬,任谁也狠不下这个心!

    可,知道不能不管,却有束手无策!

    拿钱吧没有!帮忙找个工作吧没那本事!思来想去,大家就把这个“忙”,不约而同放到了自家种的粮食上面。

    这些年,农业科技发展很快,经过大范围改良换代,粮种愈发高产,科学种田已经深入人心,种植技术也好,田间管理方法也罢,都已经远远超过了十年前。还是那块儿黄土地,还是那方水土,还是那样一群勤劳质朴的农民,现在不管是小麦、玉米、大豆,还是别的农作物,产量都有了大幅提升,自给自足已不在话下,“家有余粮”已成为各家各户的标配。

    因而,庄稼人人缺钱、没权,却不缺粮食,磨上几袋子玉米面儿、白面儿,给城里的兄弟、姐妹送去,即帮助这些待业职工解决了燃眉之急,又为社会稳定尽了一份绵薄之力。更重要的是,行了善、积了德,心里也就踏实了很多。

    所以,待业这种本来痛苦的事情,反而为姬东卫带来了滚滚财源,来他家磨面的人接连不断,家里的机磨也从早上一直转到傍晚。

    开始,姬东卫自己干,后来磨面的活儿越来越多,他一个人就忙不过来了,叫上老婆大人帮忙,还是人手不够,一天天累的腰酸背痛腿抽筋,还是无法满足顾客的需要,落下不少埋怨。

    正当姬东卫准备雇个小工打下手时,大嫂厂内待业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

    姬老二是个精于算计的人,小算盘一打,觉得白白放过一个低工资的长工不用,本身就是损失。于是,姬老二鼓动她家“母夜叉”上门做嫂子的思想工作,希望对方能把磨面的活路应承下来。

    奚雨菲接受“母夜叉”面试时,正是自己为全家开销束手无策时。她晓得全家的处境,以目前每个月110元钱的生活费,远远不够正常花销。况且,还有孩子们的学费,那可是雷打不动的开支,吃不上饭也得交。

    在此情况下,弟媳妇张久芬的到来也算及时,奚雨菲寻思:“反正也是闲着,给东卫家打个零工,每个月还能挣点零花钱,何乐而不为?”因而没有推辞,爽快的将活路接了下来。于是,厂内待业后的第二天,她就跟着姬东卫夫妻,忙前忙后开始了打工生涯。

    干活儿再累,奚雨菲也没有忘记女儿高考,什么时候放榜,她跟女儿一样关心。因为担心过多的关注,会给孩子思想上带来无形的压力,她刻意把自己迫切的心情深深埋藏起来,不想让女儿知道。自己私下里找到女儿班主任老师,打听到了确切的放榜时间。

    奚雨菲本打算和女儿一起去看高考结果,可真到了放榜的这一天,却打起退堂鼓。

    一来,这几天磨面的人太多,三个人忙的脚手不连地儿,她不好意思跟小叔子请假;二来,她担心看见不愿看到的结果,如果考不上,也不想和女儿一起直面,原因在于女儿要强,从小就是这种脾气,真到了无法回避的处境,孩子会自责,会因为愧疚而无法面对妈妈。三来,自己不去,正好给孩子一个独处的机会,让她自己想清楚,不给她压力,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基于以上考虑,今天奚雨菲有意不与女儿同行。一大早,发现女儿独自出门,她也没有多问,待到孩子走远,她就赶紧收拾完家务,准备随后跟上,去孩子学校瞅瞅高考结果。可是,女儿前脚刚走,自己后脚还没出家门,就被姬东卫喊住,跟着新老板一起卸车、上麦子......忙活了起来。这一忙,就到了日落西山,她只好放弃了去孩子学校的想法。

    傍晚时候,奚雨菲刚把饭做好,就看见姬升华闪身进了房间,本想问问女儿高考结果,但从孩子一进门儿落寞的表情,垂头丧气的样子上面,她读出了不好的注解,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装作没有看见有人进来,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儿。

    发现母亲没有注意自己,姬升华坐到床边,嘴里含含糊糊打了个招呼:“妈,我回来了。”说完,低下头,不敢直视母亲投来的目光。

    “哦,升华你回来了,去......考的......”奚雨菲应了一声,还想说话,却被女儿冷漠的表情顶在了嗓子眼儿里,尴尬的看着女儿低头坐在床边,随后慢慢躺下,不尴不尬的憋出两三个字,下面竟然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时,刚好姬升耀推门走了进来。

    “妈,姐回来了吗?”姬升耀进门就问。

    “嘘!小声点儿。”奚雨菲指了指躺在床上的女儿,示意儿子压低声调。

    姬升耀看看躺在床上的姐姐,又看看满脸疑惑的母亲,心里猜出了几分。

    姬升耀慢慢靠近母亲,凑到耳边问道:“妈,姐怎么了?难道......”

    奚雨菲没立刻回答儿子的问题,抬手指指门外,小声回应道:“咱俩出去说,让你姐歇会儿......”

    姬升耀顺从的转身走出了房间,随后,母亲也跟着走了出来。

    姬升耀看着母亲小心翼翼的将房门轻轻关上,就迫不及待的问道:“我姐咋了,生病了吗?”

    “不清楚。”奚雨菲想了想,又说:“估计考的不好,一回家就躺床上了。”

    “没考上?”姬升耀接着问。

    “不知道,你姐没说,我也没问,但......”奚雨菲欲言又止。

    “但什么?”姬升耀没给母亲思考的机会,问题像连珠炮,一个接着一个。

    “但从你姐的情绪上看,估计考的不理想。”奚雨菲顿一下,接着说道:“哎!算了,我们不给你姐压力,等她自己想明白了,自然会跟我们讲。”说罢,她看一眼儿子,又道:“你拨点儿饭去自己房间吃吧,我等你姐醒了,跟她谈谈。”

    “行!我去盛饭。”姬升耀说着话就想推门进去。

    奚雨菲见状,连忙拦住儿子,小声说道:“你回屋写作业,我去给你盛饭,回头儿给你送过去。”

    “哦!不着急。”姬升耀明白母亲的苦心,没再多说,转身走到自己房间门口,迅速推开门,闪身进屋,又迅速的把门关上。

    “吱咣!”奚雨菲听见关门声,这才怀着忐忑的心情,慢慢推开厨房门,抬起腿轻轻走了进去。

第四十四章:舐犊情深

    姬升华虽然躺在床上,但是母亲和弟弟进门后的谈话,出门时的举动,都没有逃过自己耳朵,听到“吱”的一声,她赶紧侧过脸,面对墙壁,全身保持原来姿势,一动不动的继续装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其实,刚才姬升华真的感觉又累又困,特别想睡觉。可是,不知怎么着,眼睛越闭脑子里越清醒,紧紧闭上,悄悄睁开,又闭上,又睁开......反复几次,均告失败。好不容易挨到母亲和弟弟离开房间,她索性瞪大双眼,目光炯炯有神,直勾勾盯着房顶上一根熏黑的木头椽子,脑子里信马由缰,东想西想,再次陷入混乱。那份专注、那份执着,真可称得上看的入神,想的麻木!

    奚雨菲再次踏进房间,没有着急往里走,而是站立在门口,借着昏暗的灯光,屏神静气打量女儿。看了一会儿,确认孩子还在安睡,这才轻手轻脚走到饭桌前。左手从台面儿上拿起一个粗瓷大碗,右手手执一把汤勺,伸进铁锅里搅合搅合,凑着里面的乱和劲儿,盛了半碗白菜炖粉条。接着,放好菜碗,自竹篦子中拿出一个玉米面儿掺白面儿的馍,放到菜碗里。最后,顾不的抖落粘在汤勺上白菜叶,直接从旁边的小铝锅里舀了一大碗米汤,双手端起两只大碗,退出了房间。

    奚雨菲给儿子送完饭,再次回到厨房里时,恰逢女儿翻身,意识到女儿可能睡醒,她就试探着,小声喊道:“升华!升华!醒了吗?”

    姬升华有心仍然不搭腔,转念再想,也不行!她知道母亲的脾气,如果这样不言不语的赖在床上,一直不下地吃饭,母亲决然不会自己先吃。

    谁也不是铁打的筋骨儿,母亲搬了一天麻袋,做了一整天的苦力,早已精疲力尽,赶在这种时候自己使性子、耍脾气,感觉尤为不孝,想到这里,喃喃的应声道:“嗯!”

    听见女儿有气无力的回答,看见孩子侧身面朝墙壁,继续躺在床上。奚雨菲的心里既心疼又无奈,停了一会儿,轻言轻语的问道:“升华,吃饭不,妈把饭做好了,用不用先给你盛一碗。”

    “我不饿,妈你吃吧。”姬升华心里堵得慌,胃里面也感觉胀满,确实不想进食。

    “那.....我......现在也不饿,等会儿吧,你啥时候饿了,我们一起吃。”奚雨菲搬起凳子,边说边坐到了床边。

    想到母亲饿着肚子,陪着小心等自己吃饭,姬升华越发感到惭愧和不忍,急忙转过身看着母亲,支支吾吾的说道:“妈.....我真的不饿,我.......”

    “嘘孩子,不说了.....”奚雨菲见状,连忙阻止女儿继续说下去,伸手轻轻放在孩子肩膀上,仔细端详着女儿委屈、苦闷、惭愧的脸庞,目光中充满慈爱与宽容,用低低的声音问道:“升华,是不是考得不理想啊?没关系,妈心里明白,不怪你!”温柔的语气中,带着小心谨慎。

    “妈,我.....”身上感受着母亲手掌传来的温暖,耳朵里听见母亲的安慰与宽容,一切的一切就像两把尖刀扎在姬升华身上,心里感到扭着劲儿的痛!

    母亲越宽慰,姬升华越自责!想起这几个月来,母亲一个人抗起了家里的变故,不但要为全家人的生计奔忙,还要为儿女们的前途终日奔波。妈妈忘我的付出,使脸颊日渐消瘦,头发越显斑白,枯树皮一样粗糙的眼角和额头,晦暗无光。

    母亲这样忍辱负重、任劳任怨,为了谁?为了什么?没人讲,姬升华心里也明白都在替孩子们着想,为孩子们找到一条希望之路。而自己呢?自己是怎么报答母亲的呢?名落孙山!用高考失败感恩母亲的含辛茹苦,世上最不孝、最羞愧难当的事情,莫过于此了。

    短短一年多的光景,母亲已经把余生大部分时间,消耗殆尽,消瘦佝偻的身体告诉姬升华:“这些也许仅仅是开始,今后......”她不敢往下想,更不敢面对母亲怜爱的目光,

    此时此刻,姬升华非常后悔自己刚才的选择,她觉得不应该回家,理当沿着门前的公路一直走下去、走下去.....直到从自家门口消失,从母亲期盼的目光中消失,从这个处处充满痛苦回忆的世界消失......也许,只有在一个陌生的、平等的、虚幻的世界里,她才能找回曾经的自己,才能踏踏实实的、充满自信的生活下去。

    想到这里,姬升华的泪水喷涌而出,迅速将枕巾浇湿,她再也无法抑制心底的苦痛,猛的转过身,一下子扑到母亲怀里,喊了一声“妈”随后,双手抱住母亲上半身,嚎啕大哭,边哭边说:“对不起......对不起.......”

    女儿的情绪突然急转直下,奚雨菲的心也即将崩溃,孩子身体的每次颤抖,都像正在摇摆的钟锤,一下一下撞击着她、刺激着她,让她感到了撕心的痛楚。她忘不了,女儿为了学习彻夜不眠,也忘不了,家里变故给女儿造成的影响,她自责、痛苦,她带着一颗赎罪的心,希望孩子哭出来,更希望听到孩子的抱怨。

    然而,女儿并没有埋怨,更没有怨恨,只是大声痛哭,一句话也不说,奚雨菲读不懂其中含义,只好轻轻拍打孩子的后背,嘴上不断安慰,眼睛里陪着掉眼泪。

    姬升华哭了一阵儿,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她把手伸向身后,抓起枕巾擦了一把泪水,低头说:“妈!我对不起你,早晨我去了学校,高考结果出来了,我没考上。”声音懊悔而又沮丧。

    “哦,这个,我.....你.....”虽然,奚雨菲已经猜到这个结果,但是真正从女儿口中说出来,传进自己耳朵里,变为现实,她心里还是觉得可惜和失落,本想安慰女儿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房间里暂时安静下来,母女二人谁也不先开口说话,都在相互猜想对方的感受。母亲短暂的沉默,让姬升华感觉时间过的无比漫长。

    姬升华说完高考结果后,自己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她猜想母亲会暴跳如雷,会声嘶力竭的训斥,甚至是打骂。对于这些,她不怕,乃至还有点儿渴望。因为,只有来自母亲的责难,才能使她得到救赎,无论身体上,还是精神上!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奚雨菲的面容依旧那么慈祥,被泪水遮蔽,看上去稍显迷离的一双眼睛,依然显露出慈爱的目光。

    母亲这一举动,使得姬升华的内心更加愧疚,她颤声说:“妈,你打我吧,我让你失望了,你骂我、打我,我绝对不怪你,我......我......罪有应得!”她努力想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出来,可是还没等她把话说完,不争气的眼泪再次跳了出来。“妈!对不起!对不起.......”说完,哭声更甚。

    “没事!没事!呜呜呜.....”奚雨菲也跟着哭出声来。

    “妈”不待母亲有所反应,“扑通”一声,姬升华翻身跌落床下,顺势跪倒在地,双手抱着母亲的双腿,嚎啕痛哭!

    “哎呀”姬升华的举动将母亲吓了一跳,奚雨菲慌忙离开板凳,迅速弯下腰,伸出双手,托起女儿的脸颊,哭着问道:“升华,没摔着吧,闺女,没摔疼吧,你怎么这么傻,你......”女儿愈发痛苦的哭声,仿如一条导火索,一下子引爆了奚雨菲心中压抑了很久的悲伤,她双膝跪倒,一把将孩子搂到怀里,嘴角儿哆哆嗦嗦的说道:“升华,妈不怨你,都怪爸妈没有尽到责任,应该我们给你说对不起!孩子你有气就往妈妈身上发,别委屈了自己.....”说完,她仅仅抱住女儿的肩膀,放声痛哭!

    这边房间里,母女二人痛彻心扉的哭声,立刻传到了隔壁房间。

    那里,姬升耀正在写作业,他听见哭声马上心里一惊,以为母亲和姐姐出了意外,扔下笔,立刻站起身,冲出了房间。

    姬升耀三步并作两步蹿到厨房门口,顾不上敲门,一把推开房门,随即闯了进去。

    “咣”房门打开,眼前的一切使姬升耀感到惊愕,他没看明白所以然,呆呆的站在门口,瞅着母亲和姐姐跪在地上抱头痛哭,不知如何是好。

    站在门口愣了一会儿,姬升耀从姐姐有一句、没一句的哭诉中,渐渐明白了痛哭原因。他心里清楚,自己还没有资格参与其中,这个时间、空间应该属于眼前的两个女人,只有她们才是真正了解对方的人。而自己,虽说可以作为儿子,可以作为弟弟,但这两个身份都不是留在这里的理由,自己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离开!

    想到这里,姬升耀慢慢往后挪,悄悄退出房间,随手轻轻关上房门。他把这一切做的如此谨慎,如此小心,主要为了不打扰两个至亲至近的人,为了不让自己的伤心,影响到房间里两个已然痛苦不堪的人!

    关上门,听着屋里的哭诉声,姬升耀迟迟不愿离开,面对已经斑驳的门板,泪水不自觉的从眼角顺着脸颊滑落下来,他再次品尝到了无能、无助、无力的滋味,虽说这种滋味已经十几年没有尝过了,但尝过一次,就永远无法忘怀。

    那时候,姬升耀大约上小学二年级。一间破教室,一个小黑板,几张长条课桌,几把从自家带来的矮凳,就是他们班里所有的设施、设备。

    对此,大家都不埋怨,因为他们班这样,其他班也一样!倒也平等。

    学习设施简陋,课间活动更谈不上。不过,这样也好“穷则思变”,寒酸的现状,能够充分发挥同学和老师的主观能动性,那就是有机会上,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

    所以,曾经有一段时间,“跳马”这一体育竞技项目,就被某个大脑运转灵活的同学亦或者老师,从体育赛场上引入群众中间,引到了学校那个尘土飞扬操场上。

    既然玩“跳马”那就得有木马,这是最基本的运动器械,可就连这个最基本的器械,学校都没有。没有木马怎么办?那就用“人马”。

    三、五个人为一组,剪子、包袱、锤一顿下来,最后输的人就被当做了“木马”。看他一副相儿,双腿挺直,下腰,双手按在膝盖上,低头、拱背,等着别人从自己身上跳过。

    那天,姬升耀跟着同学们玩跳马,该他跳了。起跑、加速、手撑“木马”,高高跳起,本来这是一套完美的、熟练的动作,可谁能想到,就在他高高跳起的那一刻,手下按着的“木马”摔倒了。随即,他感觉双手按空,头朝下,狠狠的栽倒在地面上。倒地瞬间,他清晰的听到了,“咔吧”一声,手臂骨折了。

    这时,上课铃响了,同学们纷纷冲进教室,操场上只剩下被摔骨折的姬升耀,躺在冰冷的泥土地里,没人问,也没人理。整整一个下午,哭出的眼泪淌在脸上,湿了干、干了再湿.......一直等到父亲把他接走,都没动窝儿。那次,姬升耀第一次尝到了无能、无助、无力的滋味,至今难忘。

    今天,再次尝到这种滋味,姬升耀心中透凉,浑身上下一阵哆嗦。他本想回屋继续写作业,可脑子里乱糟糟的,双腿也迈不开,走不动了。他索性原地手扶门框,慢慢地滑坐在门口地上,仰头盯着已然挂满星辰的天空,上下牙床紧咬,脸上的肌肉阵阵抽搐,脖子上鼓起的青筋迅速跳动。他张大嘴,干嚎不出声,任由泪水肆无忌惮的在脸上乱窜,顷刻间布满了整个面颊。

    就这样,一家人站在不同的角度,体会着不同的悲伤心境,屋里屋外哭成了一团。

    不觉已至深夜,房间终于停止了哭泣,姬升耀也恢复了理智,他意识到自己不能一直呆在这里,万一母亲出门儿看到自己靠门哭泣,以母亲现在的心情,一定会触景生情,再次痛哭。想到这里,他站起身,紧走两步,推开房门进了自己房间。

    这一夜,全家人基本没睡。

    奚雨菲和女儿从学习聊到了家庭,又从家庭说到理想,最终两人还是把话题扯回现实,她安慰女儿说:“升华,今年没考上,不要泄气,明年再考!一定会考上你心仪的大学,妈妈相信你,也支持你!”说完,她用力捏了捏女儿的肩膀。

    姬升华看着母亲温暖而又坚定的目光,动了动嘴唇,又把话咽了回去。

    奚雨菲等着女儿表态,可是女儿低着头,半天没有搭话,于是追问道:“怎么样,有没有信心。”

    姬升华之所以欲言又止,不是因为没有信心,而是有了新的想法,她在床上躺着的时候,已经简单规划了自己的未来,本来不想太早透露给母亲,担心母亲失望,更怕母亲不同意。现在,经不住母亲再三追问,只好实话实说。

    她低着头想了想,突然口气坚决地回答道:“妈,我不想复读,也不参加明年的高考了。”

第四十五章:直面现状

    “啊?这......”奚雨菲一怔,不知怎么接话,听见女儿这么轻易就放弃了理想,并且说的如此斩钉截铁,她这个当妈的,脑袋里的想法极其混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能是期待破灭后,产生了失望!亦可能是重负放下后,收获的坦然!还可能是爱莫能助后,深深的自责!还是三者都有?她不知道.....心里像被打碎了五味瓶,连自己都无法确定,听到这个消息究竟是一种什么滋味。

    奚雨菲愣愣的看着女儿,半晌没言语。心里暗暗掂量自己每个想法,以及产生这个想法背后的原因,进而根据自我认知,区分每个想法的对错,最后估摸出女儿之所以放弃理想,是因为自己主观决断?还是因为家庭客观影响?还是因为......她想不出更多的理由,“唉!”轻叹一声,喃喃问道:“你......你不是一直想上大学吗?为啥说不上就不上了,再者说,今年没考上,明年还不打算复读,不复读怎么会有机会?”询问和责备的话语中,透着没底气。

    听完母亲责问,姬升华抬起头,母女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奚雨菲不知为何,心中感到一阵羞愧,她眨巴一下眼睛,顺势垂下眼帘儿,赶紧将目光躲到了一边。

    母亲这个微小变化,姬升华并没有看出来有何不妥,反而好像发现了新大陆,双眼突然放光,语速极快而又稍显兴奋的说:“我想通了,上大学还不是为了找个好工作,找好工作无非就是为了挣钱养家,现在,我有很多同学在外面打工,每个月都能挣上个千儿八百的,生活过得也不错。既然这样,我又何必一条道儿走到黑呢?不上大学,不上大学就不能活了吗?我看未必!自己找私企打个工,钱也不少挣,不但能养活自己,还能帮助家里减少点儿负担,何乐而不为呢!”

    “哦!这样啊.....这好像.....”奚雨菲没了主意,心里对孩子的话有一点儿抵触和不赞成,但脑子里又不知道女儿说的话中到底何处有差池。于是,嘴里含混了几句,没表示赞成,也没表示反对,随后接着问道:“你这个想法行得通吗?工作就是那么好找地?”

    “行!工作好找,我都想好去哪里打工了,不过.....”姬升华看出,经过自己晓以利害,母亲坚持让她复读的态度有所转变,于是赶紧趁热打铁,微笑着进一步解释道:“妈你放心,我即使出去干活,也不会离开县城!我们还是天天见面儿,我还得天天吃你做的炒白菜.....呵呵.....”说完,自己尴尬的笑了两声。

    “哦!升华,既然这样,妈也不强迫你.....”话已至此,奚雨菲感到女儿决心已定,再劝下去孩子也不会改变多少,说的多了,反而让孩子不能安心实现自己的想法。仔细想想,这又何必呢?做母亲的,不能帮助孩子也就算了,还拖孩子的后腿,这个理儿走哪儿都说不过去。

    可再往深里想,孩子还小,今后的人生之路还很长,难道就这样过一生吗?这一点,奚雨菲不能放任不管,于是提醒道:“妈虽说不阻拦你打工,但我还是觉得考上大学,才是走出去的唯一出路,你难道情愿一辈子在这个小县城里?”

    “小县城怎么了!你、我爸爸,还不是带着我们全家从这个城市迁到那个城市,最终还不是回到了县城吗?为何费这么大的力气回来,还不是因为这里才是我们的根?”说着话,姬升华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母亲,好像在询问:“我说的对吗?”

    见母亲没有接话茬,姬升华继续说:“所以,我想的很清楚,“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朝难”别管县城区域是大是小,别管是否繁华,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只要衣食无忧,过得高兴就得了。再者说,你和我爸费尽心思回来了,我又何必出去!”

    女儿最后一句话,像把钢刀直戳奚雨菲心口儿,当年为了能回到老家扎根,她和老姬跑了多少次,费了多少力,她心里最清楚。然而,目下境况已经充分证明,当初回老家就是一个错误的选择,不但害了自己,而且耽误了孩子们的前程。

    错误业已犯下,后悔于事无补!作为家长只能祈求孩子原谅,进而从各方面填补对孩子们的亏欠。可现在看,就连填补亏欠也成了奢望,能够做到不拖孩子们的后腿,就算善莫大焉了。经过一番挣扎,奚雨菲的心结终于解开,心中暗想:“孩子说的对,当年我和老姬费尽气力从城市回到县城扎根,现在为什么又逼着孩子离开?与其这样,当年还不如不回来!”

    可是,奚雨菲虽然想通了,并不代表现实就顺理成章完美了。

    离开学校,进入社会,奚雨菲更为孩子的选择揪心,一桩桩、一件件困难,摆在面前,不容她不想。

    首先,以家里目前的窘境,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所以,指着家里帮忙找工作,基本没希望。

    其次,社会上更乱,到处是待业下岗的工人,到建筑工地上当个小工,都挤破了头,想找个正经八百的工作谈何容易。

    第三,找不到正经营生,难道也让女儿给姬老二家打工吗?如果真的走到这一步,不管对谁,都是不能接受的结果,自己做父母的,就更加对不起孩子了。

    况且,女儿这几年一直上学,从来没有干过体力活,真让她抬麻袋,也不见得能干得了。想到这里,奚雨菲语重心长的说:“升华,你不上学也行,但是你想上班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能只看眼前,你想过今后的路怎么走下去吗?毕竟你才19岁,年龄还小,人生今后的路还长啊!”

    “妈,你想得太远了.....”姬升华笑了笑,接着说:“我想,先到刘彩凤家帮几天忙,我今天从学校门口贴的通知书上,没有看见她的名字,估计也没考上。她跟我提到过,她早就不想上学了,我想她可能已经跟她爸商量好了.....”

    “啥商量好了,跟我们家有关系吗?”奚雨菲打断女儿说话,好奇的问。

    “原来没有,现在不好说了,因为.....”姬升华稍作考虑,继续说:”因为,我明天就去找找彩凤,她不上学了,指定帮她爸忙活。她们家开了个塑料加工厂,原来缺工人的时候,我去帮过一段时间忙,现在我找她在自己家工厂里,给我安排个活儿干,她一定不会拒绝。

    “哦!”奚雨菲应了一声,脱口问道:“那以后怎么办,这个活儿能一直干下去?”

    “不会,我先干一段儿时间,今后,等爸爸处理完事情,回到家再找个好点儿的工作。至于.....以后怎么办,我还没想,还是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今后的路.....”姬升华不知怎么说下去,她也不知道今后怎么办。停了一会儿,笑着说:“今后的路,留给以后再说吧!”终于,姬升华把想了许久的心里话一吐为快,立马感觉丢到一块儿心病,全身上下哪儿哪儿都轻松。

    “彩凤她.....”奚雨菲本想说出自己的疑虑,转念想想,可能是自己多虑了。她知道刘彩凤,彩凤是女儿初中同学,是个聪明老实的孩子,初中时两人做了三年同桌儿。到了高中,机缘巧合,两人又被分在同一个班,因此,两人关系非常要好。原先家里没出事,女儿经常邀请刘彩凤到家里来玩。几个月来,因为家里的原因,女儿有意没再邀请彩凤,不过在学校里,两人依旧是形影不离的好同学、好朋友。

    女儿嘴里说的工厂,奚雨菲也经常听孩子提起,这个工厂就是刘彩凤父亲白手起家的见证!刘彩凤的爸爸原来在化工厂当技术员,因嫌工资低,养活不了一家老小,干脆就辞了职。自己回家利用自己的技术和家里的现有条件,自己投资办了一个塑料加工厂。

    说是“塑料加工厂”,其实也就是个“家庭作坊”。

    为了这个小作坊,老刘可算的上呕心沥血。先是跑到省城里,倾尽全部积蓄弄回家几台机器:有注塑机、粉碎机、搅拌机、吹塑机等等,又把家里的几间房子腾出来,加上几间老宅,收拾出来大小六间厂房,总算给辛苦弄来的机器安了个家。

    塑料颗粒别管是再生的,还是食品级的,都是吹塑、注塑等塑料加工不可或缺的主要原料。这些原料重量轻,体积大,极其占用空间。为了囤积塑料颗粒,老刘又在院子里搭了个遮阳棚,平常用作堆放原材料的仓库,订单多了也被当作成品车间使用。所以,一进他家大门,一股刺鼻的塑料味儿扑面而来,如果初来乍到还真不适应!

    地方小又偏僻,一开始谁都不看好。可架不住老刘技术好、又爱琢磨,什么塑料拉花、塑料模具等等,只要给他一个图片,他就会组织工人做出成品。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一来二去,他们家塑料加工厂的名声就传了出去,不但本地人找他们,就连外地客商也纷纷慕名而来。

    这几年,厂子的效益一年比一年好,摊子越铺越大,工人越用越多。短短几年,这么一个简陋的塑料加工作坊,就变成了刘彩凤家的摇钱树,老刘腰里的荷包越来越鼓,家里存折上的数字逐年增加,成了远近有名的爆发户。老刘人厚道,从不克扣工人工资。据传,工人在他们家上班,工资比国营工厂里的正式职工都高。

    以上这些,奚雨菲早有耳闻,所以她并不担心孩子去了受委屈。

    “好是好,可女儿这么小.....”说是不担心,可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事情,不得不再次掂量掂量。“孩子没吃过什么苦,一出校门就给别人打工,初次打工就干又脏又累的活计,到底能不能干下来,如果累病了怎么办?”想到这里,她脸上立刻浮现出羞愧之色,嘴里嘟嘟囔囔不停的自己骂自己:“看着孩子即将受苦受罪,做母亲的却无能为力,真是个无能的废物!”

    姬升华看出母亲异样,赶忙补充道:“妈,如果你不想让我去,我就再想办法,你千万别生气!”

    奚雨菲抬手擦了一把眼泪,动情的说:“没有、没有,妈只是觉得那活儿太脏也太累啦,怕你吃不消!”说完,又抽泣出声来。

    “妈,你别哭了.....”姬升华从谈话中,听出母亲已经默许了自己打工的事情,心中一阵窃喜,边劝母亲,边笑着说:“真没事儿,我去彩凤家里帮忙的时候,干过厂子里的活儿,一点儿也不累。况且,我跟彩凤的关系那么好,她不会让我干重活儿的,这一点你就放心吧!”

    女儿乐观精神的影响下,奚雨菲顺从了女儿的选择,说道:“升华,这样吧,你愿意去就先去干着,我再去找找你小宋叔叔,看他能不能帮忙找个像样的工作。”

    母亲话音刚落,姬升华连忙阻止道:“不用麻烦别人了,我先干着,等我不想干了,再说吧!”

    “别说了,这件事情就听我的安排。来吧,咱俩还没吃饭,饭菜估计都凉了,妈拿去热热。”说完,奚雨菲从地上站起身来,顺手把女儿也拉了起来。

    走到饭桌前,奚雨菲摸摸菜盘子,又摸摸竹筐子里面的馒头说:“太凉了,妈重新热热。”说着话,端起炒白菜,又拿出三个馒头,走到蜂窝炉前,打开煤炉下面的火门,坐上炒菜锅,将多半盘子炒白菜倒进去,又把馒头放到案板上,“笃、笃、笃.........”紧切几刀,随后将切好的馒头也放进了炒锅里。

    不多会儿,一顿炒馒头大餐就端上了桌。

    姬升华接着母亲的力量,从地上站起来,跟着走到桌边,摸摸装着米汤的铝锅,手感温温的,就说:“妈,汤不凉,我先盛上了。”说罢,从桌上拿起了两个空碗。

    “好吧。”奚雨菲随口答道。

    房间里的气氛,慢慢变得温馨,母女两人边吃饭边聊天,不知不觉到了晚上九点多钟。

    这一夜,时间过得尤其慢,直到月挂中天的时候,房间里才传出母女二人轻微的酣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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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府晨钟介绍:
男主人公的家庭因为父辈陷入权斗和利益重新分配而没落,在一连串的阴谋、阳谋中,最终一家人只能骨肉离散。在此背景下,男主人公经历了各种情感、生死、欲望、权斗、商斗等等考验,最终用自己努力和坚持不懈换来了成功。暮府晨钟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暮府晨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暮府晨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