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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覆小灭     寻道天行txt下载     寻道天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四十四章 吞天之局(1)

    船外大雨愈发磅礴,击打起湖水,激荡起波涛,将偌大的商船推得摇摇晃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不时雷鸣闪电,如刀客不断拔刀绽放的寒光,不断割裂着灰蒙蒙的天地。

    船舱里的气氛也随着话题逼近彼岸而愈发沉重。

    柳岩实在太狂傲,但他的狂傲并非没有理由,只是理由太过于飘渺。

    京都黄家屹立大唐数百年,早已是商道中的庞然巨兽。

    数百年来,欲屠兽者何止千百数?

    柳岩想将其推倒又谈何容易?

    李元芳没就此深说,转而问道:“你要拿黄家开刀自行便是,与我龙堂有何干系?”

    “有没有干系,你自己最清楚。”

    柳岩拿开放置在紫檀木盒上的酒杯,然后重新打开盒盖子,随手拿出一沓金票扔在李元芳面前,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虽贵为皇子,注定锦衣玉食终生,但你无权动用国库储备,月俸不过数千两白银。光凭龙堂,你即便掏空家底都拿不数百万两黄金,更莫谈数百万数千万。望遍大唐北疆,能有如此财大气粗者,唯有富甲黄家。”

    “这只是你的凭空猜测而已。”

    “没错,只是猜测而已。”

    柳岩不否认:“但对我来说,猜测便足以作为定论。”

    “笑话。”

    李元芳不屑笑之:“仅凭猜测,你就想拿下我的龙堂?呵,今日之事只有你知我知。以股票代银而赊的手续,我也早在月前便已办妥。刑部、户部、工部皆有备案,所有账数皆按律例行事。你能奈我何?”

    莎…

    柳岩不着急着接话,他缓缓伸手入怀,从怀里摸索出一张方正纸条摆放在李元芳面前,方才说道:“现在我确实不能奈你何,所以我正打算拟定新的股商法,甚至上奏金銮修改大唐律法。那便能奈你何,更甚至将你和黄家一网打尽。”

    李元芳将纸条拿过眼前摊开细看。

    纸条有些特殊,长宽七寸,白纸黑字,纸上四边印红框边纹,顶部印公、义、信三字。

    这是一张借据…

    柳岩说再说道:“上月中旬,我在你们城北的堂口以股票抵押,借来了百两银子和这张字据。”

    李元芳将借据重新放在桌面上,疑问道:“这字据可有什么问题么?”

    “当然没问题。”

    柳岩道:“纸是季子东镇出产的白艾宣稿纸,印是户部公章,月息七厘,月还七两,期限两年。都在国法规矩之内,合情合法,毫无纰漏。”

    “那你想说什么?”

    “当然是想说你们的猫腻。”

    柳岩重新拿回借据,放在眼前,说道:“明面上这张借据确实是没问题的,可若放在暗地里看,问题就大了。而最主要的问题,就被你们以移花接木的手法,埋藏在借契的前置条件里…”

    李元芳貌似感觉到了什么,不动声色地将双手合拢放在桌上。

    轻微的动作变化柳岩看在眼里,稍停顿下话题:“怎么,开始觉得不安了么?”

    李元芳不接话,沉沉闭眼,说道:“你继续往下说。”

    “好。”

    柳岩倒也干脆,没打什么埋伏,接着就续道:“问题,主要有四点。”

    “借契第五条,乙方若在规定时间内不能按时缴纳利息,甲方则有权没收乙方部分股票用以抵息,价格由当下官方股价为基准。

    借契第八条,乙方若在限定期限内不能如数偿还债务或股价贬值至借贷下限额度,甲方则有权扣押乙方名下所持股票,同时要求甲方追加抵押财物。

    借契第十四条,甲方不得在任何情况下追加乙方赊债之利息。乙方有权在赊贷合同期限内之任何时段,以股票市价偿还贷款,并结束借贷关系。

    还有第十七条,甲乙双方为私人借贷关系,除户部应缴纳之票税以外,无需再承担任何由股票交易所带来的额外费用。如若产生额外费用,则全数由乙方承担。”

    四道条款说罢,柳岩放下借契…

    “其他芝麻绿豆小事我便不费唇舌了,仅凭以上四章霸王条款,我便足以在金銮殿上把你参倒,将所有受牵涉的官员送入天牢受审,并将龙堂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喳…

    站在李元芳身后的黑豹此时脸色已相当难看,他悄然把手挽在后腰,像拿了什么东西,随时都要暴起。由于角度问题,柳岩看不到黑豹的动作,但他似乎早就料到了什么,生冷说道:“想杀人灭口,我劝你得趁早,要不然再迟些就没机会了。还有就是,在杀我之前好好掂量该如何处理后事,否则后果也不是你们可以承担。”

    黑豹愕然显诧,李元芳随之提起右手做出止势,闭着眼睛不动声色:“你继续说。”

    “说什么?”

    “说你想说的…”

    李元芳顿了顿,再道:“你说的这些,早已备案在刑部尚书台。即便你舌绽莲花能说成是罪证,最多只能将我的部分羽翼拔除,还不能将我掰倒。更甚至,我还要感激你。因为,父皇会因此看到我的能力,使我从众皇子中脱颖而出。而你则会因此时惹祸上身,触犯众怒。”

    “呵呵…”

    柳岩放肆一笑:“若是你有能力如此,我就不会来自取其辱。可惜,你没有。”

    “……”

    李元芳不话,柳岩见状也不再自讨无趣。

    “成吧,既然你不见棺材不流眼泪,那我便成全你,好让你心服口服。”

    话说着,柳岩重新拿起碗筷,再随意夹来许多菜肴,将饭碗填得满满,最后才边吃着边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你说的不错,借款的条约你们早已在刑部备案,这事有刑部的官员托着底,火还远烧不到你们的身上。而且你们的策划确实也非常高明,要害深藏于渊,我足足花费了将近四十日时间苦思冥想,才堪堪挖出痕迹,弄懂其中奥妙。”

    纵使李元芳有言在先,但随着柳岩的思维越来越逼近厉害核心,黑豹实在忍不住暗暗把藏在腰带里的铁爪套上五指。两眼凶光毕露,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便是出手夺命。

    柳岩似乎完全感觉不到逐渐弥漫在空气中的杀机。

    自顾自地,絮叨着…

    “借契第五条,是你们的基本。”

    “借款人若不能按时缴息,你们则没收其抵押股票以充数,价格为股市当时报价。而如今股票受金部司压制,市面报价远比黑市低出六成有余。这六成的差额,可是要命的。无论借款人所持股票盈亏如何,你们倒转手来都能稳赚翻倍利润,此为保底。

    那当然了,现在股票行情大好,基本上没人会亏得了钱。

    借到钱的百姓只会一个劲的叫好,以为自己真赚到了。

    而你们的吃相也尚且还会好看些。”

    柳岩大口将肉沫嚼碎生吞到肚子,然后豪饮一口清酒,挥袖抹去嘴角油迹,再继续埋头吃去也说去…

    “所以,你们就趁此大好机会,铺垫后路。”

    “而借契第八条,就是你们的刀口。

    借款人若在期限内无力偿还债务,或股价贬值至借贷上限额度。你们则有权扣押其名下所持股票,同时要求他们追加抵押财物。宰人不吐骨头,此计狠毒得很呀…

    在股市行情大好的情况下,这两道前置条件都如同虚设。因为,如今股票价格一直在水涨船高,用不了几个月大家都会形成惯性思维,以为自己拽在手里的股票都只涨不跌。可一旦前置条件满足,那便意味着这种惯性被打破,所有股民都开始逐渐清醒。那时候,股票的价格都涨上了天,需要借的钱越来越多,而购买的原动力却愈发匮乏。股民会恍然意识到,自己手里的股票已经再难凭借每月红利来回本,更甚至连借贷的利息都无法持平,从而开始出现抛售以还贷念头。

    抛售的苗头只要显露,它便会成为溃堤之缺,在极短时间内引致恐慌,让越来越多的人重新定位股票的价值,这也将导致越来越多的人想把票子换成银两,从而退出这场击鼓传花的游戏。

    到那时候,真正的灾难就会应运而生。

    供不应求,价涨。

    求不应供,价跌。

    当所有人都着急着抛售自己手里股票的时候,重重垒叠起的股价就会瞬间崩盘。从众的恐慌心理更甚至会让绝望的人失去理智,从而引发踩踏现象。所谓踩踏现象,就是争先恐后的病态心理。为了能尽快抛售手里的股票,他们会不惜采取较价低卖的方式,在极短的时间内把股价拖入一个极不合理的低位。而在这个时候,你们隐藏在暗处的刀子,终于可以趁势出鞘,开始收割了。

    股价断崖式下跌,股票急速贬值。

    凭借此道条款,你们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吃下借款人手里的绝大多数股票,而且还让他们欠下一屁股债。月息七厘,年息翻倍,这还是我两百两银的利息。若借额更高,利息就更高得离谱。没有了股票的高价支撑,面对这笔债务,即便债台高筑的人,子子孙孙世代为奴,都别想还清。

    此计毒,真毒辣呀…”

    柳岩仿佛也被自己说的话吓得心寒,几大口就把碗里剩下的菜肉吃光,然后放下碗朝着身后勾勾手指头,令道:“来,给我去盛碗白米饭,再来两壶碧螺春。”

    “……”

第六百四十五章 吞天之局(2)

    “给我去盛碗白米饭,再来两壶碧螺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

    黑豹犹豫片刻,但见李元芳没有反应,就只好顺去柳岩的意思,上前拿过碗,到角落的饭桶旁盛起满满一碗白饭,再极不情愿地送回到柳岩面前,并倒上茶水。

    柳岩毫不客气,拿起碗来就一口白饭一口肥肉重新吃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肮脏手段。”

    李元芳闭着眼睛,不知道做何感想。

    柳岩也不理会,净当作没这个人似的,边吃边继续说道…

    “以施布天下之名,行圈养苍生之实。

    屠刀收割,斩尽杀绝,寸草不留。

    你们的心肠可真毒啊…

    现大唐朝全国都沸腾在股市里,上至朝堂官员,下至路边乞丐,几乎人人手里都攒着几张股票。暴富之财使人贪婪成性,不惜倾家荡产置换银两转而成票。即便如此,你们却仍在背后推波助澜,以赊贷上限额度为引,层层诱使借款者接引亲朋参贷,从而开枝散叶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奴役百姓…

    借契第十四条,就是你们收官之作。

    股票市价本就比黑市贱,你们还要借款人以市价折算的股票来偿还赊账,这无异于将本金翻倍。股票越高,本金越高,行情大好时人们利欲熏心,必不舍得以双倍之本偿还自身债务,这潜移默化地就给了想提前出局的人一个自我安慰逗的借口,从而忽视月息七厘甚至更高昂的沉重代价,断了自己离场的心思,生生将债期拖延至借契结束。可借契的期限是两年呀,在这两年债期内,股票早就从高位掉入低谷再回到正常价位了。

    谁还能逃得掉你们圈套?

    如果将借契第八条比作收割韭菜,那这第十四条无疑就是灭门绝户。

    绝大多数低位入场的平民百姓,都会在股市震荡的第一轮被你们清场收割。剩下来的,就是拥有雄厚资本的豪门大户。他们和你一样都属于前半场商道变革的真正受益者,他们无论眼光和财力都远胜于平民。区别仅在于,你是放长线钓大鱼,用蚕食的手段逐步谋取了绝大多数股民手里的股票。而他们则是风卷残云,在股市高涨时候利用黑市于官方之差额辗转交易,逐步抬高股价谋取暴利。但人总是贪婪的,再聪明的人若不能把持住**,都只能称之为赌徒。为使自己手里的股票保值,更甚至从中获得更大利益,这些在前半场获利丰厚的豪门大户,绝对不会允许股市持续低迷。他们会在股市震荡期间寻找到相对合理的低位全力补仓,吃下绝大多数抛售的股票稳住股票跌势,再逐步拉升进行谋利,更甚至垄断市场,控制股票。

    而这时候,你们灭门绝户的杀手锏就该派上用场了。

    你们会将前半场所获取的无数股票,在这些豪门大户拉升股价时悄然抛售,而每次抛售的额度都不会多,只需要能将股价升幅压制在最平缓的状态,制造出股市可以被他们拉动的假象即可。”

    话到此处,柳岩咽下嘴里的食物,深有感触地赞叹了一声:“以天下财富鲸吞天下,此举可堪空前绝后,我能参与其中足以三生无憾,观哉,壮哉啊…”

    黑豹的脸色已经黑成一片。

    李元芳的呼吸也不禁变得沉重,但他依旧紧闭着眼睛,不动声色。

    很显然,柳岩现在说的都不是虚构的空话,很可能就是他们现在正准备做的事情。

    柳岩继续吃着再继续说道:“赌徒总会以为自己是赌局上的最后赢家,殊不知他们只是被庄家圈养的猪狗。你每往地上扔一块肉,他们就会根据你的路线往前一步…

    为了拉升股价获取最大收益,尝到甜头的豪门大户会不断补仓蚕食你抛出的诱饵,囤积居奇,一步步地走入你为他们预设的陷阱里。而当股价重新被循序渐进拉升至相对高位,他们会蓦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将上半场所赢得的大量财富全都兑换成了股票,而市面上的仍有人在不断以小额抛售,总给人感觉还差一点便能垄断市场…

    旺势未成,观望者不敢再贸然进场。

    买不抵卖,股价就会再次落势下跌。

    资金断裂,斗转星移,上半场的恐慌就会落到这些重仓的大户身上。

    但眼光与历史会使他们做出截然不同的抉择。有前车之鉴,他们深知一旦停止拾柴筑火或将手里的股票进行清仓抛售,都会瞬间把恐慌放大无数倍,引至整个股市崩溃的后果。没人接盘的股票便会沦为废纸。利润有多大,风险就有多大,如果风险不能抵抗,他们所牟取的暴利便会荡然无存,他们就就会重蹈上半场股民的覆辙。

    所以,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被迫救市。

    他们不单只不能抛售自己手里的股票,而且还要竭尽所能地将市面上的所有股票一口气吃下,即便掏尽家产,他们也要在最短时间内,把股价哄抬起来,超越历史高点。届时,上半场损失惨重而割肉离场的股民就会因此而红眼发疯,再次失去理智。这些人早已一无所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就只剩下烂命一条,每日等待着他们的只有你们龙堂永无休止的催债和折磨,以及债务期限后的奴役。股市重新升温,无疑使他们从绝望中看到了希望,就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为了挽回损失和偿还债务,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榨取自己所能榨取的所有价值,置换成银两再度杀入股市。

    然而,他们从来都是最没希望的一群人。

    有得只是假象…

    他们再度闯入股海,只会成为这场饕餮盛宴最后的接盘手。

    只要他们接过重仓盘,那些豪门大户也就完全解套了,而且还能再赚一个盆满钵满。”

    话到这里,柳岩流露出来一道久违的狡笑。

    他停下手上动作,阴冷冷地侧脸看着李元芳。

    深意缓道:“当然,你肯定不会随他们愿。”

    “为何?”李元芳逼着眼睛问道。

    “因为,韭菜在上半场已经割光,下半场要留着绝户的。”

    “……”

第六百四十六章 吞天之局(3)

    “因为,韭菜在上半场已经割光,下半场要留着绝户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柳岩阴冷冷地笑着,重新动起手上碗筷,再次边吃着边往下说去…

    “那些豪门大户想要解套,就必须要先将股价突破历史高位,以达到蒙骗世人的目的。而在这过程中他们会遇到一座无法绕过的大山,那就是钱。当他们消耗光手里的银子,怀揣着重若泰山的无数股票的时候,心中的恐慌会迫使着他们把手伸向民间借贷。而你们龙堂在下半场等的,就是他们的这只手。

    你会将上半场所牟得的无数股票,在下半场陆续抛售给各方豪门。再以瞒天过海的手段,将银两输送到民间各个角落。用他们的银子向他们放贷,使他们债台高筑。如此一手移花接木,你就等同于完全掌握了黄家旗下所有行当的股票,也同时掐住了贷款着的咽喉,完全控制住了股市的走向。一旦债台触及危险线,也就是逼近历史高位的时候,你就会立马停止龙堂旗下所有对外放贷的暗点,同时将手里剩下的股票全数清仓抛售。那时,你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庄闲置换,庄家手里的钱全都压在了闲家身上,即便手里拿着再大的牌,也无法再继续跟注,这是作为庄家悲哀。高点差之毫厘,散户仍在观望不敢入场,各方豪门掏空财产从你手里接过庄盘,却忽然被你断贷,再没余钱吃下这最后一口。而你最后所清仓的股票就会成为空中楼阁,在高位置空。那就像一把破竹的斧头,一刀下去将整个股市拦腰斩折,股价瞬间崩盘。”

    柳岩的时间节奏把握得很好,话刚说完,他碗里的饭菜也全都吃完了。

    他端端正正地将碗筷摆放好,侃然正色缓慢说道。

    “若能成真,这天定会被载入史册。”

    “一夜之间,股价崩盘,股票再度沦为废纸。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拿着借据,将天下豪门清盘抄家。有第十七条声明作为倚仗,即使各方豪门请动朝廷插手,也无法挽回崩溃之局。辗转之间,割尽民肉,两年之内,绝尽豪户,你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天下财富据为己有,并以一纸借契做到真正的奴役苍生。如此震古烁今之伟绩,足以比肩开国祖皇帝。”

    话到最后,柳岩戏谑般看向李元芳:“你说,以当今圣上之英明,可能给你留个全尸?”

    “……”

    笑。

    听完柳岩的话,李元芳莫名其妙地流露出一缕神秘的微笑。

    他仍闭着眼睛,淡然说道:“你真得非常聪明。”

    “一贯如此。”

    “但你好像忘了我的身份。”

    “你的身份,在这道罪名上完全可以忽视。”

    “是吗?”

    “是的。”

    “看来,你并非真的聪明。”

    李元芳的笑色略显不屑,闭眼缓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乃当世皇族子嗣,流着李氏血脉,生死忠于大唐。纵使割尽民肉,绝尽豪户,将天下财富据为己有,那也是归大唐所有。纵使奴役苍生,那只是让他们更加效忠于大唐。即便你说得无误,此事若成,我非但无罪,更会因震古烁今之伟绩,永世镌刻于大唐功德碑上。”

    “哈哈…”

    柳岩闻言,忽然莫名大笑起。

    “你笑什么?”刘元芳问。

    柳岩突然收笑,脸色一愣鄙夷道:“笑你愚钝。到现在还不明所以…”

    “你以为这是属于你的丰功伟绩?”

    “你以为凭你的脑子能有这算计?”

    “还是你以为天下人都像你这般愚昧,能随意被玩弄于鼓掌?”

    一连三问,毫不留情,顿时把李元芳问得脸色怒红,紧闭多时的双目终于颤颤睁开了…

    “很好…”

    两眼冷冽如覆寒霜,李元芳盯着柳岩,冷道:“你终于成功惹怒我了。”

    “想杀我?”

    “正是如此。”

    “白痴。”柳岩不屑骂道。

    “你该给我个不杀你的理由。”李元芳逐字说道。

    而在李元芳说话的同时,两人身后的黑豹也终于将藏在后腰带里的手拿出。

    拳头上,闪烁着锋利的寒光…

    柳岩依旧不屑:“我觉得你更该向我要一个活命的方法。”

    李元芳虽贵为皇子,但多年蛰伏使他的脾性得以很好的内敛,比之那位皇太子更有忍耐的气度。所以,纵使柳岩处处挑衅,恶言连篇,他至今都只是内含怒火而无真正的杀意。否则,他不需要问柳岩要一个不杀的理由。

    或许是柳岩看到这点,方才敢这般肆无忌惮吧。

    李元芳的目光更加冷冽,宛如一条剧毒无比的金丝纹蛇,冷冷地吐着信子,盯着柳岩:“我现在更想听理由。”

    被毒蛇盯着的感觉虽不好受,但柳岩并不显得惊慌,他就像一位阅历丰富的捕蛇人,正拿着最普通的草绳网,不屑地看着李元芳这条价值连城的金蛇。

    对视片刻,柳岩最终首先妥协了:“好啊,反正还有些时间,我不妨送你副棺材。”

    几乎没有停顿,柳岩接着就往下说道…

    “赊贷杠杆之法自古就有,但能运用得如此美妙绝妙的,则绝无仅有。

    自我从刑部取得备案之日起,我足足用了四十天时间,将其每个环节进行拆分度量,再假设推敲无数轮回,糅合诸多因果演算。最终,才得出你刚听到的结果。

    我自信,如此绝妙的算法,即便是夏寻也不能谋划。不是说他谋法不行,而是此人太过于心慈手软,还使不出如此灭门绝户的手段。你…就更没资格了。能如此阴毒和贪婪者,唯商道中人而。能在股市开张数日之内,就谋划出如此精妙算法者,更绝无仅有。这人,我猜就是黄崎,而且他处心积虑已久…”

    “你无需否认与狡辩。”

    “……”

    李元芳嘴巴微动似乎有话要说,但柳岩压根不给他插嘴的机会,直接先一步摆手止话。

    柳岩道:“黄崎的存在根本不需要推算与猜测。”

    “龙堂不过黑帮尔,能拿两百万两黄金抵押已经是不可思议,你们哪还有银两拿去放贷?况且你们放的,可是十倍额度的杠杆高贷。这其中所需资金,可不是用百万来描述的,而是百亿千亿万亿!

    如此巨额的资金储备,莫说江湖门派,即便世上最富有的财团,手掌国库的金部司,富甲天下的黄家也拿不出来。

    但变革后的黄家,则勉强可以…

    黄家施商道变法,将旗下所有产业置换成股权,其资产在短短数月内膨胀数倍不止。数倍黄家之财,便勉强可以维持十倍高额赊贷天下的体系。黄家将售股的钱辗转至龙堂,再借龙堂之手代为放贷于天下人,天下人将贷来的钱再购买黄家股票,将股票质押在龙堂,左手倒右手形成完美循环。这就像两个桶互相倒水,无论赊贷出去多少黄金白银,最终都只会回流到黄家的荷包里。如此一来,黄家便能得以在股市上半场顺利完成空手套白狼的好戏,吃下所有散户的肉,庞然数十倍。数十倍于黄家的之财,便足以于天下财团抗衡,再继龙堂暗箱操作便足以将天下财富吞并,从而达到坐拥天下之壮举。

    所以,黄家才是龙堂最大的靠山。

    你不过只是个跑腿的…”

    柳岩的笑容阴险而富有深意,就像捕蛇者将网完全覆盖了蛇:“现在大唐国运正处于最敏感的阶段,仅凭私通黄家此道罪名,你纵使是皇子也该够死上千百回。”

    李元芳的脸色此时也不禁有些难看,但他依旧极力维持着上位者的风度,对柳岩的危言耸听显出不屑一顾。他鼓起底气,严正说道:“即便你说得都是对的,即便黄家在龙堂身后支撑着所有资金财富。但你别忘了,龙堂才是握刀人。所有借据账簿、欠条官文,及黄家旗下产业所有股权都最终掌握在龙堂手里,我才是最后的赢家。”

    “冥顽不灵的可怜人…”

    柳岩失望且鄙夷地翻起白眼:“掌握在你手里的,只是赊贷账目、借据官文及股票。但黄家手里拿着的,可是真金白银,天下财富。”

    “那又如何?”

    李元芳更加不屑一顾:“营商之道,追名逐利尔,黄金白银再多不过只是个数字。本宫乃大唐皇子,尊的是皇道,御的是天下人。手掌黄家股权就等同于掌握黄家命脉,黄家的财富自然就是大唐的。此乃皇家御人之道,尔等庸民岂知其妙?”

    “哈哈…”

    柳岩忍不住再次莫名其妙大笑起来。

    李元芳神色明显不悦:“你又笑什么?”

    “笑你愚蠢得已无可救药。”

    柳岩收敛莫名之笑色,缓声再道:“也笑了你被人卖了,居然还乐呵呵地给人数钱。”

    “……”

    李元芳的智慧显然比不上他那位兄长。

    至少,至今他都还没能全数理解柳岩的意思和意图,只是闻到些许不同寻常。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狼狈为奸的最终下场吗?”

    李元芳问来,柳岩不答反问,然后又饶有深意地自说道:“狼和狈结盟去打羊,羊逃到了和草堆上。于是乎,聪明的狈便命狼找来火种点燃草堆,然后羊就被烧死了。而正当狼沾沾自喜,以为可以凭借强壮的身躯霸占大部分羊肉时,狈忽然从他身后踹出一脚,直接把狼给踹进了火堆里,活活烧死了。于是乎,狈便独占了整只羊。”

    典故深奥,有些胡说八道的味,李元芳更加不能理解。

    但柳岩这回也不打算再故弄玄虚,接着话尾就把重点道出:“你说的话,其实并无大错。太平盛世,皇权无上,驱使苍生。把握住黄家产业确实就等同于制住黄家命脉,金银钱财随手拿来。但,若在乱世呢?乱世里,烽火狼烟四起,贼寇猖獗,官匪横行。商道产业首当其冲就会遭受毁灭性打击,纵使黄家生财有道,能垄断天下半数行当、但一旦打起仗来,其道亦会随之榱崩栋折。你手里的那些黄家股权便会贬值成分文不值。

    百姓遭灾,民不聊生,或从军或逃难,谁还会理那生前身后事?

    你纵使手握亿万赊贷借据,又能找谁去要?能找到谁?

    你谁都找不到。

    社稷动荡,朝纲凋零,没人会去为一张破纸买账。

    你手里的股票,最终都只会沦为废纸。

    而黄家不同,盛世家业乱世黄金。

    即便黄家多年经营的产业全数崩溃,他们依旧可以凭借数之不尽的钱财招兵买马,屯田储地,甚至笼络人心,重新建立起富甲黄家。

    你说,这狼狈为奸到头来,还不是与虎谋皮么?”

    “……”

第六百四十七章 吞天之局(4)

    “狼狈为奸到头来,还不是与虎谋皮么?”

    “……”

    铺垫大半日,要害终被柳岩道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从四道借契条款开始一路婆妈絮叨至此,哪怕是踯躅细节都计较没完,其实就只是为了最后的一句话。但这个漫长的过程绝非多余,除了柳岩骄傲显摆自己的算智以外,他其实也是在耐心地打磨着眼前这位皇子的思绪。

    因为,李元芳的智谋真不算出众。

    用柳岩的话说,他就是被人卖了还得帮人家数钱的货色。

    在这场空前绝后且声势浩大的商道变革里,他充其量就只能算是枚棋子。只不过,这枚棋子却拥有举足轻重的能量,他既能衔接朝廷的法度,又能契合江湖的规则,且还能布置于市井九流。若策反如此一枚重子,其价值显然远胜于将其剔除出局。所以,柳岩才不得不费尽唇舌,将前因后果,暗藏伏笔逐一挑出,为的就是动摇李元芳最后的抉择。

    他想掌握李元芳…

    而柳岩,则显然是成功做到了这一点。

    因为听完柳岩最后的一段话,李元芳的脸色终于流露出了一缕无法掩饰的惊慌。

    生于帝王家,需如履薄冰。李元芳谋智或许还有所欠缺,但应有深谋远虑绝对不少,否则他不会处心积虑十多年,搭建起龙堂这般上不得台面的黑道帮会。对于狼狈联手,行圈养天下之壮举,李元芳定然也曾考虑三番,方才有所定夺。只是,他恐怕从未料想过,柳岩所说的可能性。倘若那假设成真,他是死千回亦不足以抵罪。

    只是美好的愿景忽然破灭,李元芳真有些难以接受。

    他仍抱以侥幸,说道:“纵使你说得在理,可如今大唐正逢盛世,国运昌隆,何来乱世?莫非,你以为北蛮南夷那等乌合之众可以动摇得了我大唐江山?”

    “呵…”

    “还在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可悲。”

    柳岩冷笑一声忽然站起身来,凝起少有的肃色,拿着清酒壶缓步走到窗前,然后伸出一手轻轻推开窗户…

    望窗外,天上乌云密布,云里电闪雷鸣,雷中狂风肆掠,暴雨犹如撕缰之烈马奔腾咆哮,将波涛澎湃的湖面激荡出攻城擂鼓般震响轰鸣。让人深感惊心动魄。急雨如乱箭,由窗口飞射而入,眨眼间就溅湿了柳岩刚干的衣衫。

    远望磅礴雨势,柳岩挽手拿着酒壶,道:“你且听窗外风吟雨啸。”

    柳岩这番卖弄含义其实很浅,船停玄武湖,坐东而向西,窗户朝西而开,看的是雨也是那雨后的西山真武。李元芳很快就明白了柳岩的意思,他想说真武山今日所发生的事。

    李元芳道:“雨势再大,雷声再响,总会有天晴时。待雨过天晴,便是万物盛衍时,本宫何惧之有?”

    “你当然无惧,因为你无知,无知者无惧也。”

    “……”

    看着窗外大雨,柳岩再次不咸不淡地嘲讽去李元芳半句话,然后沉色说道:“你自以为能掌控得了局势,殊不知你只是局中棋子尔。君不见寿山之后,诡事频生,无不认证着诸圣联手之传言?象王-夏渊南归襄阳,重整旗鼓,收拢鬼谋旧部。岳阳李长安公然叛乱,秣兵历马,屯兵千万北疆南线。北邙关军神重病垂危,北邙关外蛮夷虎视眈眈。东洲百家,蠢蠢欲动。夏寻入京,诛仙重铸。而如今,远道而来的西域圣人终于拜山真武,这就意味着西蜀诸圣也已经做好入局的准备。若战起,大唐西南北三线起火,后果不堪设想,乱世必至。商道焉有不溃之理?”

    话说着,柳岩转回身去,凝双目虎视着李元芳。

    厉声再道:“纵使我朝国力强盛,可以破蛮夷拒强敌,但若在举国交战之时,黄家突然在后方作妖,将旗下产业全数闲置使其自行败坏。无须多时,大唐北疆所有与黄家有所牵涉的行当必将倾巢覆灭。民无田可耕,劳无工可作,商无道可行,大唐北疆必当大乱!届时,你所谓的掌控黄家命脉,只会成为笑谈。而黄家则可以孑然一身 ,带着倾世之财拂衣而去。国库空虚,内忧外患,人心惶惶,你说凭当今圣上之英明,会如何处置你?”

    声色逐渐乖戾,似已将猎物装入牢笼。

    黑豹不禁将套上铁爪的右拳重新挽回在后腰,如猎豹受惊后退一步。

    侥幸湮灭,李元芳再难保持沉着,脸色就如窗外的暴雨天,乌云密布…

    柳岩说的事情,他从来就没有考虑过。

    更确切说,是他的谋智还延伸不到那一步。

    两月前,当那位改变他命运走向的人,托祭酒鉴的关系悄然找上门来,并在皇府的密室中将圈养天下的计划全盘托出,李元芳犹豫之际,也曾彷徨与畏惧。但巨大的收益,却让李元芳看到了自己今生唯一位登大宝的机会。

    他无法拒绝,更不能错失…

    在经过两日两夜的思量与斟酌后,李元芳终于同意了那人的请求。

    一碗清酒,两把金刀,歃血为盟。他从那人手里接过赊贷备案文录及黄金,并在翌日亲自送到刑部宗堂府,打通了所有朝廷关节。三日后,黄家便将源源不断的钱财暗中送往大唐北疆的龙堂各地分部。从此往后,龙堂放贷,左手黄金白银,右手借契股票,再无顾虑。

    而作为回报,两人约定,黄家只拿走赊贷的九成利润与本金,剩余的钱和质押的股票则全数归龙堂所有。

    李元芳本以为,手里拿着黄家股权,就等于完全控制了这尊三百年来无人可以撼动的商道巨擎。然而,经柳岩这般详释,他贸然发现自己拿着的更像是一杯催命的毒酒…

    这毒酒虽然美味,可他现在真不敢喝了。

    “你觉得,我制衡不了黄家?”

    “你好像忘记了我们话题的重点。”

    “难道这不是重点?”

    “能否制衡黄家,只是你的问题,与我无关。”

    “那什么和你有关?”

    “我只关心我把你卖了,能得到多少利益,或者你能什么贿赂我。”

    “如此说来,今日你是特地来找我的?”

    “不,你是个意外,我是来找黄崎的。”

    “找他何事?”

    “当然是算账。”

    “怎么算?”

    “敲诈勒索。”

    “那你恐怕得失望了。”

    “不。

    详嘘对话伴着风雨,并不拖沓还有几分冷。

    话到收尾,柳岩摇摇头,随手关上打开的窗户,拍拍淋湿的衣袖,重新回到位置上坐下,不咸不淡地清说道:“我本以为黄崎会站出来,可不想出来的却是你,但你的出现却给了我额外的惊喜。”

    “什么惊喜?”

    “一条捷径,一条能在最短时间内倾覆黄家的捷径。”

    李元芳的脾性确实很好,至少命脉被柳岩握在手里,他至今还能控制住心神,即便脸色阴沉如死水却至今都不曾有所失态。

    李元芳又问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

    柳岩道:“凭我手上的筹码更具吸引力。”

    “筹码?”

    李元芳略显狐疑:“你能给我什么?”

    柳岩道“皇权富贵,至尊帝位。黄崎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而且更加安全。”

    李元芳问:“你如何更安全?”

    柳岩从桌面上拿过两只新碗,然后再拿过酒壶,将两碗都满上,一碗摆在李元芳面前,一碗自己拿着,同时说道:“与其与黄崎狼狈为奸,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倒不如与我携手合作,我求的是功名利禄,再大的野心也不会动摇大唐国运根基,所以我更安全。”

    李元芳似乎心动了,但脸色依旧阴沉。

    “你是我见过最狂妄的人。”

    “我不否认你的评价。”

    李元芳没碰桌上的酒碗,而是不置可否地阴笑起:“纵使我父皇欣赏你的才华,但你无名无官无权在手,不过区区白丁书生。你哪来的底气和资格与我平起平坐,许我如此重诺?”

    柳岩同样无声笑起,只是比之李元芳的阴冷更多三分桀骜,回道:“这个世界上有一部分极其特殊的人,他们不需要玄功修为支撑,不需要功名权力辅助,更不屑于兵马钱粮的铺垫,只需三寸不烂之舌便能翻手云覆手雨,撼动皇天日月,崩坏厚土山河。

    比如夏寻、比如余悠然、又比如我…”

    笑渐深,獊狂难抑,尽是满脸骄傲。

    柳岩这不可一世的模样,任谁见着都想狠狠上去揍他一顿。

    但李元芳此时却丝毫没有打人的心思,虽然自己有把柄被柳岩拿在手里,但柳岩既然肯定坐下来聊就证明他没有赶尽杀绝的意图,所以李元芳现在倒越看柳岩就越觉得有意思。

    “你竟敢把自己和夏寻、余悠然这等谋者算师相提并论。”

    顿了顿,李元芳再道:“这不单止是狂妄,而且脸皮还厚得很。”

    “那你就太高看他们,也太小看我柳岩了。”

    柳岩手不同意李元芳的说法,捧着酒碗,咧着嘴巴,骄傲说道:“夏寻有谋而无勇,习惯斩草不除根凡事留一线,纵使他谋略滔天,但这般行谋风格也注定他成不了皇图霸业,而且迟早会在栽自己手上。他借黄家之手施的商道变法,就是最好的证明。化繁为简,散股天下,圈养苍生,本是千古难得的旷世奇局,却因他在局中处处留以余地,所以才会被我轻易识破,并以股政三令制衡。从手段的狠辣程度来说,他甚至连黄崎都不如。

    而余悠然则更加,她算法无双却冷漠无情。无情之人最超凡脱俗,最不受凡尘功名所约束。她习惯掌控他人而绝不受他人掌控。当今世上,无人能拜其为军师。

    而我呢?

    我柳岩自认,算计谋略皆不逊于夏寻和余悠然。而且论心性比夏寻更毒辣,论人情比余悠然更懂事故,论需求我比这两人更在乎功名利禄,更有血有肉。当今世上朝堂后辈之中,唯有柏凌云可以望我项背。

    如今,柏凌云已经选择辅助李建成。而你李元芳,却还在这里和黄崎狼狈为奸。黄崎虽有手段也有些谋略,但他的手段与谋略永远都只会向着黄家,你最终只能沦为笑话。与我合作联手,你方有胜算。”

    “……”

    狂,太狂。

第六百四十八章 吞天之局(5)

    “……”

    狂,太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夏寻、余悠然这些人虽是后起之秀,比不得鬼谋神算那等通天达地者,但盛名之下谁不是赫赫辉煌的战绩?远的不说,光凭夏寻的鱼木寨战役,余悠然的剑取徽山,都是当世谋者望尘莫及的手段。而柳岩只是个刚冒苗头的臭小子,仅凭三令股策就竟敢将这些人比得分文不值。这份目空一切的獊狂骄傲劲,估计真没谁了。

    而李元芳在这一刻,也终于清清楚楚地知道柳岩的意图了。

    他也想空手套白狼,那白狼就是李元芳…

    他想将李元芳这枚重子从黄家体系里策反出来,从而掌握形成联合。就像柏凌云选择辅助李建成一般,柳岩想选择李元芳作为自己辅佐的载体,以成就他的皇图霸业。

    可是,事情真有那么简单吗?

    “呵…”

    李元芳又笑了。

    但这回他的笑色没有太多的复杂情绪,仅仅只是单纯的想笑:“你真是个奇葩。”

    柳岩不以为然,更骄傲道:“天才从来不被凡人所认可。”

    “你想入我幕僚何须大费周章?”

    “不是幕僚,而是盟友。”

    “盟友?”

    “对。”

    顿了顿,柳岩再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你正需要我这个伯乐。”

    “哈哈…”

    “有趣,真有趣。”

    笑声忽大,郎朗清澈。

    “柳岩,我是越来越好奇,你到底有多少能耐。”

    “我的能耐,你不已经见识了么?”

    “哐。”

    柳岩似乎感受到气氛的微妙变化,豪气地一口喝光碗里酒水,然后将酒碗重重置落桌上。

    豪声喝说道:“只要我动动嘴里的舌头,半月之内,你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包括你的性命。这就是我的能耐。”

    “你实在威胁我?”

    “很显然,我就是在威胁你。”

    “柳岩,你莫太猖…”

    “嗙噹!”

    柳岩再度猖狂,黑豹不忍主子受辱一声暴喝以警告,怎料话未说完,柳岩随手拧起桌上一碟菜肴,振臂转身就毫不留情地当头砸去。奈何柳岩身手低微,砸出的碗轻易就被黑豹再次侧身躲开了。

    恼怒难抑,欲随火爆发。

    李元芳随之冷着连转身盯去一个眼色,黑豹吓得一愣,连忙低下头去…

    这时,李元芳才重新接过话来,清说道:“你想如何与我合作?”

    说了这么多,李元芳终于在这个关键时候露出了妥协的苗头。

    不过也难怪,因为柳岩早已为今日的谈判定下基调。

    他说过,他爷爷正在率兵前来的路上,时间最多不会超过半个时辰。而今,半个时辰已经在柳岩的絮絮叨叨中逐渐消耗光了,倘若待那金部司人马到达玄武湖前,此间的话题还不能有答案,那主动权将完全掌握在柳岩的手上。龙堂的存亡,自己的心血,未来的希望,恐怕全都会变得脆弱不堪…

    李元芳的忌讳,柳岩怎看不出来,只是他也有自己的算盘,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愿意失去李元芳这枚先天独厚的重子。

    “看来你也是识时务者。”

    “你入正题吧。”

    “莎…”

    柳岩缓缓转回身来,不再废话,平静道:“你与黄崎合作,他为使你安心,定然质押出黄家所有股权,并许诺永远效忠大唐皇朝,以及更优厚的条件。你以为掌握黄家这尊商道巨擎,就能在商道变法后便能坐拥天下财富,从而压倒所有皇室竞争者。这就是你在黄家这场买卖中的所有收益。”

    柳岩审视去李元芳一眼,李元芳沉默不话,应该就算是默认了。

    柳岩再续道:“只要你与我合作,你的收益不会发生任何改变,还能得我的相助。而你,只需要帮我一个忙。”

    李元芳沉沉眯着眼睛,同样打量着柳岩,谨慎问道:“什么忙?”

    “把龙堂毫无保留地给我,包括所有借据、股票、账目、人手。”

    “你想我做你的傀儡?”

    “是拥有实权的参谋。”

    “……”

    柳岩话出,满堂俱寂。

    刚被吓得低下脑袋的黑豹忍不住瞪起两眼,不可思议地再次喝道:“柳岩,你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呵…”

    柳岩这回出奇地没有发怒,仅仅只是掀起冷笑一缕。

    李元芳不妨多让,但比之黑豹则镇定许多,他沉声问道:“你要龙堂何为?”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当然是用来鲸吞黄家啊。”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对,我要断他们的命根。”

    “你想做什么?”

    “这你无须知道。”

    柳岩似乎很谨慎,当说到关键时理所当然地就拒绝了李元芳的试探,这无疑使得李元芳大为不快,可柳岩根本不理会,傲慢地缓声说道:“你只要知道,我柳岩若想加害于你,只需三两句话而不会在这和你如此周章。而且你也该知道,只有握在手里的,才是属于你自己的。你把龙堂给我,最多两年,我便还你一尊真真确确的富甲黄家。届时你无需再瞻前顾后,不世之功绩自然会把你送到太子宝座。”

    “那你呢?”

    李元芳问道:“你能从这笔交易里,得到什么?”

    “名声和地位。”

    问题显得有些多余,因为柳岩早已回答过,但他依旧选择再耐心地复述一回:“我若能摧毁黄家,便做到了三百年来无人能做到的事情。其功绩可以让你直登大宝,也能使我官拜文武之首而无人敢质疑。且用时,只需两年不到。”

    “……”

    有一种平静,叫做死水微澜。

    当柳岩把话说完,此间的气氛便逐渐成了这般,死沉沉的。

    心有意凉,像秋风吹落了枝头上的枯叶,飘满一地。花窗被夏雨扰乱,晶莹的水珠沿着木缝渗入,打湿了在光洁的木地板。 清冷迷茫,如冬雪覆盖心头,让知觉都变得麻木。外界的喧嚣让烦躁更加急促,而难以稳定。

    “御…”

    “哒哒哒。”

    此间无话许久,船舱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啸。

    黑豹紧皱起眉头,但没有李元芳的首肯他不敢轻举妄动。李元芳似乎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依旧静静地审视着柳岩。柳岩也同时平静,漫不经心地等待着李元芳的决定。但,这个决定似乎真的很难…

    难得短时间内,李元芳根本不能决断。

    “金部司办案,船上的人统统下船接受询查。”

    “大人您不能进去,我家主人正在接待贵客…”

    没过多久,船舱外马蹄声陆续歇下,转而吵吵喳喳的争执声。

    而此时,船舱里的李元芳依旧面无表情,迟迟不能回答柳岩的要求。柳岩也不着急,依旧在默默等待着。黑豹就有些着急了,可他始终不敢吱声,在掂量好阵子后,他最终还是决定悄然走出厢房,为李元芳尽可能地再争些时间。

    “喳卡。”

    “哒哒哒…”

    “哟,这不是金部司的柳正司么?稀客啊…”

    “少废话,你们把我孙子藏哪了?给我交出来。”

    “……”

    紫檀木门打开又被关上,随之很快便听得黑豹和柳老的争执声。

    厢房里,待黑豹离去后,柳岩忽然伸出手来,按在白玉圆桌上,轻轻地敲击了起来。每一次敲击,不多不少刚好间隔两个呼吸,就像在默默地算计着时间的流逝。而待手指敲落第十七回,柳岩才饶有玩味地提起一抹笑容,问道:“这个选择很难么?”

    “难。”李元芳单独回一字。

    “难在哪里?”

    “我太危险。”

    “我不觉得。”

    “因为你是在拿我的筹码作赌。”

    “呵呵,可你还有别选择么?”

    “……”

    柳岩一句话就封死了李元芳的后路。

    是的,李元芳似乎真的没有其他选择了。

    柳岩几乎完全算到了李元芳和黄家的所有谋划,他只需在金銮殿上把今日的话复述一遍,两月前的长安城血案便会再度上演,到时候李元芳纵使可以凭借七皇子的身份苟活下来,但也难逃天牢之苦。

    若想避免这些悲剧的发生,李元芳除了答应柳岩的条件以外,便只剩下一条路可以选。那就是先下手为强,趁柳岩没有将公文呈上金銮殿,赶紧斩断龙堂和黄家的一切关系,再把账目与借据悉数拱手送往大理寺,以证清白。但如此一来,李元芳的帝王梦可算是彻底破灭了。

    苦思难解,犹豫难断。

    船舱外的争执已经逐渐不可控制,隐隐变得激动和呱噪。

    “哎…”无声的长长叹息是那般的烦躁不安于无可奈何,李元芳缓缓伸出手来捧起玉桌上的酒碗,他的动作很慢,仿佛手里的这一碗酒有千斤之重,只要一不小心便会摔得支离破碎,渣都不剩。

    “咕噜。”

    将碗里的清酒徐徐喝干,然后李元芳小心翼翼地把酒碗重新放回原位。

    自始至终他的容色都如顽石般沉重,就喝完了他便再次微微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虽然李元芳没有说话,但他的动作却无声地述说了许多事情。桌上的酒是柳岩倒的,是敬酒。李元芳选择这时把酒喝下,无异于就是间接应了柳岩的要求。而他只喝酒不说话,无疑是心有不甘,多少有些被迫屈服的味道。

    柳岩笑了笑,他知道自己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堂堂大唐七皇子能皱着眉头喝下这碗城下之盟酒已属不易,而且李元芳又并非智谋超群之人,要他在这短短的半时辰内拿捏出事情轻重,实在是有些为难他了。

    柳岩拍拍潮湿的袖子和衣袍,然后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抱起拳头,朝着李元芳躬身行下小礼,轻声缓道:“有时候抓住一次机遇,往往就能决定一辈子的命运。你是我机遇,也是我的贵人,但我并非非你不可,你若不能助我,便只能成为我的踏脚石。而我也是你的机遇,你的贵人,而且你非我不可,若无我相助,你只能万劫不复。”话罢,柳岩瞬间变得无礼非常,双袖后甩昂首挺胸,转身便走前几步奋力推开紫檀木门,迈步离开了。

    “我给你十日时间考虑,若十日后我等不到你的回复,你便自求多福吧。”

第六百四十九章 吞天之局(终)

    “我给你十日时间考虑,若十日后我等不到你的回复,你便自求多福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是柳岩今日留给李元芳的最后一句话。

    嚣张、放纵、锐利,响彻金碧玉嵌的走廊,恍如判官的惊堂木。

    这就是柳岩,为人处事桀骜不驯,说话行谋嚣张乖戾,即便身处劣势他都从来不会想着如何息事宁人,而是用自己最强势手腕野蛮地崩溃敌人的优势。就像一把斧头,任你是千年顽木,还是那金刚铁石,我只管横劈怒砍,直到你破烂成渣滓。

    李元芳今日设的这场宴请显然不适时宜。

    至少他连最基本的准备都没做好…

    他本以为柳岩只是个略有智谋的小牛犊,凭借他那高贵的身份略施利诱与威逼便能将其驯服为己用,然而他却错得离谱。柳岩早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他凭借自己惊人的算力,生生推演出了龙堂赊贷账目后所隐藏的一切厉害关系,从而抓住了李元芳的死穴。在柳岩的狂轰乱炸之下,李元芳那些所谓优势都显得是那般可笑,到最后他甚至还被柳岩撼动了心神。

    可是,有心算无心总能占去先机。

    柳岩有自己的缺陷,这个缺陷会导致他辛苦铺垫的许多心血,都会付之于东流。

    他刚说夏寻不如他,可倘若刚在场的是夏寻,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

    “见微知著,心思缜密,此人真乃天才。只可惜,城府实在太浅。”

    “……”

    在柳岩离开厢房后不久,原先由李元芳走出的紫檀木门后,忽然传来一道嗓音!

    如果柳岩还留在这里,此时他必然会如同五雷轰顶,惊讶得愕然不矣。因为,按照他的思维,那房间里就只有李元芳一人,李元芳出来了那房间就不该还有人。可如今这道声音,无疑说明着房间里就是有人。这可就很可怕了。因为,这无疑就意味着,先前柳岩的所说的话,早已一字不漏地落到了这第四个人的耳朵里。

    此非隔墙有耳的偷听,而是光明正大的旁听。

    所谓虚之实也,实乃虚也,柳岩的城府实在太浅,思维的盲区便必不可免。

    这房间里的人稍稍施一手移形换影,便将他骗得自以为。

    而此人身份无须多再思想便足以呼之欲出…

    柳岩其实早就猜对了,可惜他却错了。

    就好比他国考的试卷,忘记落款。

    李元芳默默拿过酒壶,给空碗满上酒水,轻喝两口含在嘴里,细细回味着先前发生的一幕幕。很多事情,他不能决断,即便他知道柳岩并非那般强大,算无遗漏。思想好片刻,李元芳才淡淡赞叹道:“是啊,确实是天才。仅用四十日时间,就能完全识破你苦心谋划多年的杠杆借贷法,不得了呀。”

    “心动了?”

    “在所难免。”

    “可你也再无选择。”

    李元芳想了想,看着碗里的酒,平淡道:“我觉得你该加些筹码。”

    “看来你真的心动了。”

    “只是想让自己心安而已。”

    “……”

    内房里的人似乎有些不悦,并没有立马回答李元芳的话。

    船舱外的吵杂声随着柳岩离去逐渐消远,最终只剩下源源不断的落雨声,仓促清脆且富有规律。等了好久内房里的人才沉声说道:“只要计划顺利落实,黄家的所有股权都会质押在你的手里,而且你还会额得到两成利润,你还想要什么?”

    轻轻摇晃着碗里的酒水,李元芳平静答道:“他说的不错,能拿到手里的东西才是真正属于我的。两成利润太少,我想要五成。”

    内房里的人这回没多想,带着微怒便斥道:“你这个想法很天真。”

    李元芳轻轻笑起:“我想,你有必要好好考虑我的建议。”

    “我是商人,赔本的买卖从来不在我的考虑范围。”

    “那你这就让我很为难了呀。”

    “我能理解你是在威胁我吗?”

    “我只想让自己安心些罢。”

    “……”

    门墙之隔,两人各怀鬼胎,都有着自己的算盘。

    以至于此间忽然又变得沉寂,滴滴嗒嗒的落雨声容不进此间气氛,好像被隔离在了另外一个世界。

    如果说,今日船上谁才是最后的赢家,內厢房的人必然无疑。

    他是个很小心的人,纵使往日朋友有难,他也是见风使舵拉上把,今日亦如此。

    虽然柳岩算到了他的策略和谋旨,但小小的失误却足以使柳岩功亏一篑。因为,柳岩的话全被这人听到了,那他必然就会有所防备。不止防备柳岩,而且还要防备着李元芳。而李元芳也并非输家,因为经柳岩提醒,他看到了暗藏在自己身旁的致命威胁。

    所以说,归根到底,柳岩才是今日最大的输家。

    输就输在他的贪得无厌自作聪明上。倘若他不那么贪婪,能按部就班把公文呈递金銮,那龙堂和黄家都必然损伤惨重。柳岩,迟早也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我赠你一策以定心如何?”

    内厢房话来,李元芳把碗里剩下酒水喝罢,道一字:“说。”

    厢房里的人续说道:“国考现已接近尾声,我料定李建成必当败于夏寻之手。这是你的机会,在李建成落败之后,你就以你的名义,将龙堂所有内幕及账目连同赊贷杠杆之术,全数原封不动地禀报你父皇。倘若他问起你我之事,你亦无需隐瞒,如实相告即可。”

    “……”

    李元芳闻言,顿时大惊失色,险些就没把酒碗脱手掉落地上。

    他可怎也想不到啊,里头的人居然会说出这般话来,这一点都不像是商人所为,更像是位烈士。

    “这是为何?如果我把龙堂的内幕转交给父皇,你们黄家必当遭灭顶之灾。”

    内厢房的声音几乎没有空隙地,紧接着道出:“你不必多虑,陛下若要灭我满门,只需颁一道圣旨,何须忍让至今?我黄家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三百年来皆不成有过大过错,纵使散股亦首先向着大唐朝,甚至不惜将家业全数奉上,忠心日月可见。我相信以陛下之英明,定能理解我黄家的良苦用心。”

    “但…”

    李元芳觉的谋智很有限,他根本揣测不到内厢房里的人的心绪意图。

    不可思议之际,竟一时无言以对…

    难道,真的如他所说,为证清白甘愿拱手相赠黄家无尽家业?

    李元芳不敢相信,但此时却不得不相信。

    因为内厢房里的人不会拿这事情开玩笑。

    所以,李元芳免不得就开始有些担心了。

    倘若真按厢房里的人所说而为,将诸事禀报金銮,李元芳虽能自保,但大唐朝廷必然就会有所行动,甚至会从龙堂手里接过所有借贷业务,成为朝廷所有。没了那白纸黑字的票据,失去了黄家的资源,李元芳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但这…这不太好吧?”

    “此策可保你万全,而我黄家也不会有所损失,两全其美,何来不好?”

    “可是…可是…”李元芳犹犹豫豫,像有什么话不好说出口。

    内厢房里的人显然知道李元芳所忧虑,直接接过话来,道:“可是,你的帝位就成镜花水月了对吧?”

    “额…”

    李元芳脸色略显尴尬,不做回答。

    “呵呵。”

    内厢房里的人紧接着莫名一笑:“柳岩说的没错呀。”

    李元芳问:“怎没错?”

    “你是贵人,能帮我们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但你并非是必要的。黄家没有你的帮忙,也能找到其他人代替着。十四皇子就是个很好的选择,我想他也不会拒绝。倘若你想安身,现在退出就是你最好的选择,我黄家还能送你一份功劳。”顿了顿,话者再缓道:“待日后,你就安心做你的七皇爷吧。”

    话,很平淡。

    但尖锐的话锋却像一把利剑,狠狠地刺入了李元芳最薄弱的心房,疼得他的脸颊一阵抽搐不止。他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因为大唐皇室近两百年来的历史间,从来没有一位皇爷可以善终的。远在岳阳苟且偷生十数年的李常安,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优柔寡断的心性,终在这一剑的逼迫下定落了方向。

    “我听你安排,但柳岩的事情你得帮我平。”

    “此人诡诈贪婪,绝留不得。”

    “……”

    暴雨疯狂地下着,昏暗的视野似不存在边缘。明亮的闪电像银蛇般不断穿梭在乌云里,一次次将天地照耀得明亮煞白。轰隆隆的雷声震耳欲聋,似雷神怒吼清洗着人间的一切肮脏与罪恶。狂风咆哮,野蛮地将玄武湖掀起怒海波涛,岸上柳枝飞拽撕扯,屋檐瓦片危危欲翻。

    一辆马车领着数百官兵在迷蒙大雨中逐渐远离湖岸。

    闪电划破昏暗,隐隐可见车厢里那少年的脸庞已被打得红肿,可两眼轻狂却依旧如毒蛇死死地凝视着玄武湖边上的华丽商船。他身后的老者,很无奈…

    雨柱漫天飞舞,像成千上万支利箭飞速掷向大地,势不可挡,威力无穷。

    里余外,玄武湖边的小山丘上,有一座凉亭。

    亭子里,现在正坐着两位身着蓑衣的避雨人。

    他们在这里已经坐了很长一段时间。

    “柳岩来这干嘛?”

    “好像是想翻龙堂的底牌。”

    “难道柳传没告诫过他么?”

    “显然是有的,但他肯定不会听。”

    “他可真是一朵奇葩。”

    “呵呵…”

    湿漉漉的雨衣将水沿着禾草尖流落石板地,石亭的台阶上放着把金环大背刀。

    亭子里的两个人,应该都有些来头,至少从言语间可以听出他们似乎知道不少事情。其中一人身材高壮足有八尺,面容刚硬似铁铸,双目精神奕奕,蓑衣下的锁子甲无法完全收束他的发达肌肉,高高隆起如老树盘根,仿佛蕴藏着无穷力量。而另一人的风格则截然相反,瘦弱的身段最多不过五尺,蓑衣完全包裹着他的身体。眉宇稀疏,两鬓灰白,手拿稿簿和毛笔不时书写记录,站在前者身旁就宛如狮子庞的小鹿。不过,此人却也别有一番气度,谈吐儒雅文质彬彬,字里行间都透着淡淡书卷气息。

    显然都是朝堂中人…

    “柳岩该不会知道些什么事情吧?”

    “此人学识广博且算术超凡,陛下有意让他接继柳传掌管金部司,故责令其监察股政三令施行以试深浅。近段时日,他又借机频繁出入大理石和刑部,从中调出近百宗卷。纵使知道什么也不足为奇。”

    “今日这段,我该怎么写?”瘦者忽然转而问道。

    壮者想了想,然后回道:“你是秘书郎,该怎么写你比我更清楚。”

    瘦者显得不好决断:“但此事涉及甚广,皇家内务府也有参与其中。我们不晓实情,若只记录概况,恐怕会引起许多误会。”

    壮者双手抱怀,不忧不喜缓声道:“既然知之不明,那不如不知不明。”

    “不知不明?”

    “比如我们现在。”

    “哦…”

    瘦者大概明白意思,思想片刻,然后点了点头,竖起毛笔在稿簿上写下二十字:暑月十四,大雨磅礴,柳岩游玄武湖,安然无恙,蹊跷。

    这句话写得颇有意思。

    字数不多,但蹊跷二字的含糊却足以使人遐想连篇,深思揣测。

    不知是大雨磅礴,柳岩却游玄武湖,蹊跷。还是柳岩游玄武湖,却安然无恙,蹊跷。总而言之就是大有文章,至于文章如何那便需要读者自己去摸索了…

    玄武湖位于长安西城东端,北靠玄武街直达玄武门,西依真武山倒映漫山金枫。高空俯览,就像极了一座城池的心脏,无数纵横交错的支流就是这颗心脏的血管经络,它连通汜水运河,城南官道,城东渭水,滚滚万里,四通八达。

    今日这场磅礴大雨,不过落去短短数时辰,便已将玄武湖的水位强行拔起数尺。滚滚浪潮,四方开拓,将低矮的山丘冲塌,淹没沿岸街道。湖里的许多生猛的大鱼都随着涨潮被冲上湖岸,不断惶恐地蹦跳在浅浅的水洼里。只不过,今日的雨势实在太大,稍有不慎都能将人拍倒到地里,甚至冲到湖里。故为性命所堪忧,迟迟不曾有人敢拿起箩筐走出楼宇,去贪图那鸡毛蒜皮的小便宜。

    乘着狂风,沿着被水淹没的街道,一路随滚滚水流北行,雨势逐渐微弱。待行出千六百里,进入长安北城的地界后,乌云开始变得清平,迷蒙之中夹带有一丝丝蔚蓝。虽视野依旧被雨雾所遮挡,看不清远方的楼宇,但磅礴大雨就只剩下绵绵不断的毛毛小雨了。

    沿着护城河再走不远,遥遥便能看见一片别致的建筑群。

    方圆近十里,参差小楼无数。由于依山而建,所以每一座小楼的景色都各有千秋。沿山而行,曲径通幽,一条条以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九曲十八弯,联系着每座小楼门院。每座小楼门院里,都置有若干石凳,排列若干着形态各异的花木盆景。休闲、古朴、幽静,仿佛隐居山林之所,使人赏心悦目。

    此处名--四方台。

第六百五十章 四方台事

    四方台,属鸿胪寺管辖。

    向来为大唐朝廷招待藩国使臣以及回京述职官员之居所。

    而今,国考当下八方英才汇聚,京都置地有限,就只能临时将四方台转作为安顿天试考生及伤员之所。

    微风习习,细雨绵绵。

    如今虽是盛夏,但相较于南域的气候,北疆紧邻北茫依旧略显寒凉,加之绵绵细雨西刮而来,就更让长安北城有了些入秋的冷。但这份冷意,并没有改变多少应有的燥热…

    四方台,西南端,护城河边上有一座威严的衙府,府门前矗立着两头醒目的石狮子。狮子身后的红花已褪色成蜡黄,但依旧神武。百数赤袍黑甲的御林军士握刀驻守衙府内,屋檐下。一名留有胡渣子的将军,怒气冲冲地大步流星由外走入,边走着就边朝衙府内堂大声骂喝道:“混帐,这群北蛮子又在闹事!”

    “他娘的,气煞我也!”

    衙府内堂,油灯几盏,略显昏暗。

    刀枪剑戟数十,各不相同,分列堂内两旁,寒光隐现正是锋芒。

    七八名同样身着黑色锁甲的御林军将或站或坐,大堂中央有铁炉筑火,正温着酒。

    坐在火炉前的一名军将打眼来者,问道:“他们又打人了?”

    来者粗鲁喝骂道:“废话,那群北蛮子就是野狗的种,吃人饭拉狗屎,没事就只会乱咬人。今儿他们差点就没把锦乾拳馆的那些毛小子给废咯!”

    “这群疯狗,可真是见人就咬啊。”

    “他们就是欠收拾。”

    “那天要不是你拦着,我定斩他们几颗脑袋回来下酒。”

    来者越过话者走进内堂,一屁股就坐在火炉旁,然后卸下湿漉漉的盔甲趁火着烤干;“我若不拦着你,你恐怕就得闯祸了。那群疯狗,可不是那么好惹的。玩起命来,你不一定是他们的对手。”

    话有些深意,气氛忽然就静了下来。

    坐在右侧交椅上的一位军将相当适时宜地转去话题,略有感慨道:“不过话说回来,这群人确实彪得很呀。他们修为虽然不算绝顶,但抡起拳头就能不要命的狠劲,可连咱们军旅打滚多年的硬汉都要自愧不如。不是我危言耸听啊,我想倘若北茫的蛮子都是这般德性,那待军神归西后,北邙关能抵挡多久?”

    “……”

    此话比前话意更深,而且更加让人信服。

    北茫极地,万里冰封,所有生命都被苍天所遗弃,生活在那里的人就像极寒雪原上的孤狼,若想存活就必须拥有敢于天地相争的意志与体魄,他们的野蛮与好斗都是被极恶劣环境所锻造出来的原始意识。

    今届国考,群雄汇聚,虽然北茫数千万里疆域只来了三百余号人马且已相继败下阵来绝大部分,但这些人所曾表现出来的战力,无疑是今届天试考场上最惊艳的几道亮点之一。鱼木寨死战,他们浴血顽抗皇族八千大军六日不败,吞血丸狂暴更将劣势一度扭转,差点完成了漂亮的反手绝杀。这让全天下人都清楚地看到了北茫悍士的强大,也心颤至今…

    那位大谋者已蛰伏北茫,磨砺锋尖二十载,其势已成狂澜。倘若他手里的兵马人人都能如斯勇猛,一旦北邙关的黑蟒神军失去圣人加持,那大唐北疆前线必然岌岌可危。一旦北邙关失守,黑蟒神军的数百里地截大阵便会被拦腰斩断,届时大唐国运必然岌岌可危。

    这,恐怕是目前大唐朝野之内最为担忧的问题。

    “当年那位太傅曾经差点攻破玄武门直捣黄龙,他离成功就只差半步。”

    “真武山的态度始终很坚决,可是今年的雨比当年还要更猛许多。”

    “是啊,他始终是我朝最大的威胁。”

    堂内几人,沉色闲聊,无不心怀担忧。

    因为,这个话题无论任何时候谈起,都是那般的沉重。

    刚走入的那位将军更加担忧,从身旁随手捡来两根木柴放入火炉里,低声道:“虽说仙人誓约仍在,制约着部分圣人不敢轻生杀伐,但不在誓约内的古葬已经露出爪牙拜山真武,其余圣人肯定也在暗中窥伺。我看这局势,实在对大唐不利呀。”

    “我朝有通天塔镇守,古葬若敢动手,也只能是自寻死路。”

    “这不好说得太绝对,毕竟通天塔当年也没能将吕奉仙斩杀在京都。”

    “吕奉仙已经成为过去,雷天碎心,他必陨无疑。”

    “可是诛仙已经出现。”

    “……”

    气氛再次稍稍沉寂。

    待片刻,蹲在内堂门口的将军,背对着众人,眯着眼睛细细地看着衙府天空的绵绵细雨,极其缓慢地低声说道:“是啊,诛仙已经出现,可为何皇廷迟迟不动手?难道,我们的陛下真能如此自信,可以无视所有威胁,让历史上的人物重现人世,再斩草除根么?”

    “这是目前唯一能解释的理由。”

    “可这并非理由。”

    “你们莫担心,军师府早有布局。”

    “哦?”

    话说时,忽被一声厚重的嗓音打断。

    内堂上首者是一位较为年长的将军,此人不曾有话,这时忽然说起即刻引得堂内众人狐疑侧目。他蜻蜓点水般扫眼众人,然后把目光看出了衙府,低沉缓道:“昨日,刑部已发来密函,只待国考结束我们便可以放手行事,一举将这群狗崽仔全数拿下。所以,你们担心的事情,其实陛下早已安排妥当,就无需在这杞人忧天了。”

    “刑部密函?”

    “刑部接手此事?”

    “奇怪,这事不是该由兵部施行吗?”

    众人疑色愈重,按理说北满南侵是军事,调兵清缴之责理应全权由兵部统管,而且此间将士皆属军械司乃兵部直系,又怎会受命于刑部呢?刑部掌的是刑罚重案,他们若向军系下发公文,只能是要求军部人员协助办案,可这事又怎会和办案搅为一谈?

    狐疑难解,似有玄妙深藏。

    见众人不解,话者解释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这群狗崽子以考生身份赴京,我们不能硬拿,否则会落天下人笑柄。”

    “不能硬拿,难道还要送他们到大理寺受审不成?”

    “几位尚书郎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以什么罪名?”

    堂上首者阴阴笑起:“你可别忘了,魏严的案子可以让他们背任何罪名。”

    诸将士闻言顿悟:“……”

    细雨蒙蒙,阴冷隐藏着潮湿。

    时间仿佛随着衙府内的沉默而变得缓慢,过往的一幕幕追述浮现眼帘。

    曾有人怀疑,当今皇帝之所以迟迟按兵不动,是在寻找着一个最适合的时间节点以落下重子。如今刑部下发密函,暗中遣兵就绪与长安,这无疑就是在宣告大唐的皇帝已经找到了他所认为合适的时间。而衙府堂内的私语,则隐隐透露出一个信息--魏严的案子,很可能就是*,而涉及此案的人,可远远不止那些北蛮子…

    绕过军械司衙府,兜兜转转几道小径便可到达四方台的最西侧。

    此处楼宇秀丽别致,苍翠树木掩映其中,更豪华于其他庭院。依山傍水,登楼远观可望数十里江河涛涛,地势绝佳。而此时,这般风水宝地中却有浓浓炊烟,乘着细雨绵绵升腾,可叫大煞风景。

    无需走近,远远的便能听到吵吵闹闹的吆喝声如苍蝇嘶鸣,彼此起伏…

    “贾豪仁,呐猪蹄可记得加蒜头煮啊!”

    “诶,我知道了雕爷,保准不跑味…”

    “兄弟们抄家伙,锦乾拳馆的兔崽子又叫嚣咯!”

    “乐童这回带两把斧头去,砍两条腿回来加菜!”

    “……”

    声音粗犷略带不驯,不需看人,听声便知定是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北人。

    而事实也就是如此…

    蝾婖役,柏凌云联手余悠然伏击命悬一线的夏寻,生将九成北人从夏寻手里掰下,才致使夏寻后来的连番狼狈,最终被迫拜山瞿陇。而那些从天试淘汰下来的北人则和其余出局的考生一般,离开方寸山脉后便被安置在了四方台,等待最后的天试结果。

    在黄崎的打点下,北人在四方台里的待遇远胜于普通考生,吃最鲜美的鹿肉,喝最香醇的烈酒,最舒适的宅子。然而,北人的性子生来就被苍茫极地打磨得粗犷,哪能过得了这金丝鸟般的日子呀?结果住进来没几天,就到处嚷嚷得要出去溜达,完全视四方台里的宵禁与规矩于无睹。到后来,不满足于到外头惹事生非的北人,把拳头就地砸向了四方台里的各地考生。

    从此,北人们在四方台里的日子,就变得热闹非凡了。

    今日拳打五雷山弟子,明日纵火少阎罗殿的房子,隔三差五的就闹出一桩大案子,直把这小小的十数里住宅群变成了另一个天试考场。到最终,负责惹得维稳的朝廷官军,不得不要求上官遣派一支小型军旅安置在北人的住所附近,以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稍有异常便即刻出兵制止。可纵使如此,霸道惯了的北人也丝毫不买账。没有了夏寻的压制,他们就像是一群饿狼,谁敢来招惹他们,管你是大唐官府还是普通考生,都得先问过他们臂膀下的砂锅大拳头!

    如此日子也算过得逍遥,只不过这般逍遥的时日恐怕已经所剩不多。

    因为,危机已朝着他们迈开脚步…

第六百五十一章 紫太岁(上)

    越过北人的住所,辗转往西。

    吵吵闹闹的喧嚣逐渐平静,在安静里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肃穆的青山原来多妩媚,深幽绿水恰似好温柔。丛林变得滋润,石阶更显轻盈。雨中看云飞雾起,变幻多端,正如人生莫测。看那汜水有人雨中泛舟寻清趣,亦有人垂钓自乐,远近皆朦胧如人在诗意中。

    “咳咳…”

    沿河小道边,柳树挂长须。

    路间,有位身着青天白日朝服的中年男子正在缓步而行。他走路的姿势看起来很是别扭,每步落下都要稍稍躬着腰杆,又或握拳捂着嘴巴生咳几声,似乎有隐疾在身。但看他官帽之下峻肃的面容不苟言笑,也不见得有多少病态。而在他身旁的老仆人,却很是担忧,小心翼翼地为他撑着伞。

    这位官员不是别人,正那瀛水夜宴上,不畏强权怒斥岳阳王的冯书文。

    他的命,是真的好呀…

    岳阳王一刀子竟没能把他给当场了结,滚滚瀛水还将他冲出十数里,搁在了浅滩上,刚好就被准备落水潜伏的纯阳老道们遇个正着,并顺手命人就将其救起送到了回春堂。这样一来,他那冻过水的命儿算是被保住了。由于重伤之躯吸入大量生水,导致冯书文肺脏破裂,重伤更重。在岳阳城足足疗养了月余时间,他才堪堪恢复些精气,勉强可以下榻。可这时候他却毅然决然地勒令随行人马起程回京述职,随行的官员劝阻无果,只能随意。结果,回京路上车马劳累他又感风寒,刚好的伤情突然恶化,直接昏倒在马车里不醒人事。过不,幸好在他奄奄一息时,车队终于赶回到了长安城,经过数位太医连日救治,可再次把命儿给保住了。不过,这回命尚可存,连番遭罪而留下隐疾却在所难免。

    皇帝本来就对冯书文就持有成见,可碍于岳阳之行他有功无过且伤势未愈,也不好拿他怎么折腾,就只能安排给他个不咸不淡的苦差事--调查寿山案。而这苦差事也确实够苦呀,寿山案是怎么回事,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猜测个一二,哪里需要调查呀?能调查的都一目了然,不能调查的那都是圣人伏笔,区区礼部侍郎官手无实权,净挂个虚名,那还查个屁呀?朝堂上下都晓得,这皇帝明摆着就是将冯书文明升暗掉了。

    可是,冯书文就是那么个忠忠直直的傻人。

    皇帝有命,身为臣子他义无反顾地就选择执行,甚至连人手经费都没敢多要,独自拖着孱弱的病身子,领着数十名下属官员便直奔寿山而去。辗转两月余,他跑遍了寿春、蓉城、蠵龟,又到骊山天策府盘问半月,最终竟将所有牵涉案情的细节都记录成簿,方才启程回京述职。

    当然了,在别人看来,他那本寿山案簿里所记载的东西,根本就是一个笑话。因为,这些事根本不用查。

    然而,冯书文真是个老实人。

    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把事情做得仔仔细细,一丝不苟。而最后的事实也证明,即便再老实古板的人,若能把事情做到最极致,往往可以得到旁人意想不到的结果。而如今,他乘雨出现在四方台,无疑还是为了寿山案而来。

    他要找一个人。

    一个可以帮他解开许多谜团的人。

    但这人,很不好说话。

    沿着河岸缓步前行。

    雨依旧绵绵,风逐渐细弱。

    天空中不知何时划出一道淡淡的彩虹。

    柳树安静地弯下腰,低下头,看着静静流淌的河水,仿佛在对着镜子梳理秀发。微弱阳光透过稀薄的雨云照射在柳树上,露珠晶莹闪烁,顺着柳树的秀发慢慢流下。

    此时,沿河边的柳树下方正异常诡异地放着副棺材,棺材猩红如血染,棺盖上此时正坐着个人。他手里拿着跟纤细的鱼竿,正钓着鱼…

    猩红的色彩,阴森的气息。

    无不表明着棺材与人的独特性。

    --古梵。

    古梵在这里已经坐了很久,可他始终都没能钓上来一尾鱼,因为由他身上所散发的血腥戾气,早已将河里的鱼吓没了影子。

    然而,他就这么一直坐着。

    自从方寸山重伤败北被监考官员接到四方台后,他每日辰起都会拿着钓竿坐在这里。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也没人敢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与其时说他是在钓鱼,倒不如说他更像实在等待着什么。即便今日这个特殊的日子,他家中长辈已经入京拜山真武,他也不为所动。

    有人来了。

    远远避开的鱼群,哗啦一下游散了。

    “喳…”

    冯书文领着随从,花费了许多时间方才从远处走近。由随从手里接过雨伞,挥挥手将人唤退,然后他独自漫步走到柳树下。

    淡淡的影子映着青草没多少色彩,潺潺的流水只有千篇一律的音符,几乎静止的微风已无力将柳枝拂动,可它仍是那般弱不经风。

    很久之前,冯书文就摸过古梵的底。

    若情非得已,他真不想和这个人接触…

    “你是古梵?”

    冯书文走近河边,首先就是不咸不淡地问出四字。古梵没有理会,甚至连眼睫毛都没有颤动丝毫,仿佛听不到也感觉不到自己身后有人。

    冯书文打着伞再走前两步,站到古梵身侧,再古板说道:“我叫冯书文,乃当朝礼部侍郎员。”

    “……”

    古梵依旧没有搭理,显得很无礼。

    但冯书文却不觉得古梵无礼,因为他的那不苟言笑的老脸上根本没有多少情绪起伏。

    等待片刻后,他又继续平声说道:“本官受皇命,负责调查寿山伏尸案。由于此案要犯乃蓄谋已久,且案发时又有人刻意以阵法毁尸灭迹,销毁了绝大部分关键线索,故导致案情进展荆棘丛丛。

    本官自受命之日起便不敢有怠,曾带着本部同僚先深入寿山后奔赴寿春、蓉城等地,收集来若干疑似与本案有关之物证与信息。其中,大量疑点皆直指西域某种巫术。

    本官回京述职的路上便听闻你乃出自西蜀巫山高徒,恰好也在京都,所以特意登门拜访,想与你讨教些许学问。不知可否赐教?”

    古梵的目光静而冷凛。

    除了倒影着河水的滔滔不绝以外,便无其他起伏。或许是料到古梵不会对自己这番赘述有所反应,冯书文这回仅仅只是将话顿了顿,然后左手撑伞,右手伸出怀里摸出一本册子。

    熟练地将册子翻过几页,扫过几眼,像确认了什么。

    冯书文又继续往下说道:“虽然,天罡怒阳在一夜间将伏尸地完全焚毁成沙漠,表面上的痕迹只能凭借书册记载和形势演算出大概,但我们在寿山腹地的焦土深处里依旧找到了些许植物根茎残渣。

    我命人将这些根茎收集起来,分门别类再逐一划分,使用不同的土壤,运用不同的方法,分别种植于不同的区域。

    经半月左右的悉心栽培,种植在巩江北边阴潮沼地里的根茎最先萌芽,植物种类分别有榼藤子、黑血藤、断血流、土鳖虫、腐尸草、鬼箭羽、恶露芯、阴棘、槐花、槐木等十六类。其中,断血流、土鳖虫、腐尸草、鬼箭羽和槐木、阴棘是西域赶尸匠调配不腐尸药的专属药材。为避免疏忽遗漏,我们又从寿山腹地找来更多根茎,全数栽种在巩江附近湿气最重的阴潮之地。

    后来结果表明,湿气越重,这些根茎生长的速度便越快,越顽强,有的甚至可以超出同类植物的生长速度百倍之多。相反,种植在阳光充裕的沃土里的则无法存活。而被我们种植在巩江河底的根茎,其生命力更超乎寻常,仅仅半日便能破土,数日之间就能生根展叶。

    万物向阳而生,这些植物却噬阴而长,显然有违常理。为寻起根源,我命人驶急禽,从西蜀、南域、东洲乃至北茫各地找来断血流、土鳖虫、腐尸草等植物种子,分别栽种在巩江附近的阴潮之地,可结果并不理想。这些外来的植物虽能在阴潮之地存活,但长势极慢如同寻常,若在沼地里栽培更会腐烂殆尽。我们使用过各种方法检测与调和,皆无济于事。最终,唯有将寿山腹取来的植物根茎与外来的种子混合栽种,这个问题方才得以解决。外来的种子可以在曾栽种过寿山尸地的植物根茎的植被下噬阴而长,而且长势良好。若两者共同栽培,后者长势则更加旺盛。

    对此,我们曾深入观察,最终研究发现这源自于一种奇特的物质。

    我们从寿山尸地取来的根茎,若置于阴潮之地栽种,它们会自行吸取阴煞之气从而转化为自身养分。待发芽时候,萌生的新根会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滋润,将多余的养分再次转化,分泌出极少量的紫色粘液。这些粘液拥有极强的腐蚀性与传染性,它们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将泥土里的所有阳气驱散,从而制造出最适合这些植物生存的煞土。外来植物若被移植至此,皆会遭其同化且逐渐拥有噬阴转化之能。

    这种紫色粘液被我们暂命名为“紫太岁”。

    自发现紫太岁的存在后,我查阅了无数药经古籍,甚至是野史怪谈,结果都没能找到丝毫的相关线索,只能凭空推断这应该和西蜀茅山的炼尸术有关。可随后我拜会了许多隐世不出的炼尸道长,他们却告诉我这绝非炼尸所用的材料,而且从未听闻。所以,此番冒昧来访,便是诚心想请教小友,这紫太岁到底是何物?”

    “……”

    言语累赘,如老学究在上课。

    就差没把旁听的学生给念睡过去了。

    不过,从中也能看出,这老实古板的冯书文既然能爬到礼部侍郎员这位置上,是他道理的。

    他太执着了。

    执着得近乎墨守成规。

    寿山案本就是一个明摆着的死胡同,任何人接手此案都只会重拿轻放,然后草草了事。可冯书文却偏偏反其道而行,轻拿重放。凭借着锲而不舍的精神将寿山尸土掘地三尺,挖出来那些几乎被所有人都忽略了的残渣烂根。再拧着这破烂渣子像盲头苍蝇似的瞎糊弄。结果,还真让他给糊弄出一连串诡异的东西,从而在死胡同里打开了一扇门。

    这扇门藏得可深啊…

    许多年后,撰写史册的史官把冯书文不经意间打开的这扇门,称之为世界之窗。

    此窗非彼窗,此窗指的是眼界与认知。

    后世人通过这道窗户看到了真正的大千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所有智慧与物质都完全超脱出了人们的认知范畴。曾有人一度认为,那就是仙界。可从那里回来的人却说,那是真正的地狱。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第六百五十二章 紫太岁(中)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冯书文造访已有半刻之久,古梵终于道出了他的第一句话。他似乎真知道某些内情,因为他此时的脸色呈现着一丝按捺不住的阴霾。

    冯书文被古梵突然发问给问愣了一阵,寻思好久他才弄明白古梵这问题的深意。他知道,自己这回肯定是找对人了。又或者说,自数日前兵部派人送来两具兽尸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要找的人,肯定就是古梵。

    “我在查案。”

    “这案你查不来。”

    “为何?”

    “你没资格知道。”

    “……”

    冯书文闻言,脸色顿肃。

    拧着雨伞双手捧拳高高举起。

    正声肃道:“皇天之下,率土之滨,皆为大唐疆域,皆受大唐统管。本官奉陛下圣旨,彻查寿山伏尸案,便是替天子行道。”

    “你误会了。”

    “误会?”

    冯书文到来多时,古梵始终不曾有过动作,净坐在棺材上,直勾勾地看着静静流淌的江水。细麻拧成的鱼线歪歪扭扭地挂在竹枝顶端,另一头漂浮在水面上,无力的微风儿将其吹拂摇摆,平淡无奇中却显得格外别扭。

    古梵道:“我是说你没资格。”

    “此话何意?”冯书文不解。

    看着平静的江流水,古梵微微掀起一道阴森的笑:“你只是凡人。”

    冯书文还是不能理解古梵的意思,仅以为他说的凡人是指冯书文的修为。遂,冯书文放下捧起的双手,神情严肃地看着古梵,大义凛然道:“凡人又如何?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忠君之事。吾乃朝廷命官,受皇恩浩荡,若能帮陛下查明秋毫,纵粉身碎骨又何妨?”

    “……”

    古梵没再说话,静静地把鱼竿换到左手,然后右手覆在膝上,摆出一副懒得搭理的模样。冯书文的耐心和气量都很好,心知古梵是没将自己这朝廷命官放在眼里,可脸上却依旧表现的不苟言笑,不恼不怒。

    等待片刻,见古梵始终不话。

    冯书文耐心再道:“小友乃圣人之后,师承巫祖、风水、炼尸三脉仙人道统,修为非凡见识更非凡。此事非同小可,除了关乎社稷安危,很可能还涉及苍生存亡,本官还望小友能指条明路。”

    “……”

    古梵仍旧不理睬。

    冯书文无奈地微微憋下老嘴。

    作为当朝礼部侍郎,他虽无实权但官品却不低,平日里也就跪拜金銮殿时会忍气吞声些许,如今要他这般低声下气去恳求一介平民,是着实够卑微的了。

    可他却不得不这么做。

    因为他所找到的东西,远没有像他轻描淡写的那般简单。在冯书文奉命接手寿山案的那天夜里,他做了个梦…

    梦里有位吊儿郎当的老道人告诉他,此案非同小可,若有不慎将会导致苍生覆灭。你冯书文乃天选之人,背负补天之重任,更当谨慎行事。待你到达寿山后,要即刻在伏尸地原址掘地三尺将关键之物找出,并仔细考究出破案线索,从而挽救苍生于水火,不容有失。而正当冯书文要问及破案线索是何时,那吊儿郎当的老道人忽然神经兮兮地念叨一句“天机不可泄露”,然后冯书文就醒了。

    醒来冯书文本是没把这当回事的,可当他达到寿山看着茫茫沙漠,万事皆无头绪时,鬼使神差地命人掘开沙地,竟然从地里找到了那些植物残渣。他的思维便从这一刻开始一步步地被事实所惊骇到了,最终对那梦里道人说的话,深信不疑…

    思想着,回味着,这些月来的人和事。

    冯书文掂量许久,方暗暗做下决定,郑重将实情道出:“虽然,我修为武功不及你皮毛,但我乃金科榜眼出身,自问学识略高于凡人。可是紫太岁这等物质,我平生闻所未闻。查阅翰林院内无数经典、旁门左道、神话传说亦见所未见。问尽临渊阁诸位大学士,更人人称其。由此可见,此物绝非凡俗。

    而且我和临渊阁主、翰林院正都认为,此物很可能来自于世外。

    然而,世外之物虽然珍稀,但也并非绝无仅有,历朝历代都曾有过天外玄铁携神火降世的传说。而你坐下的这副棺材,想必或多或少都掺有着类似于飞仙玄晶的不朽物质。可是,历朝历代的史书对世外之物的记载也仅止于玄铁玄晶,而从未有过植物或水液。此等物质忽然现世,其果必然不祥。”

    “神赐之物,何来不祥?”古梵的嘴巴似稍有松动,忽然问道。

    冯书文耐着心,把手中记录案情的稿簿再次翻开,认真看过片刻,方解释道:“你是明眼人,我也不瞒你说。我与同僚们曾几经艰辛从完全煞变的植被与土壤中提取出过一缕纯净的紫太岁。我们先是把半缕紫太岁喂食给一只兔子,兔子痛苦挣扎半时辰便咽气了。随后,我们将它置于阴煞浓郁之地观察。它身上的绒毛在短短三日内全数枯槁脱落,第四日开始它的四肢和嘴巴便长出了利爪与獠牙,皮肤开始腐烂,第七日它忽然活过来了。复活的兔子性情变得极其暴戾,任何携有阳气的活物都会成为他们攻击的目标。它似乎没有疼痛的知觉和命门,我们试图用利剑穿刺它的心脏都无法将其杀死,只不过这只兔子在复活半个时辰后,突然暴毙,彻底死了。

    后来,我们将剩下半缕紫太岁喂食给一位病入膏肓的老人,这位老人便随之发生了和那只兔子同样的症状。痛苦毙命,然后皮肤腐烂,指甲变得坚硬,嘴巴长出獠牙。数日后,忽然复活,记忆全无,性情暴戾,嗜杀且力大无穷。只不过,和那只兔子不同,这位老人只复活了短短片刻。

    虽两者症状有所出入,但几乎都和你在方寸山布置唤魔阵所复活的野兽如出一辙。而且我也在你布阵的兽尸身上,找到了紫太岁的痕迹。”

    说着,冯书文把雨伞放在地上,再把稿簿放回怀里,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地朝着古梵施下大礼,郑重道:“此事非同小可,事涉苍生存亡,本官恳求小友能告知详情。”

    “哐啷啷…”

    冯书文苦口婆心哀求,古梵的反应则非常果断,直接站起身来,背起棺材,拿着鱼竿,转头就走了。很显然,古梵绝对知道某些不可告人的内情,否则他不会表现得如此决然,连话都不打算搁下。那当然,古梵知道内情很正常,因为那寿山伏尸地本来就出自于他长辈的的手笔。只不过,他很可能也知道不了太多真正的内幕,毕竟那是连圣人都不能勘透的杀局。

    看着这道猩红的背影在绵绵细雨中逐步远去,冯书文百感交集,脸色复杂无比。他知道自己即便再如何软磨硬泡,今日恐怕都得空手而归了。

    酝酿了许久,冯书文忍不住遥遥喊到:“小友,此物不祥,必有母体!若不尽快毁之,唯恐覆灭苍生呀!”

    背影渐远,不知何故,古梵忽然传回一话…

    “这是圣人的事情,你该去问圣人。”

    “……”

第六百五十三章 紫太岁(下)

    风始青野,但青野的风又从哪里来?

    当你看那些天生的木纳人,有时却会觉得他更像超凡脱俗的圣人,苦苦追寻着人生如同儿戏般的变幻。

    鬼知道最终是怎么回事?

    也许,得等他化作黄骨多年,人们才知晓他生前给世人开的大玩笑,但从来没有哪个死去的人,可以突然返回人间,指着那些真正庸俗的人说:“哈哈,一群白痴。”

    正因为世人至今还没有认知一切深不可测,反而成了各种想法、猜测和迷信的温床。只要未知还存在一天,它们彼此之间就不能相互驳倒,或相互说服。唯自觉的心神和感悟,才能够穿透未知的层层迷雾,事先明白人生和太虚的最终存在意义。

    冯书文在某种被特意安排的机缘巧合下,从寿山废墟中挖掘出几乎被人无视的残渣。残渣又在他手里经过锲而不舍的反复推敲,使之无限放大,最终隐藏在杀局最深处的秘密,才得以被模糊看到。

    虽然,现在看到他的人还极少极少…

    但这并不阻碍事情该有的进展,因为冯书文已经嗅到了那“紫太岁”的关键性。

    他是古板而非傻子,寿山案簿所记载的也非许多官员嗤之以鼻那般不堪,反而具有极其不可忽视的重要性。古往今来世外之物绝无普通,即便是最不起眼的那块天外玄晶,现今也是赫赫有名的兵器。像紫太岁这般从未被记载的物质,其特殊性在某种维度上已经足以超越所有前者。

    况且,它还是那么的诡异?

    驱阳噬阴化煞,腐蚀土壤扩散。

    死灵复活,炼尸成魔,杀戮丧心。

    虽未得到证实,但冯书文可以预见,这种物质其实就是某种未知瘟疫的原体。因为它拥有瘟疫的所以特性,而且它比任何瘟疫更具备传染性和攻击性。

    数月前云梦泽爆发的灾难性尸祸便是最好证明。据事后军机处呈递金銮殿的战报看,百万人的云梦城池,在短短两时辰内沦陷,其根本原因不在于尸人强悍,守城将士孱弱,而在于内乱。

    当其时,数万尸人突然攻袭云梦城,城外将士与居民猝不及防下遭受损伤者不在少数,但多无性命之忧。守城将领当机立断下令关闭四方城门进行据点死守,还曾一度将战局维持在不败之地。可就在将士们与尸人交战最为激烈的前半个时辰里,那些不慎被尸人咬伤的将士和居民陆续倒地猝死。由于当时战况危急,尸临城下,处处险情环生,人人自身难保,谁都没来得及思量和处理这些暴毙的尸体,故只能任由其抛弃于城郭各处,这也直接导致了云梦城溃败的不可挽回。战过半时辰,那些暴毙的人居然忽然悉数挺尸复活!复活之后,他们仿佛完全失去理智,双目充血恍如野兽,只要附近存在有活物,他们便会不顾一切地疯狂撕咬,血腥残暴,不死不休。云梦的战局,即由此崩溃…

    内有暴尸发狂,外有尸潮攻城,里应外合下,短短两时辰,云梦城彻底沦陷。

    战后,兵部军机处也对此进行过数回复盘推演,但最终都被认定为,至少有数名修为超凡的赶尸人潜伏在云梦城内,利用尸潮为引控制城内尸首暴起,从而做局。

    这个观点,得到了金銮殿上所有人的认可,其中也包括曾经的冯书文。但,自冯书文揭开紫太岁的秘密后,他便完全推翻了这个观点,而后来他从云梦城运回的几具尸首身上找到了类似于紫太岁的痕迹,则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云梦城里的尸变不只在于人为,还有紫太岁的传染性。

    它就好比一缕被浓缩到极致的墨,滴落水缸,水会成为墨的载体,而当墨被水溶解,水也就成了墨。

    冯书文深信,无论是寿山尸场,还是云梦泽尸祸,又或者各地伏尸断龙地,他们的存在都和紫太岁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只不过,当冯书文将这个情况呈报六部尚书府,所有尚书郎对此都表现得嗤之以鼻,他们认为圣人手段诡秘莫测,莫说区区紫液不足为道,即便是以圣药为引那都是情理之中,冯书文这根本就是在小题大做。可冯书文万不敢这般认为。他始终相信,紫太岁就是一种瘟疫,目前所发现的所有尸体身上的瘟疫,都属于子疫。他们都是被母疫所传染或可以栽种的。所以冯书文始终都在致力于深挖出紫太岁背后的真相,拿出确凿证据证明紫太岁的恐怖性,使金銮殿群臣得以重视这个问题。

    所以,他今日来到四方台,以近乎愚蠢的方式询问向古梵。

    只不过,今日古梵的态度貌似也有些微妙。

    微妙之处就在于,他的最后一句话。

    若按古梵往日行事风格,他不愿意搭理的事情绝对不话多说半句。可他沉默多时,最终却还是给冯书文指了条明路。他说:这是圣人的事情,你该去问圣人。那就意味着,古梵知道这是什么事情,但他却因为某些原因不能言道,所以要冯书文亲自拜山真武,寻找答案。

    可冯书文能去吗?

    那是圣人,而他只是凡人。

    雨幕蒙蒙如柳絮飘渺,依旧分不清方向。

    夜幕逐渐降临人间将绵绵细雨遮掩在灰色的昏暗里,极目远眺西城的天空依旧天雷滚滚。西风萧瑟,略带苍凉,西人已老,还能有极多年华?滔滔不绝的江湖水,可以把许多不该提起的事情重新带回到岸边,虽然早已时过境迁…

    迷局环环相扣,就像纵横交错于城郭的巷道,错综复杂,但每一条巷子都有衔接大道的机会。夏寻和墨闲就像是一把钥匙,他们贸然闯入寿山尸场从而打开了一把枷锁。冯书文则像一双手,他从厉小花所焚毁的遗迹中推开了卸下枷锁的窗户。而在这些人的轨迹中,都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位看似极不靠谱的神棍。这神棍就像是位玩世不恭的搅局者,以各种莫名其妙的方式,引导着他所谓的天选之人,逐步揭开某道不可泄露之天机。

    而且,他的事情远还没完…

第六百五十四章 北角异数

    数日后…

    长安的雨辗转北去。

    方寸山脉,北山角下。

    雨势磅礴,似想下崩天穹。

    放眼眺望,电作银蛇飞舞于长空,风似狂刀携天水斩落大地,方圆数十里茫茫阴沉,草野被雨水浸泡成水泊飘摇,不断溅起苍白的花。

    这里的雨势亦漂泊,比之长安丝毫不差。

    弥茫之中隐约有马蹄声啸,随声而望百十丈外却已不可视物。唯穿过弥茫的雨帘,方才模糊见得一片低矮的山林,山林中有许多身披蓑衣的人影,正冒着大雨来回奔波。稍高的山坡上,一道倩影打着伞不停地指挥吆喝着。

    这是从瞿陇过来的两千号人马…

    两日前,沉寂多时的夏寻毫不掩饰地在百里油菜花海中,将大决战方针公告于众。遂唐川振臂一挥,猛虎瞿陇山正式全军拔营,兵分两路。

    驻北角,御纯阳!

    过西亭,伐皇族!

    方寸山野,诸方势力闻讯哗然。

    期待已久的龙争虎斗,终于要在这姗姗来迟的时刻,拉开帷幕。

    东进梅林五千人马,由雷猛、夏侯、虎熬等人悍将为急先锋,领两千主力直奔板雪岗。钱铭、蔡元庆为上下辅军皆率千人,分别由东南两侧奔赴东界黑河与南道昌松林。三剑齐发,携风雷而动,作猛虎过境。

    北角,山林间,雨棚下…

    “夏寻这时候该到西亭了吧。”

    “嗯,该到了。两时辰前,他们就已经穿过惠廊,如今理应在扎营。”

    “箭已在弦上,那我们进度更得抓紧。若无意外,余悠然定会趁机偷营。”

    “我也这么预估着,最多不过三日。”

    冷霜雨淋胭脂殆,素艳风吹腻粉开。

    唐小糖照常身着唐门制式的破掳锦衣,只是卸了下往日的娇媚,更显英气飒爽。两日前傍晚时分,她便与唐川、独少等人领着两千瞿陇弟兄快马奔袭三千里路赶到这里。那时,漫天雨势已经磅礴,豆大的雨水直把人拍得睁不开眼睛。在这等恶劣环境下安营扎寨显得尤为困难,地基未完全掘开倾盆雨水便会把淤泥冲塌,让人白费功夫。以至于两日时间的赶工加急,也仅仅只是让他们勉强将部分围墙搭建起来,连茅房都来不及建造。

    眼看大雨没有尽头,而扎寨又事倍功半,唐小糖免不得就有些着急,而跟在她身后的独少也显得颇为纠结。毕竟他们即将要面对的敌人,可是连夏寻都得认怂的货色啊。若不能把敌人防范于未然,将防御措施及时布置完成,敌人一旦攻来他们就被动非常了。

    只是,来时夏寻曾连番叮嘱,必须小心行事不可操之过急,而眼下大雨倾盆,建筑之事根本是急不来的。

    独少为难道:“我已经命人加快进度修建护栏及雨蓬,可我们位属山坡地段,大雨倾盆,山泥倾泻,地基实在不好打啊。”

    “不好打也得打,这是任务。”

    唐小糖凝凤眸扫望四周,然后再说道:“既然夏寻已经扎营西亭,最迟明日他们就会向皇族发动攻势。我们若不能在明日前将护城墙建好,余悠然便能轻易突破我们的防线,与柏凌云形成夹击之势。这后果,我们没人能够承担得了。”

    话声铿锵,颇有大将风范。

    独少显得更加为难,皱着眉头苦涩道:“我知道后果不堪设想,可眼下大雨不停,我们想赶工完成进度也是有心无力。天时不在我,此非人力可为呀。”

    独少说的是不争的事实。

    唐小糖纵有狠意,也无法作出有力反驳。

    但大敌当前,而这敌人又是那般的棘手,唐小糖可万万不敢坐以待毙。

    思想斟酌许久,唐小糖忽然转眼看向雨蓬内的两和尚,问道:“孙悟空,纯阳大营现在是什么情况?”

    朝内望,雨蓬里。

    胖和尚躺在凉席上呼呼大睡着,懒得就像头肥猪,看他那身干燥的衣服就知道他肯定没干过活。小和尚则木愣愣盘坐在地上,两眼散发着一缕若隐若现的金光,定定看着远处的雨幕深处。

    小和尚木愣道:“来人仍勒马于营前,那位余施主仍未睡醒,但身子好像出现些异常。其余事,皆如常。”

    “余悠然怎么了?”

    “好像有些发烧。”

    “发烧?严重吗?”

    “应该不严重,只是有且奇怪。”

    唐小糖狐疑再问:“怎么个奇怪?”

    小和尚顿了顿,似作思索,方回道:“他发烧与常人不一样,是冷的。”

    “哦。”

    余悠然本就是个特别的存在,小和尚这般回答唐小糖并不觉得多奇怪,随之就忽略过这事情再接着往下问道:“那来人可曾有追加通报?”

    “没有,他们一直都在外头候着,并不着急。”

    唐小糖再次显露出忧思模样:“柳仙城和叶孤寒这时拜营到底想干嘛。”

    小和尚不再有话,继续化作木头干坐着。

    独少悄然从袖子里拿出精致的小算盘,四指化蝶影翻飞,清脆的铁木碰撞声随之细细响起,在一成不变的落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澈。就好像闲暇时候,乘画舫游湖,伴着歌女快弹的琵琶时幽幽抚琴吟诗,很是轻盈。

    盘算过好阵子,独少似有所得,方才并不自信地将话接过来…

    喃喃道:“霸刀与藏剑向来不和,此番因皇族逐鹿东考场方被迫走道一块,阵形必不牢固。其两者与纯阳亦少有往来,更不曾听闻晚辈中有过交集。纯阳北走,霸刀与藏剑就同时遁出东考场前来拜访纯阳,此事颇显唐突。按我推算,他们要与纯阳交战的可能性不大,只有一成。而以霸刀、藏剑今时的江湖地位,投靠的可能性更小,只有半成。排除其他未知因为,他们此番拜会很可能是有事相求。”

    “……”

    独少话罢,唐小糖依旧保持沉默。

    她是在思考独少话语里关键信息。

    中州北望霜风起,零落寒星欲曙天。

    倚醉扬刀破泱漭,直纵长虹贯阑干。

    霸刀、藏剑皆乃江湖豪门,成名千百年,底蕴之雄厚纵使唐门、纯阳这等一方霸主亦不敢轻视。而人间十八圣中的三剑一刀,除去吕奉仙和李璇玑这两把绝世神剑,便就是霸刀的柳沧澜和藏剑的叶无垢。仙人传承,云集天试,风起雷涌。八声钟鸣后,天试之行已临近收官阶段,原本纵横交错的势力都已明确,各方人马皆磨刀霍霍随时爆发大战,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改变现今的格局。而霸刀和藏剑的弟子却在这敏感时期临时结盟拜营纯阳,其意图可实在叫人不安呀。

    “师兄。”

    “诶?”

    寻思许久,唐小糖终做出抉择。

    她朝着不远处正冒雨指挥着搭棚的唐川招手呼喊道:“快过来,我有事和你商量。”

    “好,来了。”唐川狐疑却未多想,急步小跑至唐小糖跟前。

    “小糖有啥事赶紧说,这棚子不好搭呀。”

    “先将搭棚的事情放下。”

    唐川拿下斗笠,大力拍打去雨水,不解问道:“怎了?”

    唐小糖平声道:“你帮我把所有师兄弟召集起来,我打算在山下布置数里的天罗地网阵…”

    “不可!”

    唐小糖话未完,独少突然脸色一抽,就像听着什么惊悚的事情一般,提手断喝道:“山中城防尚未完工,此时万万不可贸然落山布置陷阱,否则余悠然突发奇兵攻来,我们就会被打得措手不及!”

    唐川也同意独少的说法,点头迎合道:“是呀小糖,凡事要按部就班,可保万全。我们依山筑寨虽劳累,但纵使余悠然突发奇兵偷袭,我们也能凭借山林抵挡。可一旦失去地利优势,我们恐怕会完全落于下风呀。”

    唐小糖沉色扫眼两人,然后慎重地摇摇头。

    解释道:“你们所担心的,我都晓得。但是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眼下大雨倾盆,并非筑营之时,我们若把时间耽误在此,便会错失最好的防御时期。现在余悠然卧榻不起,而且柳仙城和叶孤寒贸然拜访,都能为我们争取许多时间。与其冒着大雨无谓的筑寨,倒不如趁机到阵前先行布下天罗地网更加合适。况且,孙悟空有火眼金睛能望穿雨雾百里,可以帮助我们监视纯阳动静,待她遣兵我们再退不迟。”

    “我不同意。”

    独少脸色肃然,果断否决了唐小糖的建议。

    抬手遥遥指向山前,厉声说道:“此距纯阳大营不足五十里,倘若纯阳突然发兵急行军,只需片刻就能与我们短兵相接。而且雨势如此之大,不能登高望远,我们就失去了唐门独有的远程优势。届时交战,我们必败无疑。”

    被独少连番驳话,唐小糖的脸色略显不悦。

    她从来都是个骄傲的人,和所有谋者一样都对自己的行谋自信不疑。她认为纯阳大营有异,这是天赐良机,趁此良机就该将自己最有力的手段施展,即便暂时舍弃唐门最大的远程优势亦无妨。

    殊不知,那是好胜心作怪…

    “你是存心和我作对吧?”

    “我只是实事求是。”

    “难道你没看到时机就在眼下?”

    “但时机往往隐藏着危机。”

    “那你就是想多了…”

    盯着独少,唐小糖厉声再道:“论战力,我们丝毫无惧纯阳。余悠然若敢遣兵来攻,孙悟空可战墨言,我师兄可战道生,唐殓、猪八戒、方青丘可战道融、道净、道含。”

    “纯阳剑阵攻伐无双,你可能抵挡?”

    “我若有天罗地网便可将他们诛于山下!”

    “倘若你阵法未成他们便已攻至,又如何?”

    “我有孙悟空可料敌于先,她发兵我早已遁逃。”

    唐小糖的语气无比坚定,独少开始感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了。她说的话虽有道理,但那也只是道理。然而,纯阳那疯婆娘哪里是可以用道理来衡量的?

    独少不想再和唐小糖发生更多争执,便厉声定论道:“纵使你说的在理,但我还是不同意你的做法。大军出发前,夏寻便再三叮嘱不可鲁莽行事,而眼前最紧迫的是建寨筑防。我为督军,绝不允许你将兵力分散别处。”

    “冥顽不灵。”

    “这是最稳妥的战法。”

    “固步自封,愚不可及。”唐小糖对独少的决意完全不屑一顾。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况且战机不可错失,夏寻若在此也必然会同意我的策略。你虽为督军,但我师兄才是统帅,该怎么做我们自当知晓。”

    “你…”

    话罢,唐小糖没再给独少争辩的机会,黑着脸拿起蓑衣披在身上再戴上斗笠,便拽着唐川走出雨蓬。唐川本不同意唐小糖的做法,可碍于颜面也不敢违逆,只能无奈地投以独少一个抱歉的眼神,半推半就地跟着唐小糖尾巴离开了。

    独少可郁闷得很呀,夏寻命他为督军就是为了帮忙压制唐小糖那争强好胜的性子,可兵临城下时,独少忽然发现,夏寻这道任命恐怕可真叫他尴尬了。唐小糖那性子,整个瞿陇也就白绣敢和她较衡,独少这儒雅人儿哪里会是她的对手哇?

    这不,唐小糖要出山布阵,独少的建议那简直就是放屁。

    “怎办啊?”默默坐在雨棚里的方青丘扇着铁扇问道。

    独少深深看打眼远去唐小糖,万般无奈地转回身子苦苦一笑:“不好办。”

    “写封信送去西亭吧,毕竟这事谁都办不来。”方青丘建议道。

    独少苦笑道:“信肯定要写,但夏寻恐怕也劝不动这小妞。”

    “呵。”

    方青丘单笑一声,不再答话。

    很显然,方青丘也是这么认为的。以夏寻对女人软心肠,连自己的家务事都弄得乱七八糟,哪还能指望他劝阻得了唐小糖?思想片刻,独少迈步走入雨棚,来到小和尚身旁的木桩坐下。

    “小师傅,纯阳的动静还望你多留意。”

    “阿弥陀佛,小僧当责无旁贷。”

    独少稍稍瞟眼侧旁睡得像死猪般的胖和尚,无奈之色更甚三分。

    “但愿佛祖会保佑我们吧。”

    “阿弥陀佛,施主你真想多了。”

    “怎想多?”

    “佛法讲究随缘。”

    “……”

第六百五十五章 悠然奇梦

    雨磅礴,北角正下。

    此距唐小糖所在的山林只有四十里不足。

    遥眼望,白雾升腾连绵里余,剑气飞舞如龙吐雾。

    原野之上百数顶简易营帐方阵排列,外围边缘每隔二十丈站有一名执银龙剑的纯阳弟子,环绕着整片营房区域,银白色的剑气恍如轻柔的丝绸,徐徐而上,聚拢在天穹,形成一面银白气盾,就像一个巨大的气泡。疾箭般的雨水击打在气盾上瞬间化作蒸汽四散,只有极少数的雨水能侥幸渗落气盾里形成绵绵细雨,非常神奇。

    阵营之外,大雨之中,站着队人马。

    约莫有两百数,个个披着蓑衣,骑骏马背着装备行囊。

    为首两人尤其显眼,三柄大刀两把剑,正是的那霸刀柳仙城和藏剑的叶孤寒。

    他们自从雨林里出来后,便带着人马直奔北角而来。来到这里已经有将近半个时辰,而前去通报的道人也已经进入主帐将近半个时辰,至今仍未出来。虽然遭受无礼对待,可前来拜营的人却始终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皆静静地骑着马,听着哗啦啦的疾雨拍打在自己身上,沉默而平稳。

    “她会见我们么?”叶孤寒问。

    “会。”柳仙城答。

    “为何如此肯定?”

    “她没有理由不见。”

    “……”

    话虽简短,但确有真意。

    按常理说,住在那顶最别致的帐篷里的女人,确实没有理由拒见前来拜营的这些客人,毕竟纯阳再高冷也得讲师承。霸刀、藏剑、纯阳的当代门主,都曾受业于蓬莱,归根溯源其门下弟子便都属于一脉相承。不看僧面看佛面,余悠然那疯婆娘怎也得要给人家几分薄面。

    只不过,现在她可给不了那面子。

    因为,她正在睡觉…

    已经睡了整整半日。

    白雾升腾的气盾中央,纯阳帅帐里。

    相比起外头临时搭建的简易营帐,这里尤其别致。

    雪白的床绒轻软得宛如没有重量,洁白的茶具正温热着清水,但茶具的外壁却结起薄薄冰霜,是此间温度非常寒冷,宛如入冬时候第一场初雪正下。

    道生盘腿坐在蒲团上,忧色重重,双手不断来回摩擦着,似有话想说却又怕打搅到了旁人。

    墨言一贯的冷漠,静坐在雪白的床榻边,看着床上的人。

    床上的人,只能是余悠然。她安睡在床上,惨白的皮肤下隐隐透出蛛网般的苍白血丝,若不细看很容易就会让人误以为那是一张龟裂了的死人脸蛋儿。从她身上所散发的寒冷气息比之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冰冷。这是此间冰冷的源头。可纵使这般冷颤,她的身体依旧不断分泌出牛奶般雪白的汗…

    她好像很痛苦,就像噩梦不醒的人。

    紧要的牙关连着紧绷的下颚骨都在不止地颤抖着。

    道生侍奉余悠然已经快有三年时间了,平日里余悠然虽大小病灶不断,可她从未显露过这般痛苦的神态。道生曾想过上前将余悠然叫醒,但最终还是被墨言提手制止了。墨言说,余悠然正有一场造化,不能被打搅。

    “呼呼…”

    茶具里的清水热了又凉,道生为了让余悠然醒来的第一时间能够喝上杯清心的香茶,再次把生火将凉茶温热。只可惜,他其实还是白费功夫,因为余悠然还不能那么快醒来。

    而这一切,则都要归根于一场梦。

    余悠然正在做着的梦…

    或许她真的很累吧。

    梦飘渺如烟如絮,飞花落叶了无痕。

    梦境是苍白的一团雾,没有温度,没有声音,唯苍白的颜色,比那万年覆雪的仙行山脉更缺少色阶的变化。在这里,余悠然仿佛化身为所有,没有形态,没有味道,就好象天上的一片云朵,只能虚无缥缈的沉浮着,完全感受不到脚踩大地的踏实。

    雾,沉浮聚散。

    散开又聚拢,许久许久…

    苍茫的云间忽然化开一道波纹,就像水滴落湖面的涟漪。

    涟漪逐渐化散成了虚空,虚空里忽然走出一道人影。

    人影肥胖,略显矮小,是位不修边幅的中年道人。他左手掌拂尘,右手握旗蟠,蟠旗上书着歪歪扭扭的五个字,整得像足了个江湖神棍的模样。但见他从虚空里走出,站在飘渺的雾里,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然后大喝一声:“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然后,所有事情都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道人接着就像根木雕似的站在雾里,动也不动。

    唯手里的蟠藤杖,再喝声之后以眼看得见的速度迅速长出枝叶,枝叶再萌新芽迅速蔓延铺开成蛛网,丝丝缕缕交错入云雾之中。雾里的世界逐渐变得真实,藤根化作大地,藤枝变成树木,萌芽幻化青草,千株万株构建出一座繁茂森林。藤纹藤须陷入大地成为森林里的川河小溪,藤结隆起于川河溪边化为了山丘沟壑。山林伴川河逐渐繁衍出生物,生物也随着环境逐渐衍生出独特的形态…

    世界从此就有了色彩,也有了活泼的生机。

    再后面发生的事情,则像翻开了一本活着的史册。

    刚开始,所有生物都相处得融洽,伴溪食草,上树摘果,入林而安。可随着时间推演,生物与生物间陆续开始发生冲突,或狩猎、或被猎、或躲藏,最终所有物种都被卷入了这场无区别的杀戮中。杀戮总是残酷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为了生存,某些有着先天优势的生物开始长出锋利的獠牙与爪子,又或者进化出坚硬的外壳。更有甚者,逐渐开启了灵智

    --那就是人。

    拥有了智慧的人类,开始逐渐懂得利用大自然的馈赠制造出各种原始的武器,例如石斧,木刺,骨刀,千奇百怪。虽然工具粗糙,但这样的武器再配合人类的智慧也足以使他们轻易猎杀最凶猛的生物。所以,毫无意外,在这场种族博弈中,人类成为了最后的王者。他们几乎屠尽了所有能对他们造成威胁的物种,将部分稍微温顺的动物鞭笞驯服然后圈养成了畜,将部分凶猛动物的皮毛与爪牙剥下制造成防寒的衣物与器皿。

    天地万物,都陆续被人类纳入统治的国度。

    他们开始正式掌控这个世界。

    逐渐的,随着时间涛涛流逝,不知过了多少千百年,人类不再需要继续为生存而杀戮,但不断溢出的智慧却使他们衍生出了更高级的情绪--贪婪。自从获得这种情绪开始,人类的占有欲便被无限扩大。他们不再为生存而杀戮,却为了夺取更多的资源将敌人变成了自己。所有族群都因这种情绪的蔓延而开始不断发生冲突,内部的配偶粮食,外部的领土仇恨,都促使着他们不得不像对待野兽一般,拿起武器将杀戮施向他们曾经的盟友。

    狼烟厮杀、战火纷争就此再次泼向整个世界。

    人类所溢出的智慧得以重新燃烧,而且更加旺盛。

    为了复仇与侵略,他们从火石之中领悟了炼金之术,将过去的武器不断更新迭代,从而制造出更具备杀伤力的弓弩、利斧、刀枪、铠甲以及毒药。这些利器,使得人类自相残杀的效率,完全超越了蛮荒时期。可人类内部的战争本来就是矛盾的,他就像一个疯子在不断超越自己和伤害自己。每当敌人被消灭,每当平静些年头,他们自己内部便会因各种矛盾,再次分化出新的敌人。这些敌人杀之不尽,诛之不绝,每每繁衍至资源的临界点,庞大的人口数目都会成为矛盾的催化药剂,促使分化剧烈。

    逐渐的,人类的智者便开始意识到了这点。

    原始的武器装备再强,也无法完全屠尽同永不枯竭的敌人,若敌人死了自己也就死了。所以,他们陆续默契地选择平息下了这种毫无意义的杀伐。但逐渐回过神来的人类,并没有因此真正放弃过对资源的掠夺与杀戮。小型的战争依旧不断的发生着,从个体到族群无处不在,这也逼迫着人类的智慧不断进化。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强大,最后强大得连他们自己都害怕。

    随着时代变迁,人类社会消耗加剧,资源逐渐匮乏。

    人类除了内部斗争以外,最终还丧心病狂地把刀指向了大自然。

    将杀戮一步步变演成了--毁灭。

    智慧可以使人进步,而进步太快则容易使人走向自信的极端-自傲。

    数千年时间,他们掘地万尺,翻山倒海,近乎疯狂地从大自然的手里掠夺来无数资源,经过时间与智慧的烘培,他们利用这些资源再度更新迭代,创造出了无数可以毁天灭地的武器,威力无穷的装甲。在这个时间段,人类的智慧再次得意无限充实,甚至达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程度。而他们野心,也随之被自信膨胀得再无法被压制,侵略理所当然地就成为他们释放贪婪的最终途径。以此为碑,杀戮从过往的族群杀伐,正式演变成了整个世界的战争。毁天灭地的武器在这场战争中,将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原本生机勃勃的大千世界,在这些武器的践踏下迅速变得千疮百孔,濒临崩溃,而人类的躯体也逐渐因自残而变得虚弱不堪,人口剧减,终百不存一。

    他们终于尝到了自己种下的苦果。

    可是,他们却因此变得更加疯狂…

    恐怖的战争威力,让所有人都感觉得恐惧。

    为了让自己的生命得以在这场覆灭天地的浩劫中保存和增长。

    人类的智者们在这最后一刻,开始竭尽所能地将资源与智慧都集中在生命的延续上。然而,大自然的所能赋予的资源已经所剩无几,他们被迫将贪婪的触手伸向了禁忌--世界诞生之始的那团白雾。毫无疑问,世界乃生命之始,已经拥有超凡智慧的人类智者们,最终在那世界之源找到了他们想要的生命密码。

    他们从世界之源里提炼出了一种青绿色的液态物质。

    当这种物质被注入到生物的体内,就会产生某种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而这种力量若被生物体内的血肉所吸收,便会衍生出新的血肉形成新陈代谢,任何生物的寿命都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得以理论性的无限延伸,也就是人类史上始终梦寐以求的--生命永恒!

    贪婪,终于在这个时候彻底的激化了。

    为了长生不老,为了不死不灭,人类甚至开始逐渐遗忘过去战争与仇恨。社会最顶层的掌权者们,不顾一切地联合起来,整合资源与武力,使用最极端的方式寻找、开采以及争夺世界之源。

    而毁灭性的灾难,也在这个时候终于蔓延到了人类存亡的边缘。

    万物之始源于寂,有寂才有了生。

    任何生命都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永恒。

    如果有,那也只会是相对的假象…

第六百五十六章 世界之源

    任何生命都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永恒。

    如果有,那也只会是相对的假象。

    假象就像一杯毒酒,你喝了就只能死。

    也很像是一道天谴…

    在人类从世界之源夺得永恒生命的数年之后,人类的智者才蓦然发现到这个假象的存在。

    他们利用世界之源所提炼出的神秘物质,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永恒,那只是生命延续的某种媒介。就好像浇花的水,花草没有水分会干枯死亡,你给它施肥灌溉便能使它郁郁葱葱。可一旦停止灌溉,待草花将营养吸收殆尽同样还是会枯萎。

    人类从世界之源所提炼神秘物质,便是这般消耗性的存在,而且还附带着摧毁性的副作用。但当神秘物质的精华被吸收殆尽而无后继补充,无论生物还是植物都会迅速死亡凋零。而一旦他们死亡,残留在其身体里的神秘物质废渣便会以极其霸道的方式开始迅速反噬,在极短的时间内使其身体机能彻底败坏,从而重新吸纳被吞噬世界之源产生质变。

    这种质变,会把世界之源彻底转化为另外一种极其恐怖的物质。

    这种物质可把已经死亡的生命再次复活,而且赋予无穷力量。

    但这种复活的生命不再存在任何意识与记忆,他们就像疯狂的野兽,只会追寻一切所能看到的活物,撕咬,啃食!

    被他们咬伤的活物,都会在极短时间内变成和他们一样的野兽!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颠覆性灾难。

    灾难发生得极其突然,少数不能及时得到世界之源补充的人类首先死去,然后悄无声息裂变成尸人。尸人忽然出现在人类世界,将附近的人撕咬同化。这就像瘟疫,迅速从局部区域扩散至城镇,国家,最后乃至整个族群。

    世界在短短数日内便完全崩溃了。

    为了抵御这场灾难,正常的人类开始铸造起钢铁围墙,将城市变成铁牢,将千穿百孔的世界变成修罗场,将威力无穷的装甲重新装备,将受感染的尸人无情屠杀并焚烧。然而他们此时所做的这一切都只能拖延末日的到来,而无法制止于当下。因为,人类需要繁衍,妄想永恒的贪婪更无止境,而世界却是有限的。当人类彻底失去世界之源的支撑时,尸人就会迅速裂变,人类便会彻底消亡。

    这些都只是时间的问题。

    可人类,从来都是一个极度顽强的种族。

    他们从来不缺改变命运的领导者…

    时间匆匆万年。

    濒临灭族的威胁,人类空前团结在一起,智慧也在这万年内得以成突破性地爆发增长,造物主的无上手段几乎完全被他们所掌握。然而神秘物质的反噬,却也不曾停下蔓延的步伐。虽然缓慢,但经过万年时间的发酵,它们几乎蚕食了整个世界。断壁残垣,猎食猛兽,成群尸物随处可见。山林变得狰狞,沧海变得浑浊。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物种,九成都已沦为尸奴,就只剩下极少数的人占据着最后的数百座城池,利用强大的武力继续负隅顽抗着。

    在与尸人不断裂变的斗争中,人类历史上曾几度出现过可以力挽狂澜的救世主,他们带领着人类创造出可以无惧尸物撕咬的钢铁铠甲,可以在天空飞行的钢铁巨船,可以突破穹苍禁锢进入太虚的装备,可以焚毁万物的能量炮火!

    他们的战斗力,史无前例的强大。

    然而,正当他们对尸物发动酝酿万年的反攻时,天谴般的噩耗再次无情降临。

    世界之源,即将枯竭。

    虽然经过万年的繁衍生息,人类早已禁止使用世界之源所提炼的神秘物质来延续生命。但族群的禁令永远都只会对底层的平民生效,相当部分的人类高层,智者,甚至是救世主,都依靠着世界之源的能量续命至今。

    倘若世界之源枯竭,这些人都会瞬间成为尸奴。

    这是万年之前就已经既定的事实。

    事实不可改变,能改变的就只有事情。

    为了逃避命运的惩罚亦是自私使然,领导者们都改变了自己初衷。

    他们放弃了人类筹备万年之久的计划,搁浅了对尸物的反攻。

    将所有可动用的最强战力全部装载上飞船,冲向太虚…

    世界的演变来到这里,就戛然停止了。

    山林沧海逐渐化作尘沙飞散,城池装甲陆续如烟消弥。

    万物模糊散开成一粒粒细沙,最终都成了苍白色的雾。

    一切又回到了最原始的模样,白云飘飘。

    猥琐的胖道人依旧站在雾上,高翘着小胡子尽是得意。

    就好象江湖神棍练摊时说中了客人的心思,那是说不出舒爽。

    他静静地看着虚空,问道:“都看到了吗?”

    “……”

    余悠然当然看到了,但她始终只是看了眼前事物,而没能看到眼后的自己。仿佛她就是这片苍茫白雾,也仿佛就是这个世界的所有。在先前世界演变的过程中,她甚至可以清楚看到每粒最微小的尘沙,深海里的所有鱼虾,还有虚无缥缈的风云。当世界演变接近尾声,她的内心忽然变得莫名的悲伤与愤怒。她更似乎知道了些什么。

    猥琐道人的问题显得多余,余悠然直接忽略而过。

    问道:“你是谁?”

    猥琐道人,道“天机·菩提。”

    “你不是。”

    “怎不是?”

    “我见过天机的画像。”

    “你怎知,画中人就是天机?”

    “那是我师尊画的。”

    “你师尊画的就是天机?”

    “是。”

    “呵。”

    猥琐道人故作神秘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余悠然转去话锋,再问道:“那是哪里?”

    猥琐道人说道:“阿修罗界。”

    “阿修罗界?”

    “对。”

    苍茫白雾微微沉浮,似人有所深思。

    “原来传说真的存在。”

    “传说皆来源于真实。”

    “那白雾是何物?”

    “在阿修罗界,那叫世界之源。”

    顿了顿,猥琐道人饶有深意细眯着小眼珠子,缓缓扫眼四周,再逐字说道:“在这个世界,世人尊称它为--天道!”

    嗡…

    猥琐道人是一贯的惊乍。

    天道二字如晴天悍雷,突然炸开!

    生生将空间里的白雾,震得一阵颤动…

    余悠然听到这二字不知道是作何感想,不过以她那冷冰冰的性子,恐怕再惊讶恐怕也不会挑起半根睫毛。

    “他们在弑天?”

    “是吞天,他们把天给吃到了肚子里。”

    “天道怎能食?”

    “天道能被斩,怎不能食?”

    “难道阿修罗是仙人界?”

    “不,他们的修为平庸无奇。”

    “天道无上,造化万物,凡人如何食得了天?”

    “智慧。”

    猥琐道人眯着眼珠子,沉沉吐道两字,然后续道:“天道并非无上,只是最始源的法则而已。仙人亦非无上,他们只是超脱了天道的禁锢,游离于太虚而已。但智慧却是无上的,它千变万化可以超脱所有。在这个世界,人类将智慧衍生成修行法门,通过淬炼自然躯体感悟大道,从而获得超脱法则的力量。而在阿修罗界,人类则将智慧衍生成无限的创造力,利用大千世界所赋予的物质,制造出各种威力无穷的装备,他们称之为科技。”

    “科技。”

    “……”

第六百五十七章 天机不漏

    “科技?”

    “……”

    梦境变得越有来越不靠谱。

    或者说有这猥琐道人地方,从来都不会有多靠谱。

    阿修罗界是啥?

    那是传说,虚无缥缈。

    那阿修罗界的变迁恍如神话,那弑天更不可想象,把天吃到肚子里就简直是痴人说梦话。如果这是夏侯那痞子的梦境,恐怕这猥琐道人已经被他打成猪头。可余悠然似乎知道某些真相,对猥琐道人所说的不曾提出过任何否定,有的只是疑惑。

    云雾再次渐渐起伏,陷入沉思。

    轻飘飘雾绒就像是太虚最原始的混沌。

    过了许久,云雾里方才重新传出余悠然的苍冷嗓音…

    “修者修行乃逆天而为,王境之前以凡胎锻炼体魄,领略大道规则,从而突破肉身桎梏。王境之后便需从大道中吮取道息,以道为基从而突破法则桎梏,这无疑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噬天。可我世已存在数十万载,修者能人辈出,为何天道依旧牢固?”

    “哎,已经不再牢固了…”

    猥琐道人似有感触长吟一声,显露出少有的悲色。

    他弯下腰用浮沉轻轻拨弄开脚下的云雾,云雾后露出山河万里。

    山河间有燕雀飞,有麋鹿跑,亦有猛虎卧,百兽安然。

    “我辈修行确实是另一种形式的噬天,只是我们噬天的形式比之阿修罗界更温和些,而且我们的世界比阿修罗界更旷阔万倍不止。但再温和的掠夺经过无数岁月的叠加,即便沧海也能枯竭。

    君不见,恒古时期,魔神凶兽无数。洪荒时代,亦有女娲伏羲等通天上神辈出。可再后来呢?天道末法,仙源干涸,道果再难结。到了你们纯阳吕纯阳的时代,天地间能登仙者已不足巴掌之数。待我与如来证道时,道果更百年只结一枚。而如今,天道崩损连圣人都无法再诞生了。”

    言语蕴有几分悲凉,含有几分苦涩。

    就像看尽世间红尘事的耄耋老人发至肺腑的牢骚。

    “末法时代,仙源枯竭,会引发什么后果?”余悠然问。

    猥琐道人意味深远地摇摇头:“天机不可泄露,该知道的时候你们自然会知道,这是你们这代人的责任。”

    “我们的责任?”

    余悠然更加感觉得疑惑:“那你呢?”

    猥琐道人笑一笑:“你不是说我不是天机么?”

    余悠然似乎也觉得这个说法不贴切,再补充说道:“我说的是真正的天机菩提。还有如来、吕忘生、谢云流,更甚至是吕洞宾、伏羲、轩辕那些已经登仙羽化而去的仙人。他们现在哪里?”

    笑容收敛,猥琐道人随之苦色更甚。

    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山河万里,感触说道:“其实,世人都理解错了仙的含义。所谓羽化登仙,其实就是圆寂,你也可以理解为他们是到了另外一个更高层面的世界,因为进去便再没人能出得来。除非…”

    猥琐道人话说半句便忽然停嘴不言。

    可余悠然却直接拿过话来,道:“除非像菩提和如来那般,在仙界自损修为,脱胎换骨以涅槃重生。所以,菩提和如来证道数百年谁都不愿意再更进一步羽化飞升。”

    “哦?”

    猥琐道人显得很诧异,但他瞬间就释然了。

    有些事情可以瞒住许多人,但若有思路提点便瞒不住某些人,余悠然便是那某些人之一。

    “你的算力,比我想象中的更高纬度。”

    “无需算卜,世间早有传闻,如来造化西方极乐,菩提遁出六道卧蓬莱,便都是为了躲劫。”

    “呵…”

    猥琐道人不置可否地闷笑着摇摇头,然后又摆了摆手:“罢,这事情你没有深究的必要,我们自哪里来将到哪里去,我们自晓。但你们现在更需要认真对待未来,且责无旁贷。”

    “未来会发生何事?”余悠然问。

    猥琐道人提起浮尘又扫了扫脚下的云雾,云雾归拢遮挡去脚下的山河壮丽。

    “未来就是天机,天机便不可泄露。”话说着,猥琐道人神秘地扫眼四方,忽转话锋深意说道:“但我想,你应该可以自行演算得到。”话罢,猥琐道人挺直腰杆,更加神秘地笑问道:“你的名字是我给起的,你可知道其中深意?”

    “……”

    云雾稍稍变得安静了,天地间再没有一丝声音。

    梦境延伸至此,猥琐道人自始至终都在以蓬莱仙人的身份自居,但和夏寻一般余悠然也同样不相信眼下这道人就是那蓬莱仙人。但也和夏寻不一样,余悠然始终都只是在默默地否定着,不曾对此有过多少深究,甚至还隐隐有着些默认的意识。

    云雾缓缓悠悠随风荡漾…

    梦里没有风,风始于内心的感触。

    过了好久,余悠然才回答道:“余悠然。”

    猥琐道人点点头:“恩,余悠然,且珍惜。”

    “先辈留给你们这代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而你作为这场浩劫最关键的存在,能有的时间就更少。所以,我为你取名余悠然,将你托付给小天罡,便是希望你能在纯阳的冰雪里寻找到余生的悠然安乐。”

    余悠然不解问:“为什么?”

    问题很含糊,但猥琐道人很清楚这个问题的根本,回道:“因为,他们已经来了。”

    “在哪里?”

    “……”

    猥琐道人深意地笑了笑,但没再回答这问题。

    他挽起拂尘,用蟠杖垫了垫脚下飘渺的云雾,然后转身便往来路走回。

    “且慢。”

    眼看着猥琐道人要走,余悠然当即制止:“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猥琐道人脚步未停,只是缓下三分,余悠然紧接着问道:“我是谁?”

    猥琐道人缓步走入虚空,背对着云雾,缓缓道…

    “你是天机,不可泄露。”

    “莎…”

    道人的回答依旧是那般模棱两可,像是答上了也像是在刻意隐瞒。但无论怎么理解,这个答案都能得到解释。当然,解释是否完美便得另当别论。话说完,猥琐道人漫不经心地轻轻扬起旗蟠,“莎”的一阵微颤,一缕若有若无的微风随之由残旧的旗布顺着弧度划开。

    微风渐渐越大,如冬去春来的第一缕迎阳而生的春风。它柔柔地吹过苍白的云雾,将云雾吹散。耀眼的光芒从稀薄的雾中穿透而出,一道两道百道千道,数不尽的灿烂光束逐渐将整个世界照耀的璀璨。

    茫茫空白,光芒灿烂,世界也随之变得暖和…

    就在这时,余悠然的脑海忽然感觉得一阵刺疼。

    那是像被刀割肉般,源自心窝自的疼痛。

    余悠然猛睁开眼睛…

    “你醒了?”

    “……”

第六百五十八章 忌讳莫深

    惨白的眸子,空洞得恍如死鱼翻起的白肚,死寂、干枯、索然无味。定定地看着营帐顶棚的木梁,眼睫毛微微颤抖,手指似受尽般,不禁紧紧拽着柔软的被绒...

    余悠然醒了。

    大梦万年,原是镜花水月。

    触目惊心,哪知真真假假?

    在梦境破碎的最后片刻,猥琐道人撩拂尘轻轻扫开了沉沉云雾。遂,无数零碎且迭乱的画面如江崩般,瞬间涌入了余悠然的脑海。断断续续,她又梦见了很多东西。有年少时候暗自发誓老死不相往来的好友,只是面容已模糊。有消失在记忆深处笑容温暖的师妹,可滚滚天雷终将她撕得粉碎。也有纯阳宫里光怪陆离的人影,但她却叫不出他们的名字。还有夕阳灿灿余晖中落满灰尘的一把残剑。

    残剑,最终刺入她的心窝,然后她就醒了。

    醒来,棉被的柔软质感,空气的寒霜清冷,两道充满担忧的目光,都无不告诉着她,这才是真实的世界,那只是一场梦…

    有关梦里的所有故事,全都已了无痕迹,就像梦里的云雾,虚无缥缈。然而,梦里曾发生过的每一幅景象,却都像刀刻一般牢牢镶嵌在他的脑海里。她敢肯定,那不是一场梦,绝对不是。因为,梦里的事物实在太真实,而且已完全超出她所能理解的范畴。

    那阿修罗界,那道人,那片云...

    必然都真实存在着。

    而且离她已不远...

    不过话说回来,最近做梦的人,貌似还挺多。

    而且这些人的梦境,都无不互相牵涉着某些至关重要的内容。先是孙悟空,后是夏寻,再是冯书文,如今是余悠然。即便再普通的东西,经过如此累叠,总是会变得不一样的。如果有人能把这些人的梦境都串联在一起,那他会就轻易发现一条被埋藏在深渊下的线索。这条线索的头,就掌握这个世界最顶端的那群人手里。蜿蜒曲折,盘旋在无数未知或已知的禁忌领域,最终尾部汇聚在世界的尽头。

    只不过...

    可惜,现在还没人发现。

    即便是余悠然这疯婆娘也没有…

    因为,她也在梦里。

    “师叔,先喝完水吧。”

    “哗啦…”

    余悠然梦醒过来,呆滞无话,营帐内的温度骤然下降。覆在周遭的冰霜迅速化散,散发起淡淡的白雾,使得环境迅速变得潮湿,让人感觉得格外不适。

    道生急急忙忙站起身子走到茶几旁,将文火温热的清茶倒入杯中,拿给余悠然。余悠然像扯线木偶般僵硬地坐起身子,接过茶杯,然后放到嘴边一点点喝下。

    看余悠然神情恍惚的模样,道生无不担忧问道:“师叔,你这是生病了吗?”

    余悠然放下茶杯,冷道:“无病。”

    “可…可你睡了好久呀。”道生小心提醒道。

    “多久?”

    “将近有六个时辰。”

    “哦。”

    听得回答,惯性般冷冰应声,再无下文。待过片刻,浑噩的目光逐渐重新被冰冷浸染,余悠然方才僵硬此转眼看向墨言,说道:“我刚做了个梦。”

    墨言略显诧异:“你也会做梦?”

    “很少。”

    “梦见什么?”

    “疑似天机。”

    “这…”

    二字道罢,墨言、道生顿时愕然。

    不过也难怪,南溟蓬莱,天机菩提,真仙人也。余悠然虚梦一场,倘若是普通寻常的梦,她定然不会拿来话道。以她性格,若说出来,定然就意味着这场虚梦绝不简单。况且,她还梦见了天机?天机消失已近二十载,天下无圣人出也已二十载,任何有关于这位神仙行踪的蛛丝马迹,无论在江湖还是朝堂,都是举足轻重的信闻。纵使只是虚梦,然而梦出于余悠然,这性质可就完全不一样了。毕竟,白首太玄经,忘情太上诀,她可是当世后辈公认的第一算师。

    震惊片刻,道生小心翼翼地再问道:“小...小师叔,何为疑似呀?”

    余悠然冷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虚幻与假象在真实里重合,无法辨认,所以疑似。”

    “额…”

    话说得玄乎难明。

    与其说余悠然是在回答道生的问题,倒不如说她是把自己的疑惑变作一则卦象道来。而连余悠然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事,道生听来又怎能明白?

    道生扰着脑袋,尴尬说道:“师叔,我没学过八卦脉,你说剑谱我懂,但你和我说这些我也听不懂呀。”

    “......”

    或是说得多余,余悠然没再回答道生的话。两只苍白的手掌,微微收拢在袖子里,不再把话题延伸。

    墨言等片刻,忽然又问:“他和你说了什么?”

    余悠然道:“很多。”

    “简而言之?”

    “人间浩劫,苍生罹难。”

    “……”

    余悠然的话依旧含糊,但道生这回可算从中品味到些深意了。

    人间浩劫,苍生罹难,同样的八个字在前不久就曾经被人说道过。那人就是孙悟空。说这八字之前,他同样做过一场梦,而后果则是他差点因泄露天机而被天谴雷罚给活活劈死。他梦见了修罗灭世的场景,可归根到底,其中许多却离不开余悠然。

    这两者之间,难道有着某些不可思议的牵连?

    墨言沉默凝眸,似品味这八字之沉重。

    道生把持不住性子,心慌说道:“小师叔,孙悟空也曾说过这话。”

    余悠然似乎出于某种顾虑,隐隐约约有些点到为止的感觉,依旧不打算将话题继续往下说去。她扶着床沿独自坐直身子,然后指了指床边案台上的两张厚纸笺,问道:“那是什么?”

    “哦。”

    道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疏忽的某些事情。

    急忙从案台上拿过两张厚纸笺,然后用衣袖擦净封皮融化的水迹,再把纸笺双手递交给余悠然,解释道:“霸刀柳仙城,藏剑叶孤寒,同行来访。拜帖已经送至有段时间了。因为你在歇息,所以我不敢擅作主张,就只好将人搁在在营外侯着。”

    “莎…”

    余悠然接两张厚纸笺,放在眼前草草看去。

    但见两张厚纸笺都并非普通的拜帖,一纸蓝底,四角嵌有蓝绿宝石,纸皮印有各类刀纹,落款书-柳仙城。一纸金底镶银边银丝,乍看便知造价不菲,落款书-叶孤寒。草草看过后,余悠然便将两封拜帖交回到道生手里,了问道:“他们来了多少人?”

    道生把纸笺放回到案上,回答道:“来者不足两百数,霸刀门下只有柳仙城,藏剑山庄以叶孤寒为首弟子四十五,其余皆为各地门府翘楚,修为不凡。”

    “可有伤员?”

    “暂时没发现。”

    “哦。”

    余悠然草草应声,想了想再问道:“东山边上的人有什么动作?”

    道生道:“顺风千里的半时辰前回报,唐小糖因筑防之事曾与独行产生分歧,几番争执不下。最后唐小糖不听独行劝告,独自领着唐门旗下所有弟子离开营寨,正于山寨前设置着天罗地网阵。唐川非常谨慎,一直坐镇山中不敢贸然遣兵帮工。孙悟空则始终在监视着我们的举动。”

    “哦。”

    余悠然这回的应声多了一丝谨慎,随后所寻思的时间也更长一丝…

    寻思好片刻后,余悠然把收拢在袖子里的手伸出,轻轻按放在膝盖上,忽转回话题,道:“你去让柳仙城和叶孤寒进来吧,其余人等继续侯在营外。”

    道生问:“唐门那里,我们该如何处理?”

    “暂时置之不理。”

    “暂时?”

    “你无需多问。”

    “好的,我明白。”

    “...”

    余悠然搁住话题,道生习惯性地没敢再多问。愣愣点头,然后随手收起拜帖,便转身走出营帐。

    冰霜融化形成晶莹的水露黏在光滑的椅凳上,但冷意并未因温度回暖而将弱些许,反而更加阴冷。营帐外绵绵的毛雨从窗台偷偷溜达进来,软软地洒落在地上。道生离去的脚步声逐渐细弱,而这时沉默凝眸的墨言方才重新睁开眼睛,深意问道二字:“菩提?”

    “疑似。”余悠然简洁答道。

    “疑在哪,似又在哪?”

    “疑在泡影,似在真实。”

    “很少事情能让你如此摇摆不定。”

    “因为此事无从算起。”

    “没算根?”

    “嗯。”

    两人交流,生涩而简约。

    余悠然和墨言这对组合,真的很像夏寻和墨闲,有时候就连说话的方式都像极了。仿佛交流的每个字都蕴含有大量信息,但再深奥的只言片语,他们往往都能心有灵犀地轻易理解而无须多言。就好像剑和人的关系,在用剑高手眼里是没有剑的,他们的剑不在手中而在心里,念动剑出,念休归鞘,精准果断。

    余悠然说,她怀疑自己所见是泡影,而泡影便是虚幻,但虚幻却存在与真实。这是互相矛盾的理论,却也能互相认证确实存在着。

    墨言显然可以理解这层深意。

    “看来,孙悟空真知道你的秘密。”

    “理应如此。”

    “找他问问?”

    “不。”

    “为何?”

    “时机未到。”

    墨言伸手帮着将盖在余悠然膝上的绒被掀开,余悠然从床榻上走下,随意将细长的白发挽起散在身后,拿过斗笠戴上脑袋。缓缓迈步,便走向营帐的门…

    “或许很快我也会知道他的秘密。”

    “但这事件很危险的事情。”

    “命运是无法逃避的。”

    “你可以尝试更安全的方法。”

    “这已经是最安全的方式。”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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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道天行介绍:
天地异变,洪荒再至万载,天下三分东南北,东唐南溟北苍茫,孕育苍生无数,成就此间神话亦无数……奈何世人只知寻道破境修长生,却不知破境为何,更不知何为长生。一个藏有天地神局的躯体,一道寻求摆脱大道束缚的意念,一段不求长生求众生的历程…… (这里没有太监,没有小白仅凭一段情怀与寻道天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寻道天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寻道天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