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一章 小糖之怒
杀戮盛宴才刚开的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古梵先行一步离开了。
无痕紧跟着后脚,也走了。
天试的钟声,共只有十道。
第八道钟声已经响起,这就意味着国考已经临近尾声。
恶战之始,人人自危。
方圆四千里,天险重关有限,就再难容纳太多势力分而盘踞。不少阵营联盟势力,都被迫暴露在草野林间又或占道扎营。纵使万般不愿,再有佛性与懦性的考生,这时候都不得不拔出刀剑,随时准备迎战四方。
而随着第八道钟鸣响起,大唐官府便也不再往方寸山运送粮草了。往日粮道随之荒废,失去补给的作用。天试考场之内,还能获取粮草的途径,更所剩无几。
食不饱,力不足,行军打仗之大忌也。
仍留在天试考场内的考生,若想坚持到最后一刻,就必须要在大决战来临之前,把自己的体能尽可能地维持在最充裕的状态,以备进退之需。否则,柿子挑软的掐,无需等到大决战之日,他们便会沦回羔羊首先遭受强人的屠刀。所以,任何资源在这个时候,无疑都变得重要至极,而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方式,就只有--掠夺。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泥虾。
你不吃人,人家就会吃你。
在群雄逐鹿的最后阶段,实力与技巧往往就是决胜关键所在。弱者分化成无数小队隐藏于山林,抱着侥幸的心理,坐等渔翁之利,想偷偷捡一个三甲之名。强者成群结队,如猛虎吞兽,遇弱则战,遇强则避,不断充实壮大自己,一路横扫强袭向方寸山腹地。
而在这个时候,还能游离于战火狼烟之外势力早已十不存一…
瞿陇,恰恰就是那异数。
瞿陇山刚好位于四千里考场的边缘,紧邻最后百里地域。除了食物来源这个大难题不好解决以外,他们仍有逍遥自在的资本。这也是夏寻当离开徽山,直奔瞿陇的最主要原因。只是现在大战在即,他们也不敢再有所疏忽。
更况且,前不久余悠然那疯婆子还曾派人前来下过战书。她说要来找夏寻落棋,就肯定会来。而如今,时间也该差不多了。
所以,在无痕碎玉出局那夜。
唐川亲自敲响了瞿陇备战的擂鼓。
八千悍士,兵强马壮,悉数聚集于瞿陇山腰,遂在唐川的主持下,召开声势浩大且极具战意的誓师盟会。
翌日,夏侯在山脚下开设的赌场,便被唐川命人给拆除干净了。从此往后,瞿陇山不再对外庇护任何势力。也在同日,瞿陇山的八千人马,经过各部头目商议,终分化成八大军团。以轮值的方式散出五百里,狩猎各处山林粮食,以备日后大战所需。
腥风起,必有猛虎出。
猛虎山,百兽当遭灾。
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仍逗留在瞿陇山下的诸多势力,闻得刀子出鞘的腥味,都隐隐开始意识到真正的危险已然不远。意识到危机来临的人儿,陆续选择搭伙离开。即便还有抱着侥幸留下的,也谨慎小心地提防着四周风吹草动。可是,数日后这些人也被迫离开了…
因为…
八道钟声响起后的第五日。
唐小糖发疯了…
那日朝晨,鸡鸣都还没啼起几声。
刚吃完早饭的唐小糖忽然性情戾变,恍如被踩到尾巴的暴怒之母猫,咆哮着以不可违逆的态度,连续颁布数道强袭战令。强行威逼着唐川紧急调遣出四个军团,以风卷残云之势,立即清缴出瞿陇东南千里!
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唐川向来不敢违逆唐小糖,这回唐小糖如此强势,而且大决战在即迟早都得动刀子,所以更只能随她意思去了。
狂风忽起,瞿陇雷动,暴雨随后。
飓风所过,斩草除根,片甲不留。
猛虎下山逐鹿,鹿还能何?
只能跑呐…
事发突然,恰是山泥倾。
山泥由黄石山倾倒而下,携兵马涌涌,刀光烁烁,滚滚奔袭。
瞿陇雷动出兵,招呼不打,照面就是短兵相接。逃得快者或反应快者,见势不对掉头就跑,尚可以残存。只要跑得稍慢些的,即遭围剿,乱战一块。短短半日,瞿陇山下各方营寨,皆人去楼空。两军想接时,不肯碎玉者直接斩成重伤,抛尸荒野。倘若他们之中有年轻貌美的女子,那就更悲剧咯。瞿陇人马会不惜代价,如饿虎逐鹿追杀出千里之外!
那一个手段狠辣,是辣手摧花。
生吓得许多稍有姿色的女考生,都无不闻风丧胆。
藏刀出鞘,锋芒毕露,是令人发指的丧心病狂。
面对瞿陇这头卧虎的突然暴起,许多临近瞿陇的势力都显得猝不及防且无力可防。大战恶战不曾有过几回,时间数日,瞿陇东南千里之内便被清缴得干净,再无人烟。瞿陇山也因此缴获来了相当一部分粮草物资,可以备后用。
看似战略调兵,而对于此事,瞿陇山上下内外皆众说纷纭。
因为,唐小糖除了以铁血手段清洗了瞿陇千里以外,还做了一件更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她把夏寻给“囚禁”了。
就“囚禁”在她和夏寻的“爱巢”里。
除了每日最基本的三餐吃饱、大小如厕拉好以外,夏寻甚至连木屋子的大门都不能迈出半步。墨闲、白绣、独少等人曾有心相救,可面对唐小糖那凶残的目光,都不禁默默走开了。夏寻被禁锢,当然是有过反抗。可为把夏寻死死困在小木屋内,唐小糖就差没拿刀子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以死相逼了。
而唐小糖之所以如此,其中内情只有极少数人知晓。
唐小糖并没疯,她是在害怕。
害怕余悠然那卦象终会成为现实。
因为,她又来月事了…
女子月经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唐小糖在这个时候来月事,于她而言就无异于噩耗。因为,经血源于宫,是宫壁代谢陈换成的污秽之血。污血排除宫口,就如同女*门以蜕壳一层。这便意味着,唐小糖辛辛苦苦筹划许久,霸王硬上弓将夏寻心理防线击溃,与夏寻颠龙倒凤多日等等心血,全都被付诸于东流了。
她,没能如愿怀孕。
这真是件让人抓狂的事情。
长子嫡孙乃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倘若唐小糖能顺利怀上夏寻的血脉,即便夏寻再不愿意,北茫极地的那位老人家也会为唐小糖正名。反而言之,唐小糖的肚子一日不能有动静,那她正室的名分都得悬着。眼看着离国考结束的时日越来越近,掰着手指计算,待唐小糖的月事完,那都已经是瞿陇倾巢赴方寸峰的时候。
大军到达方寸峰,那必然就是诸方势力大决战之时。
在那等狼烟风嚣的节骨眼上,唐小糖和夏寻的事情肯定就得耽搁着。
这便是唐小糖所惧,惧的就是那天意难为。
而往往,天意确实就是那么难为…
唐小糖所惧怕的事情并不无道理,因为余悠然的算术至今都不曾出现过遗漏。无论是天意弄人,还是机缘巧合,不论是夏寻芍药,还是唐小糖的注定妾名,那仿佛都早已被人铭刻在命运的轨迹上,只等待的后人前来见证。
第六百一十二章 大战始兮
西考场,红岭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瞿陇清缴东南千里的第四日。
命运的齿轮,选择在这里悄然转动去玄妙的方向…
遥看红岭,漫山红遍。
银辉漫漫,烟息缭绕着盛夏的枫叶。
草野间,林木边,岩石旁,千数白衣银剑布列纯阳太虚剑阵,围堵数里山岗。
千尊剑影显生虚空,遥遥剑指山岭其中,杀机腾腾。七百勇武将士,挺刀执枪,盛起各色气芒如缤纷烟火,堵塞山岭两头,谨慎以待。两匹健壮烈马牵宝蓝轻车,停靠在林间道前。微风拂着淡蓝色的帘纱,飘起水波般纹痕。两匹赤炎烈马若无其事地低埋头,咀嚼着泥缝里的嫩草。
道生站在马车前,脸色很尴尬。
怀抱着迟迟不肯出鞘的银龙剑,他为难地看着道路前方,太虚剑阵的中央…
那里,正被围堵着千余号受命外出清缴的瞿陇人马。
队伍前端带头者是张翰,他此时的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他领命带队清缴至此地,本打算顺手打些猎物就回去瞿陇交差,可怎料队伍刚过红岭山口,便遭遇到眼下这般大阵仗。纯阳于山岭四处伏阵,当头照面就将张翰的人马全给围了。张翰当下是又惊又怒,只是打眼看清楚形势后,他就知道来者不善定是敌非友。
今日这关,他不好闯呐。
前后受堵没有退路,张翰不敢轻举妄动。
遥遥喝道:“墨道生,我等与你纯阳从未结仇,而且你们每回前往瞿陇拜山,我等亦好生招待,从未怠慢。你们今日,为何要在此半道设伏!”
宝蓝轻车前,道生微微抿着最初,是相当为难的模样。
张翰此人他认识,而且在过去些日子里还曾有几番交集。
可今日遣军埋伏红岭,是宝蓝轻车里那位小师叔的意思,道生可不敢违逆呀。
道生走下马车,缓缓抱拳施礼,遥遥歉声回喝道:“张大哥往日招待,小弟皆铭记于心。今日埋伏,我们纯阳也不占理,所以我便不好意思与你多说了。但天试乃战场,只有胜败,没有人情。眼下之事,万望你能担待着些能给我几分面子,让你身后的人马自行碎玉吧。毕竟刀兵相见真不好看,无论伤着谁,道生都过意不去。只能待国考结束以后,再登门请罪了。”
“哼…”
道生的话说得颇有礼貌,可是字里行间却处处逼人。
张翰隐怒难泄,冷哼一声:“墨道生,你们这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呀!”
道生更显为难,尴尬再劝道:“张大哥千万别动火气,国考三甲不过虚名,留得青山在…”
“道生。”
道生的话还没有说完,宝蓝轻车里忽然传出一阵冰冷的嗓音,将其后话断去。
道生心虚回头,怯怯询问道:“小师叔,有何吩咐?”
“话太多。”
“那…”
余悠然行事作风向来冷绝,能把事情一字道完的,绝对不会再说二字。
八道钟声响起,徽山已然不在考场方圆,纯阳被迫迁移。今日余悠然带着人马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摆出纯阳的杀伐大阵,目的显而易见。她终于是要出剑了,剑锋所指,正就是盘踞在西考场的另一头猛虎--瞿陇。
此时她说道生的话太多,换而言之就是说,道生其实不需要说话。
这般浅显的道理道生当然懂,只是当下状况,他是真的不想兵戎相见呀。
可没等道生有话,宝蓝轻车再次传出四字。
“碎玉,免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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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免死,若不碎玉,那然就是死了。
这不是威胁,而是余悠然的劝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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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炎夏日中,风都含着热度。
绿树浓荫清凉有限,垂头丧气的柳树像得了病似,叶子挂着灰土在枝上打着卷。即便微风有情意,但枝条一动也懒得动,死气沉沉地低垂着尾巴儿。泥土散发着被晒得滚烫滚烫的土气,几只黑褐色的大肚蟋蟀,如安着弹簧似的蹦来蹦去。
情景很安详,就像烈日照晒大地的平常。
可往往变故都会选择发生在这般安详的土壤里。
午后的天空,依旧阳光灿烂。
分布在方寸山脉各地的人儿刚吃完午饭不久,瞿陇山东南千里之地,忽然有千道玉碎光芒,同时绽放!
幽绿色的光芒汇聚成擎天光柱,霎时洞穿穹苍,青去数十里云卷。
以方寸峰为圆心,方圆四千里内,考场人人可得见。
无需询问亦无需派兵查探,只要看得见这壮丽奇观的人稍稍思量,便都能猜测到事情的大概。
遥望那碎玉光芒有千余道,且位处瞿陇千里内。那碎玉的人,十有**就只能是瞿陇刚划分的八大军团之一。全数光芒在数息时间内相继绽放,丝毫不拖泥带水,那就意味着碎玉者是自行淘汰的,并未有经历过激烈的厮杀。这般情况,可能只有一个:他们遭遇了某种不可抵抗的埋伏。
而天试进行到现今阶段,能逼得瞿陇山千数人马,毫无抵抗能力直接选择投降者,就只有两个势力。
--皇族和纯阳。
皇族根基已在蝾螈役后,转移至东考场,他们不可能为了埋伏千余敌军而放弃老巢,故可以首先排除在外。而纯阳正好就在西考场,也正好在第八道钟声后,余悠然领着大军离开了徽山。
所以,答案轻而易举就能呼之欲出…
余悠然,在向瞿陇动刀子。
许多人所等待已久的好戏,终于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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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陇。
千道玉芒碎天穹,近处狼烟已四起。
瞿陇山散出在外的另外三个军团,在幽光染青天空后不久,皆迅速撤回到瞿陇百里。
遂,瞿陇山腰,擂鼓轰鸣,唐川召集起各部领军头目,磋商于聚义厅。
唯独少数几人没有参与其中。
夏寻、独少、墨闲、唐小糖。
当红岭事发,遥望得青天异彩流光,还在木屋窗前托着下巴闷闷不乐的唐小糖,突然神色就聚变得肃然。夏寻不禁惊诧出声,赶紧停下手中笔墨,再草草用砚台压住纸张,就慌慌张张地从床底下翻出一张羊皮地图。
没过多久,独少和墨闲几乎同时跑入小木屋。
墨闲冷淡无话,仅用两道锐利的目光提醒着夏寻。
独少言简意赅地说道三字:“开局了。”
夏寻没敢私自应话,无辜地询问去唐小糖一道眼色。
唐小糖掂量片刻,似觉得此事并无过多危险,方不甘情愿地道两字:“去吧。”
得此两字,夏寻如释重负,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遂,独少抱起两张凳子,墨闲扛起张案台,唐小糖捧着三两茶具,夏寻拿着卷羊皮地图,一行四人便匆匆忙忙直接下了瞿陇山。
事情看着就有些莫名其妙让人摸不着脑袋,可在这看似莫名其妙的背后,则是夏寻四人的默契。
独少说开局了,这开的是拔刀出鞘的局。
唐小糖说去吧,这去的则是开锋的大刀该落下的位置。
这些都是他们的默契,字不多话更短,也就只有此间几人才懂得其中深意。因为,前些日子道生就已经将余悠然的战书送来。余悠然说,他想和夏寻再下一盘棋。棋是生死棋,不动兵卒,断人去留。虽夏寻不乐意,但不可否认这或许是瞿陇和徽山两个大势力间,最好解决争端的方式。而如今,八道钟声将徽山剔除出考场方圆。余悠然首先站起身来撕破脸皮,以她冷绝无情的性格,必然就会在剿灭张翰一路人马以后,顺路直驱瞿陇,来与夏寻将棋下去。
大决战已指日可待,这盘棋没人能逃。
既然逃不掉,就只能硬着头皮去面对,无论敌人有多么棘手。
所以说,话不需多,一语带过即可。像唐川在聚义厅里领着那些头目罗里罗嗦,商量来商量去,到最后也都只是徒费唇舌。因为,今日胜负根本不在刀兵,而在于夏寻和余悠然即将对弈的那盘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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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
最适合油菜花生长的季节。
播种至今,还没有个把月,瞿陇山下的油菜花野就几乎开遍了方圆百里。草原不再荒寂,绿油油的菜叶藤径遮掩着黄土,黄灿灿的花朵儿有彩蝶与小蜂飞舞。芬芳近乎没有味道,而油菜花也不是花,但它却胜在拥有极其贴近自然的清新。
不娇艳,不锋芒,不争不躁。
清风徐徐,折繁枝盛叶掩烈日。
依山遥望,看无尽花田化沧海。
青绿色的海水在风中自由且规律地摆动着优美的身姿,动静起伏不惊。
明黄色的小花蕊宛如黄花漂絮,布满百里海面,时而高扬,时而深沉。
在东南方向的海平面上,隐隐约约有一缕银白色的线,如逆向而行的浪花,正缓缓的涌向瞿陇山脚。地面微微颤动,惊走许多隐覆在花海里的鸟儿。那是纯阳的银剑与道袍,由于他们布列的是一字长蛇阵,奔马的速度又飞快,所以远远看来就像似浪花一缕。
在浪花的前方,花海的中央,放有案台一方。
案台两边置有木凳两张,正襟危坐着一袭青衫。
青衫看着远处的车儿,食指默默地来回刮着鼻梁骨…
“小糖。”
“干嘛?”
“你为何敢把夏寻给放出来?”
“我不放又能如何?”
“余悠然可是个女人。”
“我当然知道她是女人。”
“难道你不担心夺你情缘的人就是她么?”
“可能么?她那般丑陋,怎配与我相争?”
“可是她的韬略算术并不弱于你。”
“那又如何?长得如此一张死人脸,就算韬略算术再高也难把其掩盖。试问天下男人,有谁能抱着一具尸体,动起**?”
“额,好吧…”
青衫百丈之后,还有四道成色鲜明的身影。
冷峻的黑衫,眉如剑锋,冷漠依旧。儒雅的书生袍,悄然拨弄着手心的精致算盘,显得犹豫。以及两袭唐门制式破虏衣,在窃窃低语。
他们已经在此等候有大半个时辰。
直到前不久,才堪堪望得姗姗来迟的白浪携滚滚黄尘而至…
在此四人更后方,数里开外的瞿陇山脚。
夏侯、雷猛、钱铭等头目领着漫山儿郎,分化为三面攻坚大阵,分别布列在东西南,成月牙形围猎出半里距离,执刀枪剑戟,内敛气芒,严阵以待。小和尚和胖和尚盘坐在溪边,一人木纳一人慌张,看样子是想要置身于事外了。
炎热烘烤不出多少油腻,唯两眼渗透着久违的杀意。
是寒风带了清凉,将所有人心脏都降下温度。
瞿陇真正意义上的首战,或许就是在今日。明面上看,他们拥有数倍于敌的兵力,且占据瞿陇山险,谋有夏寻、独少、唐小糖,武有墨闲、雷猛、唐川、舞藤,是天时地利人和尽在掌握。然而,如今来犯之敌,却仍使得他们谨终慎始,如履薄冰。
纯阳之名,可见一斑。
(这章稍稍运用了电影镜头的方式来切换场景,不知道会不会突兀,小小尝试。)
第六百一十三章 悠然赏花
余悠然终究是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用她一贯简单直接的方式,闯入到瞿陇里领地。
她隐藏在剑阵中,但浩浩银辉却完全无法遮掩她个人的光芒。
“哒哒哒。”
远处,汹涌而来的花白浪在距离瞿陇山三十里的花海中相继停下脚步。
白衣银剑潇洒,风清烈马俊逸。剑气外露,剑影凌空,一字排列,剑指瞿陇!
“喳喳…”
纯阳的道人们停步了。
但宝蓝轻车却仍在道生的驱使下,不紧不慢地朝着前方驶去。
健壮的烈马似乎也不愿意摧残花海的娇美,下脚的蹄子踩得格外轻盈,连声音都没有几分力气。倒是那宝蓝轻车下的车轱辘,不懂风情更不晓情调,在娇翠的花海中生生碾压出两道深深辙痕。
轻飘飘的风儿,荡漾起淡蓝色窗纱,窗外美景随之飘入眼帘。
也许女人的天性使然,美丽的事物总有无穷吸引力,使人难以抗拒。车厢里的两位女子本不该懂得欣赏所谓的情怀,却也被窗外的百里青翠花海,碧波荡漾无际,所深深吸引去目光。就连向来无情无绪的疯婆子,都这时候不禁将苍白的眼眸颤颤睁开几分,看得入神。
余悠然道:“他可真无聊。”
墨言道:“千里说他懂得情调。”
余悠然道:“情调本身就是件无聊的事。”
墨言道:“却值得驻足片刻。”
“片刻也是多余。”
“可你在看。”
“我在闻香。”
“哪来的香?”
“花蕊。”
“……”
窃窃私语,有几分幽静恰然。
直到马车驶出许远,来到青衫百丈开外的花丛停下。
驾车的小道人轻敲了两响木门,这时车厢里两位女子才逐渐被唤回神来。
“咿咔…”
苍白枯瘦的手掌将柳木车门轻轻推开。
一股彻心的寒意,随之从门后吹忽而出,瞬间冷却了阳光的温度。
余悠然头戴白纱斗笠首先从车厢走出,墨言随后。只是墨言走下车子便站住了脚,没再跟随其后,只容余悠然独自一人走向摆设在百丈外的案台。
绿野悠悠,柔风飘絮。
白衣盛雪,似由天而降的一缕冰霜。
冰霜从来不惧炎日,似乎也从来都没将自己的生死当作过一回事。
大战在即,两军对持,深入敌人腹地如闲庭漫步,丝毫不忌惮花海之中是否暗藏杀机。
这事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夏寻问道:“午饭吃了么?”
余悠然答:“吃了。”
“再吃些糕点吧。”
“看心情。”
“呵…”
余悠然沿着花海缓步走出百丈,来到案台前,然后静静坐下。
炎热去尽,霎时冰凉。歇过片刻后,余悠然将头戴的斗笠解落,放置在侧旁。
夏寻清淡谈吐,同时从案台下取出个木盒子打开,再漫不经心地将里头的糕点摆放在案台上。
“凉拌青瓜配牛肉,盐水菜心,蜜糖桃酥,双皮奶。四道小食总有你喜欢的,即便不喜欢也随意吃点吧,我可没别的东西招待你。”夏寻的话说得不咸不淡,但不难听出他心中的不悦。
余悠然没有接话,惨白的眼眸子,如猝死已久的尸首,净冷冰冰地看着远处的花海。那里的花海温度如常,有蝴蝶翩翩起舞,有黄花碎瓣随风起伏,阳光温暖呵护着每一缕清新的空气,自然得来美不可言,妙不可言。
“你在看什么?”
“看花。”
“花很美对吧?”
“……”
余悠然沉默不答,像想承认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夏寻顺着余悠然的目光看向远处…
等待片刻,见余悠然依旧闭口如瓶,便意味深远缓说道:“美,肯定是美的。但美的不是花,而且是这片花海的氛围。它们由我手里播种落地,生根发芽,向阳而长,无忧无虑,不争不躁,仅为舒展枝叶而扎根大地,纯洁得一尘不染。相比之下,世间生灵受六欲所困,凡事烦心,日日被忧虑仇苦恨怨离失所环绕。而此地宛如世外,自然就美不胜收了。”
惨白的瞳孔泛起一缕微微柔光。
余悠然思考片刻,反而问道:“据说这片花海是你为芍药而种?”
“是的。”夏寻道。
“有何说法?”
“法由心生,怎说都行。”
“你想怎么说?”余悠然别有所指地问道。
夏寻淡淡笑起,双手轻轻放在膝前,絮道:“随意使然,心安理得。”
“前些天,我的未婚妻来信说,问天山开花了。红的玫瑰,黄的野菊,白的百合,茉莉、蔷薇、蝴蝶兰、郁金香,开遍整座问天山野,美不胜收。每日前去观赏者,多不胜数。我不在岳阳,见不着那壮观景象,实在好生遗憾。无可奈何下,便只好自己动手,让人从安塔找来些容易生长的菜花种子,然后就瞎鼓弄出这么片花海来。你肯定会觉得这事情很无聊,对吧?”
“……”
煞白的眼眸,生硬地眨下眼皮。
凉风吹呼,苍苍白丝拂过白袍,分不清那是发丝还是绒毛。
黄花飘零,花瓣细碎,散入在风里,飘在地里。
“种得再好看,她也看不到,又有何意义?”
“她能看到。”
“怎看?”
夏寻提起手,拿过两木碗,然后掀开覆裹木碗的纸片:“我画功一般,但自小练起也算有些功底。自瞿陇播种的那天起,我便每天画一幅白描南寄。或风景、或草苗、或人与事,风雨无阻,日日如是。如此一来,她就能通过我的画作,看得这里的事情。无论事情变得多么恶劣,也总能弥补我不在岳阳,她不在方寸的遗憾吧。”
“莎…”
余悠然收回远眺的目光,从夏寻手里接过递来的木碗和勺子。苍白纤细的手指拿着木勺,轻轻搅拌着碗里的奶。
安静中流淌着冰冷的气息,总让人觉得说不出的怪异。就像寒梅盛开在炎夏,突兀的同时却有着别样的冷艳。
余悠然道:“可你和她的遗憾,远不止眼下这片花海。”
“你是指那名卦?”
“自知何必多问。”
“你好像知道很多。”
“命数自有天定罢。”
“呵呵…”
第六百一十四章 老谋深算
“你是指那名卦?”
“自知何必多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好像知道很多。”
“命数自有天定罢。”
“呵呵…”
夏寻苦笑,他知道余悠然说的是什么。
遂一手拿过剩下的木碗,用勺子挖起一块酥软的奶皮,放入嘴里含着,让凝固的奶酥自主融化在舌尖。
“自古算谋不分家,但两道区别亦甚大。算者,循天地万物,六道命数,演算生息变换。谋者,以天地为盘,人心为子,藏伏玄机弄潮。前者顺天,后者逆命。我自少跟着爷爷学习谋道,从来都不信命,更不知道什么叫天意难违。”
“这已经不是你信不信的问题。”
夏寻说的很有节奏且缓慢,待他将话说完,余悠然碗里的双皮奶也已经喝去大半了。将木碗轻轻放落案桌,余悠然道:“而是你不信也得信。”
夏寻稍稍提眼,瞟向余悠然。
余悠然再道:“大道规则隐伏于大千世界之微末,无处不在。即便你的命数被隐藏在天眼之下,但你依旧存在此世间。只要你身在其中,谈吐动静、思想牵愁、喜怒哀乐,便皆在苍天掌控,而你不自知。你想逆天而为,殊不知你所接触的事与物都早已天定,都在潜移默化第牵引着你走向天定的方向。你挣扎着想逃避,可能你永远逃不掉。”
余悠然把话说得极其深奥,隐隐约约,似乎在劝诫夏寻莫再挣扎。
“看来,你真的知道很多事情。”
“肯定比你知道的多些。”
“那又如何?”
夏寻也放下木碗,心境异常平静,静如处子。
道:“你是想告诉我,无论我如何决断,所有事情都已经之注定的么?”
余悠然沉默不答。
夏寻再道:“还是想说,夏寻芍药,注定无果?”
“都是。”余悠然道。
“呵。”夏寻不屑笑起。
余悠然忽然转去话锋,问道:“可知道,我为何在茶山不把柏凌云拿下?”
话锋突转,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味道。但夏寻的思维反应极其迅速,余悠然话刚出口,他即刻便闻到了一些异样。
余悠然问,为何在茶山不把柏凌云拿下。
此话换言之,就是余悠然在金雷天谴那夜,有把握也有机会将柏凌云拿下,只是她不愿意而已。天试之上,非友即敌。柏凌云文韬武略皆属同辈绝顶,且身后又有皇族这尊靠山,他对余悠然所能造成的威胁,绝对不会在夏寻之下。这般强敌,余悠然不擒反纵,其中必然有所忌惮顾虑。而她所忌惮顾虑的事情,必然远在柏凌云的威胁之上。否则,她没必要多此一举。
有什么事情,能对余悠然造成这般威胁呢?
夏寻寻思片刻,便以倒序方式得到了答案…
这个威胁,就是夏寻。
夏寻离开徽山入伙瞿陇,虽未掌兵但和掌兵无异。只要他一声令下,八千瞿陇将士即会随声出鞘。排除在东考场恢复元气的皇族大军外,方寸考场之上就当属瞿陇人马最多,最强,最不好惹。
余悠然掌纯阳和徽山原人马,数不过两千。即便再精锐,在四倍于己的敌人面前,那也难有优势可言。况且瞿陇文武双全,单论谋略战力亦不输于余悠然所掌握的徽山势力。其威胁,更不言而喻了。
可问题就在于…
金雷天谴那夜,夏寻还没上瞿陇呀。
而且他不单止没上瞿陇,那夜他还避难于徽山和余悠然形成了暂时的联盟。可在这般情况下,余悠然却有意放走柏凌云。
这里头的玄机,可就值得深思了…
夏寻思虑许久,两眼看着余悠然,沉声缓道:“因为,你早就算到了我会赴瞿陇,也算到了我会重新掌握人马,对你形成更大的威胁。所以你才放走柏凌云,养虎为患,以备他日借刀杀人。”
余悠然面无神采,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干涩冷道:“想养虎为患,以备他日借刀杀人者,不仅是我还有你。”
“我?”
“难道不是么?”
余悠然不答反问。
夏寻两眼细眯,像被人看穿了心思。
余悠然缓缓再道:“同样的事情,不同人为,亦分顺逆。我放走柏凌云是顺天落子,而你放走柏凌云则是逆天行谋。你在蝾螈失势,为了不受制于我,被迫放走柏凌云,容皇族重新恢复元气,对我形成威胁。可你不知道,后来入主瞿陇还会有安塔山的加盟,掌八千人马战力倍争,同样也使得你重新成为众矢之的。这就是天意,你想改变,结果却依旧是在原地。”
“……”
夏寻不答。
后方百丈外的墨闲、唐川听得一阵愣神。
从前方两人几句谈吐间,他们理出莫大玄机。
是话中算计实在太深…
他们就像两位老谋深算的棋术大师,随手一挥便是百步的布局,随意一眼便将局势看穿至未来,常人根本无法跟得上他们的节奏。
夏寻早在嵘舔泽失势时,将柏凌云作为棋子布局到了后期。余悠然则在天谴夜前,就已经算到了夏寻会离开徽山重掌大势,故将柏凌云放虎归山。
这都是寻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
他们的眼光竟能看得这般遥远。
气氛徒然安静,烈日依旧清寒。
余悠然将剩下的半碗双皮奶恰静吃完,此间始终无话,待她把空碗放回木盒后,又重新把目光看会茫茫无际的油菜花海。
缓息片刻,方续道:“自以为能改变什么,却什么都不能改变,这叫命运。算师便是通过天数的轨迹,将因果整理成事实,盖棺定论。”
“……”
话意更深,似有所感触,也似别样的告诫。
夏寻已经开始有些跟不上余悠然的节奏的,至少他没明白余悠然这两句话所暗藏着的深意。
想许久,夏寻问道:“你是在说古梵的事情吧?”
“当然。”余悠然毫不掩饰。
“哦…”
夏寻长长应声,再问:“难道你就没想过改变些什么吗?”
“改变什么?”
“改变你想改变的。”顿了顿,夏寻又补充道:“或者,改变别人想你改变的。”
“这有意义吗?”
“当然有。”
“哐…”
第六百一十五章 悠然情动
“改变什么?”
“改变你想改变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或者,改变别人想你改变的。”
“这有意义吗?”
“当然有。”
“哐…”
夏寻应一声,顺手将空碗丢入木盒子里,然后拍拍两手,站起身来:“古梵的事,我是不会跟你说的,你莫要试探。”
“我无需试探。”余悠然道。
“可你正在这么做。”
“你想多了。”
“罢。”
夏寻罢声断话,将话题止于当下。
“这话题再说无畏,而有些话我早在徽山时就跟你说过了,可你始终都是那么食古不化。现在,我觉得很有必要跟你旧事重提一回。”
顿了顿,夏寻轻轻提起气。
悄然转去话题:“世间万物,皆有生息。生与死不过轮回的开端与转折,重要的是其中过程。生命之所以精彩,是万物有情。花草有繁衍之情,山河有孕育之情,飞禽走兽乃至人,皆有亲情、友情、爱情。正因有情,世间万物才有绪,人间才有了味道。喜、怒、忧、思、悲、恐、惊,此为七情,人之根本乃天之摒弃。因为,天若有情天亦老,天本无情。你循那无情之天数,终究只是死物,这又是何苦?”
“天若有情天亦老…”
话轻缓,如流水。
仿佛在讲述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余悠然若有所思,但僵硬的面容丝毫看不出情绪。而就在这时,花海里的凉风忽然从东南转向了西北,风力也稍大去数分,将高挺的菜花如镜湖的破浪,相继被吹弯了腰。
打坐在溪水边的小和尚像感觉到了什么,站起了身来。双手始终合十,面容依旧呆滞,接着悄无声息地走入油菜花海,慢悠悠地走向余悠然和夏寻所在的位置…
余悠然道:“天本无情,不在于生死。”
夏寻认同点头:“是啊,天本无情。故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正因为天道无情,不解人间哀思喜乐,所以才会有你说的天意难违,所谓的命运注定。”
“这就是你的道理?”余悠然问。
夏寻摇摇头:“不是我的道理。”
“那是什么?”
“是我想让你明白一些事情。”
夏寻清淡地看着余悠然,道;“你虽然让我不喜,我也不知道你心里藏着的是啥玩意。自徽山一别,我更心有余悸至今。可我这人就是心儿软,最见不得别人那般痛苦无助,楚楚可怜的模样。所以,在徽山时我就辗转反侧思量多日,最终还是决定帮帮你,也便还了你在茶山出手相救的人情…”话说着,夏寻稍稍移开目光,遥遥看向余悠然身后数里外的纯阳剑阵及同行而来的徽山人马,正色续道:“蝾螈役,你以生死相逼与我连赌两局,我皆以怯阵惨败。今日,在这瞿陇山前,我邀你再赌一局,你可敢?”
“下棋?”
“不。”
“那赌什么?”
“赌刀子。”
“……”
余悠然微微抬头看着夏寻,目光无绪,却给人以一种茫然的感觉。
余悠然没有应话。
待片刻,夏寻解释道:“你曾让道生带话给我,说要来瞿陇再和我下一局。我当时就料定,待你我再见时候,必然就是眼下这般千军万马杀气腾腾的阵仗,但我始终没在瞿陇布置一道防线。可知为何?”
夏寻两手压在案台,缓缓俯下身子,面离余悠然尺余,盯着她那惨白的眼眸子,逐字再说道:“因为,这回我非赢你不可。”
苍白的眼睫毛颤颤迎风,余悠然凝视着夏寻投来的目光,问:“如何赢?”
夏寻道:“上兵伐谋。”
余悠然再问:“哪来的谋?”
“攻心。”
“我无心。”
“那我便送你一颗。”
“……”
四目相对,一狠一冷。
夏寻狠,如俯视羔羊之狼。
余悠然冷,如漠视万物之梅。
两者较衡,纵无刀兵战火亦能隐约闻到硝烟的气息。
余悠然再问:“怎送?”
看着余悠然,夏寻沉声回道:“蝾螈役你和我赌命,我刀子软不敢伤你,故你能赢。如今我以同样的方式和你对赌,我就赌你同样不敢伤我。”
话,有些问非所答的意思。
但余悠然知道,夏寻只是跳过了问题基础,去回答最终的结果而已。
“你哪来的自信?”
“你给我的。”
“是吗?”
“是的。”
“……”
余悠然再度沉默,似重新掂量去夏寻的图谋。
而夏寻则没再给她任何思考的时间,一手拿过余悠然的放在膝盖上的苍白小手,另一手从怀里拿出金叶子,直接就把叶子小心放到余悠然的掌心里。
“不信你就捅我一刀试试?”
“为何要试?”
“因为我量你不敢呀。”
“你是在找死。”
“向死而生罢。”
“……”
疯子。
夏寻最后几段话的声音都不小,即便百丈外的唐小糖和独少都能听得。而当他们听到夏寻最后一话时,忽然就有一种角色掉转的错觉。
相当日蝾螈役,夏寻就曾把一叶金山架在余悠然的脖子上,当日余悠然的疯狂至今还历历在目,她是疯得连死都不怕。而如今,夏寻竟然把一叶金山转手给了余悠然,让她捅自己。这所表现出的疯狂,根本就是当日的余悠然。
莎…
唐小糖手心捏着汗。
水汪汪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夏寻的背影。虽然下山前,夏寻就曾提前知会过他们后事,但到这掏刀子赌命的时候,唐小糖的心脏儿仍不禁凉飕飕的。
“疯子…”
“这两人都是疯子。”
唐川忍不出话出声。
此间无人应话,唯静看。
而另一头。
呼…
风,忽然大了些许。
将方圆数里的菜花都吹得慌乱。
夏寻决然交出一叶金山,余悠然手握着金叶子,却始终没有动静。苍白皮肤与金灿灿的叶片形成鲜明的对比,却又好像是从她肉里长出来的。余悠然看着金叶,惨白的眼眸子依旧无神无绪,但已明显能感受其茫然。
她一定是在斟酌着许多事情。
夏寻看着余悠然一动不动。
“呼呼…”
风,越来越大。
数息之间,微风成大风,大风急转狂风。
狂风忽然大作,已经分不出所吹动的方向。似从九天而下,亦似由花海而上,四面八方都有风流转的痕迹。以夏寻为中心,将方圆数百丈的花海被狠狠压折了腰杆,压趴在地。麻雀受惊,拍翅欲遁,奈何狂风无序,怎飞也飞不出起身来,只能挣扎于草芥。蜂蝶如爬虫,在泥草间拼命舞动的手足,那都是无力。
青丝乱舞,青衫猎猎。
白发飘飞,白袍跃动。
在忽起的狂风呼啸中,两道成色鲜明的人影,恰似两朵颤颤发抖却始终不灭的火苗,再大的风也不能使他们动摇。
就像相位拼死搏杀在一块的斗士。
随风起,天空悄然变幻。
湛蓝色的晴空逐渐被灰黑的的乌云所掩盖,它们不知道从哪里。一朵两朵三朵,迅速聚拢在穹顶之上,并将长空染成黑压压一片,沉沉坠下。一股覆灭万物的恐怖气息,在黑云之中随着雷电交击逐渐生成,生生将狂风扭转为龙卷之势,接连天地。
低沉的雷鸣声,就像一尊魔神的咆哮!
这是天怒的前兆…
“噌…”
“喳喳。”
第六百一十六章 栽一颗心
风云变幻,狂风呼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雷鸣闪电,天穹倾倒。
这和蝾螈泽遭受天谴那夜的异象,何其相似?区别仅在于,蝾螈泽那夜是小和尚欲泄天机,而遭至的天谴雷罚。而今日,则是夏寻引动了余悠然的一丝情绪的起伏!
余悠然曾说过,她不可动情,动则天谴相随。此话此时终于得到了认证,她的情绪真能引动天怒!
或许是已经历过一回的缘故,又或许对弈双方人马都早有安排。天怒乍现,天雷欲降,无论是瞿陇下的七千将士,还是余悠然身后数里外的纯阳弟子,都没人显露出太多惊容。
墨闲首先拔出三尺绣花,绽气芒,显剑影,迈步而出。唐川、唐小糖、独少紧随其后,皆显现出各自战魂,朝着夏寻行去。
瞿陇山下,兽影重重,气芒如焰。
雷猛、夏侯、舞藤等瞿陇山一线主将,皆默契地掌起各自兵刃,抬腿跨步,飞掠而出。
反方向…
“御…”
“噌噌。”
驱走受惊的烈马后,道生、墨言相继拔出背上三尺银龙,走向余悠然。纯阳剑阵中,童烈、道融等一流好手几乎同时暴起,化残影疾掠!
而由溪边缓步走来的小和尚,也在此期间走入狂风呼啸的范围。暴戾的魔神徒然临世,显现在他的身后。身穿黄金锁子甲,头戴凤翅紫金冠,脚瞪藕丝云步,履黑芒如烟缭绕着百丈庞然的身躯,目光含怒,傲视苍穹!
风呼嚎,雷云啸。
战魂擎天怒咆哮。
天谴之下,无人敢有所怠慢。墨闲、墨言、道生、唐川等人分别止步于夏寻、余悠然身后一丈。掠阵而来的童烈、雷猛、舞藤、道融等人则戒备于狂风肆虐的边沿。
宝剑出鞘,双方战将皆蓄势。
然而两军主帅却迟迟没有动静…
“怎么,犹豫了?”
“你真挺无聊。”
“是我无聊,还是你不敢?”
“……”
夏寻略带挑衅,颇有些唐小糖撒泼的味道。
余悠然似乎陷入两难抉择,默默无言。
遂,夏寻用力握着余悠然的手腕,然后一点点将金叶抵在自己脖根,微微笑道:“天若有情天亦老,那只是天。你能循天意算天机,修通太玄经,这仅代表你天赋异禀,先天超凡,但你终究非天,更非草木,而是凡人。只要是人,便有人情。你纵使藏得再深,再能忍受,也只能极力压制内心的感受,而不能将其抹杀。”
“轰!”
“去你娘的天雷!”
“嘣…”
余悠然虽然少话,但情绪显然波伏不小。
夏寻话落,雷鸣轰响,天地之间银光绽放,一道丈宽滚雷轰然贯穿而下!雷猛反应极快更是彪悍,一声暴喝,纵身跃起,携带百丈熊魂,迎着落雷雷尖便狠狠轰出一拳。
击荡乍响,天地颤抖!
滚雷如水囊爆炸,绽开漫天银花。
一击之后,雷猛重重落地,气息湍急。很显然,先前一拳看似轻松,实则已消耗去他相当一部分气力…
而倚案对持的两人儿,却丝毫没理会外界的天崩地裂。唯惨白的眼眸伴着眼皮颤颤微抖,余悠然像明白了什么。
过往数月,点点滴滴,随回忆逐渐浮现心头。
那略带嫌弃却又异常温和的微笑。
那总在平淡里暗藏着谋略的眼睛。
那在边小溪挤着牛奶的身影。
那留下承诺后离去的背影。
那尴尬的、窘迫的、淡然的一幕幕…
余悠然道:“原来,你连日精心料理的双皮奶、桂花糕、甜花菜,都是为了要我承你人情,从而布局今日。”
夏寻道:“我无需任何人承我的人情。”
“可你就是这么做了。”
同样的话被余悠然不着痕迹地还回到夏寻的身上。
夏寻不以为然,拽着袖子挽在胸前,侃侃而道:“我是在教你做人呀,笨蛋!”
“轰!”
“凤舞九霄!”
“凤舞九霄!”
“冲…”
夏寻忽然放肆骂道两字,余悠然神色一愣。
九天雷云,随之再起一声轰鸣乍响,天地化白!
紧接着一道三丈滚雷,携毁灭万物之气息,轰然落下!
舞藤、舞兰早有准备,默契地齐喝一声,即将全身气芒集聚于双手,朝天虚推一掌!
飞舞在高空的两头紫凤凰,当即猛然拍翅,携滚滚紫焰,化作两颗急坠星辰,撞向落雷!
“咚!”
又是一声乍响,天地颤抖!
落雷崩碎,两头紫凤凰亦寸寸崩裂,绽开漫天紫色光华。
远在百丈地上的舞藤舞兰分别被震退半步,脸色略显难看…
没理会天人交战之激烈,待雷震缓下片刻,夏寻继续若无其事地看着余悠然,将前话往下说去。
“真正的人情不是买卖,而是人与人之间的桥梁,倘若掺和太多的阴谋诡计只会让人情变味,更甚至使人反感。茶山那夜,无论你是出何种意图,事实上你就是出手救了我们。这便是恩情。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此乃君子之德行,我理所应当就要为你做些事情。在得知你胃口不好,我到林里逮来水牛,找来黄豆,做来些豆腐花,双皮奶,帮你调理去肠胃,这有何算计可言?”夏寻缓了缓,轻轻将余悠然的手掌放在自己的锁骨上,然后再漫不经心地把案台上被狂风吹翻的木碗逐一收拾起来,放归至于木盒子里:“当然,如果你非要说这是算计,那也无可厚非,毕竟我就是这么做的。再往深里说,这确实就是我对你的算计。可记得,在我离开徽山前,我们说过的话?我说过,我要给你治病。而且,你的病我能治好。所以,在瞿陇安顿下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种这油菜花,腌小白菜,再冰镇了许多双皮奶,隔三岔五就让道生、道净他们给你送去。”
余悠然似逐渐明白了什么:“这是药引?”
“对,就是药引。”夏寻道。
“有何名堂?”
“还是攻心。”
握着金叶的苍白小手始终在犹豫着,握着小手的大手始终稳而有力。
夏寻可以感受到那寒冰彻骨的冷,余悠然亦能感受那丝丝暖意…
“攻哪的心?”
“目标还是你。”
“无心如何攻?”
“我无心。”
“现在有了。”
“……”
夏寻的手掌更用力三分,牢牢禁锢着余悠然手心里的犹豫。
缓声再道:“拿人手软,吃人嘴软。你不是不能有情么?那好,那我便以我命,带你去看一看那人间的情。你每吃一口我做的菜,便得念记着我的名字一回,亏欠我一分。日积月累,这分亏欠便会形成你心中的情!它就像血液,丝丝缕缕地流淌在你的心里,你的心再冷始终也能感受得到。”
“轰!”
“嗷!”
“嘭!”
第六百一十七章 心生情花
“轰!”
“嗷!”
“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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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惊雷如银枪破空,撕裂了苍穹。
人群之外的小和尚神色慈悲,双手合十,动也没动。
但他身后魔神却威生猛至极,凌空迈步挥手狠狠轰出一拳!
电光似水漫天绽放,爆炸声响响彻九霄,电蛇无数扩散天穹,噼啪爆响。
小和尚的战力实在惊人,前番两回斩天雷,雷猛、舞藤、舞兰相继出手都相继受创,可他仅凭自身战魂,随手一拳便将滚滚落雷崩碎于穹苍之颠,却不见有任何异色。
余悠然神色愈发茫然,雪丝般的眼睫毛更颤抖得厉害。周围气息虽依旧冰冷如霜覆,十丈以内的油菜花都渐渐凝结出薄薄寒霜。冷热交替,霜雾升腾,空气也难以再平静,逐渐变得扭曲与不真实。看得出,余悠然已经很难控制得住自己不断起伏的心绪了,架在夏寻脖子上的手掌都开始抑制不住微微发抖。不经意间,锋利的金叶在夏寻脖子上划开了数道细细地伤口,鲜红的血,缓缓渗出。
夏寻纹风不动,仿佛感受不到痛,同样感受不到生死边缘的威胁。
而围观在侧的人虽忧心忡忡,但无论是唐小糖还是墨闲、夏侯都当下出手相阻的意思。道生、道融等纯阳弟子更眼含着一缕难以明言的期待。就像是患者家属,等待着大夫给患者治病。
“情。”余悠然冷道一字。
“对。”夏寻应。
“什么是情?”
“你如今所纠结的,便是情。”
“可是我感觉到的只有痛苦。”
“那不是痛,而是你的执拗。”
“……”
在对话期间,余悠然的脑海里回忆了许多事情。
年少时候的所曾熟悉的笑脸,滚滚惊雷下被天火焚烧的惨烈,那神圣宫阙里孤独的夜,还有那位银发苍苍的老人家的教诲,已经几乎被彻底遗忘撕心裂肺的哭泣。余悠然茫然地看着夏寻,惨白渗人的眼眸子里,竟然显露出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就是梅花正盛开在极寒,花瓣却因阳光而飘零掉落了…
余悠然冷冰冰地逐字说道;“可痛苦的感觉更真切。”
夏寻道:“痛苦是因为你想将它斩杀,这和割肉无异,怎能不痛?”
“它若不死,你就得死。”
“那你就让我死吧。”
“……”
余悠然两眼颤抖得厉害,极其诡异地流露出惊愕之色。
夏寻不以为然微微一笑:“要我死很简单,你只要把手推前一寸即可。反正刀已经给你了,它死我便得死,我死或许它还能活着。它活着,你便能看到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你若执拗还是会痛,而且会更痛。”
“轰!”“轰!”“轰!”
“一起上!”
“咚咚咚!”
话到深处,有感而生。
夏寻此刻真像极了一位医仁慈的大夫。
余悠然曾在蝾婖以冷漠将夏寻逼至绝境,夏寻现在则以同样的方式用温暖,将余悠然禁锢在手掌。余悠然此时内心深处的情绪必然波动难平,因为就在夏寻说话期间,穹顶之上漆黑如墨的雷云已从百丈迅速扩张出数里。无尽电蛇,疯狂交错,恐怖的毁灭气息已远远超越雷云最初始的状态。
雷神咆哮,天已震怒!
夏寻话罢,数十道恐怖惊雷,一气而下!
银光成瀑,绽现百十里耀眼,滚滚轰鸣!
小和尚身后魔神孤掌难鸣,再难以顾及全数,猛然横扫数拳头,霸道的威能挤压在一点,撕裂空间,但也仅仅只是轰散数道雷柱。余悠然身后的道融见势不对,连忙喝起。数十位道人即朝天出剑,化凶猛银蛟,携无尽剑影,腾空而起,迎刃而上,杀向落雷!
雷电迸绽,如瀑击石,绽起银花朵朵。
纯阳道人的出手,使得剧情变得迷离。
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余悠然将眼角的余光隐隐瞟向高空。
看着那漫天剑影乱舞如狂蜂,数十道人化蛟龙战雷,他似乎又想明白了什么。
余悠然道:“今日的你,真让我感觉惊讶。”
夏寻问:“你没算到吧?”
余悠然道:“算到了前因,却忽略了后果。”
夏寻再问“什么后果?”
“你居然把我的人给策反了。”
“哦…”
夏寻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用词不当,此非策反。而且纯阳道尊,天下道祖,谁人能辱?我可没那能耐将你的人收买。”
“他们在为你出剑。”余悠然道。
“不是为我,是为你。”
“这是什么道理?”
“人情世故。”
“……”
落雷不息,剑影重重。
击绽雷花朵朵震撼…
夏寻抬头望向高空,看着那天人交战的中心,似有感触续道:“在翰林院下棋时,我曾问你,你有没有朋友,你说没有。后来,在徽山你又告诉我,你不是没有朋友,而是不能有。无论前后两者,我听来都觉得特别荒谬。纯阳宫虽矗立仙行,太玄经虽修得无情,可你又不是石头,哪来的这般孤独?事实证明,你不单止有朋友,而且还有很多的朋友。你瞧,这漫天都是。”顿了顿,夏寻忽然转而问道:“”前些日子,当我将计划全盘托出,道生他们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你可知这是为何?”
“为何?”余悠然问。
“因为他们都知道你有病。”
“什么病?”
“心病。”
“……”
惨白的眸子微微睁三分,余悠然的表情非常诡异。
像是惊讶但全然没有惊讶的神色,像是愕然却有那么一丝明悟。
夏寻柔柔笑起:“心病也是病,有病就得治。”
余悠然道:“这就是你的药方?”
“对。”
夏寻道:“世人皆道,鬼谋莫测,谋尽人心。殊不知,鬼谋之道,亦能治人心。你的病,我恰恰就能治。而道生他们,同样乐得如此。你的辈份比他们高,平日里又冷若冰霜的把自己藏在太上宫里,看似人人都怕你。可你不知道,他们早就把你当作亲人。你的痛苦他们能够感受,你的无奈他们也能知晓。正因如此,他们不愿意看到你成日受那心魔的折磨,更不希望你硬是把自己变成一个无情无欲的怪物。所以,当我开出药方,他们即便心存怀疑,也都只能被迫与我合谋。我以我命,在你心里种下一颗种子,众人浇水施肥使它茁壮成长。望的,便是那有朝一日能在你心中开遍花儿,让你脱离那无情无欲的苦海。”
“轰轰轰!”
“不好天谴来了!”
“阿弥陀佛。”
“太虚剑阵!”
“全力出手!”
“噌噌噌!”
“轰隆隆…”
事情恶化的速度远比预料的快。
夏寻似乎还有许多话许多唠叨,但穹顶落下的旱雷却愈发狂暴,宛如魔神暴怒,欲将所有亵渎天威的蝼蚁彻底焚灭。数百道丈宽惊雷擎天而下,连成半里滚滚雷瀑,空间崩裂,恐怖如斯!
雷云之中,一团金色光芒正迅速形成。
那是王境雷罚无疑…
小和尚终于被迫动手了。
吟唱一声佛号,睁开两眼,双手握拳,飞天而起!
道融喝阵,数十纯阳道人四散开去,归纳剑影,组成剑阵。
墨闲、墨言、道融、雷猛这等守帅的大将,都不得不祭出全力,飞掠纵身,加入战雷的行列。就连胆颤心惊想置身事外的胖和尚,也在这时候不得不咬着牙关唤出战魂,从溪边屁颠屁颠地跑入战圈。可人力终究有限,而天力无穷,如今王者雷罚未落,众人已竭尽全力相争。倘若雷罚落,又何以为继?
瞿陇山下,七千将士凝气于阵。
花海后方,纯阳及徽山人马,各自蓄势。
远处天边,有百十黑雕悬空拍翅。
徽山之战,或会别样精彩…
第六百一十八章 悠然急遁
“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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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青丝纠缠死白化成灰。
余悠然沉默许久,她早已意识到自己中了夏寻的圈套。
可这个圈套夏寻设置得实在玄妙且高明,余悠然无法自拔。
又或者说,她就好象一位重病的患者,被家人捆绑到大夫的面前,接受救治。
她想反抗,却无力反抗…
夏寻说的不错。
余悠然确实有病,是心病。
情之一字就是她生来即被苍天诅咒的心魔。
曾几何时,她也独自尝试过去打破这个魔咒,可缕缕失败与故友丧命的惨痛教训,却早已让她放弃了自我挣扎。布置何时起,她不敢再有情,再动情。她关上了自己的心门,不允许任何人走入,将自己禁锢在寒冷的冰雪里,用冰冷麻木自己的情绪。
动则天怒,万物灰飞,就好比如今现状。
她之所以迷茫,是因为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解决眼下的困局。
对于岳阳时念杀千人而无波澜的她,此刻夏寻二字忽然变得无比沉重。或许是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将夏寻当成朋友,可她始终不愿意承认吧。现在夏寻极其野蛮地将帘纱撕烂,迫使她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可她实在手足无措。苍天暴怒,皆因她心中情生而起。若斩情根,夏寻必死。不斩情根,天罚雷落,夏寻亦死。
无论她如何取决,这结果似乎都是同样。
除非,将事情止于未然…
“你在我心里种的是什么情?”余悠然问。
夏寻摇摇头:“这个问题,你恐怕问错人了。”
“我该问谁?”
“问你自己。”
“莫名其妙。”
“那就对了。”
夏寻道:“温情如酒,亦如风。虚无缥缈,唯心感应。我的情商不见得比你高多少。是什么情还得你自己去感受。有可能是恩情,也有可能是友情,又或许是知己交情。总而言之,你心中有情,便大道天行,病就能治了。”
“只是报恩?”余悠然问道。
“当然不是。”夏寻丝毫不掩饰,语气渐沉道:“我曾说过,要你到岳阳为七星院的师兄守陵三年。这已经是我最后的底线,不论你做何感想,我说到就要做到。”
夏寻坦荡,有此话道,余悠然已经完全明白夏寻行谋的最终目的。
虽然,这里头不见得有多少恶意,但至少是针对余悠然来的。
“这关系到纯阳的尊严。”
“做错事情就得认,尊严也得放下。”
“你知道我不可能放得下。”
“我知道你放不下。”
“所以,你要败我。”
“没错。”
夏寻握着余悠然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逐字说道:“鬼谋之谋,谋的是人心。我之所以连番在你手里吃瘪,不是你太玄经修得好能算尽天机,而是你无心无情,我无从下手。而今,我送你一棵情草深种,你有了情,就有了心,我的谋略便能有用武之地。从今往后,我便有了与你叫嚣的资本。将你擒至岳阳,于七星陵守墓三年,这便不是虚话。”
“轰轰!”
“咚咚…”
“靠!”
“阿寻,你赶紧完事!天快塌啦!”
“冲…”
滚滚天雷,愈发势不可挡。
漫天人影晃动飞掠,雷鸣闪电交错激绽。不断有人纵身跃起,也不断有人就被雷柱轰炸落地,皮开肉绽。漆黑雷云中的王者雷罚也在聚集无尽威能后,形成了一团几乎实质的金云,像蜘蛛般伸展开无数触手,蠕动着蔓延而下。
白绣脸颊紧绷,五指深陷怀中白猪肚皮,似随时准备着将它仍上苍穹。唐小糖神色慌急,迎着狂风频繁疾掠在雷瀑之下,迅速布置去机关。瞿陇山下,花海后方,双方将士皆把战魂围抱一团,绽放出熊熊烈焰,并逐步靠近天谴雷瀑所在。夏侯被雷暴击落在地,挥手就将破碎的道袍撕下,翻身跃起,暴喝一声去提醒夏寻形势之危急,然后迎着雷瀑绽气芒漫身,再次暴踏而去…
其实,形势危急,夏寻又何曾看不出来?
月前一道天谴金雷,便在弹指间叫蝾螈十里灰飞烟灭。而今穹顶酝酿着的雷云远胜那夜数倍不止,倘若金雷落下,那瞿陇百里恐怕便得寸草不存。
可心有余而力不足,在这件事情上,夏寻始终没有主导权。
他只有引导权…
平静都是假装。
“这片花海很美,像孔雀开屏。”
“啥?”
就在夏寻思量着如何迅速摆平眼下险情之时,余悠然忽然冷不丁地说来一句颇有深意的话。这话若往前说,可以理解为余悠然是在回答夏寻最开始的问题。花海很美,美得就像孔雀开屏。可孔雀开屏是七彩斑斓的,这和绿油油的油菜花野,以及此时电光雷闪的激烈场景,都不符合。余悠然这般形容,到底是什么个意思,就很让人费解了。
余悠然什么都没解释,惨白的眼眸子在那么一瞬之间,又恢复成了往常的冷若冰霜。
余悠然冷道:“夏寻。”
夏寻疑起:“恩?”
“我师尊曾说,你是我的三世宿敌。”
“三世宿敌?”
夏寻眉头稍皱,似懂非懂。
但凡提及前世今生的那等玄乎事情,他都显得极其敏感。
此时也一样…
“何来的三世?”
“前世-今世-后世。”
“这未免太玄乎了。”
“是的,我也曾怀疑。”
“难道现在不怀疑?”
“依旧怀疑。”
“……”
余悠然模棱两可地冷冰冰地说着。
她似乎已经有所决断,苍白的小手稍稍用力从夏寻的手掌心里挣脱出来,挽起手腕,再缓缓从夏寻的脖根移落。遂将掌心里的金叶子倒转锋尖,深深刺入到案台的羊皮地图上…
余悠然再道:“可如今看来,至少今世你必我宿敌。这便是天意难违,命中注定。”
夏寻道:“可真切说来,我顶多是你的债主而非敌人。”
“欠你的债,我是不会还的。”
“你这是在耍无赖。”
“那又如何?”
“你!”
“莎…”
余悠然似乎不愿与夏寻再多说,将金叶子深深插在羊皮卷上后,她便重新拿过白纱斗笠戴在头上,然后站起身来,莫名其妙地缓步走向唐小糖所在方位。
呼…
狂风渐细弱,空气显清明。
而随余悠然最后几话来回,穹顶之上的狂暴雷瀑,也逐渐莫名其妙地弱下了许多声势。虽然仍有雷电不止劈落,但粗细也不过成人的大腿,伤害更是有限。墨闲、墨言、雷猛、道生等人相继停下挥舞多时的拳头与利剑。唐小糖看着余悠然走来,也谨慎地止住了手间动作。
所有人皆陆续转眼,好奇地打量去那袭飘飘白衣…
余悠然来到唐小糖面前站住脚,突兀说道:“我真羡慕你,能有一张漂亮的脸蛋。”
唐小糖眯眼一丝,有些愕然:“你偷听我说话了。”
“顺风可听千里,何来偷听?”
“呵。”唐小糖冷笑。
“我帮你把个脉。”
余悠然话锋突转,唐小糖稍愣但转眼就释然。
数日前,唐小糖曾当着道生、道净的面质疑余悠然的算术,而今她要把脉,这把的就只能是唐小糖的喜脉。
听得这话,唐小糖当然就不乐意啦。
顿时怒从心来:“我凭什么让你把脉?”
“哦,那不用了。”
“你什么意思?”
“你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莎…”
余悠然挽起衣袖再转身,迎着呼呼大风,朝着纯阳阵营便迈步走去。
边走着,她边背对着唐小糖,无情无绪地冷声说道:“杜鹃山一役,你布置得着实精彩。占尽地利人和,只可惜天时不在你。逆天而为,最终也只能竹篮打水一场空。这,就是天意,纵使你有一副可人的容貌也无法改变既定的因果,你就只有做妾侍的命。”
“你…你…”
微怒急转盛怒。
唐小糖顿时炸了,那脸色就像是吃了死蟑螂一般绿得发青,心想骂人却不知道从何骂起。
结果余悠然走出好远,她嘴里还是含着个你字。
“你混帐!”
“……”
第六百一十九章 无奈之举
“轰…”
“噌噌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滚滚雷云如山洪海啸,忽然崩塌又迅速退隐。
自余悠然停止与夏寻交流以后,方圆数里天地都在急速发生着转变。
漆黑的雷雨在短短数十息内,如被天河清刷了一遍。黑云转乌云,乌云再转灰云,最后染白成了一片片雪花,被烈日蒸发成雾,缭绕在虚空之中。
没有了雷云的震慑,狂风也在迅速竭力。就像一个泄气的皮球,最终干瘪得连青丝白发也无力拨弄。唯折断了的油菜花深陷黄土,再也起不来了。青绿色的菜液染青了泥石,平整铺去方圆百数丈。
上往下看,就宛如一枚巨人的脚印,孤零零的独此一枚。
“啪啪…”
惶恐的小鸟终能拍翅高飞走。
受惊的蜜蜂从狼藉的菜花叶下爬出。
剩数十只被吹折翅膀的蝴蝶,还苦苦挣扎。
晴空无云,湛蓝碧青,此刻暖阳格外绚烂。
一袭白袍,三千白发,伴着玉锦白靴的步伐,规律地轻轻飘拂。
余悠然走得很慢,仿佛不甘心在此留下遗憾,每一回落脚似乎都经过了深思熟虑。
冰冷的眼眸依旧无神,但遥看那百里花海起起伏伏,却显生出一丝难言的惆怅。她就像一枝生长在油菜花野里的雪梅花,百里青绿,尽飘黄絮,唯她傲然独立化霜雪,是那般突兀与孤独。
却也有着独特的冷艳。
阳光为她洒下一抹金沙,使她那与生俱来的苍白,隐隐约约有了别样的色彩。更使得她那被寒霜冰冻二十载的心脏,忽然有了一丝温度,寒霜终于有了融化的迹象。这迹象的根源,或许就是夏寻所说情丝万缕牵连着的心脏。
久违且陌生的感觉,有些可怕却更多可怜。
在很多年前,她就知道自己并非自己,但这些深奥的东西,纯阳宫里那位老人家从没和她说过。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该到哪里去,将要经历什么。她生来即遭苍天诅咒,不可生情,生则天谴相随,万物灰飞。对于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一种锥心的折磨。纵使无情使她心无旁骛,能以太上之心透悟太玄,拥有圣人都不能比拟的天赋,尽窥大道天机。可她终究还是人…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夏寻正因看透了这一点关键所在,以自身性命为引,联合道生、墨言等纯阳弟子,在平淡的日子里,悄然为她埋下一枚情花种子。
精致的双皮奶,清嫩的油菜花,酥软的杏仁糕,夏寻的痛骂,道生的关怀,墨言的誓死相随,所有人的情义都被隐藏于无形,成为了冰天雪地里的种子最需要的养分。在那不知不觉的时光里默默滋润着,无声无息地呵护着。终于,种子生根发芽伸展出枝叶,夏寻恰是时候地野蛮刨开冰面,青草终于看到了阳光…
直至今日,面对那袭青衫的逼迫,纯阳弟子的倒戈战雷,余悠然赫然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再像往日那般心静如水。种子还没有开花,她已无法自拔。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彷徨,因为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手足无措,不能决断。
所以,她最终选择了逃跑。
不跑,她必败。
“噌。”
剑吟声消,剑影归鞘。
墨言收起三尺银龙,道生等纯阳弟子亦随后默默把剑背回身后。
或是已心知,无人敢多话。皆缓步跟上余悠然的后脚,徐徐离去。
苍穹震怒被遏制于天谴一刻。
天雷滚滚带来骇人乌云,终彻底消散。
余悠然走了,这似乎意味着,瞿陇百里花海尚可幸免于厄难。
而连番受挫的夏寻,也终于吐气扬眉般赢了余悠然一回。
可事实,貌似并非如此。
至少事情还没结束…
“啪。”
夏寻如厉大战,虚脱无力地重重坐下凳子。
拧起袖子抹去,脸上疲惫的虚汗和脖子的余血。
墨闲等人相继围了过来,皆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白绣怀抱白猪问道:“这样就完了?”
夏寻定定看着远方,道:“没完。”
“可她逃跑了。”
“那不是逃,只是换了个地方。”
“啥意思?”
“咄咄…”
夏寻空出手,随意伸两指,轻轻敲了敲案台上的羊皮地图。
阳光照耀着金叶子闪闪发亮,倒影着一道细长的黑影。黑影由上而下,由北向西。锋刃遗留着丝缕血迹,而锋尖所插落的位置,不偏不移正是那方寸峰脚。
夏寻道:“她要在方寸峰与我们一决胜负。”
“方寸峰?”
“大决战之地。”
“她想和我们背水一战。”
夏寻将余悠然所遗留的玄机道出,场间诸多瞿陇头目皆哗然。
白绣则显得有些失望:“那咱们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夏寻摇摇头:“白忙活倒不至于,至少她今日选择了回避。回避就意味着,我们在她意识里种下的种子,已经开始萌芽,并对她的思维造成影响。余悠然有了情绪,从今往后她便不再是那无情无欲的疯婆娘,我便不需要再忌惮她。若在交战,我再无惧。”
话虽平淡,却隐隐藏着一丝戾气。
由此可见,余悠然曾在夏寻的心里是留下多大的阴影。
舞兰将远望的目光收回,脸色复杂审视去夏寻:“以往我只知最毒妇人心,今日可算见识到男人的歹毒心肠了。”
夏侯不认同,随手摘来根枯草刁在嘴里,痞声道:“所谓无毒不丈夫,胜者王败者寇,能赢就行,哪来的这么多屁话?”
夏寻没好气地瞟眼去夏侯和舞兰:“我至于你们说的这般阴险吗?”
舞兰翻起白眼:“你向来就阴险狡诈。”
夏寻更没好气,提起手来遥遥指着余悠然离去的方向,争辩道:“那疯婆娘有病,我好心好意给她治病,这再不堪也只是以毒攻毒,哪有你说的这般歹毒?”
“我去你的以毒攻毒。”
“得,你歇停会。”
白绣正想接过话来凑热闹,但夏寻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去瞎胡扯,随意摆手就止下了她那正准备叭叭喳喳的嘴皮子。
夏寻朝着唐川说道:“师兄,都把人喊这来吧。”
“恩。”
唐川没多问,直接转过身去,朝着瞿陇山下的人马高高挥起手臂。
留在瞿陇山下的将领见状,相继御马从战阵驶出,驶入花海里。
趁着人马召集的这个空隙,唐川走近夏寻,同时问出了一个众人都曾经堪忧的问题…
“夏寻。”
“恩?”
“我有个比较极端的问题。”
“你说。”
“你可还有后手?”
夏寻感觉得奇怪:“啥后手?”
唐川抿着嘴唇思量片刻,说道:“万事无绝对,你刚才的手段确实很高明。可万一你策略有误,余悠然真把你给当场刺杀,怎办?”
“呵呵…”
“凉拌。”
“……”
夏寻傻笑,众人闻言皆愣。
唐川同样感觉不可思议:“难道你真没别的后手?”
习惯性地食指摸上鼻梁骨,夏寻又傻笑了好一阵,方才无可奈何地解释道:“川哥还是了解我的。我行谋向来喜欢留后手,可这回说实话,我是真的黔驴技穷,江郎才尽。你别看我刚才若无其事像心有成足,那都是打肿脸充胖子。倘若今日余悠然要杀我,我除了把脖子给她,便别无选择。”
众人沉默,或是愕然于夏寻的无能为力。
虽先前凶险的战事被暂时搁浅,且大多数人都还身处于局外,但能让夏寻这般拥有滔天谋术者都深感无力的,由此可见余悠然此番倾军而至是何其凶险。
“你太冒险。”墨闲冷道。
“只能冒险。”
“你向来都不是个冒险者。”
“但这回必须如此。”
“为何?”
夏寻苦涩解释道:“余悠然身体里的东西有多可怕,你们该知道。她打个指响就能唤来滚滚天雷,覆灭苍生。若真到了非鱼死网破不可的时候,除了我身体里的人魂,我实在想不出可以对付她的更好方法。她杀我,遮天破,人魂出世,你们就可以趁势强攻。她不杀我,情种深种,她就只有退避三舍可行。”说至话尾,夏寻转眼看去余悠然离去的方向,深意续道:“所以,我和她赌命,是最好的选择。虽然有那么些危险,可我也有那么些把握。”
“花海美似孔雀开屏,情花种得可深呐。”
“……”
唐小糖忽然莫名其妙地将余悠然的话再次说出。
酸溜溜的味道异常刺耳,即便夏寻情商再低,也明白唐小糖想要表达的意思。
夏寻尴尬地摸着鼻梁:“你别胡思乱想,这是恩情善果。和你想的事情,八杆子都打不着。况且,退万步来说,你觉得事情可能会发生到你想象的那般么?”
唐小糖两眼眸子凝起正经:“女人的直觉向来敏锐。”
“那我的眼睛是不是瞎了。”
“这可说不准。”
“那你就是想多。”
“她离去前刻意挑衅,就是最好的证明。”
“……”
夏寻苦笑,不再接话。
因为接话,必起争执。
大战在即,废话多余。
不过话说回来,有时候女人的知觉确实还是挺准的。
至少唐小糖的醋意绝对有着她自己的独特见解。
余悠然离去前的刻意挑衅其实并非最好的证明。
而是,她离去的根本。
第六百二十章 三足鼎立
“鬼谋莫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好深远的算计…”
“好厉害的夏寻。”
天青色的是云,灰白色的是尘。
莎莎作响的是树枝互相打磨的声音。
铁蹄溅草,急马飞驰,奔策于山野。
阴橡树下的蚁穴被奔马无情踏碎,无数细蚁受惊从洞穴逃出,更多忙碌的公蚁似乎根本没意识到灾难的发生,依旧背负着沉重的食物,踩过同伴的尸体,朝着蚁穴缓缓爬去。
沙尘如雾,烈马远去,留下残影余辉。
发生在数千里外的奇闻轶事,辗转多时,终于风行悄然传散于方寸山最后四千里考场。
奇闻之奇在于故事所发生反转。夏寻与余悠然的对局,从来都是以夏寻吃瘪而告终。而此役,夏寻却轻而易举地赢下一筹。
听者称奇,思者难明,是那深谋远虑的厉害。
哗然必然。
“驾!”
方寸峰下,东八十里。
烈马飞窜出阴橡树林,马蹄声急,石裂土崩,去速不减。迎着皇族营寨前的守兵,马上将士将腰间令牌高高亮出。守兵见令,急忙将寨门敞开,容烈马驶入…
“哒哒哒…”
“报!”
将士入寨,利索翻身下马。
然后匆匆忙忙急跑入帅帐:“纯阳大军已出西亭,朝北而去。”话说着,将士迅速解下背上竹筒,取出其中黄纸地图,呈上首座。
“果然如此。”
“余悠然居然真被逼退了。”
帅帐之内,李建成、李元霸、柏凌云等皇族首脑共计数十人,皆按排序入座其中,神色谨慎,不苟言笑,如临大敌。
李建成将呈上来的黄纸地图摊开在案台。
但见地图之上地势鲜明,山川河流勾勒清晰,大小标记以红墨参差纸上。一道白线尤为明显,由西向东,想脱弦之利箭从瞿陇一路延伸至方寸峰北侧。
“看来,我还是小瞧夏寻了。”
“区区一场小胜,不见得可以论真章吧?”
柏凌云谨色甚浓,双手抱怀,如苦思于诡局的棋手:“二公子此言差矣,现在形势已经发生翻转,夏寻已不可同日而语。”
龙扇轻摇,李建成问:“何以见得?”
柏凌云转眼看着李建成,谨慎中毫不掩饰严峻之态,详细解释道:“公子曾问我,夏寻和余悠然的赢弱。那时我说,夏寻不如余悠然。这是因为夏寻承鬼谋,善谋人心。余悠然承神算,且天赋异禀修得太玄无情。无情则无心,纵使鬼谋再难测,也难算无心之人。故夏寻对弈余悠然,方才屡战屡败。
只是那时,凌云太过想当然了。
不曾想得,原来君子谋心也能有这般歹毒且狠辣的时候。余悠然是夏寻的克星,夏寻知道自己不可能在常态下从余悠然手里取得几分胜算。为降服余悠然,夏寻居然不惜以性命为注,身入虎穴,以那看似可笑的手段,在余悠然心里伏下一棵情种。余悠然有情,情系于夏寻,她便有了弱点,不再是以往那般无懈可击。这就像一根绳索牢牢套在余悠然的脖子上。从今往后夏寻面对余悠然,便已立于不败之地。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夏寻真乃我军心腹大患也。”
“……”
李建成像思量着柏凌云的说辞,默不作声。
尹天赐扫眼首座案上的黄纸地图,然后谨慎问道:“按你所言,余悠然这番撤入北考场的意图就很明显了。纯阳踞北角,瞿陇入西亭,待最后一战打响,纯阳出淋雨沼泽,瞿陇过梅林关口,他们就能将我军包抄其中,进行首尾歼剿,我军危矣。”
“是,也不是。”
事态本是严峻,但对于尹天赐的说法,柏凌云却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且相对轻松的回答。
尹天赐疑惑问道:“难道他们还有别的意图?”
柏凌云没着急着回话,走过两步来到上首案台前,朝着李建成抱拳道:“公子,借笔墨一用。”
李建成提扇做一自便的手势。
柏凌云接着从笔架上拿过跟狼豪毛笔,浸上墨水,然后在黄纸地图中央,方寸峰西角西亭和北角分别画一圆圈标记,再在东侧画一三角。
两圆处三角上下,形成包围之势。
柏凌云这时方说道:“无论什么事情都要一分为二,诸位请看。”柏凌云用笔杆指着地图,缓缓说来:“夏寻的手段固然了得,能使余悠然望而却步。但余悠然并不见得真就忌惮夏寻,她不敢杀夏寻,最根本原因是她心中有一份亏欠与恩情,以及她和夏寻的劫数所在。可对于其他人,她同样能照杀不误。遁入北考场,便是最好的证明。”
“最好的证明?”
“这啥意思啊?”
帐内众人皆不解。
柏凌云用笔杆指向案上黄纸地图:“诸位请看这里。”
众人移目看去,却不明所以。
柏凌云没卖关子,再解释道:“以方寸峰为中心。我军驻于方寸峰口,属东。余悠然入主北考场必然踞北角,属北。夏寻若出兵前来,肯定选择在西亭安营,属西。东西北三方据点互成犄角。我军西去可攻瞿陇,北上可攻纯阳。而纯阳亦同样,只要横跨南考场,就上可击瞿陇,下可伐我军。瞿陇亦如此,东北皆可去得。如此一来,三军毗邻,互相制衡,三足鼎立。
这,就是余悠然的意图。”
听得此话,帐中好些将士都开始逐渐明白过来柏凌云的意思了。但不等有话,柏凌云依旧独自说道:“余悠然若有心与夏寻联手,只要合兵一处,大举攻来,我军几乎没有胜算可言。她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奔波北去?
既然如此,余悠然便断不可能和夏寻联手。
而且,夏寻拿住了余悠然的软肋,外加手掌瞿陇七千大军,其实力隐隐已是群雄霸主,已无人可以单独制衡。谋者善攻,算者善守。余悠然既无杀心,若还想胜夏寻,就必须借助我军外力,斩其羽翼。故,余悠然领军赴北角,非但不是要和夏寻联手逐鹿,反倒是在朝我军放出联盟的讯号。如此一来,尹天赐的话便得反过来说…纯阳越飞星崖,我军出梅林关,包抄瞿陇首尾从而歼剿,夏寻危矣!”
“……”
柏凌云就是柏凌云。
思维缜密,逻辑清晰,一眼就看出了旁人思而不解的要害所在。两双对持非长久之计,三角制衡才最为安稳。就好比夏寻兵败蝾螈泽,却放了罪魁祸首的柏凌云,就是要让柏凌云带着皇族恢复元气对余悠然进而制衡。同样的,余悠然在茶山放了柏凌云,也是因为算到了日后夏寻的势大,方才养虎为患。
若从当下局面来看。
光论养虎为患这一道计谋,无疑还是余悠然更胜夏寻一筹。因为,三角关系,任何单独一方强势,都会遭受另外两方联合施压。现在夏寻所在的瞿陇,势力最大。柏凌云这头猛虎,毫无疑问地就会靠向纯阳一侧,制衡瞿陇。所以,余悠然可算是养虎自用,而夏寻则才是真正的养虎为患。
“原来如此。”
“凌云说的不错…”
“余悠然此番北上确实别有用心。”
柏凌云一语道破点要害,帐中所有将士都陆续明悟过来。右侧一位军将深思许久后,无不担忧地说道:“只是余悠然此人绝情寡义,与她联手恐怕是与虎谋皮呀。”
“正是与虎谋皮。”
柏凌云不反驳,顺着话意往下说道:“但与虎谋皮,总比与兔搏虎好。夏寻曾用兔子来比喻当下方寸考场的其余势力,这比喻是再恰当不过了。狼行千里吃肉,兔行千里吃素。我们若联合剩余的势力,必遭纯阳、瞿陇共同打压。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先趁瞿陇势大,先与纯阳联手削其兵锋。待其兵钝,一举击溃!再联合剩余各部势力,倾军围剿纯阳。你可别忘了,我们也是头虎呀。”
众将闻言,陆续有人不禁点头。
可见柏凌云此策绝妙…
“一石二鸟。”
“是一石三鸟。”
“……”
谋者之战,不同于刀兵争锋。
谋略形成于思绪,不见有烟硝,无言语交流,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需要,默契自能将千万里距离收缩成咫,归纳于棋盘。你落子,我掠阵,你行军,我伏兵,剑出刀随,敌友不过一念,更显别样精彩。
柏凌云是虎,养虎。
余悠然和夏寻都曾有意纵容其虎势,目的就是为了这天试最后阶段的借刀杀人,以之制衡对方。这无疑就间接说明着,夏寻和余悠然的态度。
他们其实一直都在互相忌惮着对方。
夏寻怕余悠然的绝情不仁。
余悠然又何尝不忌惮夏寻的君子仁心?
柏凌云在这两人的对弈之间,便起到了很好的调和作用。他就像一枚会移动的砝码,只要平衡被打破,他就会跑到弱势的一端,将天秤持平。要么帮着余悠然战夏寻,要么帮着夏寻对抗余悠然,反正他怎么都不会吃亏。
当然,凡是都会有例外。
如果有一天,天秤上的两枚重量级砝码都跑到同一个位置,柏凌云就会被人高高吊起在另一头。因为,柏凌云虽然是虎,但夏寻和余悠然却是虎中之王。
王者的对决,从来不存在跳梁小丑的角色。
当前戏演完,小丑或许也就该下台了。
第六百二十四章 藏剑霸刀
方寸南,白杨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雨,下得颇有诗意。
天空蒙蒙一片,烟灰色的雾雨笼罩着树林。
雾雨中的树林,清新弥漫绿野,每一寸空气都饱含着清宁与香甜。高耸的白杨树,枝叶茂盛,细长的枝干宛如美人扭转着小蛮-腰。清凉的雨水沿着叶子与树枝的间隙,汇聚成流,千线万线,徐徐倾落十数丈,最终将柔软的黑土地掘开一洼洼小水坑。
泥泞浑浊而水面清澈,涟漪之下倒映着另一个更恰静的世界…
树林深处,有一支奇特的队伍正在行进着。
“喳。”
“看来今日这场雨是停不下了。”
“这只是开始。”
“那也意味着结束。”
“结束何曾不是新生?”
“有些意思。”
“……”
由于雨雾于林木的遮挡,难以看清队伍的人数,只见百数丈的林道人影幢幢,看不到尽头。按这阵仗推算,少说也有两百余人。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匹四肢极其壮硕的黑马,马上端坐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浓眉斜飞,目光清朗,下颌方正,唇下有粒红痣很是显眼。他穿着一身普蓝色的戎服,衣服上用青丝绣着华丽一“柳”字。而最为醒目的,就莫过于他背上的一套傲霜刀了。厚背重刀与单手短刀组合而成刀具,用两根铁索系在肩上,极显霸气。
只要行走江湖有些年头的人都知道,这是东洲太行山下风谷霸刀的制式装束。
而这届国考,霸刀山庄就只来了一人…
二庄主之长子--柳仙城。
此时,御马跟于柳仙城身后的的,是数十名身着黄华服,背玄铁重剑,携精钢轻剑的男女。他们的服饰在这支奇特的队伍中最为华丽且夺目。明黄色的青丝锦缎,精绣祥云纹,踩金丝黄布靴,挂白玉金缕带,重剑轻剑皆镶金边。蒙蒙雨雾亦无法遮掩他们的气宇轩昂,乍看便知非凡,亦可知其来历…
秀水灵山隐剑踪,不闻江湖铸青锋。
逍遥此身君子意,一壶温酒向长空。
这些人,唯江南扬州藏剑山庄弟子是也。
藏剑山庄,这可是个不得了的门派。
名气之大丝毫不逊于风谷霸刀,仅次于道祖纯阳宫和剑宗真武山之后,号称天下第一铸剑山庄!
而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藏剑与霸刀之间的一段恩怨了…
相传藏剑山庄始于大周年间,一代江南名侠叶孟秋第三次离家远赴长安赶考。然而,天意弄人,叶孟秋题诗犯忌,触怒了当朝宰相,被列入禁考名册,从此功名无望。
数十载寒窗苦读,名落孙山。叶孟秋心灰意冷,回到江南后便弃了叶家三代以来求取功名的心思。转而继承祖业,一心求剑,以问天道。大唐神龙元年,叶孟秋变卖祖业,在杭县西子湖畔大兴土木,建造了如今名动天下的藏剑山庄。从此以后,朝堂中就少了个舞文弄墨的儒吏,而江湖上却多了个叱咤风云的门派。
玉龙降雨犯天规,当受人间千秋罪。
景龙三年二月初二青龙节,叶孟秋发下藏剑邀剑贴,以品剑为名,举办首届名剑大会,而恰逢此日也正是霸刀山庄例行扬刀大会之日。霸刀山庄乃百年名门,叶孟秋此举,无疑使江湖中人看来不啻以卵击石。但正所谓“胜败岂无凭,兴亡谁人知”,世事向来叵测难料,当年霸刀山庄竟然没有名刀问世,而叶家乃是江南铸剑世家,藏剑山庄所出之“御神”剑却是叶孟秋以祖上所留的天外玄晶亲手操刀,经多道繁杂工艺,历时三年精炼而成,早已被传为江湖十大名器之一。故而,该次名剑大会应者云集,西子湖畔一时万人空巷。终,七秀坊的公孙大娘力压群雄,得获此剑。而藏剑之名也藉此愈加显赫。
其后每隔十年,藏剑山庄皆要举办名剑之会,邀尽天下群雄。三百余年以来,“御神”、“正阳”、“碎星”、“残雪”、“流风”等天下名剑逐一现于江湖。每把名剑问世,必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而相形见绌,风谷霸刀的扬刀大会却从此没落,逐渐淡出江湖,近数十年来更无人问津。
所以,霸刀、藏剑这两个门派之间的关系可谓水火不容,即便不是死敌,那也是一眼不合就会大打出手的仇敌。而在过去的数百年间,江湖上由他们掀起的血雨腥风,更是数都数不过来…
今日,荒郊野外,数十名藏剑弟子竟与霸刀山庄的少庄主同道而行,这让得本就奇特的队伍显得更加唐突了。
“寥落尘寰数十载,何曾开眼论豪英。”
“刀光起处鲸吞海,誓将浮名敬死生。”
队伍缓行,如被雨水打乱风向,整整苦苦寻觅归巢之蚁群,悄然有序。前落的脚印还未形成水洼便被后脚踩塌。
队伍前方的悄声对话停顿许久.
与柳仙城并肩通行的藏剑弟子忽然念起四句诗,然后轻蔑地瞟眼柳仙城,怪声怪气说道:“看来仙城师兄,志不在天途呀。”
轻握缰绳,目光如刀,隐有寒芒。
柳仙城不动声色地反问道:“本届国考,有谁志在那天途?”
“……”
对话又一次停顿了下来。
有序踩落的马蹄重新成为了此间唯一可以为落雨伴奏的声音,时而踩碎枯枝的清脆,时而踏陷泥泞的沉闷,就像在极力为行人拂散去尴尬的气氛。
待队伍前行出里余,为首的藏剑弟子方才重新开口说道:“近来江湖传闻,贵庄三庄主的少公子年前历练时失踪,年初有人曾于大环城郊拾到其腰饰。不知此事,贵庄如今可有眉目?“
手勒缰绳,马蹄轻踩。
柳仙城依旧不答反问:“近来江湖亦有传闻,贵庄二长老于数月前外出执勤押运灵石精矿时受伏,同行弟子皆殆尽,二长老至今下落不明。曾有人在汴州使拾得血衣与佩剑,不知此事如今可有进展?”
两段对话皆为平述,但暗含锋芒却不容忽视。无论柳仙城还是那藏剑弟子,似乎都隐隐约约地在试探着对方。
思想片刻,为首的藏剑弟子没再兜圈子。
双手隐隐用力握紧缰绳,两下眯下三分流露出一道如毒蛇吐信般的精光,冷问道:“这事你们做的?”
柳仙城丝毫不惧,依旧反问:“那事你们做的?”
“哼…”为首的藏剑弟子冷哼一声:“藏剑山庄乃当世名门,怎会做这般偷鸡摸狗的事情?”
柳仙城稍显鄙夷之色,回道:“风谷霸刀,开派于正子,发扬于大周,传承至今千载有余,又何曾使过暗刀伤人?”
“……”
队伍前行,话忽然再次止于无声。
这不难看出,这霸刀藏剑之间确实结怨极深。
不论试探还是争锋,眼下两人对话,几乎连每个字都带着刺,而且藏着掖着半真半假,柳仙城更是只问不说,这可叫后头想要偷听的人,听得很不爽快了。
队伍又前行了许久,即将走出树林。
为首的藏剑弟子忍不住再次开口,道:“二叔伯的衣物我们请过算师占卜,但皆无果而终。我们圣祖以为,此事或与近年频繁失踪的江湖侠士有关,甚至还会牵涉到大唐国运。”
“那又如何?”
“不如何,只是道同罢。”
“你是来找余悠然的吧?”
“难道你们不是?”
“……”
第六百二十五章 无魂之秘
“呼…”
南风向北,携动乌云百里遮掩长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方寸北角,旷野里一片黑暗,逐渐和青天融合在一起。人们的视野只能延伸出数百仗,就连前方四百里外高耸入云的方寸峰也看不见。大地似乎是沉沉地入睡了。然而,雷却在东南方向隆隆滚动着,好像被那密密层层的浓厚乌云所紧紧包裹,极力挣扎而无济于事。沉闷的雷鸣声,迟钝得像未睡醒的人,在电闪后数息才慢悠悠地咆哮起。闪电,在辽阔的东北天空里,在破棉絮似的黑云上,撕裂出道道银白裂缝。闷热,热得树上的蝉,竟然也在狂风里叫了起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气味。
闻风可知暴雨即将到来…
“快,小师叔说暴雨旁晚就会下。”
“架子都搭好了应该来得及,不过我们得赶紧把麻篷盖上。”
“斐师姐,七师哥让你送些铁钉过去!”
“你自己去拿,我得把马圈先扎结实。”
“道生帅帐已经完工了,让小师叔过来吧!”
“诶,好嗫!”
“……”
旷野西南,千数匹骏马被人圈困于水潭边。风云惊马,马蹄慌踏,马啸声躁,紧绷的缰绳在木桩上不止摩擦,刮落一层层木屑被风吹散。马圈里有人捶打着木桩,马圈外尚未完工的营房参差错落,昏暗里人影往来匆匆忙忙。或于阵营边挖掘堆砌土丘,或于营房上捆绑帐篷,又或捧着背着各种物料穿行于暴风。
风很大,而且正在迅速猛烈。枯草的碎末被隐藏在风里肆意飞舞,直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太开,更不知何时将宝蓝轻车的窗帘都吹没了影,并将木窗生生掰裂一半。
闷热的流风由窗外涌入,肆无忌惮地拨弄着车厢内人儿的衣裳与长发。白袍高扬,莎莎作响。白发飞舞,如银河倾水。白眼无情,冷看着那昏暗,而昏暗背后却处处隐藏着光明。
看不到,但能感受得到。
那冷,也没往常那冷…
“师尊曾说,夏寻是你的三世宿敌。”
冷漠的语气在风里显得孤寂,没有前因后果如寒光忽现,划过昏暗。这般说话方式,符合墨言一贯风格,余悠然沉默无语。
稍等片刻,墨言再冷漠问道:“你曾解释说,三世为前世、今世、后世。可我一直不明白,后世是哪里?”
纤细的苍白手掌缓缓由袖子伸出,缕下一束被风吹散在前额的白发,露出半边宛如被风干的惨白脸颊,光滑却看不到一丝水分。她很累了,二十年来她从未感到这般疲惫过。疲累的不只是身体,更多的原来于精神。
她曾数度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生病了。
可内心深处对某些事情的触动,却真切地告诉着她,她的病或许已经无可救药。若想自救,除了接受便只有远无止境地逃避。可是,在命运这尊牢笼里,她又能逃去哪?
“前世已逝,今世未完,哪来的后世?”
“你也看不到?”
“没人能看到。”
“但师尊看到了。”
“他所看到的,只是他看到的。”
墨言沉默,似思索余悠然这句话的深意。
余悠然未让人多苦恼,接着便解释道:“他看到的并非发生的,当发生时或许他已经看不到了。所以,他现在所看到的,并不能完全视作为真实。除非,到了那一天。”
“……”
冷漠的眸子随声掀起一缕异色。
墨言定定地看着余悠然,脸色愈发骇然。
余悠然这番话虽拗口,但里头所隐藏的信息量可谓巨大。看到的是卦象,发生的是现实,当现实发生已看不到,是起卦的人再看不到卦。隐隐约约间,余悠然似乎真像夏寻说的,看到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那你又是怎么看到的?”
“天机遗漏,三钱三厘。”
“何时?”
“昨日。”
将白发撩至耳后,双手重新恰静放回膝上,再缓缓闭起眼睛。
余悠然冷声说道:“雷罚天成,心念有感。大道蕴合,心眼自现。当时他距离我不足两尺,天谴携大道法则禁锢方圆,众生毕露,天机遗漏,我故观得玄机。同时也发现了一件让我恐惧的事情。”
墨言再问:“何事?”
苍白的目光扫过风啸里的原野,惨白的嘴唇吐寒霜,逐字道:“世人都猜错了。他并非命数被封印于遮天,而是根本没有命数。”
墨言难明:“此话何意?”
余悠然解释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世间万物归天眷恋皆有命数,命数皆镌刻于魂。人有人魂,兽有兽魂,石有石魂,从而衍变众生万相。但在天机遗漏片刻,我沿着他的命相推演,就只找算到了一缕三钱三厘的残魂。”
墨言觉得余悠然的话很奇怪:“每个人不都应该只有一道魂么?”
余悠然微乎其微地摇了摇头:“不,他应该有两道魂。”
“两道魂?”“对”
墨言更奇怪。
余悠然接着解释道:“三钱三厘的是封印在他遮天下的人魂之数,而他自身本该还有一魂。那才是夏寻的本源所在。可事实相反,他命相空澈如死水一潭,命数凋零是无根无茎,无枝无叶,更无魂。他本身就没有魂魄。所以,鬼谋联合诸圣封印,所想要掩盖的并非天机与那道人魂,而是夏寻本身。”
墨言愈发难以理解余悠然所说的话。
既是此话离奇,更是此话完全超出常理。
如果此间有第三人在,他所表现出来的反应绝对会是唾弃这番胡言乱语。
“若如此,他便是无魂之人,可无魂者又怎会有意识?”
“……”
余悠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不难看出,这个问题即便是她也无法完全解释。
人有百骸心肝脾肺脑,皆是人体躯壳所组成部分,就像房子的栋梁墙壁。而人的魂魄就像是房子的主人,没有人居住的房子就是一堆稍微好看的烂土堆。同理,没有魂魄的躯壳,那就是一具真正的尸体,根本不可能有意识。
所以余悠然的两番话,根本就是矛盾的。
“或许有一物能够解释。”
“何物?”
“魔物。”
“……”
思索良久,当乌云完全遮掩天穹,暴风雨来临前的狂风将草沫送上云端。
余悠然才冷冰冰地给出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
“据宫中藏经阁的秘藏经记载,数千年前始祖证道登仙后,曾与同代的几位大罗金仙联手突破天障壁垒,在太虚中与犯境之异界天魔军有过一战。期间,始祖在斩杀太乙魔君的过程中,无意间获得一物。此物内藏于魔君心核,由异世金晶所铸,无神无魂,无血无肉,却是魔君的威能与死门之所在,而太乙部下百万魔兵全更凭其一念之间攻退防遁,纵相隔千万里亦可无视距离之差别。始祖心疑,便以仙识窥探,竟发现其内部构造神妙无比,是由无数金丝组成,每根金丝之间互相形成回路,极其精密,就连已登仙境的始祖亦无法窥尽其细节与奥妙。由于此魔物是驱使太乙魔军的关键所在,终窥探数日无果后,始祖被迫将其摧毁。”
余悠然重新缓缓睁开眼睛…
述说详尽,墨言大概是能理清头绪,知道余悠然推断的方向。
“孙悟空曾因异世天魔欲道天机,而夏寻也曾因天魔之虑问过我此事。事出有因必有果,这些事情之间必有其联系。太乙魔君之心核虽是传说,不可全然当真,但也不妨借鉴假设。”
“师尊知晓此事?”
“可能性甚微…“
余悠然再次冷冰冰地闭上眼睛:“无魂即无命,游离于三界六道,不属于于五行中,不在天道管辖。算者需循天痕起卦,脱世之物虚无缥缈,师尊不可能真正算得其命数。除非…”
“除非什么?”墨言问。
“除非知道那是何物。”
“鬼谋一定知道。”
“所以,师尊便不应知道。”
“……”
第六百二十六章 圣人西来
天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天魔这两个字仿佛成为了一个看不见的主题。
而夏寻就像是这个主题里永远无法被猜透的谜。因为每当谜底被揭晓,答案往往就是另一个谜团的题目。而题目就像一根线,百转千回交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凡人站在网下任何角度都无法将其尽观,仅以为那只是天穹的部分。高人站得再高也看不见尽头,故诞生出许多自以为是的笑话。而错中复杂的转折与重叠更容易使人产生幻觉,以为那是由无数根线所组成的结构…
殊不知,线头从来就只有一个。
它始终被拽在布局人的手里。
而现在,有人沿着线,逐渐探索出了正确的方向。
方寸北脉渐被欲施暴雨的乌云所完全遮盖,昏天黑地,电闪雷鸣,闻着风里的闷热便知这场雨一定很大。大得甚至隐隐蔓延向数万里外的长安城…
那是大唐永远不可被侵犯的疆土。
即便风雨也不行。
长安城。
天昏沉,亦似有风雨欲来前奏。
在阴沉沉的天空下无数蜻蜓飞荡徘徊,不时用细长的尾巴点落湖面。麻雀无心觅食净赶着快些归巢,不顾风向已经逆转还要拼命拍打翅膀。雨还没下,往日平静的真武湖就被冒出头来呼气的黄花鱼,点缀起数之不尽的涟漪,就像是下雨的感觉。湖面碧波依旧荡漾,只是泛舟的游人早已呼喊着船家速速靠岸,否则雨真下下来,这舟就不好泛了。
青柳湖岸,微风荡漾,暖意含有些潮湿。
街巷行人匆匆,在这匆匆人流中有一道阑珊的身影格外特殊。
他应该是位老人,因为他走路的步伐很慢。每一步迈出都不过两尺,就像乌龟身背着座大山,艰难地爬行着。厚实的灰色麻布斗篷几乎将他的容貌完全遮掩在阴影底下,看不到头发,也看不到眼睛,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道猩红如血的微笑藏在斗篷里头。他全身都被破烂的麻布所包裹着,外露的只有两只如鹰爪般的干枯手掌。干瘪且苍老,掌着根赤藤拐杖。
这人很奇怪,别人此时都在着急着找地方避雨。
而他却始终独自漫步在街道上没有改变过节奏,似乎是在等雨。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月前由南城门进入长安城的那位自称的收尸人。这人真的很奇怪,自入长安城后他就这么一直走着。不分昼日,不论晴雨,不曾停留也不与人交流,甚至连果腹的干粮亦不曾吃过一口。有人说,他是个外来的乞丐。也有人说,他是个落榜的书生,已经疯了。但到了最近,已经没人再说他了…
他用了月余时间,从城北一路沿直径走到城西。
终于在今日,走到了真武山。
“站住!”
距离真武山还有许远一段距离,执勤守山的真武弟子就已经留意到这位形迹可疑的怪人。而当怪人走到真武山门牌坊前近四十丈时,真武弟子的喝止声随之乍起。但来者并没有因喝话而停止前行的步伐,落步的节奏与距离依旧如一。
真武山乃当世剑宗,地位之崇高,就好比道祖之纯阳。门下弟子的眼光当然也更高于寻常门派。守山的真武弟子并未因来者的古怪而胆怯,反倒觉得颜面受损,当即把手探上背后剑柄,指着怪人遥遥警告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古葬。”怪人不咸不淡地回道道。
“古葬?”
真武弟子乍听这名字就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哪听过。但一时间他也没能想起头绪来,净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便没多想,再喝问道:“你来真武何事?”
“来收尸。”
“呼…”
声音不大,略有沙哑且缓慢,二字话落忽有怪风刮起。
真武弟子闻言,神色顿时一凛。这怪人口出狂言,显然动机不善。而随着两句对话来回,怪人此时已经走近二十丈有余,这对于大部分武者而言都是危险的距离。真武弟子感觉得事情不对劲,立即厉声斥喝:“我不管你是谁,但真武山可不是你能撒泼的地方。若识相,就赶紧掉头离开!”
怪人沉沉迈开一步,逐字回道…
“收完尸,我便走。”
“放肆!”
“嚓!”
真武山前哪容宵小挑衅?
怪人猖狂,连番警告无果,守山的真武弟子也懒得废话。
迈脚踏地即飞身掠出,右手握背剑柄,左手化掌为爪子,朝着怪人的右肩便擒拿而去!十数丈距离转眼即至,而这位真武弟子应该是手下留情了,重剑不出,仅想以徒手制服来犯之人。但他所用的招式也是极其刚猛,一爪抓下隐有蓝芒烈风破空!
“唰…”
只不过,怪人根本就没有理会攻来招式。
仿佛迎面斩来的只是一阵微不足道的风,他仍旧一如既往地朝着前面迈开一步…
而说时迟那时快,破风之利爪携蓝芒一刮而过,出手攻袭的真武弟子当即就感觉得不对劲了。因为,他此招为擒而非斩,可一爪之下他丝毫没有感觉到实物的存在,反倒是手掌顺着去势竟直接从怪人的右肩斩下到腰部!生生将怪人撕成两半!但惊色未显下一刻景象却又将这名真武弟子惊出了一身冷汗。
“莎…”
但见,一抓过后几乎被斩成两段的怪人,竟然像一阵光影般眨眼间就化成了虚无。
真武弟子还未来得及收手,便感觉得有风从身肩拂过,背脊一凉。他连忙回头看去,只见原本站在他身前的怪人,此时居然凭空出现在了山门牌坊之后!手执藤杖,不慌不躁,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依旧沉沉迈步朝着前方行进。
瞬息百丈,好快的速度…
见得此状,守山的真武弟子哪还不知眼下这怪人,是位隐世大能呀?
他境至冲天中期,最擅长擒拿之术,同境切磋只要容他先手必是十擒九稳。但先前他一爪落空不单止,来人竟在他眼皮子下瞬间消失!此等速度即便是真武山里以身法见长的长老,恐怕也不能有呀。
“噌噌噌…”
知晓怪人强悍,自己无法匹敌。
真武弟子未再多想,毫不犹豫地就将背上重剑大力拔出,剑朝当空,狠狠斩出六道剑影!
六剑连施,斩破天云,在百数丈高空绽开淡蓝色的气浪。
“敌袭?”
“我没看错吧?”
六剑当空,这真武山遭遇敌袭时的讯号。
重斩六道气浪划破云卷,将灰蒙蒙的天空扩散开六道蓝色圆环。山上各处,道观林间,所有见战讯的道人皆诧生疑,但并没人犹豫,所有人几乎都在瞬间放下手中物件,抬脚跨步即化作残影一道纷纷朝山下掠去!
霎时之间,漫山遍野人影飞动,如蚁出巢!
与此同时,座落于真武西南侧峰的三清石殿中,数十位孤坐于青莲池边白发苍苍的老道人,几乎在同一瞬间睁开了皱皮老眼。纵使此距山门有近十里距离,谁也不曾亲眼目睹外头情景,但就在那真武弟子使爪擒拿未果,怪人一步跨出百丈之时,此间诸道皆暗暗闻得一缕使人心颤的气息…
这缕气息,很是熟悉。
“闯真武山。”
“这是多少年没发生过的事情了?”
“我记得上回是吕奉仙来拜山的时候吧?”
“来人好像有些熟悉。”
“应该是古葬。”
“去看看吧。”
“……”
老道人们慌忙起身走出石殿。
临崖下望,遍野山林,人影飞跃。
淡蓝色的气芒由散而密,就宛如有人在鱼塘洒下香饵引得满塘鱼动,涌向山口。
而石道之上的那道枯瘦人影则尤为惊艳。
但见他步履平稳,脚落之间依旧不过两尺,手中藤杖随行而动如攀爬之老龟。纵使四处山间,剑芒闪烁,无数人影如追食之鲤朝着怪人不止飞扑而去。但每每眼看剑气拳脚就要击中其身,怪人都会莫名地消失在原地,又凭空出现在百余丈外。自始至终,动作如一,连气息都不曾急促一丝。他就像是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纵攻伐刀剑再猛,速度再快,亦无法将其捉摸。
“果真是古葬。”
“入京两月,他终于来拜山了。”
惊骇与疑惑如一碗泼墨,同时绽开在三清石殿前诸位老道人的脸上。
来者虽身裹麻袍,几乎没人能看清他的面容,但他那身奇怪的装束却依旧掀起了他们的记忆。
来者,无疑就是一位圣人。
天下圣人唯十八数,策算谋智医,巫毒卜尸器,三剑一刀,暗战魅财。皆拜仙人门下,受业于蓬莱,无一不是擎天之大能者。而眼下来者则正是西蜀五圣之首,巫毒卜尸器中的巫。巫山之主,巫祖-古葬!
如今正值天下风云变幻时,鬼谋落子,夏渊南归,安王叛乱,寿山断龙,遮天葬魂,诛仙重现,一件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宛如一场被压抑了数十年的风雨雷暴,沉沉弥布在大唐疆土的上空。圣人,作为人间最颠峰的力量,他们每一个举动都会牵动起紧绷在风雨雷暴之下的那根弦,特别是权掌天下的君王。无论在任何时候,作为一国之君都绝不会允许自己的无上尊位受到丝毫威胁,就更不会允许一位圣人在这么一个极其敏感的时间段里出现在京都长安。
然而,古葬却来了。
第六百二十七章 李白迎客
古葬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选择到来的时间,非常敏感。
寿山尸地的矛头早在朝廷的深入调查中,由北偏西。
西蜀之地,圣人有五,虽都不曾参与二十年前的惊世血战,也不在仙人誓约的涵盖之中。但大唐朝廷目前所掌握的许多证据表明,他们的危险性甚至还远高于北茫极地里的那头猛虎。
古葬这时拜山真武,他就和闯入龙潭虎穴无异。
毕竟,京都长安可不是圣人就可以放肆的地方。
即便吕奉仙当年,也曾折戟于此。
“唰唰…”
青草在飞踏里被踩折,折断在碎裂的石缝里。
林里人影飞梭,路里剑气穿流。古葬从容始终,执杖缓行龟移。
金枫树高耸受苍劲的罡风不断鞭笞,残损的枝条和枫叶碎落遍地。
两尺一步的动作幅度始终没有改变过,在接踵而至的攻伐剑影中,古葬仿佛一缕清风。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每每迈步,身影飘忽,上行一路已六七里,他始终从容不曾犹豫半步,更没提起过一根手指。或许,是这漫山遍野的真武弟子都没资格入他法眼吧。毕竟,他是圣人…
圣人有圣人的尊严。
就像年前岳阳混战,无论多么惨烈,吕随风等都不曾出手。因为长辈对小辈出手,始终都是件厚颜无耻的事情。
徘徊在山林上空的蜻蜓被破风声惊吓得高飞,压在苍穹下的灰蒙雨云则沉沉降落。由山林里眺望,已经难以看清真武主峰擎天石剑的上半截山体,唯茫茫云海飘忽沉浮。那就像一把巨大无比的剑,由上而下,洞穿天穹,插入大地。
而石剑之下,此时正站着个人。
邋遢的道袍散发着酒香,酒香里飘着桂花的香,浓醇厚重却不失清雅。若猜测不错,他今天所喝的,应该是百花巷口那家沈氏酒肆的桂花陈酿。因为,只有那家的酒能有这个味道。他痴笑的嘴唇被酒水浸得发白,醉眼迷离如仍在梦中。一手握着酒壶,一手撑着石栏,歪歪扭扭倚站着,仿佛随时都要倒下--李白。
李白站在这里并没有多久。
就在古葬出现在真武山前时,他便从石剑峰颠那副博弈两月未决的棋局旁站起了身,然后踉踉跄跄地喝着酒沿着石剑道一路走下。而此时,每步两尺的古葬已经接近真武主峰,而李白也刚好走落到石剑道前,上下两者的时间就像被刻意安排,都被把握得丝毫不差。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醉眼迷离地遥看着来者,李白忽然朝天豪声念起两句诗词。
而古葬也在这两句诗词念罢一刻,终于停下了行走两月有余的脚步。
凉风摆荡起麻丝,粗阔的麻袍用阴影遮掩了他大部分面容,就只露出一张似笑非笑的嘴唇,他没有说话。一路追击而来的真武弟子,在见得李白后皆相继止步于古葬身后数十丈,暗暗列阵封堵退路,执剑以待。
李白高高扬起湿嗒嗒的长袖,双手捧酒壶朝天作揖,再豪放吟道:“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三句吟罢,李白忽然振臂,朝着来者深深鞠下一躬。
有礼喝道:“晚辈李白,见过古师叔!”
“古师叔?”
“他…他…”
“他难道就是西蜀巫山那位圣人!?”
忽见得李白行此大礼,列阵在后戒备着的诸多真武弟子脸色顿时精彩。
虽曾有诸多猜测,但他们可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是在朝着一位圣人出手呀!
“你们都散了吧。”
“……”
李白没容得他们太多惊虑的时间,随意便将一众真武弟子唤退。
圣人乃这个时代的至尊,眨眼便能叫凡人灰飞烟灭。众弟子皆心有余悸,哪还敢多言?赶紧将兵器起,分别朝着古葬和李白匆匆行去一礼,便急忙退去。
山涧潮雾比山下要浓郁许多,也清新许多。
随着众真武弟子离去,广阔的山野渐渐回归安宁。俏皮的蜻蜓陆续从高空降落,继续寻找去小溪点水。惊鸟相继由树梢起飞,远远遁逃出这危险的地域。
待周遭彻底平静下来,李白抱拳更恭敬三分,歉道:“小辈们不识师叔真人,故冒昧打搅,还请师叔见谅。”
古葬轻轻抬起头来,用隐藏在阴影里的目光审视去酒气熏天的李白。看过好久一阵子后,他沙哑说道:“刚才你念的诗,欠妥。”
李白依旧双手抱拳弓着腰杆:“请师叔指教。”
古葬道:“你说得太狭隘了。蓬莱不只有文章,还有恩怨与功名。小谢除了清发,还有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欲上青天靠的不仅仅只是壮志凌云,还有手段。”
“……”
话意极深,暗指禁忌,随口就将李白的调性侧翻。但李白却丝毫不觉所谓,更谦逊三分回道:“师叔言之有理,晚辈受教。但晚辈此诗还有两句没念。”
“念。”
古葬干涩回道一字。
李白不矫情,神色一凛,挺直腰杆,高举酒壶豪饮一口,然后甩袖挽于身后,豪放吟喝道!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
好豪情,更写意。
李白的文采果然非凡。
每每念诗都能顺手拈来借物言志,而且毫不生硬。
此时也这般,抽刀切断水流,水波奔流更畅;举杯想要销愁,愁思更加浓烈。人生在世,无法称心如意,不如披头散发,登一叶扁舟远去。李白前数句诗词皆为铺垫,目的就是将意境酝酿出波澜,后两句才是重点,洒脱之情怀瞬间就把波澜抚平。
“不妥…不妥…”
只是如此绝句,古葬依旧不满意,他摇头连说道两个不妥。
李白逐渐恢复往常般醉色,问道:“师叔以为何来不妥?”
古葬再道:“无根之落叶,太飘。既有揽月之志,便得有登天之心。天下间没断不了的水,更没有解不了的愁。人生不如意就要去如意,而非逃避。此诗虽脱俗,却过于超然物外,便大为不妥了。”
李白借诗言志,古葬借题言意,皆深奥。
但很显然,此间两人都彼此明白对方的深意,且借此展开话题。李白想让古葬莫淌这趟浑水,而古葬则告诉李白此行非走不可,劝君莫挡道。
“呵呵…”
李白痴痴笑了笑:“师叔好高深,返璞归真,随性所欲,晚辈心境自叹不如。”话虽这么说的,但李白的脸上却丝毫没有领教之意,反而沉沉收敛笑容,转而续道:“不过,晚辈自以为有道理。所以,还是希望师叔能不吝赐教。”
“你想赐教什么?”
“论剑。”
“……”
李白不单止诗情豪放,连行为举止也同样不不驯。眼下来者可是位圣人,他的行为虽然始终表现得毕恭毕敬,但此时赐教论剑却无不明摆着挑衅。先前指教,指教的是诗文。眼看道不同话不投机,他就转而赐教剑道,这便是要拳头上的道理了。
王境战圣人,可是座巍峨大山呀。
古往今来,能跨过去的,可从来没几个人。
“果然有奉仙当年的风采。”
对于李白的请求,古葬并不显得意外。
毕竟他身体里流淌着吕奉仙的血液,古葬拜山,他无论如何都要邀站。
他缓缓将脑袋再抬起三分,顺着擎天石道一路望向灰蒙蒙的云卷,像似回忆般有感而发,喃喃说道:“尤记得奉仙当年,秦风俊逸,清玉无双,一剑惊鸿折尽当世天骄,雄姿英发是何等风华绝代?为红颜,携鬼谋上真武。镇山河,败尽剑宗群雄。也是在这道上,夏隐执令奉仙执剑,仅凭王境之躯怒斩真武四圣人,战惊天下!”
话到最后,声忽高亢。
古葬低眼看向李白再道:“不曾想,故人已老,往事已逝,今日奉仙之后人居然在同样的地方,拿老朽做一回炼剑石。”
李白微微低头,谦逊道:“师叔言重。晚辈资质愚钝远不能与家父相提并论,今日唐突,仅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向师叔赐教,并未有冒犯之意。”
感慨之后古葬没再啰嗦,直接问道:“清玉玄明呢?”
李白道:“已赠墨闲。”
“哦…”
古葬明意点头:“赠得好呀。”
“唰!”
三字说罢,古葬突然手腕一垫,就将掌中藤杖脱手震出,化作残影掷向李白!瞬间出手,毫无征兆,藤杖脱手即袭至李白眼前三尺,可见速度之快。但李白的反应也不慢,但见他悄然挥袖,左手如龙探出,化掌为爪,“喳”地一颤,就稳稳擒上杖柄!
掷杖与擒杖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不过眨眼一瞬,古葬手上的藤杖便已易主。掷与接间虽似举重若轻,可细看李白脚下因不堪重负而碎裂开来的阶石,便知先前古葬一记震掌,绝对不轻。
见李白拿住藤杖,古葬不置可否轻笑起。
继续说道:“此杖无名,取材于巫山之巅的金乌藤母,伴我已十四载,至今已历经三十一道天雷炼洗。仅差一道天雷劫便能脱褪凡胎,焠炼成圣器。今日,此杖正好可以予你代剑。”
李白端举藤杖,将其放在眼前仔细品察许久。他的脸上逐渐显露出一份莫名的遗憾,摇摇头:“此杖不凡,焠炼大成,当属圣器上品。若毁,可惜呀。”
古葬并没有李白那般多愁善感。
两手轻挽于后腰,迎着李白便重新迈开脚步。
他的举动其实已经在说明答案:“物极所用,此杖若能毁于你手,就不算可惜.”
灰蒙蒙的雨云,恰是时候地在古葬话尾,落下了第一滴雨水。雨水渐开在李白执杖的左手虎口上,晶莹莹地分化成数颗数小水珠。紧接着,苍穹之上酝酿许久的阴雨,终于在溃堤之后,如飘絮般清清洒洒扬下大地。霎时间,十数里巍巍山林尽被灰白雨雾笼罩。远远眺望,恰似一片天上人间,别样俊美。
只可惜,这般俊美的景色,注定无法持续。
“既然如此,晚辈便只好斗胆请教。”
“嗡。”
剑气徒生,风雨随话忽颤。
一道最百丈的人影,瞬间凝聚在李白身后。
人影着白衣,手执擎天剑,面容模糊不清。与之天坛会试所见不同的是,此时人影身后还有七把百丈剑影如孔雀开屏般,悬空绽开。
古葬抬眼稍打量去李白的战魂,猩红的嘴角凝起一丝难以描述的幅度。
“太虚剑意,真武剑心。”
“请师叔赐教。”
“唰!”
第六百二十八章 巅峰对决(一)
“请师叔赐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唰!”
古葬的话,依旧缓慢,宛如中气不足的模样。
但李白这回没再有对话的打算了,客气话罢,掌心提劲,随手就将酒壶当暗器掷出!
酒壶掷来,快如闪电,可古葬还是那般从容,甚至连动作也都是一贯的不慌不忙。他仅仅只是将挽在后腰的右手轻轻抬起。然,他的动作却仿佛可以无视空间与时间的约束,抬起的手掌慢如龟爬,却在闪电般的酒壶接触到他面额的前一刻,出现在了酒壶之下!
“噹…”
后发先至的枯瘦手掌,若无其事地伸出一根手指,地朝着壶底弹了一下。轻弹的力度也不大,然而却发出“噹”的一声沉闷的撞击脆响。紧接着,掷来酒壶就像被人由下而上狠狠踹了一脚!成笔直一线,直接冲云霄。
“唰!”
李白显然从没寄望过一式偷袭先手能有成效。
就在酒壶掷出的同时,他双手执杖连动身后巨影,左脚迈开奋力一垫地面,即化作残影一缕刺向古葬。当酒壶被击飞瞬间,隐藏在酒壶之后的剑杖便也紧接而至!
酒水飞溅展开成淡黄色的绸,来不及四散开去,剑杖携蓝光已由酒绸穿过。
古葬似乎并不在意李白这连番强袭,刚提起的手掌几乎没有停顿,在弹飞酒缸以后直接往前再探出两寸。而伸出的手指,不偏不倚就刚刚好抵在刺来的杖尖上。突兀的事情,就是在这时开始发生了…
李白的剑术,堪称圣人之下当世第一。
他的剑,莫说同境之中无人敢接,就连通天塔里的那几位伪圣人亦要退避三舍。可眼下古葬仅是用手指轻轻碰了下李白袭来“剑锋”,剑锋所在的空间便无声震荡起一卷涟漪,疾剑当下赫然而止,剑锋顽钝再寸进不得。
仅凭手指轻触,就轻而易举化解李白剑袭的力度。
由此可见,古葬这位巫山之祖,是将自己的肉身炼就得何等不可思议的地步。
“唰唰唰…”
“三环绕月。”
或许深知自己与对手间的差距,一剑受挫,李白毫不犹豫就选择变招。但见他手腕一颤,以杖为剑瞬间抖起数朵剑花,数道剑鸣声随之同起。一剑虚晃化七剑,七剑携战魂剑影成十四剑,十四剑由掌间、身后而出,迅如奔雷,分别刺向古葬天灵、人中、肩、腹、腰、脐等十四处要害!
十四道剑气徒然变幻攻袭,剑势交错如网,迎面罩下。
古葬虽步伐沉稳不变,但手间动作却也不由得快上一丝。他以指为剑,横挑撩扫,分别朝着攻来剑影瞬息点下十四数!每点一下,速不快力不大,但时间与空间都无法将其阻碍,剑指出后发先至,刚刚好就都点在杖尖之上,并将十四道剑气全数止下。
“我已让你三招,你该受我一式。”
“唰…”
攻势尽数化解,古葬紧接着说起一话,然后朝前迈出一步。一步起身影飘渺,一步落他已跨步到了李白跟前!
右手凝起的食指,朝着李白胸口轻轻一点…
“蓬!”
动作很慢,慢如龟爬。
却也很快,电光火石,不过一瞬!
李白出剑还未来得及收回,古葬瞬间袭至,他根本防无可防。
破绽大开之下,枯槁的食指轻而易举地就点在了李白身上。指尖触道衫如蜻蜓点水,没多少力度。然而,真实的情况却截然相反。古葬的手指恍如蕴含万钧之力的铁锤,一锤就将李白整个人就像皮球似的,给狠狠轰飞了出去!
“蓬”
“嘭!”
一声巨响,身化流星,李白撞飞到石道上。
碎石飞溅,阶石崩裂,李白这看似弱不经风的骨架子生生将平整的石道撞塌出一个丈余大坑。而就在撞击声乍响同刹那,李白跌倒在地的身体忽然就地借力一颤,右脚踏碎石,左脚踩虚空,借着反震之力挺身一跃而起,凭空消失了!
此消失并非真正的消失,是李白瞬间爆发的速度已经突破了常人肉眼的极限。速度之快,以至于砸落在石道上的,仿佛只是一阵空气而已。
“喳…”
而就在李白跃起消失的同时,古葬莫名其妙地将攻出的右手缓缓移到了自己脑后。他这个动作非常奇怪且无厘头,可就在他右手停下的一刻,一道淡蓝色的寒光,忽然凭空而现!
蓝光刁钻似锋利剑芒,由空气里突然探出,锋利的罡风正正就斩在古葬后探的手指上!而李白凭空消失的身影,紧接着也如鬼魅般出现在古葬右侧。
后发制人,解术于未然。
很显然,古葬是看破了李白的出剑轨迹。
“喳…”
李白的身影凝聚不过一瞬。
古葬后探的手掌也只有一瞬。
就在止下突袭一剑瞬间,古葬再次漫不经心地将手臂缓缓移回到身前。而右手刚停下,一道淡蓝色的寒光又次凭空而现,不偏不倚正好就斩在了古葬的手指上!几乎同一时间,李白身影徒然出现在古葬的头上,右手执杖,一杖刺落!
剑不破风,悄然无声,急如闪电。
场间交锋速度之快,已然完全超出了凡人层次。前一个瞬间,李白闪现在古葬右侧的影子还没消散,突然凌空再现出一道身影。速度完全突破时空的极限,此间恍如有两个李白!
可纵使李白剑技神妙,古葬作为老圣人,他的手段只会让人更加惊骇…
“好剑法。”
“唰!”
头落闪电,恍若不见。
古葬轻赞一声,随之将挡在面前的手掌含劲一抖!一道手影忽然幻化出缓缓上探,再一次后发先至将头上李白的落剑,生生挡在离他头颅四寸之处!
可古葬没停留,一指破剑招,手影再分度化一道移下至左肩。而同样的事情,恍如被复制着发生。前有两道残影未消,极速移动出剑的李白,再次慢下一拍。当古葬将手挡在左肩的下一刻,李白的剑芒才姗姗来迟,随后斩落,身影闪现。
手掌左移,寒光再落。
再移,再落,再斩…
到了古葬这个层次,他们的战斗已远超脱凡人的维度,故也少了许多凡人交手时的震撼场面。
没有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没有山崩地裂的情景,唯速度与力量被精简到极致,超脱了时间与空间的关系,在最巅峰的界面展开悄无声息的博弈。
一剑落,一指挡。
风过无痕,相触即消。
然而,朴实无华的招术却更让躲在暗处观战的修者看得乍舌。因为,此时对弈两人所使用的手段,都不再是纯粹的攻伐与防守,而是各自的道…
李白境至王者巅峰,虽未达圣境难窥大道,却凭着一身凝炼至极的剑法强行突破时间法则的禁锢。剑出剑收恍如同时进行,移动进退之间移形换影,影聚影散连时间之律都来不及将其掌控!以至于,数息之内,李白瞬移千位连出千剑,千剑光影连同千道李白的身影及身后战魂的人影都被滞留在虚空之中!后影覆前影,前影道不消,重重叠叠百十丈,再难看出剑痕与人,只见那湛蓝光芒如翠宝镶嵌于道,光芒夺目。
这就是李白的剑道。
而古葬则更甚。
西蜀巫脉相传乃荒古魔神蚩尤之后。血脉之中自蕴大道,故历代巫脉传人皆不修法门只煅血肉以求逆天证道,肉身登仙。而作为当代巫山之主,古葬的血肉之强悍绝对可堪天下无双。这从他以指为盾,轻而易举地就将李白攻势全数化解,即可见一斑。
而更为恐怖的,则是他对力量的掌控。
他不修大道,不循天理,无法与天道沟通,不能像追魂楼那位圣人般可以自成一方小世界,方圆之内自为天帝,手掌乾坤,为所欲为。但古葬血肉之躯所蕴含的力量,却也恐怖到可随手堪破大道规则的程度!快不再是快,慢无所谓慢,伸手迈步迟钝至极但每一个动作都能深深震慑着时间与空间的法则,甚至无形中改变着时空的规律,将快慢的定义混淆错乱。天地间的道息韵律面对这般精粹的力量,就恍如洪荒巨兽漫步行走于森林,遍野众生唯恐避之不及!
这便是圣人层次的力量。
漫步如闲游观花,剑影伴烟雨凝绽。
对弈争锋似高山流水潺潺不绝,却也在无形中为天地掀起奇异。
战十数息,李白激斩万剑有余,而古葬仅仅只迈出四步,每步都稳若泰山跨度不过两尺,然而四步后他却走上了擎天剑道六百丈。李白也在紧紧缠斗了古葬六百丈,残留在道上的剑影与人影散发着灿烂光芒,但李白却始终没能将古葬搁止半寸。
“八荒归元!”
“喳喳嚓…”
风带着雨露划过树梢,停在枝头。
惊飞的鸟被绵绵雨雾逼迫着,又回到了草丛里。
石剑道蓝光烁烁,人影无穷,眺眼往天穹风雨已渐烈。
眼看着纠缠无功,连番攻袭尽徒劳,古葬的步伐根本无法被阻止。
李白双目冷凛显决,忽然空踏一顿,将身子停留在古葬头顶数十丈的虚空。没有废话,他双手握杖绽放气芒,牵动身后战魂亦双手握剑,迸发烈焰蓝芒腾天而起。这是纯阳的聚气剑势,剑势成数里清风随之乍乱,由八方呼呼汇聚而来,烟雨被剑气强行扭转轨迹,迅速回旋形成风卷!紧接着李白凝神轻喝一声“呔”!掌中藤杖随声爆发起无尽银蓝光芒,直冲天际!战魂身后七道剑影,即刻分离幻化成十四道,十四道剑影再次分化成二十八道,二八成五六,五六成一百一十二…
依次循序,足足九轮,三千余道剑影重重叠叠密布当空数百丈,形成一颗浩日星辰!
剑势所成,大道惊悚,苍穹雨云忽然一道雷鸣,倾盆大雨随即瀑落!
就在这时,蓄势李白两眼掀起一道狠绝之色,仗剑朝下再暴喝一声“碎星辰!”
迎着古葬携无尽剑影与战魂,随暴雨倾泻而下!
“轰隆隆!”
剑未至,势先行,惊风雨。
风卷狂舞金枫,剑势压裂大地。
漫天剑雨幻银河,苍茫降世碎星辰!
一股毁天灭地的浩瀚剑气生生将方圆数里空间扭曲,空间经受不住暴戾剑气的压迫,逐渐碎裂开道道裂缝。或许是感受道李白这此剑的威胁,古葬终于收起了他维持数月的从容,停止了前迈的脚步,并将始终挽在后腰的左手缓缓伸出…
而说时迟那时刻,正当古葬移开左手,李白便已携浩瀚剑狱由天而降!
“唰唰唰唰!!”
剑雨瀑下化银河,三千剑影为真龙,真龙出海,扑面而去!奔雷闪烁,剑影所过。穿云破雾,空间龟裂,如油锅炸豆,噼啪作响!天地黑暗,风卷草木,剑道石飞,威能可堪灭世!但古葬也着实强悍,面临如此浩瀚剑雨,仅仅只是却去三分从容仍旧丝毫不惧。但见他轻描淡写地将双掌握拳,振臂一挺!
迎着坠落剑龙便前后两拳轰出!
哒哒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