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节 走马章台还举首(二)
宋君鸿心急火燎的奔到门口,都准备好了要大礼参见,却发现来的不是种慎,而是种依尚。
宋君鸿摸了下胸口,笑道:“我的个娘哟,你还真吓了我一跳。”
种依尚奇怪的仰脸问道:“怎么了?我可今天才刚从城外巡防中下差,一听说你回来了,就立刻赶了过来。你小子难道还不领情吗?”
对着种依尚宋君鸿倒是敢说实话:“哪里呀,种大哥你是不知道,我今天回营答话时都让你那位堂叔给吓出毛病来了,一听姓种的就第一个联想到这位老太尉又来找自己算帐来了,简真杯弓蛇影的。”
“活该!出趟皇差都能一下子死那么多人,老太尉没剥了你的皮都算你小子幸运。”种依尚笑着啐道。
种依尚虽然是在玩笑,宋君鸿却吓了一跳,忙对他做了一个赶紧噤言的提示再,回首看莲娘刚从二宅出来往大门口这边走,也不知刚才的几句话她听到了没有。
种依尚立即反映了过来。他也是上有老母下有妻儿的人,立刻知道宋君鸿在担心什么。歉疚的看了宋君鸿一眼,刚想说什么,此时莲娘已经从内宅走了过来,并老远的就十分热情跟种依尚打着招呼:“种大人,您来的赶巧,如果不嫌弃,就一起吃个便饭吧。”
种依尚来过宋君鸿家里好几次,所以跟莲娘等人已经渐渐熟络,也不见外,念及莲娘厨艺极佳,馋虫大起,正待高兴地满口答应,宋君鸿却早一把将种依尚推出了门外,并回头对母亲喊了一嗓子:“娘,您和妹子先吃吧,土土土土土用等我了。种大人和我打算出去找个酒家边吃边聊。”
身后还在传来莲娘不满的唠叨:“家里有现成的热饭热菜,干嘛又要出去吃?”宋君鸿却丢下一句:“我们有机密军务,不便在家聊。”然后已经拉着种依尚跑远了。
搞什么,让种依尚留在自己家中一块吃饭?这位大哥如果几杯酒水下肚,再张口提一次“死人”,那莲娘还不得担心的半夜睡不着觉?
好在两人都是骑军将领,行走都离不开马,扬鞭离家后在临安城中转了大半圈,宋君鸿最后把他领至临安城东庆水门外的一家颇有点名气的酒楼中,并要了一间单独的靠窗房间,叫来了小二开始点酒点菜。
“客官可要听唱曲儿的?”点完了酒菜小儿又在热情的问道。
种依尚知道这必是又有歌娘给店小二抽成了,所以对方才会这么上心。果不其然,店小二不待宋君鸿和种依尚应答,就急忙地推荐开了:“二位客官或许还不知道吧?最近本楼中新来了一名小娘子,据说是曾在内苑学习过,品貌、琴技、唱功都是极佳的。”
“是名弹琴的琴娘?”这酒楼种依尚以前倒是来过几次,故想了想便奇道:“我记得你们酒楼最出名的不是素三娘子的琵琶吗?”
“实不相瞒两位客官,素三娘子正在陪澄阳县侯一席,暂时还抽不出身来。”怕眼前的这两位客人感到不满,店小二忙又补充道:“不过小的向二位客官介绍的这位琴娘其实也并不比素三娘子差的。新来的这位琴娘,只是因为方初来三五个日,所以名气没有素三娘子响亮。但据昨日里才刚听过的礼部郎中丘大人品评,其技艺有当今国手之风,并不亚于素三娘子。”
“哦?丘大人是音律界的大行家,他若真有此评价,倒是值得一听。”种依尚追问了一句:“叫什么名字?”
“据他自己讲,名字叫做寻娘。”店小二答。
“寻娘?倒是个有趣的名字。”种依尚来了兴趣。
店小二陪着笑脸解释道:“据说这位琴娘一直在寻找一个人,故对外只是以寻娘相称。一介弱女子却是孤身一人四海飘泊,怕可怜的。这半个月前才智刚从东南一带来到临安城中,只因身上盘缠用尽,故才来本酒楼卖艺几日。如果攒下一些银钱后,估计又要去天崖海角的继续寻人去了。”
店小二的一番介绍,听得二人都有点唏嘘之感。
京中子弟以乐舞伴琴为雅,种依尚虽是武将,但必竟是自小生长在名门大族之中,也多少有此雅好,他冲宋君鸿问了下:“此次出皇差子烨风尘劳顿,如今好不容易回京,可要一听清音?”
宋君鸿无所谓地笑了笑:“一切全凭大哥做主便是。”
“好。那今天就听听那个什么寻娘的琴技吧。”种依尚但随即又冲小二吩咐道:“不过记好喽,我们兄弟要先说会儿话,你最好过一阵子再那寻娘她过来。”
店小二满口答应,却并不离开。
种依尚奇道:“莫不是现在就要赏钱不成?”
店小二忙做了个揖:“客官拿小的顽笑了。是这样有,有件小事容禀,小的才敢为二位客官叫那寻娘前来。”
“什么事?忒得麻烦?”种依尚皱了皱眉头。
“那位寻娘来小店时曾与掌柜的有约法三章。一是来去自由,二是不陪酒,三是不荐枕席。总之,只送清音一曲,换点盘缠银子,客人答应这三条,她才会过来献艺。若有登徒弟子,她是立刻抱琴离开的。”
“哦,这没问题。”种依尚点了点头。
他行道酒楼之中的歌女琴师,虽也属于伶人一行,但必竟还是和勾栏中的妓女有区别的。很多酒楼中的歌女琴师都是只卖艺不卖身的,当然,也不排除有部分人为了多赚银两答应客人更进一步条件的。所以越是清高的歌女琴师,越是喜欢来这种高档的酒楼。不仅是因为这里的赏钱多,更因为能来这里的多半是巨宦名流,纵有他念但只要歌女琴师不同意,他们也得自恃身份,绝不敢在此地用强的。反倒是那些既卖艺又兼卖身的倒愿在一些街头路畔的酒店中打脚,只要给钱,商贾走卒没准亦可一亲芳泽。
好在种依尚和宋君鸿都不是好色之徒,对于这琴娘的“约法三章”并无异议,店小二于是欢天喜地的一趟趟的上菜。酒菜俱备,才恭敬的离了开去。
店小二离开后,种依尚看着满桌子丰盛的菜肴打趣道:“看来子烨是发财了。以前你请我吃酒可从来不舍得要这种雅间的。”
宋君鸿嘿嘿一笑:“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家底儿,前阵子为买房子欠了一屁股的债,成天价里攒钱还债才是头等大事,哪里敢胡乱挥霍啊。”
“嗯,我听跟你一起回来的兵士说,这次皇妃赏赐颇丰。想必你终于可以还清债务高枕无忧喽。”种慎提起酒壶想给宋君鸿倒酒。
宋君鸿一把将酒壶抢了过来,给种依尚先倒满。边倒边说:“不瞒哥哥,是赏了不少。我和兄弟们都疑心是从天下往下掉大把金银了。”
想那皇妃只要能保得自己儿子的性命,多少钱财都不在话下,所以几乎把能找的到的钱都打赏给了保护他们一路的宋君鸿。反正他们母子还有皇上赐的封爵封地做保障,虽然皇位是再也指望不上,但钱财对于这对皇家的母子来说却是洒的容易,再来的也快。
“我留了半成,余下九成半都分给了底下的将士们。战死的兄弟家里分一半,余下的兄弟们分另一半,其中受伤的兄弟们要多分两成。”宋君鸿介绍道。
“嗯,你做的对。不贪财,才能得军心。”种依尚点了点头。
宋君鸿和其边吃酒,边诉说着自己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情。这次跟自己出去的兄弟中,有不少是原本三营的老兄弟,也是种依尚一手带出来的老部下,想必种依尚一定会关心他们的安危的。
种依尚果然听的很认真,虽然他一句话没有说,但脸上的表情却明明白白的告诉了宋君鸿他的关注与紧张。
这正是也让宋君鸿感激的地方。在军伍里,种依尚就像是自己的一个大哥,一直在提点着自己。
听着宋君鸿的转述,种依尚又是气愤,又是惊讶。
“这天星社的匪人果然是亡命之徒,连皇子皇妃的车驾也敢袭击!”他气哼哼的说道。
宋君鸿也是苦笑不已:“我也不清楚是不是因为我出门前没翻皇历的缘故。袭击皇子就藩的事情以前是闻所为闻,大宋立国两百余年以来从无此事。你说别人护驾都是摆摆仪仗装装样子,偏偏只有轮到我时却是血雨腥风拼死冲杀。我想是不是应该回头去寺庙中拜拜佛烧烧香,去去晦气。”
种依尚知道宋君鸿说的是玩笑话,两人都是从战场上走过一遭的人,是提着敌人的脑袋才换来今年的官阶功勋,又哪里会是怕这怕那的寻常之辈。只是他也觉得袭击皇子队伍委实过于骇人听闻,两人大骂了一顿那些天星社的悍匪,末了种依尚拍着桌子说:“子烨只管放心,咱们太尉不会让兄弟们的血白流。管他是谁在背后操纵,必叫他血债血偿。”
宋君鸿赶紧配合着点了点头。他心里明白,在种依尚的眼中,种慎不仅是一位堂叔长辈,更像是一尊天神一样的景仰,不论发生了什么事,只要种慎在,则都不是问题。
宋君鸿其实也相信以种慎护兵如子的心态,也必会追查不休的。但袭击皇子皇妃的会是什么人?此事一旦深究下去,怕还不掀起一股滔天巨浪?
只是这些事情在没有理出头绪前,宋君鸿只能把全部的想法统统憋在心里,也不敢妄言。
两人安静的吃了一会儿酒菜,宋君鸿觉得气氛沉抑了点,便笑着问种依尚:“大哥,我不在临安的这两个多月时,京中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大事没有,小事倒是不断。”种依尚夹了一块鱼肉扔进嘴里嚼了几下,却呸的一声吐在桌上,嘟囔道:“鱼刺也太多了。”
“哦,说来听听。”宋君鸿想活跃下酒桌气氛,故追问不休。
“其实也没什么。临安城大,所以一般的事情在外地算大事,在咱这只能算是个普通的话题罢了。除了张家升官,王家倒台之类每天都会发生的事外,大概也便只有高国舅纳妾勉强算是逸闻罢了。”种依尚感到有些无聊的回答。
“高国舅纳妾又能算得什么逸闻?”宋君鸿不解。
种依尚用筷子在翻着盘里的鱼肉,“哧”的轻笑一声,颇为不屑地答道:“因为他两个月里纳了十八门姬妾。”
“十八房?”宋君鸿也都跟着惊讶的失声重复追问了一句。
种依尚气得一拍桌子:“听说其中还有好几位是抢来的。哼,先帝时因为已废李皇后的原故外戚擅权,以致最后政乱民怨,朝纲不振。如今高家似是又想走李家的老路哩。”
“大哥慎言。”宋君鸿急忙制止住种依尚愤怒的议论。这里必竟是酒楼,多少还是要提防隔墙有耳的。
“那——咱们军中就没什么新鲜事儿?”宋君鸿急忙转换话题。
“说到这里,倒还真是有件事情需要提点子烨你一下。”种依尚突然放下了筷子,很郑重地说道。
第四十五节 走马章台还举首(三)
“哦?什么事?”宋君鸿问。
“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曾在岳麓书院求学过,那么想来你也是和鲁如惠老将军认识的喽。”
“当然认识。我求学之时,他还在岳麓书院书院做副山长哩。”宋君鸿回忆起鲁如慧曾对自己和几位好友的关照,至今仍然感到温暖。
“嗯,就是提醒你这点。”种依尚说道:“最近你在禁军之中不要提你和鲁如慧老将军有旧的事,尤其是在面对太尉的时侯。”
宋君鸿吃了一惊,完全有点摸不清种依尚说这话倒底是什么意思了。须知鲁如慧可算是大宋朝的一个奇人,拿起刀剑就能杀敌砍人,脱下盔甲还能写诗办学,既算的上当代大儒,又是抗金宿将,可以说与仕林、军旅两途中都是声望素隆。宋君鸿只是不愿别人认为自己故意攀高枝扯大旗,所以才较少在人前提起自己与鲁如慧的关系,低调做人。但再怎么说,认识鲁如慧,也只能是件光荣的事,又不丢人,有什么不能与人言的呢?
所以宋君鸿把盘盏一推,正色说道:“此世间能让男儿折腰者,唯‘天、地、君、亲、师’而已。小弟素来敬仰鲁山长,哥哥却何出此言?”
种依尚看宋君鸿很严肃的样子,忙摆了摆手:“你误会了,我对鲁老将军也是很敬重的,咱大宋朝的军旅男儿又有哪一个听到铁骨抗金的老将鲁如惠敢不挑大拇指的,只是这位老将军最近惹出点事来,你且听我仔细跟你道来。”
宋君鸿点了点头。却不说话,只是静待种依尚的下文。
种依尚端起一杯酒来一饮而尽,然后对宋君鸿说道:“咱们大宋各军旅,都是吃皇粮,一起为保卫皇帝陛下和大宋而奋战的。但内部细分下来,却是各有各的山头,这你明白吧?”
宋君鸿点了点头。远的不说,就以捧日军为例,种慎就绝不许别人插手进来。大宋朝早期重文抑武,就是为了防止五代时期那种武将坐大然后引发乱国之祸的旧事重演。但近数十年来,大宋伐辽、抗金,战事不断,武将地位不断提升的同时,各地的领军将领也多少有了点军阀的气息。
“你明白这一层关系就好说了。”种依尚苦笑:“离上次抗金之战已经过去大半年了。虽然我们大宋对百姓们号称是打胜了,但必竟所有的战场都是发生在我大宋境内。将士们矢忠矢勇,好不容易把金寇给打退了,但朝庭事后一检点,却发现我们的东南诸路却几乎已经在这场战事中被打烂了。”
宋君鸿对此也只能叹气:“金主此次是御驾亲征,挟举国之力而来,预备与大宋打的就是灭国之战。此次能只是打废东南几路,我大宋其实已是侥幸了。现在能做的,就只有一边警惕金主的狼子野心,一边尽快休养生息,恢复实力。”
“不错。休养生息。但真做起来哪有你我口头说说这般容易。地方文官要清点死亡、失踪人口,要赈济灾民,重建家园。就是武将们,也要赶紧想法设法修葺城防、厚恤阵亡、伤重兵员、整修军队不是?可主战场发生在东南诸路,那么参与做战的也自然是东南诸路的禁军、厢军、乡勇们首当其冲,损失也最为惨重。很多支军旅,甚至都被打得不成建制,被兵部取消了番号呢。”种依尚对此也是无奈。虽然捧日军在此次战事中以战成名,出尽了风头,但对各兄弟部队的损失却也同样会有兔死狐悲之感。
“鲁老将军以花甲之年,被皇帝陛下在战乱之中再次启用,并于战后担任了淮南东路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上护军。这你也是知道的。本来这是一位大家都很尊敬的老将,但最近却出了一记昏招,惹得不少军中大佬们对他恼恨不已。”
“什么昏招?”宋君鸿吃了一惊,在他印象里,鲁如慧可是一位很识大体的智慧长者。
“本来东南诸路的部队打残了,你发榜征招士兵重建便是。可鲁老将军却上表朝庭,说新生幼儿不足以抗虎狼爪牙之利,纵是征兵重建也只是徒有其表罢了,为尽快提高东南诸路部队的战斗力,他请求兵部从回防京师附近的参与战事的几支重要禁军中抽调精锐军官将领六百名,至淮南东路任职,进行练兵。滋事体大,兵部不敢擅专,于是上奏天子。官家就立刻召集了兵部和在京各部队将领进行讨论。据说,会议上很快就吵了起来。”种依尚抬头看了宋君鸿一眼,说道:“如果不是顾及那是御前论策不能君前失仪,而鲁老将军在军旅之中又素来有点名望,怕是那些将领们早就把鲁老将军的十八代祖宗都开始问侯了呢。”
“哼,各位大将都是花尽心力才培养的人材,凭什么鲁老将军一句话就都给撬走了?”种依尚依旧在自顾自的嘟囔:“他鲁老将军就算再有威望,也不能干这挖人墙角的缺德事啊。”
宋君鸿沉默了一下,他当然理解领军将领们一定会愤怒,但他也能理解鲁如慧为什么会这么做。
有言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优秀的军官队伍是一支军队的灵魂,自然都是宝贝的不得了。何况鲁如惠还点名要那些参加过抗金之战的部队之中的军官将领。对于这些部队而言,差弱或运气不佳的普通军官都在战场上变成尸体了,能留下来,当然都是少而精的优秀将领,那些统兵大将们栽培重用他们还来不及,谁会舍得把拱手送人?
可宋君鸿却不得不为鲁如慧辩驳上几句:“种大哥,我理解你的情绪。但你有没有想过,鲁山长是个多勇多智的人,又久在军中,自然深知军旅中的规矩和忌讳,又岂会不知这份奏表会引发一些统军大将们的不满?”
“那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干?”种依尚嘟囔道。
“因为有公才有私,有国才有家。如果人人都只顾小家不顾大家,那咱大宋将永远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兴国强兵。东南诸路如果不能图强,则金兵再来时势必易如摧枯拉朽,而东南诸路有失,临安城亦必随即危矣,大宋亦危矣。”
“可难道他就不能自己慢慢培养自己的兵吗?谁家的兵不是自己慢慢练出来的。”种依尚依然感到不服气。
“你认为金兵会给他那么多的时间去慢慢培养吗?”宋君鸿黯然道:“前次宋金之战,金兵其实损失并不严重,未能伤其根本。他日为报前愁必会卷土重来。宋金在不久的将来仍是必会再有一战,这一点你我不是也早有共识的吗?”
种依尚终于不再言语了。
宋君鸿叹气道:“或许正是看到了此点,所以鲁山长才知道必须要有一个敢于得罪人的人站出来,干这件得罪人的事,才能真正的拯救东南诸路,拯救大宋。”
末了,宋君鸿总结道:“种大哥,相信我。或许鲁山长才是那个大悲大勇、大罪大智的人。”
“大悲大勇、大罪大智?”种依尚默默的重复着宋君鸿刚才说过的这几句话。
“是故感谢哥哥今日提点我这件事。但若是有人询问起我和鲁山长的关系,君鸿也绝不诲言,并深以曾随鲁山长求学之事为傲。”宋君鸿傲然道。
“果然是有什么样的老师,就会有什么样的弟子。”种依尚笑了下,起身离坐站了起来,抱手向宋君鸿长揖了一下:“鲁如慧没有错教你这名弟子。刚才的那些个负气言语,是哥哥错了,望子烨莫怪。”
宋君鸿忙起身还上一礼,然后把种依尚拉回座椅上。并说道:“肝胆相照、知无不言,这难道不正是你我兄弟情份的可贵之处吗?弟又怎敢怪罪哥哥!以后可莫再如此了。”
种依尚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可宋君鸿却仍是有点担心鲁如慧的事,于是继续追问:“你说的那次君前会议,最后结果怎么样了?”
种依尚叹了口气:“其实这事吧,从大面上讲大家也都知道鲁老将军的法子更有效果、更不错,所以主掌军事的兵部和枢密院都很快动了心。只是因为受到几位统兵大将的强烈反对而一直僵持不下。最后还是皇帝陛下亲自出面这才弹压下了群情汹涌的京中诸将。”
“那鲁山长的奏本——?”
“皇帝陛下倒是批准了,又颁旨放交兵部去拟文执行。”
“如此,不就完了吗?”宋君鸿放下了心。
“哎哟,我的傻兄弟,刚才你还说的倒是头头是道,这时侯怎么反倒呆迂了呢?”种依尚摇了摇头:“就是因为皇帝强行批准了这个奏本,所以统军大将们心中就更是怄气,可这气又不敢冲皇帝陛下去发,自然最后就都着落到了鲁老将军的头上去了。”
宋君鸿说道:“此事我自然也能想像的出。灵台无计逃神矢,我以我血荐轩辕。鲁山长既然站出来递了这个本章,想必就算有天大的指责,他也早已打算一肩担了的。只要此事能行的顺利,相信鲁山长心里还是能够感到安慰的。”
种依尚听到“灵台无计逃神矢,我以我血荐轩辕。”两句话倒先怔了一下,觉得句中似有无限悲怆,颇有昔日荆轲歌易水之气概,不觉十分喜爱。种氏子弟是将门大家,族中子弟除习武艺军事外,读书识字总也是必须的。而他虽不愿在经史子集上多花废功夫,但却多少能喜欢些如苏轼、辛弃疾的豪放诗词,可此刻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哪位大家的诗文,不禁心下暗道这必是自己重武轻文读书越来越少的原故了。
宋君鸿见他发呆,还以为是和鲁如惠有关,忙问催是什么缘故,种依尚不愿在宋君鸿面前丢丑,便把心思扭转回回两人刚才的话题上,笑了起来:“顺利?这是一摊子乱麻,哪有可能顺利的了?”
第四十六节 走马章台还举首(四)
“此话怎解?”听闻了鲁如慧的事情还是有麻烦,宋君鸿连忙急切的探问。
“虽然皇帝陛下已经批了奏本,兵部就也很快颁制了公文。但当事情分派到各支禁军中去承办的时侯,却难免是人人抵触,朝推暮改,各军各旅各种托辞理由找尽,就是没有人愿意去认真执行这劳什子的调令。时至今日,一名调离的将领名单也没有上交上去。拒说兵部虽然已经几次发文进行催促,但最后仍都是无果。”种依尚答。
“皇帝和兵部难道就不管管?”宋君鸿讶然的问。
“怎么管?”种依尚笑了起来:“几位统兵大将心里有情绪,这是大家都肚里敞亮的。偏偏时值兵马乱世,这几位大将又都是国之柱石,皇帝也不能因为他们疼惜自己手下将士就将他们砍头或罢免吧?顶多是叫过去申斥几句,罚个把月薪俸罢了。最后几位统兵大将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继续阴奉阳违,能拖则拖呗。”
宋君鸿听的直咋舌。
“后来兵部见大将们不合作,还又想了一招,那就是专门下公文直接至各驻京禁军军营之中,越过将帅们询问下面的中级年轻将领们有无自愿参加的。打的主意是只要有人愿意自己站出来,统兵大将们总不好再拦截是吧?兵部也就能立即顺理推舟的批复了。”
宋君鸿听后却立即摇了摇头,结果他不用问种依尚也知道这个法子看似另辟蹊径实则也行不通。先不说除非是有人跟自己的上司完全闹翻了,否则没人敢在这时侯冒着得罪几句统兵大将的危险站出来自荐。且说下京师几支禁军的待遇就不是地方上禁军能比的。再加上京师繁华热闹,居住惯了的人谁愿意去东南诸路那个已经被战争打成烂稀泥的地方去吃苦遭罪?
兵部的算盘指定又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吧。
宋君鸿尽管很想帮帮这位老恩师,但偏偏自己在这临安城里人微言轻地根本说不上话儿,心下也不免不有些黯然。他和种依尚又胡乱的攀扯了几句,渐渐的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天色便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时间不早了,不喝了。”又饮下了一杯酒后,种依尚拦住还要给自己掌酒的宋君鸿说道:“能见你平安回来,我也就放心了。此刻我们还是回去吧。你也莫要让老母亲在家中久侯。”
宋君鸿其实也惦记着家里的老母,便答应了下来。又笑道:“也好,只是小弟家短情长,倒是让大哥见笑了。”
“屁话,你我之间,还用的着见外客套?”种依尚笑道:“再说,谁无父母,谁无妻儿?莫说是你,就算是我是回去的太晚,也是要被你嫂子埋怨上半天的。今天我打着来看你的幌子出了营,今晚也就趁便回家看看婆娘孩子。”
宋君鸿听后不觉也是窃笑了几声。
“其实你出皇差这段日子里,你母亲偷偷来军营询问过好几次消息了,老人家一直放心不下你。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尽量多陪她说说话儿吧。”种依尚突然叹了一口气,又感叹道:“咱们这些当兵的,上报君王下安黎庶,却唯独就是对不住自己家里的妻儿老小。”
“小弟记下了。”宋君鸿使劲地点头。儿行千里母担忧,自己选择了从军这一条路,成天价里刀里来箭里去,东奔相跑的,的确亏欠莲娘许多。
两人下了楼,宋君鸿来到柜前,掏出荷包结了帐,便准备出门离去。
这时却突然传来一声急切地呼喊:“两位客官,还请等等。”
宋君鸿和种依尚扭头一看,原来声音正是来源于曾招呼过自己的那名店小二,见二人要离开,他一边高呼着,一边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小二哥,尚有何事?”种依尚有点奇怪地问道。莫不是想要讨要赏钱?可也没有这么追在要走的客人屁股后面讨要的吧?
“两、两位客官,等、等一等。”因为跑的急,店小二喘了两口粗气,这才说道:“敢问两位客官,你们这是预备着要走了吗?”
宋君鸿和种依尚诧异的点了点头,你说我们都结帐了还能是不要走了吗?
店小二急得一跺脚,赶紧说道:“小的是想提醒二位客官,你们不是还点了一名琴娘的牌子,难道不想听上一听吗?”
掌柜的听到店小二的话,微皱了下眉头,刚想申斥两句,却最后只是微叹了口气,没有再言语。
经过店小二的一提醒,宋君鸿和种依尚这才想起的确是还有一位琴娘没有召来。只是刚才二人谈军务谈的过份投入,便竟给忘了还有听琴这档子事儿。宋君鸿不禁有些谦意的对掌柜的说道:“这样吧,店家。今天实在是时间已晚,我们便不听那位寻娘的琴艺了。当然,听琴那份赏钱我们还是会照付的。”说罢又掏出一些钱递了过去。
生意人都讲究个和气生财,能不得罪客人还赚到钱掌柜的自然也是感到万分乐意。他熟练地算出属于店里的那份抽成,余下的便让这名店小二给寻娘送了去。
宋君鸿和种依尚笑着出了门,早有机灵的另一名店小二帮着将二人的马匹牵了过来。只是因为喝了酒,宋君鸿和种依尚谁也不敢纵马,两人在马上在抱了下拳作别,然后各自缓缓的驱着慢马向各自家中回去了。
与此同时,刚才那名店小二捧着银钱一溜小跑地来到了酒楼后院的一间厢房,敲了敲门。门里问了声是谁,然后吱呀一声就从里面打开了,显示出一名女子娇俏的身影来。尽管姿容俏丽,但却只是淡扫娥眉,不施粉黛,一袭淡青色的素衣襦裙布衫,并不如寻常伶人那般偏好打扮自己。
“小二哥,客人要听琴了吗?”女子怀里已经抱上了一张瑶琴,便打算出门。
“不用,不用了!”店小二忙摇手。
女子似是有些疑惑。
“是这样的,寻娘,客人先走了,但赏钱照给,这是您的那部分。”店小二一边解释一边捧出了三贯五百文的铜钱来。这是店里的规矩,寻娘弹琴酬金五贯,其中店里抽金三成。
寻娘接了过来,却从中拿出了一贯来塞到了店小二的手里。
店小二喜的眉开眼笑,说道:“以后再有客人来,我还是先给寻娘您介绍下。”
“烦劳小二哥了。”寻娘轻启贝齿笑了下:“我再过阵子可能就要离开了,所以麻烦你多帮我引荐点生意。”
“自然,自然。”店小二美滋滋地把整整一贯的铜钱塞进荷包里,刚想离去,瞅着寻娘素净的原容,想了想笑着又问道:“对了,我听说临街的胭脂铺里新来的一批货不错,引得京中不少姑娘蜂拥抢购。连我家婆娘都让我捎了些回去,寻娘你要不要也去瞅瞅?”
胭脂首饰,哪个姑娘家会不爱哟。可此时寻娘却似没有听见似的,只是回身安静地先把已经调好了琴轻轻地仔细放回了琴囊里。回身又给店小二送上了一杯热茶汤。
店小二抱着热茶汤,心里也有点暖和,便觉得寻娘这是没有拿自己当外人,便舔了舔嘴唇继续劝说道:“寻娘,我说句话你莫见怪,其实吧,我觉得你也算当的起色艺双绝的称号了。没准儿万一寻娘你化了妆后会更漂亮,客人也会变得更多哩?”
寻娘淡淡的笑了笑:“我只卖艺,不卖身。”
店小二有点尴尬的低了下头去赔罪。眼前的这个寻娘哪都好,长的漂亮、琴技好、人品也好、待人接物也有分寸,打赏自己时也大方,好像还读过书的样子,活脱脱的一个大家闺秀的模样,可惜是沦落到要地酒肆卖唱的地步。虽说自己打工的这家酒楼掌柜的人好,和自己都在尽力的维护她的周全。但想到一个女子这样必竟不容易。没准原本是哪个官富人家的千金小姐呢,后来家道中落了才需要出来讨口饭吃。心里念及这几日她对自己的好,便也总想着帮帮她,没成想自己这张嘴一开口就说错话,反倒是可能惹得人家不高兴了。
寻娘笑了笑:“小二哥说笑了。寻娘只是一介流浪琴师,所能依伴者,唯琴而已。现在借宿这酒楼之中,多亏小二哥你总是帮我招揽生意我才有口饭吃。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着想,所以又怎么会怪你呢?”
店小二闻言这才又开心起来,他也不敢在人家姑娘的房间里久留,就早点下楼去招呼客人去了。
店小二离开后,寻娘笑了笑,竟似是在自嘲。“胭脂?”她轻轻的呢喃了一句:“话说回来,我真的好像很多没有涂过胭脂了。可是宋郎,我找不着你,花容月貌又为谁妍呢?”言屹,她缓缓坐回了屋中的鼓凳上,给自己也倒上了一杯热茶汤,却并没有喝,抬起一支素后撑在自己白净的脸颊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竟似是痴怔了。
良久,一行清泪缓缓的从她如玉般的面庞上落了下来。
第四十七节 走马章台还举首(五)
宋君鸿回到临安城已经有十余日了,生活也渐渐回到了和以前一样。点卯、操练、巡营、和一众兄弟在一个大饭桶里搅饭吃。
可日子越是这样一天天平淡的过去,宋君鸿心中却是不安。
原因很简单,袭击皇子皇妃就藩车队的大案还没有下文。不仅没有了下文,人们也都不再谈论这件事,至少明面上不再谈论,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已经又到了一个月中的休沐日,很多在京有亲眷的军官都申请回家团聚去了。宋君鸿却在低着头在营帐中转圈边瞎嘟囔:“娘的,这可是皇帝的老婆和孩子啊,怎么会突然没人在意了呢?”。
他曾想过这件事搞不好可能会牵连起滔天巨案,然后皇帝龙颜大怒,一道旨意下来,砍得人头滚滚。其实,那样的话宋君鸿也会很害怕,因为他不想再卷入什么是非漩涡之中去了。
之前他虽然经历了一些险事的朝庭的**事,可都是涉险过关、勉强才保住了自己的这些条小命。如果老是掺和在这种危机四伏的事情当中,天知道自己下回还有没有的命能在!
但人性就是这么奇怪,虽说目前这个风平浪净的态势本来是宋君鸿心中最期望的,可当事情真的变成了这个样子时,宋君鸿又觉得心里很不塌实。
就像是某一天里天气阴的够呛,乌云铺满了天空足足好几个时辰,却就是不见下雨一样的另人压抑不安。
不仅没有再讨论这个案件了,甚至各衙门也不再传唤自己去帮助追查案情,就连一向以护短出名的种慎也是闭口不提有人砍了他的子弟兵的这档子事了。
是有人压下来了?宋君鸿曾经不止一次地这样猜想,可每次他又都立刻摇头否定:此事除非不上报,一旦上报,这种滔天的大案子,朝中百姓有几个人有胆子去压?又谁能这么快地压的下来?
他心里一直在犯嘀咕,人也就变得没精打彩了。好不容易捱到了休沐日,不用带兵操练了,他却就是睡不着,有种坐卧不安的感觉。这时突然有人冷不丁的从背后拍了自己一下,吓得他条件反射地伸手想去摸刀。
待转身一看,居然是手下的都头李三狗。
“你小子是想作死啊。”宋君鸿恶狠狠地瞪了李三狗一眼,嘴里已经劈里啪啦地训起来,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还是又想跟我借钱去赌?告诉你,没有!不仅没有,而且今后你要是再敢赌的话,我就先把你的爪子给剁下来!”
李三狗什么都好,做战勇猛,勉强也算是员悍将。但他的家属不在临安城中,但最近不知为何突然染上了点赌瘾。一到休沐日,别人回家可睡觉逛街,他就往赌坊中钻。自己的俸禄赌光了,有时便跟宋君鸿或军中的一众同僚们讨借。
原本赌个钱在军中也算是个常见的现象,很多大头兵都会在训练之余耍上两把小钱,只当是娱乐放心了。所以初时宋君鸿也并没太在意。直到他发现李三狗越赌越大,越赌越凶时,才发现坏了,李三狗赌的上瘾了。
为此宋君鸿训斥过他一两回,但实际上并没什么效果。在鸦片膏还没有渗透进中国之前,赌瘾几乎就算是人们最难戒的恶习了。
“不是,不是。”见宋君鸿这么恶狠狠的样子,李三狗吓了连忙后退了两步,像是害怕宋君鸿真要拔刀子砍他手似的。心中暗暗奇道:搞什么嘛,除了训练时之外,这宋大人平常看着挺和气有礼的一个人,今天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大脾气了?
“那是要干嘛?”
“没什么。只是来和你说一声,宋小姐来接你回府去吃饭了。”交待完这句话,李三狗赶紧扭头就窜了出去。
宋君鸿惊讶的愣了一下,李三狗口中提到的所谓“宋小姐”其实指的是妹妹石榴。自从自己回到临安后,老母亲的心这才渐渐放了下来。为安抚老母,上次自己回营前也特意留过话儿,休沐日时的中午一定回来吃午饭。不过宋君鸿一般来说都是快到午时才从军营回家的。一来是因为军中事多,二来反正买的宅子也离兵营不远,而自己又马快,要回去也不过是一刻钟多点的光景,他也从来没急过。可现在才刚刚是辰末巳初,母亲怎么就心急火燎的打发妹妹来喊自己了呢?
怕着母亲有事,他急忙换好衣服出了营门去找石榴。可当他问了妹妹后,石榴却也不知道有什么事,只是知道母亲也是一大早就把她从床上提溜了起来,让她亲自跑来喊哥哥一声——要务必回家吃饭。
罢了,只要母亲没事没好。想来莲娘还是太牵挂自己吧?宋君鸿于是笑了笑,翻身上马。
“哥哥、哥哥,快抱我上去,我也要骑!”自从见孙狗子帮着把宋君鸿的战马牵了出来,石榴就开始雀跃了。
宋君鸿俯身伸臂一揽,便把妹妹抱上马背,用两臂一直护在怀里,然后催动坐骑开始回家。
石榴妹妹很享受骑马的感觉,明明宋君鸿只是在控着缰绳小跑而已,可石榴已经在马背上兴奋的连声大喊。
宋君鸿心中感到颇为遗憾,如果不是莲娘嫌女孩子骑马的样子不够端庄,自己早就教妹妹骑马了。
可当宋君鸿一回到家,就再也没有了这份愉悦的心情,也知道了母亲绝不仅仅是想念自己那么简单。
因为家中来了几句客人,有刘羽和露香夫妇,还有——秋灵。
回到堂屋时,刘羽正在一个人轻轻地喝茶,露香和秋灵两姐妹则在一左一右的陪的莲娘说话。
毫无疑问,状元夫妇亲自登门拜访这让村妇出身的莲娘感到很有面子,而露香和秋灵又是那么的乖巧可人,逗得她老怀大开。
原来,在这十几天里,露香已经携带着秋灵来到宋君鸿家里三次了。露香此举有什么用意,莲娘这个老于人情事故的人自然一眼就能看得明白。但这也正是她所希望的,而秋灵姑娘长的漂亮,人又乖巧,也是极尽本事讨得莲娘开心。所以莲娘拉着秋灵的手就不松开,恨不能秋灵能天天过来。
也因此,莲娘今天才郑重其事地把宋君鸿早早地给喊了回来。
一场午饭,可以说莲娘吃的格外开心,宋君鸿却是只能如嚼黄莲了。
吃过了午饭,春妮儿又奉上了茶汤,刘羽夫妇和露香又陪莲娘和石榴聊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起身告辞,宋君鸿出来送行。
刚出门口,怒火中烧地宋君鸿也顾不得露香和秋灵两姐妹,直接上前一把将将刘羽拉扯到了一旁,低哑着嗓音问道:“云飞兄,你何苦又来作践小弟?”
“哎呀呀,我这可是成人之美啊?有什么不好的吗?”刘羽却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宋君鸿急了,睁目道:“小弟什么心思,云飞兄岂会不知?兄长和嫂子这样做,岂非是诚心要看小弟的笑话不成?”
看宋君鸿确实似是有点动了真火,刘羽这才连忙正色道:“为兄着实是迫不得已。这个、这个......”刘羽说到这里顿了顿,压低了声音不好意思的说道:“为兄有点惧内,而你嫂子的心思,你又岂是不知?”
宋君鸿把脸一扭,哼,惧内是你的家内事,何苦引火烧到我的头上来?
刘羽赶紧陪着笑脸:“为兄也做难哪,每天一下朝回家就被你嫂子唠叨这个事儿,快要头疼死了。要不你就勉为其难,先把秋灵给收了房吧?”
“收房?”宋君鸿跳了起来:“男女嫁娶,这是人生大事,也是能随便说收就收的吗?”
“不需要你明媒正娶。”刘羽忙分辩道:“就是做个姬妾就可以了。”
姬妾?宋君鸿愣了一下,他很快明白刘羽的意思。在这个时代的人的观念当中,只有正房才是妻子,而其他的小妾什么的只能算是个发泄情—欲或传宗生子甚至装点门面的人罢了。但只能宋君鸿肯收个偏房,秋灵就好歹有个小小的名份不是?
宋君鸿苦笑了一下:“兄长还真是会替小弟着想,现在我连妻子都没有,倒是小妾先给我预备齐了。”
“你以为你嫂子不想让秋灵做你的正妻呀?只是我们都心里有数。像你嫂子那样能蒙天子赐婚的情况必竟只是异数,怕是秋灵没有这个福气。”刘羽笑了笑:“其实关于秋灵的出身,你嫂子一直瞒着老夫人。只是先让老夫人和她亲近亲近,如果老夫人喜欢她,那时再慢慢找个机会把过往提一下吧。届时相信就算老夫人不想让她给你做正妻,但做个偏房的可能总还是有的吧?”
宋君鸿嘴一撇:“嫂夫人还真是机关算尽啊!”
听出宋君鸿口气中隐隐有讥讽之意,刘羽叹了口气:“你嫂子是有点好为人媒,但秋灵姑娘又有何不好?莫非你也是在嫌弃她出于风尘不成?”
宋君鸿摇了摇头,说道:“并非如兄长所想的那样,只是小弟对秋灵姑娘并无非份之念。”
这是看丈夫和宋君鸿跑出去嘀咕了半天的露香,已经等的有点不大耐烦,就自己走过来催促,刚巧听到了宋君鸿适才的话语,脸上顿时变色,冷哼说道:“珠落掌中偏不取,花看人摘方知惜。就你宋子烨眼光高,但他日京中子弟争着抢着要娶我秋灵妹妹时,你可莫要吃酸醋。”
一看露香插话进来,宋君鸿心中连声叫苦。早在勾栏里时,露香就是出了名的不好惹,艳名和脾性同样火爆。他连忙拿眼色去看刘羽,盼其能为自己解围。不想刘羽头一低,装作没看到宋君鸿的眼光似的,在露香面前温顺的像只听话的小犬。
你个重色轻友的家伙!宋君鸿心里愤愤的骂了一声。正强行堆起满脸笑容,准备跟露香赔礼道谦。
这时突然听到有一声尖利的嗓音说道:“请问前面便是捧日军宋校尉的宅子吗?”
第四十八节 走马章台还举首(六)
听到有人能为自己解围,宋君鸿赶紧撇开露香迎了上去,也顾不得深思对方打探自己家宅的用意,率先开口说道:“在下便是宋君鸿,可是找我吗?”
对方一怔,随即一笑:“这便巧了,确是找你。”
宋君鸿抬头打量去,却见来者三人,应声的就是站在最前方的一个少年人。只是看了两眼确定自己并不认识对方,正打算开口询问时,却听得身后的刘羽先已失声问出了一句:“中贵人,你怎么来了?”
中贵人?宋君鸿一惊,知道这是宋代时宫外的人们对于太监的一种尊称。他特意又仔细观宗了一下来人,嗯,面白无须,还没有喉结,确是有几分太监的样子,只是因为其年纪尚轻,自己一时才没有注意到而已。
那名太监显然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刘羽,愣怔了一下,也忙着揖礼道:“刘大人,想不到你也在这里。”
这时刘羽已经走上前来和这名太监见礼,两人熟络的聊了几句,宋君鸿在旁边倒是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向刘羽进行打听:“云飞兄,你识得这位太......中贵人吗?”
尽管作为拱卫京师和皇室的禁军上三军捧日军的中层军官,宋君鸿确是也曾远远的瞅见过几次宫中的太监,但却从未与这一类人正式打过交道,更不理解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一名太监跑到家里来要找自己。
“子烨,这位是宫中执礼司的主事都知、内侍高品,符卜符中贵人。”在这名宫中太监的面前,刘羽一扫刚才面对露香时怯懦的表情,瞬间恢得了他的状元公的风采,彬彬有礼的为宋君鸿做着引荐。与现在成天里舞枪弄棒的宋君鸿不同,刘羽却在为皇帝做着行文拟旨工作,常在皇帝近身侍侯,故宫中太监能认识不少。
主事都知?宋君鸿跟其一边见着礼,一边心中暗惊,瞅眼前这名小太监也就二十岁都不到的年纪,却竟能做到宫中一个司局的都知,看来不可小视之。
当宋君鸿脑子里的思绪还在飞转的时侯,刘云飞已经在一旁好奇的打听了起来:“中贵人,你如此到了此处?来找宋校尉又所为何事?”
那名叫符卜的太监神情略有些尴尬,随口吱唔着应道:“有一点小事情,需找宋校尉商谈一下。”
刘羽何等样人,立刻听得出来对方的话只是在随口敷衍自己,再一见其身上并未穿宫中的公服,而只是作寻常百姓打扮,便知其必是有什么隐密之事。他久奔走于宫中,知道有些事不能多作打听,否则便会极可能惹祸上身,便立刻对那姓符的太监又揖了下手:“在下已经与宋校尉会晤完毕,这便要回家去了。只中贵人且容舍妹与宋校尉先告个别。”
那名叫符卜的太监倒是很随和的点了下头:“两位大人先自便,咱家再等会子便是。”
刘羽笑言:“不会劳中贵人久侯的。”拉着宋君鸿走到秋灵身边,装作是在和秋灵举手告辞,口中却压低了声音飞快地对宋君鸿叮嘱道:“此人乃是当今宫中的入内内侍省内东头供奉官符公公的义子,在宫中极有势力,子烨一会儿不可轻怠之。”
入内内侍省亦称后省,是最帖近皇帝的宦官机构,而内东头供奉官更是后省的总头头,其地位,相当于后世所谓的“大内总管”了。所以听说对方原来是“大内总管”的义子,宋君鸿听后心下一凛。
“谢兄长及时提点,弟已明白了。”宋君鸿亦压低声音称谢。
刘羽微颔了下首,又走回来跟那姓符的太监打了个招呼,就领着露香和秋灵赶紧离开了。
刘羽走后,宋君鸿上前对那符义问:“中贵人,寒舍就在身后,如不嫌简陋,何不入内饮上一杯清茶。”
符卜摇了摇头:“就不必叨扰了。”
既然对方并不跟自己客套,那宋君鸿也只好有话直问了:“那么不知中贵人来找君鸿......倒底有何见教呢?”
对方却只是摇了摇手:“宋校尉不必多问,且只需跟我去一个地方,一切随后便知。”
这算怎么一回事?初次见面,二话也不说,就让别人跟你走?还去哪儿都不知道!
可不管宋君鸿心中对符卜这种故做神秘的态度如何不满,但有刘羽的叮咛在先--“符义的身份特殊、不可轻怠之。”,宋君鸿还不好乱发脾气。
无奈之下,宋君鸿只好让在门口瞅热闹的华胜顿回去跟母亲捎了个口信,自己便跟着符义离开了。
在城中绕了一大圈后,两人来到了一堵高墙朱门之处。
宋君鸿瞅了一眼把门的兵丁,身上穿着的明明是班直侍卫的禁军甲胄,再抬头看了下高墙内依稀可见的各种殿宇楼阁,脑中灵光一闪,惊讶地对符义问道:“这里莫不是皇宫大内的南侧门--丽正门?”
“少废话,跟我进去便是。”符义冷漠的答道,脸上看不出来悲喜。他上前两步跟看守的禁军说了几句话,然后就朝宋君鸿比了一个跟着进去的手势。
宋君鸿满腹狐疑,偏又询问不得,只好装作闷声葫芦,跟着一起往里走。
跟着符义在宫中七拐八拐的转了好几个圈后,来到了一处殿堂的所在,宋君鸿仰头望去,大殿正前方挂着的匾额上烫着几个镏金的大字--选德殿。
二人进去后,符义冲在门旁侍立的一名内侍耳语了几句,那名内侍就小跑了进去,过了一小会儿,那名内侍陪着一名年老的太监缓步走了出来。
符义一见那老太监出来,忙三步并做两步迎上前去,道:“义父,已经照您吩咐的把人给带到了。”
那名年老太监点了下头,然后冲符义说道:“这个人就交给我,你先去忙你的事情吧。”
符义低首应了一声,然后轻步离去了。
那名老太监趋前几步来到宋君鸿跟前,朝宋君鸿上下打量了好几眼。
宋君鸿被他看的发毛,因听刚才符义喊此人为“义父”,心知这应该便是当今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大太监,入内内侍省内东头供奉官符天来符公公了。
宋君鸿挺胸收腹,双退一并,横臂行了个军礼大声说道:“末将见过大将军!”
这座大殿之中原本很肃静空阔,所以宋君鸿这声军礼声变显得分外的嘹亮。
那名老太监显然也吃了一惊,但随即就笑了起来。
宋君鸿跟他见军礼是有原因的。有宋一代,而对宦官的权力开展了一些限制措拖,再加上宋代士大夫阶层势力的强大,所以宋代几乎没有所谓的“阉祸”出现。虽说宫中的太监总会因为皇帝或后妃的宠信而有一丁点的特权,却从不敢嚣张惹事。早在立国之初,宋太祖就下令要对宦官严加约束:“止令掌宫掖中事,未尝令预政事。”后代虽然这条规矩松动了一些,但也还是有一定的约束力的。所以诸如秦之赵高、汉之十常侍、唐之仇士良、明之王振、魏忠贤、满清之李莲英、安德海这些权势遮天,搅乱朝纲甚至是可以胆大妄为到废立天子的大太监在宋代是见不到的。
为了防止宦官势力坐大,宋代甚至还将宦官的官阶品级单独列作了一个系统,并不和朝中文武官员相同。
所以宋君鸿见到这名老太监是本无需见军礼的。
但再怎么说,作为成日间伴在君王身边的一个特殊群本,宦官还是更易获得皇帝的信任和依赖的。在宋朝皇帝先对就对地方武将不信任的情况下,巴不得能以最亲信的太监来掌控这世间所有的军事武装。但这是和军队将领们的利益相冲突的,而宋太祖在传至后世子孙的训戒中亦有一句:“莫使内宦以掌兵”。所以如何解决既要通过宦官控制军事叛乱的危机,又不让太监直接掌兵呢?于是宋朝的皇帝开通脑筋,想出了一个办法——宦官监军制。
自宋仁宗以来,太监内侍被皇帝以监军的名义被派遣到地方军队上进行监察,所以宦官才在军旅中出现了身影。但一来被派作监军的太监并无统兵的实权,而只是有个监视不端的权力而已。二来这种监军的权力一般只有在战时才会启用,战争一结束,作为临军的宦官需立即缴还绶印,回宫听差,继续做自己的本份工作去;三来能被派作监军的宦官在整个宦官群体中也只能算是极少数的个别人而已。而在文官集团的势力中,宦官更是连插一脚的余地都没有。这可以说是皇帝、士大夫和军队三方互相妥协出来的一种办法。
但眼前这个符公公确是个例外,也许是因为当今天子赵措是靠兵变夺嫡登基的,必竟得位不正,便总是对下面的部队怀有着那么股子戒心,总要防着再有别人也像自己一样上演一场兵变夺权大戏,所以便把身边最得力的符公公任命为京师禁军上三军之一的拱圣军的监军,并授予了其一个正四品上的归德将军勋衔。
因为赵措即位不久就发生了宋金之战,所以符公公这个将军当得勉强算是理由正当。但如今战事结束已有半年多,朝中百官曾不止一次拜表要求皇帝去除符公公的监军之职,只是皇帝一直拖着没有应允而已。
好在这符公公也识得大体,从不干涉拱圣军的军务,他这个将军实则一天军营也没有踏进去过,所以军中大将们才勉为其难的容忍着他这样一个“太平监军”的继续存在。
宋君鸿倒不是有意要拍符公公的马屁,只是他从来没有应对过这种场合,也不知该怎么称呼对方,情急之下,联想到对方也有军职在身,索性就以军礼相见,干净利索。
但这一个军礼让符公公无疑很是受用,眼中凝聚起一抹笑意,但转瞬即逝,道:“听闻宋校尉少年俊杰,果然不假。”
第四十九节 走马章台还举首(七)
宋君鸿答声“不敢”,又迟疑地问道:“不知中贵人召末将来所为何事?”
符公公笑了下:“宋校尉误会了,今日要找你的并非是我。”
啊?不是你--还另有其人?
宋君鸿越发的迷惑起来。
“宋校尉还是跟我来吧。”符公公说罢自行在前头带路,把宋君鸿往后殿中引去,转眼进入一个房间,里面只有三个人,宋君鸿好奇的打量了一下:除了两个小内侍安静的站在角落里,另有一个头上束着紫金小冠、嘴上留着短须、三十来岁模样的男子,正坐在一个书案后面,堆积如山的一些奏本被堆放在书案的一侧,而那人在盯着铺在桌面上的一幅大宋地理舆图似在发呆。
符公公上前一步,神态极是小心、低声恭敬地禀报:“官家,您要召见的那个宋君鸿已经带到了。”
官家?尽管已经猜到了几分,但此刻亲耳听到这个称呼后宋君鸿脑中还是轰的一声,惊的目瞪口呆,平日里大家说的官府指代的是整个大宋朝庭,但在大宋百姓和内侍的口中,只有一个人可以尊称为“官家”,那就是大宋朝的皇帝。
以他宋君鸿的品阶,是没有资格面圣的。所以宋君鸿尽管来到临安居住了近一年,却并没有就近见过皇帝赵措的面容,没想到今天在自家门口被人稀里糊涂地领走,居然见到了这个大宋朝的最高统治者。
宋君鸿迅速做出了反映,高唱一声:“臣捧日军第一军第二旅都虞侯宋君鸿参见陛下!”说罢急忙行君臣大礼。
直到此时,案后的那人这才抬起头来,目光扫了一眼宋君鸿。
因为曾于后世为人,所以宋君鸿对皇帝的心态并不如当世人那么崇敬,但必竟面对的这个是大宋朝最有权力的人,而且是可以不问青红皂白就对自己全家人进行生杀予夺权力的人,说完全不感到紧张却是假的。
显昭皇帝赵措把地理舆图和那堆奏本一推,冲符天来道:“不看了,看的眼都花了。告诉各位宰执们,朕已标出来的军州知州人选要抓紧换。朕没标出来的,是去是留他们自己决定。但如果出了问题,朕要他们好看!”
符天来唱了声喏,吩咐那两名内侍小太监上前把奏本和地理舆图都给收了。
赵措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活动了下有点酸麻的脖颈,叹了一口长气:“朕甫一登基时,总是盼治下国土越大越好,如今才知道,越是家大业大,麻烦就越多。”
符天来在下面接口道:“官家龙驭四方,恩泽四野,唯盼保重圣体,天下人还期待着一个显昭盛世呢。”
宋君鸿在下面听了,却不敢吱声。在古代帝王“家天下”的治理方式下,自然是皇帝要为全天下的事情负责。但宋代士大夫阶层空前强大和成熟,所以其实很多事应该中书门下的宰相们就可以做出处理,最后大事报送皇帝批复就可以了。这样也有个好处,那就是相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限制皇权,防止皇帝任意妄为。但显昭帝赵措是大宋历史上唯一一个借助兵变杀亲上台的皇帝,他登基后又逢上了抗金之战,他借机贬官、罢免、流放甚至是斩杀了不少和自己意见相左的大臣,将国家大权牢牢的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不过这样以来,能不累才怪哩。
赵措这时才看了宋君鸿几眼,问道:“你可是那个和刘羽合著《桃花扇》的宋君鸿吗?”
“那只是臣一时的游戏。”宋君鸿答。
“那是一折子好戏啊,观人心之变发兴亡之叹,朕很喜欢。”赵措饶有兴趣的看着宋君鸿:“朕本想召你来朝和刘羽一起在殿前侍侯,却没有想到你居然跑去从了军。”
“这个臣也没有料到,世事无常,人也只能随巨滔洪流而飘萍罢了。”宋君鸿说的是实话。
“嗯,这样也不打紧,反正都是在为朕效力嘛。”赵措却不甚在意:“能文能武,卿倒是两全之材!”
“谢圣上夸奖。”宋君鸿谦让了一下。
赵措走了两步来到宋君鸿面前,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道:“不过这次召你过来,朕是还有其他的事情要问问你。”
宋君鸿静待皇帝的下文。
赵措又问道:“前阵子率军护送东安王及其母静妃前去藩国的差事是由你来领的吧?”
果然来了!宋君鸿心下一紧,答道:“确是微臣。”
“听说路上遇了匪人的袭击?”
“是的。”
“那好,你把当时发生的事情再跟朕讲一遍。”赵措下令道。
你想知道事情的经过?宋君鸿愣了下,这事他一回临安就上报了,兵部、刑部都有卷宗,你想查看调阅一下不就完了吗?
“朕想听你再亲口说一遍。”赵措像是看出了宋君鸿的疑惑,淡淡地说道。
“臣遵旨。”宋君鸿赶紧应答。只好把他已经上报过好几遍的事情的来龙去脉跟赵措又复述了一遍。
赵措听的很仔细,遇上有些有疑惑的细节就会立刻打断宋君鸿进行询问。
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宋君鸿才把整个事情的经过讲完。
事情讲完了,选德大殿之中又一次限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
足足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后,赵措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份令人难受的沉默:“朕知道了。也会下令各州县继续绞杀天星社的凶徒的。”
只是绞杀天星社?这个政策早在你登基之初就下达过了,如今何必再下达一次?宋君鸿尽管犹豫了一下,但一想起阵亡的手下子弟兵们的面容,他还是壮起了胆子说道:“臣启奏陛下,此事在天星社之外,或许还另有幕后黑手。”
“哦?幕后黑手?”赵措看了宋君鸿一眼,问道:“你所说的幕后黑手是指的谁?”
“臣不知,不敢妄言。但臣想天星社再大胆,也不会狂妄到去袭杀天皇贵胄。何况天星社向来都是驱利而动,必是有人出了厚利才会诱使他们这么做!”
赵措冷着脸听宋君鸿的话,自己一声不吭。
宋君鸿牙一咬,完全豁出去了,继续说道:“何况微臣还有个疑点,那就是天星社居然对我军队伍的护送行军时间路径了若指掌,可以早就进行两次设伏,这必是有朝中内应泄露所致。所以臣认为只需从掌管此事的官员们逐级......”
“朝中诸臣在朕的驭治之下,没有什么内应,自不会有什么幕后黑手。此事就此结案了吧。”赵措截断了宋君鸿的分析。
结案?原本以为皇帝亲自过问会查清一切,没想到却是如此个糊涂帐收尾。宋君鸿大吃一惊,失口喊道:“皇上,各种疑窦从生,又骇人听闻,怎么可以就此草率结案?为护卫皇妃和东安王而战死的将士们的冤魂们必也在九泉之下盼朝庭为他们查清内患,以慰忠魂啊!”
“够啦!”赵措大吼一声,像只愤怒的狮子:“你是在质疑朕的决策吗?”
宋君鸿这才想起眼前的赵措素有喜怒无定之风评,是个以嗜杀闻名的“暴君”。虽说赵措的判断和决定有着天大的不合理性,但他如果再顶撞其下去,说不定会招来滔天之祸。不仅自己难逃牢狱之灾或杀身之祸,恐怕还会牵连菊娘和石榴妹妹。
一思及家人,宋君鸿只有服软,伏首说道:“臣不敢,臣谨遵陛下旨意。”
难怪突然再也没有人谈这个案子了。这个案子只有一个人能这么迅速的压下来,那就是皇帝。
赵措这才收起了暴怒的神情,静默了一小会儿,抬步缓缓转回桌案后又看了宋君鸿一眼,才坐下说道:“对你手下死难的那些士卒们,朕会下旨让兵部对其家人从厚抚恤。另外,朕也会提升你为从五品上游骑将军勋衔,至于具体的职位,回头让种慎给你安排吧。”
宋君鸿很老实的又一次进行伏首谢恩。
赵措这才略为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朕今天累了,你下去吧。”
宋君鸿又行了一遍君臣大礼,便在符天来的引领下转身出殿。
刚行了几步,宋君鸿似听到身后似是传来一句轻轻的声音:“朕谢谢你救了朕的儿子。”
声音若有若无,且深深透着一股子无力感,倒像是市井小民面对困难时的叹息,浑不似一国之君的口气。宋君鸿一怔,疑心自己听错了,刚想回身张望下,却听得身边的符天来催促道:“宋将军,快走吧。”
宋君鸿只好继续跟着拾步离开。
出得殿门,符天来对宋君鸿说道:“宋将军,有几句话咱家还是要向你叮咛一下。”
“中贵人请指教。”
符天来轻声说道:“应该恭喜一下宋将军升官的。但自古以来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今日皇帝召见你时询问之事,不希望在外流传。静妃和东安王遇袭之事,更不希望再听到有人谈论了。这你可明白?”
“下官明白了。”
“那就好。”符天来点点头,召来符卜,令其继续把宋君鸿送出宫去。
宋君鸿前脚出宫,符天来回到大殿之中,却见内侍们都已经被打发走,只有皇帝赵措一个人坐在殿内,脸色铁青着十分的难看。
“天来,看来事情的确如我们猜想的一样。”只有当面对这个照顾自己长大的老仆人时,赵措才可能流露出自己软弱的一面。
“官家明眼如炬,自是没有什么能瞒的过您的。”符天来一边安慰着皇帝,还顺便奉送了一个小小地马屁。
赵措却兀自气愤的说道:“其实那宋君鸿说的没错,这事确有幕后黑手。他们竟敢如此肆意妄为,可朕能拿他们怎么办?”
“朕能拿他们怎么办?”赵措问向符天来:“一个是朕的皇后和国舅,朕刚登大位,如果骤行后宫废立之事,朕的统治会更加不稳。一个是朕眼下最依赖的大臣,弹压百安、统驭军队都需赖其尽力。至少是在眼前朕根基不稳的三五年内,朕对他们是一个也不能问责啊。”
“都是那些个依赖天恩的人在恃宠而骄,官家莫要为他们生气。”符天来劝道。
赵措仰天叹道:“想不到朕贵为天子,却也对有些事情感到无能为力呀!”
另一方面,已经出宫的宋君鸿仰头望向高远的天空,他决定了,不管皇帝怎么下旨,在他的心里这个案子决没有结案!皇帝不给查,那他就自己查,且总有一天要查他个水落石出。因为这涉及到他和一众兄弟们洒出过的血。
对于跟随自己的人,活的要保护,死的也必还他们一个公道!
第五十节 走马章台还举首(八)
转眼之间,年关就已经来到眼前了。元旦,亦称元日,虽说历史上夏、商、周、秦时曾对元旦节日定在哪一天略有不同,但自从汉武帝太初元年时,邓平等人创立了“太初历”,定正月初一为元旦,就再也没有变过。从此,这一节日就可以说是华夏民族最重大喜庆的节日之一了。
元旦这天的清晨,天还刚朦朦亮时,临安城内外的家家户户就都已早早起床,不论你是达官显贵,还是布衣黎庶,都要梳洗打扮,穿上新衣,开始了走亲访友。好久不见的亲友们往往借机聚在一起相互祝福,把酒相庆。
对于宋君鸿而言,这是一个重要的放松的时机。朝庭给百官放了假,他就待在家里陪着母亲和妹妹。
原本在他的想法中,一切从简,只要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太太平平地过个年就可以了。但菊子娘坚决不同意儿子这种没出息的观点,她还振振有词地说道:去年过年时全家人都在战乱中渡过,宋君鸿忙着守城打仗,菊子娘和石榴忙着东躲西藏,兵荒马乱地谁也没能正经过个年。现在天下重新太平了,又是他们家在临安城过的第一个年,所以不仅要过,而且一定要过好!再说他现在已经是个朝庭命官了,要有官宦家庭的气派。记得当初在潞县时,不过是一个乡绅的郑老太爷过年都要搞的热热闹闹,如何他这个将军却还不如一个土财主有气势?不行,绝不答应!
宋君鸿有点哭笑不得,郑老太爷早就死在金宋之战中了,连带着整个郑氏家族都几乎被连根拔起,只余下如郑雨农这样的几支小旁支还存在着,菊子娘却依旧对他们当初昙花一现的“风光”向往不已。
但这必竟是母亲跟自己在临安城过的第一个正旦新年,宋君鸿无奈,只好应允了老母亲。从腊月二十九军营中刚一放假,他就开始拿着菊子娘列出的长长的清单出去采购各类物品。因担心家里人手不够用,菊子娘还跟亲戚郑雨农家里临时借了三个佣人过来。
待到正月初一的一大早,天还没有发出亮光,全家人就都已经被菊子娘给全都从床上喊了起来:准备祭祖!
大宗大族、大户人家都有祠堂,但宋君鸿一家却是刚刚起家,人丁单薄,家业也尚小,菊子娘就在后院找了间空屋子,指挥着华胜顿、春妮儿和三个借来的郑府佣人开始忙里忙外的摆猪、牛、羊等三牲和酒醴供品,菊子娘点然了三支香烛递给宋君鸿说道:“石头,如今你也长大了。今后你就是这一家之主,这香你就来领吧。”宋君鸿接过香烛心里沉甸甸的,往年都是父亲宋大柱领香,一年多前父亲死于金兵侵宋的战祸里,如今母亲睹物思人,想必心中一定在暗暗伤感。他领着母亲和妹妹一起祭祀完天地和祖先,家人间开始互相贺岁。宋君鸿扯过妹妹,向菊子娘一起磕头拜年,说道:“儿女们在这里给母亲磕头了,祝母亲多福多寿!”菊子娘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碎碎叨叨叨地说着:“可惜你爹是个没福气的人,不能和着咱们一起过这个年,也不能看到眼前的光景。”
宋君鸿和石榴心下也黯然,但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两人哪敢也表现出来,否则怕是菊子娘就更是停不下来哭泣了。两兄妹劝了一会儿,菊子娘这才抹了抹眼泪,破涕为笑,给宋君鸿和石榴分发压岁钱。然后又给几个佣人也派发了红包,一家人这才喜气洋洋地开始吃早饭。
天亮以后,宋君鸿和妹妹两人穿戴整齐,开始去郑雨农家里进行拜访。这是他们老宋家如今在这世界上剩下的唯一的一门亲戚了,不过好在目前都在临安城里居住。宋君鸿和妹妹喜气洋洋地过去拜年祝福,晚上时,两家人干脆又聚在一起共同吃了个晚饭,其乐融融。
正月初二,宋君鸿马不停蹄地提着礼品依次去种慎、典虾仁和种依尚等几位军中上级和兄长家中拜了个年。
正月初四,李通、李三狗、孙狗子、张世业、刘长火等一众军中的手下们浩浩荡荡的杀了过来,十几个中下级军官在宋君鸿家划拳拼酒,喝的面红耳赤,然后甚至开始乘醉挥舞着战刀高歌,吓得华剩顿瞄了一眼就赶紧躲的远远的,只有石榴却兴奋的趴在门外向里面不停地偷看。
正月初五,好不容易才从宿醉中醒过来的宋君鸿原本想去看望一下韩书俊和史福,但最后想了想还是作罢。如今韩府和史府的大门怕是并不太愿意向他宋君鸿敞开,自己还是不要去讨人嫌的好。倒是华盛顿跑来禀告说昨天下午其实刘状元公夫妇和秋灵小姐曾来到府中,但因见家里来了一大堆军爷正在欢聚,刘状元公便没有进来打搅,只是和老夫人拜了个年就走了。
“你个吃货,当时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宋君鸿急切地问。虽说刘羽与自己是好友,但人家都登门了自己却不露面迎接太不应该了。
“小的去喊过您一声,但当时您正和几位军爷们在唱歌,我说什么您根本没有听到,只是挥胳膊把我推开了。再然后.......,再然后您就醉过去了。”华剩顿感到很委屈:“小人当时也很着急,但刘状元公说他一会儿还有事,故只待了两盏茶的光景就和夫人与秋灵小姐又乘车离开了。”
宋君鸿大感窘迫,军中的弟兄们大多是粗人浑人,这唱了酒后就更是放浪形骸,估计刘羽是怕露香和秋灵看到不雅,所以才又匆匆离去的。
他急忙派华盛顿去刘羽府上打探下明天是否方便过去拜访,天黑前华盛顿回来了,向宋君鸿禀告:方便!不仅方便,还有其他几个客人届时也会去。有方大人,柳大人,还有个王公子和李公子。
宋君鸿眼前一亮,柳丛楠和方邵留在京中任职,王玉田要回家过年,所以他们仨会到自己能想像的到,但李孟春却是一直在书院中过年的,这次居然连他也来了?太好了,到时再加上自己,他们“曲涧六子”岂不是又可以凑在一起了。
不管什么时侯,同学聚会总是令人期待和兴奋的。
正月初六一早,宋君鸿就起床洗涮完毕后,正在换穿崭新的圆领袍和厚毡的斗篷时,菊子娘就领着华剩顿推门进来了,把已经收拾好的礼品盒子放桌上一放。
宋君鸿惊的目呆口呆,妈呀,足有小山高的一大堆礼盒,把个圆桌都占了大半去。
“娘,我是去刘兄家中拜年,顺便会会昔日书院中的同窗们,又不是出去摆摊售货,您怎么置办了这么一大堆物事?”宋君鸿笑着说。
菊子娘挨个扒拉着礼品给宋君鸿说明:哪些个是给刘状元公的,哪些个是给露香的,哪些个是给秋灵的,还有哪些个是给他的同窗们的。
介绍完这些后,菊子娘还特意凑到跟前边帮宋君鸿整束革带边笑着叮咛道:“石头,你可记好啦,给秋灵小姐的礼品你一定要亲手交到对方的手里。”宋君鸿瞄了一眼菊子娘,突然觉得自己母亲此时笑着就像是一只想要去偷鸡的狐狸。
好不容易把这一大堆礼盒物什都堆上马背上扎好,宋君鸿策马就直奔刘羽的府宅而去。
到了门口,宋君鸿甩镫下马,把马缰绳递给了刘府迎出来的一个下人后,自己摘下礼盒们刚想往里走,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道:“前面的可是子烨吗?”
宋君鸿回头一看,只见街道上正追过来两顶软昵小轿。
最先追过来的轿子来到宋君鸿面前停下,前面的轿帘一挑,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庞来,居然是方邵。
“晋夫兄!”宋君鸿也喜出望外的应答。
然后第二顶小轿也追了过来,又有一个人从中走了出来----果不出所料,正是在书院中时与方邵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柳丛楠。
柳丛楠边下轿边笑着说道:“刚才你快马从我们身旁经过,我还没有看的真切,晋夫却断言经过的人必是你宋子烨。然后我们还打赌哩,追过来一看,果真是你。”
方邵得意的笑道:“尽管子烨马快,但子烨的身型,我仍是一眼可辨的。”
宋君鸿刚向方邵和柳丛楠一揖手,却发现自己手里拎着一大堆的物什怪别扭的,只好笑道:“小弟失礼了。三个月不见,两位兄长风彩如昨啊!”
柳丛楠却是用手中的纸扇一指宋君鸿,笑道:“你却是越发的黑了,所以也怪不得我第一眼认不出来你。”
宋君鸿哈哈大笑,三人一起拾步往刘府中走。才走的两步,刘羽已经得到通报迎了出来。
“冬日天冷,三位贤弟还是进屋中再叙话吧。”刘羽笑着把三人引进了里屋的正厅。
四人闲说了一会儿话,又听刘府的下人传报:王玉田和李孟春也来了。
第五十一节 走马章台还举首(九)
这下人数凑齐,刘羽兴奋地连忙吩咐下人们开始上酒上菜。
几杯水酒下肚,众人的话题便开始渐渐地打开了。
作为东道的刘羽率先公布了一个好消息:露香有喜了!
消息一传出,众人也皆是大喜。老话说的好:人生有子万事足!故几人纷纷举杯向刘羽表示庆贺。
喜欢起哄的方邵和柳丛楠更是干脆让刘羽把露香直接从内屋给唤了出来。几个人又一起端起杯子开始向露香敬酒,这番热闹景像倒把此时护妻如宝的刘羽给疼惜地够呛。
露香也很得意,嫁了一个才华横溢而又十分宠爱自己的丈夫,还得到了朝庭册封的诰命,再今再加上这肚里的孩子,一个女人能幻想的所有幸福她基本上都得到了,脸上的笑意就怎么都消不下去。
她很大方地陪着这些昔日的老朋友友们连干了三杯水酒,然后骄傲地抚着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又朝柳丛楠笑道:“你们家的那口子是不是也要快了呢?”
“不着急,总会有的。”柳丛楠很张狂的笑了笑:“这个......城东算命的曾给我算过,说我是个多子多孙的福相,所以这儿女嘛,多的不敢说,十七八个将来总会有的吧?”
“你当你家那口子是母猪呀,一窝能下那么多?”露香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含笑啐道。
在他们六人中,刘羽年岁最大,然后柳丛楠和方邵次之。
二人中了进士后,依拖王玉田的关系就留在临安于王宝川的户部里派任了官职,男儿事业有成,岂可无家室?于是乎婚姻大事就被提上了日程。唯一可惜的是在前次金兵侵宋之战时,岳麓书院中那个卖茶叶蛋的那个小姑娘被金兵凌辱后含羞而死,为此痴情的方邵十分悲痛,一直拖到现在还没有成家。倒是柳丛楠在两个月前已经经人做媒娶了一位工部主事家的小姐。
不巧柳丛楠成亲之时宋君鸿恰好领命护送东安王和静妃前往藩国,所以没有能参加柳丛楠的喜宴,宋君鸿为此一直感到遗憾,于是联同当时同样在书院之中苦读的王玉田、李孟春一起启身向柳丛楠敬了个赔罪酒。
柳丛楠举起杯来一饮而尽,又笑道:“咱们兄弟可好久没聚了。尤其是韶光,能来临安真是太难得了。”
李孟春是无父无母无家的苦孩子,所以每到年关时,别人都是能回家和家人团聚,只有他是可怜巴巴地在书院中过年。以往离家出走的刘羽还能陪陪他,但两年前刘羽进京赶考一举夺魁、在临安城里安了家后,过年时能留在书院中的可就只有他一个人了。去年时王玉田曾邀他一起回家过年,但李孟春一直不好意思给拒绝了。
到了今年,王玉田终于再也看不下去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把他给一起拖回了家中。现在李孟春就借住在王玉田的府上,跟王家人一起过年。
听得柳丛楠在旁的这一番叙说,宋君鸿这才了解了事情的梗概。他高兴的又倡议大家一起敬王玉田一杯。王玉田这是做了个好事呀,终于让他们“曲涧六子”重又聚到了一起。
于是其余五人和露香一起哄声举杯敬向王玉田。
王玉田仰脖一倾而尽。
宋君鸿这时突然发现王玉田今天似是有点沉闷,尽管也是陪着大家一同起哄、喝酒,但却似是少了昔日里那股子酒桌上的活跃劲儿。
他好奇地给坐在身边的柳丛楠递了个眼色,又指了指王玉田,想问问王玉田这是怎么了?
柳丛楠也发现了王玉田今天这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只是他也不知道个在缘由。
看看这里也没有外人,心里不愿藏事的柳丛楠索性便提起壶来又给王玉田掌了一杯酒,并嘻嘻笑着冲他问道:“美池今天似有心事啊,莫不是也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所以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说到这里,他大方的拍了拍胸脯:“放心,只管跟兄弟们说。只要你看中的不是皇家的公主,哪怕是抢,兄弟们也帮你抢过来。”
自古君子爱佳人,爱到极处哪怕越墙花园偷会、携手天涯同奔这类桥段也情有可原,只要最后能花好月圆地在一起那就算是人间佳话啊,这是读书人在枯燥的读书之余最爱听的故事桥段,所以柳丛楠冲王玉田说的这原本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而柳丛楠和王玉田平日里又都是那种活泼性子,这种玩笑就算互相开上十几回也是不打紧的。
但王玉田却并没有像往日间那么顺着柳丛楠的笑话开始调侃,柳丛楠已经把牛都吹的满天飞了,他却只是微微扯了下嘴唇,苦笑着说道:“长青兄莫要再开小弟的玩笑了。”
这下子众人全都发现了王玉田的不对劲,诧异地互相看了一下,眼中皆是不解的神色。
“美池,你怎么了?”宋君鸿担心的问。
“无妨,无妨。咱们还是喝酒吧。”王玉田笑着回答,但在座的诸人都是以前就成天和他在一起厮混打闹的死党,知心知肺,自然一眼就能看出他笑的牵强。
必竟是好友间的聚餐,只要有一个人郁郁寡欢,全场的气氛立刻就都有点沉闷了起来。
刘羽沉吟了一下,突然间忆起了一件事,他抬头望向王玉田脱口问道:“美池莫不是、莫不是——是在为三日前在宫中发生的事而为令尊的处境担心吗?”
王玉田愣怔了一下,但终于还是无声的点了点头。
三日前?宫中发生的事?一听是跟宫中有关,众人都提起了好奇之心。
皇家作为天下尊荣第一家,那么传出来的宫中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外面人们爱听八卦的心。
而几人中刘羽跟宫中的过往最为密切,所以他是最可能率先得知宫中各类小道消息的。
柳丛楠已经忍不住地催促道:“云飞兄,宫中倒底出了何事?为何又跟美池的父亲有关?你倒是痛快地跟我们分说一下呀。”
刘羽把征询的目光望向王玉田。王玉田苦笑了一下,说道:“事已发生,也没什么好瞒几位兄弟的。云飞兄只管说吧,反正待假期一完百官回衙理事后,这个消息迟早也一定会传出来的。”
而柳丛楠也在旁边急切的催促道:“唉呀,我的云飞兄,倒底是出了何事,你倒是跟我们大家说呀。”
当然,他打听这个不仅是出于对宫中所发生事情的好奇,更因为王玉田的父亲王宝川不仅是他的顶头上司,还是他的直系靠山,柳丛楠和方邵已经与王宝川绑在了一起,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又岂能对王宝川的处境漠不关心?
刘羽叹了口气,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官家冲王大人发了点怒气罢了。”
在座几人的脸色都有点变了。
这个是人就会有点脾性火气是不?而人有时候遇事不顺心了要发点怒气闹点脾气这本也不是什么能塌天的事,对不?但这只是对普通民众来说的,对于皇帝来说却不是这样。“龙颜大怒”向来都是很可怕的事情,因为他很可能带来很可怕的后果。昔日秦王曾谓唐雎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虽然并不是每次皇帝发怒都会这个样子,但当今的显昭皇帝赵措脾气坏,杀性重却是朝野内外都出了名的,试问有谁闲着没事敢去惹皇帝发怒?又有谁惹了皇帝发怒敢不害怕?
可众人又都随即感到有点奇怪,因为户部尚书王宝川也可算是百官中出了名的油滑人,怎么会这么没头脑的去犯龙颜、惹君怒呢?
“唉,其实这也怪不得王尚书,他也是被逼到了那份上。”刘羽叹了口气,把自己听说到的三天前刚刚发生在宫中的故事转述了一遍。
原来,正月初三,皇帝在内苑设筵席邀请几位在京的朝庭重臣们共庆佳节,包括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赵汝愚、知枢密院事、开国济郡公韩侂胄、殿前司太尉邵阳开国侯种慎和六部九卿,以及一些大宋的宗室皇亲王公们。愿意是过去这一年太不容易啦,多亏你们尽力辅佐我,所以我要谢谢大家。然后群臣谢恩、谦辞等。这本是喜事,庆贺新年嘛,大家也都好话说尽,皇帝自然就多喝了几杯,然后借着酒劲就宣布要颁发各种赏赐、甚至还要给百官加薪俸。
结果没想到就是这时却会横生出一件祸端。
皇帝嘛,想赏谁就赏谁,张张口就行了。但虽说金口玉牙君无戏言,但必竟只是大白话不是?真正把赏赐发下来,这工作还要落实到掌管整个大宋钱袋子的户部头上。
所以群臣个个都是喜出望外,只有王宝川是愁眉骤结。
大宋以富庶著称,即便是只余江南半壁江山的如今,也仍是国库富足。所以谁也没有把花钱太当回事儿,缺钱就打申请跟户部支呗。
可只有王宝川清楚,户部的钱袋子再足,必竟也不是能无穷无尽。
前阵子宋金大战,双方都是倾国之力一战,打的不仅是人命,更是兵马钱粮。仅宋金之战中的直接花费,就高达数百万贯之巨。
战后,赏赐三军,又是一大笔钱;抚恤死伤军民、百姓,又是一大笔钱;地方上重建,又是一大笔钱;军队重置,又是一大笔钱;此外还不包括百官和各衙门的衙役吏员、军中的兵卒们每月支领的俸禄钱和奉养数万皇族子孙们的米粮钱,钱,钱,钱!哪样都要钱,处处都跟户部伸手要钱!
而刚刚战事结束,东南诸路申请免缴税赋,与民休养,朝庭许了。作为国库财富来源的税赋收入骤减足近四成,而仅刚过去的显昭元年一年的国库支出却是以往常年时的十余倍。
户部就算是座金山,也快让人挖空了。
现在皇帝要赏几个人倒是无妨,户部还能凑出这点钱来。但给百官加薪?大宋朝不算吏员,光文武百官就数万人之众,这一整体提升薪俸,将是一笔每月都要有的巨大财政支出。
所以王宝川感到左支右拙,补天无力下也只好借酒劲鼓足了勇气把这委屈向赵措禀明。
皇帝赵措当时就呆了,他没想到前头还在得意地向百官施恩,结果一顿饭后却发现自己打出的只能算是白条了,顿时勃然大怒。
尽管朝庭每次的用钱支度户部都一笔笔记的清楚,算的明白。可皇帝赵措根本就不管这些,他只记得两条:一是王宝川让自己没面子了,二是自己的国库快没钱了。
这两条让赵措把怒火全撒到了王宝川的头上。而赵措从来就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主儿,所以在这新年朝庭重臣的宴席上,终于爆发了骇人听闻的一幕:
皇帝赵措离席暴打户部尚书王宝川。并且在打完还留下了狠话:限王宝川一百日内凑足五百万贯,否则王宝川就等着罢官掳职、流放岭南吧!
这无疑会要了王宝川的命的。
第五十二节 走马章台还举首(十)
元旦的假期转眼即过,宋君鸿却觉得自己根本没有什么时侯休息过,更没能畅快地游玩过,可尽管他一肚子的牢骚,但却还是要按时回到军营报道的。
军令如山,军法无情!
宋君鸿一早去点卯时,迎头便瞧见了李三狗。
李三狗横臂当胸,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高兴地大嘴一咧喊道:“将军,早!”
这一举动立时便引起不少当时同样正在排队等着点卯的军官们的纷纷侧目和议论。
“瞧,这个人就是新提起来的宁远将军宋君鸿吗?”
“哇,怎么这么年轻啊?”
“哼,我看嘴上没毛,办事终是不牢。这么年轻也能当将军?这小子这小子倒底是走了什么狗屎运了!”
“你懂个屁!人家那是在护送皇子时立下功了,皇帝陛下亲自下旨提的勋。”
“唉呀,早知道那趟差事我就抢着去了。”
......
尽管周围有着不少各式各样的议论声,宋君鸿却一概装作充耳不闻。他只是横臂向李三狗回了个军礼,然后淡淡地说:“点完了咱们就赶紧出去吧。”
自从皇帝赵措下旨提了宋君鸿的勋阶以后,这个消息就像是在捧日军的军官中炸了窝一样。仅仅二十岁的年纪,入伍不足三年,不是勋贵的后人,没有任何背景,只是靠着一次次险恶的拼杀,硬是提为了正五品下的宁远将军。很快的,宋君鸿的名字就已经在捧日军中传的人尽皆知,甚至驻临安的其他军旅中也都有所传闻。这其间,赞叹者有之、艳羡者有之、不忿者有之、讥骂者亦有之。对此,宋君鸿一概是听之任之,好像这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似的。
李通、李三狗、张世业等一群老下属们曾提议要给他摆酒庆贺,但低调的宋君鸿都给拒绝了。
“哼,一群眼热的家伙!”李三狗忿忿地骂道:“当初咱们兄弟跟着大人您和天星社殊死恶斗,近半兄弟折损时,怎么不见这帮说闲话的家伙出来?”
“算了,有人出头,就总会有人眼热。咱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理别人的嘴巴说什么了吧。”宋君鸿安慰了一下李三狗,然后就向捧日军的帅帐走去。
护送皇子这一功,跟着宋君鸿的捧日军弟兄们可谓是富贵险中求。除了宋君鸿提了将军勋外,其他但凡活着归来的其他军官们也都跟着提了一级勋。就连普通兵士也都记功一次,并有一些厚赏。
李三狗他们提了一级勋阶以后,职位却一时没有什么变动,仍是在原的营队之中担任原职,只有宋君鸿被种慎掳去了都虞侯的军职,改调到自己的军帅大帐中听差,给典虾仁打下手,所以算是“种慎的秘书”的秘书了。
尽管不能再直接领兵了,但宋君鸿却并没有怨言,因为他知道这是种慎在保护自己。
五品的将军,这已经算是中上等军官了。在地方上的禁军或厢军中,这个勋阶的将军已经可以担任一支普通禁军的副指挥使或厢军的指挥使了。
捧日军是位列上三军,又是拱卫京师的重要部队,所以不断扩编,如今编制已经比较庞大了。虽同属大宋禁军,但捧日军的实际编制和规模却是足有普通地方禁军的三至四倍大,可饶是如此,以宋君鸿现在的军阶,也几乎可以在军中担任一个厢的副指挥使或厢下军的一个军指挥使了。
但种慎心知宋君鸿最大的不利之处就是:年纪实在太轻,尽管军阶高起来了但在军中的资历却仍是尚浅。所以如果真让宋君鸿去担任一个厢的副使或去指挥一个军,则难免会有大量下面的老将官们感到不服气,引发上下级矛盾。
有鉴于此种慎决定干脆把宋君鸿调到了自己身边来。
另外,宋君鸿必竟是有着举人的出身、写着一手的锦绣文章,为人又博识多谋,也是难得的参谋人材,这也是促使种慎下这决定的另一个原因。
对于种慎的这一番爱护之举,聪明如宋君鸿当然是心里明白的,也很感激。
尽管时间还很早,种慎的帅帐处离点卯处也并不远,但他还是加快了步伐向帅帐走去。这是新年开工的第一天,他不想种慎认为自己是一个轻浮的人。
到了帅帐前,宋君鸿看到典虾仁在和种依尚聊着什么。他上前去和他们行了个礼,并从怀里掏出一份卷宗对典虾仁汇报道:“典将军,请帮我我把今年的军被和马具更新情况呈给太尉吧,这是放假前太尉曾催着我要尽量整理的,昨晚熬了一宿的夜才赶出来的哩。”
典虾仁却笑着拦住了宋君鸿,笑道:“先不急,太尉没来军营。”
“没关系,那我再等会儿吧。”宋君鸿答。
“等不到了。”典虾仁摇了摇头,解释道:“今天是绝不可能过的来了,而且——很可能明后天两天也都不一定过的来。”
宋君鸿听了后开始有点纳闷,早知道不熬夜赶工了。遭娘瘟的,现在他的眼睛还是红肿着的呢。
不过任谁也不会料想到种慎能不来军营的。种慎是一名真正的军人,尽管有点护短,但对内他却是一个治军严格的将领,并且在要求士卒们遵守军纪的同时,他就一定会带头遵守的。
即便已经是个五十多的老人了,但他还是每天第一个进军营进行点卯,然后巡视军营,直到大家都来齐了正式开始训练时,他才回自己的帅帐去办公的。
况且今天还是新的一年的第一次开营,按理说统军大帅们都会在这一天先来给下属们开个会议,或对全军发表一些鼓励演讲之类的行为。
尽管这是一个很俗套的工作模式,但的确还是有其效果的,种慎多年来也是一直如此。
种慎就是这样一种人,像铁一样硬,像日出日落一样的准时。
记得去年过年之时,宋金之战还没有结束,种慎还是冒着弓矢木石的呼啸,跨过一堆一堆战死者的尸体,来给还活着的战士们拜年,并发表了感人至深让人至今记忆尤新的演讲。
可现在已经天下太平了,种慎却突然玩失踪了?宋君鸿有点愕然,这还真有点不是种慎的风格。
“太尉难道生病了吗?”宋君鸿疑惑地问。他前几天还去给种慎拜过年,当时这老将军明明龙精虎猛着呢,光着膀子大冬天的在院子里耍刀。
“当然没有。”典虾仁笑道:“是被官家召进宫去开会哩。兵部、枢密院还有不少在京的重要将领都去了。”
“这么大型的军事会议?”宋君鸿开了个玩笑:“莫不是哪里又要打仗了吗?”
典虾仁横了宋君鸿一眼:你就不能想些轻闲好玩点的事儿?且以大宋现在的实力,也重新开不起什么大型的会战了。
种依尚在旁插了句嘴:“是鲁老将军进京了。”
鲁如惠老山长?宋君鸿微微吃惊了一下,随即感到很高兴。有三年没有见到这位老山长了吧?也不知他现在可好?
“所以太尉这次开会还是为借调中层将领的事?”宋君鸿立即明白了事情的关键。
典虾仁和种依尚一起点了点头。
以前鲁如惠提的那个调人的奏请,虽然赵措允批了,兵部也下文了。但各位统军大将消极怠工,所以转眼三个月过去,年也都过完了,可人还是一个不给。鲁如惠急了,他知道这样拖下去搞不好事情就不了了之了。就算最后有个结果,拖个十年八载的他也拖不起,所以干脆,老将军直接进京来跟皇帝要人了。
鲁如惠如今是淮南东路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上护军,可以说是提辖一方的重将,封疆大吏。他要上京,那必须要是有足够的理由才行。所以年前鲁如惠就给兵部上了申请,而兵部巴不得这位老将过来帮自己解决调将的麻缠事,所以立即就批准了。这位鲁老将军年都没有在家过,领着三十名侍卫就上路了。于昨晚快马加鞭地来到临安,兵部把他到京的消息上奏天听之后,于是皇帝赵措就下达了旨意:召开军事会议!
种慎只好连军营都没有能来就去开会了。而且以这事的麻缠难度来判断,典虾仁都敢直接放言:会议可能需要连开好几天,就算这样也不一定能商量出一个结果哩。
宋君鸿只好垂头丧气地回自己营帐去转了一圈。把卷宗往桌上一扔,心里琢磨着也不知鲁如惠能在临安城待多久?这几天要不要想办法跟种慎请个假去看看这位老恩师?
不过宋君鸿很快否定了自己这种想法,以现在的利益冲突来划分阵营的话,种慎和鲁如惠正好可谓是冤家对头。想请假去看鲁如惠?种慎不罚自己绕临安城跑上几圈是不会罢休的。
遭娘瘟的,事情怎么这么麻烦起来了?
这时帐门有名兵士跑了进来,一行军礼禀报道:“宋将军,户部派人给送新的军饷和被服来了,想请您过去帮着清点一下。”
尽管最近户部是捂着口袋过日子,但对于捧日军却还是不敢轻视,该给的军饷和被服一定会按时解送到的。
宋君鸿却皱了下眉,军中有专门负责后勤物资管理的部门,何必还再要自己过去?
自己是秘书唉!什么是秘书?就是什么事情都可以管,什么事情也都可以不管!
“让王将军去接收下就成了,然后跟典将军那报备一下。”宋君鸿下令道。
“王将军已经在那了。可是,那名户部来的官员指名要您也去。”那名兵士又回禀道:“那名官员说他姓郑。”
姓郑?户部来的?是表姐夫兼发小好友郑雨农?
宋君鸿一转身,掀开由帘就走了过去。
别说,还真是郑雨农。
其实,粮饷物资的接收工作那位王将军还真是早就完成的差不多了。郑雨农一直拖着没走,就是在等宋君鸿来。
“表姐夫,你怎么也来了?”宋君鸿惊讶的问。
像这种押送物资的事郑雨农以前从来没干过的。
“为了过来看看你呗。你们这关防森严,如果不是借着送粮饷物资,我根本进不来。”郑雨农边笑着说,边拉着宋君鸿走开了几步。
待远离清点物资的几人后,郑雨农这才压抵了嗓音问道:“子烨,王尚书捱官家训斥,并勒令限期收钱的事,是真是假,你可能帮我打探一下?”
消息这么快就传开了?
宋君鸿点了点头,悄声道:“这事我也听说过。是刘云飞所叙,王美池也点头承认了的。”
“看来是真有其事了。”郑雨农微合了一下掌,眼中一亮,嘴角勾勒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王宝川遇上麻烦你这么高兴?宋君鸿微皱了下眉头:“王尚书貌似对你也不错啊,你怎么一副兴灾乐祸的表情?”
郑雨农笑了起来:“子烨这便是误解为兄了。”
他左右看了下,压低了声音对宋君鸿说道:“说实话,王尚书遇上这档子难事我是有点高兴。但并不是落井下石,而是看能不能帮他。”
“哦。这倒更有趣了。”宋君鸿笑了起来:“一般人遇上这种事躲开还来不及哩,生怕被王宝川牵连到,你怎么会这么高兴的往前凑呢。”
“俗人贪利却惧危,不过是一帮鼠目寸光、无胆无识之徒罢了。”郑雨农轻晒了一下,然后对宋君鸿言:“自古以来,越是冒险的买卖,利润往往也就越大。王尚书这次虽是遇上麻烦了,甚至干犯龙颜。但说到底也只是公务处置不善,跟私人获罪必竟不同,纵有坐连,亦不甚危。我若帮他不成,顶多跟着挨几句骂,或降职一两级,再大不了外放到地方上去任个知县什么的,相信只要过个三年五载,我仍可东山再起。但若是我帮他渡过了此关,王尚书对我必将大力提携,朝中百官对我郑雨农的能力干材也会刮目相看。所以说,这个险——”
郑雨农顿了顿,很努力的点了点头,像是在给自己鼓劲,说道:“我看值得冒!”
第五十三节 走马章台还举首(十一)
离得知鲁如惠进临安的消息已经有好几天了。
宋君鸿急着去探望这位老山长,却偏又是不敢跟种慎开口,急得搓着手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来回乱转。
怎么办?月中的休沐日到是快要到来了,要不然再等上两天捱到休沐日再去?这样虽然不用担心会看种慎的脸色了。可鲁如慧会在临安城驻留到休沐日吗?
宋君鸿心里也没数,他发觉自己抓耳挠腮只能干着急的时侯,最终决定还是跑去找种依尚打探一下吧。
种依尚是种慎的侄子,又在临安城里的诸军旅中路子广,说不定能帮自己探听到什么风声。
他好不容易按抐住心中的焦急情绪,等到上午的操演结束,又算着时间觉得种依尚应该差不多吃完了晌午饭并回营午休了,这才跑去他的营帐找他。
一推帐门,宋君鸿就含笑的打着哈哈:“种大哥,抱歉打搅你午休......”
一句客套话还没说完,宋君鸿就怔在当场。
因为此时营房中的种依尚正在穿着一件绯红色的戎常袍左顾右盼,兴奋地如同一个试穿新衣服的大姑娘。见到宋君鸿进来,忙手忙脚乱的立好,强装镇定,脸上却仍是留存着抹不去的又似是尴尬又似是兴奋的表情。
“哈哈,种大哥,升官了,你怎么也不和小弟说声。”宋君鸿随即就高兴地上前拍着种依尚的肩膀表示祝贺。
绯红色的袍服,这是五品将军才能穿的,宋君鸿现在自己穿的也是这种戎常袍。
可他明明记得种依尚的勋阶是正六品上的昭武校尉啊,什么时侯也提成将军了?
种依尚脸上居然浮现出了一缕羞涩,说道:“先别声张。”
“不声张也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我说一下。”宋君鸿搬过一个鼓登大马金刀的坐下,笑了起来:“难道还会不好意思?小弟年前提勋时可从没瞒兄长,如何兄长却拿我当外人一样的看待?”
“没有,没有。”种依尚忙摆手:“其实就是今天刚刚提的勋。”
“哦,兄长最近立功了?”宋君鸿问。
“没、没有。”种依尚显得更加地不好意思了。
但这样宋君鸿就有点感到不大理解了。种慎治军以严,任何人想要提勋阶必以军功来换取,大公无私,就算是对于种氏本族子弟也是如此。
“其实为兄还是借了你那位老山长鲁如慧的光。”种依尚终于把这件事情的缘由跟宋君鸿说了一遍。
原来,鲁如慧既然亲自进了京,那么很明显调将的事情便一定要整出个眉目来才肯罢休,而各统兵大将又是绝不敢吃亏的主儿,双方连吵了好几天后,终于在兵部的调庭、皇帝的威压下,同意各让了一步,并达成如下的妥协条件:
各禁军同意给鲁如惠调人,但是鲁如惠把从各禁军抽调的将领总人数从六百人大副缩减为二百人;兵部要允许凡被抽调的各禁军都可获得增设一至两个军的编制的恩许;
而为安抚被抽调的将领,兵部也开出了如下的保障:一是凡被抽调到地方禁军中帮助训练新兵的将领都可获得提勋一级的额外奖励;二是借调时间从三年压缩到了一年半,一年半之后,借调的将领可以自由选择是继续留在地方禁军中还是申请调回驻京的上三军中。地方上不得阻拦,兵部也一定会放行。
所以,种依尚就借着这个东风,跑去找种慎请求去地方禁军中“锻炼”一下。
“你敢主动去跟种太尉提这个申请?也不怕他拿鞭子抽你!”宋君鸿笑了起来。
种依尚脸色变了变,说道:“鞭子是没捱,但额头上却是结结实实地捱了一茶碗。”
宋君鸿这才注意到他包头的幞头处有点高,拉开一看,果然有一个大包。
“多亏你是太尉的侄儿,就这样太尉还是手下留了情的。”宋君鸿叹道。
种依尚点了点头。这么多年来,他都一直以身为种慎治下的捧日军军士为荣,种慎也从没有想过这个忠勇的侄儿会主动提出调离,所以这一对叔侄心中复杂的情绪旁人难以想像。
但这对他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军中是以军功来换勋阶的,在别的地方可能还会通通人情,但在种慎治下绝无可能。就算是他的亲儿子,若无真功实绩,那也只能当一辈子的大头兵。
而军中还有另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从校尉提将军是一道槛儿,从将军提大将军是一道槛儿,必须有大功才能获得晋升的机会。可天下哪来这么多大功?不知有多少军官在这槛儿前蹉跎半生也捞不着升阶。
虽说宋金极有可能仍会一战,但什么时侯再战却是谁也说不准的。
种依尚原本已经是正六品上的昭武校尉了,离将军之勋阶只有一步之遥,但如果无大功或者特殊机缘,他甚至可能一辈子都在这个勋阶上待到老的提不动刀枪。
这叫他如何甘心?
何况年前宋君鸿一跃而为宁远将军,以前还是自己的一个小兄弟,现在却比自己还要高上好几级,这就更让他产生了一股焦急的心态。
他和宋君鸿是好兄弟不假,但不代表互相间没有个攀比之心嘛。
但苍天有眼,这次鲁如慧调将的最后商量结果给了他一个能一举跨进将军行列的机会,所以他厚着脸皮去求种慎,反正他是种氏子弟,将来一年半后再申请调回,种慎也一定会再接纳自己的。
尽管头上捱了一茶碗,但这一茶碗捱的值!种慎尽管生气,但还是体谅自己侄儿的心情,忍着怒气同意了。今天兵部把从五品下游击将军的提勋文书和绯红色的官服一送来,种依尚就忍不住早早溜回营中一个人臭美了。
今后,他就是种将军了!
宋君鸿和他笑着聊了几句,才问道:“种大哥,你知道鲁山长还在临安城不?”
种依尚点了点头:“在!”
宋君鸿大喜,又追问道:“那知不知道他几时回去?”
种依尚笑道:“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怎么可能知道他哪天要走?”
见宋君鸿脸上有些失望的表情,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过你放心,我有个兄弟在驿馆里当差。他给我递过信儿,说是鲁老将军一行这几天似是还并没有要动身离去的样子,所以休沐日时你多半还是可以见的到他的。”
宋君鸿闻言大喜,忙对种依尚深揖一礼:“谢谢兄长。”
“跟我客气什么。不过——”种依尚道:“你注意莫要让太尉风闻此事。”
“小弟省悟的。”宋君鸿点了点头。
过了两天,终于到了休沐日,宋君鸿拉上正好都在京的刘羽、柳丛楠、方邵、王玉田和李孟春,“曲涧六子”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奔向鲁如慧所住的驿馆。不过却被告知鲁如惠被皇帝宣进宫中奏对去了,几个人不甘心,就在驿馆中等侯,一直到晚饭之后,鲁如惠才披星戴月地归来。
尽管苦等了大半天,但师生见面总是愉快的,鲁如惠也很欣慰地见到昔日这几个书院的顽皮大王现在大半都已经有了出息,余下的王玉田和李孟春也变得稳重好学起来,相信来日金榜题名大有可能。
并且,鲁如惠对王玉田和李孟春传达了一个好消息:因为宋金之战中东南诸路不少硬骨气的地方官员们或战死或自杀殉国,而投降、弃城或失职的官员们也受到了严厉地降职、罢官或下狱等处罚,所以考虑到地方官员的任职上出现了一定的空缺,所以皇帝赵措打算今年举恩科,提前一年开榜取士。
“真的?”王玉田和李孟春闻言眼前一亮。
“是前天官家亲口对老臣说的。”鲁如惠笑道。自他进京以来,皇帝对这名历任四朝的抗金老将很是敬重,所以经常留他在殿中请教,畅谈。
不得不说,鲁如惠的经验、见识、胆量、胸怀、忠义,对于任何一位君王来说,都是无价之宝。赵措虽是脾气重点,但却并不是昏庸之君。尤其是他刚登基不久就爆发的金国侵宋之战,给他敲了结结实实的一记警钟。所以,对于鲁如慧这位既有才干,又能识大局主动分君之忧的老臣,赵措是礼遇有加,常常以国事请教。
而鲁如惠是位开明多智,又识得分寸的人,所以每每奏对之时,必让赵措解惑去疑,心情舒朗。大有相见恨晚之势,也就很多话都愿和他说说。
鲁如惠现在虽是武职,但必竟是大儒出身。所以赵措打算开恩科的事,就和鲁如慧提及,而这便利天下读书人的好事,鲁如惠当然也会大力赞成的。
所以,礼部明文公告天下士子,开科取士,应该就是这个月的事了。
王玉田和李孟春对了下眼神,双方眼中都是兴奋之色。
“韶光你就不要回书院了,就留在临安城中苦读备考吧。我跟家父说一声,给咱俩在城中单独备一处院落,咱们待四五月间的春闱时,决胜一战!”王玉田高兴地提议。
李孟春欣然应允。
鲁如惠又对刘羽、柳丛楠、方邵和宋君鸿几人的为官为政情况简单了解了几句,然后就勉励四人要加倍勤政,报答天子,造福百姓。
眼见天色太晚了,曲涧六子们这才起身告辞。鲁如惠却独对宋君鸿说道:“子烨,你先留一下,我尚有几句话要问你。”
第五十四节 走马章台还举首(十二)
好奇的宋君鸿留了下来,鲁如惠把余下几句弟子们一直送出门外,这才返回回到屋中来。
宋君鸿好奇地问道:“山长,却不知留学生下来所为何事?”
鲁如惠喝了一口茶汤,这才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宋君鸿,缓缓开口问道:“你认识一位叫丁蓉的姑娘吗?”
听到丁蓉的名字,宋君鸿心下一阵难过。他黯然地点了点头,答:“学生认识她。是学生少年时的一名故乡好友。可惜在四年前已经香消玉陨了。”
“哦?是吗?”鲁如惠奇怪的反问了一句:“那为什么一年前会有一名自称是叫丁蓉的女子找上岳麓书院点名要找寻你呢?”
“什、什么?”宋君鸿惊的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问道:“山长,你可莫要戏弄学生。”
“我戏弄你做甚。”鲁如惠遂把那名女子的年纪相貌跟宋君鸿描述了一下。
没错,的确是丁蓉!
丁蓉还活着!确认了这个消息的宋君鸿激动不已,脸上满是兴奋的表情。
丁蓉是他的好朋友,可偏对他一片痴心他来不及应答,就先为他而赴难了。宋君鸿先前一直以为丁蓉落水而死,心里一直难过的无以复加,更是觉得自己亏欠这名好姑娘。
现在听说他尚在人世,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喜悦的想哭的冲动。
太好了,直是太好了!
不过,自己三个来月前还刚回过岳麓书院一趟,怎么就没注意到丁蓉的下落呢?
突然联想到宋金之战时烧到书院门口的战火,刚刚高兴的心又悬了起来。
他哆哆嗦嗦的问:“金兵侵扰岳麓书院时,丁蓉姑娘可曾、可曾......”
可曾后面的话他不敢说,好不容易有个死而复生的喜讯,他很怕再听到丁蓉再次遇难的消息。
“丁蓉小姐并未受当时书院的战火波及。”鲁如惠摇了摇头,说道:“因为当时你已去了临安参加刘云飞的婚礼,所以我把消息告诉她后,丁蓉小姐就赶在金兵来临之前就已经告辞离开了。”
他赶紧问了一句:“丁蓉姑娘可曾提过她要去往何处?”
“当然是去临安城找你。”鲁如惠意味深长地看了宋君鸿一眼。
去临安?那当时是多年找不到自己的,因为随后宋金战争爆发的消息传来,他担心家中父母的安危,又离京回潞县去了。
看来,自己和丁蓉又跑了个前后脚,总是缘吝一面。
不过,丁蓉能活着就好,自己总是有机会再找到她的。
就在宋君鸿激动难抑、浮想连翩的时候,鲁如惠又说了一句话:“不过,子烨我留你下来,倒并非纯为此事。”
啊?还有别的事情?
鲁如惠沉吟了一下,才又说道:“只是此事可能会让你为难,却不知你是否能愿意呢?”
宋君鸿平复一下自己还有些激动的心情,起身冲鲁如慧拱手说道:“君鸿但凡力所能及,便绝不会推辞。老山长,您如果有什么需要君鸿效劳的事情,只管吩咐。”
今晚他一直喊鲁如惠为“山长”,而非“大将军”,便是以弟子的立场来回复。
如果喊“大将军”,则鲁如惠尽管勋衔官阶都比自己高,但却终非自己的直系领导,所以鲁如惠的话他就可从可不从。
但弟子立场就不同了。
与礼崩乐坏、道德约束力不断滑坡,社会中一切都以经济挂帅、以赤果果地利益为标杆的后世不同。此时人们很讲究个尊师敬祖,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老话儿就是指的这个这个时侯人们“愚昧”的思想。何况有宋一代,程朱礼学大行其道,礼教大防看的极重。一个官员,如果你敢顶撞驳斥上司,说不定还会有不少人称颂你为人刚正不阿,但你若是顶撞自己的老师,对其不敬,那么出门时都能被人们的唾沫星子给淹死。
当然,宋君鸿一直以山长想称鲁如惠,一来这是私人场合,宁可用师生礼来相处,也显得亲近大方;二来他也完全相信鲁如惠的为人。
应该说,宋君鸿很尊敬鲁如惠。在这个时代里,有两位老师都对他照顾很多,也影响巨大。一个是郑知庆,已经在宋金之战中为保护乡邻们已经壮烈殉国了;另一位便是眼前的这位鲁如惠,所以如果能帮这位可亲可敬的老师分忧解难,宋君鸿也是完全乐意的。
“你先不用急,听我说完,再考虑答不答应。”鲁如惠和蔼地笑了笑。
“老山长请示下。”
“是这样的,你们几位如今各有所成,我很高兴。可我完全没有想到你居然也会投笔从戎,这多少有点令老夫想起了自己少年时的事情。”鲁如惠突然无限感慨的说道。
宋君鸿点了点头,说道:“学生听恩师郑知庆提到过和鲁山长的这些往事。说过来您们两位恩师都是经历过“靖康之耻”的人。当年您二人都是靖康那一年去大宋朝旧都汴梁赶考的举子,却不想社稷倾颓、山河破碎只在一瞬间随之而来,您二人含痛负耻,决定一起投军报国,这才有了今日我大宋在金寇的铁蹄践踏下仍保有的半壁江山,也有了您这样一位举世尊敬的四朝护国名将。”
“嗨!什么四朝名将啊。”鲁如惠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我只是做了一名有血性的男儿应做的事情罢了。”
他缓步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望向夜幕里无数闪亮的星星,又继续说道:“当年和我一起并肩奋战的老兄弟们基本上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两年前连郑危舟都走了,只剩我一个人孤单地依然在这战场上驻着刀。有时我想:那些老兄弟们如果在天有灵,或许会希望能看到我们大宋子孙会有赶走金寇、还我山河的那一天吧?就是凭着这么一股子执念,我才顽固地活到现在、战到现在!”
说到这里,鲁如惠似是想起了以往军中的袍泽们,眼中泪光浮动,那些一起并肩而战,舞旗而歌的日子,是他一生也不愿忘掉的宝贵过往。
宋君鸿不敢打搅鲁如惠。他不知鲁如惠在想什么,但他望向鲁如惠,觉得对方的眼睛里分明有什么东西在如星光一样闪亮。赤诚而神圣!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啊!辛稼轩端的写的好诗。五十年戎马生涯,唯有此句可直抒胸臆。”鲁如惠顶着冬末春初撩梢的寒风叹息道。怅惘了半晌,然后才缓缓关上窗户,又转过身来注视着宋君鸿问道:“可如今我已垂垂老矣。廉颇虽勇,尚能饭否?”
自古名将如红颜,不许人间见白头。
宋君鸿想开口说些“烈士暮年、壮心未已”之类的话安慰下鲁如惠,但他添了添干燥的嘴唇最后却还是把这话给咽了回去,鲁如惠不是那种软弱的人,更不是自我欺骗的人。
鲁如惠说道:“可能真的是老了的缘故吧,我最近时常会梦到以前的那些老兄弟们。但他们都已经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继续早就不应该属于我这个年纪人的奋武。我想——这是老天爷给我的机会,或许,已经算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
“纵使我不能亲自跃马扬刀直捣黄龙府,但我也要留下可以继承我们这些老兵们遗志的种子。为了不至于在我与他们九泉相逢时愧对他们,所以眼前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如何为大宋军旅培育这些种子。”
“所以,我才甘受人怨,向朝庭提出了调将练兵之策。”鲁如惠幽幽地说道。
“学生已经听说了山长的那份奏表。”宋君鸿点了点头:“知山长者,谓之心忧;不知山长者,谓之何求!”
“知我与否,老夫土埋半截的年纪,已经不甚在意了。”鲁如惠洒脱的笑了笑:“我只希望这些种子能培育出些参天栋梁之材。”
“世人皆谓我调将练兵是在练东南诸路之兵,却不知其实更是借东南诸路之兵以练将。”鲁如惠突然非常严肃地说道:“能屈能伸,能顺闻逆,才是真的可造将材!”
宋君鸿也神色一凛:“学生当谨记山长教诲!”
鲁如惠望向宋君鸿笑了笑:“光谨记还没用,与其坐而论,何如起而行?”
宋君鸿愣了一下,脑中迅速地反应了过来鲁如惠意中所指,他惊讶地求证道:“山长莫非是要君鸿也、也同往东南诸路不成?”
“确有此意!”鲁如惠很肯定的说道:“东南练兵,练好了与国与民皆是天大的好事。退可铸长城以保大宋宗庙无虞,进可挥虎狼之师进击金寇。”
“山长练兵之志原来不仅在于守卫东南诸路?”宋君鸿惊讶地问道。
“力有不逮时,防守也是进攻。兵强马壮时,进攻也是防守。宋金两国争战已有半百之年,已成累仇。能直捣黄龙、观兵城下的才是好男儿。”鲁如惠朗声说道。
宋君鸿有点讶异地望着眼前这个已经年近七十的老学究竟然发出了比大多数年轻人还要振奋的慷慨之气,不禁又惊又羡。
不错,这才是吾师!
宋君鸿突然觉得自己的血似也跟着热了起来。他向鲁如惠一揖道:“学生愿跟随山长,刀山血海,生死相随!”
“好!”鲁如惠高兴的一合掌:“昔日你我师生相会于书山文海,今后你我共征于刀山血海。”
“不过,你可不要后悔哟。”鲁如惠笑着问道:“种慎虽然小气了点,但却也算是个惜才爱才之人,你留在临安城,一样会平步青云。但东南诸路却是要艰苦的多,军中的待遇更是无法与捧日军这种上三军相比的。你可要想清楚了?莫说山长拐带了你。”
“身外之物,学生并未太在意。临安城虽是繁华,但跟山长的志向一比却不过是养鸟雀的金丝牢笼了。君鸿想的很清楚,与其守着厚遇高俸而虚度光阴,不如跃马千山,人生快意。”宋君鸿很肯定的答。
鲁如惠笑了起来。
不错,这也才是吾之弟子!
第五十五节 走马章台还举首(十三)
两日之后,典虾仁告诉宋君鸿,种慎要见他。
宋君鸿知道这必是鲁如惠跟种慎说了要调走自己的缘故。
这也是他和鲁如惠约好的。他可以跟鲁如惠去东南路,吃苦受累也愿意,但这话儿必须要鲁如惠去和种慎说。
没错,兵部是和种慎这些统军大将达成了调人的协议。但兵部筛选调人,和你自己跑去打申请外调在上司眼里还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种依尚是种慎的侄子,并且一年半之后还铁定都会调回来,就这种情况脑门上还被一茶碗砸了个老大的包,若是自己去跟种慎说,那下场指定会惨不忍睹。
到了军营外,他一横臂禀报道:“宋君鸿到!”
“让他进来。”亲兵们还没进去传话,种慎的声音就已经从里面传了出来。
宋君鸿推门进了帅帐,尽量在脸上堆起一点笑容,对种慎说道:“太尉叫末将来,有什么吩咐?”
“哼!”种慎冷冷地哼了一声:“少给我嬉皮笑脸的,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已经见过鲁如惠了。”
宋君鸿暗伸了伸舌头,这种慎的耳目真是灵的可怕。
“鲁如惠要调你走的事,相信他也已经借机跟你打过招呼了吧?”种慎把一张兵部的调令函扬了扬。
“这个——是的。”宋君鸿觉得这事如今肯定是瞒不了种慎的,不如老老实实地承认了的好。
“真难为鲁如惠了。他特意跑去兵部点名道姓的要求调你,还说假如我不同意他就要拖老夫去宫中再打官司。”种慎脸上余气未消。
“这......末将想,这不过是鲁老将军和太尉开的一个玩笑罢了。”宋君鸿只好这么说。
种慎把眼一瞪:“屁的玩笑!他鲁如惠在兵部亲自盯着李侍朗下的这副反应调函,你看这像是玩笑吗?”
宋君鸿不说了。我说是玩笑你会生气,我说不是玩笑你也铁定会更生气,我还是沉默是金吧。
“你同意了?”种慎却不想这么轻易的放过宋君鸿。
宋君鸿只好无奈的点了点头。
种慎拿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宋君鸿:“你刚提的宁远将军,难道还想像别人一样再去贪图借这机会再升一级勋衔?”
在种慎威严的目光逼视下,宋君鸿汗都快下来了,连忙说:“末将不敢。”
“哼,敢不敢的都不打紧。”种慎说道:“只要你安心地在捧日军中待着,一年半之后,我也一样会给你提升一级勋衔的。”
宋君鸿一撩袍子前摆单膝冲种慎跪了下去。抱拳说道:“太尉误会末将了。”
“哪里误会了,说!”
“君鸿年方二十,就领衔五品将军,这已经算是年少得志了。哪里还敢这山望着那山高呢?”宋君鸿暗暗做了次深呼口蹄疫,尽量让自己沉着起来,壮起胆子迎着种慎的目光说道:“末将答应鲁老将军,实则是另有原因。”
“既然不是为了提勋,那还有什么原因?”
“太尉容禀,您和鲁老将军都对末将有大恩。鲁老将军于末将是师生之谊,而太尉于末将则有知遇提携之恩。对于您们二位,末将都愿粉身碎骨以报。”
“说的倒是好听,如何却是鲁如惠一招手,你就离开我捧日军了呢?”种慎一拍掉子大喝道:“难道我堂堂捧日军还不如东南几路的那些杂牌破烂禁军吗?”
“捧日军是我大宋第一强兵劲旅,又有太尉亲自治军,莫说东南的禁军,放眼大宋,都无一支禁军可与捧日军相比肩的。”宋君鸿答。
“那你这么做却是为何?”
“为了打金寇。”宋君鸿坦然说道。
种慎怒极反笑:“怪了,难道我捧日军不曾打过金寇吗?莫忘了你宋君鸿是如何加入我捧日军的。”
“上次宋金之战,我们捧日军在抗击金寇的战场上立下了重要功勋,举世瞩目,这不假。但如果事情不是紧急到了最后的关头,皇帝还是不会舍得放他的上三军到外面去参战的。这点,相信太尉也会同意的吧?”宋君鸿反问。
“我捧日军是皇帝陛下最后的杀手锏,更是临安行在最重要的保障,皇帝当然会对我们惜而重之的。”种慎冷笑着答。
“那末将想要请教太尉一个道理。”宋君鸿又问。
“哼,又要问什么?”
“君鸿出于猎户之家,深知对于流窜至家的豺狼如果不打,就很容易反受其害。所以末将想要请教太尉的问题就是——”宋君鸿直视着种慎的目光问道:“是应该一发现豺狼进家门就打呢?还是要等到他快把人都只光了才能动手打呢?”
“当然是越早打越好。”
“不错,越早打,损失越小。”宋君鸿又说:“若以侵略我大宋疆土、杀掠我百姓的金寇比喻作豺狼的话,也无不可。可为什么金寇侵我大宋之时早期能势若破竹,直若无人之境。直到东南诸路都被打烂,临安城也暴露在金冠兵锋直接威胁之下时,我大宋才尽起劲旅,打退了这支豺狼呢?”
种慎寒着脸问:“你倒底想说什么?”
“末将想说的只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宋君鸿昂首说道:“其实我大宋并非是不想从一开始就打击豺狼,而实在是东南诸路力有未逮。大宋朝虽号称有禁、厢军两百余支,但真正具备和金兵能硬碰硬的这种实力的却并不多。好不容易挑拣出来的这几支强兵劲旅,都要优先拱卫临安行在不失才行。对吧?太尉练兵以精以严,至使我们捧日军冠绝大宋。但恕君鸿实言,捧日军之精,只是一军之精。捧日军之强,也绝非我大宋之强。”
“捧日军纵强,却如名剑束之高阁,轻易无用武之地。东地诸路的禁军如在豺狼面前发抖的孩童,难堪一击。而我大宋富庶举世无双,自然会引发金寇垂涎,继而纵马南下抢掠。而只要金兵难下,东南诸路就会面塑纸糊一样的被金兵锋利的爪牙撕开,而只要临安不危,则上三军轻易不动,眼睁睁地看着东南诸路的沦陷,看着金兵抢掠一番后拍拍屁股从容离去,这岂非是咄咄怪事?”
“朝庭力量有限,只能弃卒保帅。”种慎叹息道。
“好个弃卒保帅,最有战力的上三军对金兵在东南的暴v行只是作壁上观,却苦了东南诸路的百姓们。”宋君鸿悲愤地说道。
“实不瞒太尉,其实君鸿原居于东南诸路的潞县之中,而家父正是死于上次金兵侵宋之战时的金兵之手中。杀父之仇,锥心难忘!”想起宋大柱临死的惨状,宋君鸿眼眶发红,心痛难言。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宋君鸿握紧了拳头说道:“君鸿无时无刻不想着杀豺狼,报父仇。然此事非君鸿一人之仇,实为东南诸路无数百姓之共仇。多少家庭破碎,多少百姓的亲人死于金兵的屠刀之下。尽管人人想要报仇,但当金冠再来时,却不知太尉以为他们有几人能替亲人们报得大仇?”
“怕是没有几人!金兵铁蹄凶悍,弯刀如钩,普通禁、厢军遇上了尚且不能敌,何况寻常百姓乎?”
“人不自救,孰人救之?人不自保,孰人保之?所以君鸿思之再三,觉得鲁老将军之策完全正确。唯有东南诸路自强,大宋才能自强。”宋君鸿说道:“君鸿刚才说了,不是为了勋阶,而只是为了腰间长剑不是为了皇家仪仗而虚设,宁愿为了保家卫国而出鞘长战,若如此,虽折不毁。”
良久,种慎站了起来,叹道:“军人,以舍身报国为荣。你既然这么说,我便不好再拦你了。”
宋君鸿改为双膝跪地,朝地上重重一磕,说道:“谢太尉成全!”
种慎点了点头:“我虽应允你了。但你记好了,你是军官,不是刺客。你既有驱除豺狼之志,便更应该珍惜保护此身。”
他上下打量了宋君鸿一眼。苦笑着说道:“我自认为能看出你的与众不同,但我又总是看不透你。”
说来也奇怪,宋君鸿不仅是读过书、中过举人而已。能文能武的人虽然了不起,但也不是太少见。可在宋君鸿身上总能透出一种教自己如面对数十载人生经验的人才会有的淡定和智慧,他的言谈举止之中更是随时散出一种与这社会既相合但又不同的气息,他的见解,更是比很多人想像的都要宽宏。
这让种慎感到很奇特。
好在这个宋君鸿重恩义而轻权威,所以他想假以时日或许终可以慢慢训练出宋君鸿,摸透了宋君鸿。
可惜,鲁如惠又来和自己抢人了。
这小子也算是福泽深厚了。不仅自己看重他,鲁如惠也争着要他,连皇帝都对他厚待有加。
不过另一方面,他却又总是和危险结缘,好像还得罪了如今在朝中权势熏天的韩家和高家,所以今后他要么死于韩、高两家的排除异己之下,要么就会披荆斩棘,成长为一个了不起的男人。
种慎在心中叹息了一下,在捧日军中,自己还能维护他一时,今后不知到了鲁如惠手下后,此子又将是福是祸?
种慎上前把宋君鸿扶起,说道:“我早看出你非池中物。将来若是有一天你一飞冲天,而种家或捧日军有危难,还忘你念及这三年在捧日军中的香火之情,予以援手。”
第五十六节 走马章台还举首(十四)
宋君鸿捧着押上兵部大印的调令回家时,菊子娘是又喜又忧。
喜的是终于又可以回淮南东路了。那里有潞县,那里有他们的最初始时的家,有所有最朴实最困难但又最美好的回忆。菊子娘和宋大柱在那里住了三四十年,那里的一草一木让菊子娘在梦里想起来都会有一种亲切感。
忧的方面也很多:首先是需要离开这临安城了。尽管菊子也很想回潞县去看看,但并不代表她不留恋这座繁华的临安。作为大宋南迁之后的实际首都,行在临安可以说是繁华异常,你跑遍全大宋,也再找不出第二座像临安这样副富庶繁华的锦绣帝都了。不得不说,这一年来菊子娘和女儿石榴在这临安住的还是很舒坦的。
其次是又要搬家了。这短短的三四年之中,他们搬了好几次家。先是从潞县的山林中搬到县城里,然后在宋金之战中家乡被毁,菊子娘和女儿在各地颠沛流离了几近半年,越发感觉有个稳固的家的好处。后来,遇到了儿子,并跟儿子在这临安城里安了家,却不料仅短短半年时间就又要搬走了。
最后,是这一搬,怕是离秋灵姑娘就远了。唉,你说秋灵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啊,人长的漂亮不说,嘴也会讨巧,三天两头还来陪自己说说话儿,这是多么好的儿媳妇人选哟。
菊子娘是过来人,当然知道两个人如果长期两地分隔的话,最终便是很难能在一起的。不行,决不能让这么好的姑娘又丢掉了。
所以,菊子娘愁眉惨容地把宋君鸿叫到了跟前,抹着眼泪儿问道:“我的儿啊,你孝顺吗?”
宋君鸿呆了,也不知出了什么事,看着菊子娘半真半假的哭泣倒是吓了一跳,忙问:“娘,孩儿如果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您就说出来,我一定改!”
菊子娘这才转啼为笑,语重心长的对宋君鸿说:“石头哇,这俗话说的好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抱不上孙子,我就老觉得对不起你那死去的爹。要不——咱走前先把秋灵给娶了?”
宋君鸿哭笑不得:“不行!”说罢借口还要收拾东西,低着头就窜了。
“唉,你这个浑孩子!”菊子娘顿时很失望,完全是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宋君鸿仅来临安城居住了一年,所以家产罢办的并不多,收拾起来倒不太费劲。
只是这个宅院如何处理他倒有点作了难了。
一来是这宅院很好,四进的大宅子,他们连仆人在内五个人住的空空落落的,其实住上二三十号人都绝没有问题。地角也好,他当初可是拖了苏雨农的关系才低价买来的,这转手就又往外卖着实有点不大舍得。
二来他很快就要离京往淮南东路赴任,还能留在临安的时间不过也就四、五天罢了。这短短的几天内,如何又找的到买家来接手这个宅子?
最后,菊子娘和擅于盘算的苏小**计了一下作出决定:先不卖!先留着对外出租也好,刘羽、柳丛楠、方邵和苏雨农他们都可以帮着联系租客嘛。
宋君鸿点点头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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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皇城内显照皇帝曾召见过宋君鸿的选德殿外,王宝川正怀着七上八下的心情领着一个人走了过来。
殿中,宰相赵汝愚、枢相韩侂胄和陈骙、柳侯、刘诺、余端礼、彭龟年等几位六部九卿的重臣基本都在,刚与赵措商议完一些国事。
王宝川经门边侍立的小内侍传报了一声后,就低着头走了进去。
“吾皇万岁!”王宝川在低头行着君臣大礼。
“哦,朕的王尚书来了。这阵子你不是在家养病吗?怎么突然就病好了呢?”赵措问。
殿中有几位与王宝川有过节的大臣闻言开始暗暗地笑了起来。
王宝川能有什么病,不过是苦无良策,又怕赵措治他的罪,所以就以抱病为借口,龟缩在家罢了。
群臣的表情赵措都看在眼里,他很喜欢看这种手下的重臣们互相攻击的样子。分而治之,自古以来都是帝王驾驭臣工之术,这对于一名帝王来说,是可以不学自通的本领。
其实赵措心里也知道上次是自己酒后暴怒了,户部的钱袋子被掏空也不能都怪到王宝川的头上来,但君无戏言,如果王宝川想不出来什么良策的话,他也只好撤换掉这名户部尚书了。
何况,他也急需有位有才干的人来帮他重新充实国库。王宝川如果不行,那就只能换一个人来干了。王宝川虽然可怜,但他赵措从来就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主儿。
“臣食朝廷俸禄,纵然抱恙,也要来为君上分忧的。”王宝川低着头答。
赵措闻言倒是来了兴趣,问道:“这么说,朕的王尚书在家抱病几日,倒真是思出什么良策了。”
“良策不敢说,只是一个笨办法。”王宝川答。
“笨不笨的由朕来说了算。”赵措有点不耐烦,催促道:“先说来听听吧。”
“诺。”王宝川答:“此策是臣户部的一名主事所献,人已经被臣领至殿外了,臣叩请官家召他进来奏对。”
“行,叫他进来吧。”赵措点了点头。
苏雨农随后被内侍引领了进来。与王宝川的忐忑不安不同,苏雨农尽管举止形态中规中矩,眼中却流露出一丝兴奋的精光。
赵措对苏雨农说道:“王尚书既然引你来见朕,有什么良策,你就说吧。”
”诺!”苏雨农直起身来,侃侃而谈:“自古以来,理财之道虽有千万,但不过就是只有两条,一是节流,二是开源。昔日汉文帝、景帝时与民休息,轻税薄役,这便是节流,遂有‘文景之治’;而汉武帝时以桑弘羊治财,便是开源,同样是富国强兵之路。而此时金国虎视我大宋久矣,两国士兵都是衣不解甲、枕戈待旦,而地方上更是百废待兴,所以节流之举不可取,方今之策,唯有学桑弘羊开源。”
刑部尚书刘诺素来与王宝川不睦,当然不愿王宝川顺利解困,此时便冷冷的开口搭腔道:“陛下,臣虽不甚通经济之道,但却也读过一点史书,知道一点古闻。昔日桑弘羊开源理财之策无外乎有三:一是算缗告缗,二是整顿货币,三是盐铁官营。可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算缗告缗之策只对汉武时那种混乱的商贾市场有用。但此后数百年至我大宋之时,我朝庭治理商贾有道,商贾们也按规纳税。所以缗告缗之策已无再用之必要,如果强行推动,恐限朝庭于‘于民争利’之千古骂名,引天下人之忿,所以,算缗告缗已不可取。而我大宋收铸币之权于朝庭一家,币种更是两百年来更换较少,整顿货币也同样无多少利可图的。至于盐铁官营嘛......”刘诺冷哼一声:“貌似我大宋从立国之初就已经是实行此策了。”
刘诺此语立即引来殿中诸臣的一片附和声。
赵措笑着问向苏雨农:“刘尚书的话你也听到了,那你怎么说?”
苏雨农坦然答道:“刘尚书说的不错,算缗告缗、整顿货币之策如今都已收效不大,不值施行了。至于盐铁官营,刘尚书说的没错,我朝的确也早已实行此策。”
刘诺脸上刚露出得意的笑容,可苏雨农却随即又把接下来的声音拔的更高:“但刘尚书之言,却是只及其表,不及其里。”
你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敢指责一位六部的尚书说话虚有其表?殿中已经有几位大臣微微皱了下眉头,连王宝川也暗中擦了下冷汗。
但没办法,此关不过,王宝川和苏雨农都将危矣,现在已经有了点鱼死网破的拼法了。
“哦,怎么个只及其表,不及其里法?”赵措的兴趣倒被慢慢调动了起来。
“大家都知道盐铁利厚,所以必须要官营。但此一策虽为我大宋带来每年近七百万贯的课税收入,但实际上却只是朝庭应得收入的一半罢了。”
只及一半?那也就是说本来还应有每年近七百万贯的收入流失在外?这可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啊!这算是富有天下的赵措听了也不能不动心。
苏雨农此言一出,赵措果然兴趣大增,连问:“个中原由,快与朕详细说来。”
只有宰相赵汝愚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变了变。
苏雨农答:“铁器一项,可铸犁,更可铸兵器,是国之利器。所以我朝严格控制买卖事项,尤其是对外输出。对外输出有两大去处,一是向西北诸游牧之族,二是则放舟出海,远销于倭国、高丽、真腊诸国。但如今金国已据我江北山河,早跟我江北汉人习得诸般铁器冶炼之法,对西北输出已无利可图。而放舟出海,虽然利厚,但需订制大船、数百船员才可出海,却因海上风浪巨大,这也仍是一个博命的买卖,往往是十船出去五船回,故成本也高,况周期也长,远水难解近火。故唯今之计,应着落在一个‘盐’字上。”
“盐?”赵措轻轻的重复了这个字,拧起了眉头,开始思索。
第五十七节 走马章台还举首(十五)
“对,盐!”苏雨农很郑重地又一次肯定道:“自汉武帝以来,历朝历代皆对盐进行国家专卖,民众不得煮、卖私盐,而且盐的价格由朝庭统一规定一个基本价位段,即便这个规定的价位越来越高,但盐又是百姓生活不可或缺的物资,无论你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要吃盐,且还需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吃盐,故而盐之利厚,难以想像。这也是盐必须要官管的最主要原因,不仅可以保护农本,而且国家可以从中获利甚大。可问题在于我大宋是实行盐制官管不假,但最终发售到各百姓后中,还需依靠各级货号、商贩。而从官盐的晒制、收集、运输、入库、下发、贩卖,各个环节,都实际上泄利无数,只要稍加整顿,对我国库来说就将会是一笔巨大的收入。”
有钱不赚是王八蛋!这个概念对皇帝来说也是一样的,尤其还是在他现在这个特别缺钱的关口上。
赵措愤慨地问道:“既是如此明显的国库收入流失,为何却无人和朕提及?无人治理?”
宰相赵汝愚、枢相韩侂胄和陈骙、柳侯、刘诺、余端礼、彭龟年等一干朝庭重臣却集体沉默了。
苏雨农说的不假,但任谁也不会朝这方面上打主意,就算是王宝川,之前也不敢打的。这苏雨农,也忒的胆量包天了。
见平日在自己面前口若悬河的群臣突然集体缄默不语,赵措益发的愤怒了。
苏雨农这时侯说道:“禀告吾皇,之所以诸臣不提、不管,是因为如今控制我大宋盐业的是一特殊族群。”
“什么族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谁敢在朕的面前提特殊?”赵措怒问。
“因为这个族群正是陛下的本家----大宋皇族赵氏!”苏雨农答道。
什么?赵氏皇族?赵措愣了愣,转脸望向赵汝愚,喝问:“你既是我赵氏皇族子孙,又是当朝宰相,此事真假,你当知晓!”
赵汝愚叹了口气,答道:“启奏陛下,苏雨农所言之事,不假。”
原来,当年宋太祖赵匡胤孙桥兵变起家,通过黄袍加身建立了大宋基业,至今已有近三百年了。
作为天下尊荣第一家,当然会枝叶繁多,近三百年来子孙繁衍的越来越多。迄今,内府在册的宗室子弟数量已有愈万之巨。
宁肯高傲地哭,也不卑微地笑。用这句话用来形容古代的皇族子弟是很贴切的。皇族,又称宗室,开国皇帝姓什么,他们就姓什么,身上流淌着皇家血脉,有身份,有面子,高傲一些很正常,但一旦受穷,变得卑微了,让他们去当自耕农,他们也是不乐意的。
宗室子弟靠什么生活?最主要的就是靠爵位和封地。作为皇帝的本家,不少宗室成员是可以获得皇室的封爵的。大宋朝的爵制共分十二等。
一、王。皇子、兄弟封亲王。
二、嗣王。亲王之子承嫡者为嗣王。
三、郡王。宗室近亲继承亲王者,特旨封郡王。
四、国公。宗室近亲多封此爵。
五、郡公宗室近亲多封此爵。
六、开国公。
七、开国郡公。现任或前任宰相食邑万户
八、开国县公。食邑二千户以上,封公
九、开国侯。食邑一千户以上,封侯
十、开国伯。食邑七百户以上,封伯
十一、开国子。食邑五百户以上,封子
十二、开国男。食邑三百户以上,封男
有了封爵,就有了俸禄和皇家册封的土地,靠这些来保障一家人生计无忧,貌似是有保障的,但实际上并非如此。造成这种困扰的原因有二:
一是宗室的爵位并不是世世代代承袭不变的。这天下的爵位分三种,一种是子孙不能继承的,在大宋朝册中对文武百官封出的大多数爵位都属于此类。如岳飞因高功而追封鄂王,但只是对他个人而言。岳英等子孙是不能承袭这个王爵的;第二种是可以世袭,且世袭不变的。这个在全大宋朝只有两家,一个是国宾柴氏。大宋朝赵家的皇位是从柴家处夺来的,当初宋太祖只是周朝的一个臣子,趁着周世宗柴荣去世,陈桥兵变夺了柴家孤儿寡母的皇位,改周为宋。因为对柴家有愧,也为了不让天下人骂他,所以把柴家封为周国公,并且这一爵位子子孙孙世袭不变;另一个有这特权的是孔家。
第五十八节 走马章台还举首(十六)
可到了显昭皇帝赵措这一代,富庶的大宋朝的家底已经被折腾的差不多了。所以,如何来钱,甚至如何省下每一笔钱,就成为至关重要的问题了。
有鉴于此,苏雨农就大胆地把目光瞄准了盐业这一有着不小财务漏洞的地方上去。更大胆的是:他还借助王宝川之力,把这一想法直接捅到了皇帝赵措的面前。
虽然会因此而得罪宗室,甚至会断了不少宗室子弟的活路,可苏雨农觉得还是值得的。而且,他只是把这一想法说给赵措来听听而已,去不去治理,是赵措的事情。
听完了苏雨农的话,而本很急切的赵措沉默了起来。一边是钱袋子空了急着用钱,一边是众多的本家本族的亲戚的活路,这的确是会让人倍感为难的一种选择。
但细心的苏雨农却发现赵措眼中的光芒只是由兴奋变为内敛,但却并没有立即暗淡下去。这多少让苏雨农感到有点放心。
虽说治不治盐的决定权在于赵措,他苏雨农只要能在赵措面前奏上这一本,就算是一种成功。他相信皇帝赵措绝对会对今天力压尚书刘诺的自己印象深刻,那么将来受皇帝赏识而飞黄腾达就是迟早的事情。
可是他的心里仍有一种渴望,一种收获更多的渴望!
同样关注着赵措眼神的还有赵汝愚,不过他的目光里却是深深的担忧。同样作为宗室子弟,赵汝愚知道宗室子弟的清苦。实际上,他就是从一介家道中落的宗室子弟中起步,经过艰难跋涉,才有今天的。他是汉恭宪王赵元佐的第七世孙。到了他父亲这一代,就已经没有爵位了。只是靠着一点祖上的积累,才勉强维持生计。
宗室子弟有时是个更为悲催的群体。普通人家可以吃糠咽菜,但宗室子弟丢不起这个人。即便他们自己心甘情愿,别的老百姓们也会指指点点的取笑。好像一个宗室子弟像平民百姓一样的生活,会让真正的平民百姓感到一种族群报复的快慰似的。
为了保持宗室那一份最后的体面和尊严,赵汝愚的父亲从小就全力支持儿子读书。赵汝愚也不负父望,终于金榜题名,并与朱熹等当代大儒结交,这才一步步走到现在。普通宗室子弟家庭生存的不易,赵汝愚比殿中别的大臣都更清楚。
所以,他对于已经历经六代皇帝,五十余年的这项以盐助养宗室的政策是充满了好感的。
赵汝愚虽然不是蔡京那样的奸相,可同样不愿意取消这项政策,而让无数的宗室子弟家庭再次逼到贫寒边缘。
对于赵汝愚来说,他当然希望大宋重新振作起来。可是他相信,以大宋朝东南土地的肥沃宽广,经济贸易的繁荣多样,只要休养个五至十年,大宋立刻就可以恢复元气。
所以,与其是去动广大宗室子弟们赖以生存的盐业,还不如让赵措少点折腾,安心地与民休养生息更有效呢。
但他当然不会傻到把这话明着去和赵措提。因为他就是宗室的一份子,既便是出于公心也要避嫌的。何况赵措是个什么性子?你让他作个无为而治的皇帝,那是恐怕打死也办不到的。
赵汝愚是百官之首,他不开口,此事又涉及千百的宗室家庭的生计利益,当然其他朝中的诸臣们就更不会开口了。
众人都沉默地望向陷入沉思中的赵措。
好在赵措并没有让大家久等。只是稍稍沉思了一小会儿,他就转头望向苏雨农,问道:“整理盐业便可以立即有千万缗的收入,此言是真是假?”
苏雨农点头:“如果负责的官员办事得力的话,只会比此数更多,却决不会少。”
“那需要多长的时间?”赵措又问。
“短则两三个月,长则也顶多半年。”苏雨农再答。
赵措的眼睛又一次亮了起来。
看到皇帝眼中的这份亮光,苏雨农是心中一喜,而赵汝愚则心中一紧。
“好!”赵措显的很高兴:“朕这就命人南下巡盐。”
命人?命谁呢?于是新的难题又来了。
赵措首先问向赵汝愚:“卿是我大宋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位列宰辅,以为选派谁去比较好?”
赵汝愚心中对这件事有抵触情绪,所以很客气的就给回绝了:“陛下,臣虽是宰辅,但亦是宗室。不管推荐谁,都会有人说臣徇私,所以还是避嫌的好。”
说罢,低眉敛目,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一般的不说话了。
赵措无奈,只好又转头望向殿中其他诸臣:“那诸位臣工可有良材推荐于朕?”
众人也都不言语。
刘诺是当然不愿帮王宝川死里逃生,而其他的几位大臣也不愿开罪赵氏皇族。
其实,如果只是哪个赵氏宗室子弟,但也并没什么不能开罪的。大宋朝首重文人士大夫,所以士大夫的地位远在一般的宗室子弟之上。如果哪个普通的宗室子弟胆敢坐型犯法,任何一介八品县令都可刑拘、法办之,朝庭也决不会因此而责难这位县令。
可这次,却是会一得罪就是一大批的宗室家庭。你敢得罪某一个人那不算什么,你敢得罪千百个家庭的人这才算是了不起!或者说是愚蠢!
何况,此时此世,朝中还有位宗室出身的宰相在,你敢得罪所有的宗室,那么会不会连宰相也会得罪进去?
混仕途的人,不到生死存亡关头,没人愿意得罪宰相。
赵措有点失望的收回了目光,平常这帮大臣天天在自己面前谈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真需要他们为自己出力效死的时侯,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了。
正当他的失望开始慢慢地要转化成怒火的时侯,殿中有人突然开口大声的奏道:“臣愿向陛下荐一个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立在众人之末的苏雨农所言。
又是这个苏雨农?
刘诺斥道:“天子面前,你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有何资格荐人?”
“刘大人倒是官居二品,可不能为陛下荐材,却要为难肯站出来为陛下分忧的人吗?”苏雨农显的不卑不亢。
刘诺一时为之语塞。
赵措问道:“那苏卿所荐的是谁?”
苏雨农脸孔憋的有点红,他使劲挺直了腰杆,上前两步跪伏在地,声音颤抖地说道:“臣愿做毛遂,自荐!”
众人纷纷侧目。
赵措再次沉吟了起来。他对这个苏雨农印象不错,不仅人长的风资卓雅,更是敢直言时弊。但说到底,他对这个年轻人的了解仍然不够。赵措不是傻子,巡盐,与宗室交锋,既非常事,更非易事。他犹豫地问:“卿这么说,有几成把握?”
苏雨农答:“臣供职户部,故粗通经济之道,查帐补缺,臣可以胜任,此是两成把握。南下巡盐,要忠心陛下,实力办事,而不能只是应付差事,而臣事陛下愿以诚、以忠、以勇,有此心,则又多两成把握。此外,此事涉及诸多宗事,一般官员可能会畏首畏尾。而臣则不会徇私畏难,只坚信一条: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故此事臣一定不会半途而废,这又是两成把握。故陛下问臣有多少把握,则臣答:六成!”
“才六成啊?”赵措轻叹了一句,这是否少了点呢?他脸上略微露出点失望的表情。
“纵有六成,臣也愿效死力。何况——”苏雨农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
赵措问:“何况什么?”
苏雨农答:“臣接下来的言语有点狂悖,陛下若能恕罪,小臣才敢说。”
赵措不耐烦地说:“不管你说什么,朕都不责怪你便是。不要吞吞吐吐的,快说!”
“诺!”苏雨农一喜,答:“何况臣是替陛下办事,皇威所至,理应天下宾服。只所以会有些事情不敢说满,不过是因为小臣职卑官小,很易给人以挟皇威以自重的错觉,从而对小臣的差事会阳奉阴违。倘若、倘若......”
“倘若什么?”
苏雨农添了添自己因紧张而有点发干的嘴唇,一咬牙说道:“倘若陛下能许臣以与差事相应的品职,则地方上的官员必不敢轻视,臣行职办事也明正言顺,则何惧之有?何难之有?那小臣就敢再说:此事有十成把握了。”
苏雨农此言一出,刚才殿中诸大臣还只是侧目,现在就立刻哗然了。
大家都是读书人出身,读书人最讲究个什么?明礼、中庸!
礼部侍郎柳侯率先轻晒道:“礼、义、廉、耻,乃国之四维,更是做人的根本。苏主事竟然借向陛下献策之机公然要官爵,岂非骇人听闻?”
刘诺更是语带讥讽:“真不怕是王尚书引领出来的人啊,凡事皆是趋利而动。”
苏雨农再一次跪伏在地,声音声亢中透出了一丝紧张地颤抖:“小臣只是想能更好地为陛下办事罢了,伏岂陛下明鉴!”
当苏雨农把头重重地磕到了殿中方砖铺就的地板上时,额上的汗珠也如雨珠一样的不停淌出,沿着地板浸透出一片阴晦的湿渍。
殿中诸臣兀自在嘲讽着苏雨农,可是苏雨农一概充耳不闻,他只在乎赵措接下来的旨意。这次决定他的一生。他像是一个真正的赌徒那样的把自己押了也去,或则名声惨淡贬职出京,或则受皇帝赏识而飞黄腾达!
大丈夫处事,若不能五鼎食,便何妨五鼎蒸?拼了吧!
良久,赵措突然笑了起来,这张狂的笑声让殿中群臣都一起惊讶的停止了对苏雨农的指责。
赵措笑罢,起身指着苏雨农说:“朕发现你还真有点朕当年的劲头。为达目的,什么礼义廉耻,全当了狗屁又何妨?”
皇帝这句话粗俗不堪,不知该算是夸人还是骂人,众臣全都亦不知该如何来接话,全都呆立在了当场。
“好!你要官职,朕就给你官职!”赵措拍了一下手掌,高声道:“朕这就下旨,升你为从四品下、三司使中的副使,并加敷文阁待制衔。”
众臣一惊,这苏雨农不仅从从六品上一跃而为从四品下,品级上连提八级,且又是获得掌管税赋实权的三司使中任实职,还加上敷文阁待制的荣衔。如此殊荣,大宋近三百年间也无几人。
赵汝愚皱了皱眉,说道:“陛下纵有惜材之心,也应逐步培养,如此大的撰升幅度,恐非正理呀。”
“无妨!”赵措摆了摆手:“只要能为朕解忧,朕就不会吝啬官职爵位。”
说罢他又对苏雨农说道:“不过你既想赌,那咱们就赌的大点吧。朕给你四个月的时间吧,你若真能在这期限为朕带回千万缗的财款回来,则朕还会再给你加官。否则的话——”赵措目光突然冷了起来:“王宝川流放岭南的时侯,你也就一并陪其做伴吧!”
伴君伴虎自古言,诚不我欺!
出的殿来,刘诺轻声地问向赵汝愚:“赵相,我看这个苏雨农也是真的红了眼了,他不会真的起了豹子胆敢对众多的宗室开刀吧?”
“哼,有无胆子,全看官家的心意。只要有官家做后盾,他有什么不敢的?”赵汝愚冷哼了一声。
“那——”刘诺又问:“宗室必竟是官家的本家,难道官家真对如此绝情不成?”
赵汝愚无奈的叹息了一声。赵措为了皇位,连亲父都敢驱逐,对亲兄也是刀兵相见,几个亲戚,如果真挡了他的财路,难道还会留什么情份吗?
看来要赶紧去信给自己几个掺和到盐业中的宗室亲戚们传信,叫他们收敛点。
他有点预感,哪怕只是为了立威,那个苏雨农也会找几个宗室祭刀的。
赵汝愚向刘诺说道:“王宝川若能逃过一劫,怕是日后会更栽培帮扶这个苏雨农。对于此子你一定要对其小心留意了,此人可谓是个十足的投机客,不仅有胆有识,而且还会揣摩圣意,假以时日,恐必会成为你我之劲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