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节 黄旌百卷战无休(三十五)
寻衅?寻衅?这他娘的怎么能叫寻衅?金人在我大宋的领土上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们却不许去打,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算是哪门子的道理?
可是按抗敌行营的解释:仆散揆撤离,并无损于双方休战之约定。可若种慎率军进行追击,却是属于主动进攻行为,两者存有着本质的区别。而我们大宋礼仪之邦,当然不能出此背信弃诺之举。
种慎对行营的这种说法唯有报以冷笑,“兵者,诡道也!”这是每个兵家都应知道的基本道理。在战场上和敌人讲信义,岂非是自欺欺人?
行营怕他抗命,又接连派了两批信使持军令而来,并派来了一位军法官,当着整个右路军全体将士的面宣布:有敢擅自出战者,立斩!
于是不管营中众将对这道命令有多么腹诽,种慎最后却都只能在行营的强压下默默的表示接受。他说到底始终是名军汉,奉令守纪是他的人生第一准则。行营铁了心不让他打,他自也只能弹压着汹涌的群情不让手下的将士们去打。种慎在军中威望甚著,令出如山,大家也都只能硬忍下来,在军营中把战马洗了又洗,把刀从鞘中拔出来看上半天,然后再又无可奈何的插回去。
这件事不管是对他还是对军中的其他将士而言,都是无奈而容易引愤怒的。
现在,这临时休战的时间终于即将过去了,可仆散揆领着右路的金国残兵早已经跑离的老远了,就算他现在立即兵去追,也只能是徒劳无功罢了。
但战争还在继续,仆散揆撤离时,曾抽调走了好几座城驻扎的金国精兵。但仍有一些小的城池中的金兵不敢听从他的撤退命公令而留了下来。虽然这些小股残敌都已经提不起种慎多大的战斗激情,但该清扫战场还是要清扫一下的吧?
种慎令人抬来了一幅大型的淮东路、浙东路的军事舆图,上面标明了最新探知的哪里城池已空,哪里还留有敌人驻守。
“现在,我给大家分配一下各军各营分别负责攻取的敌占城池。”种慎说道。
众将这时已经纷纷聚拢到了舆图前,听着种慎在上面指点城池和分配部队,他每指定一支部队,但立刻有名将军并腿行军礼,大声的答:“领命!”
不一会儿的工夫,这些战斗任务便分配完毕。
种慎环顾了一下,问道:“谁还有疑议吗?”
众将都摇了摇头。这是在大宋本土上做战,地理环境本就熟悉,而对方又都只是一些小股的残战构不上太多的威胁,再加上种慎的布置详细有度,这让众将都在自己心里有了个数儿。
只有韩家两兄弟站了起来,韩书贤说道:“太尉,小将还有件事想要和大家说一下。”
种慎坐回帅座上,从嘴唇里挤出了一个字:“说。”
韩书贤一抱拳,说道:“此番到右路战场上来,小将兄弟从太尉及众位将军处学得不少。只是中路战场战事吃紧,故小将欲与舍弟、高将军领余下的铁林军往中路战场上驰援。”
“也好。三位小将军初生牛犊,却已有虎威,此番定能建功。”种慎客客气气的说道,但言辞之中却绝无挽留之意。
众将这才现,刚才种慎分配任务时,竟是压根没有提韩家兄弟和高行三人的名字。想来他早就猜到了韩家兄弟可能会在今天的会议中提出辞行。
几乎没人知道,这是李魁所造成的情况。在他的沟通和暗示下,韩家兄弟唯有自己提出离去。
虽然大多数人对韩家兄弟和高行这阵子做的事情都或多或少的存在些不满,但此时韩书贤提出要去中路军还是让很多人吃惊,但也有一些人肚中暗暗高兴。
大家正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时侯,突然帐名一名传令兵高声道:“禀太尉,高行将军有战情回报。”
高行?战情?众将都又是吃了一小惊,连韩家两兄弟都是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何事。
“把他叫进来吧。”种慎说。
不一会儿,一名身着铁林军军袍的小校尉走进了帅帐之中,韩家两兄弟互相对视了一眼,认得他正是由高行府中出来跟着参军的那名家人,当初擅自出阵新宜城也正是此人的主意。
却见那名小校尉上前行了个歪歪扭扭并不怎么标准的军礼,看着帐中一众军将们暗暗皱眉,那名小校尉却豪不在意只是冲着种慎眉开眼笑地说道:“禀告太尉,喜事呀!”
“哦,原来你是来报喜的呀!”种慎把身子一仰,完全靠在椅背上笑了起来:“说说看,倒底有什么喜事呀?”
“当然是捷报,捷报呀!”
“经过咱们高将军的大胆决断、英明指挥,我部军士奋勇争先,连番苦战,终于力克强敌,收复了兴丰城。”那名小校尉双手比划着说道,表情夸张,宛如唱戏。
“兴丰城?”种慎惊讶地咦了一声。军事舆图现在就放在帅帐之中,大家的目光一齐向上面瞄去,根据上面的标记,早在三天前,金兵就已经放弃了那座小县城的控制权,现在那里应该只是座空城而已。
“这么说,高行将军还真是勇猛啊。”种慎似笑非笑地说道。
“那是。我们高行将军在攻打这座城池时身先士卒,军士们也受其感召奋勇争先,这才将那兴丰城一举克复。”那名小校尉继续夸张地说道。
众将如看大戏一般,眼中全有笑意。
军士想捞点军功本亦无可厚非,但去抢占一座空城本就是有点怡人笑柄,现下这名铁林军校尉还把他们这种行为描述的如此夸张,委实是脸皮非一般的厚度。
“好吧!”种慎拍了下桌子,现在既然他们都要走了,那在走前送他们个顺水人情也不是不行。他说道:“召军务官,记下:高行、韩书贤、韩书俊三位将军立克兴丰,各记功一次。”
尽管谁也没有说话,但帐中众将的目光中都已经流露出一种鄙夷的神色。
“请太尉记下高行将军一人之功即可,不需有我兄弟之名。”韩书贤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立即站出来说道。
“哦?铁林军可是你们共领的啊,不想分一杯羹吗?”种慎问。
“我兄弟二人并未参与此次之战,不敢居功。”韩书贤一抱拳:“铁林军行动还有一些琐事需要安排,我们兄弟先行告退了。”
说罢领着韩书俊一起退出了帅帐。
一出帐后,韩书俊就气愤地骂了起来:“这个高行,是不是非要把我们的脸面在这右路军中都丢光了方才罢休。”
“你我都知道。枢密院让他当这个将军,就是让他来捞功劳攒资历的,所以高行的行为倒也无可厚非,只是过于操切了一点。”韩书贤叹道。
“操切?”韩书俊冷笑了下:“我和他以前在京中玩过多少次,此人性格我还不了解吗?依我看他非明是怕被种慎赶走后让人笑话,所以急于抢功遮羞吧?”
韩书贤叹了一口气。就算是高行想要个功劳,也应该先跟他说,然后他顶多出上这个脸皮私下再去和种慎恳请,哪有这么当着众将的面自己来报功的。看来这高行似是张狂惯了,对于他人的看法竟还真是不怎么在意。
“算了。不管怎么样,现在他和我们两兄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必须同声共气。所以这些怨气,你跟我私下说说就成了,回去后可莫要在军士们面前提起。”
“如此同声共气,委实令人憋气。我是浪荡惯了,倒也不在意这点浑名。可是哥你也好歹算是一文武全才的人物,在临安京中也小有名气。如何在这右路军中却被他连累地连头都抬不起来。”韩书俊为自己的兄长报起不平来。
“虚名而已。”韩书贤却是洒脱的一笑。他纵是爱惜羽毛,却更知权谋机变之要。只要韩家兴旺,那么韩家子弟要多少虚名要不来?
“老五,你记住:此时纵是吃点小亏,却能换来高家的认同,也算值了。高家日后在朝中的地位还一定会继续高升的,所以我们韩家绝不能与其决裂。韩高联手,这是父亲订下的策略,我们照着执行便是。”韩书贤劝了下弟弟。
韩书俊欲言又止,他摇了摇头,和着哥哥一起向铁林军的军营走去。
两个时辰后,江阴军中开始传来一阵人马的喧嚣者,各军各营动员起来,按照种慎的布置分别向着自己所要攻取的目标城池进了。
宋君鸿在家人所居的院子里,望着街上奔行过的人马看有没有熟悉的人在里面。
“你们又要打仗了吗?”菊子娘跟了出来看了两眼,不禁担心的问。天,这仗打到什么时侯才是个尽头呀,她们在这江阴军中的太平日子总共过的也就才刚刚半个月而已。
“是又要打仗了。”宋君鸿拍了拍菊子娘的手:“不过此次出战我不用跟着去。”
宋君鸿这次伤的也轻,虽不至于像种依尚那样躺床上动弹不了,但也不是这短短十天半个月就能好利索的。种慎念他最近苦仗恶仗打了不少,十分辛苦。所以特准他再继续修养半个月归队参战。
“那就好、那就好啊。”菊子娘放下心来,抓着儿子胳脯的手却仍是不舍得松开,像是生怕自己一松手儿子就会被这滚滚出的军队洪流又给裹挟离开一样。
“外面太冷,我们还是先回屋去休息一下吧。”宋君鸿搀扶着母亲一起慢慢走回了屋中。
临进屋前,他偷偷又朝外面开拨的军队瞅了一眼。说来也奇怪,许是当兵的时间久了,一看到有出战的军队,就会热血澎湃地想要跟着参与进去。
但现在他养伤的这阵子时间里最重要的身份已经不是军士,而是一名儿子了,他不敢让母亲妹妹再担惊受怕,所以只有把自己的全部心思都放下来,轻声地陪着母亲说说话。
直到把母亲都哄睡了以后,他才慢慢地又踱回了院中,怔怔地出神。g
【……第六十九节黄旌百卷战无休(三十五)】
第七十节 黄旌百卷战无休(三十六)
完颜璟最近有点心烦。
战争打到现在,已经有大半年了。对于劳师远征的金国来说这绝对已经算是一个有点漫长的过程了。
可局势正在朝着越来越不利于他的情况展。
先是右路军惨败;
紧接着中路与左路虽然仍然在继续做战,却完全陷于入僵持的阶段;
而在运输补给方面,金兵也陷入了越来越坚难的境地。金兵远征宋国,客境作战以至于运输线特别绵长,从金国运一车粮食过来,往往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而路上的护粮队人吃马嚼消耗的就需要掉其中半车,更别提岳家军不断的对他的运输路线进行袭击骚扰了;
金兵也不是没试过打草谷,但一来能打的早就打光了,二来宋兵坚壁清野,也着实没有留下多少物资可供他们去劫掠的;
而最重要的是:仗打到现在,仍是胜负未分。许是因为抗金党执掌政权的原因,宋国此次对于金国的抵抗异常的顽强。金国之前那种势如破竹的攻城拔寨劲头已经被宋人的坚韧给遏止了下来,而战争的天平,正在慢慢向着宋人倾斜。完颜璟率大军一连强攻了好几次,但宋军却越打越多——只要宋军能坚守住,那么后方的援助物资和军队就总会源源不断地往前线运送;这样下去,战争会更加难打!
金兵此时的锐气已失,南征时间拖的过久,思乡的情绪在军中不断蔓延,这让金兵在宋人的坚城深池面前,越的开始厌战起来。
已经有些胆大和亲近的大臣、将领和部族贵人都或明或暗地向他提示可以选择撤军了。
他前几日一连严辞喝斥了好几位劝他退兵的人,军中终于再也没有人敢当他面提这个事了,但完颜璟清楚,很多人只是把他们的念头藏在肚子里不再说出来而已。
但此时撤军,他如何甘心?
他在金帐中转了好几圈,一名帖身的侍卫上来禀报:“附马都尉仆散揆回来了,正在帐外侯见。”
“让他进来吧。”完颜璟抬起了头。
仆散揆一进来,立刻跪在地上,对完颜璟大礼参拜,泣道:“陛下,臣回来了。”
完颜璟说道:“起来吧。你能回来就好,种慎是宋军中的虎狼,此前我还一直担心你会在他那里吃亏。”
“有陛下与宋国的休战约定,臣才能从容身退。”仆散揆答道。他是完颜璟的潜邸旧臣,与完颜璟的几名亲信侍从都是熟谂,在刚才侯见时已经从他们的口中得知了完颜璟在与宋国约定休战时还特意强调不许宋国右路边借机攻袭的事情。想来若非完颜璟向中路军施压,在自己撤退时种慎未必会如此老实,于是在心下不免愈的生出一丝感激之情。
“臣有罪,右路失利,臣只得率残部惶惶然而退,辱及国体军心,臣恳请陛下责罚。”仆散揆并没有从地上站起,而是继续跪在地上禀告道。
“卿无罪,卿还有功哩。”完颜璟的脸上总算是勉强展现出了一丝笑容,走上前去把仆散揆扶了起来。
“临喜,你能不存恋名贪战之心,而果断率军来与我相汇合,朕心甚慰。此番保全了我右路军三万大金健儿的有用之身,便是大功一件了。”“临喜”是仆散揆的女真名字,完颜璟把着他的胳膊将之扶起,温声夸道。
仆散揆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但嘴上仍说:“臣惶恐。”
“朕很后悔,当初没有坚持让你领右路军,而是屈从于宗室和众臣的压力让康国公领军,以致于方有今日右路战场之退败。”完颜璟摇头自责道:“朕用人不明。”
“陛下何出此言?”仆散揆急忙拱手道:“陛下登基一年,却大力简拔有用之臣,广开四海言路,仅提拔的汉臣一项就是比先帝数年都多。大金国谁不夸陛下之贤?至于右路军之任事,盖因臣资历尚浅,德望更不足以服众。故陛下当初若强行委臣以重责,恐令群臣生隙,有损南征之军心团结,亦非善策。”
仆散揆低头顺目地又答道:“何况臣是陛下王府旧臣,或甫一登基便令臣任一路军帅之高职,更会令人说陛下任人虽亲,有损圣名。”
“屁的圣名!”完颜璟作为一名帝王,本还是极为看重自己的名声毁誉的,但此时战局展至此,已经是什么名望都换不回来了。他憾恨的拍了下桌案:“右路之败,累及全军啊!”
“莫非中路军?”仆散揆吃了一惊。
“战局旷日持久,想一举而竞功难啊。”完颜璟叹息着摇了摇头:“朕再想想,你一路辛苦,若无他事便先退下休息吧。”
仆散揆行了个礼,躬身后退,刚想退出。突然金帐的门帘一掀,一个人影急匆匆的奔了进来,差点和仆散揆撞了个满怀。
仆散揆定睛一看,却是东南路兵马副都统制使徒单克宁。此人和自己一样,都算是完颜璟的心腹之臣,其人平日里也是素以稳健著称的,此时却何以如此惊惶失措?
仆散揆不禁停住了脚步,惊讶地看了徒单克宁一眼。
徒单克宁来不及和仆散揆打招呼,却已经急行几步走到了完颜璟面前,跪下禀道:“陛下,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完颜璟腾的一下子站了起来。暗道莫不是宋军进攻中路大营了?倒随即就想这是不大可能的事。右路军种慎或可反守为攻,但在这中路主战场上,还是金兵保持着对宋国城池压迫性的优势的。
哼,韩侂胄若敢放弃坚城优势而出击野战,那么他就敢点起金国健儿出击相决,一战定胜负!
完颜璟沉下声来对徒单克宁喝道:“急什么,天还塌不下来,慢慢地说。”
徒单克宁深吸了一口气,缓了下情绪,但却依然是满脸忧色,说道:“中都急报:留守监国的太子在不久前遭到暴徒行刺,已经”他看了眼完颜璟已经有些紧张的神态,吞了口唾沫,艰难地说:“已经伤重身亡了!”
“什么?”完颜璟再也无法保持笃定的心态,惊的一下子站了起来。
太子完颜洪裕最是受他疼爱,此刻受到刺杀,宛如被人心头剜肉,痛极难言!
一股急怒冲上心头,完颜璟身子一摇,差点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仆散揆和徒单克宁慌忙冲过去,一左一右的扶住了完颜璟回龙椅上坐下,迭声地劝道:“陛下保重圣体要紧。”
仆散揆回身喊道:“传太医来!”
完颜璟一把推开了两人,朝徒单克宁问道:“凶手是谁?抓到了吗?”
徒单克宁摇了摇头。
“查!”完颜璟咬牙切齿的说道:“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害我爱儿的凶手抓出来,凌迟处死!”
“是!”徒单克宁应了一声。看完颜璟脸色稍霁,才又说道:“太子遇刺,滋事体大,怕是会动摇国体。”
完颜璟看了他一眼。太子完颜洪裕年仅十五,根本还无法理政。加其为太子,只是为了帮助完颜洪裕培养威望,并为以防战事不利自己有所不测时预先做出安排。真正的监国重任,实际上是由帝师完颜匡承担。
有完颜匡在,国政就不会乱。
“可太子必竟是国之储君,一旦有失,恐怕仍然于国不稳。”徒单克宁把手中的一封信扎举了上来:“辅政大臣、平章军国事完颜匡也有密信八百里急报,臣怕京中或还有他事。”
完颜璟把信件接了过去,撕开了封口后看了几眼,脸色果然立即就沉了下来。
徒单克宁和仆散揆互相对视了一眼,仆散揆小心翼翼地问:“敢问陛下,莫不是老相国的信中也有什么重大事情提及吗?”
“哼!”完颜璟冷哼了一声,说道:“太子才刚刚遇刺身亡,卫王府便似有异动。据侦其门人家奴频繁四出,与国内留守的各军营联系加剧,和各重臣家中也都有走动的迹象。”
金世宗皇帝因病驾崩后,其长子完颜允恭早逝,由完颜允恭之子完颜璟是以皇太孙的身份来登基的。而皇叔卫王完颜永济同样作为先帝的儿子,曾经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虽在继位之事上比完颜璟棋差一着,但却也一直是口服心不服的。
“莫非他想借机夺位不成?”仆散揆道。
“老师已经以缉拿刺杀太子凶手的借口,立即调动手下兵马封锁中都和上京的各城门,并严令各军不得妄动。想来有他在,皇叔还一时不敢太嚣张。”完颜璟说道。事完颜匡不仅是辅政大臣、平章军国事,更是自己的老师,所以完颜璟能放心的亲征在外,皆因有这位老师在中都替自己坐镇。
“但既有此变,陛下不可再久悬于国外了,宜回中都稳定大局。”徒单克宁道。
“你又想劝朕退兵?”完颜璟盯着徒单克宁问道。
“老相国再有辅政之材,也难比陛下天威亲临。陛下不在,宵小们就总是难以按捺野心,或总有挺而走险之举也未可知。必竟夜长梦多,一旦国内有变,陛下悔之晚矣!”徒单克宁跪下言道。
完颜璟盯着徒单克宁看了半天,又把目光望向仆散揆,问道:“临喜,你的看法呢?”
仆散揆也跪了下来:“事到如今,臣也同意徒单克宁所奏。”
看完颜璟沉默了下来,仆散揆跪着趋前两步,又道:“陛下可还记得海陵觞王之祸吗?”g
【……第七十节黄旌百卷战无休(三十六)】
第七十一节 宝剑归鞘血尤腥(上)
海陵觞王,完颜璟怎么可能忘记这个人。
虽称王,但此人其实曾是大金国的一位皇帝,也是完颜璟祖父的哥哥。
海陵觞王的名字叫做完颜亮,女真名迪古乃,字元功。金太祖阿骨打庶长孙,辽王宗斡第二子。自幼聪明好学,曾拜汉儒张用直为师。金熙宗天眷三年,被当时的金国皇帝授为奉口上将军,赴梁王宗弼军前效命。三十多年前,海陵觞王杀兄夺位,称帝登基。并随后迁都中都,又率大军亲征宋国,不想却受到了大宋军民的激烈抵抗,侵宋之战呈现胶着之态。在困顿于宋境,金国内势力空虚的情况下,时任东京留守的曹国公,也就是完颜璟的爷爷完颜雍在国内突然动叛变,称帝了!这一惊天消息传至侵宋的金军之中后,部下也生叛乱,杀死了完颜亮,以大氅裹尸而焚,并被取消帝号,降封为海陵王,谥为“觞”,故又称之为海陵觞王。
这一惨案一经提起,完颜璟心头陡惊。他拍案而起,怒喝道:“你莫不是以为朕会也落得和海陵觞王一样的下场?”
仆散揆跪行两步,叩头道:“臣自跟随陛下以来,已十七年矣,自知陛下英明之君,自有众圣灵佑护,是贵人天相。可今日之事,又与三十年前之状何其相似,陛下不可不做设防啊!”
完颜璟在帐中背着手转了两圈,说道:“你们休要做这危言耸听。想朕登基以来,群臣莫不拥戴。今日这大营之中,也皆是亲信之军。岂可与海陵觞王那失心离德之辈相比!”
但这时徒单克宁却梗着脖子回道:“陛下误矣!时势危急,臣不得不冒死言:昔日海陵觞王登基之时,还不也是群臣争相拥戴?可一旦局势失利,则大变也就在旦夕之间尔。”
完颜璟大怒,自他登基称帝以来,听到的都是称功颂德、表忠献诚之类的话,这时让徒单克宁一说,几日间心头一直翻腾怒火再也不可抑制,抽出了脸间的宝剑就直指徒单克宁:“你自己胆小欲撤退,今日却想拿这话来骗吓朕不成!”
仆散揆惊地一下扑过去死命抱住了完颜璟,劝道:“徒单克宁栋梁之材,望陛下惜之,慎之啊!”
徒单克宁也大呼道:“臣鲁莽,可此危急存亡之时,臣不敢偷安苟全以陷君王,此番逆耳忠言,却全无二心,唯盼陛下察纳!”
帐中几名亲侍也一同冲过来抱住了完颜璟,苦苦劝求。
完颜璟推开了众人,拿剑继续指向了徒单克宁,怒吼道:“你认为朕会输于宋人吗?”
徒单克宁说道:“臣是否忠心,陛下心中一向明朗。只是陛下不愿亲征而退为国内群臣所笑尔。可胜败本兵家之常事,此和海陵觞王之祸二者间哪一个又更危险呢?汉人有句话,叫‘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陛下饱学汉典,岂不知之?”
说罢,在完颜璟剑锋前不闪不避,只是挺直了身子将脖颈凑了上去,缓缓闭上了眼睛。
完颜璟拿剑指着徒单克宁看了半天,突然一声怒吼,挥剑就斩了下去。
仆散揆忍不住惊呼了出来,本以为徒单克宁即将命丧剑下,但再看时,徒单克宁却仍然闭目跪于完颜璟跟前,身上丝毫无损。
原来完颜璟刚才一剑砍在身旁的灯柱上,他挥剑朝帐中的灯柱和衣甲架子胡乱地砍了好几剑,终于才泄完了心中的烦燥与不甘,一松手,掌中利剑便“当啷”一声坠地,他慢慢地走回金椅旁,像是不堪重负般的砰地坐下,众臣不敢应声,帐中一时竟安静了下来,唯有完颜璟“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的声音。
帐中众人一齐注视着完颜璟,仆散揆与徒单克宁两目交视,却也只能继续跪在地上不敢起来。
良久,完颜璟情绪竟自平复了下来。他缓缓说道:“临喜,你去把徒单克宁扶起来,你们其他人也都全部起来吧。你们没错,错的是朕。”
众人都惊讶的望向完颜璟,一边胆战心惊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完颜璟苦笑道:“徒单克宁说的没错,朕——只是不甘!”说罢,他重重拍了拍金椅的扶手,又一次道:“着实不甘哪!”。
“亡宋是祖宗的心愿,但既然历代先帝都没有干成,陛下也不用急于一时。”仆散揆劝道。
完颜璟道:“是朕过于操切了,结果骑虎难下,差点为了一时意气和宋国虚耗。多亏你们及时劝阻朕。”
随即他又指着徒单克宁向众人高声道:“今日在朕暴怒的情况下徒单克宁犹能为国事犯颜直谏,诚可称作是我大金的比干、魏征啊。传口喻:赏徒单克宁金五百两,绸缎百匹。以嘉其忠!”
这时仆散揆又言:“虽然现在战事困顿,国内又生急变,但整体战局上我大金目前尚仍略占优势,故臣建议:与南朝先停战议和,再行从容撤离可矣。”
完颜璟点了点头:“也好!”他又朝仆散揆道:“可依你们看议和条款需如何拟就?”
仆散揆叹了一口气:“现在宋国之内是抗金党掌权,远非以往李后时软弱可欺,再加上现在战局困顿,我大军又急于返师,优势尽失。故条款上怕已不能如往常般强硬了。”
完颜璟的目光在群臣身上巡视了一遍,终于又落在了徒单克宁的身上,注视了良久,说道:“徒单克宁,还是你再朝南朝跑一趟吧。目下朕身边可用之人,内不失忠,外不失威,当推为卿。”
徒单克宁跪下领旨:“臣敢不尽戮力全忠以报吾主。”
完颜璟上前把徒单克宁又扶了起来,亦叹道:“这次差使并不算的多么光耀,唯你深知朕的心意与苦楚,可托此任。须记得此次议和,但求能迅成事,可又不能失了我大金的体面即可。”
正月二十,金主完颜璟任命东南路兵马副都统制使徒单克宁为议和大臣,出使宋国全权商讨休兵之事。
徒单克宁亦不敢稍有耽搁,二十一日即进入大宋中路军的抗敌总行营,韩侂胄不敢擅专,快马请示了赵措后,于二十初八派兵护送徒单克宁进京,十六日后抵达,徒单克宁随即在临安与宋国君臣开展了激烈的休战商讨。
这一事件,在宋国内激进了巨大的纷争与讨论。军方与士人大多建议驱逐回徒单克宁,继续与金开战,不把金兵驱离国土绝不罢休。有些激动的士子们甚至纷纷上书朝庭,嚷着要一直打过江淮,收复故土。
可两府却仍然以礼接待了徒单克宁,以副相参知政事赵汝愚为的部分高官们甚至更倾向于接受与金国的议和,只是在条款上可以据理力争。理由很简单:打仗打的不仅是国土,更是人命,是钱粮!为了抗金,大宋已经举国之力以赴,这份巨大的压力外人们不知,可赵汝愚等两府的宰执们却是清清楚楚。他们一直在咬着牙坚持,现在突然有了个可以缓解的机会,怎么可能轻言放弃?
苟能制强敌,岂在多杀伤?金国如果服软想要议和,我们就应该给他这个机会,自己也借机休养生息嘛!
这激起了一些激进军官和士人的怒火,一时之间弹劾赵汝愚的奏折如雪片般的飞向了赵措的面前。得亏赵汝愚原本在士子们中间享有崇高威望,否则说不定被讥为卖国贼都有可能。
可最后赵措还是接受了与金国的议和事项,命赵汝愚领大臣们与之协商具体的内容,要求一条一款都要争取。
此时韩侂胄和种慎闻讯后更是抓紧了向金国的进攻态势。
对此,不管是赵措还是赵汝愚或枢密院都没有阻止,必竟书面上的条款优势也要靠前线的胜利来支撑的嘛。
三月初一,徒单克宁接到金主完颜璟的密信,金国大军撤退之事已经脱不得太久,催其尽快与宋国订成条约。徒单克宁便只好接受了与宋国商讨成的条款事项。其主要内容如下:
其一,李后当朝时曾和金国签订的宋国每年给金国银一百万两、绢五十万匹条款取消;
其二,金国指责宋国擅开边祸,希望停止在金、宋边境上修建军事寨堡的要求被宋国驳回;
其三,金宋两国从叔侄关系改为兄弟关系,其中金主完颜璟年长为兄,宋主赵措年幼为弟;
其四,宋国支付金**费银一百二十万两,而金国全面退出所占领之南迁以后的宋国领土;
其五,宋国要求的返还隆兴和议时所割让的商州、秦州亦被金国驳回;
其六,自和约签定之日起,宋、金两国立即停战。
其七,和约签定以后,金**队必须于一个半月内全部撤离宋境,金军撤退之时,宋军不得追击;
其八,李后当朝时与金国签订的屈辱条约即时废除,两国关系以当下最新签订的条约为准;
据说金主完颜璟此前接到条约文项后,长叹道:“朕大概是有史以来对宋签约中最差的一位君主吧?”当即于自已以腰刀在金盔中刻画了一个“耻”字,然后双手捧起慢慢戴于头上,众臣目瞪口呆之时,完颜璟已下令:“着命徒单克宁接受条款并签约。”g
【……第七十一节宝剑归鞘血尤腥(上)】
第七十二节 宝剑归鞘血尤腥(下)
宋显昭二年,金明昌二年,三月十八日,金国皇帝完颜璟正式布休战退兵的诏令,南征宋国的金兵们即时开始拔营返撤,有敢怡误者,立斩!
而金国的营寨之中也是一片号角声,各军各营都在整理行装与俘获,准备撤离。
完颜璟的班直禁军死死的把守在他的身旁和金账周围,以防有人趁乱冲击。
他的亲信猛克军更是分别进驻各营,弹压议论,督促撤离,以防生变。
完颜璟随后又吩咐人把属于自己的那些抢来的百姓、财物都全部分给各军的士卒们。
在他的一系列恩威并施之下,撤军令终于得到了较顺利的执行。
完颜璟立马于高峰之上,他想再看一次眼前这没有得到的宋国锦绣山河。一个时辰后,他向身后的仆散揆笑道:“同样是喜欢汉人的诗词,同样是想在国内推行汉制,同样是登基后就开始亲征宋国,却又同样是久战失利,困顿不前,你说朕和海陵觞王是不是还挺像的?”
仆散揆忙道:“陛下仁明以待臣,贤达以治国,决断英明,岂是海陵觞王可比?”
“现在思来,朕与他也只差一步而已。悬崖勒马,朕做到了,他没有做到。”完颜璟摇了摇头:“其实,朕有时也很像他。”说罢他又高声吟诵道:“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仆散揆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因为这是海陵觞王完颜亮在出征宋国时所做的诗。可惜其出师未捷身先死,这诗也因此成了一个笑柄,现在完颜璟读它,莫非有自嘲之意?想到此处,仆散揆便再笑道:“区区些许小挫折,陛下又何须过多在意?自古以来胜败皆兵家之常事。魏武帝有赤壁之辱,唐高祖有白马之盟,都不过是权益之计,岂以一时之成败论英雄哉。”
“以你的话中说来,朕劳师亲征,却战而无功,尚仍能算英雄了?”完颜璟仰天大笑了起来。
“当然算!陛下请看——”仆散揆一指眼前行过的军队说道:“得亏陛下英明果断,方可以保存我大金众多健儿,现在这些大金健儿便是陛下英雄的血脉。待我们回国稳定住局面,再休养生息后,焉知不可卷土重来?”
完颜璟望着眼下军队开拨时所掀起的滚滚沙尘如滚动的江河一向不断开动,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对。只要朕帐下的这些键儿们尚在,则大金不败,朕亦不败!日后朕必可再与宋国一决雌雄。”
“他日陛下若再次征宋,臣亦愿再为陛下牵马执戈。”仆散揆下马跪道。
完颜璟大笑道:“好!若有此日,必以卿为先锋!”
说罢一鞭马股,奔驰而下,仆散揆亦翻身上马跟随。
而宋营方面,在韩侂胄和种慎的交代下,宋国的军士们无不擦亮了自己的战甲,洗刷干净自己的战马,然后列着整齐的队伍,抬头挺胸骄傲地立于金人的营前,目视着金兵无奈的撤离。金兵们每撤离一座城池,他们就随后进驻,并且在城头的血渍还没来得及擦除的情况下,就冒着寒冷的风雪在城头再次冉冉升起大宋的军旗。
呼啸的东北风吹来,宋旗在风中猎猎的飞扬,如宋人们开始沸腾的热血。
虽然这回签订的只是“和议”,但人们亦都明白:此时此刻,宋**民已经有效的粉碎了金国亡宋的企图,大宋的将士们用鲜血与牺牲向一直欺凌、蔑视宋国的金人证明了一件事:宋人不可侮!
从这个意义上说:大宋的确算是胜利了!金人最后不得不夹着尾巴灰溜溜的离开宋国的国土,尽管只是南迁之后的半壁江山,但他们还是艰险地守住了。
金兵虽凶,却并非不可战胜。宋人虽守礼奉仁,但对于窜进家园的狼也一样会拔剑相对。这场战争,对宋金两国都是一场洗礼。宋国遭受了巨大的战火伤痛,并且在此后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而金国也认识到了宋国的顽强不屈,此后再也不能对宋国保持以往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至宋显昭二年,金明昌二年,四月十五日,金兵完全撤离出宋国境内。三日后,跟随其后的宋军亦进驻最后一座宋国的寨堡,重进边关城池。
至此,历时十一个月零三天的宋国抵抗金国侵略的艰苦战争正式宣告结束。
可在胜利的喜悦背后,依然掩不住战争给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带来的巨大破坏和伤痛:
在这场战争中,宋**士中阵亡十一万二千余人,重伤十三万三千余人,被俘一万一千余人,失踪两万八千余人,
金**士中阵亡七万三千余人,重伤八万五千余人,被俘五千余人,失踪七千余人,
双方的军士们都为此一战争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伤亡代价。
此外,有近百万宋国的百姓被屠杀,另有二十多万人口被虏往金国。
曾被侵占的大小城池百余个,千万家庭的房屋被焚毁,被抢夺、损毁的财物不可计数。
狼烟散尽后,留下的唯有满目的疮痍和战场上累累的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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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显昭二年五月初一日,大宋皇帝赵措布嘉奖令,重赏三军,抚恤伤亡者,并对有功者进行论功嘉奖。其中:
在朝中的赵汝愚升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职,正式成为大宋朝百官之的宰相;
刘羽在帮赵措起草各项诏书和与金国的和议文书上文采斐然,受到赵措的嘉许,也升官一级,任正六品上的知制诰,继续供职翰林学士院;
户部因在战时筹措军需粮草有功,这次尤受重赏。侍郎王宝川终于一举晋升为户部尚书;
在王宝川的特意关照下,柳丛楠、方邵二人也都晋为正七品下位阶,分别任职土贡、保甲两科的书记;
而苏雨龙更是因为表现突出,被赵措传上殿来当面夸奖,并升任破格正六品上的户籍科主事;
地方上鲁如惠受封为淮南东路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上护军,位列正三品;
王矢受封为从四品上的诸卫将军,知扬州军州事;
而在军中,韩侂胄被封为诸金紫光禄大夫,知枢密院事,正二品上柱国,并封爵为开国济郡公,食邑八千户;
种慎则升为正三品的上护军大将军,遥领江阴军节度使,挂枢密直学士衔,任殿前司太尉、侍卫亲军殿前司都指挥使兼禁军上三军之捧日军指挥使职,并封爵为邵阳开国侯,食邑一千五百户;
高行升为正四品下的壮武将军,武骑军指挥使;
韩书贤升为正四品下的壮武将军,任宣武军指挥使;一个半月后又改任文职,升为正品上的诸通议大夫,给事中,敷文阁直学士,权临安府尹;
韩书俊则升为从五品上的游骑将军,任禁军虎翼禁军军左厢都指挥使职;
种依尚升一级为正六品上的昭武校尉,升任捧日军左厢第一军副指挥使之职;
宋君鸿也升了一级为从六品上的振威校尉,升任捧日军左厢第一军的都虞侯正职;
他的部下李通升为正七品下的云骑副尉,任捧日军左厢第一军第三营的副指挥使之职;
李三狗升为从七品上的翊麾校尉,任捧日军左厢第一军第四营的副指挥使之职;
孙狗子也升为从九品上的陪戎校尉,任捧日军左厢第一军第三营第二都的军头之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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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再过几日朝庭将从一些别的地方上抽调出的禁军和厢军派来接手这些眼前收复的州县的驻防任务,出征大军就将班师,各军各归其辖司所在地,捧日军等殿前司所属禁军也将返还临安京。
在接手的军队来之前,种慎便唯有一边对手下所辖军队进行简单的休整、分派各军做返回辖司地的准备,再就是派些军队巡视城内各街道和仓库,以免有不法之徒借机抢掠民财,扰乱治安而已。
总之,是没什么大事了。
因部队驻所离潞县不远,菊子娘不免生出几分思乡之情,宋君鸿便向种慎请了几天假陪家人就近归乡扫墓,因战事已毕,种慎倒也痛快的答应了。
五月六日,大宋潞县,城西郊。
宋君鸿陪着母亲和妹妹来到了宋大柱的墓前,进行祭扫。
当初因为是在战时,所以宋君鸿和史珍主仆为宋大柱建墓时只能因陋就简,草草安葬。此时已经过去了大半年,春天又至,坟头上竟是野草滋生,菊子娘看了越的悲凉。
宋君鸿有心想给父亲重亲修葺一下坟茔,可是潞县此前曾遭金兵血腥屠城,目下几成空城,县中除了少量驻军外难得见到人烟,想找人帮忙都找不着,就更别提无处购买些修坟的材料了。他只能叹息着和母亲、妹妹们一起,动手先将宋大柱坟头上的野草一一拔净,然后将从县里驻军中借来的一些肉菜、酒水摆上。
菊子娘一边摆,一边眼泪就啪嗒、啪嗒的掉个不停。嘴里念叨着:“孩子他爹啊,仗打完啦孩子们也都还活着我们回来看你啦!呜呜呜,我们回来看你啦!”到最后声音越说越小,竟是话语连在一起呜呜噜噜的叫人听不清楚,整个人趴在坟堆上号淘大哭起来。
宋君鸿拭掉脸上的泪水,跪在坟前倒上三杯水酒一一的奠洒了,心中默念:“爹,孩儿已长大了。今后儿必将像您一样支撑起咱们这个家来,照顾好娘和妹妹。”
然后接着妹妹石榴跪下叩了几个头。
这时一名士兵骑着快马奔来,到了坟前跃下,说道:“宋校尉,种太尉已经下令捧日军准备返京,令您务必于明日晚间内归营报道。”
宋君鸿点了点头,扶起仍在痛哭的母亲和妹妹,慢慢地向着家中走去。
冬去春来,万物已经复苏,可在战争中逝去的亲人如何还能再回来?国破家残,活着的人又该如何去走接下来的路?
宋君鸿不知道,他唯有带着一身的伤痕,紧紧握住亲人们的手,一步,又一步的,咬紧牙关向前走去。
同一日,金国占领地,济南。
岳英领着几名义军的将领,站在城效的一条大道上。他手里牵着两匹马,默默立地在这千年古道旁。
在他身前,立着史珍主仆二人。
一阵风过,史珍抬手捋了下被风吹散的一缕丝,笑道:“时侯已经不早了,我该告辞了。”
岳英退后两步,朝着史珍一个长揖大礼到地:“弟英再谢史小姐相救、相助之情。”
史珍把他扶了起来,却见他眼圈有些红,便笑道:“现在已经是一军之统帅,百姓们人人传颂的大英雄了。可莫要在部下们面前哭鼻子,让人笑话啊。”
岳英从部下手里接过了马缰绳,慢慢走上前去递给了史珍,道:“你此次南归,如果能再见到子烨兄,替我向他问个好。”
史珍脸上微红,轻轻地点了点头。
莲儿拉着史珍的袖子不舍的说:“史家姐姐,再待两日不好吗?”
史珍亲昵地捏了捏张莲儿的脸蛋,笑道:“放心,你们俩大婚的时侯,我一定再回来讨酒喝。”
这下岳英和张莲儿的脸一起都红烫了起来。
在一阵轻脆的笑声里,史珍愉快地和莲娘一起翻身上马,朝着故乡的方向开始扬鞭奔驰起来。
故乡,尽管还有千里之遥,但史珍远眺的目光中已经充满了喜悦。故乡是秀色江南,故乡是春草芳菲,故乡是梦里的期盼——那里还有人在等待自己,父亲、母亲、哥哥,还有那个自己日夜都在思念的人。g
【……第七十二节宝剑归鞘血尤腥(下)】
第四卷卷末语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引自《诗经·国风·秦风·无衣》
每当我读起这《无衣》时,心里总是弥漫起一股肃杀之气,便忍不住开始想像那些两千多年前秦国的战士们如何一边提着武器踏上战场,一边在死神的面前高唱着这战歌。然后我就开始战栗!但同时又有一种热切的情怀在我体内慢慢蔓延。
如果你无法退却,那么便前进吧!如果你无法放弃,那么便去争取吧!如果你无法屈服,那么便去战斗吧!
一转眼,第四卷也写完了。
写这一卷时,我的心情是压抑的。
主人公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在平安生活中嬉笑怒骂、吟诗作词的逍遥书生了。时代已开始巨变,天地已作翻覆,不允许他再自在逍遥。
仿佛就在那么一个不经意间,人间已突然变做地狱。
前面曲涧六子们还在相聚欢笑,命酒沉醉,但远方战争的号角已经吹响,骤然间惊醒了多少沉沉睡梦人。
梦醒了,江山已碎,天地已非旧时温柔。换来的,是铁与血、泪与火的生活。
所以,在这一卷里,主角要经历一场对爱的生离:与他命中的女子匆匆相逢,而又不得不又匆匆地各奔南北;
主角还要经历很多对亲情的死别:他最推崇的启蒙恩师死了,他最敬爱的父亲死了,他过去少年时代的一切美好的人和事物大多都被摧毁了,而他此后的同伴战友们也依然有很多人在不断的倒下。
这是一场试炼。就如矿石要想变成镔铁就必须在火焰中痛苦的呻吟、翻滚。
在这里,泪水可以流淌的如浆如河,但这时侯命运不相信眼泪。
在这里,热血可以冷却也可以沸腾,全看个人是否甘于屈服于这残酷的命运。
我们的主角没有屈服,所以他放下了笔墨,摘掉了儒巾,拿起了沉重的刀剑,向着天地嘶吼:“我不屈服!”
是的,我不屈服!
所用我所重视的,我必将保护!所有伤我亲友的,我必将报复!所有想要践踏我生活的,都请放马过来吧,我——不——屈——服!
所以,在这一卷里,男主角完成了投笔从戎、由文向武的转变,也完成了从温情书生向铁血战士的转变。
我还是我,但我已经藏起了那份温柔,你今后能看到的只有我眼中坚强,和掌中刀剑的锋芒!
所以,我们的女主角再也不是个只拈花含笑的普通女儿家,她可以因承君一诺,纵马千里挥剑取人头!她可以为解民倒悬,龙潭虎穴只身会鬼狼;当缥缈的传说让她更加孤独,当森寒的剑锋让她更加冷艳时,她可曾忘记心底的那抹温柔?那里有江南的春光,可以再次孕育草长莺飞、百花如锦。
我们的男主角在本卷一直在不停的挥刀、挥刀、挥刀,他的生命变得麻木而冷硬,得到的,只有满身数不清的伤痕,和坚持着一直没有倒下的那份倔强。他在本卷中最后的一个剪影是孤坟、残阳、慢慢远行的背影。
撕开这个世界温柔的面纱,离开铁铸的摇蓝吧,我们的英雄们都已经开始成长。
他接受了金戈,跨上了铁马,向着残阳如血的未来开始奔驰。
咦,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跃!
接下来,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呢?我们的男女主角还能不能再次相逢,在沧桑巨变后再次向对方投去一抹眼中的温柔目光?那欲说还休的故事该如何展?时代的车轮已经开始呼啸的转动,他们的命运又将驶向何方?当孩子们已经开始渐渐成长为伟岸的英雄,他们在这本传奇的书中还将有什么作为?
一切都是未知,一切都已开始。
接下来敬请观看小书《回头万里》之第五卷《东南大练兵》!g
【……第四卷卷末语】
第一节 金甲牙旗归故乡(一之下)
宋代的官制中虽然照样保留了六部中的兵部这一重要部门,但全国的兵力调备管理却有更高一级的衙门可以管理,那就是枢密院。枢密院总掌天下兵权,与中书省分辖文武两道,可谓是责高权重。而刘唯敬作为枢密院副使,是枢密院中的第三号人员,仅次于知枢密院事江长峰和同样为枢密院副使的折可方。能让他出城亲迎的人,整个大宋朝可谓是寥寥无几。
可今天他却着官袍、引手下、备礼乐的出来了,因为他要迎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支英雄一般的部队。
大宋捧日军!
看到捧日军驰到眼前,刘唯敬哈哈笑道:“种太尉,某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种慎虽然同样位列殿前司太尉高职,但在总掌天下兵权的枢密院高官面前,却也不敢太托大,立时甩镫翻身下马,紧走几步行到的刘唯敬面前,然后双腿并磕马刺,昂横臂握拳在自己左边心口处的护胸镜上一击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说道:“种慎何敢当刘枢使亲迎?”
刘唯敬是以文臣掌兵权,所以并不能同样用军礼回应种慎,他上前一步把着种慎的胳脯说道:“你我数十年的老兄弟,何须如此客气。何况这次广思老弟替我大宋立下如此宣赫的战功,陛下下旨要重礼迎接你们还朝,我这老兄弟出城迎你一下难道还不应该吗?”
“广思”是种慎的表字,刘唯敬这次出迎是行公务的性质,却以称呼表字以示亲近,足见其对种慎的拉拢之意。
种慎却是低头道声“岂敢”,又笑着与刘唯敬身后的柳侯行礼招呼过了。
刘唯敬朝种慎身后鸦雀无声驻马而列的众将士们看了一眼,指着他们笑道:“这便是我大宋英雄的捧日军吗?”
天下禁军尽归枢密院管辖,何况还是直接负责拱卫京城的上四军中的捧日军,刘唯敬岂会不识,这一问实是明知故问。
种慎回身笑道:“儿郎们见过刘枢使!”捧日军哄声答了一声诺,但也一齐行军礼高声唱道:“捧日军见过刘枢使!”
尽管都骑在马上,但捧日军将士们的动作整齐划一,丝毫不见紊乱之色,一万五千多人一起齐声高喊,顿时声震寰宇、颇为雄壮。
刘唯敬兼着教阅房的差事,对于检阅士兵时的诸般情况早有见识,此时只是稍稍惊讶,但他身后的柳侯却已经骇的面色大变,张着嘴望着驻马列阵的捧日军呆了半晌,才挑起大拇指赞道:“果真雄壮之师也!”
刘唯敬走到捧日军的军阵前,大声道:“此次捧日军奉命出征,北抗金寇,屡战屡捷仗,不负上四军之名,亦不负陛下之望!故刘某特奉大宋皇帝陛下之诰,亲迎诸位英雄的将士们进城!”
柳侯往回一挥手,侍立于城内的诸礼乐班一起奏起乐来,锣鼓喧天,好不热闹。
刘唯敬笑着往城内一引:“广思老弟,请!”
种慎也比了一下请,却也并不再上马,只是与刘唯敬、柳侯一起步行朝城内走去。走到城门下,现符卜也站在这里,停下脚步来笑道:“中贵人原来也在这里。”
“哎呀呀,恭喜种太尉,贺喜种太尉。此次太尉与捧日军有大功于朝,官家龙心大悦,故特令教坊司为众有功将士们庆贺哩。”符卜脸上挂满了笑意,趋前几步拱拱手说。
“天恩浩荡,慎与诸将士们感沐圣泽。”种慎朝宫城的方向作了个揖,又对符仆说道:“还请中贵人与我们一起还朝吧。”
符卜这下脸上笑意更浓,谦让了一下,还是美滋滋地跟在种慎、刘唯敬和柳侯的身后又一同往回走去。
尽管在刘唯敬那里吃了点小气,但很快便在种慎这里得到了补偿。种慎的礼遇让符卜的心中终于有点飘飘然起来。
这便是大宋朝的一个特殊的地方:文强而武弱。在汉唐之时,武将们但凡有军功或军权在手,便总难免多少有跋扈之态。而自宋大祖杯酒释兵权之后,武将的权力和地位受到巨大的抑制,倒是文官士大夫们不断被拔高。是以有人称有宋一代是“帝王与士大夫共天下”。再加上宋代程朱理学的兴盛,使的宋代文人们的骨头和脾气都越的硬了起来。皇帝有错,文官们敢于抗命,士林中还会有一片的叫好声。但在武将之中,却鲜有生与皇帝对着干的事件。
即便是在宋室南迁之后因战火频起,武将地位略有提高,但仍是难以完全转变局面。所以昔日宋高宗调岳飞回临安时,岳飞明知是必死之局,身为一名手掌重兵征伐在外的人,却还是不得不乖乖地回临安行在接受朝庭的审判,这其中不仅是岳飞一人“精忠不二”的心态在作祟,更是因为长期以来大宋朝武将们形成的观念使然。
是故,作为士林名宿之一的刘唯敬敢于对皇帝身边的内侍宦官们不假辞色,而在军中素有威名、杀伐无情的种慎却对符卜客客气气,即便对方的官阶差了他很多,又是个阉人,种慎却如他的名字一样,不得不慎。
或许种慎能够身历三朝,并且长期把持皇帝亲军的“捧日军”军权,便是他在皇帝及其亲信面前的一个“慎”字之功。
捧日军是众北进抗金的诸军中返军驻地较晚的一支,其实中路军的韩侂胄早在五天前就已经率师返回,京中百姓们早已见过,但此番捧日军还师之时仍是引了大量临安行在百姓们的热情围观。他们一进城门,街道两旁的百姓们便开始欢呼了起来。
必竟,大宋朝在与金国的战争中长期处于劣势和在最后的签订协议时不得不饮恨于一种屈辱的状态,但这次宋金之战,宋国以被侵略的一方,却防守返击,把金国赶回了边界线之外,可以说是一扫四十多年来压在宋国人心头的阴霾,着实是让人扬眉吐气了一把。而真要是推敲起来,除开传奇故事般的天外女侠刺杀金国太子和岳飞英灵还魂重领旧部在北方抗金之外,正面战场的胜利,实则赖于右路军打开了局面。尤其是平江府大捷,打的惨烈无比,但也打出了转机,让大宋朝一改攻守之势,为战争最后的胜利争取到了宝贵的契机。右路战场上宋军将士们仗打的漂亮、打的振奋人心。
此时的种慎和其麾下捧日军,俨然已成为了大宋百姓们心目中的英雄,当他们返军临安的消息传出来后,百姓们便自地涌到城门处夹道欢迎。
当天,很多余杭城门处的百姓们嗓子都快喊哑了;当天,士子书生们挥写出来称颂捧日军的诗词数以千百计;当天,连捧日军的众将士们的心中都兴奋难抑,如饮甘醴。
捧日军长期驻扎京城,与京中百姓们自是亲熟,但以往人们看他们的目光中热切只是因为他们是“上四军”,而现在,他们可以真真切切的感受到百姓们眼中的崇敬。
队列中种依尚指着兴奋的百姓们低声对宋君鸿低声叹道:“上报君恩,下安黎庶。敌寇驱尽日,锦衣还故乡。我辈沙场百战,或正为今日矣!”
宋君鸿也和其他的将士们一样脸膛通红,使劲在马背上挺直了身子,用力的点了点头。g
【……第一节金甲牙旗归故乡(一之下)】
第二节 金甲牙旗归故乡(二)
尽管足足跋涉了两个时辰,可宋君鸿还是咬着牙走进了城郊的一处小院子,进去后瞅着只有两间茅草房的老旧房子,皱了皱眉头。
“客官,我这个小院子真的不错,屋舍干净,住着舒服,你看如何呢?”房屋主人赔着笑问道。
“太小了,不行!”宋君鸿摇了摇头走开了,继续走往下一家。
“老板,这里的位置已经很偏远了,租金上能否再便宜点儿?”宋君鸿赔着笑问道。
“已经最低了,不行!”这一家的房屋主人摇了摇头。
“爱要不要,有的是人要。”最后房屋主人牛气的吐出这句话后,仰着头走开了。
宋君鸿无奈的再次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再次走开了。
从大清早出门,瞅瞅天空中的日头现在已经开始偏西了,在外面足足奔波了一整天,愣是没能选中一座能中意的房子。
宋君鸿已经是名有军籍在身的中下级武官,吃住都可以在官营里解决,这房子倒不是为自己才选的,而是为了自己的的母亲和妹子。
前脚上宋君鸿随捧日军班师返京,后脚菊子娘、妹妹和华剩顿就也跟着出了。
经历了此前的那场宋金战乱,他们在潞县的家已经毁于战火,父亲宋大柱也含恨离世。这让宋君鸿与好不容易重逢的母亲和妹妹都分外的害怕分离,好像生怕一再分开就又是一场不知何时再聚的长别似的。
虽然朝廷进驻潞县的新知县已经表示要重新修葺受战火损毁的民居,像宋君鸿这样有官职在身又卫国有功的武将之家的修复工作县里自是会尽责尽力,但一来潞县曾惨遭金兵屠城,能来的及逃出的百姓十不及一,就算日后潞县重建,也只能靠从全国各地抽调、安置一批流民过来了,诺大一座县城,菊子娘在这里怕是再也找不出来几个熟人了。
何况宋君鸿还怕母亲和妹妹继续留在这里会勾起对父亲去世的伤心事,和她们一商量,索性让她们跟着自己一同进京居住,彼此间也好有个照应。
可大宋军队行军严禁携带家人同行,何况还有母亲和妹妹这种女眷在。宋君鸿只好自己随着大军快马先行,雇了一辆马车,让华剩顿领着母亲和妹妹也同日向临安进。
当地的驻军校尉柳大华在宋君鸿回潞县为父亲扫墓时有了些交情,也特意选派了一个拾的兵士对其家人进行沿途护送。因为战乱刚结束,途中仍难免有溃兵和恶匪做乱,所以宋君鸿倒也没有拒绝柳大华的这一番美意。只是他们的行走度必竟比不上奔驰如风的骑军捧日军,所以宋君鸿比起家人们会提衣约半个月进的临安。
本以为后会有一些空闲时间来处理如何安置家人的事情,却没想到回到临安行在后,各种事情也是一大堆。先不说军营中每日的训操和轮勤,光是整理这场战争中的各种经验汇报文档就让他再也抽不出任何时间来。能进捧日军吃军粮的虽以世家之后和良家子弟们为主,识字率远比别的军队高,但也仍有大片的文盲存在,听说了宋君鸿曾考得过举人功名,不知有多少同僚和手下跑来央求宋君鸿帮着代写文书,最后种慎干脆也点名让宋君鸿帮着整理文书,这让宋君鸿苦不堪言,即便偶尔是有几个军中的假日也完全得不到休暇放松。
而此时,他的母亲、妹妹和华胜顿早已都进入临安城了。
没奈何,他只好和种慎告了半天的假,给护送家人的兵士们每人封了两吊钱的红包,又给柳大华写了一封致谢的信让他们给带回去。然后便把家人们临时都先安置在了苏雨农家中。
好在临安城中还有苏雨农一家在,苏雨农既是自己的少年同窗,又是自己的亲戚,所以母亲和妹妹暂住过去倒也不会觉得太为难。另外姑父郑小六、姑姑宋春柳以及他们的两个小女儿也自从去年战前赔着有孕在身的杏儿表姐来临安后,随后不久便爆了金国侵宋之战,他们就被苏雨农夫妇留在了临安城中,侥幸躲过了这场战火的荼毒。有他们在,便也能陪母亲和妹妹说说话,让日子不至于过的太无聊。
菊子娘一行到了苏雨农家后,与苏雨农一家抱头大哭。他们一家虽然身在临安行在中免于受战祸之苦,但必竟在潞县城中都有大量的亲属在,郑小六的三个兄弟姐妹、苏雨农的父母,还有众多的表亲、堂亲,几乎都在潞县的那场屠城中死于非命,一旦思及此处,宋、苏、郑三家人无不痛若锥心,泪如挥雨。
后来在家仆们的劝慰下,一屋子人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哭泣。杏儿脸上的泪水还没擦干,便又忙着指挥家仆们帮菊子娘一行安置住处、接风洗尘。
有宋一代,对官员们的薪俸和各类的官帖向来给的丰厚。苏雨农提到了六品后,手头的财资渐渐宽裕,又有着刘羽、王玉田等人的资助,便又多雇请了两个佣人。只是住所没换,他们的院子是当初王宝川赠住的,地角好、干净又宽敞,杏儿很是喜欢。
一转眼,菊子娘一行住进去也有近一个月了。虽说苏雨农家地方宽敞,有多出的房间给母亲和妹妹住。但就算是亲戚也不好意思总是在别人家蹭吃蹭住。何况宋君鸿自己如今大小也是一个朝庭命官了,这次大战中捧日军屡立战功,朝庭下赏钱来,再加上自己的薪俸,宋君鸿便寻思着给家人们找处房院来住。
可他没有想到,以他现在手里的余钱,本来在潞县买上两三座宅院都足够了,现在在临安城里却是想买一座还看的过去的院子都很困难。
宋室虽然一直对国民们宣称只须汴梁才是大宋真正和唯一的国家都,而临安只是在宋室南后的临时“行在”,但宋室南迁已经有四十余年的光景了,且眼看着最起码十年之内能光复东京汴梁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所以宋国的国民们在心里已经完全把临安当作大宋朝一个新的正式都了,除了官方文书外,人们在口头上有时也都大量会有如“临安京”之类的称呼使用。再加上这里本就繁华荣盛,作为大宋南迁后的国都,人口聚集更加稠密、经济展也更加迅。在这里,物价消费都要是别的地方的好几倍。想买、租房屋更是不易,简直已经到了寸土寸金的地步。
而宋君鸿一家是穷苦出身,就算是致富当官家也不过是近来短短两三年间的事而已,本也不是非需要什么高屋豪宅不能居住。所以宋君鸿已经根本不敢去考虑像苏雨农住的那样的又大地角又好的大院子,只求能有个够用的就成。但这也不容易寻找。
一来现在加上自己家中已有四口人,母亲要一间房,妹妹石榴已经马上要年满十四了,也该有自己的一间房了,华剩顿是个男人,自不能与母亲和妹妹同住,也要有一间房。此外,按大宋军规,有品级了的武官在除去每十天一次的轮值时间外,其他时间在下操后晚上也可以回家夜宿。现在离母亲妹妹们近了,就算是继续留宿军营中也要经常回家探望,所以最好也要有一间屋子。加起来,这就是光居室就至少要四间了。本来做为一个当时中产之家规模的屋院,也能满足宋君鸿的要求,可他还想尽可能的离母亲妹妹们近点,所以要么是屋院过小,要么是地方太远,要么是价钱已经过了宋君鸿的承受能力,总之,挑挑选选了一整天,看了八、九座宅院,却还是一个谈拢的也没有。
“哎,中国人什么时侯才能不为房子愁啊!”宋君鸿仰天长叹了一声。眼看着已经傍晚了,虽然名单上还有几处院子,但到达了后天也差不多全黑了,完全没法选看,看来只有先回去了。
他解下栓马柱上的马缰绳,翻身上马朝着苏雨农家而去。
到了苏家后,他先去菊子娘屋里看望了下母亲。
“娘,这是您爱吃的梅果儿,您尝尝。”这是宋君鸿回来时特意去了下南市买回来。
菊子娘笑着吃了两颗后,就把它递给了身边的石榴。笑着让宋君鸿在屋里的鼓凳上坐下,才又问道:“看的怎么样了?”
宋君鸿无奈的摇了摇头:“再过五天就是军中的沐假,到时我再出去转转看。”
“我看你就哪儿也不要去了。让舅妈和表妹长住在我这儿不好吗?”话声间杏儿挑着门帘进来了。她对宋君鸿出去看房的事情显得有些不满,进来先拍打了下宋君鸿道:“我们这儿又不是没有地方,舅妈和表妹住进来后,只管好吃好喝的住着,又不收你房钱。也正好也可以和我爹娘还有云儿做个伴儿,难道有什么不好吗?”
“表姐,必竟老住在你家也不合适。”宋君鸿站起来说道。
“有什么不合适的?咱们本就是亲戚,非是外人论比。不管是雨农还是我爹娘也都巴望着能和你们住一起,你却非要往外搬,却不是冷了亲戚间的感情,还让外人们说咱们不讲情谊的闲话吗?”杏儿是个直性子,说话从来不喜欢拐弯,两姐弟感情也好,她也像仍是当年小时侯一样的大声地训斥眼前这名已经贵为朝庭六品官员的年青统兵将领。
宋君鸿也是唯唯诺诺,赔着笑说道:“不是这个意思,表姐多心了。只是你这宅子是在城东这繁华处,而我的军营却在城西驻守,每次来都看望母亲需要好处的时间,所以才寻思着能换个近便点儿的地方。”。
“你的马是干什么的?”杏儿一撇嘴,根本不接受宋君鸿的理由:“再远也在一座城里,你骑马多骑一小会儿不就到了吗?”
宋君鸿在这位从小对自己又是爱护又是欺压的表姐面前还真是一点儿火气都没有,只好干笑着不说话。
杏儿还是不解气,上来又抽了宋君鸿肩膀一下,才又说道:“走,咱们先吃饭去,吃完再修理你。”g
【……第二节金甲牙旗归故乡(二)】
第三节 金甲牙旗归故乡(三)
又是一天的黄昏来临,日已西倾,把天
“承——恩——壮——威——兮!”
《荀子·议兵》记载:“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服矢五十个,置戈其上,冠(革由)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利其田宅。”g
【……第三节金甲牙旗归故乡(三)】
第一节 金甲牙旗归故乡(一之上)
大宋显昭二年,五月二十二日。
临安城中今天呈现出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尤其从外城最西北角的余杭门到宫城御街的长长街道上都张灯结彩,让人乍一看还以为是逢上了什么重要的节日。
其实翻开历法算一算便可知晓,今天其实并不是什么重要的节庆典日,但余杭门附近依然从一早开始就聚集了大量的百姓。他们也不出城,实际上余杭门今天已经禁止普通商客行人们通行了。而赶过来的百姓们只是站在街道的两旁,每隔一小会儿便伸长了脖子向城门处打量张望。可他们还暂时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焦急地等在道路两旁,却并不舍得离开。
等到了辰时末分,这里的人已经越聚越多,把原本宽敞的街道给塞的分外拥挤。有些顽皮的孩子们便在人群中嬉笑打闹,钻来钻去,惹得他们的父母急的一个劲儿的叫喊,抓回来就朝着屁股揍上两下,然后又继续一起热切地等待着。
此外,城门附近还安排了大量礼部和教坊司派来的礼乐人员,一个个抚着乐器,随时准备着开始演奏。
而临安府尹和临安行在知兵司已经派出了大量的衙役和兵丁临街而列,防止着有些百姓跑到街道中央来。
不一会儿,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只见街道上正从南边走过来了一群人。走在最前头的几个人甚至出现几袭身穿着朱红色官袍的人,赫然是三品以上的朝庭大员。在他们身后,跟着身着绯红、青绿公服的官员更是有十好几位。
有眼尖的人已经开始指着街道中从南边走过来的几个人惊讶地嚷道:“看!走在前头的是不是枢密院副使兼校阅房领事刘唯敬刘大人?”
随即又有人喊道:“看,礼部左侍郎柳侯大人也来了。”
更有跟宫中人头熟的人指着跟在刘唯敬和柳侯身后跟来的一个宦官说道:“咦,那不是内侍省东头供奉官符天来的义子知礼司都知符卜吗?”
这下子人群越的骚动起来了。掌管军事的枢密院来人了,礼部也来人了,连宫内内侍省都来人了,而且来的人的职位都还不低,一些尚不明就里的人便开始猜测倒底是因了什么事能令他们三方面的人一起同行而来?
有些刚到临安城的外地客商也好奇地挤了过来凑热闹,一边不解的问道:“这是怎么啦?”
“莫不是有新科状元要跨马游街?”
“当然不是。前不久一直在打仗,今年的一切科举事宜都停止了,哪来的什么状元。”
“或莫不是皇帝要出巡?”
“那也没听说官府张榜啊!”
就在他们的议论声中,余杭门城头一名一直在远眺遥视的都尉突然跑城下来,到得刘唯敬身前跪下大声禀道:“报几位大人,职下已经望到他们的旗号了,约一个时刻之后就会到达城下!”
刘唯敬喜道:“比预计的到来时间还要早上一个多时辰,那两位快随我前去迎接吧。”
说罢三人便一起往城门处走去,其中符卜依然刻意落后一步,跟在刘唯敬、柳侯两人身后亦步亦趋。有宋一代宦官们的权势远不如李唐或五代时强势,不仅皇帝刻意压制宦官的权力,连士大夫们也可以随时压制他们。所以他虽然算是皇帝的亲信之一,却不得不时刻表现出对刘唯敬、柳侯两人的谦卑姿态。
可刘唯敬走的急,竟干脆穿过城门到了城外去。
跟在他们身后走到城门口符卜不自禁的踌躇了一下然后立时停住了脚步。宫庭禁制,宦者如果没能领有对外的差使的时侯是只能待在皇城之内的,有敢擅自踏出临安外城门一步者,辄斩!纵地方九品小吏们亦可将之捕捉用刑!
柳侯现了符卜的异样,想了一下才明白符卜的顾虑,便笑道:“我等今日是奉皇命进行迎接,中贵人大可不必过虑。”
听到柳侯的话语,刘唯敬这时也才反映过来,他平时穿城过门只如闲庭信步,一时竟也忘了符卜作为阉人的特殊情况。
但他是从两榜进士出身,历经三朝而执掌枢密院高位,是个十分自傲的人,如何肯为了符卜一个宦官而自委屈折返,便并没有退回城内,只是笑道:“中贵人可随老夫出城,宫中如有质询,老夫和柳大人都可代为作证。”
符卜细想了下旨意中只是让自己和柳侯负责礼乐,却并无可以出城的字眼出现,几番顾虑下还是领着手下几名押班驻步在城门口,尴尬地笑道:“祖宗家法不可轻忽,我们纵侯在这里也是一样的”。
刘唯敬和柳侯也只好领着手下的官员们就城门外数步处站定了开始等侯。却并没有注意到符卜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向他们背后投来一抹又妒又恨的目光。
看到他们的迎接举动,人群立时又开始骚动起来,街道两旁的官兵只好急忙横起枪杆把想挤到前面来的百姓们又往后赶了赶。
刘唯敬、柳侯和符卜却并不理会百姓们的骚动,只是领着几名各自手下的官员们张目远远的眺望向远处的官道。
远处的官道上,渐渐地可以看到一些密麻麻地黑点排作长龙般蜿蜒,然后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终于见到一支正在急行军的军队正在慢慢地靠近。
他们在行军之时,竟扬起了一股不小的黄尘,很明显,这应是一支骑军!
方过的近一刻光景,他们就已经奔驰到了眼前的不远之处。
纵马奔在最前面的一名老将一挥手,几声号角起响起,这支疾驰而来的军队在离刘唯敬、柳侯和符卜等人一箭之地外立时停驻了下来。
紧急勒止战马造成了一大片战马“希溜溜”的嘶鸣声和巨大的扬尘。但这支军队却没有显现出什么慌乱之象来,而是迅有序的集合在了一起。
一阵风过,扬尘被慢慢的拂走落定,显现出一片整齐的骑军大阵,他们的身上似还有着战争留下的创伤,但脸上却充满了坚毅之色,用一种笃定而骄傲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皇城。大风吹起他们身后的战旗在空中猎猎作响,众人抬眼望去,上面绣着的飞云旭日图案也似分外的夺目。
他们回来了!g
【……第一节金甲牙旗归故乡(一之上)】
第四节 金甲牙旗归故乡(四)
日子一转眼便到了休沐日。大宋朝的休沐日每月两次,月中一次,月末一次,月中两天,月末三天,专为朝庭官员们能得以休息和处理私事之用。宋君鸿换了一身普通的青色盘领常服,戴上一顶软脚的幞头,只是把那柄自从军后就再没离过身的战剑仔细的拭过了,挎在腰畔的革带上,便出得营来,催马向苏雨农的院子中奔去。
在向母亲告了声安后,又在苏府的前堂陪着郑杏儿吃了两碗茶,苏雨农进来使了个眼色,宋君鸿立即会意,便寻了个借口与其一同退了出来。
“子烨且随我来,今天这个保管教你满意。”苏雨农笑了下,便一俯身钻进了停在院门口的银丝绣花绒布蒙罩、朱漆檀木搭架、内置软毡的崭新轿子中。
苏雨农本是个翩翩公子的模样,容姿俊秀,举止优雅,也向来以风流多姿自许。本想跟学习骑马,不成想几天下来股部被磨的生疼,这才知道骑马这种在外人眼中看起来很拉风的事实则并不是多么的惬意。所以虽然很快就跟宋君鸿这位骑兵大将处学会了骑控的技巧,却始终仍还是愿意安稳坐着轿子出行。
有时苏雨农心下也在暗暗自问:如何现在自己竟已经变得如此贪图安逸?苏雨农心中未尝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临安城的繁华让自己流连难舍,身为户部官员的各种物质生活上的优越也让自己极为享受,现在的苏雨农,怕是已经完全不能回去以前在潞县时那种清贫耐苦的生活了。
隔着轿帘,他望见宋君鸿身手矫健的翻身就跃到了马上,他暗自叹息了一声。
两人行进了一阵子,终于到了苏雨农说的那个地方。
宋君鸿下得马来,把缰绳在院前的栓马柱上的铁环上一系,回身看时苏雨农也从轿子中慢慢走了下来。
“如何?”苏雨农得意的指着眼前的院子问道。
宋君鸿惊诧的望了一眼,其实这个院子其实他以前就注意过,但因见其中似有人居住,并不在他搜集来的出售名单上,所以从没认真去查看。此时即然可供选择,便打算去看个仔细,当下并不急着进院,而是先踱近了院子,从外面仔细打量了一下。
院门口的门楼上虽是雕花描兽的建的精巧,但却只有一层,也没有飞檐,这说明它的原主人应该并不是一个做官的人,而多半应是位有钱的富户。
从院墙上的架砖和抹灰上判断,这院子虽然并不算新,但也说不上什么老旧,估计也就是建了十年左右的院子。瓦全门健,虽说不上华丽,但对宋君鸿这种只想居家过日子的人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回过身来,宋君鸿冲苏雨农点了点头。
苏雨农又说道:“走,进院中再看看去!”
此时院中的主人早已闻讯侯在门口,见苏雨农与宋君鸿契谈完抬步要往院中走,立刻迎了上来。满脸堆笑,冲着苏雨农连连拱手:“唉呀呀,我的苏大人,您来啦。”
苏雨农冲身边的宋君鸿一指:“这是宋校尉,也是我的内弟。”
院主人立刻又冲宋君鸿跪下拜了一下:“原来也是位大人,小老儿刚才多有怠慢,这厢里赔礼了。”
“老员外勿需客气。”宋君鸿见他已经是五十左右的老人了,极忙将之扶起还了一个揖礼,温声说道:“此番到贵院处多有叨扰,还望老员外海涵。”
“不敢当,不敢当。”院主人忙做揖。精明的眼睛却已经在宋君鸿身上扫了两圈,心下也禁不住地把宋君鸿和苏雨农做了下比较。
苏雨农举止优雅,但骨子里那种官威仍是不由自主的透了出来。而眼前这位校尉大人,却是举止随和,穿的也随意朴素,浑像个普通的年青后生般。因苏雨农在刚才的介绍中也没具体说明他的官职和勋衔,看着年纪也轻,想来多半只是个八、九品的小校尉罢了。
但这院主人行商大半辈子,喜怒不露于色早已是本能,脸上照样挂着和气的笑容,伸手把苏雨农和宋君鸿引进了院中。
宋君鸿进院后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院子分为前、中、后三进,每进都有屋舍六、七间,分别可待客、安置下人和让内眷居住,在第三进中,还划出了一个小小的后花园,地方虽是不大,但却也有些精巧了。
这个院子虽比不上苏雨农现在居住的华丽,但也已经远远出自己的预期要求了。再加上这里的地脚位置也合适,不免开始有些动心了。只是估算了下价格,又难免有些担心。这种在临安的大点的院子怕不是自己一个刚当官一两年的人能负责的起的。便不好意思的冲院主人拱了拱手:“老员外,不知您这院子可做价几何?款项可否可否分做几期付清?”
“小宅做价为七百贯,不知大人看可否?”院主人笑呵呵的回答。
七百贯?宋君鸿心里微吃了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种院子,在临安的行情,市值至少应该在千贯左右了。七百贯,的确算是一个很诱人的价格。
“真的是七百贯。”院主人商人本能很惯于察颜观色,立时便看出了宋君鸿眼中的疑惑,解释道:“小老儿是在临安与成都间做官府生意的,多有劳烦苏大人之处。上回苏大人略抬尊腕,小老儿的商号便获利数千贯,这次理应投桃报李。”说罢冲苏雨农谄媚的笑了笑。
心下开始了然的宋君鸿顿时禁不住的有些感慨:他这阵子在临安城中几乎都跑断了腿,也没能帮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寻到一处满意的栖身之所。但苏雨农身居户部这一最大的油水机构,本来要办什么事不用自己张口就有很多人抢着替他办,再加上其又是一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来临安也不过短短两年,便已是城中三教九流都是朋友。所以他一出手,便立刻把事情解决了一大半。
可算前两日孙狗子还在苏雨农面前瞎显摆什么捧日军的战功待遇,却孰不知苏雨农只需把“户部官员”这一身份往外一摆,就有不知多少人抢着上前结纳。自己这些苦军汉们拿命换出来的这点军功和虚名,在商人市贾们眼中根本就一文不值。
打仗时,人人都希望有军士们出来帮自己保护家人、财产,但只要仗一打完,人们很快就又会把军士们忘到一边去了。世情如此,无可奈何。
只有文官衙门里蘸满了油水的行政权力,才是人们实实刻刻都需要的。
唉,真是没的比啊!
尽管这个价格的确很优惠,但宋君鸿想了想还是站起身来说道:“谢谢老员外的美意,只是在下怕这笔生意并无法成交了。”
“大人觉得这个价格不中意?”院主人以为宋君鸿还是想要砍价,又瞄了眼苏雨农看不出来喜怒的脸,一咬牙,说道:“小老儿愿再落价一百贯。”
却不想宋君鸿还是惋惜地摇了摇头。
直到这时苏雨农这才放下手里的茶盏,向宋君鸿问道:“子烨,你价格的确已是很优惠了。”
宋君鸿把苏雨农拉到一边:“姐夫——”他盯着苏雨农的眼又郑重地看了一下,低声但却语气严肃地说:“润卿兄!你我同乡一师,一起读书比肩长大,诚知这功名来之不易!若是与这院主人以这种价格成交,怕是会授人以柄,与你清誉不利。”
苏雨农笑了起来:“子烨放心。圣人教诲,我没有忘。君子洁身以自好,我也没有忘。但现实生活中必竟要灵活应对,否则怕是要被活活饿死了。就算院主人以市值半价出售,那也算是正常的交易行为。卖方明码标价,你又不是没有付钱,怕得什么。”
院主人此时也猜到了原因,跟着笑了起来:“这位小大人真是可爱。岂不闻‘水至清则无鱼’?此桩买卖,你情我愿,并无一条干涉大宋律法,实是两厢便利之事。”
“子烨你久在种慎军中,故才不通世务。须知这种事情,在官场、商场上都是再常见也不过的了。只要不违反律法、官箴,即是正当之事,没人会去过问的。”苏雨农又向宋君鸿劝道:“子烨,你看下这院子的构建、这地角,怕是轻易再难寻出第二家来,你若不要,将来怕是要后悔的。”
宋君鸿心下几番挣扎,他两世为人,这人情事故如何不懂,但也不忍心陷苏雨农于清誉有损。终于向院主人揖手道:“好,那这院子我可以买下来。只是有两个请求还需老员外准许方可。一是按市价来进行交易;二是请准在下分期支付,十年内偿清。可否?”
院主人瞪大了眼睛,像看个傻子似的看了宋君鸿半晌。又望向苏雨农,苏雨农知道宋君鸿的秉性,便苦笑着点了点头:“那便这样处理吧。”
出的院来,苏雨农兀自在摇头。宋君鸿说道:“此事唯如此处理我才可以接受。姐夫无需再多劝。”
苏雨农神情古怪的瞅了宋君鸿一眼,指着他哈哈大笑道:“今日才知,子烨确是比我想的还要老实胆小一些。”
宋君鸿翻身上马,叹了口气,说道:“姐夫,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并非是食古不化。”
苏雨农歪着脑袋有瞅向宋君鸿,却听宋君鸿在马上沉默了一下,才轻声说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了咱们的授业恩师郑危舟,童时之教诲犹在耳畔啊!”
听到宋君鸿提起郑知庆来,苏雨农脸上这才慢慢收起了讥讽的笑意,脸色变的凝重起来,半晌才叹了口气,说道:“走吧。”g
【……第四节金甲牙旗归故乡(四)】
第五节 金甲牙旗归故乡(五)
回来的路上,宋君鸿顺便为石榴妹子买了些她最好吃的麦芽糖。回到苏府后,把糖塞到她的手中,叮嘱道:“一下不准吃太多,吃完后记得要拿盐水多漱漱口,要不当心牙里长虫儿。”
妹子吓得捂了下嘴,她现在已经是个十三四岁的大女孩儿了,但对吃糖这事儿仍是爱不释口。以前家中清贫时,一年仅能捞着吃一两回,近两年家里光景好了,便总是央父母或哥哥帮她买来吃。尽量宋君鸿一再提醒她糖吃多了容易坏牙的事儿,可她瞅瞅手里的麦芽糖,最终还是没有拗过这份“甜蜜”的诱惑,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就抱着糖跑到后院去了。
宋君鸿望着妹妹又蹦又跳跑远了的身影,满足的笑了笑。现在家人们生活上的安康与舒适,已经是他最关心的事情了。他把马缰绳交给苏府的下人们牵走,自己进府后直接穿过前院来到后宅,到了菊子娘的屋外轻轻叩了叩门:“娘,石头回来了。”
菊子娘闻声上来把门打开,瞅着他额上微微沁出的细密汗珠,拿手帕拭了拭,边轻声地说道:“莫不是又跑出去看房子了吧?”
知子莫若母,儿子的心思和举动菊子娘又怎会猜不到呢?宋君鸿也不隐瞒,便扶着母亲慢慢走回屋里,一边小声的把今天看到屋子的情形和母亲汇报了下。
菊子娘轻轻点了下头:“这样也好。虽说你姑母、姑父和表姐一家对咱们都挺热情的,但必竟咱们也不好意思长期的寄身人家篱下。再说啦,你现在大小也是个将军,不能让别人每次找你时都跑到你表姐家来。”
宋君鸿扶着母亲坐下,拍拍她已经布满茧子的老手道:“娘,我还只是个校尉,离将军还差着三级勋阶呢。”
菊子娘却得意的道:“都一样,都一样的。”
校尉和将军当然不一样,可菊子娘是一个不识字的猎户家婆娘出身,虽然心思温婉聪慧,但对朝庭官阶那一档子事儿从来就没搞明白过。她现在只知道儿子是个手下有上千兵卒的军官儿,所以总是想当然的认为是当了“将军”。
宋君鸿知道一句两句话也和母亲分说不清楚,便笑了笑,又把价格的事儿和母亲也说了下。菊子娘点了点头:“你做的对!咱老宋家从没做过亏心的事儿,男人读书时都学过大道理,可有多少人一当上官儿就都变成了贪官儿?还不是在一些小事儿上开始就没能把持的住吗?说到底,娘只希望你能做个像包青天一样的好官儿,而不是贪官儿。”
对于中国的普通老百姓们来说,他们的要求几千年来都一直很朴素,有时简单到当官的能做清官,不欺压百姓,就是个让人挑大拇指好官儿。
宋君鸿点了点头。他能不能做个能吏不好说,但最起码不去做对不住良心的事儿,自问这种风格还是能把握住的。
说罢,她站起身来走到屋里的一个柜子前,从里面端出一个小匣子捧到了桌几上,打开了,里面是一张钱柜的存票和一些散碎银子、铜钱。宋君鸿从军当官一年多,吃喝大多数都在军营中解决了,只是偶尔给亲人买点东西,平常开销并不大。他也没有成个家,所以把所有的俸禄、赏钱都交给了母亲保管。
菊子娘把这些存银和存票倒出来摊在桌子上清点了一遍,然后对儿子说:“咱们现在的积蓄合计着共可折算出来一百六十七贯七百文。”
一百六十多贯,这要是搁在以往几年,绝对是宋君鸿一家做着梦都会笑醒了的天文数字,可现在这点钱在临安这个天下第一繁华的巨城里想买个像样的院子根本不够。母子两个人的眉头都禁不住的锁了起来。
“要不等娘回头再和你姑夫姑妈、表姐他们商量下吧,看能不能筹借点儿。”菊子娘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安慰着儿子。
宋君鸿也笑了笑,但他心里明白。郑小六夫妇俩并没多少积蓄,苏雨农和自己一样只是个六品官儿,虽说户部的油水可能丰厚点儿,但除非他敢放开了去贪,否则怎么也不可能一两年内就整出数百贯的丰厚家产来的。
果不其然,到了下午时,苏雨农和着岳父郑小门便拿了七十贯过来,谦意的说:“对不起子烨了,手头上一时的活钱还不多。”
宋君鸿点了点头,抱手致谢。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姑父和苏雨农一家的确已经尽力了。苏雨农是个好面子讲排场的人,别的不说,他光这一年来新雇请的佣人就有五位,何况要负担着这么一大家子人的吃穿用度需要一笔不小的数目,再加上他平常在外面交游又广,各种宴请酒会不断。所以这七十贯钱的确应该已经算是苏雨农能拿的出的极限了。
两厢加起来,有二百四十多贯了,但还要扣除一些做为母亲、妹妹平常生活的开销,能拿去支付的,算来算去大约只是和房主商量好价格的两成而已。
“没关系,好在此前我已经和房主人说好了可以分十年支付的,余下的款项,实在不成今后几年再慢慢地偿还就是。”宋君鸿笑着宽慰大家道。
“唉,要是能多付点儿就好喽。这分期偿付必竟还是要多付些利息的。”菊子娘还是力感惋惜地说。
“子烨,你的那些朋友们不是也有些在京城的吗?何不也去借下试试?”郑小六提醒了一下。
“下午我就去再找下刘羽、柳丛楠和方邵试试。”宋君鸿也点了点头。看来接下来只能再求助于几位同窗好友们了。可惜此时他们中间最有钱的王玉田却还滞留在书院中继续读书,否则就应该能帮上大忙了。
“还有你的那些军中的同僚、手下们呢,怎么不考虑?”苏雨农提醒道:“要是加上他们,会筹到更多钱吧。”
“不!我考虑过了。”宋君鸿缓缓摇了摇头:“尽量先不要从军中借钱。”
“这却是为了什么?”苏雨农感到有点奇怪地问:“堂堂的从六品上的振威校尉,军都虞侯——你现在好歹也是一位中级军官了,手下将官、士卒上千人,就算他们每人只帮你凑半吊钱,你这房款也可以轻轻松松的来一笔都交清喽。”
“钱是好借,人情却是怎么还?”宋君鸿转脸冲着苏雨农道:“是,我只要把买房缺钱的话儿在军中传出去,一定会有些同僚、下属会同意借钱给我的。甚至有些心思活泛的下属不等我张口,就会自己巴巴的跑来给我送钱。可这天下哪有白吃的果子?拿了人家的手短,以后治军统兵起来就会束手束脚了。”
宋君鸿端起桌上的茶汤慢慢泯了一口,说道:“所以从军中一文钱也不借!不仅手下的那些普通士官们不能去和他们借,就连和我交情素好的种依尚、李通、李三狗和孙狗子他们几个也绝不能张这个口。”
“别的人或许要谨慎些,但李通他们既都是你亲信之人,还能逼迫你什么不成。”苏雨农微晒道:“子烨,你也着实过于小心了些。”
“姐夫,我们军中和你们文官系统大不一样。”宋君鸿解释道:“你们更重人情交际一些,但在军中,人情有时反而是最要不得的!”
苏雨农并不答话,只是含笑望着宋君鸿,看似很仔细的在听宋君鸿说话,但熟悉他的宋君鸿还是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太以为然的神色。也难怪,苏雨农很擅长处交际、拉人情,并且通过拉来的人情的确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军官也是官,在官场上还能离的了人情事故?
宋君鸿只好又进一步提醒他道:“姐夫,你以为我们种太尉治军如何?”
“当然很好啊!种太尉堪称将军虎种,他治下的捧日军在大宋也可说是数一数二的强军了吧?”苏雨农虽是文员,却也完全同意这大宋朝目下的公认之言。远的不说,光是去年宋金之战时那场著名的平江府之战,换成别的禁军早跨了,可捧日军不仅孤军坚守数月,且最后能打出一个防守反击来,这不是光靠计谋或运气就能做到的,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这支军队自身的战斗素质。
“那姐夫可曾想过,大宋朝各类禁、厢军有两、三百多支,何以捧日军能木秀于林、独冠群雄?”宋君鸿再问道。
“种太尉将门之后,威名素著;又治军数十载,经验还丰富;再加上捧日军中士卒多选自忠烈或良民之家,报国之心尤切;更何况身为大宋朝的上四军之一,捧日军能得到的武具装备也向来均是最好的”苏雨农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理由的说道。
“你说的这些都有道理,却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宋君鸿挥手打断苏雨农的罗列,捧日军优点优势很多,说上一个时辰也未必说的完,但身为捧日军一员的自己,却是对捧日军最大的特点感受尤其强烈。
“捧日军最大的优点很简单,就是简单的八个字:军纪如铁,军令如山!”宋君鸿手轻轻在桌子上敲了一下,神情却像是在敲一面战鼓一样的凝重。
“军纪?军令?”苏雨农感到有点不可思议,刚才看宋君鸿如此郑重其事的说话,本还以为是有什么了不得的说辞。却不曾想其说来说去却不过是这两条如此普通的理由。于是他笑了起来:“可这不是任何一支军队都可以做到的吗?”
“是啊,任何一支军队都应该可以做到,可他们谁做的也没有我们捧日军好。没有我们捧日军彻底!”g
【……第五节金甲牙旗归故乡(五)】
第六节 金甲牙旗归故乡(六)
宋君鸿环顾了下身边兀自有点不解的众人们:“我来给你们说件事吧。上个月,种太尉最小的儿子种依堂参军入伍,就被安排在我们捧日军中。听说这个儿子本是种太尉年届四十才生下的,平日在家里极是宠爱。可来到捧日军后,他有天晚上回营的晚了一点儿误了宵禁,种太尉立即下令按军法罚三十鞭子。行刑时,种太尉亲自在现场督视,鞭鞭开肌裂肉,三十鞭后,那种依堂已经是鲜血横流。全军骇然,自此以后,从无一人敢在宵禁时间上误上一丝半点儿。”
“他是要用这件事告诉自己的儿子,即使是身为当朝太尉、捧日军主帅之子,也一样是在军中没有任何特权的。也告诉了全军的将士,军纪不容侵犯,人情绝不能成为干扰军法的羁绊。”
“尤其是咱们这些为官、为将者,不可稍存侥幸之心态。”宋君鸿一字一顿的道:“法——不——容——情!”
说这这话,宋君鸿目视了一下苏雨农。苏雨农果然脸上神色一变,但两人随即又都恢复了常色,笑了笑端起茶汤各自喝茶。
宋君鸿再没有多话,他相信以苏雨农心思之活泛,应该能听出自己的言外之意。十年间同读一堂书,从同窗而好友,从好友而亲戚,宋君鸿和苏雨农间的感情很浓,所以对他也格外关心一些。
苏雨农现在就走在雷池边上,他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提醒他。
少年时的苏雨农,虽然曾依附郑经,也经常帮着出些鬼主意,但本质上却从没做什么大不了的坏事。可现在苏雨农进京了,当官了,却也慢慢地生了变化。官场是个大染缸,再干净的人进去也会变点儿模样,何况还是临安行在这种权力争斗最激烈、户部这种钱来钱往最油肥的地方。苏雨农不过在临安任职两年,却已经变得对权力与金钱的交易上十分熟捻并习以为常了。
就像这次选屋院的事,对于苏雨农的帮助宋君鸿打心里感激,但他最后之所以咬死了非按市价来购买,不仅是为了让自己心安,更主要是为了不想让苏雨农因这件事而欠那商贾人情,或毁了官誉。
这些事儿,或许此时此刻在苏雨农眼中还算不上受贿而只是借权力的光得到的一点儿好处罢了,只是官场上的常态,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小事儿,但——小事儿毁人啊!
不管是从友情还是从亲情上,宋君鸿都希望苏雨农不要误上官场的歧途,将来越走越远。所以他只能这么隐晦的对其进行劝导,但能不能听的进去,却只有看苏雨农自己的心意了。
苏雨农不再说话,宋君鸿也不再说话,菊子娘和郑不六更不理解原本正在扯筹借房款的话题不知怎么一下就拐到治军上去了,也不敢胡乱插话,于是刚才一直在讨论的现场一时变的有点冷清了。
宋君鸿笑了笑,正准备再说点什么活跃气氛,却突然听到“吱呀”一声响,房门再次被推开,杏儿抱着孩子走了进来。
郑小六和苏雨农两翁婿有点愣。在听说了宋君鸿又找到了合适的房子要搬出去后,杏儿虽然还是从家里的积蓄中拿出余钱来,自己却赌气不愿来见宋君鸿,所以才有了刚才的郑小六和苏雨农两人过来送钱。
郑小六笑了下,上去把杏儿怀中的外孙接过来亲昵的抱上,又对杏儿说:“都是两姐弟,还有什么可以置闲气的啊?”
杏儿却兀自轻嘟着樱嘴,使劲横了宋君鸿一眼:“我现在才懒得去搭理他哩。只是外面有客人来了,我来叫下你们这些当家的男人出去。”
“客人?是谁?”苏雨农站了起来,就准备出门迎接。
“就是那位曾和表弟一起在书院求学的朋友,方大人。”
“方邵方大人?”苏雨农连忙起身,对于官场同僚们他从来礼仪周到,不敢怠慢。
杏儿上前边给孩子整理下小衣服,边解释道:“放心吧,早就迎进来了。只是这里是内眷所在他不便过来,我已经让他在前厅奉茶了。”
“你们在这儿聊着,我俩先去前面待客。”宋君鸿听闻好友前来十分心喜,也急忙跟着站了起来,和苏雨农一起走到了前厅。
此时方邵正坐在一架檀香木座椅上捧着一杯热茶汤在轻啜,抬眼望见苏雨农和宋君鸿进来,忙放下茶盏,笑着站了起来准备向两人揖手。
“啊哈!晋夫兄!”宋君鸿却直接几步窜上前前张开双臂就熊抱住了方邵——再见到老朋友们的心情真好。他高兴之下还使劲抱着方邵掂了掂。这一尽管十分热烈却毫不斯文的举动让本来正在做揖的方邵小小手忙脚乱了一下。
宋君鸿本就比方邵高大,此刻抱着他,方邵立刻双脚离地,吃惊之余,只好也放弃做了一半的揖礼,改为也抱着宋君鸿拍了两下,两人才分开。
方邵扶了扶刚才被抱时有点歪了的头巾,不忘揶揄道:“子烨成为军汉后,果然变得粗莽了许多。”
宋君鸿瞅了下一身宝蓝细绸直裾、手执和田玉吊坠折扇的方邵,却笑道:“晋夫兄却似是越的体面光彩喽。”
苏雨农进来后,三人这才分了主次在厅中重新坐下。苏雨农笑问:“晋夫,今天是哪阵香风把你吹来寒舍啦?””
方邵指了指宋君鸿笑道:“还不是为他而来!子烨虽回临安已经有阵子了,总说要聚可又总是没能聚起来,算到这两日是休沐日,长青兄建议明天叫上子烨和苏大人一起到城东的‘杨柳居’去聚聚,所以就指派我来登门拜访、做这个信使喽。”
宋君鸿赧然道:“我心里也早找时间想和你们多聚聚的,但一回临安就军中家中事情都一大堆,让人即便有休沐日难得抽出个闲暇。军中律条又严,平常也不敢私自离营,倒是疏忽了几位同窗了。”
当下连忙抱拳道:“明日之约,弟一定赶到。”
苏雨农却不无遗憾的道:“可惜在下明日已和吏部的陈香制大人有约了,不如今日便请子烨先去,改日再由在下作东邀请几位吧?”
方邵无奈:“看来也只好如此了。”说罢就欲起身告辞。
“方大人且请留步。”苏雨农拦住方邵,又对宋君鸿笑着说:“子烨,有道是世间事来的早不如来的巧。你想要借钱的事,何不现在也一块儿和方大人说了。”
“子烨借钱?”方邵狐疑的望了一眼宋君鸿,有点吃惊。他素知宋君鸿花钱并非大手大脚,更无逛青楼、买金银之类的喜好,而大宋朝给官员的俸禄向来优厚,何以竟混到需借钱的境地?他低头寻思了一下,突然又抬眼瞅着宋君鸿打趣道:“子烨莫不是突然看中了哪家的小姐,所以要凑钱送彩礼不成?”
说罢,他竟不待宋君鸿回答,便凑近了挤眉弄眼的嘿嘿笑着又问:“快说说看,长的好看不?”
他的这番样子哪里像个饱读过诗书的科甲官员,倒更似一个市井间的登徒浪子了。让素来很注意形象举止的苏雨农看后禁不往微皱了一下眉头,只好再次捧起桌上的茶杯装作低头啜饮以掩饰神色。
苏雨农虽与方邵柳丛楠等人相识,却只是因为同年科举又中间牵着宋君鸿这一层关系,却并无深交,所以才对方邵的性情并不完全了解。而以前两个人寥寥几次见面时,都多少还能端着读书人的斯文架子倒也没什么,却不想一旦有宋君鸿在场,方邵立刻原形毕露。
却不知:方邵和柳丛楠从在岳麓书院求学时代起就是出了名的调皮,即便现在是有了功名,作了官员。那也是斯文不缺,正经是从来没有的。他一开口,就直接奔女人话题而去。好在宋君鸿知道自己这个好友的秉性,苏雨农的神色也看在眼里,未免方邵再继续胡说八道,只好赶紧解释清楚:“是我看中了一个院子,想去盘下来可钱不够。”
“原本是要买房子。”听说是正经事,方邵只好收起了顽笑问道:“还差多少?”
“跟着总价还差着八百贯,不过我和卖家商量好了可以分期付,所以只是想着你们几个帮忙尽量多凑些付而已。”宋君鸿解释。
“那几时要?”方邵又问。
“当然是越快越好!”宋君鸿笑了起来。
“行!”方邵一合扇子说道:“今晚我去给长青和云飞二兄回话时一块儿帮你把这个事儿提了。能凑起多少还不敢说,但凡手里的闲钱,总是可以先借你应应急的。”
“如此,多谢晋夫兄了。”宋君鸿大喜。
“你我之间,无需如此客气。”方邵笑了起来。他又向苏雨农行了个礼,便起身告辞离去了。
待方邵离开后,苏雨农这才轻声说道:“你这朋友,还真是不拘小节啊。”
“晋夫兄虽然有点喜欢玩笑,但却是一个很率真、一腔热血的人。”宋君鸿笑了起来:“也算是一个‘赤诚’君子了吧。”
“真是君子,便当时刻礼质彬彬,温润如玉才对。”苏雨农却是一下子并无法接受如此一个满嘴女人的人也被冠以君子之名。他看了宋君鸿一眼:“子烨,有时我想你也真是一个怪人。对房款的事如此死板不肯妥协,对于自己这位不注意官威的朋友却又放任自流浑不在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只要无关大是大非,宋君鸿并不想去干涉别人的生活方式。一个人是否是君子应该看他的内在本质,而不是外在表现。原则问题上当然要寸步不让,但生活小节上干嘛不让大家过的自在一些?宋君鸿两世为人,既有在前世时对生活自由的烙印,也有此世中十年苦读圣贤书形成的气节影响,所以他在与人交往中的观念是和再聪明的苏雨农也无法雷同的。好在两人都是聪明人,懂得互相留有余地,才能交往交熟。只是这些话一时和苏雨农分说不清楚,宋君鸿便也只好保持箴默。
“如此口无遮拦百无禁忌,怕是于我们处身的这万目偷窥、千刀暗藏的仕途上颇不利啊!”苏雨农刚叹了口气,却又突然笑了起来:“不过我也算是瞎操心,你们有着王尚书这位好友之父做靠山,再坏也总差不到哪儿去。倒真是好命!”
说罢他摇了摇头,自己负起了双手先行踱回后院去了。g
【……第六节金甲牙旗归故乡(六)】
第七节 金甲牙旗归故乡(七)
第二天还刚刚只到了巳时三刻,宋君鸿便已经跨马来到了“杨柳居”下。这座酒楼在城东也算是较大的一家了,坐落于繁华的兴茂坊附近,此时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侯,楼下南来北往的客流如织。宋君鸿刚刚甩蹬下马,便有一个机灵的店小二迎了上来,殷勤的问:“客官是要吃酒吗?”
宋君鸿点了点头:“我朋友已经订好房间了,庆字号三间。”
“在二楼,请客官随我来。”店小二在前面引领,边笑道:“客观的朋友已经先来了。”
“有人已经先来了?”宋君鸿刚上得楼来,果然便望见柳丛楠和方邵两个人已经侯在了那里。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啊!”宋君鸿笑着向两位老友行了个礼。
“反正今天无事,我便拖着他早来了,省得过会子日头毒。”方邵笑。
宋君鸿瞅了瞅却没有看到刘羽的踪影,便问道:“云飞兄却还是没到?”
“还没,咱们仨都是早来的。必竟订的时间是午时一刻,现在还有大半个时辰哩。”方邵伸头到窗外瞅了瞅天上的日头,估算了下时辰,又赶紧缩了回来说道。
“我想应该也快了吧。”柳丛楠接口:“必竟咱们几人中,数云飞兄最是好饮。可平日间在家里嫂夫人管的严,肚里的酒虫总是喂不饱。这次好不容易有了个聚饮的机会,我就不相信他会来的有多晚?”说罢他又把宋君鸿拉到座位上按下,笑了起来:“让我们都先看看咱‘曲涧六子’中的老幺儿,英雄的捧日军宋校尉如今变成什么模样了?”
“有什么好让你们盯着看的,我又不是个大姑娘。”宋君鸿在岳麓书院求学时本就比不得柳丛楠、方邵等富家公子细皮嫩肉,现在更是摸了摸因为成日里出操带兵而被晒的更有些红黑甚至还有两处曝皮的脸膛小小自嘲了下:“再说我还能什么样儿,就是变得更黑了些罢了。”
“黑点好哇!不黑不够威猛,你现在带兵了嘛,总要有点威严。”方邵还振振有辞:“不信你看人家门神上画的秦琼、尉迟敬德,哪一个不是赤黑着脸膛、环目虬髯的?”
柳丛楠也嘻嘻笑道:“不过行啊子烨,才短短不到两年时间,你连京试都没有参加,却已经爬到从六品上了。只与云飞兄差上一级,却比我和晋夫都要高过三阶哩。”
“两位兄长这可是在取笑我哩。我大宋朝向来重文抑武,现实中武职比起文职纵高得那两三阶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况且你们每日在衙门中还只需要和文案打打交道捱到了时辰就可下差,有什么可嫉妒小弟的。”宋君鸿想起了自己上了一趟战场后就攒下来的那一身刀创箭疤,苦笑不已:“若是不用上战场上去与人抡刀子拼命就能轻轻松松当官儿,小弟倒宁愿和两位兄长换换。”
“这倒是。当年一起读书的时侯,大家梦想的都是金榜题名。却是怎么也没有想到你有朝一日会离开科举坦途而走上从军这一条路。”柳从楠起身给宋君鸿斟满了一杯茶汤,笑道:“来,咱们干脆边喝边等,你也给我们讲讲你这一年多来从军的事情。”
“是啊,讲讲怎么痛宰那些金狗的!”方邵也起了劲,说这话时,两眼兴奋的直放光芒。
大概每位男人心中都有一个金戈铁马的梦想吧,即便是柳丛楠和方邵这种已经成功开始走上文官路途的人。
“嗨!有什么好说的,每日价里东奔西驰,生死两悬,以命相搏罢了。”宋君鸿先是端起茶水来一饮而尽解了下酷暑,才苦笑着说道。
柳丛楠和方邵却更起了兴趣,一个劲的催着宋君鸿快说。
宋君鸿没办法,便把从当时接到金兵犯宋消息、回家探视、投笔从军、转战各城一直到打完这仗的诸般经历都一一向两人纷说了一番。
听的柳丛楠和方邵两人双拳紧握紧张不已,尤其是听到宋君鸿千里奔回故里,却是个家破人亡的惨境时无不唏嘘。柳丛楠和方邵两人的家眷因在湖广,故才在这次战争中侥幸未受波及,却不想宋君鸿从军的背后,会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国仇家恨,后又听到了宋君鸿在战场上与金兵的几次交锋、驱逐敌寇时才感解气。
直肠子的方邵率先挥拳击桌嚷道:“子烨你做的好!自古以来,君、父之仇不共戴天也!就该痛杀这帮金狗。只可恨我未能和你一起批甲上阵!”
柳丛楠也拍桌道:“如此豪举,才是我华夏男儿之血勇!今日当为此大醉而归!咱也不等云飞兄了,店小二,现在就给我们上酒来,换大碗!”
店小二刚应声出去抱酒,就听楼梯上有人笑道:“有什么好事不等我就开始了?”
听声音,自是刘羽刘云飞也来了。
宋君鸿起身把刘羽迎了进来后,柳丛楠指着宋君鸿道:“子烨刚给我们讲了他从军报国、驱逐敌寇的故事,此大丈夫做为,故弟提议当为此浮一大白。”
“有理!待我与诸贤弟一起痛饮。”刘羽也不用店小二动手,自己把袖子一挽,抱起酒坛给众人碗中都倒满酒,然后高喝道:“举碗!”
一碗尽底,方邵又催宋君鸿重新详细讲叙了一下平江府攻防战,此战还没讲完,众人就又喝了一大碗。此后宋君鸿每讲一战,众人便热血,喝出一碗。
不消一会儿的功夫,众人脸上便都有了些许的红晕。
方邵借着酒劲,突然以手戟指向天高声道:“怒————冲——冠!”引的酒楼间不少客人一怔,纷纷侧目望来,方邵却浑不在意,旁若无人地继续道:“凭阑处、潇——潇——雨——歇。”很快的刘羽和柳丛楠也以筷子击打着碗沿为节拍,跟着吟道:“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宋君鸿也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头顶,离座站起,脚步踉跄,抽着腰间的战剑,和着诸人的漫声吟唱舞起剑来。
这是昔日岳武穆所做的名篇《满江红》,大宋中至今广为流传,市间小儿也多有能诵唱者。酒楼间客人见他们唱诵的是此精忠名作,无不肃然,再加上不久前刚又经历了一番金兵侵略之辱,人人激奋,群情难抑,甚至有不少其他座位的客人们也跟着高声唱和了起来,再也没有人去责怪他们的轻狂之态。
咦!华夏男儿义勇尚在、热血尚在。人生能得几回狂?此时不狂更待何时狂?
少倾,一曲《满江红》唱完,整个酒楼上下一片酣畅饮酒、哈哈大笑之声。宋君鸿侧目环顾,竟也一会儿工夫就已经喝出来了三大坛酒,不禁咋舌,这种喝酒度远过平常之时。未免醉倒,急忙唤酒家上菜充腹。
又吃了一刻酒饭后,宋君鸿觉得众人已微有醉态,但唤店小二前来结帐。
“嗯,共是三贯八百文钱。”店小二看了下帐单报道。
柳丛楠刚欲付钱,却听隔壁走来一个人,走到宋君鸿面前拱手道:“适才听到贵诸友间契谈,敢问足下可是捧日军中之将士?”
宋君鸿点了点头,把怀中的官凭摸了出来递给来人观看。
那人看完,忙双手又递回给宋君鸿。
宋君鸿刚刚接过,却不料那人已经掀起袍子上的前襟,跪倒在地,“咚、咚、咚”的向宋君鸿嗑了三个响头。
就在宋君鸿等人愣怔在当场不知何故时,那人已经又站了起来,冲宋君鸿拱手道:“在下正是平江府人士,姓常,名天誉。只因常年经商在外,遗有年迈老父在家。此次金人兵锋所指本以为难以幸免,亏得贵军将士奋勇守城,家中亲人和一城父老才得以免受金人屠戮之苦。无以为报,此番区区酒钱,就请让在下代为支付,聊表心意吧。”
宋君鸿正要拒绝,却听得楼间一隅又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大声吼道:“且慢!”
众人惊讶的向着声音传来处望去,却见一个赤红脸膛的大汉站了起来。只见他四十上下的年纪,膀大腰圆,微敞开的衣襟处露出结实的古铜色胸肌,腰间更是悬挂着一柄粗阔的大砍刀。
显然正是一个不易招惹的狠角色。
宋君鸿正在寻思着认不认识此人时,对方已经推开桌椅,大踏步的走了过来。向着宋君鸿一抱拳,说道:“这位小军爷,请了!”
“不敢!”宋君鸿也一抱拳,问道:“这位英雄,不知有何见教!”
那人咧开大嘴一笑,立刻使其原本有点凶神恶煞般的面孔显的有点傻气的可爱。他也介绍道:“在下刘放,祖上也曾做过禁军的军官。因会些拳脚弓马工夫,被国宾周氏聘为了府上的枪棒教头。平素里最喜欢结交些各地豪杰,此番见到有如此少年英雄,特来结纳。这番酒菜就改由在下来支付如何?”
那叫常天誉的商人立时急了起来,但刘放把眼一瞪,也颇是吓人。两人争执不下,店小二只好为难的跑去找掌柜的汇报处置。
一会儿那店掌柜的就跟了上来,倒也是个会做人的机灵人,把眼睛一转,便笑眯眯的道:“既是如此,几位也莫要再争了。这顿酒菜小店请了。”
哄得众人开心后,送下楼去。在常天誉的盛情邀请下,几人又被拉去他的店中继续小酌攀谈了一会儿。待再告辞出来,竟已是天色昏昏了。g
【……第七节金甲牙旗归故乡(七)】
第八节 金甲牙旗归故乡(八)
因为几人许久没见十分欣喜,再加上刘羽一个劲的劝酒,几人竟连续宴饮了近一下午,所以最后宋君鸿迷迷糊糊的回的苏府。第二天宋君鸿再起床时,头中不免有些隐隐做痛。洗过脸后唤过苏府的下人一问,竟已是巳时末。想起约好了刘羽等三人今天取钱,连忙穿好衣裳,好在这回约定好的小店就在离苏府不远处,宋君鸿懒的再骑马,索性溜达着就过去了。
这番到时,刘羽、柳丛楠和方邵三人都已齐聚,也正端着碗米醋吸溜着醒酒。
“给我也来一碗。”宋君鸿对伙计招呼了一声,急忙坐了过去:“今天只管吃菜,再莫饮酒了吧。”
柳丛楠和方邵点了点头,只有刘羽似是仍想再喝,可想起昨晚回家时露香那生气的表情,只好不甘地也跟着点了点头。
“子烨,先把钱收了。”柳丛楠从怀里掏出一张一百贯的交子递了过来,方邵也随后掏出一张一百贯和一张二十贯的交子。
众人把目光又望向刘羽,刘羽嘿嘿一笑,从怀中掏出了四张交子,得意的拍在了桌子上。
一张一百贯面额,四张四百贯。
就连宋君鸿也大吃了一惊,柳丛楠和方邵都只是百贯左右,而刘羽竟是一出手就是四百贯。
柳丛楠率先惊讶的问道:“云飞兄,你正六品一年的俸禄究竟有多少,怎得一下子攒下这许多钱来。”
倒是宋君鸿心思一转,试探的问道:“莫不是嫂夫人慷慨相助?”
刘羽这才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
柳丛楠和方邵顿时也恍然。露香毕竟在欢场中当了多年的头牌,要是没些积蓄那才怪呢。
柳丛楠艳羡地说:“原来兄长不仅抱得美人归,更是抱了一个大钱柜子归啊。”
刘羽却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以为好友是在讥讽他吃软饭,羞恼的分辩道:“我堂堂七尺男人,岂需用妻子养活?平素里我的俸禄已可养家,拙荆的钱只是存在钱庄里,如无急事分文不取的。”
宋君鸿却急忙和场子道:“长青兄的意思是说兄长伉俪郎才女贤,双方都是令人艳羡。”又再次作揖道:“嫂夫人盛情,弟感铭五内!”
说罢伸手去摸那交子,却不想刘羽把手一缩,竟把那四百贯的交子又收了回去,嘻嘻笑着说:“且先慢着。钱可以借给你,也不急着还。但拙荆却有句话要为兄先带给子烨。”
宋君鸿只好坐回了座位上,把手一摊:“聆听赐教!”
刘羽这时才又嘿嘿笑着把交子又递到了宋君鸿的面前。宋君鸿也不急着接,只是目视着他等他把话说明白。
刘羽尴尬的搓了搓手,问道:“有个人,不知道子烨还记得吗?”
“谁?”
“秋灵!”
宋君鸿一怔,这个人倒是记得,不就是曾和露香一起在长沙瓦子中当红牌的姑娘吗?只是自己素和其无深交,离开书院后更是一直再没有联系过,怎么在此时突然提起来?
“子烨,不是为兄说你啊——咱们这些做男人的,应该要负责任、会担当才对。”刘羽突然语重心长的说道。
负责任?对谁负责任?负什么责任?宋君鸿一时不明白刘羽说的什么。
“对秋灵哇!”刘羽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什么?等等!我连秋灵负的哪门子责任?我连她的头丝都没碰过一次,怎么就突然需要对她负责任来了?
宋君鸿完全傻掉了。
“好哇!没想到子烨你平日间看起来一幅老实样子,却不想已经先下手为强,抢折得花枝了。”柳丛楠和方邵两人却开始不依了起来,在他们话语中分明似有着一股掩饰不住的酸溜溜气息。
“都给我打住喽!”宋君鸿大吼一声,对着刘羽说道:“云飞兄可莫开小弟玩笑,小弟与那秋灵姑娘素丝无染,你要给我把话说清楚喽。”
“都害人家姑娘相思成那样了,还叫素丝无染?”刘羽也厚着脸皮,强词夺理的说道。
原来,在那只有虚情假爱花钱买笑的欢场中,女子多只能笑脸待人眼泪暗流,个中辛酸只有自己知道。在这种情况下,露香和秋灵两人互相成了好友。现在露香终于脱离了苦海,成为了光彩的诰命夫人,却有时难免仍会想起苦命的姐妹秋灵来。想起秋灵,就想起自己以前同样凄苦的日子,便也盼着能让秋灵有个似自己一样的好光景。
她素知秋灵对宋君鸿有意,故便经常在刘羽面前哀求,让其找个机会撮合两人。
所以刘羽也借着这个当口上厚起脸皮对宋君鸿提出让其照顾秋灵姑娘。
在其滔滔不绝的赞叹话语里,这秋灵不仅成为地上有,天上无,仅次于自己妻子的极品女人,更连其在金兵入侵长沙时朝着岳麓书院方向逃难的举动,也说成是因其对宋君鸿的一丝爱念所致。
最后总结:遇上这种美女而不知怜惜的,就是笨蛋;享受着这般美人垂恩而不立刻娶回门来的,简直就是混蛋加三级。
他说的煞有介事、一本正经,宋君鸿却是听得哭笑不得。且不说自己对秋灵并无垂涎之意,何况前世的月伊遍寻不到,又为了自己殉死,史珍也远在天边杳无音信,自己的感情现在麻缠不清了,已经辜负了太多美人恩慧,哪里还敢再去惹秋灵这一大麻烦。
“是不是小弟若不应允,嫂夫人便不借这钱了。”宋君鸿苦笑。
“倒也不是。子烨只管拿钱。只是为兄和你嫂子想多讨杯喜酒喝喝而已,两者也并不太相干。”刘羽笑了起来。
宋君鸿这才畏畏缩缩地把这钱接了过来,苦笑着道:“怕是要令嫂夫人失望了,改日小弟亲自去登门告罪吧。”
方邵急忙打圆场:“云飞兄,你也是的。嫂夫人和你那必竟是有圣旨赐婚才得以成行。子烨如今已是朝庭命官,纳妓为妻,干犯大宋官箴条律,是要被问罪的。这你必竟也要替子烨的处境想想。”
刘羽不甘心的说道:“作为了正室,作侧室也可以嘛。官箴上又没说不让纳妓为妾,这在朝中也有很多现成的例子在嘛。”
“不管是妻还是妾小弟都还尚不着急。”宋君鸿赶紧说明白,要不然这个问题一旦麻缠起来可不好再弄清。
“暴殄天物!”
“身在福中不知福!”
边回连柳丛楠和方邵也一左一右的夹击他了。
宋君鸿无奈,只好借假点数交子不去理他们。
柳丛楠倍感无趣,只好又问道:“还差多少?”
宋君鸿满足的说道:“加上我家中的有八百多贯了吧。此前实着是没想到会筹借到这么多,离总价也只差着一两百贯钱了。”
“一两百贯,要不咱们再找人凑凑?”方邵说。
“不用了,余下这些钱我可以慢慢再偿还卖主。省吃俭用下来,也只需几年光景即可以了。”宋君鸿却已经高兴的合不拢嘴了。
“只余一两百贯,还分什么多期偿还?咱再想想办法。”刘羽满不在乎地说道。
“要不,咱们跟家里去封信,让他们再给汇些钱过来?”柳丛楠建议道。他们几个均是出身富户之家,所以并没有拿这个数目太当回事。
“不可!”宋君鸿连忙摆手制止。因为刘、柳、方三人是自己的挈交好友,才敢厚颜跑来跟他们提借钱的事。要是连累的他们需要再大老远又写信跟家中老父们讨钱,则是怎么也不能拉下这层面皮来的。
“咱自己能想到办法就想,想不到就算了。万不可再惊动旁人。”宋君鸿赶紧申明道。
“自己想办法想什么办法呢?”柳丛楠闻言皱起了眉头。他们几个素来无经营济身之道,只是凭着家中富有和朝庭放着俸禄每日过活,一时间哪里能想的到什么筹钱的办法?
“要不”方邵却突然眼睛一亮:“我倒是想到了一个法子。”
“哦?什么法子?”众人一齐凑了过来。
“关扑!”方邵嘿嘿的笑着。
“嗯,倒也是个办法。”柳丛楠眼睛也亮了起来。除了宋君鸿和李孟春,余下的刘云飞、柳丛楠、方邵和王玉田都是早在书院时代起就常常参与关扑。
“不成!”宋君鸿立刻反对:“这不就是赌钱吗?万一输了怎么办?太不靠谱了。”
“怎么会呢?我们兄弟纵横赌场十数载,几时失过手了?”柳丛楠大声的说道。
“光在书院时我知道的就有好几次吧?”宋君鸿不温不火的说道:“有回你裤子都输光了,后来让赌坊里的人追的不得不藏身在农家的酱菜坛子里,还是我去捞的你。”
听到了那件糗事,柳丛楠脸上一红,干笑了两声:“还有这事哇,你看你不提,我都差不多忘了。啊哈哈,哈哈。”
宋君鸿也不理他,只是拿关筷子继续有一下没一下的叨着菜。
“可是”柳丛楠又抬起头来大声说道:“我最近手气变的奇好无比了啊,简直是屡战屡捷!”
宋君鸿继续不搭理他。战场上还没有常胜不败的将军,何况是在纯靠运气的赌场上。
“真的,真的。”看宋君鸿仍然不相信的样子,心气儿有些高的柳丛楠急忙又拉住方邵说道:“不信你问问晋夫,我最近的手气真的是很顺啊。”
“嗯,的确是的。”方邵还跟着一绿色头:“我们前几日一同去了银钩赌坊两回,回回都是大杀四方,赚的盆满钵足。”
说到这里他又不好意思的说:“可惜当时我们随后又都到楼子里找歌妓花光了,要不然现在也不至于为这余下的一两百贯钱愁。”
“怕什么,花出去多少,咱们今天再赚回来多少便是!”柳丛楠豪气干云的说道。
“真有这般容易?”
“放心吧,我的子烨贤弟!”柳丛楠似是已经胜券在握,他勾起宋君鸿的肩膀说道:“我跟你讲,你只需拿出五十贯本金出来,然后赢了就算你的,输了就算我的,这总成了吧?”
此时刘羽和方邵的手瘾也犯了,便也兴奋地一起催促着宋君鸿前去。
宋君鸿让他们说的有点心动,想想五十贯本金也不算太多,更何况手里的钱本就是柳丛楠他们借给自己的,太过拒绝总是不好,犹豫了半天终于点点头答应了。
方邵、柳丛楠和方邵一起欢呼了起来。他们一路上还不断给宋君鸿喧讲着前几日在赌坊中大杀四方的威风场面,一边昂挺胸的走进了银钩赌坊。
一个时辰后,四个人垂头丧气了走了出来,不仅原本说好的五十贯本金没了,在其后已经急红了眼的柳丛楠不断催促下,今天好不容易筹借到的六百二十贯钱也已经被全部输了个清光!g
【……第八节金甲牙旗归故乡(八)】
第九节 金甲牙旗归故乡(九)
“现在怎么办?”宋君鸿摊摊手说道。
“对不住!”柳丛楠谦意的说:“我原本以为我最近手气挺好的,哪知道今天会走背运。”
“算了,反正本来输出去的就是你们的钱。”宋君鸿摇了摇头:“命里有时终需要,命里无时莫强求啊。说不定老天爷本就不欲让我能轻松的把款一笔交清。”他瞅了瞅还在不好意思的柳丛楠说道:“其实也没关系的。我和房主人说说,余下的钱项分期偿还就是了。”
“慢点,子烨,容我们再想想办法,将功补过。”柳丛楠急忙拉住了宋君鸿的袖子说道。
宋君鸿无奈的叹了口气,说道:“我们连赌博都试过了,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办法?”
柳丛楠原地转了几个圈,一砸拳说道:“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我还想到了一个。”
“嗯,什么法子?”
“卖字画!”
“卖字画?”
“对,卖字画!”柳丛楠说道:“我们以前在书院时,也常干过的,还记得吗?”
一听他提起来,宋君鸿不禁想起几个人当年一起在岳麓山下拉场子卖字画的往事,倒也觉得格外的温馨和有趣。想着想着竟笑了起来,抬眼瞅向几位好友,但他们脸上也都挂满了对往事的回味和笑意。
“好,卖字去!这次我也参加。”宋君鸿大声应道。管他的,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何况就算赚不到钱,还可以当作重温学院时代旧事的趣味之举呢。
刘羽、方邵和柳丛楠都是两榜进士,宋君鸿也练字十多年,文武两全,当下说做便做,四人在一家店时讨要来了一些笔墨,就开始挥毫题写了。不过小半个时辰,便题写了数十副字画,然后开始了沿街叫卖。
原本以为还可以像在岳麓书院时一样总能卖出个两三百贯来,但四人叫卖了两个时辰,也不过仅仅售出几副,赚得了三四十贯铜钱而已。
这也不怪他们,概因此时此地已和当时在岳麓书院时大不相同。
首先,当时他们的字画能卖的火,是因为刘羽在当地是“大众情人”,故每次一开始总有各种富家小姐、贵妇们来捧场,这里却无。
其次,他们六人中书法最好的李孟春此时却并不在。
再次,这里是天子行在的临安城,亦远非岳麓山下的小集市可比。这里各种大贤、大儒汇集,士人更是数不胜数,宋、刘、柳、方四人书法虽不丑,却也在这么多名家贤达们中间并不怎么出彩,临安城的人早就见多识广,眼界高的吓人,所以宋君鸿四人的墨宝,在他们眼中也只是好看那么一丁点儿的字体而已,跟书法大家们还差着些距离呢。
最后,也是最紧条的一条:四个人虽然拉下脸皮来当街卖字,但必竟还是有点自恃身份,不肯去与寻常小贩一样高声的叫卖呼喊。只是待有人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才与之攀谈,如果有人盯着他们的脸多看上几下,他们自己都会低下头去,甚至于偶尔有几个人看到了刘羽题名的字,还讥笑他想冒充状元公来骗钱哩。
最后四人在盛夏的日头下烘烤的焉头搭脑,更没了做生意的兴趣,索性便闲聊了起来。
“唉,你们知道吗?张山长已经回书院主持工作了。”刘羽说道。
之前有岳麓书院的学子们进临安行在,便顺带拜访了他这位高中状元的学长,并在闲聊中提起过了此事。
“张栻山长?他不再四处闲逛了?”宋君鸿好奇的问道。
张栻是岳麓书院的正牌山长,但宋君鸿在求学期间总共也只见过他两三回。概因其近几年经常游学在外,四处去拜访各地的大儒和进行讲学,却把书院的管理工作全部扔给了副山长鲁如惠。
好在鲁如惠也的确是有干练之材,才能在他常年不在的情况下把书院打理的井井有条。
“嗯。自从宋金一战后,鲁山长和王夫子被朝庭再次征召为官,书院乏人打理。”刘羽转头对柳丛楠说道:“听说本想提你舅舅程夫子接鲁山长的班,但程夫子自己不同意,在书院中的学子们也反映程夫子严苛有余变通不足,无奈下张栻山长便只好结束游学生活,返回书院安心主持工作了。”
“哈哈,张栻山长这几年一直过的像逍遥散人般的快活自在,真想看看其重新被书院中一帮琐事缠住后的样子啊。”方邵大笑了起来。
他们自顾着高谈阔论,却不曾料想无意中引起了正经过这里的两个人的注意。
听到他们口中提到了“张栻”的名字,其中一人便驱步走近了他们几步。另一人也随后跟着到了近前,向他们立身处张望了一眼,一下子看到了刘羽,惊讶的问出声来:“云飞,怎么竟是你们?”
刘羽正在口沫横飞的向其余三人转述从学友处听来的关于张栻的各类逸闻趣事,猛然听见有人提到自己的表字,一抬头,却见身前不远处已经站定了两名老人。
其中走在他们前面的那名老人衣着素白,并不认识,身后的那位却是一看便吃了一小惊。
因为这个人不是别的,正是时侯礼部侍郎柳侯。
当然他还有另外一重身份——当年在刘羽和露香成亲时,为了给露香增加身份,柳侯曾认露香为义女,所以这么算将起来柳侯就相当于是刘羽的岳丈了。
刘羽连忙启身出来,整理好衣衫,行起大礼恭声说道:“小婿不知老泰山路过,失礼了!”
柳侯冲他们面前摆的字画和一些铜钱打量了一眼,好奇的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卖卖字画。”刘羽不好意思的低声说道。
“什么?”柳侯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小婿等是在卖自已的字画。”刘羽只好再次重复了一遍。
柳侯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又扫了下同样已经恭谨地侍立在一旁的宋君鸿、柳丛楠、方邵三人一眼,早在刘羽的婚礼上柳侯就已经曾经识得。此时逐一认出,吃惊之后又不禁微怒道:“你们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的都是朝庭的命官,怎么我们大宋朝庭给官员的俸禄很低吗?竟要你们在休沐日里出来沿街卖字!”
几个人谁也不好意思说是因为刚才赌钱赌光了,所以都低垂着头没人敢吱声回话。
看着他们几个的样子,柳侯越发的来气:“荒唐,荒唐!你们这这这成何体统?你们不要脸面,我柳侯还要脸面,朝庭还要脸面呢!”
看着柳侯气的胡子都抖了起来,站在前面的那名老人连忙安慰道:“柳公莫急,区区卖画,也算是风雅小事,何需动气。”
说完他又转向刘羽问道:“你是柳公的女婿?”
“小侄刘羽见过老先生。”刘羽急忙又向他躬身行上一个大大的揖礼道。没办法,看来只好央这位老者帮着平抚老丈人的怒气了。
老者似对他这隆重的礼节很是中意,抚着胡须笑了笑,伸手把他扶起,向他脸上瞅了一眼,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你说你叫刘羽?刘云飞?”
刘羽点头应道:“正是小侄。”
老者转身讶然的朝柳侯问道:“莫不便是曾与人合写出已经传唱天下的《桃花扇》的刘云飞?他竟被你招作了东床快婿?”
柳侯直到这时才略略得意的点了下头,心头火气也跟着略略平复了一些。又冲宋君鸿努了努嘴:“另一个宋君鸿宋子烨也在这里哩。”
老者又惊讶的冲宋君鸿望了一眼,脸上的神情却显得越发的有趣起来,打量的宋君鸿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刚想张口询问,却见那名老者又转过脸向柳丛楠和方邵望去,继续问道:“那你们这两位后生又是谁呀?”
柳丛楠和方邵也连忙上前报上了性名。
“好!好!好!”老者闻言连说了三个好字,捋着自己已经有些花白的胡须呵呵笑了起来,指着眼前四个后生依次点道:“刘羽、柳丛楠、方邵,还有一个宋君鸿,你们莫不就是那‘曲涧六子’?”
宋君鸿四人顿时吃了一惊,他们这个“曲涧六子”的浑号本是在岳麓书院时求书所得,仅在书院的师生中流传,于这临安城里中却原是极少会有人知道的。何以眼前的这位素衣老者竟会知晓?
宋君鸿悄悄观察了下其余三人的神色,见刘羽和方邵也都是略感震惊,同时似也对这名老者并不曾相识的样子。只有柳丛楠突然变得呼吸粗重,脸憋的通红,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来,一副想说话又不敢说话的样子。
怪了,这名老者倒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令向来没大没大、百无禁忌的柳丛楠也规规矩矩,连气也多敢乱喘一口的样子。
倍感好奇的宋君鸿只好硬着头皮上前问道:“敢问老人家尊讳上下?何以竟识得小辈们这个胡闹出来的浑号?”
“哈哈,你们不晓得我,我可却是听鲁如惠提起过你们多次了。”
“您竟还识得我们惠山长?”宋君鸿更吃惊了。
这回倒是柳侯憋不住先笑了起来:“枉你们都还自称是从岳麓书院出来的学子,竟不识得名满天下的朱晦庵先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