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4
当言希晃着黑眼圈摇摇欲坠地晃到客厅时,阿衡摇头,觉得这人无药可救。
“画完了?”大抵又是一夜没睡,钻在了画里。
那一日看了初升的太阳,回到家,他就把自己圈在了房里,没了日夜。
言希点点头,复又,摇摇头。
“什么意思?”脚下有些痒,阿衡低头,小灰正偎在她的拖鞋上睡觉。
笑,这样小的小狗,却贪睡得像是老态龙钟。
“总觉得少些什么。”言希若有所思。
“残缺也是美。”阿衡的声音软软糯糯的——“断臂维纳斯,不就是经典?”
言希啼笑皆非——“向日葵人人看不懂,还说经典呢。可本少是梵高吗?”
有那么强大的力量随手一画就是不朽吗?
阿衡抱起小灰,轻轻放回为它准备的小窝——铺着几层棉絮的纸箱子,笑着开口——“梵高活着的时候,有谁知道,他就是,以后的梵高?”
言希从冰箱中取出纯净水,咕咚咕咚灌下,嗓音褪去了刚睡醒的鼻音——“然后,你是说,我变成糟老头的时候,也还只是寂寂无名极有可能在风雪交加的晚上因为没有面包吃而开枪自杀的言希?”
阿衡笑——“而且,死了,也不一定就能成为一画千金的言希。”
所以,为什么还要画下去呢?
他思索着。
所以,你决定不画了吗?
阿衡抿唇,明净温柔的回眸。
没有啊。
言希摸摸鼻子,无比尴尬。
阿衡了然,笑——“所以,去刷牙吧,该吃午饭了。”
哪有这么多的所以,最从容的结局,从来不是假设,而是生活。
有手枪却没有面包吗?没有禁枪令吗?还是那时你年迈,我们的共和国已经富裕奇怪到手枪比面包廉价,把随意持枪自杀当成了早间新闻?
所以的所以,担心那么久,再伟大,再悲情,也不过是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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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清理言爷爷的房间时,发现了许多的老旧照片,年头长的,早已泛黄,一张张,都是眼睛大大笑容恍若金灿灿的向日葵的小娃娃,小少年。满月的,百天的,一岁的,两岁的……直至十五周岁的,每一张背后,都是苍劲有力的钢笔字——“吾孙言希,摄于……周岁。”
那样好看的孩子,笑得这世间所有的落郁不满,似乎,都退却了脚步,恍然的一瞬间,如水般流缓的岁月伴着温暖的日光,惊艳了满眼。
还是小时候笑得好看一些。
阿衡皱眉,这话语在心中是不假思索的呈现。
奇怪,同一个人,相片为什么和现实有着如此极端的差别?
她看到的言希,笑的时候永远是扬起半边唇角,漫不经心的样子,即使是恶作剧时,也只是添了狡黠的双眼,可是,嘴角永远不会消退的,是那一抹意味不明的讥讽,与今日相片中所见的那一派毫无保留的灿然,俨然天差地别。
难道只是年龄的差距造成的吗?可是,容颜并无太大的变化呀……
她的手指有些停顿。
之后……再往下翻看,却只望到突兀的空缺,塑料薄膜的苍白。
他的十五岁到今年呢?
整整的两年,为什么会是一片空白?
那一抹笑,左的,右的,端平的,快乐的,还未尖锐的,为什么凭空消失了……
阿衡思索着什么,无意识地合上相册,却不小心,摔到了地上。
拾起时,触到相册的硬质脊背,有粗糙的磨砺,她定睛,食指轻轻触过,是划出深痕的四个字母,D——E——A——D,dead.
Dead。
已逝。
阿衡转身,那个少年,正倚在门畔,笑看着她,目光灼灼。
“阿衡,饭煮好了吗?”他问她,左脚轻轻地,压在右脚之上。
随意的举动,看起来却有些奇怪。
阿衡微微眯眼,端凝这少年许久,波澜不惊的姿态,温和开口——“就好。”
随手,深刻了那样触目惊心字迹的相册,被她放回了书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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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后,阿衡接了家中的电话,爷爷让她回家一趟。
言希依旧在丰善他的《朝阳》,沉默安静的姿态,阿衡不便打扰,悄声离了去,可蹑步下了楼,少年的房门,却一瞬间关闭,锁上了,同她行走时一般的悄无声息。
明明,没有风。
回到家时,思尔正说着笑话,逗得母亲爷爷大笑不止。
阿衡也笑,站在玄关,轻轻向开门的张嫂嘘了指。
这样的温馨,打断了,实在遗憾。
“妈,你猜怎么样?”思尔讲得绘声绘色。
“怎么样?”温母好奇。
“我们老师说,哎,温思尔,怎么这么长时间没见你哥了,回头你一定让你爸妈劝劝你哥,这么好的学生,早恋不好,不要老是和四班的那个姑娘在一起,叫什么希来着……”揶揄俏皮的语调。
哄堂大笑。
“爷爷,妈,我回来了。”阿衡微笑着,走了出来,打断了思尔的话。
“哦,阿衡回来了。”温母起身,嘴角的笑意还是满的。
“在言家还习惯吗?刚刚正说着你哥和言希上初中的事儿呢,小希长得好看,惹了不少祸。”
阿衡点头,嘴角的笑意,泛泛而毫无意义。
所谓祸事,究竟是因为长得比旁人好看一些,还是因为牵累了思莞。
“阿衡,明天,你林阿姨做东,请我们一家去吃晚饭,你妈妈给你买了一件适当的衣服,说让你回来试试,看合不合身。”温老笑着发了话,指了指桌上的精致礼盒装着的衣服。
“林阿姨?”阿衡重复,脑中却毫无概念。这是谁?
思尔挽住阿衡的手臂,亲亲热热地解释——“就是爷爷的老战友,陆爷爷的儿媳,最疼我们这些小孩子,很温柔很温柔的阿姨。”
很温柔很温柔……那是多温柔?
很少见思尔这样称赞一个人的。
“比妈妈还温柔吗?”温母佯装生气,望向思尔。
有人噗嗤笑出声。
阿衡抬头,思莞正下楼,随意宽松的运动装,清爽干净的样子。
“妈,你还吃林阿姨的醋呢?说实话啊……”思莞故意皱起眉。
“怎么样?”温母伸手,笑着拉住眼前这优秀美好的少年,依旧是母亲,牵着小孩子的姿态。
“林阿姨要比你温柔很多呀……”思莞朝着思尔挤眉,两兄妹相视而笑。
“这怎么办,若梅比我温柔,她儿子又比我儿子好看,哎,伤心呀……”温母笑,点点思莞的额头。
这厢,思尔毫不迟疑地放下阿衡的手臂,挽住温母,娇憨笑开——“林阿姨还没有女儿呢,您不是有我吗?”
阿衡看着自己被放下的手臂,有些好笑。
笨蛋,又在期待些什么……
“爷爷,妈,我要去趟超市买牛奶,明天,几点去哪里吃饭呢?”阿衡抱起衣服,看向腕表,温柔白皙的面孔,姿态平静而谦和。
“啊,阿衡,我陪你一起去吧。”思莞望向阿衡。
阿衡点头,微笑说好。
一路上,一前一后,并无许多话。
做兄妹多久了呢,依旧这么生疏。
“言希,这些天,在画画,一副据说命名《朝阳》的名作,每天半夜三点睡觉,睡前两袋巧克力牛奶,十一点钟起床,醒后一杯热牛奶,经常听一首《long long way to go》,一日三餐,无肉不欢,头发长得很快,就要遮住眼睛。”她平平叙来,不高不低的音调。
“我没有,问这些。”思莞扭头,有些尴尬。
“呵呵,抱歉,忽然想起而已。”阿衡微笑,从超市的玻璃旋转门走过。
她皱眉,看了货架许久,发现,言希爱喝的那个牌子,卖完了。
“草莓牛奶,可以吗?”思莞拿起相同牌子的粉色包装的牛奶,递给阿衡。
“我不知道。”阿衡老实开口,她想起言希唾沫乱飞吹捧巧克力奶的模样。
“换另一家吧。”思莞笑,想必也想起相同的场景。
周日,人很多,思莞拉着阿衡出去的时候,袖口的扣子不小心被挤掉了。
“等一等。”阿衡拾起纽扣,转身,走进人潮。
思莞坐在超市门外的长凳上等着,这女孩再出来时,手中拿着刚买的针线盒。
“拿过来。”她伸出手。
“什么?”思莞莫名其妙。
她指指他的外套。
思莞看着四处流走的人群,脸皮有些薄,犹犹豫豫地,半晌才脱下。
阿衡低头,眯起眼,穿针引线,动作熟稔,双手素白,很是生动。
半掩的夕阳,暖洋洋地照在她的发上,干净温暖的气息。
他望着她,许久了,却无法再望向这画面。
他想起了陈倦说的话——“思莞,你会后悔的。她是女子。”
那是在陈倦知道他极力促成阿衡入住言家挽留言希的时候。
彼时,这话,是遭了他的嘲笑和轻待的,现在望去心却一下一下地被什么击中。
她是女子,所以,身为男子的他。一直无法填满觉得困难绝望的沟壑,会一瞬间,被她轻而易举地填平。
只因为,她是女子。
而他,却是个男子。
所以,他永远无法更深一步地去填补那个人的缺憾,而她,只要凭着身为女子的本能,就已能完整那人的生命,让他狼狈遥远到无法复制。
他再也没有穿过那件外套,无论那袖口的针脚是怎样的密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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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衡见到传说中的林阿姨时,想起许多美好的词,却最终,被空气中缓缓流动的梅香淹没。
那女子穿着白色的旗袍,若隐若现的渲染的淡色的梅花,白皙的颈上和耳畔,是价值不菲的钻石首饰。
思莞,思尔很喜欢她,那女子,对着他们微笑,看起来,好像,满眼都是樊樊攘攘的星光。
“这算什么,你是没见陆流,要是那小子一笑,星星更多!”达夷撇嘴,却并不和思莞思尔凑到一起。
他并不甚喜欢这女子的模样。
言希更加奇怪,站在那里,只是冷冷看着,表情厌恶到她无法形容。
“小希,阿姨不轻易回国,看到了,不拥抱一下吗?”那女子,笑颜若梅,大方地张开怀抱。
言希静静地看着她,后退了一步,白色的帆布鞋,左脚轻轻搭在右脚上,脚心和脚背,依偎着,眼睛中,浅淡地泛着湖面一样的微光。
又是这样的姿势。
四周一片寂静。
大家都有些尴尬。
“怎么了?”林若梅有些茫然地看着言希。
思莞笑——“林阿姨,您不知道,言希这两年养了个怪毛病,不爱和人接触,连我和达夷,离他近一些,都要闹脾气的。”
“尤其是女人。”言希随后,又淡淡地接了一句。
思莞的脸色有些僵硬。
林若梅却哂,眉眼和蔼,温雅开口——“这样可不好。不接触女孩子,我们小希以后,怎么娶媳妇?你小时候不是跟阿姨说,要娶比你长得还好看的女孩子吗?”
“是了是了,小希小时候常常这么说的。”温母也笑,把话题慢慢引到别处。
“这是阿衡?”林若梅指着阿衡,笑说——“蕴仪,像极你年轻时候了,我一眼就认出,长得秀气得很。”
“阿姨好。”阿衡有些拘谨,但总算不致礼数不周全。
林若梅拍拍阿衡的手,对着温老开口——“温伯伯,您是好福气呀,孙子孙女齐全,一个比一个优秀。”
“哈哈,三个也不抵你们家那一个。若梅,你是有子万事足。”温老心中虽高兴,但是话说得圆滑。
林若梅是个极善调气氛的人,餐桌上,气氛十分融洽。
言希却一直低着头,不停地吃着离自己最近的菜。
阿衡奇怪,言希什么时候喜欢吃蟹黄的,往常总说腥,连沾都不沾一口的。
她夹了排骨,放入言希碟中。
言希微抬头,看到熟悉温暖的指骨,水晶餐桌下,右脚轻轻从左脚脚背移开,若无其事地咬起排骨,再也不碰眼前最近的蟹黄一下。
阿衡抿唇,叹气,无奈中微微弱弱漫开的温和。
“阿衡,你很喜欢吃排骨,是不是?”林若梅微笑,看向阿衡。
阿衡有些窘迫,望着那女子,脸上腼腆的笑意却一瞬间消失殆尽。
明明是温柔,却隐藏了丝丝缭绕的冰意,让人不寒而栗。
阿衡皱眉,思索着,怎么回答,贵宾房外,却响起了有礼貌的敲门声。
走进一个男子,二三十岁的模样,沉稳干练,带着一副金丝眼镜,斯斯文文的,秘书模样。
“林董。”他走到林若梅面前,附耳过去,小声说着什么。
这厢,清脆尖锐的响声。
白瓷勺碎了一地。
言希的瞳孔急遽皱缩,那眸光,望向那男子,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林若梅投过目光,嘴角是若隐若现的笑。
而那男子,看到言希,变得很是恐慌,可眨眼间,又面无表情。
一旁的侍应收拾了残瓷,给言希换了一副新的碗筷。
少年又淡淡低了头,拿起筷子,继续吃东西。
阿衡凝视着,却发现,他拿着筷子的右手,指骨一节节的苍白突出。
她低下头,那双白色的帆布鞋又重新交叠,紧密得无法分开的姿态。
那个男子,离去,林若梅坐在主位上,继续温柔地笑着,继续杯影交错,继续流光溢彩的宴席。
“阿衡,蟹黄吃完了。”言希指着眼前空空的菜肴,笑了,干净得能拧出清酒的眼睛。
阿衡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我困了,想睡觉。”他打了个哈欠,眸中,是乍泄的晶莹。
“我想回家。”
大家已经习惯了言希情绪的起伏,温母嘱咐了几句,便向林若梅作了托词,让言希回家。
阿衡静静地看着他离去,那伶仃着蝴蝶骨的身姿,穿着他们一起逛了好久买了的紫红色calvinklein外套。
她隐约记得自己当时,更喜欢他穿着的那件黑色的模样,白皙修长的手,大大的眼睛,高贵无敌。
不似这件,眉眼明媚,朝阳暮雪,灿若琉璃,千万般的好看,却淡化了他的灵魂。
她固执着自己的选择,却选择了他的选择。
阿衡一点也不喜欢排骨,又油又腻,可是,排骨却是她最拿手的家常菜,家常家常,好像,有了言希,才有了她的家常。
她一点也不喜欢这样一桌菜能吃掉几万块的所谓家宴,因为,她的家,不仅仅值这个价钱。
她开了天价,却是空头支票,只好拿着时光去挥霍,可是,却没有人陪着她一起挥霍。
她胡思乱想着,餐桌上却一片安静,他们转了身,望向那据说镶了金玉的门。
她转身,静静地把手放在膝盖上,眉眼细碎流转的,是炫然的烟火。
那个少年,跑了回来,大口地呼吸着,黑发被汗水打湿,紫衣下修长如玉的手抵着门框,指节是弯弯的弧,释放了所有的重负。
可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只看向她,努力平复着呼吸,
“阿衡,你吃饱了吗?”
阿衡微笑,吸吸鼻子,点头。
“阿衡,你想和我一起,回家吗?”
阿衡笑,弯了远山眉,山水晕开——“啊,我知道了,是不是你一个人回家,会害怕?”
言希笑,伸出手,刚刚跑得太快,呼吸依旧有些不稳,带着无奈和纵容开口——“是是是,我一个人,会害怕,行了吧?”
汗水顺着这少年的指尖,轻轻滑落,晕湿那据说价值不菲的法国地毯。
“就知道,太烦人太烦人了!”她却歪头傻笑着,雀跃着,牵住他的手。
是谁,心中暗暗抱怨着谁的孩子气任性不知礼节,却又对着那个谁,把自己的孩子气全然奉送毫无保留。
旁的人,有谁见过这样的言希,有谁见过这样的温衡。
你看你看,他们是如此的不合群,如果自生自灭,会不会好得多?
如果,放了他们,会不会……好得多……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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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35
“阿衡……是吗?”对面的少女带了醉态——“如果诚心奉劝一句,不知道你会不会放在心上?”
“什么?”阿衡怔忪,四周一片喧闹嘈杂,被思莞和言希的老同学灌了几杯酒,意识有些迟钝。
今日,是思莞和言希初中同学聚会,见她在家中无聊,言希便把她也拉了过来。
本来以为会尴尬,但出人预料的,是一群率真可爱的人,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并无许多疏离。
旁边的旁边,言希和思莞低声耳语,两人不知说起什么,笑得正是开心。
坐在她身旁的,是言希的昔日同桌,一个美丽干净的女孩,和言希开起玩笑,也是关系铁铮铮的。
“离言希远一点。”那女孩,望着她,一声叹息。
“嗯?”阿衡喝过酒,带着微醺的鼻音。
“我是说……”那女孩附在她的耳边。
“和我们阿衡说什么呢,林弯弯?”言希微微扬起酒杯,打断了她。
“说说你初中那些光辉事迹呗,每次干完坏事,都把罪证扔到别人桌子上,然后装小白装无辜,害大家不知道被班头批过多少次!”林弯弯口齿伶俐。
“这么陈年烂谷子的事你还记得!”言希笑——“哎哎,我说林弯弯,你丫别是暗恋我吧!这么注意老子。”
“放p!”林弯弯笑骂。
旁人笑——“咱们哥们儿,从初中时,就特爱看这俩活宝掐,每次,都能把人逗得没命。”
“不过,那会儿,还真有这事儿,言希你丫个不厚道的。当时,被连累最多的那个是哪个倒霉蛋来着?”某一人遥想。
“丫的全废话,除了思莞,还能有谁?”某一人怒。
言希踹两人。滚滚!某某和某某你们别以为老子这么专一,还记得当年校花的那封情书不,那是写给老子的……
靠!咱们兄弟还因为情书的归属问题,打了一整个学期,原来是写给你丫的!兄弟,上,灭了这祸水,为民除害!
一群男孩子打起来,乱作一团,乌烟瘴气的模样,无法无天。
“阿衡,你权当看笑话。”思莞走到阿衡身旁,递给她一瓶果汁。
“温思莞,思莞,我敬你一杯酒。”林弯弯站起身,步履有些不稳,双颊是酒醉后不自然的红。
“林弯弯,你醉了。”思莞微笑,露出清爽的酒窝。
“老同学让你喝,你是喝还是不喝?!”林弯弯举起啤酒,递给少年,瞪大眼睛,嗔怒娇俏的模样。
“十一点钟了。”思莞望了腕表,缓了语气——“弯弯,你醉酒回家,伯母一个人,会担心。”
“那你呢?温思莞,你呢?”林弯弯笑,喃喃的声音。
思莞淡淡皱眉,不作声。
阿衡望天,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
一阵风过,吹乱了她的黑发,她伸手,想要撩向耳后,指间却是一阵温软的淡凉。
转眼,是言希的笑颜,他拉着她的手,走向另一侧,微微低头,小声开口——“小孩子,做电灯泡会惹人厌的。”
阿衡默,点头。
转眼,那人却笑颜明媚,把她拉到一众老同学面前,得意骄傲的表情——“看,看,这是我家阿衡,长得可漂亮了做饭可好吃了说话可可爱了人也可有趣了怎么样怎么样?”
众人哄笑。言希呀言希,你也可别噎死了,说这么一串话。
言希呲牙,一群没文化的,懂得啥叫口齿伶俐不?
哎,阿衡不是说是思莞的妹妹吗,怎么成你家的了?
P,这明明是我家闺女!
言之凿凿,振振有辞。
阿衡赧然,吼起来——呀!言希,吵死了!
言希闭嘴。
转身,歉然的表情——我们阿衡只是害羞了,平时还是很温柔的好孩子的,你们可别误会……那谁,别偷笑……丫的,对对,就说你呢,大胖,你丫别抖了,一身肥油都抖出来了。
众人汗,齐声。
我们阿衡……辛苦你了!
阿衡软软糯糯地回了过去——为人民服务!
众人笑喷,这孩子也是个活宝。
被叫做大胖的男孩子笑得尤其厉害——言希,自从你那年休学,我就没笑得这么开心过了。
气氛,蓦地,变得有些冷场。
休学?谁?言希吗?
阿衡迷惑,望向众人,大家似乎想起了什么,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言希却笑眯眯的,你们还记不记得咱们隔壁班班花,当时迷老子迷得不得了,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众人讪讪附和,是呀是呀,好久不见了,不知道怎么样了,言少您一向魅力无穷的。
客气客气。
言希寒暄着,微笑着带着阿衡,在酒酣耳热之际,微笑着从容离去。
走至酒店门前,思莞和林弯弯正在争执着什么。
“思莞,再这样下去,你会被言希拖累,你的人生会被他完全摧毁!”那女孩言辞激烈,掷地有声。
“林弯弯,你不了解阿希,不要乱说话。”思莞的目光有些冷然。
“他那种样子,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到时候会伤害到你的。”林弯弯有些颓然,字字带着压抑。
言希站在不远处,目光浅淡,不可捉摸。
阿衡抿抿唇,干干净净的嗓音——“回家吧。”
“你不想听下去吗?”言希的声音,带着浮云飘过的不真实。
“听墙角,不是君子该做的事,对不对?”阿衡笑。
更何况还不是本人的墙角,道听途说而已。
“阿衡,我休过学,初三那年。”言希把手塞进口袋,淡淡瞥过不远处依旧专注争执的两人,淡淡开口。
阿衡点头。
“因为……生了一场病,在家修养了很久,林弯弯无意间,看到过我生病的样子。”少年带着微凉的嗓音,微凉的语调。
“这样啊。”阿衡低头,路灯下,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然后,医生说,这个病,会再犯的。”
“然后呢?”阿衡微微抬眼。
“然后,没了。”言希吁了一口气,指尖轻轻垂下。
“哦。”她点点头,琢磨着什么,皱了眉,复又松开。
“阿衡,我知道,林弯弯今天,想对你说什么。”路灯下,稀稀疏疏的行人,他凝视着远方,想起了什么。
“什么?”阿衡笑。其实,她不怎么想知道的。
“言希是一颗裹着毒药的糖果,有多香甜,就有多恶毒。”言希的嗓音异常冷静。
“你怎么知道?”阿衡吸吸鼻子。
“她对我说过,刚刚,吃饭之前。”言希手轻轻握成拳,放在唇边,微微笑开。
阿衡轻轻揉了揉心口,不知是不是那里,有些不舒服,清脆的撕破纸的声音,她觉得自己隐约听到。
“为什么告诉我?”
言希转身,顿住了脚步,依旧是大大清澈的眼睛,望入深处的,是暖暖的灯光——“你的脏话是我教的。”
阿衡窘迫。前些日子,陈倦把那日她说脏话的情景绘声绘色地描述给了言希。
“所以,关于我的坏话,只有我才能告诉你。”
笑。
这又是多骄傲的事,还值得如此郑重其事。
阿衡摇头,一笑,带着服气。
七月份,天已经是十分的炎热,小虫子晃来晃去,伴着蛐蛐儿的鸣叫,倒也热闹。
本来说打车回家,但是俩人淘了口袋,加在一起,还不到十块钱。
两人出门,如果不是特定目的,都没有带钱的习惯。
怎么办?
言希抓着皱巴巴的几块钱,看着前面亮着灯的干净面摊,笑——走,吃面去。
阿衡疑惑,够吗?
言希伸出一根指头——一碗够了。
阿衡点头,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你吃着我看着是吧?
言希黑线——我在你心中就这觉悟?老子好歹是个男人好吧,切!
阿衡笑——哦?那我吃你看着。
少年没了底气——我们一起吃。
阿衡抿唇微笑嫌弃——不要,你这么爱喷口水……
言希怒——我什么时候爱喷口水了!!
阿衡退后,表情凝重——现在,以你为圆心,水分子正在扩散……
少年恼羞成怒——我丫就不该救你说普通话,个死孩子,说话可真是顺溜了!
阿衡不买账,摊手——我自学成才的,跟您无关。除了妈字奶字开头的,您还教什么了……
言希甩手,愤愤——吃面吃面,老子饿死了!!!
练摊煮面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看起来十四五岁的模样。
“这姑娘是童工吧?”言希对着阿衡耳语。
“呸!怎么说话呢,你才童工,你们全家都童工!”小姑娘鄙视。
言希撇嘴——“你到十八了吗,身份证户口本营业证卫生许可证都拿出来!”
“我凭什么给你看呀,你谁呀你!”
“我凭什么给你说我谁呀,你谁呀你!”
“大半夜哪来的神经病,你丫是不是踢摊的!!”小姑娘抓狂了。
阿衡上前,笑——“小妹妹,一碗面,不放虾米,多煮些酥肉。”
随即睨言希。
多大点儿的小姑娘呀,丫的还能跟人吵得风生水起,完全的心智不健全。
言希却眨巴着大眼睛,无辜吹口哨望天。
这厢,小姑娘狠狠瞪了言希一眼,转身,开始煮面。不一会儿,晶莹剔透的面,齐全的配料,一旁咕嘟着的骨头汤,麻利地入了锅。
“好香。”又过了会儿,阿衡嗅到四周弥漫的面香,漫开笑意。
“不是我吹,咱做的面可是我们这条街最好吃的。”小姑娘得意洋洋,端着面,放到阿衡面前。
“这么厉害呀,今天要好好尝尝了。”阿衡含笑,顺手把汤勺和筷子递给言希。
小姑娘极有眼色,又端过一副碗筷,临走时,不忘用鼻子朝言希哼了一声。
“招人烦了吧?”阿衡讥笑。
言希用筷子卷面,铺到勺中,一根根,莹润的色泽。
他把勺子伸给阿衡,漫不经心开口——“这个小丫头,和林弯弯小时侯贼像,一样的凶巴巴。”
阿衡愣了愣,半晌,才接过勺子,无意识放入口中,筋道香浓的面,鲜美可口。
他也低了头,呼哧呼哧吃面,微弱灯光下的侧脸,投过淡淡的影,面容有些不清晰。
阿衡摹地,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哦,是了,她在巷口的早餐摊前,第一次见到他,也是这样的侧脸。
只不过,那时,这少年头发还长,几乎没了颈,眼下,只在耳畔,短而削薄。
“嗳,又吃头发上了。”阿衡叹气,掏出手帕,擦过言希额角碎发上的汤汁。
“头发多真是麻烦。”言希抬起光洁的额,扬起笑,从碗中夹过一块酥肉,放到阿衡唇边——“吃。”
阿衡笑,谨慎地用另一双筷子接过肉,才敢放进口中。
“切,本少的筷子有毒吗?”
“……有口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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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言希在阿衡身后,晃来晃去,像个尾巴,欲言又止。
“你有事?”阿衡尽量心平气和。
“衡衡呀……”笑容灿烂。
“好好说话!”阿衡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呃……阿衡,你应该知道后天是什么日子吧?”正经了一分钟。
“什么什么日子,当然是返校领成绩单的日子!”阿衡振振有词。
“毛?我怎么不知道后天领成绩???”言希惊悚了。
阿衡吸吸鼻子——“我记得你当时正撕书叠飞机。”
“这个世界对我是如此的残忍,竟然在大喜的日子让老子知道这样的噩耗……”言希飙泪。
“什么大喜的日子?你订婚还是结婚?”阿衡凑了过来,炯炯有神。
“p!老子生日!”言希揉头发,怒指——“身为本少的女儿,你丫竟然不知道本少的生日,太让本少痛心疾首了!”
“哦,那你到客厅痛着吧,别堵在厨房,热死了。”阿衡笑得云淡风清。
“衡衡啊!!!”我的天杀的女儿温氏衡衡呀!!!!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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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通知书,哦,据说还是某人生日的那天,班里的同学围了一群,嘀嘀咕咕。
“哎哎,你们说,今儿言大美人儿这么哀怨,是因为没考好还是失恋了,哥们儿们,快过来下注!快快!”
“我押一个馒头,失恋。”
“老子押一包子,没考好!”
“一糖堆儿,失恋!”
“俩奥利奥,没考好。”
“那咱仨鬼脸嘟嘟吧,肯定是失恋,你们没看见言希和肉丝之间的暗流汹涌若隐若现吗?”
肉丝穿着高跟鞋,冷笑而过——“老娘四个透心凉老冰棍儿,坐庄,通吃!”
“一帮缺心眼没眼力见的,不知道今儿言妖精生日,有人没送礼物吗……”某肉丝恨铁不成钢。
说“有人”的时候,凤眼是微微瞟向阿衡的。
“哦。”众人作鸟兽散。
别人的家务事,又不是艳史野史,还搅合个p!
“阿衡,你真没准备?”言希头顶一片黑云。
“哦,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忘了。”阿衡软软回答。
辛达夷一旁窃笑。
“笑毛!”言希怒。
辛达夷不忿——“切!你丫这么有出息,怎么不朝着阿衡吼,亏老子还送你丫游戏机呢,攒了俩月的零花钱说没就没了!”
言希凉凉接嘴——“你丫注意汉语的正确使用哈,明明是你把老子的游戏机给玩坏了,这个是赔,不是送,知道吗?”
“小气劲儿。”达夷摹地想起什么,开口——“陆流她娘今天在香格里拉摆了一桌,说给你过生日,让你早点去。”
登时,言希拉了脸——“不去,阿衡做了中午饭。”
阿衡悠悠哒哒开口——“家里米没了,今天没做……”
思莞也刚领了成绩单,走了过来,笑——“走吧,言希,林阿姨精心准备好几天了。”
阿衡淡淡看了言希一眼,跟着思莞一起向前走。
言希默,不情愿地挪了步子。
到了香格里拉,排场丝毫不输上次的酒宴,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林若梅依旧一身白色旗袍,艳红挑着银丝的梅花,白润的海珍珠耳钉,温婉而高贵。
“寿星来了。”她笑着起身,迎向言希。
阿衡刚抬起左脚,言希却挡在她的身前,浅浅笑道——“林阿姨,今天麻烦你了。”
思莞达夷都有些诧异。
林若梅望向言希,余光恰好从阿衡身上瞄过——“今天你过生日,言伯父去了美国,阿姨怕你们两个小孩子在家里做不好饭,所以让这儿的主厨做了些你爱吃的。”
两个?言希扫了思莞一眼,思莞比了口型——我妈说的。
达夷看了四周,皮笑肉不笑——“哟,林阿姨,您吃饭还带着保镖呢。”
林若梅淡哂,挥挥手,领头的秘书带着一群黑衣墨镜的健硕男子走了出去。
上次见过的那个模样斯文的秘书,离开时深深看了言希一眼。
阿衡下意识垂眸,言希的左右脚,又是那样交叠相依的姿势。
众人入座,服务员布菜的行当,林若梅笑着对思莞开口——“瞅瞅,瞅瞅,阿衡真是个美人胚子,相貌可是集中了你爸妈的优点。”
思莞望着妹妹,笑——“是呀,爷爷爸爸妈妈都宝贝她宝贝得很。”
阿衡微笑,哪里哪里,林阿姨你客气了。
上了蛋糕,思莞达夷点了蜡烛,言希许了心愿。
林若梅笑得暗香温柔——宝贝儿,跟姨说你许了什么愿。
言希抓起奶油,一把砸在林若梅脸上,笑得恣意——“我呀,我许愿,在我疯之前让言希多活几年。林阿姨,你说这愿望好不好?”
思莞达夷呆了,不知所措看着高雅雍容的林若梅满脸奶油,滑稽可笑。
“宝贝儿,这愿望不好。”林若梅却笑,轻轻揩去奶油,眉眼俱是温柔“你从小,就是个疯孩子。”
宝贝儿,你的行为就像个幼稚的娃娃,拙劣的恶作剧。
思莞见林若梅没恼,心中不停地想要压下一些让他惧怕的东西,欲盖弥彰着将错就错,抓起奶油,开始砸大家。
达夷是个没心眼爱闹的,不一会儿,就把整个包厢,闹得天翻地覆,奶油砸得四周四处。
言希是寿星,蛋糕又是三层的,于是,最后,几乎成了雪人,头发,脸上甚至睫毛上都沾了很大一陀奶油。
阿衡笑得直不起来,却被言希用手抹了一脸黏糊糊的甜腻的东西。
包厢的门开了,那个秘书模样的男子拿着一个黑色的相机,走了进来。
“小陈,你看看这群孩子,闹成什么模样了,给他们拍张照,留个纪念。”林若梅笑,点了一枝女式凉烟,指向一群人。
小陈有些惊疑不定,望向林若梅,迟疑了几秒,才开口——“是,林董。”
“啊,言希,老子貌似很久没有跟你一起照相了,是不是?”达夷搭上言希的肩。
思莞微微皱了眉——“我记得,阿希好像有两年没拍过照了,却总是给别人拍。”
言希笑——“是两年零七个月。怎么拍?”
他站在哪里,溶解的奶油一滴滴滴下,覆盖在白色之下的面庞,除了隐约的轮廓,如同雕塑一般,眉眼是空荡荡的苍白。
“坐下,行吗?”他坐在沙发上,微微抬起头,笑——“这样,可以吗?”
“小陈,你拍照一向不错,今天一定要拍清楚一些,不要平白浪费了我们言希的好相貌。”林若梅吐了一个眼圈,唇色若梅,满目的星光曼丽。
小陈拿着相机的手却在颤抖。
“给我。”阿衡淡淡开口,站在小陈对面。
“什么?”这个男人在强装镇定,她站在他的身旁,能强烈感到他气息的慌乱。
“相机,给我。”她不笑不怒,不温不热,不懦不坚。
小陈望向林若梅,林若梅却笑,无所谓的姿态——“由她。"
阿衡拿过相机,透过镜头,轻轻叹气。那少年,小小地定格在其中,左脚右脚,踩着难道就会安心许多吗?
是很艰难的艰难吧……才宁愿用左脚的灵魂去拯救右脚的灵魂,却不敢轻易相信了别人。
“言希,抬头。”
少年有些艰难地直起脖颈,望见的,却不是如同黑洞般恶意嘲弄的镜头。
那个少女,薄唇含了笑,眸中是丝丝缕缕从容漫向远方的温柔,随意得,像是没入清水中一点点化开的黛墨。
他有些迷惑。
她望向他的眼睛,笑得山水同色——“言希,镜头,镜头,对,这样看着镜头。”
言希一瞬间,也笑了,眼睛回望入她的眼。
她眨了眼,咔嚓,同时,按了快门。
那相机,对着的是,桌面三层奶油蛋糕的铭牌——言希,生日快乐。
后来,相片洗出来,阿衡把相片递给言希——喏,迟到的生日礼物。
言希,莫名出现的言希,说着奇怪的话的言希,会在别人欺负她的时候爆发的言希,会温柔地对她说着我知道的言希,一定会继续快乐下去所以起初本来不想说这四个字的言希,言希……
生日快乐。
这份生日礼物,你又是否满意?
残缺不全的奶油蛋糕,由于镜头离得太近模糊不清的字体,被他一不小心藏了一辈子,你说,他这又是否算作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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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36
言希的《朝阳》完结了。
然后,他把它封在了顶层的小阁楼上。
“做什么,镇邪吗?”阿衡笑眯眯。
言希无所谓——“那幅画,画得很奇怪,好像跑题了。”
彼时,新客小灰正趴在阿衡的拖鞋上睡觉,日光穿梭,正是明媚。
所谓小灰,是很小的一团,缩起来,像个毛巾。它很喜欢言希,总是悄悄潜入少年的卧室,在他一早起来时,睁开眼总是和那样一团丑丑的小东西对视,然后,僵硬,尖叫,恨不得把整个屋顶掀翻。
再然后,小毛巾模样的小灰,会在卤肉饭幸灾乐祸的表情中,泪眼汪汪地被扔出来。
“啪”,锁门——“阿衡,管好你的狗!”
阿衡不无感叹,抱起小灰——“他又不喜欢你,还总爱向前凑,嗳,笨狗……”
言希的生日已过去一些日子,阿衡偶尔回家时,思莞会说起——“阿衡,那一日,你对林阿姨,太失礼了。”
阿衡眯眼,怔忪——“我说什么了?”
思莞笑——“正是什么都没说才不好。你不觉得,对她的敌意太明显了吗?”
阿衡装傻——“我普通话总说不好,怕惹林阿姨不高兴。”
“阿衡,你总是在情况对自己不利的时候,才会说自己普通话不好。”思莞笑,手中的苹果,削得一根皮未断,递给阿衡——“你兴许不知道,爷爷以前的老部下,离了职,从商的,大半的产业和陆家……千丝万缕,陆伯伯得病去世得早,陆家现在是林阿姨管着家……”
这话说得够含蓄,够明白了。
她只想着爷爷一辈子清廉刚直,却还是免不了这些念想。可,只要是人,又怎么会没有几分**,更何况,爷爷百年之后,温家的去向,他还是要顾及的。
阿衡拿着苹果,微微点了点头。
“相比起尔尔,还是你比较适合做温家的女儿。”思莞的语气平和。
这个……因为她对一些不够干净的东西接受得太过干脆乖觉吗?
是夸奖还是不喜呢?
思莞见阿衡思索了半天,生怕她想多了,悟出什么,笑着开口——“你和她处不来,以后少接触就行了。林阿姨贵人事忙,本来和咱们也就没有多少交集。”
“尔尔会怎么做?”阿衡本来在心中想着,却不曾想,话念了出来。
“什么?”思莞诧异。
“对不喜欢的人。”
思莞看着阿衡,有些不自在——“尔尔么,如果不喜欢,会很明显地表现出来。”
哦。
很明显,像对她和言希吗?
她一直不明白,尔尔为什么那么讨厌言希,就好像,言希似乎总是对尔尔迁就到近乎宠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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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份,饶是北方,雨水也是十分的充沛。
那一日,傍晚时,本是显得燥热的夕阳,却一转眼变了天色。
乌云大作,狂风不止。
不多时,已是大雨倾盆。
阿衡本是到书店买复习资料,看到一些有趣的小说,就翻了翻,再抬起头,落地窗已变了另外一番景象,雨水滴滴砸落,顺流成股,窗外一片黑沉。
这里这么偏僻,出租车平时都没有几辆,更何况雨天……
伤脑筋,怎么回去……
看看时间,刚刚七点,还早。出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晚饭,晚些回去,应该没事,至少言希饿不着。
阿衡思揣,想了想,拾起刚才的书,继续看下去,决定等着雨停后再回去。
书店里放着micheal jackson的《you are not alone》,阿衡跟着哼了几句,心情却是十分的惬意。
大雨,书香,情歌,还有什么样的孤单会比现在让人感到舒适。
呵呵,要是有紫砂壶的碧螺春就好了。她已经被言爷爷留下的好茶惯坏了胃。
言希那个家伙,大概又在玩游戏,仗着眼大就不怕近视么?
偶尔会被轰然的雷声大作吓一跳,抬起眼,窗外是越下越大的趋势.
相类似的情形重复了几次,夜已经黑了彻底。阿衡淡淡皱眉,有些失算。
又等了许久,书店墙上的挂钟敲响了十一下。
“老板,离这里最近的地方有旅馆吗?”她结了帐,问书店老板。
“砰”,身后是一声巨响。
阿衡吓了一跳,转身,却看到了一个满身雨水的少年。
他的脚下,是一把被摔落泄愤的雨伞。
“言希?”阿衡迷惑。
这家伙眼瞪这么大做什么,谁又惹他了?
“啊,言希,是不是今天晚上做的排骨太咸了?”她脱口而出,有些愧疚。
傍晚急着出来,炒菜的时候,火候似乎拿捏得不怎么好。
他冷冷瞪着她,雨水一直顺着黑发滴下,身上的粉色T恤被雨水染得深一块浅一块,白色帆布鞋溅得满是泥污,手臂中紧紧抱着一把干净的伞,看起来十分滑稽。
转了身,平淡开口——“回家。”
却并不望向她,只是把手中干净的雨伞递给她,自己弯腰默默捡了刚刚恼怒摔落的满是雨泥的伞。
阿衡跟在他的身后,静静凝视着少年有些伶仃的背影,开口——“言希。”
言希并不回头——“嘘。”
他在前,她在后,沉默着,行走在雨中。
阿衡低头,只看着言希的帆布鞋,那样的白色,她刷了好久呢,明明知道下雨,为什么还要穿呢?
她甚至还清楚地记得言希觉得这双鞋颜色单调,想要添些油彩的时候,自己说的话——“言希,这是我刷了很久的鞋,知道吗?”
刷了很久,真的是很辛苦之后,才还原的本真。
她微微叹气。
她不停地还原,他不停地打乱,以她平素的性格,还能强忍压抑多久……
满眼的雨,满耳的雨,鼓噪着生命中的许多东西,引诱来而想要去释放,终究还是一点点推回,小心翼翼封存。
他们到家的时候,借着门口的路灯,言希用右手抹了左腕在雨中模糊不清的表面,凝视了几秒,轻轻松了一口气——“还好。”
“嗯?”阿衡皱眉望着他。
“没到十二点。”言希小声嘀咕,眸中存了天真。
他伸出手,粗鲁地在裤子上蹭干净,瞪大眼睛,认真地拍了拍她的头,凶神恶煞——“阿衡,辛德瑞拉必须在十二点回家,知道吗?”
“为什么?”她笑,轻轻拿下他的手。
她和他,只有六公分的差距。
“切,不是格林兄弟说的如果晚上十二点不回家的会从公主变成沾满煤灰的丫头吗?”他提高了语速,声音带着理直气壮的赌气。
“我会变成沾煤灰的丫头,是因为一个爱指使人的后母,不是因为时间的改变。”阿衡笑,揉揉在雨中有些酸涩的眼睛,打开门。
言希冷笑——“如果我是后母,那你还是学着去做辛德瑞拉恶毒的姐姐吧,因为不会有一个后妈会他妈的在雨天跑了四个小时去找一个钻煤灰的丫头。”
他故意语气恶毒,收伞换鞋,径直朝浴室走去。
阿衡放松,叹气,轻轻把头抵在雪白的墙壁上,闭了眼,半晌,才缓缓淡淡维持微笑。
走到餐厅时,发现桌上的饭菜一口未动。
言希洗完澡走出时,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阿衡坐在餐厅,看到他出来,笑眯眯地打招呼——“言希,吃饭。”
言希的脸色不大好,可也没说什么,坐下来,挖米饭,挖排骨,塞了满嘴,虽然一直没有什么表情,可是米饭却吃得一粒不剩。
最后,故意拿阿衡刚洗的睡衣袖口抹了嘴,孩子气地瞪了阿衡一眼,转身上了楼。
阿衡笑了许久,趴在桌子上,差点儿岔气,可平息了,又茫然起来,不知自己刚刚笑的是什么。
过了凌晨的时候,雷声轰隆起来,震耳欲聋。阿衡睡得迷迷糊糊,却下意识地想起了什么,从梦中惊醒。
打开房门,走到了隔壁房间。
犹豫了许久,阿衡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言爷爷曾经拜托她,如果可以的话,不要在下雨天,留下言希独自一人在黑暗的房间。
“言希?”她走了过去,床上只是一片平坦,环顾着四周,有些迟疑,走到墙角。
在黑夜中,那只是一团漆黑,静静呆在那里,一直未有动静。
而它,甚至很奇怪地用被单把自己埋藏。
阿衡伸手,轻轻掀开被单。
那个少年,坐在墙角,双手环抱着膝盖,赤着双脚,眼睛紧紧闭着。
“言希?”她轻轻蹲在他的身旁,不确定这少年是否是不小心熟睡在了这里。
他毫无动静,呼吸还是淡淡的若有似无的微弱的存在感。
她伸出手,轻轻小心翼翼地探了过去。
半途,却被带着微凉的手轻轻握住,他睁开了眼睛。
那是阿衡第一次在言希眼中看到那样的表情。
空洞,痛苦,绝望,以及无尽的撕裂的黑洞。
那双眼睛看着她,努力地想要恢复平日的温柔高傲,却在望到她的眼睛之后,瞬间涌出了眼泪。
“阿衡,下次一定要在十二点之前回家,知道吗?”他哽咽着,带着孩子气的无可辩解。
阿衡静静看着他。
“嗯?”他认真地看着她,认真地想要听她说一声好。
少年的黑发,不知被何时的汗水洇透了彻底。
阿衡眸中是山水积聚的温柔,她摹地伸出手,狠狠用力地拥抱着他,把他的眼睛埋在自己的肩头,冷静开口——“没什么大不了的,言希,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多么肮脏也没关系。”她听到他喉头压抑的巨大痛苦,字字念得清晰“这个世界,有我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知道,言希能听懂。
即便她不知道两年前发生过什么,但是,无论如何,他已无法回头,即使伤口会渗出血,也只能向前看。
“可是,阿衡,终有一日,你也会离我而去。”他无措着,泪水却烫了谁的肩头。
阿衡凝视着黑暗中的墙角,不知道什么样的话语是带有强大的安慰的能力的。
“阿衡,连你都不知道,你会离我而去。”他念着,带着嘲弄——“你看,我却知道,我却连这些,都能预料到。”
“如果我离开,不能试着挽留吗?”
言希苦笑——“辛德瑞拉的后母只是辛德瑞拉的,却不是她的两个姐姐的。”
挽留,他又……怎么舍得。
“言希,我不喜欢……水晶鞋。”她笑着叹气,轻轻松开双手,却不敢回头。
无论是做辛德瑞拉还恶毒的姐姐,她都不喜欢那种脆弱得磨脚的东西。
“言希呀,如果我离去,会对你说对不起的。”阿衡想了想,皱眉下了结论。
“阿衡,第一次说对不起的时候,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离开的人,离开了我。”言希仰头,倒在纹理分明的地板上。
“那么,谢谢你的照顾呢?”她依旧面向墙壁。
“第一次说谢谢你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几乎从这个世界消失。”
“那么,悄悄……离去吧。”
她笑眯眯地,语气中温柔轻松的笑意,依旧无法回头。
“阿衡,你会知道怎么做的,因为,你终将长大。”而他,不知何时,会停止生长。
“这样啊。”
背对言希的那个会笑会若无其事的阿衡,那个不敢回头的阿衡,那个坚强强大得不得了的阿衡……
却早已,微笑着冷静着悄悄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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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37
那一日,是第二年的秋日。
他们一起爬山,少年时的随想兴起。
走了很久很久,阿衡一直向山顶爬去,这个是很累很累的时候,最后的坚持。
她没有想过转身,身后却传来这样的埋怨——“唉,累死老子了,到底是谁出的馊主意要上山……”
不是你么?
阿衡笑,微微侧过身子,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另一侧却有同样伸出的手。
是思莞。
言希愣了,阿衡微笑着,想要若无其事地缩回手,却被言希伸手抓住——“呀!你个没良心的丫头,我在后面快累死了,现在才想起来!”
思莞的表情有些僵硬。
他缩回手。
“哥!”尔尔跑在最前面,此刻转身,笑容灿烂地对着思莞招手。
思莞温和地看了言希一眼,大步走向思尔。
阿衡笑,觉得拉着言希,像拉着一只猪仔。
“言希,你到底在包里塞了什么东西,看起来这么沉。”
“也没什么,就是我的猪头拖鞋外加睡袋外加零食外加十几本最游记。赫赫,我是三藏!”言希摆了三藏拿枪的帅气冷酷姿势,吹去指尖虚无的硝烟,表情认真而小白。
阿衡想要吐血——“我们只是在山上露宿一晚,不是小学生春游!!”
言希抓着阿衡的手,没骨头的德性,走得磨磨蹭蹭,耍赖的模样——“还不都一样吗?”
容颜若花,换回男装的mary瞥了身后吵闹不休的两人,笑着开口——“思莞,你完了。”
思莞表情只是温和,不咸不淡地开口——“mary,你是在幸灾乐祸吗?”
mary食指惯性地撩了凤尾——“思莞,我可是事先警告过你的。”
莞望了望远处,慢慢染红的枫叶,轻笑——“不会是阿衡。她和言希的缘分不够深。”
mary语气微微带了嘲弄——“是啊,你的缘分够了,整整十七年呢,如果不出什么岔子,铁定是一辈子的发小!”
“发小”二字,是吐出的重音。
思莞不作声,思尔在一旁冷笑,却只装作没有听到两人刻意压低的声音。
“靠!你们别磨蹭了行不行,一会儿上山,天都黑了。”达夷爬得吭吭哧哧,自是注意不到身后的暗潮汹涌。
“带打火机了吗?”思莞问。
“毛?”达夷傻眼。
“打火机。”陈倦挑了眼角,不屑的语气“别告我你丫没带,咱们今儿晚上可要冻死在明山上了。”
明山位于市郊,因为人工雕琢得少,大半是自然生成的景,再加上地势和海拔都符合山的原生态味道,很招人青睐,尤其是春秋两季,来这里游玩的很多,但是,兴许觉得不够安全,露营的却很少。
“老子没带怎么着了吧,我切,你倒是带了,拿出来让老子瞅瞅呀!”辛达夷不凉不热地堵了回去。
陈倦冷哼——“本来就没有指望你的打算!”
转身,略显尴尬地唤了阿衡——“阿衡,带火机没?”
阿衡被某猪仔折腾得满脑门子汗,拖家带口回答——“没带。没事儿,山上有打火石。”
达夷笑——“为毛每次感觉有阿衡在,什么都不用担心呢?”
思尔扯了嘴角——“陆流在的时候,这话我好像听过。”
达夷爬爬黑发,有些恍然——“这么说来,陆神仙和阿衡是有几分相像。”
思尔摇头——“错了。是阿衡和陆流哥像。”
mary轻飘飘地嘲讽——“辛狒狒,我骂你一声狒狒又哪里亏了你?”
后知后觉到如此。
那种温润华彩,那份聪慧淡情,他本以为离了美国离了维也纳这世间再难得。
可是,归国,却奇异地在一个女子身上看到。
他一直在旁观,想要看看她会走到哪里,可惜终究未到与到那个男子分庭抗礼,再成长一些,这个故事,兴许会更加有趣。
终于到了山顶。
阿衡只剩出的气儿,瘫在大青石上,指着一旁得瑟的少年——“言希,你先不吃零嘴,歇会儿成不成?”
这红衣少年盘坐在地上,却恨不得把脑袋塞进包中,扒扒扒,我扒——“排骨,我的小排骨,在哪里,你丫出来,出来!”
阿衡吸吸鼻子,呵呵,幸亏提前把饭盒里的排骨藏了起来。
这厢没得意完,那厮已扑了过来,阿衡护住背包,大义凛然,俨然董存瑞炸碉堡。
“阿衡,女儿,衡衡,我就吃两个,呃,不,一个,就一个,嘿嘿……”言希腆着脸撒娇。
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辛达夷把香蕉皮砸了过去——“我靠,言希你丫恶心死人不偿命是不是?!!”
阿衡忍笑,拉住撸了袖子呲牙的言希,板着脸——“你坐在这儿,乖乖呆五分钟,就给排骨吃。”
“好。”言希笑眯一双大眼睛,晃着一口白牙乖巧无比。
mary抖抖——“godshy,这还是言妖精吗?”
思莞笑——“你还不习惯吗,阿希疯的时候能群魔乱舞,乖的时候就是领小红花的乖宝宝。”
思尔哼——“言希哥,我可是习惯了十六七年还没习惯起来,更何况是mary,习惯了才不正常。”
达夷点头附和,就是就是。
言希有些尴尬,看着思尔,全然没了平日的毒舌,只是不自然地笑着。
来时,大家带的吃得都不少,坐在枫树下,摆了满满的树影,吃饭时达夷mary斗嘴,全当了佐料,一顿饭,笑声不断。
上山的时侯,有些迟,现下,吃完饭,太阳已经西斜,挂在明山上缓缓坠落,等着海岸线,温暖陷入,期望着酣眠。
“拾些柴回来吧。”思莞仰头,望了天色,开口。
六个人,分了三组,达夷mary,言希思尔,思莞阿衡。
阿衡看了思莞一眼,虽奇怪这样的分组,却未说什么,只跟着他,走向东面。
明山前几日,刚下过雨,树枝被打落了一地,踩在上面,软软的,很舒服,只是树枝大多未干,拾起来有些麻烦。
“阿衡,你看看前面。”思莞想起了什么,笑着指了指前面。
“什么?”阿衡怔忪,细细辨了声——“哦,小溪吗?”
潺潺流淌的,随着枫叶掉落是温柔的声音。
思莞点头——“还是两年前,初中毕业旅行时,言希发现的。”
阿衡搓掉了干柴上的枯叶,眯眼,笑着——“那时,他已经回来了?”
“嗯?”思莞微微睁大了眼睛,眉头微皱,是询问不解的姿态。
“休学。”
“呵……那个,是,言希那时已经回来了。”思莞微笑,低头,右手指尖微微触到心脏的位置。
一时无话,捡完回去,大家也都回来了。
达夷mary捡的还成,大半能用,至于言希思尔,大半不能用。
“想也知道。”思莞笑睨大少爷大小姐“所以,把两个麻烦精分到一起,才不会惹事。”
一个冷笑,一个不屑,这样看起来,倒有几分相似。
大抵富贵生的孩子都有这样被娇宠而无所事事的本领。
阿衡想了想,只是笑。
天色愈黑,月上中天,树叶摇晃起来,沙沙的,随风,在耳中盘旋。
找了打火石,全权由阿衡处理。她幼时常随养父在山上过夜,拾柴生火这些零碎的活儿,手熟了,并非难事。
阿衡让大家折了干柴,错落着,堆了起来,拿起打火石,轻车熟路地蹭了好几下,凑向柴堆,一个细碎的火花,瞬间,燃了起来,明艳艳地,点亮了山顶和少年们年轻的面庞。
达夷言希欢呼,两人牵手抽风,闹唤着,跳起了草裙舞。
移动,章鱼手,晃荡,移动,章鱼手,晃荡,嘴里却学着人猿泰山的经典嘶吼。
剩下的人,黑线。
嗳,乱七八糟的。
“我敢打赌,泰山都没有我家女儿厉害。”言希展开怀抱,笑得小虚荣心高昂。
“又不是你丫!快,下面观众看着呢,跟上节奏!”辛达夷呲牙,亮晶晶光鲜的笑容,拉住言希,甩着手,继续草裙。
思莞思尔笑得前仰后合。
阿衡无奈,掩脸。
“一对智障儿,切!”陈倦直撇嘴,但是,眼中的笑意却好看温存。
俩傻小子闹完了,大家围着篝火,坐了一圈,辛达夷兴致勃勃——“嘿嘿,咱们讲鬼故事吧,多好的氛围,多好的情调啊。”
思莞陈倦都是胆大的,思尔虽然自幼体弱多病,但个性却是不服软的,于是大家点了头,表示赞同。
阿衡自是无什么不妥,只是扭头,言希似乎受了重大打击,全身僵硬。
“言希哥,可是一向怕这些鬼呀神的。”思尔笑。
言希怒——“谁说本少害怕!”
“那我可开始讲了哈!"达夷桀桀怪笑——“今天老子讲的,可是真实发生在明山上的事儿。”
众抖,言希哆嗦,哆嗦,无限哆嗦……
“三年前,有这么一群学生,和咱们一样,到明山来露营,结果,第二天回去,坐公交的时候,有一个辫子特别长的姑娘上车的时候,辫子被车门夹住了,然后,车启动了……”
“然后呢?”挥手挥了一脑门的冷汗。
达夷故意吓言希,压低了语调——“然后,那长辫子姑娘就被公车活活拖死了。”
言希被唬得满脑门都是汗。
阿衡皱眉,觉得这故事似曾相识……
大家却是听得聚精会神,大气不敢出。
“又过了几年,又有一群胆大的学生听说明山闹鬼,还是一个长辫子的女鬼,趁着毕业旅行,到了明山旅游,寻找那个女鬼。其中有一个特别胆大的,甩了大家,自己一人独自寻找,结果,到了深夜,还是没有找到……”达夷滔滔不绝,讲到稍微吓人的地方,就故意大声,制造音效。
言希呆呆地看着达夷,汗啪啪地往下掉。
阿衡笑,轻轻用小指勾了勾言希的小指,嘘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弯腰起了身。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达夷身上,根本没有发现阿衡的蹑手蹑脚。
“结果,有人在背后拍那个学生的肩,他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身后传来幽幽的嗓音……”达夷唾沫乱飞。
“你是在找我吗?”幽幽的嗓音传来。
有人拍了辛达夷的肩。
辛达夷转身,呆滞了三秒中,尖叫——“有鬼嗷嗷嗷嗷!!!!”
抱头飙泪!!!!
众人呆,望着那“鬼”,若无其事地关了打在脸上的手电筒,黑眸黑发,面容温柔干净。
一二三,憋不住,一起大笑起来。
辛达夷觉得不对劲,哆哆嗦嗦边嚎边转身,竟然是——阿衡。
“阿衡!!!!”辛达夷怒发冲冠。
阿衡拿着手电筒若有所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故事两天前在电影频道午夜剧场上播过,似乎是《长辫惊魂》?”
“辛达夷!!!”众人摩拳擦掌。
恐怖的气氛一瞬间消散殆尽。
大家又说了会儿话,困了,扒拉睡袋准备睡觉。
言希却一直对着篝火,饶有兴致地看漫画书。
阿衡用树枝铺了一层,觉得够软了,才拿出睡袋,不经意回眸,看到思尔手中的睡袋,愣了。
转眼,再看言希,依旧是翻来覆去地看三藏枪击敌人的几页。
“阿希,不睡么?”思莞合睡袋,带着浓浓的睡意,眼睛快要睁不开。
言希摇摇头,眼并不从书上移开。
思莞见状,嘴角扯了笑,闭眼,微微侧过身子,入睡的姿势。
至于达夷,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已经打起齁,想必是捉弄兼被捉弄,已经玩得透支了。
思尔裹着红色的睡袋,和大家道了晚安,也安静地睡去。
mary起初并不睡,磨磨蹭蹭了许久,看着言希丝毫没有动静,觉得无趣,打了哈欠,缩到离篝火最远的地方,歪头倒过去。
至于阿衡,她早已作了沉沉熟睡的姿态。
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直至言希的脚步声远去,才缓缓睁开眼睛。
她循着潮湿的泥土上的脚印,安静地走了过去。
脚印消失的地方,一派豁然开朗。
月光皎皎,溪水明丽,那个少年,坐在河沙上,躬着背,遥望远方,瘦弱纤细却似乎在坚韧地守候着什么东西。
阿衡想起了,夏日田地里金灿灿摇曳的麦穗。
“阿衡。”他早已发觉她的存在,远远地挥手。
“不困吗?”她问。
“我的眼睛比别人大,所以困的时候阖上需要的时间会比别人多一些。”他有一肚子歪理。
“为什么把睡袋给了思尔?”她微微皱眉。
思尔拿出那个红色的睡袋的时候,她已经发现。
“尔尔说她没带呀。”言希笑,弯了龙眼儿一般的大眼。
“我记得她掏食物出来的时候,明明不小心掏出了一个紫色的睡袋。”
“我看到了。”言希点头。
“所以呢?”
“可是她说她没带呀。”言希摊手,继续笑。
阿衡哦,双手捧了沙,从指缝划过,漏了,捧起,留了更细的缝隙,看沙子继续一点点滑落。
无聊的游戏。
“阿衡,我用沙给你讲故事吧。”言希说,抢过她手中的沙。
阿衡吸鼻子,点头。
“看清楚了,咳咳。”月色下,一双莹白纤细的手轻轻拍了两下。
那双手捧了一捧细沙,平整均匀地铺在地上,少年微微带着清爽的嗓音——“从前,有一个男孩子,是比地球上的所有人都漂亮的火星人……”
食指像魔法棒,在细沙上,轻轻勾勒,短短几笔,出现了一个长刘海大眼睛的比着剪刀手咧了半边唇角的娃娃。
“然后,有一天,他突然喜欢上了一个凶巴巴的女孩子,真的是很凶的女孩子呀,但是笑起来很可爱。”
拇指的指尖在娃娃的刘海间轻轻刻出纹,左手五指从它的发际温柔滑落,变成了淡淡的自然卷的长发,嘴角讥讽的笑中指细细抚平,是温暖可爱的笑意。转眼,魔法师的魔法棒激越火花,高傲漂亮的男娃娃变成了可爱俏皮的女娃娃。
阿衡觉得,自己的眼睛一定充满惊讶艳羡。这样简单的东西,却无处不是对生活的热爱和创意。
“男孩子虽然五音不全,但还是想要为女孩子唱一首歌,他最喜欢的《fleeting time》,oh ,time is fleeting in my world,but always in your way 。when life is a photo,you are in my photo and stop day after day。”
少年轻轻哼唱着,右手五指平顺从娃娃身上滑过,成了五线谱,而娃娃,经过雕琢,成了许多个生动的音符。
“可是……女孩子说她听不懂,以为男孩子生的怪病还没有痊愈,然后,吓哭了,跑掉了。”
他漫不经心地开口,又捧过一捧沙,细长的指,缓缓地释放月光下闪着银光的沙粒,一点点,把音符湮没。
一切,又恢复如初。
阿衡想了想,笑着下结论——“言希,你暗恋林弯弯。”
言希打哈欠,慵懒——“是呀,除了温思莞不知道,几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然后,是不是,林弯弯暗恋思莞?”阿衡恍然大悟。
言希斜眼——“笨蛋,思莞和林弯弯一直在一起,很久了。”
“这个,也是全世界都知道?”阿衡想得有些吃力。
“嗯,除了言希不知道。”言希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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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38
新的学年开始了。
依言希的成绩,排位的时候,自然和阿衡坐不到一起。
班上的同学和阿衡混熟了,都觉得这姑娘挺实在,学习又好,坐在一起,绝对的没坏处。于是,今年,挑同桌,阿衡是绝对的抢手。
结果,由于陈倦成绩傲视群伦,婀娜着小碎步坐到了阿衡身旁,兄弟,缘分呀!
阿衡笑呵呵的,是呀是呀,缘分。
又隔了几个人,辛达夷斜着眼走了过来,幸灾乐祸——人妖,嘿嘿,你丫完了,哦也。
陈倦不明所以,但涂着紫色丹寇的手指向达夷——呸呸,你个狒狒什么时候变乌鸦了,你丫才完了,信不信老娘咬死你,切!
可惜屁股还没暖热,言希黑着脸带着狞笑走了过来,书包扔在了某肉丝桌上,挑了眉,皮笑肉不笑——怎么着,是您自己走,还是我送您老一程?
肉丝睁大眼睛,隐约看到言希脑袋上盘旋的长着黑翅膀的乱晃的小东西,想起无数次被毒舌潜规则的经历,陪笑起身——哪能哪能,言少您坐哈,小的打扰您父女团聚,罪该万死。
丫的,一副妈妈桑的德行!辛达夷鄙夷。
肉丝款款移来——哟,辛少您德行好,以后,小的还要多多靠您感化了。
随即,一屁股坐在辛氏达夷身旁。
四目相对,噼里啪啦,火花四射。
铁窗外探监,不,是等待排座位的众人无不感慨——你们看,多赤果果的四角恋呀,本来辛达夷暗恋温衡,温衡和辛达夷眉来眼去,挺好的小两口,结果言美人儿因为和mary吹了,受了刺激,觉得野花不如家花香,肥水不落外人田,横刀夺爱,抢了好兄弟的爱人,和温衡上演了一出旷世**父女恋,留下辛达夷和mary两个伤心人,借酒浇愁,憔悴天涯,心如死灰,生无可恋,苟延残喘……
铁窗内坐监,噢,不,是已经排了座位的另一窝眼泪汪汪——好虐哟,虐死个人了,隔壁玛丽苏的,内光屁股乱射箭的小屁孩儿绝对是后妈,太他奶奶的后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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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衡第一次听到思尔弹钢琴,是在母亲为思尔举办的个人演奏会上。
她不懂音乐,只是觉得好听得过分,那双手,轻盈飞舞,在琴键上排列组合,却远比数学来得精彩。
当音符戛然,所有的人,掌声想起,震在耳膜上,很像雷鸣。
思尔穿着白色的晚礼服,那样白皙挺拔的脖颈,看起来优雅而高贵。她起身,离开钢琴,拿起麦克风,随着掌声的余韵,带着微微的羞涩和认真,她说,谢谢我的妈妈,我最爱最爱最爱的妈妈。
然后,阿衡坐在那样靠前的贵宾的位置上,看着和尔尔同样高贵美丽的妈妈,红着眼眶走上台,拥抱着那个少女,那样温暖贴心的姿势,舍不得放手——这是我的稀世宝贝,我的朋友们。
恰到好处将圆满圆满的,是如潮水一般的掌声。
她一直微笑着,只是耳中有些痛。
言希看着她,很奇怪,手忙脚乱,他穿着白色温雅的西装,却没有规矩地撸了袖子,双手死死捂住她的耳朵,口中念念有词。
瞬间,世界是一片安静。她微笑地看着言希的嘴巴张张合合,认真拼凑着太过急躁的语句。
乖……乖……乖……我们……阿衡……如果……学了钢琴……一定……弹得……更好……
哦,是这样吗……
阿衡吸鼻子,呵呵笑着——言希,放手呀,你压得我耳朵好痛的呀好痛。
言希放了手,双腿没有规矩地跪坐在座位上,面向她,大眼睛恨不得笑成一条缝——“真的真的,阿衡你要相信我。”
阿衡,你相信我。
如果也在那么那么小的时候学了钢琴,宝贝,你一定是比稀世珍宝更珍贵的稀世珍宝。
思莞把目光从台上转向台下,温和关切——聊什麽呢,乐成这个样子。
言希撇嘴——秘密。
思莞更加温和关切——我也不能说吗?
言希不关,只切——呀,个榆木脑袋,都说是秘密了。
思莞苦笑——什么时候,你对别人的秘密也成了针对我的秘密了?
趁着台上什么感人肺腑发言时台下热烈掌声的行当,言希含笑——你说什么?太吵了,没听到。
所有行内人士对思尔的演奏水准严肃评价到了天花乱坠外星水准。
阿衡严肃地对着言希说——言希,我觉得我对音乐很有兴趣。
言希也严肃——女儿,这是一个很高雅也很容易打瞌睡的兴趣。
但是,生活如此无聊,我们可以随便找些乐子。
他从装满了幼时玩具的阁楼中拖出了一个荒废了许多年头的钢琴,然后得了闲,熟悉一下几乎长了青苔的五线谱,让阿衡挑兵挑将,挑中哪个便弹哪个。
他说——衡衡呀,为毛我觉得我现在很像某些店里待点的某些人呀。
阿衡瞅了言希细皮嫩肉,容颜似雪,小心翼翼问——夜店牛郎?
言希吐血——明明是酒店钢琴手。苍天大地,我的家教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阿衡面无表情——哪里都有问题。
言希愤愤——老子不干了,走,今儿爷请客,咱去听人拉锯唱曲!
然后,他们穿着普通T恤,普通牛仔,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衣服,走到了据说全国最有名的歌剧院。
这些日子,歌剧院正请着美国的一个有名剧团来中国演出,总共三十三场,一场不多,一场不少,演完,就拎包袱走人,特别有腕儿。
阿衡找了半天,没找到售票口。
言希打了电话,一会儿,来了人,西装革履,点头哈腰,送了票。
阿衡叹气——你太**,太资本主义了。
言希切,你抬出温慕新的名字,看看那人弯腰的幅度会不会更资本主义!
阿衡讪讪,这倒也是。然后,凑过去,看票——歌剧的名字是什么?
言希横着竖着瞅了半天,淡定拼写——M-o-u-s-a-i。
阿衡在手心拼写——mousai……缪斯?
灵感女神缪斯吗?
俩人坐在前排,有些感慨,你瞅瞅,你瞅瞅,资本主义国家的缪斯就是不一样,连衣服都这么资。
言希眨巴着大眼睛——阿衡,除了嗓门高一点,你能听懂他们唱的是什么吗?
身旁的座位传来嘲笑不屑的哼气声,扭头,西装革履衣冠楚楚。
言希抱着爆米花,怒——呀,懂英语了不起啊,说个非洲土著语听听!丫的,种族歧视,切!
大眼睛瞪瞪瞪。
那人没了脾气。
阿衡笑——嗳,红颜祸水。
言希迷糊——说谁?
阿衡装傻,指着台上皮肤白皙穿着米色华贵衣裙彪高音的女人——缪斯……
言希对着阿衡耳语,问得一脸正经——她祸害谁了?
阿衡忍笑——可多可多人了。
言希望向舞台,却恰巧是一幕高 潮,贫困潦倒的年轻画家无意间邂逅了向人间播撒灵感之光的女神缪斯,对她一见钟情。
那个年轻的有着金色发丝的英俊青年单膝跪地——“我尊贵的女神,你为何生得如此容颜娇美,夺去我所有的心魂,你的银发是这世间,乃至我万能的宙斯父神身边,最耀眼纯洁的华泽;我的四周一片漆黑,只因为我的女神你的眼睛,把这世间所有的光明黯淡;高傲的雅典娜女神赐予我智慧,我却抛弃了它,用每一分骨骼和灵魂去思念你的红唇,这世间最甘美娇艳的花朵。当晨风吹起,日光洒满大地,我打开窗,你降落于凡尘,带着神袛的仁爱和对世间的懵懂,残忍地让维纳斯对着我微笑,将我打入焚火的地狱,为了爱,永生永灭!”
缪斯高高举起掌管灵感的书册,表情微渺肃穆——“亲爱的lulifer,你只是爱上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永远奥妙不可捉摸的灵感。每一个尘世的诗人,画家,乐师,史官都会倾诉着他们对我的爱恋,但是,我身上唯一吸引你们的地方,就是无穷的灵感,因此,引诸神之名,现在,我把灵感赐予你。”
lulifer沉默。
缪斯微笑,带着了然和高贵,挥了神杖,灵感之光引到了lulifer身上。
幕谢。
言希有些失望——“就是这样的结局吗?”
阿衡看看四壁挂着的时钟——“应该,还有最后一幕。”
最后一幕,挽了幕帘,是依旧贫困潦倒的lulifer,他没有因为缪斯赐予的灵感而得到一丝的荣华富贵,他依旧穿行在低俗肮脏的弄巷中,动作总是笨拙迟缓,茫然地望着四周,为了一块粗皮的面包,打着细碎粗重的零工,所有大块的时间,以前为了绘画而保留的,现在全用做了沉默发呆。
然后,换回缪斯在神殿中无尽的嘲弄和不屑。
当她为了给另外一个诗人播撒灵感,再次踏入尘世,那个男子,lulifer,已永远归于尘土。
高贵的女神看了墓志铭,永远高傲美丽不会变老的面容一瞬间变得苍老,悲痛欲绝。
那上面写着——可笑的疯子,挖瞎双目的画家lulifer。
他不要她给的灵感,他宁愿看不到自己的灵感,抛弃了属于画家的那个男人,只是纯粹的lulifer。
只为了晨光初绽时那道美丽纯洁的身影手足无措,微笑天真着陷入爱情的lulifer。
永久的谢幕。
“这男人,太傻了。”阿衡摇头。
“这女神,太坏了。”言希叹气。
两人相视,笑了。
她永远站在女人的角度看待问题,他不自觉地带入男人的思维。
忽然很惆怅,我们为什么要看这么悲情的东西?
默,生活如此美好,有小排骨,有《名侦探柯南》,有破钢琴,有收音机,我们完整的生活在于此,而不是舞台上堵在喉间吐不出的压制,不是吗?
“你有多久,没有好好哭过一场了?"阿衡想起了收音机里知心姐姐的煽情。
这句话,放之四海皆准,嗯,我想我们看这一场悲伤离合,只是为了寻个哭泣的理由。
言希楞——“我前天才哭过,你忘啦,抬钢琴时压住脚那次。”
阿衡笑,呵呵。都没见过这么笨的人,抬个钢琴,都能被钢琴脚压住。压住就算了,还敢掉金豆豆,一嚎就是半个小时,连住在院里另一端的辛达夷都打电话——“怎么了怎麽了,阿衡,你家小灰又被卤肉饭掐败了?切,这么笨这么爱哭的狗,扔了算了!回头儿咱兄弟送你一个纯的哈,哭起来绝对比这个跟狼嚎似的狗崽子好听!”
言希边抹泪,边磨菜刀。老子杀了你!!!!
阿衡抱着小灰笑得东倒西歪。可惜小毛巾不知道自己也是这一台戏的主角,傻傻看着在自己脑门上盘旋的卤肉饭。
卤肉饭顺毛,小黑眼珠转得滴溜溜的,不屑——笨狗,看毛,骂你呢!
出了剧院,已是傍晚。两人走在初秋的街道上,带了些微的凉意。
爆米花没有吃完,拿在手上,也凉掉了,黏成一团。
言希想起什么,伸进口袋,掏了半晌,伸出手,手心是一颗白色透明的弹珠。
“小虾让我给你的,小孩儿说是在学校厮杀了很久,才赢得的。”
阿衡捏过弹珠——“为什么不亲自给我?”
言希双手背到后脑勺——“还不是怕你骂他贪玩,不好好学习。”
阿衡小心合拢手,笑——“我什么时候骂过他?这话当真是冤枉人。”
“何爷爷的身体,最近,一直不大好。”言希转了话题,语气有些僵硬。
阿衡沉默。这个,她也是知道的。何爷爷最近摆摊儿的时候,总是咳得厉害,她每次到附近买菜,隔得老远打招呼,总能看到老人表情痛苦,却忍着咳和她打招呼。
“要是,不是小虾就好了。”阿衡的语气有些落寞。
言希瞥她。“什么?”
“小虾那么小。要是我,一定能撑住那个家。”她感叹,不无遗憾。
“恕我打断温姑娘您一下。您貌似只比何夏大一岁半。”言希冷笑。
阿衡好脾气,淡淡瞅他,笑。这又是哪来的怒气……
“言希,万一何爷爷……”阿衡无法不往坏处想,何爷爷虽然平时身子骨硬朗,但是,油尽灯枯的年龄,容不得半点差池……
言希含笑——“我要说的就是这个。阿衡,如果,以后家里多添一双筷子,你会不会觉得很辛苦?”
阿衡有些傻,脑中一直盘旋着言希的话,到最后,脑中只有两个字——家里。
哦,是言希家的那个地方,也是阿衡的家吗?
已经到了带着询问家庭成员的态度,来征求她的意见吗?
“言希,我是谁,我是谁呀……”她问他,断断续续的声音,不小心红了眼眶。
这句话,一点也不好笑,她无法再像看着母亲尔尔一样寂寞地微笑,只能紧张地手脚无处安放。
言希叹气,伸出双手,紧紧地拥抱。
“你是谁呢,让我想想,不能回到过去的云衡,无法走向将来的温衡,身边只剩下言希的阿衡,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疯掉抛弃所有的言希的亲人,你要选择做哪一个?”
宝贝,当我很久以前便不再喊你温衡,只念你一声阿衡的时候,你要选择哪一个?
宝贝,当我刻意喊你女儿,不停地念叨着我们阿衡的时候,你又选择哪一个?
我时常比较,哪一个比较动听,哪一个让你觉得自己不再是可以承担所有的大人,哪一个让你觉得自己是一个可以耍赖的小孩子呢?哪一个可以让我的阿衡更幸福一些呢?
我时常觉得自己心胸狭隘,太过愤世嫉俗,这个世界待我有太多不公,可是,你压抑着我的恨,一直地,那么辛苦,我在想,除了拿你最缺少的亲情去报答,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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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39
那一日,是深秋的周末,即使有淡淡的阳光,依旧是秋风吹了个梧桐零落。
当言希放下手中的游戏手柄,接了电话,又挂了电话,开始匆匆穿了米色的风衣往外冲。
“这么急着走干什么,连饭都不吃?”思莞有些傻。他和言希打了一上午的游戏,晕头转向的,刚刚张嫂催了几次,让他们下去吃午饭,奈何手上战况紧迫,抽不出身。
“吃饭!”言希吼。
思莞被少年的大嗓门吓了一跳。
然后,那孩子,砰砰地,就下了楼,边跑还边抱怨——“呀,这么烦人的丫头,我的绿毛怪刚过十八关就被她一通电话打挂了,温思莞,把你家姑娘领走,老子要退货,退货!”
歪歪扭扭地穿鞋,一溜烟,比兔子还快,不见了踪影。
那通电话,大概是阿衡打来,让他回家吃饭的。
思莞抚眉,无奈喃喃——“退货?你舍得吗?”
那两个人的日子依旧如往昔,不好不坏,虽说阿衡暖暖的微笑是故事的主旋律,但是言希打游戏打到饭菜都凉了肯定是要挨骂的。
“今天是周末,我下午要给小虾补习功课。”阿衡热好饭菜,就拿着书包往玄关走。
“什么时候回来?”言希嘴塞得满满的——“还是四点吗?”
阿衡看看腕表,皱眉,笑——“不一定。今天想帮何爷爷看会儿摊儿。不过,晚饭前一定回来。”
未等他回答,匆匆出了家门。
言希是亲眼看着阿衡完完整整干干净净地离开家里的。
后来,言希一直后悔着,要是,我不是一直在家捣鼓着怎样让绿毛怪通过第十八关就好了。要是,我能早些赶到何爷爷的摊位就好了。
他虽知道自己脾气乖戾,但事实上,真正生气的时候,并不是很多。可是,那一日,却是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暴力全部投诸在那些人身上。
午后,在尚未到她时常回家的四点钟时,他接到了一通电话,是有些严肃的声音——你是温衡的家人吧,她出事故了……
他当时正在通关打游戏,心不在焉的——什么什么,您说什么?
等到反应过来,脑袋已经是一阵轰鸣,像是被人从头到尾浇了一盆冷水。
他朝着那人吼,觉得自己的心肺都在颤动——他妈的,你丫再说一遍!!
那人被吓了一跳——呃……她摆摊时,三轮车刹车坏了,撞上了一奔驰。
言希从没发觉自己的想象力会这样丰富。他甚至想到了阿衡骑着何爷爷的三轮车和四轮的高速怪物撞到一起的场景,脑中跟放电影似的,一声剧烈碰撞的“砰”,揉碎了的废铁,倒带了许多次。
“哪个医院?”
“啊?”那人莫名其妙。
“我他妈的问你阿衡在哪个医院!”他拿着话筒,指尖贴着的地方,是濡湿的汗。
“请您现在到xx派出所一趟。她在这儿。”那人直觉招惹了瘟神,言简意赅,挂电话,抹冷汗。
言希冲到派出所时,他的姑娘,正蹲在墙角,白净的脸上蹭得都是灰,看到他过来,几乎一瞬间就委屈了,然后微笑着内疚地看着他。
走过来一个大檐帽,是个年轻的小民警,听声音,是打电话到家里的——你就是言希吧,这姑娘让我通知你来的。她的三轮儿,把一个男士停的车给撞了。
阿衡有些窘迫,觉得着实麻烦了少年——言希,对不起,对不起呀……
“起来。”他漠视那民警,直接瞪着阿衡,大眼睛几乎占了半张脸。
阿衡有些犹豫,站了起来。
“哪里受伤了?”他看着她,语气平淡,并没有许多生气。
阿衡笑得山水明净,边摇头,边把手臂往身后藏。
“把手伸出来。”言希开口,心头拱着什么,需要细致周到的引导。
她微笑,声音软软糯糯的——“只是小伤口,没有关系。”
然后言希看着她,漂亮的大眼睛一直看着她,执拗地,顽固地。
阿衡无奈,叹了气,伸出手。
手背上,清晰的,是两道红肿的血痕,而手腕,蹭破了皮,淤肿很明显。
然后,他抬起头,她却对他笑,温和若水。
身后,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走了过来,气势凌人——“你就是这小丫头的家里人?她的破三轮撞了我才买的奔驰,你说怎么办吧!”
阿衡歉疚,一直鞠躬——“叔叔,对不起,刹车坏了,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对不起。”
那男人怒气冲冲——“说对不起有用吗?刹车坏了算什么理由,刹车坏了就不要出来摆摊!”
阿衡轻轻拉了那男人的衣服,小心翼翼开口——“叔叔,您不要生气,我会赔给您的。”
他却甩了阿衡的手,用看到什么恶心肮脏东西的眼神看着阿衡,语气咄咄逼人——“你一个穷摆摊儿的,赔得起吗,我那是三十万买的奔驰,不是你家的破三轮儿!不是我说你们这帮人,穷就算了,普通话都说不好,一点素质都没有,整个B市迟早让你们这帮人搞脏搞臭!!”
阿衡垂了头,不作声。
小民警轻轻咳了几声,心中觉得这话过了。
言希却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领,吼声震天,白皙的指骨间暴着青筋——“你他妈算什么东西!不就是一个大奔吗,跟老子在这儿摆什么阔装什麽款!别说是奔驰,我家姑娘就是撞了宝马劳斯莱斯宾利布加迪·威龙,就是四辆一块儿撞,看老子赔不赔得起!”
那人被吓住了,说话有些不利索,指着小民警——“警察,你看这人这素质,你们管不管……管不管!”
言希脸吼得通红,呼哧呼哧喘粗气——“老子就是这素质,怎么着吧!老子,老子的爹,老子的爷爷都是B市人,我家祖宗八代都是B市人,B市人就这素质,怎么着了吧!你他妈在这儿充什么B市人,老子太爷爷打仗解放B市时丫的指不定在哪儿啃泥巴呢!”
那人瞠目结舌,没见过人嘴皮子这么厉害。
小民警也吓了一跳,觉得闹大了,走到两人中间,对着言希开口——“哥们儿,你放手,过了哈!”
言希冷笑,手上却攥得更紧——“我他妈好好的一个姑娘,在家还好好的,就出去摆了个摊儿,转眼受了一身伤,还被你们这个欺负,那个骂,老子过了?老子哪点儿过了!!”
眼见那人被言希卡领带卡得喘不过气,小民警急了,拿着警棍指着言希——“你丫放手,快点儿!!!”
言希拽了小民警的警棍,扔到地上,轻蔑地看着他,嗓门高了八度——“今天丫的不跟我姑娘赔礼道歉,老子还就不放了!!!!”
小民警也恼了——“你想袭警不是!”
“老子还就袭警了,你爱咋咋地!”言希扭头,扫了阿衡一眼,就一眼灰色大衣,眼眶却莫名其妙地红了——“我家姑娘不受这窝囊气,受不起这委屈!!!”
阿衡急了,没了冷静——“言希,你放手呀,放手!”
言希沉默了几秒钟,认真凝视着他的姑娘,温柔而别扭。
“言希,我不委屈,一点也不委屈。”阿衡看着言希的眼睛,小声地,怔忪着,鼻子难受得不得了。
“啪”“啪”,饱满的泪水一瞬间不听使唤地掉了下来。
言希愣了,松了手。
他走到阿衡的面前,一把把她揽进怀里,然后,阿衡头埋在少年怀中,像个孩子一般,边哭边抽噎,放肆了,放纵了。
少年却只是手指笨拙地蹭去她的泪,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微凉柔软的掌心,轻轻取笑她——“既然不委屈,你又哭什么?”
阿衡继续啪啪地掉泪珠子,吸鼻子,囔囔的鼻音——“不知道,本来不委屈的呀,看了你,就委屈了。”
谁知道呢,本来不委屈的呀,偏偏看到了你。
“我还委屈呢。我的绿毛怪为了你又挂了!”言希笑,容颜好看得翻天覆地,眼眶却红得更加厉害。
多么大不了的事,多么坚强的你我,却轻易地被彼此打败。
在闲暇时,他总是不断地思考着。
这十年,磕磕碰碰的不在少数,他和她,即使不在一起,彼此也依旧会按着自己理解的真意积极地活着,甚至偶尔庆幸着,因为不在一起,所以天大的委屈,也不会被打败。
于是,一直鲜活地活在自己生命中的那个爱穿灰衣的黑发黑眸的姑娘,是一根温柔的刺,在眼底,拔不出来。偶尔因为她的委屈,触动了那根刺,自己会同样地红了眼眶。上天知道,有些东西明明不是触动得了他的,可是,因为是她的委屈,才会那样无条件简单地变成了他的委屈。
就像流感的传染,由她传染给他,她隐忍微笑着,他却因为眼中的刺痛,无法不把这委屈搅个天翻地覆,只有加倍地向别人讨回来,静止了,停息了,让她慌着哄他忘却了所有的不快乐,仿似才是终止的真正模样。
而后,那刺像触角,悄无声息地缩回去,晴明了他的眼睛,则是一个罢休。
雨过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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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40
早知道就让思莞来了。她笑着对言希说
莽撞如斯,两个人在派出所哭了个昏天暗地飞沙走石,实在丢脸。
言希翻白眼——你怎么不给内小民警温思莞的电话?正好本少的绿毛怪也不会死无全尸了!
阿衡尴尬——一不小心忘了。
那会儿,大奔咄咄逼人,小民警绿衣晃眼,问电话号码,她也不曾想,张嘴就是言希的手机号码。
于是,想了想,认真找了个理由,叹气——嗳,言希,我只是觉得当时自己需要被认领……
即使打电话给思莞,他依旧会把自己转交给言希。
这样太麻烦。
所以,何必兜一个大圈。
言希则是眯眼——这个理由,好,好得很!
随即,咣咣上了楼,摔门,啪。
阿衡无奈,这家伙脾气越来越坏了。
未过两秒钟,毛巾小灰同志被扔了出来,阿衡吓了一跳,飞扑,接住。
毛巾小狗已经鼻涕眼泪齐飞。不就在美人房间睡了会儿傍晚觉吗,这又怎么了……
言美人声音远远传来——管好你的狗!
阿衡微笑,温和地拍了小狗毛绒绒的小脑袋——我怎么管你才好?
笨蛋,他明明不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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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尔如思莞所愿,考进了西林。思莞升了三年级,学生会的工作顺理成章停了,为了七月的独木桥努力。
mary不以为然——“思莞的话,不用担心吧?”
年纪前五,再加上全国优秀三好学生的加分,上什么学校,还不是由着他挑?
辛达夷昂头——“你丫懂什么,我兄弟准备给温家捧个高考状元!”
mary琢磨着什么,不咸不淡地调侃——“我不见得懂什么,可是,你兄弟温思莞想的什么,你也不见得比我清楚多少。”
辛达夷扫了前面清秀削薄的背影——“他能想什么,还不是发愁怎么和言美人儿上一个学校。”
mary看辛达夷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有些怪——“你……知道什么?”
辛达夷理所当然——“他们俩一直在一个学校,上大学,又怎么会例外?”
mary黑线——“这是什么逻辑!”
“我们仨再加上陆流,哦,你不认识陆流,反正就是一神仙,对,我们四个虽然从小一块儿长大,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思莞对言希更亲,上初中那会儿,我和言希考上的是七中,他和陆流考上了一中,结果小丫一声不吭,背着书包就转到了七中,那叫一个牛气,后来好像还被温伯伯狠狠揍了一顿,嘿嘿……”少年啰啰嗦嗦。
mary笑得妖邪横生——“狒狒,你别是吃醋了吧?这话说得酸的,童年可悲呀,没人气的……”
辛达夷呸——“死人妖,我犯得着醋吗?要醋也是温思莞醋!”
“这话怎么说?”mary眼中精光乍泄,下意识地指尖点了凤眼。
“陆流没去维也纳之前,和言希就差连体了,虽然都是做人兄弟发小的,但别说我不算什么,话难听些,思莞当时在那俩人面前,也就一小透明!”辛达夷嘀咕。
mary同情地瞅着辛达夷。
辛达夷直哆嗦——“我靠,人妖,你丫管管自己成不,别满脸母性光芒地看着老子!”
mary笑得无辜——“没办法,一出故事讲下来,你最可怜嘛!”
倒!老子哪里可怜了哪里可怜了你丫说说说说说!!!!!
“辛达夷,你又张牙舞爪地干什么,站起来说说,第三题选什么?!”人称地中海的英语老师怒了。
咳咳,孩子们,现在还是上课时间。
辛达夷傻眼了。什么定语主语宾语表语,有that没which有which没逗号的,晃了傻孩子一脑门子汗。
肉丝坐得风情万种,嘴角弯得幸灾乐祸。
阿衡轻咳,手弯了C的形状,放在耳上。
“C!”辛达夷挺胸脯,有底气了。
“why is the third choice?”地中海教书教了半辈子,也是个刁钻的角儿。
辛达夷吞吞吐吐——“because……嗯because,里面说,啥啥flying啥啥when啥啥嗯my嗯……”
地中海咬牙切齿——“repeat!!why?”
辛达夷泪。阿衡没说 T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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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色越来越深了。也不过几日的功夫,树叶已经凋零了个彻底。
阿衡闲暇的时候,一直在跟着电视,学织东西。
她扭头问那个少年——思莞mary想要围巾,达夷要一副手套,言希,你呢,你想要什么?
言希掰手指,一二三……四,有些沮丧——老子什么都不要。
这样啊。阿衡垂头,笑着,声音软软的。
傍晚的时候,天色有些阴沉,未及夜间,风已经把树影摇曳成了支离破碎的模样,不少时,倾泻起暴雨。
一重秋雨一重寒。
阿衡言希楼上楼下地关窗户,阿衡刚走到洗手间,忽然,一片黑暗。
停电了。
她望向窗口,除了阴森的树影,四周没有一丝亮光。
应该是电缆被风刮断了。
这个点儿,天气这么差,就是抢修,也麻烦得很。
“阿衡。”言希摸索着下了楼。
阿衡揉揉眼,渐渐习惯了黑暗,楼梯口,是赫然瘦削的身影。
“阿衡,你过来。”他的嗓音微滞。
阿衡走过去,轻轻触碰,是外套略带粗糙的亚麻的质感。
他反手,把她的手握在手心,本来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指隙也像填了和风,柔软安定下来。
少年笑,在黑暗中扮了个鬼脸。
阿衡无奈,小声——言希,我不害怕的呀。
所以,不用费心吓我。
我害怕行不行?言希翻白眼。
脑袋探向窗外——女儿,如此良辰美景,咱们出去觅食吧。
阿衡瞥了一眼厨房——我的小米粥,刚煮好……
言希流口水,装做没听到——女儿,我知道西小街新开了一家火锅店,据说很好吃。
阿衡继续——咳,我刚刚炒好的青菜……
言希抖抖耳朵——还有东寺门门前,鲁老头的牛肉面馆开了分店。
阿衡佯怒——呀,知道了,总是这么任性。
言希摊手,笑得狡黠。
俩孩子翻箱倒柜,摸索出了雨衣,含糊地披上了,就往外冲。
“你们这是去哪儿?"远处,有些刺眼的车灯。
那车缓行,停靠在离他们最近的树旁。
定睛看来,黑暗中那轮廓竟是思莞。
“停电了,吃点儿饭。”言希瞅了两眼车——“哟,温少,又把你爷爷的公车拿来私用了?”
阿衡看了车,果真是刘秘书常用的那辆,笑了笑。
思莞抬头,双手轻轻搭在方向盘上,语气温醇,听不出情绪——“到哪儿,我开车送你们去吧。”
言希摇头笑骂,你丫无照驾驶,老子还想多活几年。
思莞也不强留,淡笑,温和地望了二人一眼,踩了离合器。
阿衡目送车离去,撩了撩雨衣的帽子,望向车内,这才发现副座上竟还坐着一个。
身影像个女孩子,却又不似思尔。微微的自来卷发,俨然是……
她心念一动,想起什么,看了言希一眼,见他神色并无变化,微微垂了头,稍稍放心。
想着要找辆出租车,但雨太大,路上车辆极少,寻觅了一路,眼见着快到东寺门,也就作罢,只当饭前散步。
“阿衡,东寺门门前有一个小店,做的面具很精致,一会儿,吃完饭,咱们买几个带回家玩。”言希兴致勃勃,指着不远处。
阿衡眯眼,首先看到的还是古色古香的东寺门。东寺起先只是小佛堂,始建于清康熙时期,据传是当时还是四皇子的雍正帝主持修建,用作家中内眷供佛上香,当时,始建成,四皇子题名——“四凉斋”,众人问哪四凉,皇子云,痴,愚,惰,散,此四者,败坏心术,理应凉之;“四凉斋”前前后后修缮三次,初次于康熙中期,改名“四宝”,二次于雍正九年,再改,帝亲命名“四归”,三次,乾隆初年,新帝更,名“四全”,且扩修成寺,供奉俗家烟火。
B市,最不缺的,就是皇亲国戚的东西,“四全寺”因位于市东,这才有了“东寺”的名头,其余,因建筑规模比不上其他残留的王府佛寺,烟火没发展起来,夜市却如火如荼。尤其是言希闹着要来的,这家据说家传了百年秘方的鲁家牛肉面,更是有名。
尽管是雨天,鲁家老店的生意依旧是爆满,而且,不少是外乡口音,大抵是来京旅游的,凑巧听了面店的胜名,来尝尝鲜。
阿衡他们身旁的这桌便是如此,一帮年轻人,热热闹闹,普通话说得轻且快,多半来自江南一带。
牛肉面算是非常好吃了,阿衡咬了晶莹的面,又细细品了汤,微微皱眉——“言希,这个面,中药放得太多了。”
“所以,叫滋补牛肉面来着,你看招牌。”言希呼哧呼哧,不以为然。
阿衡摇头——“中药入味滋补是极好的,但是,量忌多忌杂。如果是做面,勾汤头,少量参叶,杏仁,丁香,陈皮炒香,配着菌菇山药调味就行了,药性温和,虽然不见得有什么高明的药效,但至少不伤脾胃。这牛肉汤为了吊鲜,加了红豆蔻和春砂仁,红豆蔻散寒,春砂仁暖胃,二者都属热性,放在一起入味本来就应该谨慎,这汤里却过了量……”
言希小白,瞪大水灵灵的眼睛——“红豆蔻,春砂仁,毛?”
邻桌的一行人却不知何时停了喧闹,安静起来,不多时,一个人笑了,捣捣身旁穿着白毛衣的少年——“飞白,这可把你比下去了,看见没,人外有人,下次别在师妹们面前这么傲了,要把她们吓坏了,回头儿,顾院长又骂你人小不长进。"
一帮女孩子挤眉弄眼起来。
被唤做飞白的那个少年倒也奇怪,穿着针织的白毛衣,纤尘不染,像是有洁癖的。
他的嗓音极是冷清低沉,语句虽是南音的轻飘,却字字带着傲气,像极雪山上的坚冰,锐气逼人——“普通人都懂几分的医理,还要拿来跟我比个高低吗?”
言希小声——“阿衡,他们说什么?”
言希学过一阵子的江南方言,但是语速过快的,就应付不了了。
阿衡淡哂——“没什么。”
下意识又喝了一口汤,舌尖隐约品到一丝酸甘,笑了——“言希,这汤又没事了。”
言希泪奔——“衡衡啊,你到底在说什么?为毛老子一个字也听不懂?!”
阿衡微笑着解释——“汤里同时煮的还有山楂,凉性,刚巧和了红豆蔻春砂仁的热毒,对人无害。”
那穿着白毛衣的少年脸色却缓了些,嘴角勾了勾,微微抬了眼皮,瞟了阿衡一眼。
言希切——“本来,面店大招牌写的就是‘山楂子大碗牛肉面’!”
嗯?!阿衡扭头,果真如此,烫金的八个大字。
呵呵,脸红,笑眯眯,转移话题——“言希,嗳嗳,你又吃得满嘴都是油……”
言希扑哧一笑,伸出晶莹的食指,轻轻蹭了蹭阿衡的嘴角,微凉的指温,有了纵容——“笨孩子,你又好到哪里?”
阿衡赧然,一顿饭吃下来,她倒成了不省心的那个。
东寺门前,到了夜晚九点钟,有个惯例,街道两旁,要掌红灯笼,听说是民国以前就一直沿袭着的,算是特色。
如果不是雨夜,倒有几分江南灯会的感觉。
言希拉着阿衡,轻车熟路,走向对街的,脚下,踩着的雨水,像极滴露声的无限放大。
看起来,卖工艺品的小铺子也有些年头,别出心裁的,未用人工雕琢的地板,而是铺了满地的青砖。
走了进去,果然如言希所说,挂在四壁的,都是些做工极其精致的假面,一副副,在红绸包裹的灯笼下,闪着漂亮神气的光泽。
阿衡刚刚取下一个丑陋的但做工极其精致的刀疤脸海盗,言希已经饶有兴致地朝众多画着美人的假面奔去。
刚巧,两层墙壁之间,隔着许多层白色貂皮,上面挂着的大多是满族饰品,小匕首,耳环,手镯,满满当当,把人影隔了个绰约。
阿衡戴上了海盗脸面具,又一层肌肤,柔软而真是。想起什么,微笑着望向言希的方向。
模糊的身影,好像咫尺因着那几重相隔遥远起来。
浅咖啡色外套,浅色的笔直的灰色裤子,少有的低调的颜色,可惜,到了脚上,却变成了红色的帆布鞋,鞋的四周,是慢慢洇深的一滩水渍,缓缓地,渗入了泥土。
让人有着错觉和矛盾的搭配,却奇异地带了美感。
她凝视着那个背影,那样专注,温柔的眼光,安静死寂至无害。
左手轻轻放在胸口,却发现,它的跳动已经接近疯狂绝望。
阿衡微微叹气。
如果,不是带着假面,这样的目光,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困扰……
只有她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神,有多么地……见不得人。
“杜卿卿,你玩够了没,别闹了!”略带恼怒的清冷嗓音,有人摘掉了她的面具。
对面那人,穿着白色毛衣,看到阿衡,愣了。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阿衡微微一笑,拿过他手中的面具,轻轻重新戴上。
她微笑颔首,转身离去,却不知道,一场命运又悄悄开始。
多年以后,那个男子的嗓音高傲而清冷——温衡,我知道终有这一天。
阿衡苦笑——可我,不知道啊。
她从未曾在意过这个意外,只是走到了言希面前,好笑地猜想着言希会不会也会像其他人一样猜错。
他却笑了,指抚着海盗面具上的长疤——“阿衡,这个,做的很逼真。”
隔着面具,那样的指温,却温暖得让人窒息。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最后的十秒钟。
她看着他,微笑,山水徐徐涂抹。
最后一眼,眼中的什么被打落,连天的雾霭拨散的平静无波。
他轻轻拿掉她的面具。
依旧的黑发明眸,这样……真好看。
然后,她还是他熟悉的阿衡。
不会失控的阿衡。
万能的阿衡。
温和的阿衡。
永远……只会是他心中想的那个模样的阿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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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41
雨夜,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不过,万幸,已经来电。
虽然掖在雨衣下,言希买的那些美人面具,王嫱,绿珠,红线,文姬依旧沾了水。那些眉眼像是真正的胭脂描上的,有些化了的痕迹,言希皱眉,踏踏上了阁楼,取了烤画用的热风扇,马力全开,晒面具。
阿衡盯着那双纤细的手,拿着面具,细心地靠近风扇,姿势维持良久,却没有丝毫厌烦。
他对自己在乎的东西,一向执着到让人难以相信。
阿衡微笑,瞅了他一眼,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织围巾。
言希撇嘴——“用不用这么认真,为了那些一二三……”
阿衡诧异——“什么一二三?”
言希扬眉——“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三就是三!”
阿衡扑哧——“四还是四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
“灰色的,是给思莞的?”言希斜眼,黑眸中浮着明涟的色泽,微微带了不屑。
阿衡愣了,看着手中灰色的毛线,含糊地点了头。
“切。”他把文姬的面具翻了面,微微嘟了嘴,厚厚柔软的黑发遮了眼。
孩子气得过分。
又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雨又随着狂风紧凑许多,而且,打雷闪电一样不少,轮番上阵。
“看来,今晚雨不会停了。”阿衡收了织针,微微抬头,笑看言希。
言希早已烘干了面具,此刻正盘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拿着美人假面把玩。
玩得认真,抱定主意不理阿衡。
阿衡起身,轻轻打了哈欠——“你也早些休息吧。”
转身,要走,却被人从背后拽住了衣角。
”阿衡,今天晚上,我和你睡。”
阿衡皱眉——“为什么?”
言希指着窗外,半是哀怨,半是严肃——“下雨了。”
她转身,拍拍少年的脑袋,和颜悦色——“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明白吗?”
言希大义凛然——“没关系,你做我儿子也是一样的。我不嫌弃你是女人。”
阿衡微微一笑,拍开少年的手——“抱歉,我嫌弃你是男人。”
转身,上楼。
打开收音机时,她最喜欢听的那个频道,才刚刚开始。
上上次,拨通热线电话的,是一个为女儿早恋烦恼的母亲;上次,是一个工作压力很大的白领男子;这次,是丈夫有了外遇的妻子。
她并非八卦到对别人的家事多有兴致,只是,想要听一听那些无助的人拨通电话时,充满期许的语调,溺水时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也不过如此。
那是缓缓电流击中耳膜的一瞬间,眼角无法抑制的潮湿的感动,仅仅因为在寂寞和伤心中终于有了倾诉的**,而无所谓知心姐姐知心哥哥是否知心。
“你相信这个?”言希抱着枕头,站在门口,看着收音机,语气有些干涩。
阿衡抬眼,那个少年,穿着软软的睡衣,眉眼安安静静,萧索的模样。
她抿唇,笑——听这个只是一种习惯。更何况,我的相信与否并不重要,不是么?
重要的是,倾诉的人是否还有相信别人的本能和冲动。
“可是,人的痛苦如果能凭着三言两语解决,那样的话,这个世界,还像样吗?”他平淡开口,带了凉薄的意味。
“什么是像样的世界?”阿衡眯眼。
“弱肉强食的样子,处处陷阱的样子……”言希淡笑,掌心的肌肤皱缩起来——“带给你许多温情,然后再用比温情残忍一百倍的现实毫不留情地瞬间瓦解摧毁的样子;在命运欺辱你时允许你反抗,却在你反抗的时候带来更多的侮辱的样子;当你为了一个温暖的理由想要好好活着时,全世界却把你看成怪物的样子。”
阿衡凝了眉目,不作声,思索着什么。
他上前,轻轻跪坐在床上,微笑着与她平视——阿衡,比起这个世界的样子,我更害怕你这个样子,这样想着东西的样子。好像,下一秒,就要被看穿。
阿衡注视着他,细腻清澈的目光,蹙眉——言希,你害怕的不是我,而是自己……我只是在思考,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我的房间。
他的右手拿着一桶牛奶饼干,递过来,有些局促——问你,要不要吃饼干?
阿衡叹气,笑,轻轻在被窝中向右挪了挪——进来吧,外面很冷。
好烂的借口。
“我真的只是问你想不想吃饼干。”他把脸移向一旁,有些脸红地钻了进去,小心翼翼地阖了眼睛,却未触碰阿衡半分衣角。
“我知道。”阿衡把被子拉起,盖到他身上,拉了台灯的线。
“还要听这个吗?”黑暗中,言希的指放在收音机的stop button上。
收音机中,缓缓传来男子特有的温暖磁性的声音,热线电话告一段落,他在引播一些流行音乐。
“这些歌,听了,会失眠的。”言希的头陷在软软的枕上。
“哪有这么多失恋后不死不活的人,闲着没事都出来唱情歌了?”
阿衡淡哂,习惯了,隔过言希,伸出胳膊,去关收音机,却触到清晰细腻的指骨。
她静止了,呼吸,收回手,平淡开口——“关了吧。”
然后,闭上眼睛,左手的指尖却有些发麻。
“阿衡,乌水有什么好听的渔歌吗?”他窸窸窣窣,翻了身,背对阿衡。
阿衡弯唇——“算……有吧。”
她问他——“你要听么?”
言希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包裹在手心,温柔地上下晃了晃,点头的姿势。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其实,并不适合唱清亮的渔歌,可是,即便跑调,天大的难听,也只让他听了。
“乌墨山里个哟,乌墨水里个哟,乌墨姑娘里个哎,唱起来哎,重聚歌台要欢喜哎,四方鱼儿都来到哎;唱歌要唱渔歌哎,栽花要栽呀排对排哎
画眉不叫无光彩哎,山歌一唱啊心开朗哎……”
言希扑哧笑了——“嗳嗳,果然,我还是比较适合听摇滚。”
阿衡滞了音,睁开双眼,眸子明亮而带了痛楚——“言希,你还要听下面的吗?”
言希握着她的手,每一寸指节都几乎要发烫,轻轻晃了晃她的指,是摇头的姿态。
阿衡沉默。微微转眸,那个少年,眉眼安然,是要随时沉睡去了。
忽而地,存了疯狂的念头,脑中不断回响着,这是不是,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可以唱给他的机会。
张了口,似乎是婉转清扬的开始,却始终是哑了喉,对了口型,无声无息。她要无声把这渔歌唱完,只为了身畔的这个少年。
他在她的心上定格,这么美好的年华,多么难得。
“乌墨水清哎,
鱼儿清水游哎,
哥问妹哎,哪个唱得好哎,
树上连理花半俏哎,这个风铃吹响最动听哎;
藕节折断水荷连哎,那个桨子推波最清脆哎;
妹相思哎,妹真有心哥也知,
蜘蛛结网乌水口哎,水推不断是真丝哎,
哥相思哎,哥真有心妹也知,
十字街头卖莲藕哎,刀斩不断丝连丝,丝连丝哎,
哥也知来妹也知,鱼儿有知聚一起哎
花儿有知开并蒂
鸟儿有知双双飞哟
人若有知哎
配百年哎”
她想他,永远不会知道这首歌的下半段了,无论多么婉转。然后,沉沉睡去。
那一晚,睡得真香甜。
只是,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时钟的刻度都要放缓,那个他,却悄悄地坐起身,轻轻放开握着的她的手心。
他蜷缩着双腿,指节细长,完整覆在她沉睡的眉眼上,笑得很好看——“阿衡,我给你讲个故事,你乖乖听着,好不好?”
他说,阿衡,你知道摧毁一个男人尊严最快的方法是什么么?阿衡我跟你说呀,很简单的,就是找一群人,在他意识清醒可以挣扎的时候,把他轮流强 暴到无法挣扎,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用冷水把他泼醒,让他清清楚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一群……男人上。
他说,阿衡,尤其指示这一切的人是你最信任热爱的人。
他浅浅笑着,微翘的嘴角,再干净不过的表情。
他说,阿衡,我撒了谎,我对爷爷说一个人做的,爷爷问我那个人长什么样子,然后,我的头好痛呀,那么多人,该说哪一个呢,是长络腮胡的,还是有鹰钩鼻的,是高 潮时左眼上的瘊子会变红的,还是把我的肋骨压断的那个?我看得那么清楚,清楚到能够一笔一笔画出来,却无法对爷爷描述出来,很奇怪是不是……
他说,阿衡,思莞也知道的呀,我对他也撒了谎,我说是一个女人做的,然后,我说我被下了药。可是,阿衡,事实上,我没有被下药啊,那么清醒……、
他说,阿衡,我的阿衡,你会不会也像林弯弯从思莞那里得知内情的时候,同情地看着我却一直强忍着呕吐,会不会……
他说,阿衡,会不会,如果不同样对你撒谎,连你也觉得我肮脏,会不会……
他右掌压在枕上,支撑了整个身体,赤着脚踝,安静地看着阿衡,就是那样把时间停止的安静,紧紧盯着她,是困兽的悲伤和绝望。
阿衡,阿衡,信人则伤,我不信人,是否就不伤心。
阿衡,如果是你,我宁愿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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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42
阿衡打开窗,望着屋檐下结的冰凌,心中有了些奇妙的不可知。
转眼,竟已经是她来B市的第二个的冬天。
第一年,总是觉得时间过得不够快,第二年,却又觉得太快。
言希在放寒假的前夕收到一封邮件。
那是,阿衡第一次在言希口中,听到陆流的名字。
思莞说过,那是他们的发小;达夷说过,那是一个眼中可以看到许多星光流转的少年;思尔说过,那是她的神仙哥哥;爷爷说过,那是一个连他的思莞思尔阿衡加起来也比不过的好孩子。
可是,她从未,听言希提起过,即便是别人提起,他也只是逃避不过便装作没听到。
那是一张铁灰洇蓝的卡片,高贵而低调。言希的手指映着那色泽,竟素雅诡异到妖艳。
上面只写了“家中无雪,维也纳今年连绵,莞尔希夷,共赏。”
中间,夹着一张机票。
阿衡微笑,问他是谁。
言希却一直咳,入了冬,他又感冒了。
他咳着,脸色没有涨红,依旧是苍白——陆流。
阿衡把盛着热水的玻璃杯塞到他的手心,叹气——“喝口水,再说话。”
他却咬了杯子,想了想,喃喃,带了鼻音——我的好朋友。
“什么?”阿衡迷糊。
言希笑了,点点头,肯定自己的说法——我说陆流,是我的好朋友。
哦。
阿衡拿着机票,翻来覆去地看——刚巧是我们放寒假那天。
言希眉眼是笑的,嘴角却带了冷意。
阿衡张口,想问什么,门铃却响了,有些尖锐,在寒冷脆薄的冬日。
她去开门,思莞站在门外,只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唇色有些发白。
“从哪来,不冷吗?”阿衡有些诧异,零下的温度,这衣着未免太过怪异。
少年的脸色很难看,温和望了阿衡一眼,脚步急促,径直走到客厅,却止了步。
他怔怔望着言希手中的灰蓝卡片,扬扬左手攥着的如出一辙的卡片——“果然,你也收到了。”
虽然一样是温和,但那面容确是有些发苦的,连酒窝也淡了几分。
言希咳,笑,眉毛上挑着——思莞,陆流邀请咱们去维也纳度假呢。他有没有对你说衣食住行全包?不然我可不去。
思莞表情收敛了波动,修长的双手放在裤兜中,低头,却发现自己还套着棉拖鞋,苦笑——这是自然的。陆流做事,又几时让人不放心了?更何况,这次陆阿姨也要一起去的。
言希却转身,语气微滞——她不回美国吗?
思莞呼气——好像美国的分公司运转一切良好,林阿姨也有将近两年未见陆流了,很是想念。
阿衡坐在沙发上,本来在绕毛线团,却抬了眼。
又是……两年么?
言希不说话了,站在窗前,伸出手,在哈气上印了一个又一个的掌印,乐此不疲。
思莞望着他,虽觉不妥,但还是问出了口——你……想去吗?
言希漫不经心,黑发荡在了眉间——无所谓,在哪过年都一样。只是,要添一张机票。
给谁?
他努努嘴,指着沙发,似笑非笑——还能有谁?我家姑娘还没死呢。
思莞朝着他指尖的方向,那个女孩,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他之前……几乎忘了她的存在。
阿衡抬头,望向言希,微楞——我吗?我不行。
她笑着解释——爸爸昨天给我打电话,说他今年过年回不来了,让我陪他过年。
思莞也笑了——这么快?爸爸也是昨天才对家里说,过年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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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寒假那一天,天气到了零下,结了霜,却依旧无雪,果然如陆流所说。
她送言希到家门口时,因为急着赶飞机,达夷催促着他上车,这少年走到了跟前,想起什么,又折回,站在门前,望了许久。
“你看什么?”阿衡问他,不解。
言希笑,眯眼,看着眼前的铁牌——08-69,记住了。
记住什么?
我们家的门牌号。
记这个做什么。
万一我忘了回家的路……
无聊。
阿衡弯唇,牵着他的手却是死命往前跑——快些吧,没看达夷急得脑袋都冒烟了。
阿衡右手上的纸袋随着风有了响声。
言希指着纸袋——这是什么?
阿衡笑,垂了眼,放开他的手,把纸袋递给他,转眼,对脑袋伸出车窗的达夷开口——“达夷,就两分钟。”
辛达夷无奈——“不就出去几天吗,你们俩用不用这么难分难舍?”
思尔坐在副驾驶座上,看了思莞收紧的方向盘的双手,一迳冷笑。
阿衡从纸袋中拿出灰色的兔毛围巾,轻轻掂了脚,她一米七三,他一米七九,六公分,无论长短,始终是一段距离。
言希眼睛亮晶晶的,第一句话不是惊喜,而是反问——“思莞有吗,达夷有吗?”
阿衡回答得敷衍——“嗯,有,都给过了。”
于是,少年撇嘴,她却兴了恶作剧的心,拿了淡色素雅的围巾,把他白皙的的颈连同有些干燥的唇都围了起来,围巾上一朵朵向日葵的暗花,在脆薄的空气中开的正是灿烂。
还有一副手套,挂在颈间的,依旧是灰色的,上面勾了兔耳大眼的小人儿,童趣可爱。
言希嘟囔——“什么呀,这么幼稚。”
阿衡笑眯眯——“你很成熟吗?不要,还我好了。”
言希抱住手套,防贼一般——“到了我的地盘就是我的东西!”
口中是绵绵絮絮的抱怨,嘴巴却几乎咧到围巾外。
“我靠!没完了还!”辛达夷怒,把言希拖进车中,向阿衡挥手。
言希瞪大眼睛,拍坐垫——“大姨妈,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们阿衡都给你们织围巾织手套了,你丫还想怎么样,再废话揍你昂!”
辛达夷泪——“谁他妈的见内死丫头的围巾手套了!只问我想要什么,再没下文了……”
思莞无奈,开车,绝尘而去。
言希整张脸贴在后车窗上,俊俏的面庞瞬间被压扁,笑得小白,使劲拍车窗。
“阿衡阿衡,等着我呀,我很快就回来的呀!”
阿衡伤脑筋,心想总算把这大爷送走了。然后,坏心,最好小丫在维也纳迷路,晚些日子再回来。
然后,她……恨不得掐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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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二十八,她只身一人,到达父亲所在的城市时,却未料想,南方却是出奇的冷,上了冻。
阿衡坐火车坐了将近三天。
母亲本来想让她坐飞机去,但是考虑阿衡之前未坐过,一个孩子,没人照料,放心不下,也就作罢。
她本来以后自己要上军舰,母亲却笑——到底是孩子,那种地方你哪里能去。
后来才知道,父亲是本是放了年假的,只是南方军区的一位好友邀请了许久,又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便留了下来。
爷爷年纪大了,不便远行,妈妈自然不会去,而思莞思尔早些日子又去了维也纳,这便只剩下阿衡一人。
她下火车时,远远地,未见父亲,却只见一个穿着绿军装的少年高高地举着个牌子,上面龙飞凤舞,两个极漂亮傲气的毛笔字——“温衡”。
阿衡后来,每想起时,都汗颜。她从未曾想过,自己的名字能书写至如此尖锐锋利的地步。
那个少年,身姿笔挺清傲得过分,穿着军装,一身锐气威仪。
她站在他的面前,犹豫着怎么自我介绍,终究是陌生人,有些尴尬。
“你好。”阿衡笑了笑。
那少年不说话,盯了她半天,要把她看穿了,才淡淡开口——“你就是温衡?温安国的女儿?”
阿衡点头,抬眼看那少年,却吓了一跳。
他长了满脸的痘痘,红红的一片,青春十足。
“跟我走。”他转身,留了个背影。
阿衡吭哧抱着箱子向前走,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反正总不至于是拐卖人口的,她当时是这么想的。
当然,后来反思起来,连自己也纳闷,当时怎么就连别人的名字没问,就跟着走了。
这未免太好……骗了吧。
再后来,几年之后,那人同她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总是想着把她从绳上踹下去的时候,就爱问一句话——“温衡,你知道你什么地方最惹人厌吗?”
她摇头,自然是不知。
“听话。我就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听话的女人!!”
阿衡有些郁闷。听话怎么也遭人厌了……
那一路上,几次想搭话,但是被绿军装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不知怎地,想起了言希瞪人时的大眼睛,于是望着这人,合不拢的笑意。
嗳,怕是要被人当成神经病了。
她心中如是作想,昏昏沉沉地靠在车窗睡着了。
所幸,这人不是骗子,她醒来的时候,第一个,看到的,就是父亲。
“阿衡,怎么睡得这么沉,小白一路把你背回宿舍,都未见醒。”温安国笑话女儿,见面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阿衡窘迫,脸红半天,才想起——“嗯,小白是谁?”
从温安国身后,走出一个穿着军装的中年男子,笑容直爽,浓眉大眼,肩上的军衔熠熠生辉。
“带你回来的那个小子,我侄子。”男子笑了,身上有很重的烟草气,像是烟瘾重的。
阿衡看了四周,想要道谢,却没了绿军装的身影。
“伯伯您是?”她也笑,从床上爬起来,规规矩矩地站在爸爸身后。
温安国拍了拍女儿的肩——“请咱们混吃混喝的,你顾伯伯,军区的参谋长,我在军校时的好朋友。”
“顾伯伯好。”阿衡笑眯眯。
她在军区的日子算是过得风生水起,爸爸和顾伯伯总爱在一起喝酒,见她无聊,文工团的女孩子总爱拉着她一起疯玩,大家年纪相仿,隐约的,有了点闺密的意思。
她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小小年纪就当了兵,比学校里的女孩子成熟许多,总是像姐姐一样,耐心地带着阿衡适应军队的生活模式,很贴心温暖。只是偶尔叽叽喳喳起来,提起喜欢讨厌的男生,倒是一团孩子气。
小白很恐怖!
这是她们七嘴八舌后得出的结论。
阿衡好笑,问她们恐怖在哪里。
长相性格智商家世无一不恐怖!
这是她们异口同声的答案。
阿衡迷糊。对那人的印象只有初见时的一眼,他说话时冷傲的样子,其余的一片空白。
长相——“满脸糟疙瘩,恐怖吧?”
性格——“他来探亲半个月跟我们说的话加起来不到十句,不恐怖吗?”
智商——“我老乡的三姑的大姨妈的女儿和他在一个大学上学,十五岁考上Z大医学系,智商传说180呀姐妹们……”
家世——“他伯是我们参谋长,他爸是Z大医学院院长,如果不是那张打折的脸,姐妹们,打着灯泡都难找的金卡VIP啊……”
文工团的姑娘们形容力永远强大。
阿衡扑哧一声,笑得山水浓墨,东倒西歪。
摹地,大家发现了什么,望着着她背后,猛咳,像被掐了嗓子。
阿衡转身,笑颜尚未消褪,却看到了她们口中的绯闻男主角。
他居高临下,冷冷地看了她半天,脸上一颗颗小痘痘明艳艳的。
“你的邮件。”他递给她一封邮件,转身,离去。
阿衡愧疚,觉得自己不该在别人背后,被另一些别人扰乱心智,笑话了这个不怎么熟悉的别人。
多不厚道……
“小白,对不起……”她喊了一声,认认真真带了歉意的。
那人本来走时步伐高傲,一声“小白”,却像是瞬间安了风火轮,绝尘而去。阿衡有一种错觉,绿军装的袖子几乎被他甩飞。
原来真的好恐怖的呀>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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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每五天,会收到一封邮件,来自维也纳。
第一封,雪覆盖了的山峰,晶莹而纯洁,那个少年,一身滑雪装,微躬身躯,比着剪刀手,带着墨镜,她却确定他容颜灿烂,写了这样的字句——“阿衡,我给你的雪,维也纳的。”音容笑貌,宛若眼前。
第二封,金色音乐大厅,音器流光,浮雕肃穆,男男女女,华彩高雅,相片中没有他,只有隐约可见的一角白色西装,点缀了相片的暗香,一笔一划,清秀认真——“阿衡,回家,我用钢琴弹给你听。”
第三封,藤蔓缠绕的葡萄架,一层层,无法望向的终端,一滴露珠,清晰绽放在眼前,远处,模糊的焦点,葡萄架下,是一群年轻的身影,其中一个,在阳光中,明媚地刺痛了她的眼睛。这一封,字迹潦草而兴奋——“阿衡,我偷喝了这里的葡萄酒,是藏了六十年的州联邦佳酿。”
第四封,精致美丽的宫殿,流金璀璨,与水相连,波光潋滟,彼时,黑夜,放了新年的烟火,十二点的钟声清清楚楚,他指着那鈡,对着相机,大声喊了什么,她却只能从定格的文字看到——“阿衡,新年快乐,你又长大了一岁。”
第五封,维也纳的天空,蓝得彻底,婴儿般的温暖狡黠,简单而干净。他说——“阿衡,我回家,第一眼,想看到你。”
然后,她揉着眼睛,对着父亲,几乎流泪——“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回家呀……”
时年,2000年,世纪的结束,世纪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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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43
阿衡回到B市时,已经过了初八。
温父让她先回家住几天,她想了想,摇头,像极了孩童手中的拨浪鼓。
他揉揉她的头发,笑了——“终归,还是小孩子。”
阿衡吸吸鼻子,弯了远山眉——“爸爸,你看,家里还是比南方冷。”
这样呵呵笑着装傻,不想追问父亲的言下之意。
到家两三日,阿衡忙着做家务,一个假期都在外面,家中的灰尘早已积了一层。
给爷爷拜晚年,正经地磕了几个头,把老人逗乐了,口袋丰余不少。
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噢,是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尤其,你家的宝,还是聚宝盆的等级。
揣着压岁钱同爷爷说了这话,老人笑骂——蕴仪,看看,这孩子皮脸的,你是管还是不管!
母亲也是笑,佯怒要打她,结果手招呼到了脸上,却只轻轻落下,不痛不痒,小小的宠溺,让阿衡莫名高兴了许久。
等了几日,言希并没有打电话回来,归期不定。
正月十二,她记得再清楚不过,平生没有不喜过什么,心境亦不偏激,可自那一日起,这辈子,却是独独对十二这个数字,深恶痛绝到了极端的。
她接到一封快递,地址是B市08-69号,电子字迹,端端正正。
依旧,来自维也纳。
封皮上,发件人是“言希”。
阿衡笑,想着这大爷估计又有了什么新的发现,打开了,却是一个粉色的硬皮相册,是言希最喜爱的颜色,淡到极端,明艳温柔。
与以往的单张相片不同,倒还算是他的风格。
她曾经以为,自己只要细心照顾了言希走过的每一段情节,留意了那些生命中因着一些罪恶的因而残留在他生命中的蛛丝马迹,就算结局无法预测,也是足以抵御那些让他寒心的本源的。
所以,她不断地告诉他——言希呀,这个世界没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知道吗?
这个世界,我生活了这么久,经历过自认为的一些困难重重的挫折,有时候虽然很想哭,但是,从未放弃过对人性本善的执着坚持,于是,每每,在伤心难过之后,遇到一些美好的人,在心中洗却对另一些人的敌意,自然地会认为,这个世界,是可以平凡生活心存温暖的世界,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不对,言希?
所以,在你害怕痛苦时,总是觉得事情还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总是想着,言希如果再理智一些,再成熟一些该有多好。
一直地,抱着这样的念想……
可是,当她翻开相册时,每一张,每一幕,却是恨不得,将这个世界粉碎个彻底。
被一群男人压在身下的言希,下身满是鲜血的言希,空洞地睁大眼睛的言希,嘴角还残留着笑的言希,连眼泪都流不出的言希,面容还很稚气的言希,只有十五岁的言希……
真相,这就是真相!!
她赤红了双眼,全身冰寒到了极点,第一次知道,绝望是这样的感觉。
痛得无可救药,却没有一丝伤口。
言希,言希……
她念着他的名字,眼睛痛得火烧一般,捂了眼,手指抠着相册,殷红地,要渗了血,却终究,伏在地板上,痛哭起来。
言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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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之后,言希意识不清的时候,阿衡常常拉着他的手,对他笑——言希,你怎么这么笨,就真的把自己弄丢了呢?
维也纳,有那么遥远吗?
一切像是被人精心计算好的,收到相册之后,紧接着,就接到电话,海外长途,近乎失控的思莞的声音——阿衡,快去机场,快去机场看看!
她手中攥着那刺眼的粉红相册,嗓音喑哑到了极端——发生什么了?
思莞一阵沉默,对面却传来了达夷的声音——我靠!温思莞,你他妈抖什么……
窸窸窣窣的抢话筒的声音。
而后,话筒中,是清晰的辛达夷的声音。
阿衡,你好好听着。言希之前收到快递公司的回单,突然发了疯一样,跑了。我们在维也纳找了将近一天,却不见人,现在怀疑他可能回国了,你现在赶紧立刻去机场!
阿衡的眼睛又痛了,听着电流缓缓划过的声音,啪啪,小小的火花,盛大的凄凉熄灭。
挂电话时,达夷骂骂咧咧的,声音遥远,已经听不清楚,但却像是愤恨到了极点。
那一句,只有那一句。
他妈的老 婊 子,别让老子抓住把柄!!
紧接着,便是一阵忙音。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
是那个女人吗?
阿衡深吸一口气,摇摇欲坠地站起来。
不能难过,不能哭,不能软弱,温衡,你他妈的现在统统都不许!!!
她在等待。
站在机场,整整八个小时,一步未动。
人来人往,每一个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再远。
她睁大了眼睛,微笑着,微笑着才好。
如若看到言希,要说一句——欢迎回家。
再小心翼翼地把他珍藏起来,放在家中。
有多少坏人,她来帮他打走,如果想要退缩,不愿意面对,那么,在他还愿意允许她的存在的时候,这个世界,可以只有他们两个。
言希,这样,可以么?
不因为你没日没夜打游戏而骂你不好好吃饭,不因为你只吃排骨只喝巧克力牛奶而埋怨你挑食,不因为你总教我说脏话而拿枕头砸你……
言希,这样,可以吗?
终于,零点的钟声还是响起。
所有的维也纳航班全部归来,却没有带回她的男孩。
四周一片死寂。
光滑的淡青色大理石,低了头,连零落的白色的登机牌也清楚得寂寞细索。
回到家,已经凌晨。
打开门的瞬间,屋内依旧干净整洁,可是,似乎什么改变了。
原本散落在地上的相册被放回了桌面。
干净,温柔的粉色,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却被放回了桌面,安静地合上了。
“言希!”她神情动了动,心跳得厉害,大喊起来。
声音早已哑得不像样子,在浮动的空气中,异常的残破。
一室的寂静。
言希回来过……
她知晓了他存在的痕迹,触到了他曾呼吸的空气,却更加悲伤。
这样的离去,这样的再一次失去,远比在机场的期待破灭更加难以忍受。
因为,她知道,如果是言希,再一次离去,不会,再归来。
他说他很快回来,他说要她在家里等着他,他说阿衡呀,回到家,第一眼,想看到你……
她冲出客厅,走到门口,冬日的冷风寒气刺骨。
风中,被她每天擦拭好几遍的门牌,那个可以带他回家的门牌,已经不见了踪影。
只剩下,从砾石中狠命抠出的斑斑血迹。
红得骇人。
他……把家带走了,却留下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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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再一次响起。
“阿衡,言希回来了吗?”
阿衡想了想,眼神变得冷漠——“嗯,回来了,已经睡着了。”
“他……没事吧?”思莞有些犹豫。
阿衡眼中泛了血丝,轻问——“他能出什么事?”
思莞吁了一口气——“没事就好。”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林阿姨已经订了明天的飞机票。”
“哦,这样呀。达夷在你身边吗?”阿衡微笑,素日温柔的眸子却没有一丝笑意。
“在。”他把话筒递了出去。
“阿衡。美人儿没事吧?”对方,是爽朗憨直的嗓音。
“达夷,你听我说,现在挂了这个电话,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最好是电话亭,把电话重新打过来。”阿衡吸了一口气,压低嗓音——“一定,要没有旁人,任何人都不可以,知道吗?”
他回得简单防备——“嗯。”
阿衡怔怔地望着时钟,已经接近凌晨三点。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来电显示,陌生的号码。
“阿衡,你说实话,到底言希回来了吗?”对方,是辛达夷。
阿衡缓缓开口,不答反问——“达夷,现在我只相信你一个人。告诉我,两年前,发生了什么。”
她再冷静不过,连钟表秒针走动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达夷沉默,过了许久,才开口——“言希,两年前,在陆流离开的第二天,被言爷爷关在了家里,整整半年,未见天日。”
“言爷爷不许任何人探望他,对外面只说是生了场大病。”达夷的声音突然变得激动——“可是,哪有那么巧,言希从小到大,除了感冒,根本没生过其他的病,在送陆流离开的前一天,他还答应和我一起参加运动会接力赛。”
忽而,少年有些落寞——“我缠了他很久,连哥都喊了,他才答应的。”
阿衡咬了唇,问得艰难——“达夷,你的意思是,言希生病,跟陆流有关?”
他的声音几乎哽咽——“阿衡,言希不是生病啊,他当时根本疯了,谁也不认得了,我偷偷跑去看过他,他却把自己埋在被单中,眼神呆滞,怎么喊,都不理我,当时,我几乎以为他再也回不来……”
“阿衡,他疯了,你明白疯了是什么意思吗,就是无论你是他的谁,你曾经和他一起玩耍多久,是他多么亲的人,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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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她打通了一个人的电话,许久未联系,却算得朋友。
“阿衡,稀罕呀,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对方,笑了。
阿衡微笑,问他——“虎霸哥,如果叫齐你手下的弟兄,逛遍B市,需要多久?”
对方,正是和言希他们不打不相识的虎霸,大家空闲时,经常一起喝酒,彼此惺惺相惜,算是君子之交。
“大概要三四天吧。”虎霸粗略计算了。
阿衡再问——“如果情况紧急呢?”
虎霸皱眉——“至少两天。”
阿衡又问——“再快一些呢?”
虎霸沉默,揣测阿衡的意图。
阿衡淡笑,语气温和——“虎霸哥,如果我请你和手下的兄弟帮一个忙,一日之内走遍B成,他日,只要有用得到温衡的地方,就算是犯法判刑,做妹妹的也帮你办成,不知道这事成不成?”
虎霸吓了一跳,他极少见阿衡如此说话——“阿衡,到底是什么事,你说便是了,兄弟能帮的一定帮。”
阿衡指节泛白,嘴唇干裂,几乎渗了血,却依旧微笑——“言希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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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衡一直等待着,安静地等待着。
门铃响起的时候,是傍晚六点钟。
和达夷通过电话,他们是五点钟的时候,到达的B市。
这么着急吗?
阿衡握紧拳头,恨意一瞬间涌上心头。
她打开门,暗花涌动,梅香甘和。
果然是……她。
“林阿姨,您怎么来了?”阿衡微笑,眉眼山水明净。
“哦,来看看小希。当时这孩子说跑就跑了,没事吧?”林若梅笑容温柔,声音却有一丝急切,探向客厅——“小希,言希!”
阿衡不动声色——“您这么急做什么?”
她泡好了顶尖的碧螺春,笑若春风,递了紫瓷杯,满室生香。
林若梅接过茶,眯眼,也笑——“小希没回来,是不是?”
阿衡低头,望着清水中茶叶沉沉浮浮——“这不,正和您的意吗?”
林若梅挑眉——“你这孩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衡摇摇头,叹气——“不对,我说错了。您的本意是言希在看到那些照片之后,立刻疯了才好,是不是?”
“你说什么照片?什么疯了?你这孩子,怎么净说些阿姨听不懂的话?”林若梅笑。
“您记性这么差吗,就是您假借言希的名字寄给我的那本相册,粉色的,硬皮的。”阿衡描述,笑眯眯的。
林若梅盯着阿衡看了半天,眼神慢慢地,由柔和变得森冷——“是我小看你了吗,温衡?在看到那么恶心的东西,你还能这么冷静,可真不容易。对言希,我只是说了那些照片的存在,他就受不了了呢。”
阿衡敛了笑,垂首——“两年前,你指使了四个男人,在陆流出国的当天,□了年仅十五岁的言希,是不是?”
四个男人,她亲眼,从照片中一一分辨出来。
林若梅冷笑——“那个小妖精,不是最喜欢勾引男人吗,被男人上有什么大不了的。”
阿衡左手,抓住右臂,毛衣之下,皮肤痛得彻底——“当天晚上,你拍了照片,威胁言希,如果把这件事说出去,就把这些照片寄给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比如说,陆流。”
她把照片寄到家中,只是为了确保言希能够看到,如果在不惹怒陆流的情况下,让言希心理防线自动崩溃,自然是最好。
林若梅的表情变得深恶痛绝——“这个狐狸精,想毁了我儿子,没那么容易。在他害我儿子之前,我要先毁了他!只是没想到,当年他疯了之后,还能清醒过来。”
阿衡抬头,眸色漆黑无波——“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其实,应该是陆流一直喜欢着言希吧,林阿姨?”
林若梅摹地站起身,歇斯底里——“你胡说什么,我儿子才不会喜欢那种连爹娘都不要的小贱种!”
阿衡也起身,一个紫砂壶,从林若梅的头上,整壶热水浇下,淡淡开口——“林若梅,你说,强 奸罪主犯会做几年牢?你说,如果,言希的爷爷知道了,你会坐几年牢?”
林若梅尖叫,落水鸡一般,不复之前的优雅高贵——“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做的,单凭那些照片吗!”
阿衡从口袋中拿出录音笔,慢条斯理地开口——“有物证当然不够,加上口供呢,够不够?”
林若梅的面容彻底狰狞——“你这个小贱 人!和言希一样的贱 种!”
阿衡伸手,狠狠地扇了眼前的女人一巴掌——“林若梅,敬你三分是因为你年纪大,不要以为别人都怕了你!如果你再骂言希一个字,在送你上法院之前,我不介意因为‘一时激愤,在你抢夺证据并实施暴力的情况下,正当防卫’,捅你一刀!”
她抓起桌子上的水果刀,看着林若梅,目光愈加冰冷。
林若梅神色有些惊恐——“你,你怎么敢?!”
阿衡笑,眸中血丝更重——“我怎么不敢?你以为自己是谁?不要说是一个林若梅,就是一百个,一千个,能换我言希平安喜乐,何乐不为?”
“更何况,你似乎不怎么清楚,站在我和言希背后的是谁,而你口口声声骂着的贱 种,又是谁的孙子孙女!!”
林若梅瘫坐在了地上。
阿衡走到了她的面前,本来温柔的眉眼却变得没有一丝温度,居高临下,隐约着,带了几分凉淡残忍。
“拜你所赐,言希失踪了。如果他少一根头发,我就拔光你所有的头发;如果他受冻挨饿了,我就让你十倍百倍地受冻挨饿;如果他疯了,我便照之前你的手段,让你也疯一次,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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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44
阿衡知道达夷秉性纯良,肯定瞒不过思莞,也就在家静静等待思莞的质问。
今天,在找到言希之前,这事没个终了,肯定是不行了。
她对林若梅那一番狠话,不过是一时迷了那个女人的心智,等她有了算计的时间,又怎么会善罢甘休。
更何况,林若梅虽不至于忌惮,仅因为丈夫早逝名头上是陆家掌家的,但实际上,她幕后站着的又是谁?说穿了还不是陆老爷子。
陆家是温言辛三家的世交,而每每听爷爷提及,陆爷爷也是个军功显赫的,但八十年代初,便急流勇退,自已敛了锋芒,让儿子转战商场,后来二十年见生意之所以做得如此大,甚至引起温家眼热,一小半功在商才,一大半却是陆老的面子。
有权了,自然有人送钱,而这些人便是心中不情愿,表面上也是做足欢喜姿态的,各方照拂,一路绿灯,生意自然便有了坐大的资本。这几年,甚至在温家参股之后,陆氏隐隐有在一些产业独专的势头。
陆老是个精明人,家族的生意从不出面,明面上也是与儿子儿媳分得很清的,但,中国人自古如此,面子做好,便不愁里子。
更何况,横竖是一家人,在外人面前做个避闲的姿态,底下的人个个磨练到一定境界,又怎会愚傻到得罪陆家。
这些年,儿子病逝,陆老便愈加深居简出。可是统共就这一个儿媳,无论如何,是要保下的。
阿衡虽然抬出言家和温家,才拿了林若梅的气势,但是,陆老爷子未必就怕了两家。
而且,连她也保不准,依爷爷平素不喜欢言希的样子,又会在言爷爷不在国内的时候,怜惜言希几分……
阿衡闭了眼,苦笑,再睁开时,已咬了牙。
不要怪她心机深沉,只是,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拉思莞下马了。
她人微言轻,说不上话,思莞却不一样,他是家中的独子,又是爷爷的心尖肉……
正思揣着,思莞已经铁青着脸,推门进来。
“阿衡,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隐忍着,眸中却带了寒光“言希现在在哪,报警了吗?”
阿衡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声音有些疲惫,却强打起精神,淡道——“我已经让虎霸哥去找了,听达夷说他手中并没有拿多少钱,而且,签证就要过期,所以人应该还在B市。”
思莞却一瞬间怒了,胸口不断起伏,——“阿衡,言希平时待你不薄,人失踪了整整两天,你却让一些些不入流的人去寻他,你到底想些什么!”
阿衡不语,只是看着他。
虎霸不入流吗,呵,入流的又是哪些人?
思莞看了四周。桌上还泡着一壶上茶,见阿衡也是不慌不忙,安安静静的样子,冷哼一声,不怒反笑——“是爷爷给阿衡出的主意?反正言希死活,都跟你们没有关系。”
阿衡垂头,微笑——“言希和你的关系,言希的爷爷和爷爷的关系摆在这儿,话说得过了。“
她一口一个“言希”,听到思莞耳中却极是讽刺,心下有些替言希悲凉,好歹是捧在手心疼了一年的,平时是凭谁说她一句重话,言希都要撸袖子和人拼命的。现在……
“算了,我知道了,阿希我自己会去找,这件事不麻烦你了……”思莞黯了神色,语气冷漠。
阿衡笑眯眯——“依我看,还是别找了,回来了也是被人残害的命。”
思莞愣了,半晌,苦笑——“温衡呀温衡,以前小看你了,没想到,你的心原来不是肉做的。”
阿衡却站起身,厉了颜色——“我有一句说错吗?温少爷心心念念地要去找兄弟,却只字不提你的兄弟是被谁被逼到今天的这步田地,把他找回来,再便宜那些凶手,害他一次吗?”
思莞握紧了拳——“你都知道?”
阿衡冷冷看着他——“你是说哪一件?是林若梅派人侮辱言希,还是把他逼疯,是你明知道主使者是谁却依旧装作不知道,还是按着爷爷的意思和陆家交好?”
思莞的脸色,瞬间苍白。半晌,才开口,喉中有了隐隐的血意——“我并不确定,林阿姨是害言希的人……她待人一向很好……不会这么对阿希……阿希对我说,他是被人下了药,才被一个女人……”
阿衡凝眉,知道言希撒了谎,心里却更是隐隐作痛。
只是,神色依旧,未露出分毫不妥,语气平静——“思莞,那你现在知道了,又怎么打算?”
她看着他,温柔的眸色毫不相让。
思莞回望向她,想了想,有些颓然——“温衡,你既然和我姓的是同一个温,你有的苦处我一样也不少。”
阿衡却笑,有些悲怆——“哥哥是别人的哥哥,母亲是别人的母亲,明明在自己家中却如同寄人篱下,想要保护一些人却还要千方算计。这个,思莞也有吗?”
思莞不敢置信,沉默了,有些伤心地喃喃——“我不知道,你会这样想……你姓温,同我们一个姓……”
“思莞说的是,是我失控了,哥哥不要同我一般见识。”阿衡微笑了,生生压住胸口的疼痛,颔首——“只是,现在,我手中捏了林若梅的把柄,她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我现在请你帮个忙,他日温衡做了什么,还希望由你从中斡旋,爷爷睁只眼闭只眼。“
思莞恍惚——“你是要同她……”
阿衡淡淡笑了,温文开口——“爷爷如果肯帮忙,就是她死我生;如果不肯,鱼死网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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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衡见到言希的时候,他正坐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看夕阳,戴着那条灰色的向日葵围巾,安安静静,乖乖巧巧的样子。
虎霸望着这少年,心中有了疑惑——“阿衡,刚刚寻到他的时候,我同他说话,他却没有任何反应。这是怎么了,和家里生气了,离家出走?”
阿衡却鞠了一躬,对着虎霸——“阿衡那日说的话,依旧作数。虎霸哥以后有什么差遣,阿衡一定办到。”
虎霸诧异,却笑——“个孩子,乱七八糟的想这么多,老子以后请你帮忙一定不客气。快去看看言希。”
周围的晖色正是明媚。
那个少年坐在阶下,手中握着什么,眼睛望着远处,有些茫然。
“言希。”
她走到了他的身边,轻轻喊他的名字,眼中终究,带了笑意。
这是这几日,她最像温衡的时候。
他却了无反应,几乎是静止的姿态。
她蹲在了他的面前,看着他穿的衣服,皱了眉,微笑——“袄不穿,就往外跑,冷不冷?”
语气,像极对着跑出家贪玩的孩子。
她伸手,握他的手,指尖冰凉的,却在她的手靠近时,微微动了动。
他缓缓移了目光,空洞的大眼睛在她脸上停滞了几秒钟,又缓缓移开。
短暂的注意力。
阿衡僵了眉眼,微微提高了音量——“言希!”
他的指动了动,左手握着的东西似乎又紧了些。
思莞达夷赶到的时候,一帮人,七手八脚地,把言希抬上车,阿衡凝望他,他的眼睛却只随着身体的平躺茫然望着天空。
那颜色,蓝得很好看。
达夷坐在车里,眼圈都红了,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两年前,他就是这个样子。”
思莞的脸很是阴郁,握住言希的右手,默默不作声。
这个样子……
言希坐在那里,皮肤白皙,眼睛黝黑清澈,却没了平时的尖锐,只是安静,像极高档商店中放在橱窗中的大娃娃。
阿衡看着车的走向,问思莞——“去哪里?”
思莞回答得简洁——“医院。”
阿衡低了头,目光正好停留在言希的左手上。
纤细修长的指节,弯曲的姿势,紧紧握着什么,手环起的圈外,隐约,是铁质发亮的东西。
阿衡想起什么,撞在心口上,疼得半天缓不过气。
看着思莞拉着言希轻车熟路,医院的铭牌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首都天武综合医院。
以治愈精神方面的疾病而闻名遐迩的医院。
阿衡达夷被思莞堵在了医院外,他说——不要进来,这里……你们不习惯。
他却是已经习惯了的,轻轻牵了言希的右手,每一步,离他们远去。
达夷怅然,收回目光,看到阿衡眼中的骇人血丝,嘲笑——“阿衡,你是不是半夜做坏事了,眼睛这么红?”
阿衡揉揉眼睛,微笑——“是呀,做坏事了,想了两天一夜,终于想出了办法,怎么折腾你。”
达夷揉了乱发,笑得不似平日明快——“你说。”
阿衡温和开口——“你明天赶个早市,帮言希买排骨,怎么样?”
达夷粗哑着嗓子——“就这样?”
“你还要怎么样?”阿衡点头,眉眼山水明净“对你这种爱睡懒觉的人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惩罚了。”
这少年眼眶却又红了,右手有些粗鲁地抹了眼睛,开口——“温衡你他妈不必如此安慰我。做兄弟的,做到我这个份儿上,算是言希倒了八辈子血霉!”
阿衡叹气——“达夷,你又没什么错。”
辛达夷哑声——“阿衡,你装什么少年老成,心里比谁都难受,却还要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实在让人讨厌!”
阿衡微笑,垂了眼睛,小声道——“达夷,我有些困,借借你的肩膀,趴一会儿,成吗?”
达夷无奈,口中只说你呀你,却把阿衡的脑袋糊弄到了自己肩上,拍了拍她的头,动作虽然粗鲁,带了怜惜。
“温衡,老子长这么大,还没待见过哪个女人,你是,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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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莞带着言希走出来的时候,脸已经惨白。
“思莞,言希怎么样?”阿衡问他。
言希站在一旁,眸子只专注在远处一个固定的角落,无声无息。
思莞面无血色,苦笑——“阿衡,我不瞒你,反正……也瞒不住了。两年前,言希第一次发病,用的是心理暗示的疗法,病情反反复复,治了大半年才治好;当时郑医师……就是言希的主治医师,他说言希的病如果犯第二次,要是心理暗示治不好,就只能是控制病情,而极难有治愈的希望了。”
“言希到底是什么病?!”辛达夷攥住了思莞的衣领,眉眼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思莞面无表情——“癔症。”
阿衡想起了以前乌水镇的邻居黄爷爷,因为儿子孙子出了车祸,受不了打击,得了癔症,每日里不是哭闹,便是坐在门前,不停念叨着儿子的名字。到最后,上吊自杀,几日后,才被邻里发现。
幼时放学总经过黄爷爷家,他坐在门前,那目光,也是呆滞空洞的。
了无希望。
她只沉浸在往事中,喉头却摹地有些难受,一口腥甜涌到唇边,张嘴,吐了出来。
鲜艳的,颓丽的,像极初绽的茶花。
“阿衡!”思莞扶住了她。
她抬眼,只看到,言希站在那里,不说不笑,沉寂得毫无生气。
她沉默了,推开思莞,蹭了嘴角,微笑着,走到言希身旁,手指轻轻掖了围巾,拢到他的下颌,温柔开口——“言希,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言希却歪头,看着她,半晌,把左手手心的东西捂到了胸前,方方正正的牌子,隐约的痕迹,08-69.
他带了认真,干燥的唇轻轻蠕动,捂住了胸口,单音节,含糊的语音。
“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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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45
言希又办了休学。第二次。
依照温老的意思,是要立刻打电话到美国,告知言家一家人的。但是思莞拦住了,说是病情兴许有转机,这样贸贸然就打电话,言家肯定会因温家平时没有照顾好言希,而生嫌隙。
温老思量了许久,给了思莞阿衡三个月,三个月之内,言希病情没有转机,他是一定要给老友一个交待的。
阿衡沉默,也没有说什么,带着言希回了家。
门外,原本是订门牌的地方,光秃秃一片。阿衡笑,向身旁没有动静的那人索要门牌,他却是恍若未闻,号码牌在手中,攥得死紧。
吃饭时,攥着,洗澡时,攥着,睡觉时,攥着。
左手的指节很是突兀,握紧的拳,苍白而毫无血色。
阿衡心中,着实不确定癔症实际是个什么病,心中模糊联想,大概就是乡间老人所说的疯病。可是,她看言希的样子,倒像是变成了小孩子。
谁也不认得,吃饭沐浴以及生活的种种方面,仅仅是靠惯性。甚至一连串完整的动作,如果被打断,他就会卡在那里,维持之前的动作,一动不动。
言希洗澡的时候,阿衡给他递睡衣,明明放在门外,他却在听到了阿衡的脚步声后,停止了揉头发的机械动作,站在花洒下,静止起来。
头发上,脸上,还满是白色的泡沫。
她隔着窗,洇氲的雾气,只有那一双大眼睛,在水下,被泡沫欺红了眼,依旧未眨一下。
她望着他的眼睛,轻轻敲了敲窗。
他的眼睛有了短暂的聚焦,静静转向窗,看向她,毫无波澜,如同死水一般的目光。
阿衡轻轻把手放在发上,缓缓揉动着,向他示范着动作。
他望着她许久,手又开始揉动头发,那动作,与她,几乎完全相同。
只是,左手握着门牌,动作笨拙。
阿衡笑,由着他。
言希以前吃饭时,有个坏习惯,总是不消停地,对着她说个不停,眉飞色舞的,口水几乎要喷到南极,从夸自己长得好看能扯到夏威夷的草裙舞很帅,从阿衡我讨厌这道菜能说到鲍鱼煮熟了其实很像荷包蛋。
每次,她总是恨不得拿平底锅敲他的头,话怎么这么多,吵死了,吵死了……
现在,没人对着她吵了……
那个少年坐在那里,专注地一勺一勺瓦米,像个刚刚学会吃饭的娃娃一般,认真而专注。
他的动作很僵硬,右手小心翼翼地把勺子放入口中,再放下,咀嚼,咽下,连头都不低一下。
她给他夹什么菜,他吃什么,再也不说今天的排骨怎么这么肥呀呀,再也不挑食任性阿衡我不吃这个菜不吃不吃打死也不吃,这样,多乖……
她给他盛了汤,他乖乖喝着,只是依旧不低头,把汤匙放入口中,零零星星,滴在了衣服上。
阿衡拿了纸巾,帮他擦,笑着问他——“言希,为什么不低头喝?”
他迷茫地看着她,阿衡低头,做了个喝汤的姿势。
他却突然扔了汤匙,落入碗中,溅了满桌的汤水,捂住鼻子,小心翼翼,歪了头,开口。
“鼻子,疼。”
阿衡愣了。
伸手拨拉掉他的手,鼻子上,除了被他捂出的红印,什么都没有。
她放手,望向这少年,想要寻个答案,他却已经重新机械地握住勺子,目光似乎注视在某一点,却又似乎蒙了一层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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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的第一天,她说,言希你乖乖在家呆着,中午张嫂会给你送饭,知道吗?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又慢慢游移到远处。
然后,晚上放学,她飞奔回家,只看到言希坐在饭桌前,手中还握着勺子,一动不动,而桌上的饭菜,早已凉透。
嘴角,还沾着饭粒。而这少年的衣服,汤汤水水,污了彻底。
阿衡叹气,拨通了温家的宅电——爷爷,明天不用麻烦张嫂送饭了。
转身,是凝望了这少年,眉眼柔软温柔,伸手就能触及心口。
她说——言希,你乖哈,明天我带你上课,你乖乖地,好不好?
他握住左手的门牌,低头,细白的食指在牌子上画着方方正正的轮廓,不说话,专心致志。
阿衡微笑——言希,鼻子,还疼吗?
他听了,半晌,阿衡几乎放弃的时候,他却微微抬了头,看着她,点点头。
然后,又死命捂住了鼻子,脸皱到了一起。
很疼很疼的表情。
她问思莞,两年前,言希发病的时候,也会一直喊着鼻子疼吗?
思莞苦笑,两年前,他只说,脚疼。
为什么?
阿衡问他。
思莞叹气——以前治疗时郑医师催眠问过他,他说辛德瑞拉丢了水晶鞋,脚很疼呀。
阿衡心念一动——言希……出事后,回到家中,是什么时间?
思莞皱眉——具体不清楚,应该是过了零点。
零点的时候,灰姑娘丢了水晶鞋……
零点的时候,言希把自己丢了……
彼时,他把丢了的她找回家,看着钟表,如释重负——还好,没有到十二点……
他对她说,阿衡,一定要在十二点之前回家,知道吗?
格林童话告诉我们,零点不回家的人,会变成钻煤灰的脏孩子,重新被世界宣告抛弃,是这样吗……
只是,这次为什么会是“鼻子疼”?
思莞想了想,念出一串电话号码——打这个,郑医生的电话,他也许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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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带言希去上学,大家似乎听说了什么,对着言希,比这少年的眼神还飘忽,只尴尬地装作一切照常。
班主任林女士皱眉——温衡,这……
阿衡笑——林老师,您不必为难。
她背着书包,拉着言希,拖家带口,坐到了最后一排的角落。
辛达夷mary红了眼睛,跟在阿衡屁股后面,踢走了别人,坐在了他们身旁。
阿衡笑眯眯——先说好,我只养猪,不养兔子。
肉丝红着兔子眼泪汪汪地瞅了属猪的言希一眼,抱着阿衡开始边哭边蹂躏——我可怜的阿衡啊,怎么这么命苦……
辛达夷眨眼泪,点头——就是就是,跟祥林嫂一样可怜……
肉丝松手,拍了桌子,指——辛达夷,你放p!祥林嫂好歹还和人拜了堂生了娃,我姐们儿连你哥们儿的爪子都没牵过几次就守了活寡好吧!!
阿衡黑线,抽*动嘴唇,看了言希一眼。
这孩子,幸亏听不懂了……
吃午饭的时候,言希又未低头,动作机械,像个孩子一般,排骨的酱汁滴到了外套上,辛达夷,拿了勺子,挖了排骨,就要喂他。
“言美人,这是你丫平时最爱吃的东西,老子纡尊降贵,喂你,病要快点好,知道吗?”勺子还没触到言希的唇,悬在半空中,那双黑黑亮亮的大眼睛,却一瞬间含了水汽,委屈得像个孩子。
随即,纤细的手有些粗鲁,推开了辛达夷的勺子。
辛达夷吓了一跳,愣在了原地。
阿衡诧异,温声问少年——“言希,怎么了,鼻子又疼了吗?”
他不作声,捂着鼻子,瓮瓮的声音——长长了。
肉丝张大嘴——什么……什么意思,言希不会是……痴……唔唔,辛狒狒你他妈捂我的嘴干嘛!
阿衡淡哂,瞥了两人一眼,两人心虚,讪讪低了头,吃饭。
她转向言希,少年又开始歪歪扭扭地往嘴里送排骨,酱汁就要滴落的模样。
可是,陷入自己的世界,表情又存了天真,不似之前的面无表情。
阿衡微笑了,看着他,表情纵容宠溺。
前排,有几个学习委员催着交作业,转了一圈又一圈,其中有一个男生,走到后面时,不小心撞了言希。
这人走得急,一阵风似的,甩掉了言希左手握着的东西。
他停下来,看到是言希,有些不自然,弯腰,要去捡。
言希吃饭的东西卡在了那里,看了自己左手的手心,空空的。
忽而,疯了一般,把那男生推到在地,骑在他身上,眼神凶狠,狠命地打了起来,口中是细碎的声音。
“小偷,家,家,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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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46
达夷mary把两人拉开时,被打的孩子已经被吓傻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阿衡叹气,捡起了门牌,被他握在手上早已生了温的门牌,放在他的手心中,鼻子有些酸。
“不抢,言希,没有人抢走你的家。”
那少年懵懂地看着她,又低头,看到了左手心上的门牌,终究,紧握了,安心起来。
她向被打的男生倒了歉,这人虽然没有受什么伤,但是,突然受到袭击,心中怎么说都有些不痛快,沉了脸,对阿衡开口,
“言希傻了,我不跟他一般见识,但是,温衡,他这个样子,为了不伤人,还是快点送到精神病院吧!”
辛达夷腾地火了——“你他妈才傻了,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你送到精神病院!!”
那人看了辛达夷一眼,哼了一声,知道自己惹不起这群**,况且他们班的男生一向以辛达夷为马首是瞻,也就讪讪地,离开了最后一排。
mary想开口,说些什么安慰阿衡,阿衡却笑眯眯地望了言希——“我们言希才不傻,对不对?”
那少年低头,宝贝地看着他的“家”,并无任何反应。
他以前常常喊“我们阿衡”,那么骄傲的语气,我们阿衡可漂亮了做饭可好吃了说话可有趣了,你们知道吗?知道了,正常,因为这是言少的真理,不知道,没关系,本少会念叨着“我们阿衡”,让你们全都知道,我的真理也是你们的真理。
他是这样地逻辑,想要全世界知道他的宝贝的好。
所以,言希,我们言希,我从现在开始这样喊你,会不会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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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的时候,阿衡带言希去医院做治疗,听思莞的意思,对言希的病症,最初还是要用心理治疗,如果不能得到很好的控制,才会采用药物治疗。
那是阿衡第一次走进天武综合医院时,尚未有先知的能力,以后,言希会生活在这里。
她拉着言希的手,总觉得,他陷入自己的世界,顾及不到周遭,其实并不算坏事。
天武与其说是医院,其实更像疗养院。
鸟语花香的花园,干净整齐的健身设备,以及……无数用编号识别统一服装的病人。
零一到未知,他们没有姓名。
护士呵斥着——“0377,不要抢0324的饼干。”
像极训斥着不懂事的小孩子。
可事实上,那却是两个正当壮年的青年人。其中一个,有些蛮横地抓着另一个身形较胖的青年手中的东西,胖青年却使劲用手怄他的嘴唇,他的牙齿,已经渗出了血,脸颊是诡异的笑。
牙齿满是血的青年却瞬间低头咬住胖青年的胳膊,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人胳膊上已经扯出一片血肉模糊。
年轻力壮的男护理上前拉人,其他的病人,则是围成一圈,拍着手,孩童一般地笑着叫好。
阿衡后退一步,撞到言希,转身,带了惊惶,可那少年神色却异常平静,没有任何表情,或者,空洞得读不出任何东西。
她呆立在原地,望向他的目光,像明镜一般的,一片流光泛影。
什么都有,什么都没有。
郑医生是一个过了而立之年的男子,穿着白大褂,看起来很干净,是个温和的人。
他喊他的名字——言希。
言希只低头看着他的“家”,并不理睬。
郑医生笑了笑,看着阿衡——“你和思莞?”
“兄妹。”
郑医生点头——“怪不得呢,长这么像。以前都是他带言希来,今天换了你,想必是和言希极信任亲密了。”
她只听到了前半句。以前,都是思莞带言希来,那言爷爷和李副官呢?他们为什么没有来过,难道是怕损坏言家的家声……
阿衡心有些凉。
郑医生似乎看穿了阿衡的心思,有些不自然地解释——“言老公务繁忙,但每次一定会打电话,细细询问。”
阿衡苦笑。有打电话的时间却没有时间带言希看病吗?怪不得,言希会被关在家中,整整半年……
整整半年,连辛家甚至都瞒着。
她看向言希,言希却只垂着头,黑发贴在额上,隐隐遮了明媚的大眼睛。
阿衡握住他的手,不自觉加大了力气,言希一痛,抬眼,狠狠推开了她。
阿衡怔怔,她也是可以成为……伤害言希的人吗?
郑医生叹气,拿起医用手电,检查了言希的眼睛,又用指在他眼前晃动,少年的眼睛只有迟缓的跟随,一点也不敏捷。
郑医生皱眉,问阿衡——“他这几天都是这样吗,对任何东西都没有注意力?”
阿衡点头,指了指少年左手心攥着的东西——“除了这个。”
“这个,应该就是诱发言希再次犯病的原因。”郑医生略微思索。
阿衡凝目——“什么意思?”
“一般来说,癔症是病人受到严重的刺激后,无法自我保护或者排遣悲伤时,而不断对自己进行心理暗示,将自己陷入假想的安全状态中。一旦有对其心理的刺激因素出现,或者说,他所认为的不安全的情形出现时,会表现出歇斯底里的状况。”郑医生顿了顿——“当然,也有一些病人是陷入角色扮演,因为自己无法排遣过往的悲痛,而变换角色对自己进行虐待惩罚。”
“言希,就是这样。”郑医生低头翻看言希的病例——“但是,他不是简单的某一种情形,而是两种并发的病症。所以,如果你抢走他左手拿着的东西,会让他觉得非常不安,甚至会攻击别人,这个东西也就成了他情绪不稳定的诱因。而两年前,他出现的第二重人格……”
阿衡打断了郑医生的话——“什么是第二重人格?”
“第二重人格就是他扮演的角色。”郑医生笑了笑——“有时病人的表演比话剧演员还要逼真。言希两年前,病愈之前,也是一直坚持认为自己是丢了水晶鞋的辛德瑞拉。”
他站起身,对着阿衡微笑——“对病人催眠治疗需要绝对的安静,现在,麻烦你到接待室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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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医院的时候,傍晚的阳光,正是好看,流沙一般的金色,温柔了影子。
郑医生下了结论。
这一次,言希的第二重人格是皮诺曹,他说自己撒了谎,鼻子每天会长长一厘米,得不到家人的谅解,回不了家。
而后,他有些奇怪,问她——阿衡是谁?催眠的时候,言希提到这个人,哭了。
天武综合医院所在的街道,有些偏僻。
她牵着言希的手,却一直没有看到出租车。来时,心中一直想着其他的事,而忘了记路。
她在B市虽然生活了一年多的时间,但是去过的地方寥寥可数,所以,走出医院,四周一片陌生。
“言希,你乖乖站在这里,我去路口拦车。”阿衡笑眯眯,松了他的手——“不要乱跑,知道吗?”
言希缓缓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了头。
等到她回来时,却不见了人。
脑中,一片空白。
“言……”张了口,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
她疯了一般,觉得绝望扑面而来。
转身,四周,只有一些小胡同,纵横着,交错着,沉默着。
夕阳下安静的影,似乎也忽然晃动起来,森然的,像是嘲笑着她,迎面扑噬而来。
没有了目标,没有了终点。
她一直向前奔跑着,逆着光,仿佛,每一步,离黑暗愈近,却没有别的选择。
那时,是丧失了理性的,连本能都似乎随着呼吸消耗。
很累,很累……
比第一次言希失踪时熬了两天两夜还要累……
她跑不动了,立在了青色的墙瓦下。
古老的巷子,破败腐朽的味道。
远处,隐约传来悠扬的声音——“拨浪鼓,小面人儿,昆仑奴,买给孩子啰……”
胡同的十字巷口,是挑着货担的卖货郎,轻轻缓缓地晃着小牛皮缝的拨浪鼓。
做工粗糙的各种面具,在夕阳中刺痛了她的眼。
那个瘦削的身影,蹲在货担前,略带天真的面容,阳光中,是晒暖复又凉了的黑发。
她走到他的面前,一瞬间,泪流不止。
弯了腰,身影覆在他的影子上,拥抱了,再也不想放手。
紧紧地,连呼吸都不想要再听到。
闭上眼,是溺水时,比深深的绝望还要深的绝望。
即使有解药,也无力回寰的痛。
他挣扎着,她知道他被自己这样抱着很不舒服,却不舍得……放手。
“言希,不是告诉你要乖乖地吗,为什么要乱跑!”她对着他吼,眼泪却掉得七零八落,狼狈之极。
那个像孩子一般的少年,头发是浅淡的牛奶清香,在她怀中,安静了,声音模糊含混的,单字的音节。
“面具。家,有。”
他对着她说,声音很认真吃力。
阿衡有些颤抖。
他轻轻,推开她,眯眼,指着货担上琳琅的面具。
阿衡站起身,挑着货担的生意人却笑了——“这个孩子,跟了我一路,一直看着面具。”
她笑,抹了眼泪——“师傅,我买。”
掏钱的时候,少年却突然拉了她的手,疯跑起来。
阿衡吓了一跳,跟在他的身旁,被他拉得跌跌撞撞。
“言希,你要去哪里?”她问他,风在耳畔,声音也要随之远去。
这个少年,却并未回答,一直一直跑着。
天桥,绿树,公园,街道。
每一处,远了,近了,远了,模糊了,清晰了,又模糊。
左手,是他的“家”,右手,是阿衡的言希的阿衡。
她的左手,是一片淡凉的温暖。指节弯弯曲曲,贴紧了,没有缝隙。
似乎,就要走到不确定的哪里,没有彼方,没有终点。
停止的时候,她的面前,是一扇门。
没有门牌号。
他微微扬了面孔,轻轻的音调——“家,你。”
他知道,她不记得路,却不知道,为什么知道。
阿衡笑,没想到言希会带着她跑了回来,她看着他,温柔纠正。
“这是你的家。”
言希摇头,大眼睛纯洁清澈——“你的。”
“那你的呢?”
这个孩子,却抱着头,痛哭起来,五官几乎挤到一起。
“阿衡,讨厌我,家,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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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医生对她说,言希的病例中,还写着,失语症。
他会慢慢地,把自己与这个世界完全隔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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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47
春日,天气稍暖,言希不知冷热,阿衡帮他换了冬衣,又添置了几件春衣。
笑眯眯地,看着他身上的新衣服,问他——“言希,你喜欢这衣服吗?”
言希不知道,手抓住袖口,使劲吸了口气,小小含糊的声音——“香。”
呵呵。阿衡笑。这样天真,多么讨人喜爱。
“放衣服的地方,揉了甘松香。”她笑,明知他听不懂,还是依旧把每件事——她想要说的,说给言希听,这样,不会寂寞。
三月之约,时间过了三分之二,言希的话越来越少,连郑医生给他做催眠的时候,也不大能进行下去,大半的时候,同面对他一样,他面对着郑医生发呆或者无助地像个孩子一般哭泣。
终于,心理治疗走到了绝处。
郑医生现在常常对言希用两种药,氯丙嗪和盐酸异丙嗪,粗的针管,透明的液体,一点点注入言希青色的血管中,她亲眼看着他,从哭泣变得安静。
宛若木偶,是了,是他口中说的皮诺曹。
只有,眼中的泪痕未干,花了整个面孔,她帮他擦脸,他却轻轻靠在了她的身上,熟睡起来。
柔软的呼吸,孩子般的纯洁。
她说——郑医生,能不能不用这些药,言希每次用了,醒来之后,饭量很少,半碗米而已,看起来,没有生气。
郑医生笑——不用,他就有生气了吗?
阿衡点头,郑重——是呀,不用药,我喂他吃饭,他会乖乖地吃一整碗,而且,我和他说话,他会和我交谈。
郑医生摇头——说的又是孩子话,最近我检测言希,他的失语症已经很严重,怎么可能和你交谈,况且,你也说了,是你喂他吃,而不是他自己吃,他自己的话,恐怕已经不知道怎么吃饭了。现在,他连惯性的记忆都在慢慢消褪,知道吗?
阿衡轻轻拍了趴在她腿上熟睡的少年,笑了笑——像小猪仔子一样,睡吧睡吧,睡到天荒地老,不醒的话,就把你扔给卖小孩的。
她岔开他的话,满眼的逃避哀伤。
郑医生唯有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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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太阳甚好,搬了小板凳,她把他放在门外榕树下。
阳光暖暖的,树影遮住了许多光线。
他伸出手,放到树影外,触碰了阳光,热了,再缩回,专注了精神,像极有趣的游戏,乐此不疲。
阿衡微笑,转身,要回房,准备午饭。
她悄悄地,没让他发现自己的离开。
揉着面,手中指缝满满的都是面粉。
忽而,听到门外有炮响。近些日子,院子里的孩子不知从谁开始,跟了风,想想可能是过年家里积了炮,跟着风,放陈炮玩,吓吓大人,调皮极了。
她吓了一跳,想起言希,未抹手就走了出去。
言希被一群**岁的孩子围成一团,嬉笑的声音不断,隐约是个顺口溜,傻子,疯子,这样的满口嘲笑。
最童稚的声音,最残忍的话语。
阿衡生气了,沉了眉眼——“你们在干什么!”
一群小孩子见阿衡来了,也就做做鬼脸,疯跑离开。
言希的脚下,是红色的炮纸,细碎了,还有硝烟的味道。
言希低下头,双手背在眼前,全身发抖,想必是被炮声吓到了。
她迟疑着,轻轻开口——“言希。”
那少年,抬了红了的眼睛,看到阿衡,一瞬间皱缩了眉眼,头抵在她的身上,哇哇大哭起来,抽噎着,拽着她的衣角,始终不肯放手。
那样子,是委屈连带着撒娇的模样,丝毫不加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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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莞很着急,看起来,比她要焦急很多。
她知道,爷爷应该下了决心,三月之约,准时告诉美国那边。
阿衡也想过这件事,但是心中反而觉得高兴,如果言爷爷和言爸爸言妈妈都回来照顾言希,有了亲人,言希的病说不定很快就好了。
阿衡心里清楚言希的痛楚,是在父母身上。
小的时候,他的小伙伴都有父母,只有他没有。所以,平时性格虽然高傲孤僻,但对长辈总是有一片孺慕亲近的心,对爷爷也是孝顺得不能再孝顺。
母亲闲时同他讲过,言希八岁的时候,言爷爷生了病,想要吃拐果,但是是野果,长在山中深处,很难摘,老人不忍心麻烦手下,言希却失踪了两天一夜,跑回来的时候,脸上手上都是伤口,两只小手捧着一捧拐果,衣服脏脏破破的,问他去了哪里,他不肯说实话,还被老人打了一顿。
言希此人,生平最怕鬼神只说,让他呆在山中两天一夜,又该是怎样的孝心。
母亲也说过,别看现在言希对她最亲,以前,当作母亲孝顺的却是林若梅。只是兴许这两年若梅去了美国,他同林若梅似乎生疏许多。
当作母亲孝顺吗……
那个人又回报给把她当作母亲孝顺的孩子什么东西……
她问思莞,为什么这么焦急,言希的父母都回来,不好吗?
思莞却苦笑——言希只有这一个爸爸妈妈,但是言希的爸爸妈妈却不是只有这一个儿子。
阿衡皱眉——都是亲生的,不是吗?
思莞有些不自在地开口——言希出生的时候,当时因为和言伯伯闹离婚,言伯母大出血,难产,差点要送命,虽然夫妻俩后来和好,但是言伯母一直不喜欢言希,后来伯父伯母出国,却独独把还没有断奶的言希留给言爷爷,又是为什么?虽然是亲生的,但是,恐怕比起言希这个差点让她丧命的儿子,美国的那个恐怕更亲。
他继续,横了心——阿衡,你知道更亲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到关键的时候,如果必须舍弃一个的话,这个人,是言希无疑。
如果,他们知道言希得了癔症,而且心理治疗药物治疗效果都不大……
阿衡从头到脚,像被人浇了冰水。
思莞闭了目——要是言爷爷还好些,但是怕老人家受刺激,伯父伯母肯定不会告诉他,要是这样,言希会被送到医院强制住院。
强制住院?
没有编号的病人看着鲜血笑着拍手的情景缓缓在她脑海中浮现。
她问思莞——我该怎么做?
思莞叹气,揉了揉阿衡的头发——你姓温,他姓言,言家权势不亚温家,若要温家女儿养着言家儿子,你说传出去会有多难听,你说爷爷会不会允许?你说言家会不会允许?阿衡阿衡,你能怎么办,你只是个孩子,你还能怎么办?
阿衡哭了,回家拉着言希的手——言希,你的病快些好不行吗?
我知道我们言希很乖很乖,不会打扰别人的生活,可是别人不知道,又该怎么办?
言希的父亲回国的那一日,是五月份的一天。
她第一次看见那个男子,身材很高大,长得很好看,跟言希一样好看。
他的行为做派很优雅大方,跟温家人关系不是十分亲密,至少比起言爷爷对温家,是差远了。但是,带了许多名贵的礼物,说是孝敬爷爷的。
还有许多好看时髦的衣服和名牌香水,在国内很少看到的,尽数送给了她。
他笑着对她说——阿衡,这些日子,言希麻烦你了。
阿衡怔怔地看着他,心里空荡荡的——你笑起来和言希很像。
爷爷看着她,当着外人,并不说话,但脸色变得阴沉。
言希躲在她的身后,大眼睛偷偷看了眼前的男子,毫无印象,便低头,摆弄起手中的银色七连环。
这是阿衡刚刚买给他的玩具,目的是吸引他的注意,把门牌从他手上哄了出来,她笑眯眯地指着门前空空的一片,对言希说——“言希,咱们家光秃秃的一片,很难看呀,别人家里都有门牌,就只有我们家没有,要是没有你带路,我看不到门牌号,迷路了怎么办?”
他迷茫地看着他,想了想,半晌,犹犹豫豫地把左手中的门牌递给她,然后,低了头,揉着鼻子,做出很疼很疼的表情。
达夷翻白眼小声嘟囔——哄小孩儿很不厚道的呀温衡,不过,也就是你,才能让言希……
后面的话,他终究说不出来。
只有阿衡能让言希破例,无论是生病前或是生病后又如何呢?隔着两个姓氏,比起这个世界最遥远的距离又差多少……
言希的父亲叫做言定邦,与温衡父亲的温安国有着异曲同工之处,或者,本就是两家商定后取的名也未可知。
兴许,是要他们做兄弟的。
兴许,还是想要让他们的儿女结发百年的,可是,这又能代表什么?
言父看着阿衡的眉眼,微不可闻,叹了气,勉强笑道——“阿衡是个好姑娘,和言希玩得好,我心里面很高兴。”
温老也找台阶——“是呀,孩子们感情好,是好事。”
“只是,”言父铺垫着开了口“眼下言希生了这样的病,情绪激动,恐怕会伤了阿衡,我想……”
阿衡的声音有些大——“不会的,言希从来不伤害别人!”
言父讪讪地,不知说什么,轻轻抚了言希的头。
言希不舒服,用手扒开,又往阿衡身后躲了躲,露出大眼睛,生疏乖巧的模样。
言父碍着温家,终究无法说些别的,便说了些客套话,离去。
温老却把阿衡叫进了书房。
阿衡吩咐言希,让他坐在沙发上玩七连环。
老人的神色有些难看——“阿衡,你和言希的感情好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明白,只是,我们是外人,不便插手别人家的家事,你明白吗?”
阿衡垂了眼——“爷爷,我照顾着言希,不让他去神经病院,不成吗?”
温老带了怒气,呵斥——“胡闹!他病成这个样子,你还要上学,能有多少精力伺候他?我的孙女,前程大好,怎么能被别人给毁了!更何况,他长成那副样子,又生了这样的疯病,刚生下来就差点要了亲生母亲的命,根本就是天生向言家讨债的!咱们温家,从以前到现在,从没有对不起他们言家的时候,虽然他们家对我有恩,但这么多年,该报的也都报够了,他们家的债,我们家又哪有能力去还!”
爷爷第一次,在她面前,把话说得这样明白而毫无回寰的余地。
美貌,无福,祸及父母,言希已经……大恶不赦了吗?
阿衡笑不得,哭,更哭不得,站在那里,眼前已经一片灰色。
她走了出去,却看见言希站在门口,手中的七连环掉在了地上。
阿衡弯腰,去捡七连环,眼泪,却一瞬间,掉了出来。
看着少年脚上的红色帆布鞋,她捡起了七连环,何其艰难,站了起来,笑眯眯地,递给言希——“怎么站在这里?”
他不说话,又握着七连环,手指晶莹宛若透明,轻轻触到阿衡的眼窝,小声开口——“水。”
阿衡牵起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干净纯真,明明毫无情绪,却又似乎有一丝迷惑。
她笑——“这么笨,是眼泪,不是水。”
他学她的样子,隐忍着,微笑着,惟妙惟肖。
她叹气——“言希,你想学着我掉眼泪吗?笨,眼睛会疼的。”况且,什么都不知道的你又怎么能模仿出来?
那是眼泪,为了你而流。
你不为谁,又怎会流泪?
他望着她,继续微笑,模仿那样的表情,难看地不得了的表情,想哭还依旧隐忍着的表情,缓缓地,却掉了眼泪,汹涌地,悲伤地。
她诧异,却还是笑,宠溺着,温柔着——“真像。”
他也笑,模仿她上了瘾。
她只知道,得了癔症的病人,有很强的模仿能力。
却不晓得,得了癔症的病人,偶尔也会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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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父只说是请了假,看样子并没有长住的打算,便住在宾馆中。
阿衡说,言希不会伤害我或者别人,言伯伯,你相信我,即使带他会美国,也不要把他送进医院,他的病不到那种程度,那里,是个……不适合言希生活的地方。
她的语气恳切,他不说话。
家中有一盆仙人掌,放在窗前,长得很是茂盛,平常都是阿衡打理。
阿衡同言父交谈,语气几乎低入尘埃。
言希却站在仙人掌前,低头摆弄着七连环。
忽然,他大声尖叫起来,情绪看着十分激动。
阿衡言父走了过去,言希却连根拔起仙人掌,抓住仙人掌,密密麻麻,坚硬的刺,一瞬间刺穿了指肉,满手都是鲜血,他看着阿衡,满脸悲伤决绝,砸了过去。
阿衡看着他,呆呆地,忘了躲开,仙人球顺着她的裤脚划过。
她说我们言希是好孩子,不会伤害别人,尤其是我。
她说,言伯伯,你相信我,不要把言希送到医院。
于是,他把她的誓言打破。
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句话,虽然好听,却实在是天大的悲剧。
尤其,只有一个人,妄想着天长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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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48
言希离开了,她亲眼看着那车绝尘。
他去了哪里,已与她无关,她不再想知道。
终于,连她也抛弃了他。
言希,这就是你想要的,对不对?我给了你,你是否就是快乐的?
送言安邦回国时,她笑着对那个男人说——“言伯伯,您尽管回美国,我把东西搬出来之后,钥匙会邮寄过去。”
他看着她,目光有些沉重和不忍。
而那个女人,背着所有人,却对着她耳语。
她说——“温衡,多谢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
梅花的清香,海珍珠的流彩,那笑意真是温柔。
阿衡淡笑——“你不会忘了,我手里还握着什么吧?”
林若梅笑,眸光甚是慈爱——“如果,我说,你现在拿着的东西,在陆家面前,一文不值,你信不信?”
阿衡的心像被人刺了一下,轻轻开口——“无所谓了。”
所有的东西,都无所谓了。
她的坚持和决断,像一个笑话。
过去的走到了现在,是笑给别人听,现在的回溯到过去,是笑给自己听。
不过,一场大笑。
思莞帮着她收拾东西,温家的人,住在言家,又算什么?
辛达夷得知消息,冲进言家,抓住阿衡的手腕,他红着眼,咬着牙,那模样,几乎要杀人。
“为什么?!”
阿衡的眼中没有波澜,平静地看着他,几乎要笑。
“什么为什么?”
这个少年虽然一向鲁莽,但对自己的至亲好友却总是宽和忍让的,他习惯于珍惜每一段友情,所以,不至万不得已,不会对朋友说一句狠话。眼下,他却是真的生气了,攥紧了阿衡的手腕——“阿衡,你他妈真够朋友!那是言希,言希!不是一条猫,不是一条狗,不是你喜欢了逗两天讨厌了就可以扔了的东西,那是一个大活人!”
思莞皱眉——“达夷,你乱说什么?”
达夷横了浓眉——“你他妈最没资格说话,给老子滚开!我乱说,你怎么糟践言希的别以为老子不知道,藏着掖着一个林弯弯,没事在陆流面前说说言希,除了这俩人,丫的还能使出别的招数不能!你他妈的抱着你的温姓过一辈子吧!”
他是大大咧咧一点,没心眼,但不代表没脑子!
思莞一张俊脸阴晴不定,但是修养好,忍住了。
阿衡甩开了达夷的手,微笑着开口——“达夷,别闹了,我这里很忙,你先回家,有什么话改天再说。”
辛达夷怒极反笑——“好好!这就是言希捧在手心里的人,一个冰着脸在维也纳过了两年,一个在这里装傻装得炉火纯青,你们倒是不闹,都安静得很,高贵得很!”
阿衡淡笑——“辛达夷,你这么好,怎么不拦着言伯伯,把言希留下了,不正合你的意,皆大欢喜吗?”
辛达夷怔了。
为什么两年前不能,为什么两年后依旧不能?
这样说,好像他做得了主,决定什么便是什么。
半晌,少年莽莽撞撞,红了眼眶——“老子倒想!可是,除了你,别的人再好又能怎么样!”
阿衡你既然这么聪明,又怎么会不知道,有些人,虽然说不清哪里好,但却是,谁都替代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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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于她的东西,陆陆续续,搬得差不多了。
她的房间在二楼,窗外没有树影,阳光最好。
思莞看了她住的房间,有些愧疚地开口——“阿衡,让你受委屈了,我记得你最厌烦阳光的。”
阿衡笑了笑,不作声。
那一日,有个人,笑容那么温暖,掰着手指如数家珍——阿衡,你喜欢阳光,喜欢黑色白色冷色,对不对?
对不对?
多么久的事了,几乎记不清了才对。
思莞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笑得酒窝深深——“妈妈在家给你布置好了房间,等着你回去。剩下的杂物,过些天再来收拾。”
阿衡看了一眼墙壁,兔耳小人早已不甚清晰,微笑了,转身——“走吧,回……家。”
以前,总是觉得房子满满的,很吵很闹,现在看起来,原来是错觉。
她回去了,母亲很高兴,拉着她的手,家常话说个不停。她觉得自己一向孝顺,顺着妈妈的话,把她逗得笑逐颜开。
思尔脸色不怎么好看,瞪了她好几眼。
有些场景,反了过来。不久之前,她也是这样嫉妒地看着妈妈和思尔的。
之前,在乌水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很成熟,很像大人,能帮阿爸阿妈的忙能照顾在在,来到这里的一年,又何止比之前成长一星半点。
求之不得,而,无欲则刚。
她看着思尔,也学会了在母亲面前亲热地拉着她的手,但是,人后,却没有学着她放手。温思尔功夫只做足半套,她要做,则是做起全套。
人前有明眼人看着,人后有聪明人看着。
厌恶了得到爷爷哥哥的一星半点怜惜,即使没有感情,在温家,她也要变得举足轻重。
温思尔冷嘲热讽,温衡你装什麽乖巧,假不假?
阿衡笑得山水明净,是啊,我不装着乖巧,把你赶出温家,又怎么过意得去?
思尔小脸一沉,冷哼一声,钻到温思莞房间。
阿衡依旧笑眯眯。
温思尔是会钢琴会芭蕾又讨温家的欢心,她温衡是做不到,但是,温衡次次年级前三性格乖巧留着温家的血,你温思尔又有哪个能做到?
同是姓温,谁又比谁差多少。
不晓得,自己此刻的争是从何而来,正如不清楚当时的不争是由何而起。
人是会变的。
离上一个三月,又过了一个三月。
八月的天,已经很热了。
思莞总是看着她的脸色,有些尴尬地提起那个人,小心翼翼地说着他会什么时候去探望,然后委婉地问她,阿衡,你要不要去一趟天武医院。
阿衡脸上带着三分笑意,边做物理题边开口,等闲了吧。
等闲了,再把自己变得不闲,然后再等闲了吧。
小虾就要升高中,每每眼泪汪汪地问她那个人在哪里,阿衡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疯了,然后不知道死没死,想去找他,先把自己弄疯了再说。
小孩儿会立刻闭嘴,埋头苦学状。
辛达夷则是拿鼻子跟她说话,哼来哼去,陈倦连踢带打这厮,也未见成效,只讪讪来了句——“阿衡,我知道你是有苦衷的。”
在抛弃言希这件事上。
这句话,他自然不会说,虽然,由他看来,事实就是如此。
阿衡却只是笑。
她怎么有苦衷了。怎么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这个世上,无人不冤,无人不苦,佛祖眼中,众生皆有罪,皆可怜,善哉善哉,这样说来,她应该就是有苦衷的了。
班上同学笑她——温衡是准备成佛了?
阿衡也笑,摇头——不行,不行,现在小僧吃荤,每顿无排骨不欢。
辛达夷竖起了耳朵,神经灵敏度绝对一流。
肉丝亮了眼睛——你现在吃排骨啊啊?
阿衡笑眯眯——是呀是呀,现在已经吃出酸水了,再等两天,吃恶心了,这辈子一口也不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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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磨蹭了三个月,钥匙也没寄到美国。每个星期,拖一次地,拿些漏掉的东西回去,下一次,擦桌子,又能发现属于她的东西,真是,惊喜连连。
思莞脸皮薄,私下问过她已经磨蹭了三个月预备什么时候还。
阿衡眯眼,言爷爷很急吗,那我打个电话请示一下好了。
思莞苦笑,可不敢让言爷爷知道,他会掐死言伯伯的。
这样的大事,虽然是为了成全一片孝心,怕把儿子带到美国老人承受不了打击,但是,到了言爷爷眼中,心疼孙子,猜忌起儿子,言伯伯这罪名可大发了,简直其心可诛,太上皇一生气,再一生病,他们这些小的也其心可诛了。
阿衡笑眯眯,所以,你就让我慢慢整嘛。
思莞纳闷,这般小无赖的样子,跟谁有那么几分想象,忽而想起了老一辈口中的夫妻相,晴天霹雳,雷死了自己。
他犹豫了又犹豫,斟酌了又斟酌——你真的不去看言希,他现在瘦得只剩皮包骨头,每天吃不下饭,吐了许多次……
说到最后,自己说不下去,红了眼眶。
阿衡看着他,冷静开口——你想哭吗,忍了这么久,不辛苦吗?
温思莞永远是最决绝,又最情深的那一个。
千百万手段,好的坏的,只为了一个人。
最初的,从那个人身边抢走林弯弯,而后,又若无其事地让那个人发现,碍于兄弟情分,那个人势必会死了心,这是其一;其二,与陆流保持联系,若有似无地提及那个人有喜欢的女人,当然那个女人最好叫温衡,防范于未然。其三,如果她没猜错,他兴许还有一些,把那个人顺势留在医院,也留在他身边一辈子的想法。
这种心计手段,如果不是达夷在思莞身旁呆的时间长,看得剔透,她这样笨,可猜不出。
直至今日,他依旧继续在隐忍,实在是卧薪尝胆为人所不为做人所不能,她自叹不如。
思莞垂眸——我不后悔。
阿衡笑出八颗牙,温文尔雅——这样最好。
老钢琴依旧在楼下,蒙了灰,早已破旧不堪。
每一次,清理房间,真是碍眼得很。
“思莞,搭把手,把钢琴抬回阁楼吧。”
思莞看了眼钢琴,有些诧异——这个,不是言希钢琴启蒙时买的吗,多少年了,怎么还留着,不是早就该当废品卖了吗?
是呀,不但没卖,还能弹《小星星》《圆舞曲》呢,只可惜是五音不全版的。
阿衡极少去阁楼,因为那里实在太乱,放的大多是那个人幼时的玩具,变形金刚,赛车,小三轮以及他据说画失败了的作品。
把钢琴抬了上去,少不了要整一整,不然根本塞不下一架钢琴。
整起来,乌烟瘴气的,满是灰尘,害得阿衡思莞咳个不停。
她蹲下身子,收拾那些画纸,有一张压在了小三轮的轮下,好不容易搬开小三轮,车后面却有一副黑布盖着的画作。
藏得真是隐秘。
真不愧是那人的小狗窝,她要是不仔细整,却是想不到小阁楼也是山路十八弯。
撩开黑布,眼睛却一瞬间被刺痛。
一半的光明,一半的黑暗。
一半,明如金锦,圣光明媚;另一半,漆黑若墨,寂寥残破。
一半是朝阳,一半是残月。
光明中,伸出一双手,温暖柔软,指节清晰,略有薄茧,十指张开,面朝黑夜,黑暗中,也有一双手,比那一双大一些,冰冷一些,带着黑暗的雾气,即将消失,却与那一双温暖的双手努力相合,期盼着,慢慢靠近着,只差一步,毫无缝隙。
右下角,是熟悉得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朝阳。
下面注着小字——如果言梵高和阿衡一起吃最后一块面包,一起饿死也不会自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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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
这是我第一次给您写信,上天保佑也是最后一次。
爷爷,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按照您的吩咐努力做一个温家人,人前无私人后自私,人前坚强人后哭泣,人前吃亏人后赚回,人前聪明人后……依旧聪明。
孙女愚钝,揣摩了整整三月有余,却没有理解其中的含义,心中十分惭愧。
爷爷生平,最厌恶的人就是言希。他几乎毁了爷爷一直悉心栽培的思莞。所幸,言希离开了思莞。但是,现在,孙女观察哥哥,并未与言希疏远,实在是辜负了爷爷。孙女自知是温家不肖子孙,为了拯救哥哥,愿意带走言希,让思莞免受这”美貌无福祸及父母”之人的荼毒。
言希容貌异于常人,而孙女相貌平庸,跟他在一起,刚好消解了他的美貌;言希自幼,父母不爱,年仅十五,遭人残害,无处可诉,生平两次,得了癔症,药石罔效,实在是无福,而孙女幼时有养母疼爱,长大后又有生母怜惜,平时生活琐事,事事都顺心,刚好是有福之人,或许可匀给他几分;言希出生时生母难产,几次抢救才得以生还,的确祸及父母,但孙女这次带走言希,却是对温家有益处,不敢说福及父母,却总算能消弭言希几分罪过。不知,爷爷以为如何?
孙女从此之后,爷爷不必费心寻找,孙女会休学,既然没有好的前程,在外自然不敢自称温家子孙,不会有损爷爷的盛名,爷爷请放心。
言希一日病不好,孙女一日便不回家,孙女愚笨,无法三心二意,永恒时光,只做这一件事。
或许生计艰难,有朝一日,不能维生,孙女和言希一起饿死,也一定不让他祸及他人。
不孝孙女 温衡
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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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一品温如言介绍:
这是他们的故事,一种爱,两个轻转流年,吹散的,只有孙儿手中的小风车......
谁是谁非,不过,呵呵一笑,十年含烟,梦醒时,揉揉眼睛,少年此间,哪个曾经温如言。
十年一品温如言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十年一品温如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十年一品温如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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