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渐入苦海(十九)
听见马世林的抱怨,姬升耀又摸摸自己铺在地上的被褥,心里立刻明白了刘根话中的含义。原来,这里更加的潮湿,甚至到了从地面渗出水汽的地步,手掌接触到地上的砖头,感觉湿漉漉的,仿佛地面上凝出了水滴。
“哼!难怪叫两个年轻人过来,年轻人身体好、火力壮啊,不然怎么把水湿的褥子烤干呢。”说话的人是唐柱,语气中一股子愤愤不平。
姬升耀闻言,扭脸朝唐柱苦笑一声,没言语。
“咱们也得弄点儿稻草,还有塑料布过来......”久未讲话的老白,抬起与他临近的铺位,摸了半天张口发了言,“我说这个床铺咋这么高,原来下面垫着稻草,稻草上面还隔了层塑料布,看来那里都有窍门儿啊。”
“稻草那儿来的?”马世林扭头问道。
老白摇摇头答道:“不知道,应该由厂子里统一提供吧,出门在外的,谁还带着些东西出啊。”
“对......”马世林应和道:“一会儿咱们得问问刘根,这小子咋不主动告诉咱们呢,害的我们把褥子直接铺在地上,这不,水湿!”边说边把被褥卷起来,放在了塑料编织袋上。其他三人也跟着收了起来,以免晚上没地方睡觉。
床铺没了,休息成了渴望。几人闲来无事,马世林提议出去走走。年轻人立刻附议,老白却不想动弹,跟着三人走出窑洞,便迈不动腿了,摆摆手脱离了四人队伍,就地坐在洞口闭目养神。
眼前这座轮窑外墙已然变得坑坑洼洼,垒砌的红砖被厚厚的一层粉煤灰覆盖,通体黑不溜秋的,再也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上面的烟囱短而粗,于现在流行的细而高的烟囱垒砌风格截然不同,应该年头不短了,是座超期服役的老窑。
因为窑洞所在位置靠近顶端,所以三个人看见的是砖窑拐弯处,所以没有窑门和比较大的空地,现场看不见工人干活儿,也没瞅见执勤的保安,因而很安静。
三人边走边聊很快来到砖窑正面。
这里一派繁忙。十几个工人正在刘根的带领下摔砖坯,噼里啪啦的响声此起彼伏,像在演奏一场打击乐。
由于前面几座砖窑干活的工人颇多,现在看见这个十几人的小场面,马世林反而觉得不正常了,所以他看了几眼,脱口道:“工人确实不多。”
姬升耀点下头,接过话茬儿说:“看这个窑也不大,估计根本用不了太多人。”
“说不定......”唐柱反驳道:“没听张培说吗?这个班组经常完不成厂里定的任务,人手不够可能也算个原因。”
“嘿......”此时有名监工的保安转身恰好转身,看见三人站在远处指手画脚的,便大声问道:“你们三个是哪个班的,在这儿瞎溜达,没事儿干了吗?”说着话走了过来。
保安的叫喊声惊动了干活儿的工人,众人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抬头往三个人站的地方观瞧。
“黄队长,他们是我们班新来的工人.....”刘根见状,赶紧放下手里的模具,跟在保安身后走了过来。
保安听见身后刘根叫他,便回头问道:“咱们班新来的工人?”
说这话时,刘根已然跟了上来,他点下头对保安说:“嗯,张厂长下午送过来的,我让他们在窑洞里休息,不知道咋跑这里来了。”
“你小子咋不跟我说一声......”保安脸色立马沉了下来,“你真是没事儿找事儿,既然来了,你就把他们领过来吧,省着他们仨儿四处逛游。”保安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吩咐刘根把三人领到他管控的辖区里。
盯着刘根走到三人跟前,保安自言自语道:“刘根这个蠢货,让工人自己在宿舍里待着,如果跑了算谁的责任?”
“你仨儿咋回事,不是让你们在宿舍里待着么,怎么跑出来了。”刘根上来就是几句气冲冲的质问。
“这......”虽然出去溜达是马世林的主意,但是猛然被人问起,他却变成了哑巴,不知如何回答了。
姬升耀看出马世林的窘迫,赶紧解围道:“刘班长,我们过来就是为了找你。”
刘根一愣,张口问道:“不是给你们都安排好了嘛,找我干啥?”
“你是安排好了,但是那地方过于的潮湿,根本没法儿休息,被褥铺下去马上就湿透了。”姬升耀为了表现迫不得已,说话难免有些夸大。
刘根听罢,尴尬的笑了笑,无可奈何的说:“没办法,窑洞就这特色,潮是潮点儿,但还不至于铺上被褥马上湿透。”
两人的对答牵出了马世林的话头儿,“对,升耀兄弟不说我还给忘了......”他横跨一步,于刘根面对面站好,一字一句的说:“刘班长,我们过来就是找你要稻草垫子,没那玩意儿根本没法睡。”
“垫子没有......”刘根答道:“你们要是想用点儿稻草,那就等着这批砖封窑、点火的时候,自己抱几捆引火稻草走,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儿。”
“什么时候封窑、点火。”姬升耀问道。
“这个嘛......”刘根心里简单估算了一下,答道:“三天后。”
听见这个时间,马世林立刻惊呼道:“三天,我......”话没说完,保安突然喊了一声:“刘根,咋还不回来,快下工了啊。”打断了四个人的谈话。
刘根闻言,回头应了一声:“马上.....”而后对三人说:“既然来了就别回去了,劳驾跟我走吧,一块儿瞧瞧咱们的工地。”
刘根说出这句话,听似很客气,实际就是命令。姬升耀听出来了,其他两个人也不傻,三人对视一眼,只好悻悻的跟在刘根身后走了过去。
利用往工地走的机会,刘根问了三人的名字。经过保安身边时,刘根把三人介绍给了保安,保安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听完刘根的介绍,大咧咧的点下头,张口就催:“刘根,别废话了,都这个点儿了赶紧过去干活儿吧,再嗦今天任务又完不成,到时候看你怎么交差。”
刘根嘿嘿一笑,说:“放心吧,咱们班一下子增加了四个工友,厂子里那点儿活儿不在话下。”
“啥?”保安一听立马严肃起来,言语慌张的问:“四个工友,这不就仨儿吗?还有一个在哪儿?”
第227章:渐入苦海(二十)
这句问话倒是提醒了刘根,这时他才发现少了一个人,于是赶紧探头往姬升耀身后瞅了瞅,再次确定老白没有跟来后,急忙问道:“那个老白呢,他没跟你们过来?”
三人搞不清楚对方为啥这么紧张,唐柱不以为然的答道:“老白没有来,他要坐在窑洞门口晒太阳。”
“晒太阳,晒个屁吧......”唐柱话音儿刚落,黄姓保安立马急了,大声嚷嚷道:“这都几点了,那儿有太阳啊......”嚷完,瞪了刘根一眼,朝不远处另一名保安招手道:“浩子,你过来。”而后扭过头来,对刘根说:“还愣着啥,赶紧滚蛋!”
刘根没敢还嘴,灰溜溜的领着三人回到了晾晒场。快到目的地时,姬升耀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黄姓保安正在跟另外一名保安交待什么事情,几句话后,那名保安飞也似的跑掉了。
这是半个多月来第一次真正接触窑工,三人走进他们中间,心里感觉一阵莫名的紧张。首先,这些人跟韩场、窦昆之类的不同,同样来自一个砖厂,韩场、窦昆看起来智力和体力都与常人无二,而这群人却是蓬头垢面,双眼无神,当刘根给他们介绍新来的工人时,他们也仅仅是木讷的抬头看看,被黑色油泥遮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现场除了噼里啪啦的摔坯声,其他再无任何响动,十几个鲜活的人类,就这样默默地干着手里的活计,像一群机器。
干活的地方除了一面靠近砖窑有点儿遮挡,其他三面敞亮,东面紧挨着一个方圆一、两公里的水坑,这使得场地看上去显得更加空旷。
此地的风很大,天地一片消杀之气,虽然时令还未入冬,但是深秋时的山风依旧格外凉,吹在身上就像淋了一场冻雨,因此,姬升耀他们仅仅站了一会儿,便不约而同的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可是反观这些干活儿的工人,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裤子、上衣满是破洞,透过衣服上的破洞可以清晰地看见皮肤,冷风吹进破洞,立刻便将衣服跟躯体有效分离,所有人看上去都鼓鼓囊囊的,像一个吹气布偶。
可能因为即将下工,刘根并没有给姬升耀他们安排多么具体的工作,只是就地找了两个四联模具,指了指不远处的泥堆说:“去摔坯吧,反正也快下工了,摔多少算多少,你们自己看着办。”说完,忙自己的去了。
姬升耀和唐柱年轻,可算得上身强力壮,所以填土、压实、摔模这种累活儿当仁不让,马世林年长一些,便只管往磨具里刷油,而后把摔出的泥坯就近码放整齐,准备晾晒。三人配合默契,再加上干活麻利,时间不长倒也小有成绩。
借着起泥土的机会,姬升耀想跟旁边的工友打个招呼,他往那人身边靠了靠,笑着问道:“嘿,这位大哥,你是哪里人?”那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挥起铁锹继续干活儿。
正当姬升耀自觉没趣时,有个人从他身后绕了过来,大声说道:“他是个哑巴,你问也白问。”说完,咧嘴冲姬升耀笑了笑,露出了一口的大黄牙。
“哦,看不出来啊......”姬升耀抓住机会,快步跟上答话的人,没话找话:“真没看出来他是个哑巴。”
“哑巴?”对方不以为然的说:“这里除了哑巴还有瘸子,还有.......”他指了指最南边一个正在搬砖坯的人,神秘兮兮的说:“那个人......”说着,他用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继续道:“这里有问题,是个傻子。”
姬升耀听罢,心中略过一丝不安,将信将疑的又问:“不会吧,这里的活儿他们能干?”
“咋不能干.....”那人摇头道:“多挨几棍子啥活儿都能干,何况这些跟泥巴打交道的粗活儿。”
姬升耀没有反对,而是顺着对方的话路,继续往下说:“难怪咱们班经常完不成厂里定的任务,这么多残疾人士确实影响工作进度。”
没想到这句话引起了对方的不满,只见他马上放下手里的活儿,盯着姬升耀严肃而又认真的说:“完不成任务怎么能全怪他们,这里所有的班组都有残疾人,别人咋就能完成呢,你刚来,不知道原因就别乱说话。”
“啊,这......”姬升耀尴尬的笑了笑,脸上顿时感觉**辣的,本想解释两句,突然听见唐柱喊道:“升耀兄弟,不用起土了,刘班长招呼咱们收工。”
这句喊话算是解了围,“晓得了......”姬升耀赶紧应了一声,转身走开了。来到唐柱跟前,对方不解的问道:“升耀,你刚才跟那个人聊啥呢,有说有笑的,兴头儿不小啊。”
“对啊.....”马世林也来凑热闹,“小唐不喊你,估计你还不过来。”
听见马世林的奚落,姬升耀只能报以苦笑,嘴里含含糊糊的答道:“没......没说啥,简单问了问这里的情况。”
这句回答立刻勾起了二人的好奇心,两人几乎同时问道:“问出什么东西没有?”
“嗯.....”姬升耀如实答道:“这里的残疾人很多。”
“啥?”唐柱一惊,刚想继续往下说,猛然听见刘根招呼:“嘿,我说你们仨儿,别嘀嘀咕咕的了,快过来集合,收工吃饭了。”
回去的路上,姬升耀不停琢磨刚才探听到的消息,心里越咂摸越感觉事有蹊跷。首先,这里不是政府办的福利工厂,收这么多残疾人本来就不正常,虽说企业雇佣身体有残疾的工人,按照劳动法规定可以抵扣税金,但是相对于那些少的可怜的税金,厂子里支付的工资和日常开销,肯定要超出很多,这种赔本赚吆喝的买卖一般企业都不会干,除非老板是个不计私利的大善人;其次,砖窑上的工作都是重活儿、累活儿,用聋哑人还能理解,毕竟头脑、四肢健全,干啥活儿也不耽误,别的残疾人也敢用,那就值得商榷了,效率低下不说,时刻还有发生事故的危险。
看看眼前的一切,又想想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一种不祥之感再次从姬升耀心底沉渣泛起,这种感觉跟刚来旺财制砖厂时一样,并且还有加重的迹象。他不想说话,即便一路上唐柱和马世林轮番问他,他都没有开口,一直到了驻地。
第228章:渐入苦海(二十一)
这里不比在学徒队的时候,上工、下工的时间都是按照工作量多少制定的,有时候早一些,有时候晚一点儿,时间没准儿,如果赶订单就干个通宵,三班倒连轴转。今天下工就不算很早,刘根带领工人们接近驻地时,两个黑色橡胶桶便已搁在了窑洞前的空地上。
看见黑桶,刘根明显的加快了脚步,边走边说:“你们快去洗把手,我替你们看看今天吃啥?”
“还能吃啥.......”姬升耀身后突然有人接过话茬,嘟囔道:“长了毛的窝头呗!”
姬升耀扭头一看,说话的便是刚刚干活儿时见到的那个人。“不能吧,长了毛的窝头都是喂猪的,人能吃?”姬升耀冲那人笑笑,随口接了一句。
“哼!”那人瞟了一眼姬升耀,嘴里轻哼一声,紧走两步从他身边超了过去。
“哎......”姬升耀不知那一句又得罪了这位大侠,本想拦住他问问清楚,无奈那人走的极快,眨眼间就消失在了窑洞里。
那人刚没影儿,老白便从窑洞里走了出来,从他毫无异常的举动看,保安并没有因为老白没跟着去工地而为难他。事实也是这样,保安从工地跑过来时,发现老白坐在窑洞门口打盹儿,并没有看出什么异样来,便放心大胆的又重新把他请回了窑洞里。老白很精明,见窑洞里只有他一个人,就索性躺在临近那个有草垫的铺位上睡了一觉,直到有人进来他才醒。
姬升耀不知道这些,看见老白出现在窑洞门口,他怔了一下,就在这一愣神儿的功夫,刘根与他擦肩而过,两人交错的一瞬间,姬升耀听见了刘根在低声抱怨:“又是窝头白菜汤,天天吃这些,就不能见个油星儿。”闻听此言,他便再也顾不上老白,心里不禁暗自思忖:“不用问了,刘根已经证明了那人说的没错儿,至于窝头有没有长毛儿,一会儿便知道了。”
事实证明,姬升耀想多了,当他还抱着老思想,最后一名来到黑色橡胶桶前,探头往里面看时,才发现桶里已经空空如也,桶底残留的玉米渣渣,好像女人的胭脂粉似得极力的掩饰事实。转头再看旁边,那个桶里倒是有货,他抄起挂在桶边的马勺,按照溜边儿、沉底、轻捞、慢起的动作要领,小心翼翼的蒯了一勺子,以为这样能搞点儿干货出来,结果倒进饭缸子里一看,也就是一缸子刷锅水而已,残存的几片白菜叶子就像落入湖边的树叶一般,晃悠几下便沉入了汤底。
姬升耀不死心,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谁知这次更加的彻底,就连少的可怜的白菜叶儿也没了,纯粹蒯了一马勺水出来。
不知是看见了姬升耀的无奈,还是碰巧走过来,刘根忽然出现在他身后,探过头来问道:“咋,没饭了?我看看.....”刘根从姬升耀手里夺过饭缸子,又瞅了一眼黑色橡胶桶,扭头冲着蹲在空地上吃饭的工人,大声问道:“谁多拿了窝头儿,快拿出来啊,别等着我去搜。”
等了一会儿,有个小伙子站了起来:“我以为今天窝头给多了,诺,我这儿多一个......”说着话,小伙子从筷子上撸下一个窝头,走过来递给了姬升耀。
“还有呢?”刘根又喊。可这次喊话成了空炮,喊完半晌没人搭理他,姬升耀见状,赶紧解围道:“刘班长,一个窝头就够我吃了,谢谢你啊。”
听见姬升耀这么说,刘根赶紧就坡下驴:“那行,明天你可要快点儿,咱们这儿的窝头是定量供应,早晨每人一个,中午和晚上各两个,手慢就没有了啊。”说罢,他转身冲着老白走了过去。
姬升耀不知道,刘根之所以不想继续追究窝头的事情,是因为他知道这些工人,甚至连他自己也算上,从来就没有吃饱过,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看见多出一个窝头儿,顺手拿走很正常,并且,拿窝头儿的人绝对不会等别人发现,在这之前便已消灭掉了,找也是白找。
姬升耀没辙儿,只得端着一饭缸子泔水,拿着窝头儿蹲到了熟人跟前。“升耀,够不够,我这儿还有一个咱俩分分。”说着话,唐柱把自己的那个窝头掰下来一块,伸手递到了姬升耀面前。
“不用,不用......”姬升耀赶紧往旁边挪了挪,连连摆手拒绝。
窝头儿不够吃,时间倒是很充裕。在这里个人掌握时间,没人催也没人提醒,大家伙儿边吃边聊不知不觉中天暗了下来,这时有几个年龄大点儿的工人返回了窑洞,其中就有老白。
等到天完全黑下来,山里再次刮起来凉风,并且,凉风有效的借助了月亮的阴寒之气,吹在身上有了初冬的感觉。
“嘿,你仨......”这时,黄姓保安走了过来,大声催促道:“别瞎聊了,快回去睡觉。”
黄姓保安催的正是时候,马世林嫌外面太冷,他其实早就想回窑洞歇着了,碍于唐柱谈性正浓,他不好意思说散伙,现在既然有人提醒了,便刚好利用这个机会道:“唐柱兄弟,回去吧,明天再聊。”说完,自己先站起了身。
马世林一走,姬升耀和唐柱也跟了进去。黄姓保安等三人进了窑洞,便迈步往另一个窑洞走去。他刚从那个窑洞门口消失,只见门帘儿一挑,从窑洞里又出来一位身穿军大衣的保安,他左手拿着一个手电筒,右手拎着一把椅子,来到窑洞门口坐了下来,看样子是在值更。
不知是忘了,还是懒着介绍,一直到熄灯,刘根都没有搭理姬升耀等三人,反而跟老白有说不完的话,两人嘀嘀咕咕的不知聊到了什么时候。期间,马世林受不了褥子下的潮气,跑到刘根铺前询问办法,刘根指了指其他人,没好气的说:“你去问问他们,那个人来到这里没有被水泡过,你就忍忍吧。”
马世林碰了一鼻子灰,回去只得把自己的塑料编织袋子垫在了地上,袋子太小,仅仅保护了褥子的上半截儿,下半段依旧和地面做着亲密接触。
四人当中,老白算是沾了天大的便宜,刘根因为有求于他,便把自己褥子下的塑料布给了老白。
第229章:冰窟(一)
老白倒也没客气,刘根的好意他迫不及待的笑纳了,刘根的问题,他却是掐头去尾的回答了一些,言语中好像有意隐瞒着什么东西似得,刘根听得似懂非懂,他也讲的含糊其辞。最后,老白说:“刘班长,这些技术上的事情,尤其原材料的配比,火候儿的把握一定要现场手把手的教才行,我这么一说、你那么一听就好似隔靴搔痒,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刘根点下头,回了一句:“那行吧,你明天就跟着我,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你随时给我指点一下.......”而后在床铺上扭过上半身,朝着马世林睡觉的地方喊道:“嘿,那个新来的,关灯、关灯!”喊完就蒙头睡了。
窑洞里有四个新来的,除了老白能够马上确定不是喊得自己,其他三人都不约而同的往自己铺位四周瞅了瞅。姬升耀跟唐柱啥也发现,只有马世林问了一句:“刘班长,那个绳子是开关吗?”
刘根“嚯”一下扯开被子,露出脑袋,眯着眼睛嚷道:“拉一下不就知道了吗?这也要问!”
“问问都不行?着啥急啊.......”马世林嘴里嘟哝着坐了起来,伸手从墙边拽了一下绳子,“咔嗒”一声脆响,窑洞里突然漆黑一片,变作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
一袋烟的功夫,窑洞里鼾声大作,磕牙、放屁、说梦话成了洞里的主旋律。姬升耀和唐柱本就睡不着,这下更是难以入眠了,两人只好睁着眼睛小声嘀咕......
科学证明,视网膜有圆锥细胞和杆状细胞,圆锥细胞主要分布在黄斑区,杆状细胞分布在黄斑区以外的视网膜,圆锥细胞只能感受强光刺激,而杆状细胞则对弱光敏感,也就是说在夜晚或黑暗的环境下看东西,主要依靠杆状细胞。为什么杆状细胞有暗视觉功能呢?这是因为杆状细胞内含有感受弱光的物质视紫红质,视紫红质由维生素a和视蛋白结合而成。在强光下,视紫红质分解。因此,从强光下突然进入暗处,圆锥细胞失去作用,杆状细胞需将分解的视紫红质重新合成,这个合成的过程也就是暗适应的过程。通常需要数分钟时间。这就是人们从强光下进入暗处需要适应的原因。
人眼正是由于具有这种“暗适应”的生理学效应,所以半个小时以后,姬升耀本来“睁眼瞎”视野里开始多了一些物体,先是看见了身边唐柱嘴巴一张一合的低声自语,而后扭头看见了不远处的那个长条桌......再而后,他的心里却是一惊,伸手推了推唐柱,捏着嗓音惊叫道:“唐柱,你看那个人在干啥?”边说边“腾”一下坐了起来。
唐柱闻听也跟着坐了起来,随之脑袋瓜子做了个九十度的急转,瞅着对面的床铺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此刻,对面床铺上的人已经站起,只见他在原地转了两圈儿,随后突然跪下,“扑通”一声上半身直挺挺的躺了下去。不等姬升耀反应过来,那人又“咕噜”一下爬起来,紧接着一跃而起,再次原地转了几圈儿又跪下,随之躺下......如此至少重复了三遍,这才再也没有起来。
“唐柱哥,他在干啥?”姬升耀嘴巴微张,双眼圆睁,目不转睛的盯着对面床铺,下意识的问道。
唐柱也没看懂,但是凭着自己多少年闯荡打工江湖的经验,含含糊糊的答道:“梦游吧,我看像。”
“梦游?”姬升耀在心里打了个问号,他曾经从某本课外书中看到过这个词,所谓梦游就是睡眠中无意识地走动或做出其它无意识的行为,在神经学上是一种睡眠障碍。它的症状一般表现为在半醒状态下的走动,有些患者会离开居所或作出一些危险的举动,如翻窗、开车甚至一些暴力活动,如损坏物品、暴力犯罪等。这些权作是理论知识,虽然姬升耀能够倒背如流,实际上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梦游患者,今天亲眼所见着实吓了一跳,心脏“怦、怦、怦......”狂跳不停,好一会儿没有平静下来。
半个钟点儿过去,姬升耀见对面铺位上没了动静,便重新躺了下去,脑袋还未安枕,心有余悸的说:“那个铺位上睡得可能是傻子,熄灯前我好像看到他躺在那个位置。”
“嗯?”唐柱一愣,好奇的问道:“你咋知道那个人是个傻子?”
“干活的时候,听别人说的,喏......”姬升耀抬手指了指马世林旁边的铺位说:“那个瘦子说的。”
“哦!”也许因为瞌睡虫袭扰,唐柱这次的回答有气无力,“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紧接着就传出了轻微的鼾声。
听见鼾声,姬升耀不好意思再打搅唐柱,闭上眼睛,心里默数着:“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十几分钟后,他也睡了过去。
睡到后半夜儿,姬升耀被尿急憋醒,他从床铺上站起,寻着窑洞口的月光,趿拉着鞋子往外走。来到洞口,他伸手掀开草帘,刚想迈步出洞,忽然发现洞口被一扇两米多高的栅栏门堵住了。“嗯?咋还多了一道门,啥时候.....”他边低声自言自语,边伸手试探着想把大门拉开。
开门声惊动了门口值更的保安,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姬升耀面前,“梆”抬手用电警棍敲了一下栏杆儿,隔着栅栏门问道:“干啥?”
姬升耀看了一眼保安,放下双手道:“出去方便一下。”
“里面方便,晚上不准出宿舍。”保安不耐烦的答道。
“里面?”姬升耀顺口重复了一句,而后将信将疑的借着月光四处踅摸,找了一圈儿并没有找到方便之处,于是问道:“去哪儿方便,这里面也没有厕所啊。”
“厕所?呵呵.....”保安咧嘴笑了笑,指指窑洞左侧说:“厕所没有,那里有个桶。”说完,转身走了。
姬升耀顺着保安手指的方向,看见窑洞左侧角落里确实有个黑色橡胶桶,黑桶大小、样式跟吃饭的那个橡胶桶完全一样,乍一看还以为那里放的是饭桶。
第230章:冰窟(二)
姬升耀瞅瞅四周,发现宿舍里的人都在酣睡,于是快步走到黑桶跟前,强压着心里的尴尬解决了内急。
解决了内急,姬升耀这才踏踏实实的躺了下去。折腾了多半宿,脑袋挨着枕头便沉睡过去,身体下潮湿的地面,耳边嘈杂的声音反而成了安眠药,持续时间越长,睡得越安稳。
“嘿,别睡了,起床、起床......”姬升耀还没顾得上做梦,便被一阵喊叫声惊醒,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抬手揉了揉,坐在铺位上努力辨识了好大一会儿,终于看清了周围状况。只见,黄姓保安站在灯下,手举电警棍“梆、梆、梆......”正在用力敲打着身边的长条桌,边敲边喊:“咋都跟猪一样,天天这样,老子的喉咙都喊哑了,咋还睡,快点起床......”说完,又是一阵“梆梆”声。
别人都以习惯了,听见声音慌忙爬了起来,傻子行动慢了一些,黄姓保安冲到他的铺位前,照着傻子的身体“砰”扬手就是一警棍,多亏对方盖着棉被,如若不然这一下子肯定打出皮外伤。“傻子,你再装睡,老子打死你!”打完,他吼道。
不知是因为挨了打,还是吼声惊动了傻子,反正吼声刚落,傻子就好像身体下面装了弹簧一般,“噌”一下坐了起来,而后扭头朝黄姓保安“嘿嘿...”笑了几声。
在保安的催促监督下,不到一袋烟的功夫,所有工人便被赶出了窑洞,老白最后一个出来,他站在洞口,抬头看着天空中即将消失的启明星,脱口埋怨道:“这都解放多少年了,咋还时兴天不亮干活儿,这不是周扒皮的半夜鸡叫吗?”
本就一句无心的抱怨,谁知一字不落的被身边保安听了去,保安张口骂道:“老家伙,你懂得不少,周扒皮?你他妈的还黄世仁呢,再废话老子收拾你。”说话的便是昨天值更的那个保安,此时他站在窑洞口挥舞着手里的电警棍,推了一把老白警告道。
因为天黑,加之保安站在暗处,所以老白并没有看见窑洞口还有人,被保安这么一推一吼,他着实吓了一哆嗦,赶紧扭头,待看清身后站着的保安,连忙陪笑道:“呵呵.....不是,我......”
“啥xxx不是.....”保安并不给他申辩的机会,打断老白的话后,厉声催促道:“赶紧滚过去吃饭,再让老子听见你背后瞎叨叨,抽你!”说着话,他手持电警棍在半空中晃了晃。
老白不敢再多说话,迅速跑进了人群里。
天空虽然还没放亮,但是仰仗窑顶上刺眼的探照灯,宿舍门口并不黑,甚至比窑洞里还要透亮儿。桶还是那两个黑色橡胶桶,只不过这次的菜汤变成了稀米汤,窝头也由每人两个变成了人均一个。除此之外,地上塑料袋里还装着几把咸菜条儿。
这次姬升耀长了心眼儿,起床后先跑到外面打了一碗稀米汤,接着用筷子夹了些咸菜条儿塞进了窝头儿里,待他的手又一次伸进桶里,还想再拿一个窝头儿时,身边有人阻止了他,并且冲他不友好的嚷道:“嘿,吃两个窝头儿你也不怕撑着。”
“我......”姬升耀本想辩解,话到嘴边突然想起刘根的叮嘱,顿时满脸通红赶紧把手缩了回来,嘴里连连道歉:“不好意思,我忘了、忘了.....”说完,逃也似的跑了,诚惶诚恐的举动就好像一个小偷被抓了现行。
吃罢早饭,天依旧没亮。此时,窑顶上的探照灯已经改变了方向,刺眼的白色灯光从宿舍门口,转移到了水坑前的空地上,随之转移的还有十三号窑的全体工人。
工人们离开宿舍时都没空手,还带上了各自的饭盒,姬升耀他们四个不明就里,看见别人带着,抱着随大溜儿的想法,他们几个也把饭盒拎在了手里。到了干活的地方,按照刘根的工作安排,队伍很快散开,工人们各自找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干活儿前先把手里的饭盒,就近放在了码好的砖坯上。
看见这些,姬升耀猜出了几分,便也找了个砖坯垛把饭盒放在了上面。一切准备停当,他抄起身边的一把铁锹,走到不远处的土堆前,跟着马世林和唐柱开始挥锹配料。
在灯光的照射下,工人们开始甩开膀子干活儿,现场立刻传出了“刺啦、刺啦.....”的铲土声,“嘭、嘭、嘭......”摔坯声......四个保安散布各处,偶尔听见有人喊一嗓子,像是催促偷懒儿的工人抓紧干活儿。
刘根没有食言,他让老白一直跟在自己身旁,工人们开始配料时他就开始学习,一会儿问问这儿、一会儿问问哪儿,一直等到摔好第一批砖坯,嘴巴都没有停过。
老白不再藏着掖着,只要刘根有问题他都尽量回答完整,碰到实在讲解不清楚的地方,他还亲自下手,一边示范、一边说明,直到刘根掌握了其中的要领,这才进行下一环节。
中午时分,刘根吹响了哨子。随后,跟在一名保安屁股后面,将宿舍门口的饭菜拎了过来。
听见哨音,工人们放下手里的活计,就地坐下等着开饭。大家伙儿利用这个难得的闲暇时间,聚拢到一小块儿空地上扯起了闲篇儿。
干了一上午,姬升耀着实感到了又饿又渴,顾不上洗把手,先跑到和泥处拿起地上的胶皮管子,口对口“咕咚、咕咚.....”往肚里灌了几大口自来水。随后,拿来自己的饭缸子,排队等着刘根打饭。
中午的吃饭时间有限,姬升耀感觉刚把两个窝头儿塞进肚里,耳边就响起了开工的哨声,同时听见保安们大声吆喝:“别吃了,干活儿,干活儿......”他赶忙喝了几口菜汤,借助菜汤的润滑将卡在食道里的窝头儿送进了胃里。
姬升耀再次来到土堆前,还没动手干活儿便听到了唐柱的牢骚:“这么小的窝头儿还论个儿算,根本吃不饱嘛!”说罢,扭头问道:“升耀兄弟,你吃饱了没有?”
第231章:冰窟(三)
姬升耀笑答道:“还行,不过要是再加两个也能吃的下去。”
“哈哈.....”唐柱听后大笑,直接点明道:“什么叫还行,那就是没吃饱......”说完,三人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笑声中透着一股子无奈和苦楚。
一周来,老白把窑外所有活计都给刘根讲了一遍,毕竟也是干了那么长时间,经老白点拨刘根的技术进步很快,以往模糊不清的细节之处,这下总算知道了子丑寅卯。因此,这里出砖坯速度日渐提高,砖坯的合格率也有了大幅提升。中间张培来过一次,对于十三号窑的改变还大大夸奖了一番。
经过这一个多星期的相处,姬升耀对于这里的了解也不再浮于表面,知道了瘦子姓高,名阳,三十八岁,山东人;除他之外,这个窑口还有四个四川人,四人中包括那个聋哑人;两个河南人,两个甘肃人;还有一个就是傻子,因为他本人说话颠三倒四,并且时常一个人傻笑,即便让人踢几脚,他还是一副咧嘴的摸样,根本无法正常交流,所以至今没人知道傻子家住何方,保安们也都防范严密,谁要是当着他们的面儿问傻子姓甚名谁、来自哪里,必会招来一顿呵斥。整个窑口总共有一十五个工人,四个保安。
据高阳说,黄姓保安名叫豆青,张培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豆子”,不过只有张培敢叫,别人可是叫不出口,都喊他黄队长。黄队长二十郎当岁,说话一百个不在乎,言行举止痞气十足,一看就是个愣头青。听说黄豆青是这里的老保安,原来在六号窑值更,后来扩大生产启用十三号窑后,他才领着三个保安兄弟来了这里。
自从黄豆青成了这里的保安头儿,他就顺便成了十三号窑的头儿,刘根只管领着工人干活儿,其他一切调度都是黄豆青说了算。因此,在这里即便是刘根也很小心,一招不慎便会换来一顿斥骂。至于其他工人那就更不当人看,常常是抬手就打,张嘴就骂,如果赶上黄豆青心情不好,便会把工人们中午喝的菜汤倒进水坑里,而后又迅速从坑里舀出。这样一来,原本给人喝的菜汤成了喂猪的泔水,甚至还不如泔水。
自然,这些泔水正常人是不会喝的,只有傻子不在意这些,依旧从混黄发臭的汤里捞白菜叶子。每每看到这些,黄豆青便马上高兴起来,他会蹲在桶边,抄起桶里的马勺,一边给傻子捞菜叶子,一边哈哈大笑。
这个场景姬升耀最看不惯,几次想冲出去阻止,都被马世林和唐柱拦阻了下来。看得出来,其他工人已经见怪不怪,碰到这种事情就会躲得远远的,也好落得个“眼不见心不烦”,这其中就包括刘根。
又过了几天,晾晒场上的砖坯已经足够。这时,所有人都不再跟泥巴打交道,在刘根的指挥下,拉车的拉车,上煤的上煤.......前期工作齐备后,老白根据窑炉走向、结构,亲自在窑炉里指挥码垛。“别小看这个码垛......”他边安排边对身旁的刘根说:“码垛高了,容易坍塌,最后只能出一窑废品。码垛低了,不但出砖少,而且容易烧过火,经常出现砖皮脱落现象,还有.......”说到兴头上,老白开始吹牛皮,刚开始刘根还云里雾里的努力想听出个头绪,后来听出老白讲的事情不属于技术范畴,而是信马由缰的满嘴跑火车,便不当真了。
这一窑是老白亲自封的,他按照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又是念叨,又是祭拜的,着实比划了一阵儿。直到看着姬升耀拉来一大车稻草,并且盯着马世林和唐柱分别从车上抱下几捆后,这才下令点火。
从封窑那天起,几天来老白可是上了心,白天一直在窑顶上转悠,晚上征得黄豆青的特许,时常跑出宿舍,围着砖窑观察烧制情况。诚然,老白不睡觉,刘根这个学徒也不能睡踏实,时常要跟在老白屁股后面学习经验。
经过几十个小时的烧制,终于熄灭了炉火。
开窑的那一天,老白兴奋的像个孩子,说实话,他虽然干了几年窑工,可从事的都是些体力活儿,像今天这样靠技术吃饭,他还是头一遭,所以,他也急于想看看自己的水平到底有多高。他心里明白,这一窑成了,今后他就有可能按照技术工人对待,便会摆脱体力活儿,也跟刘根一样做个班长;如果弄砸了,饿几顿是轻的,就凭黄豆青那土匪脾气,一顿打骂也是逃不脱的。
老天爷保佑,这窑砖基本没废品。老白看着工友们把炉里的成品红砖一车车拉出来,脸上终于舒展了许多。同样高兴的还有刘根,这是他当班长以来烧制最成功的一窑砖,脸上的得意申请溢于言表,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挺直腰杆子做人。为此,他特意拜托黄豆青给张培捎去了喜讯,张培也不含糊,人虽然没有到场祝贺,但还是叮嘱食堂给十三号窑的工人们每人加了一个窝头儿。
人就是这样,忙起来就会感觉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姬升耀他们三个已经在这里待了个把月。
转过月,月底的时候孙会计又拎着黑色猪皮提包来了,这次还是发工资,还是只通报了每个人的工资数额,并敦促个人签字确认后就离开了。
看着工资单上已然过千的数字,除了姬升耀,其他三人着实高兴了几天。笑过以后,马世林却是满肚子的狐疑,他发现签字确认时只有唐柱、老白和他的脸上展着笑纹儿,别的工人只是面无表情的、机械的在表上划拉几下,便转身离开了,好像工资表上的数额根本与己无关似得。
马世林观察的是人,姬升耀考虑的是事儿。从孙会计一来,他就貌似心不在焉的四处踅摸,可是瞅来瞅去都没有看见傻子,轮到自己签字时,他还特意核对了一下工资表,果然不出所料,表里面根本没有“傻子”二字,实际十五个工人的班组,工资表上不含保安,却只有十四个人的名字。
第232章:冰窟(三)
这个事情再次印证了姬升耀的猜想,从大家伙儿不敢谈论和询问傻子个人情况开始,他就寻思着这里面有事儿。现在看来,砖厂之所以用这些智障人士,最大的可能就是图省钱,有意雇佣“黑劳工”,从而减少生产成本。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十三号窑又接连来了两名智障工人,这下子更坚定了姬升耀的看法,由此,心里就更加的不踏实了。
多了两个傻子,保安们算是有的做了,黄豆青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新人培训上,他亲自带领一名保安紧盯二人,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他几乎不离左右。培训过程中,黄豆青嘴里从不闲着,什么祖宗十八代,什么妈啊、奶奶啊......统统骂了一个遍,而且每天都要重复;同样,手上也没偷懒儿,电警棍抽、大巴掌扇、无影脚踹......十八般武艺一一亮出,打的两个新来的工人嘴角天天带血,身上时常青一块、紫一块的,很是可怜。
在黄豆青野兽般的虐待下,新来的两个傻子很快便有了老傻子的影子,继续引导了几天,十三号窑里就多了两个免费长工。
对于保安们来说,多两个傻子便是多了两段乐子,对于其他有良知的工人来讲,无疑在良心上又刻下了两道深深的印记,说不上痛苦,但却平添了几分难受与愤怒。
良心代表不了权利和争取权利的勇气,看着三个智障工人承受非人虐待,大家伙只有敢怒不敢言的份儿。有一次,姬升耀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咬着牙向黄豆青提出了抗议,没想到抗议过后,不但傻子没救下来,自己也跟着触了霉头儿,结结实实的挨了保安两脚,还被罚少吃两个窝头儿,饿了一顿。自此,再也没人敢多言了。
说话间,山上的风向变了,厂子里的榆树、杨树,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小灌木,满树的叶子眼瞅着渐次枯黄,小北风那么一吹,扑簌扑簌的往下掉。水坑里再也听不见青蛙的叫声,地上的蚂蚁、蜈蚣、蜗牛等等爬虫现在也难觅踪影,想必也全部钻入地下,开始准备猫冬了。
紧接着,不等坑里的水结冰,天上便开始飘起了雪花儿。说是雪花儿,其实比喻成雪粒更加妥当,这里毕竟不是北方,气温再低也有限,毕竟到不了天寒地冻的程度。所以,半空中纷纷扬扬飘落的雪粒个头儿不大,下落的速度也不急,看样子就好像老天爷随手捏了几把海盐,心不在焉的撒向了凡间。
这样的雪在北方人眼里就是一场霜降,如果吃的实在,穿的厚实,应付这点儿小雪原本不在话下。可是,错就错在刚好相反,窑上的工人既吃不饱,也穿不暖。手上、脸上,还有脚上到处都是冻疮,深深浅浅、长长短短的小口子,就好像身体开出的小窗户,各种低于体温的外界势力,便自这些小窗户登堂入室,绕过体外廉价的针织品直达骨髓。
工人们对于“寒冷”的感觉业已麻木,所以,迅速降低的温度,真正落实在每个人身上时,体表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但是,寒冷带来的副产品疼痛,却好似直插心脏的锥子,扎的人每根神经都哆嗦起来。
干起活儿来更甚,刚刚握住工具,手上的口子便立时裂开,一条条红色的蚯蚓就从裂开的口子里爬出来,慢慢的、慢慢抽干了身体内仅有的一点儿营养。营养没了,精神就不足,体质便更差,如此必然进入了恶性循环,咳嗽、发烧、打摆子等等病症,好似嗅到臭蛋的苍蝇,呜嚷呜嚷的围了过来。于是,窑洞里、晾晒场上到处都是病病歪歪的工人,他们面颊消瘦、脸色惨白、身体佝偻、眼神呆滞,一个个犹如刚从坟地里跑出来的僵尸,看上去让人心生恐惧。
这种情况下,晚上值更的保安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纯种德国黑背。这条狼狗个儿大凶猛,平时就拴在窑洞门口,晚上只要窑洞里有一点儿动静,它就会狂吠好一会儿。并且,狗对工人极不友好,谁要是从它眼前走过,它必会极尽扑咬之能事。然而,同样的一条狗却和保安们亲近的很,每每保安走到它跟前,它就像看见亲爹一般,低头摇尾巴,嗓子里呜呜呀呀的一副媚像。
狼狗的这些变化正应了那句话:狗眼看人低!
人要一日三餐,狗也要一天三吃饭。不知是厂子里有意为之,还是考虑不周,竟然把狗的饭量跟人的饭量等同了起来。人吃不饱用精神抵抗肚子,但是狗毕竟是畜生,它可想不到那么多,吃不饱就大声狂叫,逼得黄豆青只得想办法。
为了满足狼狗的食欲,黄豆青开始从工人口里克扣窝头儿,他把工人们分成了若干组,三个人为一组,大家伙儿轮着来,这顿饭第一组匀出来三个窝头儿喂狼狗,下顿饭就轮到了第二组从嘴里抠粮食,不多,每人一个窝头儿,凑够三个窝头儿喂狗就完成了任务,依次类推,循环往复。
如此这般,时间一长狗的身体照旧强壮,工人们却瘦成了骨架。宽大、单薄的衣服穿在身上已然无法有效防御寒冷,一阵风儿吹来,袖筒、脖领,还有裤腿都成了通风口,穿堂风从前心进入,从后背窜出,刺痛感瞬间就传遍了全身。
即便这样,窑上的工作量并没有减少,反而日渐增多。姬升耀从来往拉砖的司机口里听说,现在全国都在搞建设,国家以海南作为突破口,自外而内大力发展房地产,开工上马的项目多了,厂子里的订单就如雪片一般纷至沓来,据说建筑商的定金已经交到了五个月以后。
活儿多了,刘根就不能再当甩手掌柜,也得干活儿。老白就更不消说了,和泥、摔砖坯等等活计一样儿不落,干的也是手脚不停。即使这样,还是不能按时完成厂子里的定额,赶不过来自然就得加班,按照人歇活儿不停的要求,十几个工人三班倒,砖窑前的空地上全天忙碌,二十四小时噼噼啪啪的响声不断。
第233章:冰窟(五)
有的工人体质弱,干着干着突然瘫倒在地,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保安便如离弦之箭,冲到倒地工人跟前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工人经受过皮肉之苦,只得紧咬牙关、颤颤巍巍的爬起来,继续拉着平板车往窑里送砖。
日子如此这般的往复着,很多原本看不惯的东西,姬升耀渐渐的也习以为常了,他并没有想逃出去,他和大多数工人一样,只想着合同到期后抓紧拿回属于自己的工资,而后想办法换个工作。然而事与愿违,接下来几个事情都给他的愿望泼了冷水,逐渐浇灭了他心中那团希望的火种。
首先,厂子里失约了。有几名工人来的早,估摸着合同即将到期,他们便按照合同约定的时间,搭伙儿要求兑现工资,解除合同。这个事情,他们最早和刘根讲,刘根做不了主就通报给了黄豆青。黄豆青听罢,嘴里嗯嗯啊啊的好半天,始终也没说出个利索话儿,最后撂下一句:“你让他们安心干活儿,我跟厂子里反映反映。”说罢扭头走了。
晚上,轮到刘根休息,黄豆青专门跑到宿舍里传达了厂子里的意见,意见只有一句话合同到期后再说!而后,黄豆青又语重心长的说:“刘班长,张厂长专门让我转告你,现在厂子里活儿多缺人手,要求你一定想办法把工人们留住,这件事情做好了,也算帮厂里解决了目下困难,厂里肯定不会亏待你,等这批订单完成后给你一笔辛苦费。”
刘根把这句话当了真,当时就通报给了那几个工人,并且还百般安抚了一番。
纸终归包不住火。那几个工人还是等来了最后时间,那天早上他们没有按照要求接班,起床后就收拾自己的行李,一边收拾行李,一边等着刘根。
刘根这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眼看着上个班儿回去休息后,下个班儿并没有按时过来接班,他心里就慌了。继续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还是没见人,他便拔腿去了宿舍。
此时,那几个工人已经把行李收拾停当了,他们把行李当做板凳,排成一溜儿坐在窑洞口等着。
窑洞口的情形,刘根大老远就看见了。他脑子里一个闪念,突然想起来工人们要求解约的事情,想到这里他停下了脚步,心里稍加思忖,转身去找了黄豆青。
听完刘根汇报,黄豆青点点头,而后甩下一句:“你别管了,去干活儿吧。”随后,便转身离开了。
半个小时后,要求解约的那几名工人再次出现。他们排成一队,队伍两边多了几个牵着狼狗的保安,黄豆青怒气冲冲的走在队伍最后,整个场面使人联想起了鬼子进村。
等几个工人走近,干活儿的工人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儿抬头观瞧,待看清楚来者面目后,他们先是心里一紧,继而脸上露出了同情之色。
没想到,昨天晚上还熟识的几个工友,现在都已变了模样。现在,他们脸颊红肿,脖颈淤青,鼻孔和嘴角流出的鲜血业已干涸,血迹糊在相应位置像是打了块儿紫褐色补丁。再看身上,大体上没有缺胳膊少腿儿,就是腿脚儿不太灵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如此境况不消说,这几个人挨了揍,并且是一顿暴打。其他工人以为对方之所以挨打,就是因为没有及时过来接班,惹怒了黄豆青,从而招此横祸,只有刘根明白怎么回事儿,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从眼中的恐惧,攥紧的双拳便可看出,他的心里已然万分惊恐。
当天晚上,轮到刘根哪一组休息时,黄豆青并没有让他们走,而是要求刘根领着本组工人就地坐下,等着下一组工人过来接班。
接班的工人来了,随同他们过来的还有孙会计。孙会计还是那副标配,手里的黑色提包在探照灯映射下,依旧发出了幽幽荧光。
等到孙会计走到近前,黄豆青先是下令停了机器,而后吹响了集合哨。听见哨音,现场所有人立刻跑到了他的面前,各自寻找位置,迅速排起了两排横队。
见人员已经到齐,黄豆青扭头对孙会计说:“孙会计,你把东西拿出来吧。”
孙会计打开提包,从中取出一沓子a4纸递给了黄豆青。
黄豆青接过纸,扬手在半空中晃动几下,随后清清嗓子问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下面的人瞅了瞅,又低下了头,因为离得远啥也看不清,所以没人吭声。
等了一会儿,见没人搭理,黄豆青就自语道:“这是合同,在场所有人的合同。”
“合同”二字引起了现场所有人的兴趣,包括被打的那几个工人,大家伙儿全都抬起头盯着黄豆青,这样说还不够准确,更确切的说,应该是盯着黄豆青手里那一沓儿写满字迹的a4纸,眼神儿再也不肯离开。
黄豆青轻蔑的笑了笑,继续说道:“今天有几个工友想走,我并不想拦他们,可是,这几个人根本不识抬举,不等我把合同取来他们就非要离开,这怎么行,咱们是工厂不是谁家炕头儿,啥事儿没个规矩咋成,所以,我在不得已之下,只要让他们几个受了点儿皮肉之苦......”说到这里,他把目光投向那几个挨打的工人,嗓子里轻哼一声,继续道:“具体挨打的是谁我就不多说了,想必大家伙儿都清楚。今天,我把你们召集起来,就是为了给你们说个你们不清楚的事情,那便是有人惹怒了厂里的领导,怎么惹的呢?这里我就不细说了,总之,经过厂里研究同意,你们这一批工人不再执行合同约定,等到什么时候把这批订单完成了,你们就自由了,到时候是走是留悉听尊便!”
黄豆青的话音刚落,下面立刻炸开了锅,姬升耀带头反对:“黄队长,你们这是非法拘禁,我不同意。”
“对.....”唐柱也跟着喊道:“既然不履行合同了,我们现在就不干了。”
这两句话好像启发了所有人维权的意识,大家伙儿齐声高叫:“我们不干了......”
“我们要去法院告你们.......”
“.......”
第234章:冰窟(六)
第234章:冰窟(六)
尽管面前的工人群情激愤,黄豆青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担心,他好像没事人似得不住的左顾右盼,四处踅摸,对于一浪高过一浪的吼叫声,根本就是充耳不闻。
喊了一会儿,姬升耀看出来解决问题的关键,他给唐柱使了个眼色,悄悄指了指黄豆青手里的合同。唐柱会意,两人开始同时往黄豆青身边挪动。马世林站在两人身边,待看到两个兄弟已经离开了人群,心里没有细想便也跟了过去。有了人挑头儿,其他人就壮了胆子,大家伙儿一拥而上冲向黄豆青。
冲是都往前冲了,但是工人们的目的却不尽相同。姬升耀、唐柱还有马世林属于第一梯队,他们目标明确,想要拼着命把黄豆青手里的合同夺过来,这些是呈堂证供,一旦打起官司可能就是唯一的证据;第二梯队以挨打的几个工人为主,他们主要想趁乱抽黄豆青几个耳刮子,以解刚才被保安暴揍之恨;最后一个梯队竟然是三个傻子带头,他们看见人群往前冲,感觉很好玩儿便也跟了过来,连跑带颠的纯粹为了凑热闹;还有两个人没有随大溜儿,只是站在原地声援,始终没动窝儿,他们就是刘根和老白。
说话间,眼见着人群业已冲到黄豆青跟前。此时,只见他朝保安们一招手,保安们像是打了鸡血一般,迅速放开了手里的狗链,两条足有半人多高龇牙咧嘴的狼狗,狂吠着扑向跑在最前方的三个人。
与此同时,保安们也行动起来,手舞电警棍跟着冲向了人群。刹那间,现场变得更加混乱,“啊......”“哎呀......”尖叫声不绝于耳。
姬升耀冲在最前面,眼瞅着就要来到黄豆青面前,只要伸手就能夺下对方手里的合同。突然,斜刺刺杀出一名保安,只见他手起棍落,一棍子结结实实打在了姬升耀的肩膀上,“哎呦......”他惨叫一声,身体晃了几晃差点儿摔倒。
就是这一眨眼的功夫,黄豆青迅疾离开了现场。只见他转身紧跑几步,站在距离人群不远处,眯眼看着混乱的打斗场面,脸上露出来一副得意神情。看了一会儿,他掏出烟卷儿点燃深嘬了几口,而后把烟卷儿夹在中指与食指上,抬起手嘶吼道:“打,给我打,打死一个少一个。”
喊声像是命令,更像是怂恿与纵容,保安们听见这句话打得更起劲儿了,眨眼功夫,现场就有工人嘴角滋出了血,还有人抱腿的抱腿、捂腰的捂腰。两条恶犬愈发的放肆,东咬一口、西咬一下,最后同时瞅准了跑在最前面的姬升耀,窜过去一边咬住一条裤腿死命往后拽。
对于两条畜生的偷袭,姬升耀根本没有防备,猛然间感觉双腿似被万钧之力定住,上半身立时前倾,身体直挺挺的趴在了地上。不等他反应过来,两条狼狗疯了似得拖起就跑。关键时刻,唐柱不知从何处捡来一块儿半截砖,扬手扔向其中一条狼狗。半截砖在空中连续几个转体,而后彷如长了眼睛一般,“嘭”一下结结实实的砸在了恶犬背上,被半截砖砸中的畜生吃不住疼痛,撒开嘴“嗷、嗷.....”叫着跑了。
姬升耀抓住这个机会迅速转过身来,抬起被解放出来的那条自由腿,冲着另一条依旧紧咬着裤腿的恶犬连续猛踹。也是寸劲儿,姬升耀第一脚就踹到了狼狗的眼睛上,狼狗疼痛难忍立马便张开了嘴,趁着狼狗还没把头抬起,姬升耀照着恶犬的鼻子又是一脚,这下击中了狗的要害,狼狗狂叫几声“扑通”倒在了地上。这时,唐柱业已跑到跟前,他刚想再往狼狗身上补上几脚,狼狗却猛然站起,惨叫着跑开了。
两人战胜了狼狗,但是却没躲过保安手里的电警棍,三个保安围住姬升耀和唐柱,嘴里高声叫骂着,抡起电警棍就往两人身上抽。
姬升耀被狼狗扑倒本就没有站起,此刻电警棍雨点般的击来就愈发的狼狈,只见他双手抱头,两腿蜷缩,身体佝偻成了一条躺在地面上的虾米。再看唐柱,在两名保安左右夹攻下,他也摔倒在地,蜷身缩体,捂头盖面,竭尽全力保护着身体的要害之处。
又过了几分钟战斗接近尾声,等到最后两名工人蹲在地上举手投降,黄豆青带着胜利者的笑容,款步走了过来。他瞅了瞅气喘吁吁的保安,又看了一眼地面上躺倒的工人们,嘿嘿笑了笑,随后喊道:“嘿!各位工友,这下舒服了吧,我看你们就是蹬鼻子上脸,老子好好给你们说话,你们非但不听,还想造反,现在怎么样?谁还不服气,站起来给老子亮个像儿,让我也开开眼......”问完,他自近及远挨个扫视众人。
现场没人站立起来,也没人答话,只听见了各种“哎呦”声。“哼”黄豆青冷哼一声,继续威胁说:“今天只是给你们一个警告,如果下次再有人不懂规矩,老子一定从他身上扒层皮下来。好了......”他扭脸看向保安:“把他们弄起来,老子还没说完呢。”
命令下过,保安们用脚踢踢这个、蹬蹬那个,大声提醒着:“起来,快爬起来.....”
有的人受伤较轻,听见喊声就慢慢站了起来,有几个工人挨的比较重,趴在地上一时无法站立,见此情形保安们便一拥而上,连拉带拽的把他们从地上拎起来,而后喊过刘根和老白,安排他俩将人扶住。
在保安的驱赶下,人群再次聚拢在黄豆青跟前,按照先前位置站成了两排。
这时黄豆青的气势更胜,他招手叫过一个保安,保安领命搬来一把椅子。黄豆青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再次点燃一支烟,抽了几口,张嘴说:“我看你们也都站累了,这样吧,大家伙都跪下,你们歇歇,我也不用抬着头给你们说话了,太累!”
俗话说:上跪天,下跪地,中间跪父母!黄豆青这个命令摆明了就是羞辱,羞辱所有工人,让他们从身体和精神上彻底垮台,从而让自己成为这群人的“老大”,达到随意发号施令说一不二的目的。
第235章:冰窟(七)
挨了打,还要被人侮辱,是人都咽不下去这口气。可是,此时此刻又有几个人能把自己当人看呢?又有几个人敢违令不从,敢于把自己当人看呢?即便有几个和姬升耀一般心思的人,他们还想保留一点儿做人的尊严,拒绝执行命令,依然倔强的挺立着。无奈,终究寡不敌众,趁着几个人愣神儿的功夫,保安们迅速围拢过来,突然出脚,狠狠踹在每个人的小腿上.......
看着工人们矮了半截儿,黄豆青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乘着兴头上,他恩威并施的又讲了一大通,直至太阳高悬头顶,保安们把中午饭抬到晾晒场这才罢休。
这顿午饭除了三个傻子依然大快朵颐,其他人注定难以下咽,工人们眼瞅着手里的窝窝头,泪水不自觉的渗了出来,泪珠子满布在已然模糊的瞳孔上,越流越多、越凝越大......很快,泪腺流出的液体便在下眼皮里汇聚成一汪水潭,并且不断上涨着。
潭里的水并不安分,左突右撞之后便从眼角处冲出,而后顺着脸颊滚动,最后一滴一滴的滑落在窝头儿凹陷处,慢慢的,水潭从眼眶里转移到了窝头儿里,最后,眼里的水干了,窝头儿里的水满了......
此役,以代表旺财制砖厂的黄豆青完胜,工人们惨败而告终。经过这次真刀真枪的战斗,工人们明白了己方实力与厂方实力相差悬殊,从此再也不敢反抗。
黄豆青为了打消工人们仅有的希望,逼迫大家伙儿俯首帖耳,当天便把手上的合同烧了个精光,并且告诫所有人:“从今往后必须老老实实干活儿,如若不然便要棍棒伺候。”说是说了,做不做的还要以观后效,对此,黄豆青明白,工人们也晓得。因而,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工人们打碎牙齿和血吞,谁也不敢触这个霉头儿,自然黄豆青的威胁也没有成为现实,至于自己信口给刘根的承诺,自然也没有实现。
时间一长,黄豆青成了太上皇,每到上工的时候,他自己便找个清净地方坐下,喝杯茶、抽颗烟、再打个盹儿一天就过去了。保安队长落了闲,保安们的警惕性跟着有所放松,别管是上工还是休息,他们都是一副懒散态度,抽烟的抽烟、聊天的聊天,只要眼么前儿还有工人,他们便不理会这些人在干什么、齐不齐。
刘根因为没有在工人暴乱后得到好处,反而由于此事得罪了工友,所以工作上也变得心不在焉,得过且过,往往黄豆青喊了多少次,他才慢慢吞吞的吹响了手中哨子。如此,日子便在这种看似正常,实则不寻常的境况里溜走了。
文学作品中、语文书里经常出现一个词语慢慢的。比如,慢慢的草绿了;又比如,慢慢的花儿红了,慢慢的人老了等等,不一而足。这三个字不知读了多少遍,姬升耀始终不甚明了当中含义,就这么日头东升西落的在窑上待了不知多长时间后,他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慢慢的。那便是,个中之人,总感觉今天跟昨天没区别,明天跟今天又无二样儿,进而一周、一月,甚至一年的日子都是机械的、无意识的不断重复着。突然有一天,当听见外人说出一个具体的事件,亦或者是确切的日期,这才发现自己的人生已过数载而不自知。于是恍然大悟,原来“慢慢的”这个词语,只表示了日头东升西沉,其他再无二意了。
如果明白词意也算收获的话,姬升耀两年来也算收获不少,他从来往拉砖的司机口中知道了很多新词,比如:商品房、住房贷款、公有房出售等等。直到听闻“金融危机”这个专业术语后,他明显感觉砖窑厂的活儿少了,工人们从三班倒又改回了一天一班。
活儿少了按说应该算作好事,但是因为工作量减少而压缩饭食,那就成了好事变坏事。刚开始,每人每顿一个窝头儿;后来变成了每天吃两顿饭,还是每人一个窝头儿;再后来就变成了见天儿一顿饭,人手一个窝头儿。两个月过去,工人们个个饿的前胸贴后背,有的人走路都开始打晃了。这样,保安们就更省事儿了,黄豆青手下的保安也因此而减少了两个,搞的他差点儿就成了光杆儿司令。保安少了,那条半人高的狼狗就派上了大用场,它时常绕着砖窑逛游,俨然像个披了狗皮的保安。
有理智的人逆境中会克制自己,以图来日打个翻身仗。没有理智的人,比如那三个傻子,平常日子怎么办都成,一旦饿了肚子,他们便再也沉不下心了,天天嚷嚷着肚子饿、不够吃,常常围着黄豆青要窝头儿。
一次,有个傻子缠着黄豆青要吃的,刚好赶上黄豆青心情不好,只见他吼了两声,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块儿半截砖,龇着牙、黑着脸往傻子头上砸了过去,顿时给傻子开了飘儿,鲜血立时流了下来。
傻子受疼,大叫几声便顺着土路往窑厂外面跑,刚刚跑到砖窑拐弯处,那条狼狗像幽灵一般闪现,四腿腾空扑向傻子。也许因为好长时间没有实战,狼狗憋着一股子劲儿,也许因为傻子头上流出的鲜血,瞬间激发了畜生的兽性,扑倒傻子后,狼狗疯了似得上下撕咬,很快就扯下了一块儿头皮,头皮上还带着几撮灰白的头发。最后,在傻子惨叫声中,狼狗死死咬住了对方的肩膀,再也不肯撒嘴。
当保安将狼狗呵斥走,傻子已经是满身鲜血了。身上的伤口太多,傻子不知道抚哪儿、摸哪儿,等到狼狗撒了嘴,他就趴在地上嚎啕起来。干瘪的嘶叫声,从傻子喉咙里闯出来,借着山坳里的回音,一下一下的撞击着现场每个人的耳鼓,刺耳声音像匕首一般,穿透耳鼓插入了现场所有人的心脏,虽然没有看见滴血,但是一阵儿一阵儿拧着劲儿的疼。
第236章:冰窟(八)
随后,黄豆青也赶了过来。
保安蹲在地上,身体挡住了黄豆青的视线,“嘿!愣着啥,把他拉起来。”不等看清楚傻子目下情况,黄豆青怒气冲冲的指挥道。
听见吩咐,保安挠挠头,没说话,站起身往旁边让了让。
“咋?赖在地上不起?”听口气黄豆青依然不高兴,嘴里嘟哝,一步凑到了傻子跟前。
傻子此时已经昏了过去,裤腿上渗出一片血迹,胳膊和肩膀处的衣服被撕碎,皮肤裸露在外,仔细观看裸露的皮肤,上面整齐排列着四、五个紫色圆洞,想必是恶犬下嘴之处,目下还在殷殷兹血。头顶下的地面业已染红,鲜血迅速凝固,颜色也有鲜红色变为了紫黑色,看上去令人作呕。
“嘿,傻子,傻子.....”初看上去,黄豆青心里一紧,他边喊,边伸出手来哆哆嗦嗦的推了对方几把。傻子没有任何反应,依然如烂泥一般趴在地上。
“赶紧给他包扎一下,如果继续这样流血,傻子会死的。”听见身后有人讲话,黄豆青扭过头来,看见姬升耀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
“黄队长......”姬升耀牢牢盯住黄豆青,一字一句的补充道:“抓紧给他消毒、包扎或许还有救,如果放任不管,我看傻子撑不过今天晚上。”
四目相对,黄豆青明显感受到对方眼里射来的敌意与愤怒,心里不自觉的一哆嗦,嘴里含含糊糊的解释道:“可能是吓的,估计没事儿吧......”说着话时,连他自己都感觉心虚。
姬升耀听罢,马上脱下自己的上衣,攥在手里沉了一会儿,“嗤啦”一声扯掉了半个袖筒,刚要再扯,黄豆青拦住他道:“你干啥?”
“给他包伤口。”姬升耀低声答道。
这时,远处干活儿的工人都围了过来,黄豆青看看身旁二十几双愤怒的眼睛,赶紧为自己找台阶:“升耀兄弟,我想等傻子缓缓劲儿再给他处理伤口,看你这么着急,我现在就去给他找纱布。”说完,站起身从人群中挤开一个空子,刚要抬腿离开,却被姬升耀喊住了:“黄队长你不能走,让这位保安兄弟去吧。”
“啊,这.....”黄豆青心里门儿清,这个要求摆明了想把他当做人质。他犹豫了一下,扭头儿对自己的手下说:“你去吧,快去快回......”说罢,连连眨巴几下眼睛,再次叮嘱道:“一定要快去快回。”保安似有所悟的点点头,转身拨开人群撒丫子跑了。
黄豆青的目光再次落到傻子身上时,姬升耀已经把傻子的身体翻了过来。此时,有人端来一盆子凉水,姬升耀把撕扯下来的衣袖叠成方巾,沾着盆子里的凉水帮伤者擦拭伤口。仅仅擦了几下,原本清清亮亮的水盆里就变了颜色,从粉红到鲜红再到猪肝色,越来越人。“换盆水。”姬升耀见水的颜色和鲜血的颜色严重趋同,便大声吩咐道。
擦了两遍,傻子苍白的脸颊呈现在众人面前,他的双眼紧闭,气若游丝,要不是轻轻起伏的胸脯,大家伙儿都以为傻子死了。
伤者的情况不容乐观,现场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脑子里面一旦有了想法,脸上便开始挂像儿,首先是眉头渐渐紧锁,紧接着脸色也沉了下来。偷眼环顾四周,黄豆青心跳加快,精神愈发的紧张起来。他一方面紧张傻子真的就此嗝屁,那就不好办了,按照目下情况看,自己很可能成为工人们的出气筒,被打成体无完肤也不是没有可能;另外,出现这次事故,黑锅谁来背?恐怕不说也得落在自己头上。虽说这次意外完全可以算作公事儿,厂子里肯定不会看着不管,但是......那已经是从前了,以现在的情况看,谁又能说的定呢?几个老大自保尚且存疑,保他这个小小的警卫人员那就更不成了,因而他更担心自己成为替罪羊,万一这帮工人合起伙来指证他,他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从内心讲,他可不愿意为了几毛钱担条人命,人生的道路还长,划不着!
忖量半天,黄豆青忍不住站起身来,瞅空儿往人群外面张望,边观察,嘴里还不住的唠叨:“这都快出人命了,咋还不来、咋还不来......”
这几句唠叨听进别人耳朵里,没人吱声,唐柱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子邪火儿,“哼!”冷哼一声,语带双关的说:“傻子命贱,生前天天被人取笑虐待,死后能拉个垫背的也算是扯平了!”
黄豆青离得远没听清楚,马世林就站在唐柱身边,听闻此言赶紧拽了拽唐柱的衣袖儿,悄声提醒道:“别乱说话,小心惹祸上身。”
“哼!”唐柱愤愤地接过话茬,道:“不用惹祸,天天这样耗着就能把人耗死。”
“让一下、让一下。”身后有人推搡,马世林一回头,看见保安手里攥着外伤急救药品,正用肩膀顶他的后背,意图从他身边挤过去。“唐柱!”马世林拉了一把唐柱,两人同时后退,及时把道路让了出来。
看见保安,黄豆青好像等来了救星,一个箭步迎到保安面前,脱口道:“你可来了,东西呢?”保安赶紧把手里的纱布先递过去,又翻翻兜,掏出一瓶红红的药水儿,随即递到了黄豆青手中。
黄豆青接过东西,转身蹲到姬升耀旁边,着急麻慌的说:“这些都给你,你看着弄吧。”
对于处置外伤,姬升耀不是生手。曾经在夜总会时,他帮宝福祥处理过枪伤,眼前这点儿皮外伤,处理起来更不在话下。他先把药水儿接过来,打开盖儿闻了闻,“紫药水儿?”转头问黄豆青。
“嗯。”黄豆青点点头。
姬升耀大致看了看伤口的数量和大小,不无忧虑的说:“这一瓶恐怕不够,少了。”
“先用吧......”黄豆青耸耸肩,无奈的答道:“我住的宿舍里只有这些,如果去前面拿的话担心耽误了救治,我看......”他顿了一下,接着说:“省着点儿用,估计也许够用。”
第237章:冰窟(八)
药水儿太少,肯定不能像给宝福祥处理枪伤那样,一股脑的倒在伤口上。姬升耀撕下一条儿纱布,卷吧卷吧做成了一个不大的纱布球儿。随后,他手拿着药水瓶,轻轻把红色药水儿倒在了纱布球上,看着纱布球被药水儿浸满也变成了紫红色,他便就地把药水瓶放好,一只手掀开头发,另一只手捻着纱布球在伤口上沾了起来。
不知因为手力过重,还是因为药水儿有刺激,反正每沾一下伤口,傻子就哎呦几声,声音虽小但也听得出痛苦。头顶处消完毒,姬升耀接过黄豆青递来的纱布,从伤口处开始,顺着傻子的两侧面颊,绕过下巴磕,快速的缠了几遭儿,直至纱布把伤口完全覆盖住,这才停手。
包扎完头上的伤口,又按图索骥把肩膀上、小腿上的伤口,依次做了简单处理。最后,姬升耀在旁人的帮助下,连续往傻子嘴里灌了几口温水,看见傻子上下移动的喉结儿,大家伙儿松了一口气。
“咋办?”姬升耀重新把傻子放平,扭头儿问黄豆青。
黄豆青稍加思索,张口道:“送回窑洞里。”
“不行!”人群中有人大声反对道。
“对......”那人话音儿刚落,其他人也提出了反对意见:“傻子伤的这么重,放在咱们睡的那个狗窝里,不出几天就得咽了气儿......”
“说的对......”唐柱附和道:“傻子必须赶紧送医院,就咱们这些简陋的治疗物件儿,放在伤者身上稳一下病情还可以,如果不马上就医,时间久了准出问题,这可是一条鲜活的人命,人命关天懂不懂!”说着说着,唐柱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
“这个......”黄豆青做了难,特许傻子休息几天他能做主,送医院这件事超出了他的职权范围,他知道自己根本说了不算,所以也不敢妄言同意,犹豫半晌,只好实话实说:“这个我说了不算,这样吧.....”他把目光投在姬升耀身上,商量道:“我去请示一下厂领导,升耀兄弟你看行不行。”
这下没人再插言了,大家伙儿盯着姬升耀等他回话儿。
姬升耀没有马上开口,他心里权衡再三,又看看傻子的实际情况,等了一会儿答道:“去也行,不过你得说个时间,傻子目前情况很差,拖久了担心他撑不过去。”
“这个我知道......”黄豆青站起身,“你们先看着点儿病人,行不行的,个把小时内我准回来。”他拍着胸脯保证道。
现场再次沉默,没人说行,也没人说不行。
“你们放心,都是自家兄弟,我绝对不会一去不回头,说话算数。”黄豆青见没人表态,便及时补充道。
“我看就让黄队长去吧......”姬升耀站起身,双眼瞅着众人用商量的口气说:“这里毕竟躺着一条人命,我相信黄队长不会出尔反尔,你们说呢?”
话音儿刚落,唐柱首先投了赞成票:“我看就照升耀兄弟说的办,咱们就别这样傻站着了,赶紧给黄队长让个道儿好叫他快去快回。”
“嗯......”“好.....”说话间人群往两边挪动,迅速闪出一条通道。
黄豆青不再犹豫,迈步冲出了人群。“一切拜托黄队长了。”姬升耀望着黄豆青的背影,喊道。
待黄豆青的背影从砖窑拐角处消失,众人的眼光重新回到了傻子身上。
“嘿.....”这时,有人兴奋的喊道:“快看!傻子醒了。”
在地上躺了好大一会儿,傻子的体力有所恢复,虽说伤口的疼痛使他张不开嘴,但是脑子里开始活泛起来,渐渐的有了一些意识。于是,他吃力的调动起眼皮上的肌肉,刚刚眯开一条缝,外界刺眼的光照猛然射入瞳孔,强烈的不适感迫使他又赶紧把眼睛闭上了。傻子脸上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其他工友的眼睛,看见伤者有了恢复迹象,立时便有人高兴的喊叫起来。
当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傻子嘴角往上翘了翘,他想笑,可是笑肌扯动了伤口,疼的他立刻龇起了牙,笑脸瞬时变成了哭腔。当下,傻子“嘤嘤.....”的哭声仿如美妙的乐曲,传进工友们耳朵里,大家伙儿都开心的笑了起来。
听见其他人哈哈大笑,傻子也跟着笑。别人是因为一个生命苏醒而转悲为喜,傻子因为看见大家笑,自己也跟着起哄,即便不知道别人因何而笑,他依然故我。
多少年后,当有人再次说起傻子,说起傻子被救后的反差,姬升耀若有所思的说:“也许,傻子的内心里都明白,可是嘴里却不敢明言,因此就用自己独特、憨厚的笑纹儿迎合众人,借以感谢现场所有人的救命之恩。”听见此话的人豁然醒悟,不但感谢姬升耀打开了他多年的心结,而且成了一件重要事情的关键证人.....当然,这是后话,姑且不表了。
视线继续回到现场。
接连喂了几次温水,傻子的精神眼看着越来越好。等到姬升耀拿出半个窝头儿,示意傻子要不要垫吧一下,谁知不等自己开口问,傻子就一把夺了过来,边吃边傻笑,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好像生怕别人把窝头儿抢走似的。
这半个窝头儿是姬升耀中午省下来的口粮,本想留到晚上饿的睡不着觉时当救济,可是终究看不下去傻子遍体鳞伤的样子,心一软,便顺手拿了出来。他看着傻子梗脖子、瞪眼睛的模样,心中不免难受,边给对方递水,边安抚道:“傻子,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
“傻子......”傻子的举动使现场气氛进一步活跃,各种嬉笑声不绝于耳,有人还趁机打趣道:“你小子到底傻不傻啊,怎么看见窝头儿就来精神,碰到干活儿就蔫了呢。”说罢,大家伙儿又是一阵哄笑。傻子也不例外,顾不得把嘴里嚼碎的窝头儿咽下去,便迫不及待的也跟着裂开了嘴。谁知,肺里的气息顺着气道抵达齿后,“扑哧”一下,将嘴里的窝头儿糁子喷了对面保安一脸。
第238章:冰窟(九)
“傻子,你.....”保安扬起手刚想发怒,突然看见姬升耀那双燃起火苗子的眼睛,心里好一阵哆嗦,赶紧冲着姬升耀尴尬的笑了笑,顺势用手划拉一下脸上的窝头儿颗粒,便借势慢慢的放了下来,随后悻悻地往后退了几步。
欢乐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在大家伙的笑声中,日头开始缓缓西沉,按照目下钟点儿算,黄豆青已经走了个把钟头儿,实际离开的时间也许都已经超过了约定时间。望着远处越来越模糊的砖窑,有人开始烦躁起来。“这都几点了,黄豆青到底还来不来啊.....”
“咱们是不是又被耍了,也许黄豆青压根儿就没打算回来.....”有人对姬升耀的判断提出了异议。
“对.....”再次有人附和道:“黄豆青早跑了,咱们还在这里傻等着干啥啊......”话糙理不糙,大家伙说的都是事实,现场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刚才,唐柱第一个支持了姬升耀的判断,现在他也开始动摇了,稍加思索后蹲到姬升耀身边,低声问道:“升耀兄弟,你怎么看?”
姬升耀没说话,扭脸儿往砖窑的方向望了望,随后紧盯着唐柱,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再等等!”话音儿刚落,突然听见身后有人低声提醒:“看,黄豆青来了。”
听闻提醒,姬升耀赶紧站起身,踮起脚尖往远处观瞧。此刻,砖窑的拐角处显出两个人影来,虽然因为天色稍暗看不清对方模样儿,但是从身形和走路的姿势判断,头前儿走过来的人可能就是黄豆青。
没错儿,来人就是黄豆青,他的身后还跟着个保安。
黄豆青这一次没有食言,从这里离开后,他首先去找了章强。章部长正在训练新来的保安,没时间听他细言,更没有替工人找医生的权利,所以一竿子把他支给了张培。
张培是厂长,按说找个大夫过来瞧瞧病,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可是当他听说受伤的人是傻子,而且伤的又特别重的时候,他便断了言语,嘴里吭哧半晌,始终没有说个痛快话儿。最后,他出门叫来一个正在站岗的保安,当着黄豆青的面儿,低声给保安交待几句,便督促黄豆青跟着保安走了。现场气氛好像非常神秘,搞的黄豆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出门时一肚子的狐疑。
路上,保安并没有打算隐瞒什么,不等黄豆青开口打听,他就先解释道:“黄队长,刚才张厂长交待了,现在天儿已经这么晚了,再加上咱们厂子距离镇上又太远,所以找医生已经不现实了.....”
“哦.....”此事在黄豆青预料之中,听见后没有露出丝毫不解的言语,反而神情淡然的说:“既然这样你就别去了,我跟工人们解释解释,你就回去跟厂长说,保证不会出事。”
“不找医生,说话时还有意背着自己,这.....”黄豆青脑子一转,立时就猜出了张培的心思。他认为这个保安就是张培派去的嫡系,张厂长这样做的目的很明显,分明就是不放心他黄豆青的管理能力,生怕他这个班长降服不了组员,因而派个帮手替他撑场子。所以,说话的当口他立马先停下了前进的脚步,随后拉住保安的一只胳膊,说啥也不走了。
“黄队长,你这是干啥?”保安不解的问。
黄豆青笑了笑,挡住保安的去路说:“兄弟,这天儿也晚了,你就回去歇着吧,窑上的事情我能摆平,等我安排妥当了,明天当面儿给张厂长汇报,你看行不行。”
“不行......”保安听罢立刻一口回绝,随后补充道:“厂长说,工人必须送到临时医疗站,如果出了人命就不好收场了。”说完,迈步就走。
“啥?”黄豆青以为自己没听清楚,追上保安问道:“啥医疗站?怎么过去?”
“你不知道?”保安吃惊的问。
作为一个厂子里的老保安队长,突然听见一个自己不认识的新保安这么问,黄豆青不觉的脸上一热,尴尬的点了点头。
“这就难怪了......”保安自言自语唠叨一句,而后说明道:“七号窑的水坑边上有个砖窑不用了,现在好多病号都住在哪里,厂里面把那个地方称作临时医疗站。”
“七号窑水坑边上?”黄豆青继续不解的问道:“哪里不就是个废砖窑嘛,没顶,没门儿,前面连条像样儿的路都没有,还能当医疗站?”
“嗯.....”保安不再废话,迈腿往前走了几步,回头说:“修过了,能住人。”
两人边走边说,慢慢接近了十三号窑口。等到黄豆青来到傻子跟前,天已经擦黑儿了。
姬升耀见黄豆青领来一个保安,脑子里立马又想起来几年前的那档子事儿,他以为黄豆青又要故伎重演,因而脸色瘟怒,不等对方开口便大声讽刺道:“咋?咱们厂里的保安也能瞧病了吗?”
“哦,这.....”黄豆青愣了一下,马上听出了姬升耀话中所指,便接过话茬说:“医生现在来不了,厂里有个临时医疗站,我们现在就把傻子送到临时医疗站去,那里专门有人伺候病人,傻子在医疗站里能安心静养直至康复,这位兄弟.....”他指了指身后那个跟来的保安,继续道:“张厂长专门指派他领我们过去,你.....”他盯了一眼姬升耀,故意拉长声调说:“你们千万不要误会。”
有没有临时医疗站谁也不知道,不过,既然目下没有什么好的法子,众人经过简单商议便依了黄豆青。定下解决办法后,姬升耀跟唐柱把伤者从地上扶了起来。站立过程中,虽然傻子依然叫疼,但是音调儿明显低了不少,所有人都听得出来,此刻的疼痛他还能忍受一二。临把傻子交给黄豆青手里时,姬升耀突然想起了香香,他心里咯噔一下,而后猛然牢牢拽住傻子的胳膊,口气坚决的说:“黄队长,你看保安们都很累了,我们把傻子送过去,也省着你来回跑了。”
第239章:冰窟(十一)
“不行。”不待黄豆青有所表示,那个负责带路的保安先开了口。
姬升耀原本就不放心,保安如此干脆的回绝更使他心里犯起了嘀咕。于是,他来不及细想,双手瞬间较力,猛地将傻子又拉了回来。
“哎!”黄豆青没想到对方来了这么一招儿,嘴里惊叫一声,一个没留神便松开了手。旁边的保安见傻子被夺了过去,伸手就去抢。
自始至终唐柱没有离开姬升耀左右,当他看见双方这么一拉一扯,又回想起姬升耀刚才说的那几句话,自己也琢磨出点儿因由。值此电光火石之间之间,只听他“嘿”的大喝一声,脚下迅疾斜跨半步,用身体挡住了保安伸过来的胳膊。“升耀兄弟说的对,谁知道你们安得什么心,万一半路上直接下了黑手,傻子岂不死的很冤?”唐柱性格直爽心里藏不住事儿,张口就把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
这句话提醒了所有工人,“不能让你们单独带病人走...”大家伙儿边应和着,边迅速靠近唐柱左右,立刻便在姬升耀前面集结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人墙。
面对群情激愤的工人,黄豆青也显得束手无策,如果按照带路保安的规矩来,不但伤者带不走,而且稍有不慎就可能激发矛盾,真的走到那步田地,就凭他们三个保安去抵挡十几个工人,挨顿打都是轻的。
这样想来,目下万万不能按照保安说的规矩来,那是不是可以顺着工人们的想法做呢?黄豆青心里也没底。因为,带路保安是张培亲自指派来的,保安的所作所为都是在执行张厂长的命令,如果公开违反对方的说法,那就算跟张厂长对着干,这样做的后果很严重,他黄豆青一个小小的保安队长也是承受不起的!思忖再三,最后他打定了主意,嘴里“嗯嗯啊啊”的打着官腔儿,脚下迅速移动,身体有意往冲突外围挪了挪,让出交战通道,使得带路保安能够直接面对愤怒的工人。
带路保安倒是没有看出黄豆青心里的小九九,他见黄队长站到一边,自己便瞬时顶了上去,同时大声嚷道:“你们懂什么,厂子里有规定,凡是到临时医疗站的病人,只能由当值保安带过去,你们别起哄,出了意外谁也担不了责任。”
“谁起哄了......”姬升耀嘴里应着,扒开人群站到带路保安面前说:“现在是人命关天,在场各位没人有心情起哄,之所以不让你们把傻子带走,不放心只是占其一,其二我们也没有什么歪想法,毕竟一起生活工作了那么长时间,他又伤的这么重,帮忙送到目的地也是为了讨个安心,尽一份工友的绵力而已。”这几句话说的合情合理、不卑不亢,既赢得了工人们的认同,也让黄豆青和带路保安没有了话说。
姬升耀说完,两眼盯着黄豆青等他回话儿。
黄豆青何尝不知道对方用意,可是自己心里顾忌太多,既不想表态、也不想说话,脑袋瓜子有意左右晃动,眼神左顾右盼就是不跟姬升耀接触。
瞅见对方如此态度,姬升耀心里明白了一个大概,他立刻把目光投向带路保安,“啊,你说呢?”紧接着嘴里追问了一句。
带路保安面露为难之色,他没有立刻搭腔儿,转过脸去眼睛望向黄豆青。黄豆青决计在这件事情上保持缄默,发现带路保安盯着他看时,他索性把身体转了过去,马上给了对方一个后背。
“黄.....”带路保安嘴里刚吐出一个字,突然又停住了。当他看见黄豆青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样子,就知道喊也白喊,“既然如此,又何必浪费自己的口舌,在工人面前露怯呢?”想到这里,他抬头望望已然落下夜幕的天空,又低头忖量了好大一会儿,这才朝着工人们开口道:“行吧,不过你们得答应我两个条件,首先你们只能一个人陪着过去,其次只能把伤者送到门外,陪同人员到了目的地不准进去,这个......”他顿了一下,强调道:“是我的底线,你们也要理解。”
这两个条件不算过分。毕竟,不让工人陪同病号去医疗站,不是带路保安的擅自决定,而是厂里明令禁止的规定,任谁处在他现在的位置上,都不得不为自己的饭碗儿着想。因此,对于工人们大要求,保安作为一名执行命令者,不答应是“本分”,答应便是“人情”了。
姬升耀不能不领这个“人情”。带路保安话音儿刚落,他便接茬道:“这两个条件不算多,我们.....”他沉了一下,而后扭脸儿看了看周围的工友,见没人表态便自作主张道:“我们都答应,咱们送傻子过去也仅仅为了落个安心,肯定不会让你为难。”
“既然这样......”带路保安马上吩咐道:“黄队长,前面路黑,借你们一个手电筒。”
这下黄豆青不再推辞,他马上安排手下去了办公室。
这时,黑暗笼罩天穹,窑顶上的探照灯亮了起来。借着保安求取手电筒的空档,工人们一致推举姬升耀随同前往。姬升耀也没推辞,等到保安把手电筒交到带路保安手上,他就跟黄豆青一边架起傻子一条胳膊,随同带路保安往临时医疗站走去。等到四人从远处消失,在刘根的招呼下工人们也离开现场,返回了宿舍。
嘈杂声随着人群越来越远,不一会儿的功夫,砖窑前的空地上重新恢复了安静。“砰”窑顶上传来一声闷响,估计有人拉下了空气开关,刺眼的探照灯在响声过后熄灭了,晾晒场、水坑还有砖窑迅速被黑暗包围,天空中仅有的一轮弯月此时成了主宰,微弱、苍白的月光照在地面上,一切都显得模糊难辨。“呜呜......”寒风吹过砖坯缝隙,天地之间便立刻响起了低沉的呜鸣声,如果不仔细辨别,耳畔就好像听到一阵阵悲戚的哭声。天地为谁而哭?是为了傻子的生命?还是工人们悲惨的现实?亦或是姬升耀坎坷的命运?没人作答,也许只有声音的主人知道了。
第240章:冰窟(十二)
夜风吹出来的呜咽声到底什么含义,也许只有天知道,可是脚下的路好不好走,姬升耀却是真真切切的有了体会。自从离开砖窑前的空地,他便架着傻子不离保安身后,亦步亦趋的,一直担心半路儿被甩。刚开始还行,傻子觉得好玩儿,忽儿快几步,忽儿慢三拍,逛逛悠悠的随着三个人往前走。
绕过砖窑后,带路保安沿着往厂区大门口的土路径直往前走,渐渐的亮光儿越来越少,等到探照灯熄灭,四人前行的道路变成了一团漆黑,虽然有天上月牙儿带来的微弱月光,但是静霭下来的山沟里还是让人感觉得慌。带路保安适时打开了手电筒,灯光并不亮,橘红色的亮光只能照见前方一米多远。保安皱了皱眉头,嘟囔道:“这不是强光手电吗?咋还没个蜡头儿亮。”
黄豆青听闻此言,脑袋往胸口埋了埋,脸上感觉一阵滚烫。
自从厂里的订单减少以后,保安们不必跟狗一样警惕了,晚上也不再有人值更,只要工人的宿舍里灯一灭,黄豆青就跟着把宿舍门口的栅栏门插上了,随后将狼狗拴在栅栏门上,自己便领着唯一的兄弟回去睡觉了。晚上不用值更,手电筒自然就成了摆设,有段时间他闲手电筒碍事,便顺手丢到了床底下的箱子里,如此说起来业已几个月没有摸它了。
手电筒、手电筒,没了电自然不亮,而没电的直接原因就是黄豆青忘了充,不但他没想着这件事儿,就连手下的兄弟也把装备丢到了一边,早就忘了这个茬儿了,所以,带路保安的抱怨,听到黄豆青的耳朵里,直接给他敲了两下警钟:其一,点明了他黄豆青懒政;其二,可能会把这件事情捅到张培那里,让他黄豆青吃不了兜着走。以上两点,就是黄豆青脸红的原因,羞愧和担心各占了一半,不能明说,自己心里却门儿清。
再往前走,傻子显得有些不耐烦了,他一会儿“嗷嗷.....”叫几声,一会儿有大喊疼痛,勉强拖着他又走了百十米,傻子的身体越来越重,姬升耀一个没留神,“扑通”一声,傻子来带着黄豆青一起坐在了地上。这次算是惹恼了带路保安。听见声音他猛的转身,抬脚就往傻子身上踹,而后一弯腰揪起傻子的耳朵,手电筒照着对方的双眼,大喊道:“狗日的,还装、还装,老子忍你很久了,再装就地把你活埋了。”耳朵的疼痛使傻子只顾得龇牙咧嘴,后面的恫吓更让他不敢开口,因而不等姬升耀提醒,傻子就一声不吭的站了起来,规规矩矩的跟着三人往前走去。虽然路途中依然疼痛难忍,但是有了前面痛苦的经历,即便再疼他也咬着牙努力不喊出声,真的忍受不住,他就把头歪到姬升耀的肩膀上靠一会儿,然后紧咬嘴唇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十几分钟的样子,四个人渐渐脱离了主道,绕过一排低矮的灌木丛,道路前方出现一面白色的镜子。镜子约有一公里见方,夜风吹过镜面儿,原本平整的白色瞬间便被打散,星星点点的亮光忽隐忽现,让人顿时有了一种“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感慨。没错儿,前方就是一个水坑,顺着坑边往前走,一团橘红色的亮光映入眼帘,光团不大,但是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耀眼。那烛光般的亮色好像母亲在召唤远行的儿女,又恰似妻子在盼望夜归的郎君,让人不禁脚下生风,心生向往。
“前面儿就到了,快走!”即将走近灯光时,带路保安回过头来朝着身后三人喊了一声,喊罢就明显加快了脚步。
听见前面保安招呼,黄豆青精神一震,低声道:“兄弟,快点儿走,咱俩儿的任务马上就能完成了。”说话时难掩欣喜之情。
姬升耀早就看见了那片灯光,从远处观瞧并无不妥之处,现在听见黄豆青这么一说,双腿交替的频率不觉也快了起来。
说话间四个人已经来到了近前,虽说晚上光线不好,但是也能大体看出眼前就是一座砖窑。姬升耀忘了之前和带路保安的约定,接近砖窑门口时,他完全不理会黄豆青的动作,在对方已然站住的情况下,他并没有放慢脚步,而是低着头,不管不顾的继续往前走。
“就送到这里吧……”带路保安说着话,一把拽住身旁走过的姬升耀,再次提醒道:“你干啥?忘了我说的话了?再往前走小心老子收拾你!”话语中明显透出来不高兴。
姬升耀没理茬儿,本想挣脱保安的双手继续往门里走,说时迟那时快,黄豆青突然出手,一把抓住姬升耀的后衣领,低声呵斥道:“你是不是聋了,快把傻子交给保安兄弟。”
喊声倒是其次,衣领勒住脖颈却是真的要了人命。姬升耀只感到喉结瞬间被牢牢定住,呼吸立马变得急促,心脏跳动骤然加快好像要背过气去一般。他赶紧腾出一只手,一边拽开勒在脖颈处的衣领,一边连续咽了几口唾液,这才缓了一口气。“咋,不送了吗?”他喘口气,明知故问道。
“废话……”带路保安挡在砖窑门口,大声训斥道:“你小子别装傻,刚才你怎么答应我的,现在想反悔吗?”
“我……”姬升耀辩解的话还没出口,门帘儿一撩,从里面走出两名壮汉。“谁在这儿穷嚷嚷,没看到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其中一名壮汉出门就喊。
“哦……”带路保安转过身来,朝着两名壮汉打了个招呼:“齐大哥、苏大哥,兄弟给你们送来个病号。”
“小贾啊……”刚才说话的那个壮汉认出对面来人,招呼一声后,问道:“几个病号?”
“一个。”保安指了指站在中间的傻子,答道。
“一个?”壮汉左右看了看姬升耀和黄豆青,脸上露出了不解。
带路保安马上看出了对方的诧异,赶紧指着二人解释道:“这个是十三号窑的保安队长,这是咱们厂的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