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荣锦
夏至刚过,守在门槛的丫头因为夏乏打着瞌睡,脑袋像小鸡啄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荣锦靠在床沿围栏上,手上扶着官皮箱,神情衰败。
她透过窗棂向外看去。见到大花紫薇开了满地,一旁的香樟树偶尔落下几片叶子,在池塘上荡出一圈一圈的褶子,像极了自己身上盖着的布衾上已褪了色的海棠。上面起了密密麻麻的丝线头,她微微抚了上去,感受到手心传来的膈意。
她记得这海棠还是早些年的春日,她坐在荷塘边对着四季海棠绣的。那时蔡老夫人总是夸耀说:“锦姐儿手巧,针线功活总是最出众的。”
只是,荣锦看了看自己这双枯柴般的手,心想着莫说是那般好看的绣样,即便是剪纸如今恐怕也是剪的不成样子了。
正深想着,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王妈妈,刘姨娘那边的人,没有行礼。荣锦眼皮抬也没抬,已是习以为常了。
“昨日左大人敬了新茶,知道夫人爱品茗,刘姨娘命小的特地将新叶滚煮百沸烫好了端来。”王妈妈自说自话,边说着就将手中的托盘放在了几案上,荣锦看着那一盏茶,胎釉粗砺,竟然给她用下人用的器具,只是罢了罢了。
“东西放那儿就好,回去劳王妈妈通传一声就说刘姨娘费心了。”荣锦视线扫过案几上的珐琅盘口花瓶,上面插着的鲜花,鲜妍明媚,花枝肆意伸展,姿态慵懒,倒是荣锦屋子里最明艳娇贵的东西了。
话罢,却未使得王妈妈退步半分,“夫人,刘姨娘说了,茶要趁热喝,不然凉过了头就不好了。”
说着就端过茶杯想灌荣锦一口......
荣锦挣扎着不愿喝,却奈何王妈妈从前是粗使婆子出身,力气大得惊人,一般闺阁女子都是比不过的,何况又是如此孱弱病躯的荣锦呢,不消一会儿,荣锦便被呛了一口进去,梳好的发髻也因此散乱了开。
王妈妈得逞,松开钳制荣锦下颚的手,有点嫌弃的将手上的水渍甩了甩,说道:“夫人,刘姨娘让奴婢来转告夫人,沈老爷因为鬻盐买爵一事被江巡抚查出,如今正扣押在牢。”
王妈妈面上不屑,乜眼斜看床上这个骨瘦如柴的女子,任谁也想不到她曾是容动京城,富甲一方得连内阁学士也要俯首哈腰讨好的沈富商沈誊昱之女沈荣锦。
荣锦喉咙被茶水烫得要死,听到王妈妈的话,顾不得疼痛,双手死死抓住被衾,因为抓得过分厉害青筋皆是冒了出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声音尖锐刺耳,让人听得直槽牙发酸。荣锦却无暇顾及,心里满当都是父亲的下狱。父亲从来都自诩君子是高风亮节的人,对于倒卖私盐的事更是万分不会碰,怎会摊上鬻盐买官这样的罪责?
想到父亲年逾半百却要受牢狱之苦,荣锦心里满是苦楚。
“父亲不是那样的人,他不可能去倒卖私盐?一定是有人诬陷。”嗓子火辣辣直烧得荣锦难受,她忍不住咳了两声。
王妈妈鄙夷道:“商人都是粗鄙下贱的东西,如何不能?”
“不许你这么说我的父亲!”荣锦嘶哑着怒吼,声线颤颤巍巍像极了布帛撕裂的声音。
沈荣锦抚着嗓子,又不适地咳了咳,“你到底给我喝的什么茶?”她的视线落在瘿木小几的茶盏上。
王妈妈想起沈荣锦从前那副清高冷傲的样子,再对比她如今因常年积病而枯黄的脸颊,心中竟涌起了丝快感,嘲讽道:“夫人好歹是茶商的女儿,怎会连这么普通的茶水都闻不出是什么?”
荣锦眼神一黯,垂了眸子。
是了,她是茶商首富沈誊昱的爱女,容貌倾城绝顾,自小精通茶艺,一眼便能晓其茶种优劣。又因熟读诗书,三步便能作赋,从而名噪京城,上门提亲之人不胜枚举。
只是这些都像是即逝的烟火,再繁华璀璨转眼便成虚幻。
早在几年前,经厉宗皇帝准奏户部侍郎赵准所请的榷茶制后,是时茶商所过州县皆有重税;官员又唯利是图,不论陆路还是水路皆征收塌地钱。父亲的商道也因此渐渐呈现颓唐之势,但父亲好歹是商贾大户,一时还能勉强硬撑了一两年。
直到后来吏部尚书同平章事刘晏加大榷茶制力度,将十税一改为五税一,并设立榷货物,榷山场。父亲生意终是潦倒,不堪重负地将那些茶店茶楼皆是贱卖了出去。再也不是以前人人尊称的沈老爷。
沈荣锦也就此在蒋府失势,后来又碰上老夫人的事,荣锦便被蒋兴权扔在了紫薇阁自生自灭,直到如今,就连一个老妈子都能欺负在她头上来。
荣锦紧紧揪住被衾上的织锦缎花,心中是又悲戚又愤恨,她闭上眼,语气清冷地道:“茶我已经喝过,王妈妈若是没什么事,便告退罢。”
王妈妈就是见不得荣锦这样清高的样子,她上前一步拽着沈荣锦的手说道:“走?夫人,奴婢说的好听叫你一声夫人,说得不好听,不过就是一个即将下堂的沈氏。老爷因为你害刘姨落胎还有老夫人身死而对你厌恶透顶早就想休了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荣锦听这些已经听得麻木了,她在紫薇阁苟延残喘这么多年,对这些事早就看淡,任凭王妈妈如何说,她的神情也都丝毫不为所动。
王妈妈见此十分不甘心,旋即凑到荣锦耳边轻声切齿道:“夫人可还记得冯妈妈?”看见荣锦眼角一跳,王妈妈得逞似地又说:“该不会夫人如今还天真的以为冯妈妈是不慎掉入池塘溺毙身亡的吧。”
“难道是你?居然是你把冯妈妈推进的池塘!”沈荣锦肝胆欲裂,她狰狞地看向王妈妈,分明一张慈悲菩萨的脸,怎说出的话,做出的事竟是这么恶毒,若不是她,冯妈妈又怎会溺毙在荷花塘中?
只是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他人,冯妈妈死得那般蹊跷,她却由着蒋兴权将冯妈妈入殓送回了老家,连尸体都未瞧上一眼......
王妈妈被沈荣锦脸上狠戾的表情吓了一跳,面稍白了白。见她神情转为悲哀,才回过神来,如今这个沈荣锦已不是以前那个可以靠着自己的身家恃宠而骄,横着走的沈荣锦了。
王妈妈冷冷一笑,看着泫然欲泣的沈荣锦,弹了弹衣摆,“夫人,你可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冯妈妈撞听了不该听的事,被左大人发现,念着是你的奴婢,老爷好歹赐了一个快活的死法。”
竟是蒋兴权。竟然是他。
即便看淡了男女之间的情事,对他冷心冷清又如何,再听见这血淋淋的事实,沈荣锦心中也忍不住满是哀戚,“真是好狠的心。”
冯妈妈毕竟是她的奶母嬷嬷,情谊厚重,竟然是一点不留情面,让冯妈妈溺死在荷花塘中。
沈荣锦揪着前襟,只觉得胸口疼得厉害,突然间喉头微甜,一口血便吐了出来,染透了荣锦月白色锦衣。她扯住王妈妈,虚弱地哑着嗓子:“大夫,叫大夫.......”
眼见着自己把沈荣锦气得吐血,王妈妈害怕地从怀里掏出一笺信纸,砸在了沈荣锦的面目上,“这是老爷给你的休书,昨日府内遭了窃,刘姨娘丢了一对银丝双绞扣镯,没想到那贼人竟是瑞哥儿身边伺候的瑾瑜,老爷说你没教养好瑞哥儿,以此休了你。”说罢,王妈妈使劲往外拽着衣服。
沈荣锦气得快喘不过来,那银丝双绞扣镯分明是她在怀瑞哥儿时,蒋兴权赏给她的。何时成了刘姨娘的东西,她抓着王妈妈不放,“那镯子是我给的瑾瑜,你们要怪就怪我,为何要为难一个痴儿和下人?”
瑞哥儿是她早产诞下的孩子,因为胎月不足的关系,脑袋比常人笨拙,蒋兴权也正是因此而冷落了她。
王妈妈的衣衫被沈荣锦拽得四零八落,看着这身自己最好的行头好几处已有了褶皱心中很是恼火,遂怒道:“痴儿又如何?还不是被老爷打发去了陕北一带。”
陕北?沈荣锦脸色刷地惨白,那里都是难民聚集的地方,除了暴乱就是瘟疫,让瑞哥儿过去岂不是让他死?
不,不行,她不能让瑞哥儿去陕北。
沈荣锦又伸出一只手将全身重量倚在抓着王妈妈的一双手上,“不行,带我去见老爷,我不求名分也不求其它,我就替我的瑞哥儿求一求!”
荣锦面容惨白,心中悲怒交杂,这些情愫就好比一把刀一遍遍地凌迟在她的心上。她总以为自己离了瑞哥儿,蒋兴权会看在瑞哥儿是自己骨肉的份上而善待他,没想到他却厌恶瑞哥儿厌恶到这样的地步,竟能忍心把瑞哥儿送去陕北一带。
沈荣锦心中凄然,面上止不住地流出了泪,不知是伤心蒋兴权的无情,还可怜自己的遭遇......
王妈妈没了那个耐性,索性使劲一挣,便将破布般的沈荣锦甩在了地上,看着自己衣服没了样子,王妈妈气愤地道:“你凭什么去见老爷?如今一直护着你的父亲也锒铛入狱,沈娘子!你有什么凭借在这里吆五喝六?”
说到末。王妈妈声音也提了起来。
荣锦肩膀瑟瑟的发着抖,她张了张嘴,想再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啁哳之声。
她的嗓子,她的嗓子怎么了?
曾经她一曲《念奴娇》唱遍大江南北,比那些个名牌技坊的瘦马都要唱得人心酥,只是可恨之后发生的事情,令得她不得不选择了区区考功郎中,蒋兴权。
荣锦五官因嗓子疼痛而扭曲在一起,看起异常的渗人,吓得王妈妈只顾往后退,退到房门口时,看着荣锦伸手就要抓住自己的裤脚,一下子打开了门,把门槛候着的小丫头吓了一跳,然后就看见王妈妈火急火燎地冲出来,边跑边嚷着,“夫人疯了。”
此时的荣锦发髻散乱,眼里血色正盛,从承足抬头正好与好奇屋内所生何事而探望的小丫头四目相对,这一对也是吓得小丫头腿一软瘫在了地上,边爬边吼着“救命啊,夫人疯了。”
荣锦伸出手,似是想阻止,然而口里却支支吾吾半天没发出个声来,最终软弱地垂下了手,隔着门槛看着丫头越跑越远......
池塘的荷花出淤泥而不染,传来隐隐虫鸣,暗嘲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荣锦喉咙紧了紧,用双手支撑着自己坐了起来,收回了视线看向自己了无生气双腿,就像秋分耷拉着脑袋的月季——这腿是当年自己随老夫人上山进香时,因马车不稳滚下了山,被车毂子碾压而废的。老夫人则是这么直当当摔死在自己面前。
她在山脚孤立无援,等了三天才被人找到拖回了蒋府,之后被关在小柴房不闻不问,再出来,便被蒋兴权掴了一个嘴巴子。
荣锦至今记得蒋兴权的那个眼神,是那么的泠冽如同冬日彻骨的寒雪,她总以为见到了他自己便能得救?
罢了。
荣锦看向床围,似下定了决心,拖着沉重的身体将锦缎在床围打了一个死结,复而又缠在脖子上。
荣锦颓然地放下身子。使得脖子上的锦缎愈发渐紧,不能呼吸。她睁了睁眼,想寻一个迎枕来靠靠,奈何指尖发不出力气,只得看见面前红檀木制的桌腿,她突然想起儿时她读的一首词来:
笑旧家桃李,东涂西抹,有多少、凄凉恨。
拟倩流莺说与,记荣锦、易消难整。
人间得意,千红百紫,转头春尽......
可笑那些庸常的桃花李花,尽管乱涂乱抹地打扮自己,最后还是留下无限的凄凉。且与那些流莺说去吧,切记世间的荣华与锦贵,最容易消散而难以保全完整。人世间的得意,就像那自然界的花儿,尽管也有千红百紫的时候,可是转眼之间就到了尽头......
原来她的荣锦是这般个意思,荣锦想着渐渐闭上了眸,耳边莺歌燕语似传来她那曲《念奴娇》......若是重来,她绝不再白头回首悔曾误。
第二章 佳人
福来缘客栈二楼,小二刚刚端了香片茶茗入了天字号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允兄倒是会找地儿。”身着墨青色回字纹杭绸的男子用茶盖捋了捋茶渣沫子啜了一口,透过茶盖子往外眺望去,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沸反盈天。
“没琪兄会找地儿,听说琪兄前日子还找了扬州瘦马养在府里?”被称作允兄的锦衣男子作了作揖,浅笑。
心中腹诽,顾玄琪成日里走马斗鹰也就算了,前阵子居然还从淮扬一带运了几个扬州瘦马养在府里,夜夜笙歌,气得他顾家祖母晕倒在床,至今还未醒。若不是为了自己仕途,自己怎会与这样的人为伍?
陈子允暗自思忖,虽心中不屑,却不敢在话语里明显着。
顾玄琪听着嘴角一勾,右手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扣弄着桌子,面色显过些许遗憾,说道:“王涛运来的那几个瘦马姿色还行,就是才情差了点,玩了几日便觉得没趣。”
陈子允眼睛微闪,一旁刚布好了茶盏的小二却开口,讨好着说:“恕小的多嘴一句,小的看公子着华服佩宝器,应属贵胄身份,那些个瘦马出身贫贱,即使后来有人教导,也还是比不过那些大家出身的闺阁女子,当然不入公子的眼。”
小二的奉承话听得顾玄琪很是受用,让身后的奴仆掏了点裸银子赏他。
小二得了钱自是高兴,话便更是多了起来,“公子若想见绝色佳人,小的倒知道一人。”
“谁?”顾玄琪问。
“沈府的沈荣锦。”
顾玄琪皱着眉头思索,“沈府?在朝为官的可没听过有姓沈的大人。倒有个姓沈的茶商。”说到茶商,他的神情带了些不屑,全落在陈子允眼里。
小二不尴尬地呵呵一笑,应承道:“就是这个沈老爷的女儿沈荣锦。”
“我听闻她性子骄纵,还清高自傲瞧不起人。及笄小半年了,却是一门亲事都没谈成。”顾玄琪神情有些鄙夷。
陈子允眸色一闪,却是喟然道:“听琪兄这么一说,这沈荣锦也算一匹烈性驵马,也不知谁能收得了这样的佳人。”
顾玄琪神色微怔。
陈子允话罢呷了口茶,和小二视线交错。后者明其意思,又推波助澜道:“虽说那主儿性子差了点,但容貌倾城,又惊才艳绝,民间不就有那么一句形容的吗,'幽州有佳人,荣锦若桃李',说的就是这个沈荣锦。”
小二说完,看着穿着墨袍的顾玄琪若有所思,对着他哈了哈腰,转身对着陈子允点了点头,两人视线凝滞片刻,旋即拿着托盘便踅身出了天字号房。
“幽州有佳人,荣锦若桃李。沈荣锦。”墨袍男子喃喃着,一旁的陈子允嘴角微乎可微地翘了一翘。
......
秋日渐近,风刮得比平日要多了些,粗使婆子正拿着扫帚将落下的叶子扫进一边准备好的麻袋。
白薇端着温水从抄手游廊走来,挑了珠帘,屋内的陈列摆设就这么映入眼帘:铺着大红金线牡丹吐蕊锦被的添漆床,销金红帐子垂在两边的檀木小几上,隔着青花缠枝香炉吐出的缭绕香雾。沈荣锦正坐在靠窗一席大炕上,背枕蕊蝶大引枕,青葱的素手正搭在捻金银丝褶缎裙上。她身旁候着的惜茱走了过来,带着暗香浮动,对白薇说道:“搁在架子上,我去拿小姐爱用的玫瑰香露。”
惜茱是一等丫鬟,因着一张嘴讨巧,讨得了小姐欢心,和小姐亲近得很。府里的人低扒高踩,见此自然奉承惜茱。白薇也不得不跟着大家拿了些金银坠子孝敬惜茱,心里却很是厌恶她。她领命将银盆放在了盥洗架上。
其它丫鬟捧漱盂,巾栉,茶食也都鱼贯而入。
惜茱从一旁的描金匣子取出掐丝珐琅小瓷瓶往银盆滴了一滴,顿时香味溢满整个屋子。她接过白瑛递来的巾栉,将它浸濡湿透,才踅身给荣锦递了上去,“小姐这是在看什么。”
荣锦视线从窗外的红石榴撤了回来,望向屋内的陈列摆设,见嵌贝流光隔帘随着秋风流光溢彩,荡心神一阵恍惚......她醒来时轿撵才刚到府外的垂花门,惜茱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便随着车帘挑动探入她的眼帘,搅得她脑海里的那些零支碎片夹杂着女人的哭泣声铺天盖地地朝荣锦涌来。
......直到现在她的脑袋还是昏沉沉的。
荣锦视线落在卷草纹炕桌上紧合的紫木雕碧玺麒麟匣,里面放着掐丝珐琅三君子的茶盅,是她给父亲准备的生辰礼。
她还记忆犹新是因为当日便是为了准备这个生辰礼,她才被惜茱挑拨出了府,被一登徒子调戏了去,并且这件事很快便被传遍了整个幽州,更有甚者还传言沈荣锦已被他玷污了去。
父亲虽说是商人,比一般的文人要开放许多,但气节声誉父亲却是极为在意的。况且还是爱女受辱,不出所料,父亲一听此事,护犊心切的他恚怒不已,不惜花一切财力人力去找顾家讨要说法。
后来她才知道那男子原是幽州通判家的二公子,名叫顾玄琪,平日只知风花雪月,见着姿色好的女子就想强要了过来。
顾家为了了事还托了当地府尹上门请罪,顾玄琪也因此被遣去佛寺呆了两月,至此记恨上了她,还与顾家结下了仇怨。
麻烦的不是这个,最麻烦的是自己名声也因此受辱,所以之后她才匆匆和蒋家姻了亲,在来年开春时分便嫁给了蒋兴权,即便府中人不明面上说,私底下也有异议,后来更因这件事成了刘姨娘挑拨的由头。
想到这儿,沈荣锦心中不由一戚,既然重生,为何不重生在这件事发生之前,这是让她再遭一次罪?不,绝不会的,既然能再重活一世,她绝不允许自己再重蹈覆辙,荣锦眼神变得肃然,她接过巾栉,净了脸才回道:“我是在看那石榴花,心想如今都快入秋了,怎还是红得那般热烈。”
“虽然是入秋了,但是叶子变黄凋谢也是要一定时间的。”听见声音,荣锦转头看去,便见到冯妈妈穿着圆领锦衣进来,荣锦登时眼眶红了个遍,连忙迎了上去。
“冯妈妈。”荣锦抓过了冯妈妈的手,有些哽咽。
冯妈妈看见荣锦眼眶红,眉头一拢说道:“怎倒是哭了?是丫鬟她们伺候的不好?”
荣锦摇了摇头,微翕了嘴,还未来得及回答,在一旁的惜茱却开了口说:“冯妈妈,可不是我们,方才和小姐出去遇着了登徒子,估摸着小姐还没宽心才......”
“多嘴!”荣锦喝了一声,眼神瞥过一边的惜茱,她一醒来惜茱便耳议着让她去告诉父亲自个儿在街上所遭之事,生怕别人不知晓她被人调戏!
从前以为惜茱不过是替自己气急了才那般说,如今细细想来,当日生辰宴上惜茱的哭诉喊冤显然是撂心思了的。
她以前是太过于轻信旁人,才会落得那般下场,如今重活一世,还会让此事重蹈覆辙?让这个惜茱再次爬上姑爷的床被抬了姨娘?和沐姨娘联合打压自己?
这般想着荣锦眼神越发凌厉。
惜茱被荣锦看得头皮有些发麻,脚不自觉的后退了几步。
荣锦却收回视线不再去看惜茱,拉着冯妈妈的手,往炕上引坐。
冯妈妈觉得于礼不合,恁是坐在了边上一溜的第一张椅子上,荣锦只好作罢,挨着冯妈妈坐在了炕上,只是还抓着冯妈妈的手不放,“只是好久没见冯妈妈了,挂念了。”
冯妈妈听见微微地笑了,方才蹙着的眉头这才松了一点,眼角推出层层细纹,神情温柔如水,“今早小姐出门前才见过,这么一会儿就想了?”
“古时卢生黄粱一梦二十年,锦瑟年华水样过。锦姐儿也做了个那般的梦,如今醒来昏昏沉沉,只觉得梦还未完。”荣锦抚着冯妈妈满是粗茧的手,手上传来的真实意切,让荣锦一阵恍惚,想起自己那二十年的风雨消磨,也不知自己那般说法到底胡诌不胡诌。
冯妈妈问:“那小姐梦见奴婢什么了?”
荣锦鼻子一酸,想起冯妈妈死后自己连最后一面都未去见过,心底只觉得惭愧无比。连忙埋头挡住眼里的泪水,捣弄起冯妈妈袖口上的线头,“梦见程哥儿高中进士,将冯妈妈接回家中养老了,锦姐儿也因此见不着冯妈妈了。”
前世里冯妈妈死后,程哥儿也因此伤心过度导致科举不第,回家种起了田,却因为来年干旱少雨,庄稼颓势交不起地租被地主生生打死在家里,连个墓碑都没有,这些都是她后来听说的。
荣锦看着冯妈妈袖口上的菱形纹,下定决心这一世一定要护着冯妈妈。
“小姐是妈妈我看着长大的,哪能是说割舍就割舍掉的?小姐放心,即便程哥儿举第,妈妈也绝不会离开小姐半步的。”冯妈妈听着荣锦说的笑得合不拢嘴,却在荣锦心里牵扯出难言的苦涩。
荣锦牵强一笑,拿着绣帕将泪悄悄抹了尽。抬眼看见惜茱正要递了巾栉让白薇端水下去,荣锦说:“白薇,你去将我柜子里的珍珠粉拿来。”
一旁的惜茱听着心口一跳,看着手上的巾栉觉得格外刺眼。
冯妈妈在大院子活了大半辈子察言观色自然是不差的,转头便对惜茱呵斥道:“愣着干嘛,将水端下去。”
让一等丫鬟去做二等丫鬟的事,虽没明说,但也是赤'裸裸的给了惜茱一个耳巴子,偏生还不能发作。
惜茱咬了咬唇,应声端着银盆踱出了门。
看着惜茱的背影,荣锦心里冷笑,踅身就对正将香露放回匣子的惜宣吩咐道:“你与她同住一房,等下告诉她去,若是敢再将今日在外发生的事说漏了嘴去,我会让她真的漏了嘴!”
惜宣众人的脸色遽然一变,看向沈荣锦的眼神之中已有了些许的惊惧。虽说是主仆,但是自家小姐向来温婉,从来不说重话,今日倒是怎么了?
不过眼看着惜茱受罚,众人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快感,谁叫惜茱平素狗眼看人低,总是埋汰她们。
立了威的沈荣锦倒没觉得有什么,毕竟前世在蒋府主中馈这么些年,小把戏小手段还不会,那蒋府岂不是早早就乱了套?
接过了白薇颤巍巍递来的珍珠粉后,沈荣锦招呼着让她们出去,只留下冯妈妈一人。
“小姐,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惜茱说的可是真?”冯妈妈是看着荣锦自小长大的,有事没事一眼就能瞧出,看着荣锦将丫头们都遣散了开,连忙问出了心中的疑虑。
“冯妈妈,”荣锦拉着冯妈妈坐了下来,“今日出去遇到登徒子是真的,”见到冯妈妈神情陡然转怒,荣锦立马连道:“可是并未碰着我半分,我出去从来都带些会拳脚的下人出去,冯妈妈岂不知?”
荣锦看着冯妈妈听着稍微平静了许,又说:“冯妈妈此事虽气,但并不是什么好说出来的事,若是被他人知晓可不是白白污了我的名声?”
“但是此事就算了?”冯妈妈不甘心。
“不然能怎么办?我们只有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荣锦苦笑一声。
冯妈妈抿紧了唇,弗发一语。
见到冯妈妈已经被说动,荣锦又别有用心地道:“我怕你担心,也没准备让你知道,方才跟着我一路的惜茱她们,我在回来时便叮嘱过不要随便乱说此事,惜茱方才那般估摸是心有余悸,才一时说错了嘴。”
惜茱是如何的人,荣锦上一世已经讨教过了,她不止害得自己和冯妈妈生了间隙,还自个儿爬上了蒋兴权的床,成了一房的姨娘......
所以荣锦现下单是让冯妈妈知道此事不能宣扬出去还不行,还得让她对惜茱有所戒备才行,这样日后要做什么事可是方便许多。
果然,冯妈妈听见沈荣锦这般说,心下也起了疑,虽然平日身处闺阁,但终归是惜字一辈的一等丫婢,心思怎么都不可能简单了去,这样的事情即便再怎么慌,凭她机灵的性子还转不过来?
冯妈妈意识到些许,抬头见到荣锦明晃晃的笑容,心头咯噔一下说:“小姐,你怀疑......”
“妈妈懂就好。”荣锦眼角扫了扫窗外,暗示隔墙有耳,冯妈妈会意,屋内一下便静默了来,只传来窗外粗使婆子簌簌的扫地声......
第三章 惜茱
冯妈妈事情搞定之后,荣锦独自一人坐在珊瑚圆椅上,有条不紊地暗自忖度前世发生的那些事......
她记得上一世这事发生过后,顾玄琪那本是被气得晕倒在床的祖母,更是一口气没提上来,活生生噎死在了床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没了祖母庇佑,顾玄琪的地位自然大不如从前,也是因此记恨上了沈荣锦,还在沈荣锦的婚嫁之日大闹了一番,最后被蒋兴权的侍卫给打了扔出了府去。
那次之后,沈荣锦的名声更是差到了极点,后来顾家不知怎么地就没落了,而他们家的幕僚也是各自遣散去,不过其中有个幕僚荣锦还记得,名叫陈子允。
从顾家出来后竟投靠了蒋兴权,荣锦与他打过几次照面,觉得这人模样虽长得清秀,举手投足有理有据,但眉眼之间总带有一股阴狠戾气,让人觉得此人过于吊诡。
荣锦虽不关心留意官场之事,但一直对顾玄琪之事耿耿于怀,而陈子允又曾为过顾家的幕僚,所以便有留了几分心思在他身上.,害怕他是伺机寻仇......
后来,当周遭大臣贬谪的贬谪,斩首的斩首,而蒋兴权在他的帮助下仕途越走越顺,沈荣锦这才对他卸下了心防。
现在细细想来,短短几年时间蒋兴权就从从一个考功郎中走到了中书舍人,被选为了阁老......陈子允背地里替蒋兴权出谋划策不知陷害了多少忠臣,私扣赈灾粮饷这样坑害百姓的事也不知做了多少!
只是,为何他偏偏在顾家那般的默默无闻?凭着他的谋略,顾家发生这样的事情肯定是能迎刃而解的,也不至于闹得后来这般不可挽回的局面。
或者说......这本就是他挑起来的局?陈子允本就是蒋兴权的人?
对了,想到这里荣锦便不觉得奇怪,父亲生辰之前的花灯会上,自己与蒋兴权虽有过几次照面,远远看着这人举止虽颇有风度,但并未有其它多余的想法。
直到后来父亲生辰上发生了那般的事,对比旁人的冷眼戏谑,他还私下来安慰自己,实在太过暖心,自己那时才对他有了些倾心的想法。
之后蒋兴权迎娶她,她一来听信他说太过爱怜她,才迎娶了她。二来自己也是对他倾心了,才脑袋一热不顾父亲的规劝应了亲事。
现在细细想来,她何以能让他对自己交如此重的心?向来家中稍有势头的人们对名声有损的女子皆是挑剔过于包容,鄙夷多余唏嘘。而且蒋兴权为官品阶算不得什么太低,长相虽说不上俊俏,但也是清秀儒雅的,这样的人岂能看得上一个名声糟践得如此的她?蒋兴权不过上看上了她的身家和财力,可以靠着那些钱财打通官路。
荣锦抬眸看见窗棂外的红石榴,红红火火染尽了整个院子,好生漂亮,只是零星的枝叶已经开始渐渐变黄,远远看去像黄色的小花,一朵一朵藏在石榴罅隙之间。
若是人心能这般好瞧,就好了。
荣锦眼神黯了黯,她万分没想到的是同床共枕二十年的那个男人竟是揣着这般腌臜的心思,她竟然还那么一点一滴地陷了进去。
荣锦紧紧抓住珊瑚圆椅上的织锦软垫,心中酸涩却抵不过四肢发凉,寒意就这么袭上背脊梁,令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绝不能让事情再度发生。顾玄琪之事虽已成定局,但后面的皆可挽转过来,如今最首要的便是这个害她在父亲生辰宴没了好看相的破碎茶盅!
荣锦转头打开炕桌上的木匣,心湖顿时波涛骇浪起来。里面的掐丝珐琅三君子茶盅,瓷面光滑平整,釉色匀净莹润。
.......她前世以为这生辰礼是在那日大街和顾玄琪揪扯下导致有碎裂的。
如今看来却不是如此。
荣锦记得那时茶盅回府便被惜茱借了个由头拿下去收了起来,生辰宴将生辰礼呈上时她才再次看到这个杯子。那时这茶盅已被摔了个粉碎,荣锦不得不给个理由释清,但由于有心人的诱导,使得顾玄琪那事真正在那天被证实了去,自己从前名声有多大多好,如今就有多大多糟?
细细想来这茶盅定是惜茱搞的鬼!
她竟然在这时已起了害人之心。荣锦有些不可置信,但很快便释然了,惜茱什么性子或许前世这个时候荣锦不清楚,但现在的荣锦却是明白的。不过一落魄户里的闺女,能有多大的心计,只怕是她背后还有个蒋兴权罢。
想到这儿,荣锦嘴角一勾,“白瑛。”
在槅扇外候着的白瑛走了进来,“小姐有何吩咐?”
“你去让惜茱过来一趟。”
荣锦家中丫鬟分四等,一等是贴身丫鬟,惜字辈。平日只伺候自己梳妆和更衣的轻活,可穿锦衣,梳丫髻,戴花甸簪子。
二等是房中丫鬟,白字辈。一般传令,守门,端水,还偶尔帮衬一等丫鬟干活,可穿锦衣,梳丫髻,但不能戴花甸簪子。
三等是端茶送水的丫鬟,音字辈,穿青衣,梳丫髻。
四等丫鬟是最低等的,小字辈,扫地,厨房粗使重活基本上都是她们,只能穿布衣,梳丫髻。
再有一两个婆子,平日里在厨房或是外院干着粗使的活,不能进小姐闺阁之中。
最后就是奶母麽麽,冯妈妈,掌管沈荣锦町榭阁所有事务。
她前世对下人都没什么太大的惩戒,也没有过多的优厚,不冷不淡的。所以除了冯妈妈,其它的下人对她不过是因着自己是小姐,才尽心伺候。且明里暗里惜茱不知做了多少挑拨离间的腌臜事儿,故此忠心二字估计说聊胜于无沈荣锦听了都要睡着笑醒。
她若是想要掌握惜茱的一举一动必须要收买她身边的人,不然只怕到时她们沆瀣一气……
沈荣锦想到了和她住同房的惜宣,前世自己冷淡的性子导致周遭的丫鬟对自己并无太过的亲近,除了别有用心的惜茱在自己面前抓尖讨好,自己也因着对于惜茱肯定是亲近几分,大家也因此敬惜茱几分,故此虽是同为一等丫头的惜宣,明里暗里也是吃了惜茱不少亏的。
二等丫头的白薇和白瑛,前世自己嫁入蒋府后,她们便分别调给了林姨娘和莫姨娘。白薇后来成了林姨娘房中的一等丫头,而白瑛则是因为后来被莫姨娘说小偷而被挑了手筋脚筋赶出了府......
荣锦把房中的人物皆想了个遍时,惜茱已到了门外。
荣锦让她进来,看见她眼神不住地往杯子那边瞟,也不点破,只问道:“知道我叫你过来为何吗?”
惜茱当然不知为何,总觉得小姐这一趟为了准备老爷生辰礼回来之后变了一些,想起惜宣转告的那句话,心中有了忐忑之意,回话的语气也多了丝小心翼翼,“奴婢不知。”
荣锦说:“想必惜宣也将我的话转告给你了,但是我觉得有必要当面同你再说一次。”
“小姐,”惜茱扑通跪在了地上,一个又一个地叩头说:“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说了。”
荣锦点点头,身子依旧靠在珊瑚圆椅上,神情清冷如辉,语气却缓了起来,“我这般罚你也是无可奈何,我及笈不久,尚未婚嫁,这又事关我清誉,怎能不看重点?而你又是她们中我最亲近信赖的人,相信你也明白我这般不过做做样子,杀鸡儆猴罢了。”
惜茱听着觉得有些不对味,却说不出个所以然,重点最后放在了那句“你是她们中我最亲近信赖的人”,便回说:“奴婢省得。”
杀鸡?谁是鸡?惜茱就是那个鸡。
荣锦嘴角一勾,却状若叹了一口气,伸手虚扶了惜茱一把又说,“你知道便好,起来罢,仔细跪着膝盖凉。”
荣锦明白现在可不能让惜茱存有疑虑,不然之后的事情便不好办了。所谓敌明我暗,这才能出奇制胜使得敌人猝不及防。
“多谢小姐。”惜茱起了身,看着坐在宝蓝色绣缠枝牡丹锦缎上的沈荣锦,一身香妃色金菊吐蕊褙子,头上那支满池娇金挑心簪还是自个儿今早为沈荣锦插上去的......
沈荣锦性子寡淡,对身外之事向来淡泊,今朝这事事关姑娘家清誉问题,换谁也会在意的,是了,便就是如此。
惜茱不知心下想的切中沈荣锦的下怀,只顾着神情沉了又松,却没发觉自己的神情在沈荣锦眼里一闪而过后,沈荣锦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
“同你说了这么会儿子的话,我倒是渴了.......”荣锦拿着方巾在嘴角掩了掩。
惜茱立刻会了其意,转头就替沈荣锦去沏了杯茶,眼睛瞟过桌上的杯子,心中升起一个念头,随即手上微微一动,桌上放着的为沈誊昱准备的生辰礼不偏不倚刚好到了桌沿处。
“哎呀。”惜茱将杯子护住,似有些劫后余生地拍了拍胸脯庆幸道:“幸好没落下去。”
自说自话后,抬头对沈荣锦说:“小姐,这屋子里进进出出的人也多,何不把这为老爷准备的生辰礼收起来,免得到时磕着碰着就不好了。”
惜茱说得有理有据一如前世,让人无从辩驳心中生疑。
只是,再听此话的荣锦心中却泛起丝冷意,抬眸瞥见惜茱眸子清亮如炬,任谁看见都只会觉得她忠心护主,可谁又知道,就是这个所谓“忠心护主”的丫鬟将她一点一点推向了深渊?
荣锦收回神,眉间浮现忧虑,颇为赞同道:“如此,你便将它收好罢。”
自己方才真是想多了,沈荣锦的脾性向来如此,聪慧虽有,但识人不清,所以才那般亲近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姨娘莫氏和一个庶女。
惜茱心中窃喜,但不明摆着。
得令之后,惜茱眉飞色舞地便将匣子合上,锁进了紫檀暗八仙立柜中,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荣锦看着觉得好笑,也不说什么,正巧这时候管家走了进来,说老爷请小姐去前厅。
第四章 父亲
沈府虽是商贾院子,但却比一般的侯府要大,五进五出,坐北朝南,修得也极为气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相邻的两个内院也是要穿过抄手游廊和亭台水榭,走一会儿才到的。
父亲在第二进的竹雅堂,荣锦住在第三进东处的町榭阁,除了走游廊还要过甬道,是要费些脚程的,不过沈荣锦心念着父亲,一路上走得极快,不过一会儿就到了正堂。
荣锦方抬脚入门槛时就看见身着褐色直缀,腰系缀玉金丝革带的父亲,沈荣锦一时百慨,带了些颤音唤道:“爹。”
这一声'爹',荣锦自从被幽禁之后便再未有机会叫出口过......荣锦想起小时候她最爱吃那个窝丝糖,父亲就专门找来了幽州做窝丝糖最好的师傅,将师傅请在府里,每日都做给自己吃。
后来还是周老太太过来说'纵口固快一时,积久必为灾害',这才让沈誊昱打消了惯着沈荣锦吃窝丝糖的心思......但父亲依旧惯着她,宠着她。
荣锦跨过门槛进了中堂,眼看着越来越近的父亲的容颜,脑海闪过许多画面,有父亲教她练字时候的严厉,也有为她讲故事的慈爱,还有她出嫁时分,父亲老泪纵横千叮铃万嘱咐,还有后来不惜为自己倒卖官盐的奋不顾身……父亲前生为自己操碎了心,而自己竟没有让父亲安心过一刻!
想到这里,荣锦双眼又红了,豆子般大小的泪水噼里啪啦砸下,砸得沈誊昱那温玉和煦的脸庞尽是担忧,“锦姐儿这是怎么了?”
沈誊昱见沈荣锦哽咽说不出话,询问无果便偏头扫过跟着一路来的惜茱,厉声问道:“你这个做奴才的!是怎么照顾大小姐的?大小姐这是怎么的?”
惜茱被吓得身子一哆嗦忙跪在了地上......她怎么知道沈荣锦这是如何了?难不成是因为先前被调戏了,看见沈誊昱心里突然觉得委屈便想告状?
惜茱开口想解释,但想起沈荣锦之前的警语,本是编好的话语硬是堵在了当口没说出来,“奴,奴婢不知......”
“不关她的事,”荣锦拿着汗巾抹掉了脸上的泪,看了一眼惜茱,暗自想自己来前对惜茱的那一番给了巴掌又给甜头做得到位,“就是看见了父亲增了好多白发,突然觉得白马过隙......”
荣锦虽是找借口,但这番话在当下这般心境说出来却也是说得实在心酸,想起自己前世种种恶迹,父亲的力不从心,使得她说着说着又哽咽了起来。
沈誊昱看着心疼,站起身连忙招呼着让她快坐下,又吩咐着一边音容端来茶盏,给沈荣锦润润嗓子......这么哭法定是会伤着嗓子的。
荣锦慢慢喝了一口,觉得稍好了些,抬眼见沈誊昱两鬓白发,感觉眼睛又泛了些酸意,她硬是将此意压了下去,略带颤音强笑道:“女儿今日黄粱一梦,不过是生出些感慨,让父亲担忧了。”
听闻荣锦只是做了噩梦,沈誊昱面色稍霁,这才连道两遍“没事就好”以喟心安。
尔后又看着荣锦如今亭亭玉立,出落大方,沈誊昱叹了一口气,感慨道:“当年瑶菁撇下你和我撒手人寰,我就愿着你能无拘无束地成长,少遭些罪,什么好的都想拿给你.......”
沈誊昱的话让沈荣锦又忍不住鼻子一抽,悄悄地又拿着汗巾擦了又擦,“女儿从小衣食无缺,父亲莫要过分伤心,不然倒是女儿不孝了,”荣锦见到沈誊昱面色还是有些灰暗,连忙转了话题,破涕笑道:“整这些伤心话作甚?今日女儿出去倒是瞧见了许多新奇事物。”
“姐姐出去看见了什么新奇事物,说来与妹妹听听?”一边声音如黄莺出谷传进了荣锦耳里。
荣锦转过头,看见从角门而入的一对母女,前头年长的穿着石榴红浣花衣裙,耳上缀着殷红色朱石,韶华逝去却独留风韵,白玉般的脸显得人儿更娇丽明媚。
其后的女子穿着一袭湘色挑线掐花对襟衣裳,头上饰着嵌宝石花叶形金冠,一双眸子似秋水盈盈,随时都能滴出水来......是住在三进西面院子的莫姨娘莫娅莹和沈荣妍。
真是一个比一个妆容艳丽......
莫姨娘一个妾室竟也敢穿着堪比正红的石榴红。
沈荣锦心中冷笑。但让她心中更为愤怒,则是因为她想起前世里自己掏心掏肺的对他们,就连莫姨娘续弦也是她给父亲提议的,但她们母女俩竟然伙同刘雁琼给自己使了不少绊子。
沈荣锦眼神转淡,看着自己只穿了平素常穿的一件云雁细锦衣,外套一件对襟褙子,虽是娇艳,但相比她们只能算得上是寡淡......荣锦颔首行礼,“莫姨娘好。”
莫姨娘点点头,而她身旁的那个女子也是撒娇地唤道:“父亲好,姐姐好。”
沈荣锦对着她扯了一下嘴角,算是回应。
后者却是对她挤了挤眼,一副的亲昵状,看得沈荣锦只想闭眼。
莫姨娘不动声色地坐在了沈誊昱身旁,对着另一边的丫鬟示意给众人布茶。不一会儿便有一些丫鬟捧着新鲜瓜果从穿堂进了来。
沈荣锦身旁黄花梨木方桌上还放着一碟茶食刀切,想起儿时娘亲亲手给她做的那个莜面卷,她至今犹记,娘亲的青葱素手将莜麦擀成面,揉圆压扁,后又做成牛舌状,码在屉帘。娘亲还会撒些芝麻白糖,等蒸一会儿便能扣出盘子。远远闻着便觉得老香了。
后来她被蒋兴权幽禁紫薇阁时,时常饿着肚子,她便经常想这莜麦卷以画饼充饥......
荣锦正回忆着,并没听到一边的沈荣妍絮絮叨叨说些什么。
沈荣妍见沈荣锦并未搭理她,面上露出一委屈神色,问道:“姐姐是嫌妍姐儿烦,不愿意说吗?”
一如沈荣姸的作派,装可怜扮柔弱,好似谁都欠了她的,自己前世不就是这么回回软了心肠轻信了她的话?
只是装可怜又不是沈荣姸她一人独会的,荣锦也会。
思绪闪过,沈荣锦展了一道落寞的笑颜,嗫嚅着说:“方才瞧着茶食刀切,没的想起娘亲生前素来爱做的莜麦卷了,所以才出了神没听见妹妹的话。”
荣锦提起娘亲祝氏,在坐的莫姨娘脸色出现了些错愕,沈荣妍的笑容也僵硬在了脸上......这沈荣锦好端端提那个死人作甚?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沈誊昱瞪了一眼沈荣姸,心疼地看向荣锦安慰道:“锦姐儿若是想吃,我找幽州做这个最好的给你吃。”
一如从前的窝丝糖,父亲仍旧想把最好的给她。
荣锦心中澜起,却摇了摇头,因她心知这些东西只消想念就好,“父亲生辰在即,女儿可不能给莫姨娘添乱。”
莫姨娘勉强笑了一笑道:“虽说近日忙着准备老爷生辰人手有些紧缺,但是锦姐儿要求的,莫姨娘怎会嫌麻烦呢?”
听着莫姨娘的言不由衷,沈荣锦心中暗笑她愚蠢,莫姨娘既想表现的能干,又想拿捏自己岂是那么容易的?因一件生辰诞宴便人手紧缺,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她不会主中馈?
荣锦心中兀的有了个念头,渐渐成了个方圆,她放下了茶盏,状似担忧道:“人手紧缺?”
沈荣锦这一声将沈誊昱的心神唤了回来。
莫姨娘心中暗道不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遂又听到沈荣锦有些焦虑的声音:“父亲生辰怎能怠慢?既然人手不够,那莫姨娘不如从荣锦房中抽出一两个丫头婆子出来使使罢。”
“这怎能行!”荣锦的话刚落,沈誊昱便立即出言反驳。他剜了一眼莫姨娘,又说:“我堂堂幽州首富难道还没有那些钱请人,竟还要从锦姐儿房中抽使奴仆出来帮衬吗?说出来真是笑话!今个儿就去再买五个下人进府。”
莫姨娘神情讪讪地应诺。
荣锦却是识大体地说:“怪不得莫姨娘,女儿不过是想为父亲生辰出点心力......”
沈誊昱摇了摇头果断拒绝道:“锦姐儿有这般心就够了,用不着遣了自己房里的丫头婆子出来帮衬,防不得自己没了照顾。”
沈荣锦叹了口气,她知晓沈誊昱疼爱甚至是溺爱自己,可是前世就是因为他这般的溺爱才使得她即便满腹诗书,性格却乖张骄纵,脾气冲动容易被人煽动耳旁风。
想到这里,荣锦开了口:“父亲方才不是说再添置一些家丁吗?我想着莫姨娘方说她这段时间忙,反正女儿闲着也是闲着,帮衬一下莫姨娘买些家丁奴才还是可以的。”
沈荣锦暗自叹了一口气,她想起前世就因从未上手过这类的事,还使得她头次去市集时闹了不少笑话,还招了些狐媚子进府......荣锦看向坐在椅子上的莫姨娘......这全是拖了她的福。
“就一件这么小的事都能人手紧缺成这样?你到底会不会当家?”沈誊昱果然如是说。
听着沈誊昱的质问,莫姨娘眼角突突跳了几下,连忙解释道:“人手紧缺倒也忙得过来的,是妾身失言了。”生怕后话便是撤了她做主生辰之事。
荣锦嘴角暗自一勾,岂能容你这么打马虎就过去?
荣锦浅笑里含忧:“父亲的生辰岂是能含糊混弄过去?”她看着莫姨娘诧异的神色,又转头对沈誊昱道:“父亲,我想着还是再请些下人帮衬莫姨娘罢,万一到时迎宴接客出了什么差错可怎使得?”
沈誊昱点点头,赞同道:“锦姐儿说的在理,”他看向莫姨娘,语气不好地道,“做事这么多年了,还没得锦姐儿的心细!”
莫姨娘脸色难免有些难看,但还是应承着。她深深地看向沈荣锦,神色阴测了几分....
第五章 遂愿
沈荣锦前世是活到了莫姨娘如今这个年岁的,又经历一死,再怎么说,她心思比莫姨娘多了不知哪去,岂是莫姨娘想看能看出的......她端起莲纹茶盏,用茶盖子捋了捋茶沫子,神情一如既往地清冷矜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莫姨娘压下心中的疑虑,遂展颜笑说:“正巧明儿赶集,市衢较往常热闹几分,妾身正好可以出门探一探牙人手中的家奴。”
前世的沈荣锦因被惯着,有股子骄性,没什么事是绝不可能往人多的地方扎堆......莫姨娘心里暗想着。
荣锦看着莫姨娘言笑晏晏,脸庞端庄和煦,可谁又知道这样脸庞下藏着怎样的蛇蝎心?她放下了茶盏,双眸蓦地迸出光,笑道:“说起来,今日我出府都见四远竟凑,百货聚陈,车马驰驱,骈肩叠迹赶集似的好不热闹。”
“我方才正想问锦姐儿今日出去可买着什么心仪的货?”沈誊昱放下茶盏,看向沈荣锦道。
荣锦神情转而失望,摇头道:“人太多了,买了一些东西便草草回来了......”她看向莫姨娘,钦羡地道:“我今日见钰桐铺子的金鑚玉器皆是顶好,莫姨娘若是明日要出去,定要去看看才行。”
莫姨娘皱皱眉,没明白沈荣锦的意思,只是口不对心地回说:“那我定要去看看的。”
沈誊昱见荣锦神情钦羡,提议道:“锦姐儿若是再想去,我让莫姨娘换个时间陪你去可好?反正再买家奴也是不急的。”
莫姨娘听见嘴角一抽。
荣锦神情有些惴惴,她问沈誊昱:“父亲,这样好吗,你的生宴......”
“有什么不好的?生宴又不急于这么一时不是。”沈誊昱忍不住打断她。他就是见不得锦姐儿吃半点苦或是露出半点钦羡的模样,他的锦姐儿要什么便应有什么。
荣锦听罢心里酸涩,但是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她不能就因此心软。
荣锦笑着答应:“那如此,赶个人少的时候去吧,我也能帮衬着莫姨娘选选奴仆。”
莫姨娘听闻一怔,沈荣锦这话接的顺溜又说得不动声色的......难不成是歪打正着?
“锦姐儿......”莫姨娘连忙唤道,为何她觉得沈荣锦跟变了个人似的。
见到沈荣锦转头递来的疑惑神情,莫姨娘悬疑的心稍落了下来,道:“选奴仆这事繁琐得很,若是去了定是陪不了你买东西,还是挑个时间我单独陪你出去可好?”
荣锦立马不赞同地说:“这怎么行!因为我便要使得姨娘来回两趟,姨娘还要准备父亲生宴之事,哪里忙得过来!”
沈荣锦这话说的实在是有理有据。直叫莫氏说不出话来。
荣锦看向沈誊昱,她自责地道:“父亲还是算了罢,若是这般给莫姨娘添麻烦,那我也不愿出去了。反正那东西......我也不是很喜欢。”
沈荣锦虽是这么说,但神情分明是舍不得的样子。看得沈誊昱心里犹自不爽,他转头就对莫姨娘沉声说:“锦姐儿不过是与你一道出去,她买她的东西,你选你的奴仆,又添不得什么麻烦,你这么避着,是不欢喜锦姐儿?”
莫姨娘手上一紧,沈誊昱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只好这么回道:“哪里的话,妾身自然是欢喜与锦姐儿一道出去的。”
沈荣妍觉得气氛不太对,她看了看沈誊昱脸色有些不好看,她忙着稀泥道:“父亲,姨娘这不是怕累着姐姐了?姐姐才出了趟门回来,没个几天又出去,万一没休息好,可不是伤着身子?”
沈荣妍果然是莫姨娘生的,说的话没留个存心,根本听不出来她暗中贬你。
荣锦状作听不出来沈荣妍的言外话,笑嘻嘻地道:“所以我才想着,等过几天,荣锦休息好了,姨娘再和荣锦出去不是?”
沈荣妍浅笑着应道‘是’,只是心里却不如表面那般平静了。莫姨娘是她的生母,虽然不是正房,但好歹也是沈荣锦的长辈,这出去不出去,还要看沈荣锦,不是明摆着将自己和自己母亲身份与沈荣锦拉开了说。
果然莫姨娘的脸色更是不好看了。
沈誊昱却没觉得什么不对的,语气和蔼地跟沈荣锦说道:“你到时出去注意着点,这街上外人多,男女之防可是要多避着点。”
父亲这是答应自己出去了?
沈荣锦这下子高兴了,忙不迭对莫姨娘说道:“姨娘,这下我也能帮衬着你做些事了。”她又看向沈誊昱神情雀跃,“我也能为父亲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尽孝道了。”
沈誊昱有些不赞成地说:“锦姐儿我让你出去是玩儿的,尽孝道也不需着这些,所以那些活计还是让莫姨娘做吧。”
父亲身为男子又骄纵她,自然是不懂的一个女子若是能操持家务日后嫁出在婆家会多么的得益......她得想个法子!
沈荣锦思绪如走马观花般飞速闪过,不稍一会儿便有了主意,心知拙劣却也只能这样,她神情转黯,问道:“我以为父亲还记得娘亲临终前的话......”
这是今日她第二次提她的生母......莫姨娘和沈荣妍视线交错了一下。两人眼神里皆是不明所以。
沈誊昱当然记得,瑶菁泪眼婆娑只道让他让锦姐儿礼仪仁信,忠孝悌节......锦姐儿不过是想尽尽孝道。他心里酸楚,脸上闪过一丝痛惜看的荣锦心生愧疚,“既然是你娘亲希望的,你便去罢,不过记得听莫姨娘的吩咐。”
坐在沈誊昱身旁的莫姨娘笑着欠身点头,手上却绞着汗巾,眸子晦暗不明的看着荣锦。自以为不露痕迹却完全尽在沈荣锦眼中的对沈荣妍使了眼色。
沈荣妍心领神会,开始对沈誊昱撒娇道:“父亲,我也要去看,这样以后我就能够帮着姨娘了。”
沈荣妍帮忙?
沈荣锦想笑,嘴角抹现出了一丝笑意,想着如何将家里的大权掌握在她们母女俩手中吧,“你还未及笄,女红这些都不甚精细,现在关心这些可不是一心两用,如何能帮衬家里?”
沈荣妍脸色变了变,她是娘亲请来的最严苛的绣娘,杜绣娘教授,一学便要对着绣架坐大半天,她平日只爱琢磨那些金银首饰,香料胭脂,可不是那般坐得住的人,不到一刻便把顶针,刺绣绷子,什么的扔在了一边。
所以她的女红的确不怎么好,但是她沈荣锦凭什么这般说自己?
“锦姐儿说得没错,”沈誊昱赞同说:“你好好跟着杜绣娘学苏绣才是头等大事。”
沈荣妍听着心一沉,默默地没开了口。神情有些委屈,攥着软垫的手指头因为用力微微泛白。
见着自个儿女儿神情不对, 莫姨娘在边上打圆场:“昨个儿妍姐儿还在院子里认认真真地绣秋菊呢,我瞧着那花瓣已经明细分明好看得很了。”
荣锦没说话,拿起茶盏对着飘浮的茶叶吹了一息......
前世父亲生辰沈荣妍好像送的是一个以松竹柏为图刺成的“生辰”字,当时大宴上众人纷纷夸耀沈荣妍心灵手巧,还有心者更是说出了深荣妍日后把家持务定是把好手......
所以在这儿之后,随沈荣妍及笄,她便顺理成章地和莫姨娘一起做主中馈,之后去了婆家也因为有了经验,所以不曾吃亏受苦。
而自己则因莫姨娘一句“锦姐儿哪能干这样的活儿”再加上父亲的溺庇,对这些东西都不曾上手,故此到了后来家中她俩独大,也正是因为这样,自己默默地吃了好些亏......
冯妈妈拿起剪子将多余的烛芯剪掉,满屋的烛光一下亮堂了起来,看着荣锦坐在窗前拿着小绷缎花,心疼地说道:“小姐这般晚了怎还做女红,仔细伤着眼睛。”
荣锦没抬头,看着针头带着真丝线从软缎穿出,眼前的玉兰花如春来乍到般绽放开来,“不打紧,还有几针就快好了。”
心里默想她做这个自那日已过了两日......原本以为自己被人调戏一事已传遍了大街小巷,没成想她让冯妈妈出去打听却并没听到有关这事的任何风言风语。
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荣锦摸不着头脑,心里混沌成团,手上的动作却是不徐不慢,丝毫不顿。
荣锦从前针线本就是极好的,后来被蒋兴权禁足的那些岁月里更是精益了许多,若说从前绣的精致,现下绣得却多了些韵味在其内。
冯妈妈在旁看着感叹道:“小姐针线活儿愈发好了,若是夫人在,不知有多欣慰。”
冯妈妈的话惹得荣锦身形一顿,冯妈妈也觉得说错了话,但话脱口而出便收不回的,于是屋子里顿时静默了下来,只余烛影绰绰。
娘亲悼逝时她不过黄口岁数,她不曾学会些什么,只知道一味地撒娇耍混,现在什么都会了,娘亲却不在身侧了。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在便是这个理儿罢。
荣锦拿起剪子绞了线,放下绷子,看向冯妈妈,见她麻色素衣裹身,头上只斜插一支雕花木钗,脸上爬满了皱纹,荣锦突然觉得韶光易逝,留不住人.......
“娘亲在天之灵肯定都瞧见了的,”荣锦脸上化开淡淡的笑意,说:“而且有冯妈妈在身侧陪我,娘亲去得必定安心。”
冯妈妈听着荣锦这般说,嘴口里像含了东西打了几个转,只踯躅了一会儿,滚了滚喉咙点点头说:“老奴让白瑛打热水上来罢。”
荣锦没反驳地点头,又是云淡风轻地提道:“明早我应要随着莫姨娘去添置家丁,你下去吩咐今晚守夜的丫头,明个儿早点叫我起来。”
冯妈妈听着这话,瞬间没了之前的哀戚,神色变得有些肃穆甚至带着些戒备,问道:“小姐,为何莫姨娘会让你去添置家丁?”
.......怕是莫姨娘会使什么诡计。
瞧出冯妈妈的心思,荣锦心里一暖,说道:“是我说要去的......”
“小姐使不得......”冯妈妈焦急道。
荣锦打断冯妈妈的话,说道:“冯妈妈,我也不是从前那个沈荣锦了,谁对我好,该相信谁,我都心里明镜。”
冯妈妈顾虑的便是荣锦对莫姨娘没个戒心,即便小姐怀疑惜茱又如何,那不过是个丫头不比莫姨娘。
毕竟自夫人撒手人寰之后,虽说是老爷手把手教养,但到底只是诗书礼仪,一些生活上的琐事皆是莫姨娘照顾的。不说没教荣锦如何处事,反倒将荣锦养得性子高傲孤僻难以相处,但莫姨娘表面功夫做的足,老爷没瞧出来,大小姐也对莫姨娘有亲近之心,也是因此,冯妈妈心知肚明却只有在旁看着干着急......
“小姐你即便这般说,妈妈我还是心里没个儿底。”冯妈妈倒是有些不依不饶。
“那因为这样便不去触及这些事,整日只知寒夜探梅,杨柳荡千,闲庭对弈,不主事家务今后又有何用?”
荣锦的话令得冯妈妈震惊了,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沈荣锦,烛影绰绰,朦胧之中依旧是那柳叶眉,丹凤眼,琼鼻朱唇,鹅蛋脸,却又似乎不一样,感觉......一夕之间,小姐长大了许多。
其实在这之前冯妈妈是旁敲侧击过荣锦的,虽说满腹诗书,却不懂半分家务,日后嫁出到底会遭婆家嫌弃的,但小姐心性高,没把这些往心里去,自己若是多嘴,总归会让自己和小姐之间落了嫌隙......
想到这里,冯妈妈说:“小姐莫怪妈妈多嘴,妈妈只是担心。”
荣锦心里明晓,说:“我省得,妈妈。”
荣锦看着冯妈妈眼角起的细纹,拉起冯妈妈的双手,说:“妈妈若是不安心,明个儿妈妈陪我一路吧,如此也好有个照应。妈妈觉得如何?”
自己跟着一路不仅可以防着点莫姨娘,还可以帮衬教授点小姐一些俗务,两全其美,想着冯妈妈点了点头……
第六章 市衢
到了昱日,晨光熹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町榭阁常年植有四季常青的海桐,秋风阜盛变得愈发寒冷,枝丫上点缀的白色小花,相对庭中落黄衰败的石榴花却开得愈发灿烂。
惜茱着好装束,对着镜子又抚了抚头上精致的珠花才方打开门。脚刚踏出门槛,便看见白薇打好了热水正走完了抄手游廊迎面而来。伸手拦了下来,用一贯的语气吩咐道:“时辰尚早,小姐估计都还未醒,你端水去作甚?快端回去罢。”
白薇端着水,只简单地行了礼,嘴角一翘便笑道:“茱姐姐倒是不知,小姐卯时便醒来了,宣姐姐已经在町榭阁伺候小姐更衣了。”
惜茱脑袋一怵忙问道:“怎倒是我不知道?”
“小姐说了茱姐姐近来伺候自己累着了,今日就多睡一会儿,所以并未让我们来通传你。”白薇说着,也不顾惜茱脸色是怎样的难看,浅笑地就端水退下。
游廊上还泛着乳白色的天空,惜茱看了一眼还挂在天上的上弦月,转头朝町榭阁走了去......
冯妈妈说入秋了,清晨寒重,便让荣锦在荼白色云纹锦衣外披了一件妆花织锦斗篷。
荣锦系着披风的丝带,看着冯妈妈合好了攒盒盖子问道:“都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了,裸银子钱串子都带全了。奴婢怕小姐路上嘴馋,还带了些小姐爱吃的蜜饯和干果。”冯妈妈正回道,惜茱一脚就踏进了房门,带着秋风的肃穆。
“小姐怎起来得这般早?”惜茱笑吟吟地接过荣锦系着披风带子的活儿,熟络地系了起来。
荣锦捋了捋披风,觉着理顺了,懒得去看惜茱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边往外走去边说着,“今个儿和莫姨娘出去添置家仆,可不是得早了去。”
说完就带着冯妈妈和惜宣踏出了门口,惜茱也赶忙着准备跟来。
这时,走在前头的荣锦突然顿了一下,转头看着惜茱,眼中带着放心的相信之色说:“我让惜宣和冯妈妈跟着我一路,家里没个能主事的不行,你便宿在家里照顾着吧。”
荣锦说这话的时候,惜茱的脚尴尬停在门槛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看着一直被她踩在脚下的惜宣,此刻默默无闻站在荣锦身旁侯着,心里突然不甘。不过稍迟疑了许,惜茱还是默默收回了脚,说道:“是。”
......
看到沈荣锦一行人走来时,莫姨娘微微愣了一下,她本以为沈荣锦久处深闺,肯定不知买人需要早去,不然迟了,好的家奴都会被别家卖走。
所以她便趁早出发,先行买了奴仆回来,到时候老爷问起,有王冧这个大管事作证,她只需这般说,将过错尽推到沈荣锦身上,即便需着再陪沈荣锦出去她也愿意,只是......
莫姨娘转眼看向了荣锦身旁的冯妈妈,暗自咬牙,肯定是冯妈妈又插了一脚。
心里这样想,莫姨娘却迎了上去,热络着说:“锦姐儿起得真早。”
荣锦也是浅浅一笑,看着面前莫姨娘头饰点翠嵌宝石福蝶花卉甸子,与荣锦一身素色对比更显雍容富贵的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说:“姨娘比锦姐儿更早。”
莫姨娘心里打的什么算盘,荣锦岂会不知?她还当自己是那个好拿捏的沈荣锦吗?
莫姨娘掩唇一笑说:“莫姨娘是做惯了这些,如今起这么早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像锦姐儿,估摸现在还有困意吧......”
说着,莫姨娘让身边的惜韵接过惜宣手上细软放在了马车上。
莫姨娘含沙射影的,不过就是说她娇生惯养使不得这些事。
荣锦望了一眼身旁送行的管家王冧,后者朝她微微鞠了礼。
沈荣锦颔首以示,却没撤离视线,似在对王冧又似乎在回莫姨娘的话,“万事开头难,现在上手也免得日后接手这些事慌手慌脚,你说是不是这个儿理?”
莫姨娘脸色微变,沈荣锦这话说得含糊不清,到底是日后接手家里的事务?还是接手婆家里的事务?
不管如何,这里的下人是听见了,难免不会生出几分心思出来......她看了看荣锦,见她脸上云淡风轻,依旧如常......沈荣锦平素自诩清高,行事向来坦坦荡荡,哪里瞧得起哪些说话拐弯抹角的人?
想想觉得不可能。沈荣锦不过就事论事而已——莫姨娘想着,扯嘴一笑,便抛在了脑后说道:“这个时辰晓市快开了,我们快启程罢。”
莫姨娘说的晓市,其实是位于幽州东方的一个市集,因是昱日最先照耀的地方,所以开得最早。
沈荣锦挑开车帘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四柱三开间的牌坊,仿木质石牌楼上写有“幽市”两大字,心中微微叹息,倒是想起了她以前在蒋兴权府中把家的时候,因蒋兴权升迁扩大修葺府邸而紧缺人手,她便常常到此,碰过的壁不少,直到后来碰见了叶娘子......
荣锦前世碰见叶娘子时,她仅凭女子身躯独揽市集的牙行,可谓是大家都要巴结的对象。但是在此之前,叶娘子不过是一个可怜人,因被丈夫休离而不得不在外抛头露面,靠着打杂过活......也不知道叶娘子现在是如何的境地。
沈荣锦眼神变得幽深。
“小姐,小心脚下。”惜宣扶着荣锦下了马车,看见一边门口把守着吏兵旁匆匆走出一名头裹包巾,身着青色直裾右饪配刀的男子......
“倒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王明哈喽着腰。
虽然说士农工商,商最末,但是沈誊昱富可敌国连上三品大臣都要讨好,岂是他小小的吏兵管事可能得罪的?
王明这样盘算着,边让马奴驾了马车退到一旁,边问道:“请问如夫人今个儿来是要买什么或卖什么东西吗?”
莫姨娘听着‘如夫人’仍旧觉得这个称呼刺眼,只是面上依旧端庄大方说:“老爷寿诞将近,人手不够,今儿来是想添置一些家奴。”(古代别人称呼小妾为如夫人,易指像夫人,是安慰的称呼。)
“那小的派给如夫人最好的牙郞。”王明这样说着,却突然有人插了一句进来:“听闻西市的楹牙行,介绍交易,雇佣看货皆是顶好的,请问正是请的那家牙行的人来?”
王明看向一边说话的沈荣锦,这时才瞧见她,对莫姨娘问道:“敢问这是?”
莫姨娘本想着和这些人说话,沈荣锦定是插不上话,也想因为让她吃吃苦头,知道主事并不是那般容易的,从而望而却步......却没想她轻而易举的插了进来,这时候再介绍总归是落得别人闲话。
虽是尴尬,莫姨娘也大大方方地回说:“瞧妾身心急着老爷寿诞之事,倒忘了介绍,这是长女沈荣锦。”
“原是大小姐,恕在下眼拙了。”
沈荣锦倾城绝貌,光是站在那儿便能使路人频频回头。怎会没瞧见?这个管事的吏兵看见荣锦眼睛里的光亮一闪而过,口头却是拍马屁含糊了过去。
沈荣锦落落大方地施礼回他,“大人说笑了。”没拂王明半点面子。
王明揖手含笑道:“方才大小姐说到楹牙行,在下这就着人去那儿儿准备个牙郞来。” 说着便招手让人下去。
不稍一会儿,另一名吏兵便领着一名男子走来。
那男子穿着石青色团花纹暗纹的直裰,腰间配枚白玉,清秀的五官熏托出尘的雍容闲雅。
还未等王明介绍,那人便拱拱手,眉眼闪过一抹算计,对着莫姨娘和沈荣锦皆作了揖礼,“小的苏翟,楹行东家见过如夫人,沈小姐。”(古代店铺老板或称掌柜,或称东家。)
“妾身莫氏拜见苏东家,这是小女沈荣锦。”莫姨娘听闻是楹行掌柜,行礼微笑着回应。这人身份可不比一般牙郞。
前世沈荣锦便对苏翟这人有所耳闻。其长得清秀俊逸,不过元服婚礼之岁,为人却老练城府深重,曾害得同侪家破人亡,实有玉面狐狸之称......
想罢,沈荣锦也对苏翟行礼,道了声,苏东家好。
莫姨娘客气地应承:“倒是不知哪阵风将苏东家给吹来,妾身有失远迎。”
苏翟拘礼同样说:“沈老爷的如夫人和大小姐皆是找小人做生意,小人怎能不亲自来——请”苏翟说着伸手指出一条路......
莫姨娘和沈荣锦会意,回头对王明告了别,便寒暄着随苏翟一同离去。
王明看着那个只是单一身娟纱绣花衣裙,背影清丽的沈荣锦,突然问道:“你可知沈荣锦?”
身旁的吏兵被王明突然这么问到,微微一楞回答说:“大人说的可是刚才那位?幽州有名的商贾之女沈荣锦?”
王明点点头。
那吏兵回道:“小的听闻此女子琴棋书画皆是精通,样貌也是精妙......不过却是个冰美人,为人太过自持高傲不说,还有些跋扈不通情世俗。”
王明感叹地说:“只是,方才你觉得真是这样?”
王明看向吏兵,见他神情疑惑,继而一笑,念叨着那句'幽州有佳人,荣锦若桃李'回了棚子下。
第七章 贱奴
这个时刻,市集里的人开始多了起来,熙熙攘攘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荣锦和冯妈妈跟着苏翟,一路而来见到许多人皆以草甸为席,伏惟在上面,旁边牌子写着多少纹银或多少钱串子......有些人卖身葬父,有的人是替父还债......
缘由都很正当也都可怜,只是真假难辨。
荣锦晃眼看到那跪在草甸上的女孩——披麻戴孝缩在角落哭着,模样楚楚可怜。
曾经荣锦也是这样动了恻隐之心,才赎了那个女人回家......
结果没个几天,那个女人便爬上了蒋兴权的床。
那时的荣锦才主中馈,心性不像后来看透了一切的随和平淡,她气怒地罚了那贱奴跪在铺着青石子的路上。
当时那贱奴专穿了一件素雅至极的月白色衣衫,衬得她肤色雪白,就这么青葱如玉跪在地上,哭得也像眼前女子这样,如弱柳扶风花垂泪......哭得让路过的蒋兴权心生恻隐。
而荣锦从小被父亲宠着,没受过半点委屈性子也比其它女子刚烈骄纵,哪里明白男子向来喜爱温婉柔顺如水的女子。故以她与蒋兴权为这事争执得愈演愈烈,被人落下口实冠以‘妒妇’。
后来蒋兴权还把那贱奴抬了做姨娘,接连好几天,夜夜宿在那贱奴的房里,好像就是做给她看的。
荣锦不免心中冷笑。
“沈小姐这大街上的贱奴到底是差点的,且不说没*过不好训养,最主要的是来路也不清不楚的。”苏翟看着沈荣锦似乎对那草甸上女子上心,心里思忖着沈荣锦不过闺阁之女,总归是见识短浅的......便有些鄙夷道。
莫姨娘是不喜这样的人进府的,到时候爬上了老爷的床,吃亏的是自己,斟酌了片刻便也劝说:“锦姐儿,苏东家说得有理,这样的人手脚不干不净,到时招了内贼可一点好都讨不得。”
草甸上的那女子似乎是听见了对话,仿佛沈荣锦是稻草般,为了紧紧抓住,连哭声都要大了些,说:“奴出生贫寒,家中两老皆撒手去了,奴今只为卖身葬父以尽孝道,小娘子你心善,就买了奴回府吧。”
女子脸上泪水决堤,看着好生楚楚可怜,只是过往行人都不斜眼观看,这样的事每天都有许多,看多了也就麻木了......荣锦便是这样。
荣锦眼皮抬也未抬半分,只是对苏翟歉意笑说:“小女子不过是好奇观望了一下,倒是耽搁苏东家领路了。”
这个沈小姐倒是个懂事的人......毕竟是沈誊昱之女,即便不甚明晓商场诡谲之道,也应是知分寸懂礼的人,苏翟心中暗想。便领着沈荣锦她们继续往前走。
不过,卖身葬父的女子依旧抱有期盼,毕竟荣锦这一身行头虽然是素了点,但仔细一看就知料子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再者沈荣锦眼瞧着眉眼间还有股善意,人儿长得嫩得似乎能掐得出水,这样的女子哪里见过世面......耳根子必然软得很,她一把抓住荣锦的裙角:“小娘子,奴不过只需两纹银,小娘子生得这般俏丽,衣装也是上好料子,两纹银不过是你的冰山一角,小娘子就当施善心,许了奴卖身葬父尽孝的心愿罢。”
两纹银她不在乎,她在乎的是进了她的府,指不定有机会被府上主人看上,到时抬了姨娘,才是翻身了......更且此刻她这般抓住沈荣锦,她若是不应了自己,明里暗里的这个小姐的名声也有影响的......她定是会答应了自己去的......
想到这儿那贱奴嘤嘤哭了起来,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不明事理的人定以为自己仗势欺人。
“放肆!”莫姨娘大喝了一声,惹得周围人侧目而盼。
这个女子眼珠子滴溜溜直转,莫氏一眼便瞧出不是个好货,本想着不理便是,谁知她来个这么一出。
莫姨娘心里打着鼓,一怕着沈荣锦耳根子一软,又顾虑到名声便将这贱女买回了家,毕竟沈荣锦是嫡女,这些事情虽说会顾忌自己的情面,但到底可以她自个儿做主了去。二想着若是沈荣锦不应,不仅免去了这个女子进府,还坏了沈荣锦的名声,可不是两全其美?
“锦姐儿,这外面的卖身奴仆家底都是不干净的,况且苏东家已为我们备好奴仆,无需多余的婢女回府......”莫姨娘在旁刮着耳旁风,也示意着沈荣锦她自个儿处理。
莫姨娘那么大声,司马昭之心荣锦一清二楚,无非是想来个一石二鸟。
没错,自己现在急需想要找人来与莫姨娘对抗,但绝不是眼前这样心存诡谲想坑她的人!荣锦想了想,她淡淡地对冯妈妈道:“冯妈妈给她四纹银。”
荣锦这话是招了这女子进府?莫姨娘心里叹息,可惜沈荣锦并没如自己所愿,但脑中却快速思索如何处理这个麻烦女子。
而那女子听见,不住的磕头叩谢,连小姐夫人都喊上了......
“小姐......”冯妈妈准备劝说荣锦,却听到荣锦幽幽开口,说:“你方才同我说不过两纹银?”
正在叩谢的女子有些未明,呆呆地就点了头。
“两纹银可换两千铜钱供一家三口大半年的吃食,你说你出生贫寒,怎得出口说两纹银如当街的石子一般?”
荣锦想到前世落魄时,就一枚铜钱,她即便是睡觉都会紧紧攥在手心,生怕没了......
那女子被荣锦之前的四纹银弄得一喜,后来又被如此问,脸色红了又白,脑子如同一团浆糊,想说话,却只是一张嘴颤了颤。
“我给你四纹银,你知道是为什么吗?”荣锦问那女子。
“两纹银是让你卖身葬父,而另外两纹银是我体恤你孤女子无所依靠罢了,”荣锦见那女子心有不甘,似想说什么,打断了她说:“两纹银够你去缴地租,也够作你上路去寻访亲戚的盘缠,你可以选择自食其力也可以选择投靠亲戚,总比好过当下等人做奴隶好......”(仿唐朝施行均田制。)
这样一来既能博得人们的称赏又能妥善否置她进府。
一边的苏翟不动声色,从旁侧看向沈荣锦峨眉杏眼,两颊还留着点婴儿肥,一娉一笑如温润的白玉在自己眼中莹莹发亮......这沈荣锦心思倒比平常的闺阁女子剔透。
荣锦说到这儿也是轻轻扯开女子攥住的衣裙,那女子准备再上前扯住沈荣锦,但是冯妈妈哪里能如她所愿,一把推了她......这样腌臜的人,还想以小姐的名声威胁小姐买她进府,当自己是死的吗?
冯妈妈想到她方才的所作所为,心中怒意横生,从牡丹荷囊里抓了银裸子砸在那贱奴铺着的草甸上.....若不是见着是在大街,冯妈妈只想一个嘴巴子给她呼上去!
贱奴半倒身子垂泪看着她。
沈荣锦心里冷笑,她以为自己是心软没见过世面的女子吗?或者以为自己还在乎那些名声?她转过头对着一旁愣住的苏翟说:“倒是让苏东家见笑了,烦请苏东家继续带路吧。”
苏翟看了沈荣锦一眼,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笑得云淡风轻:“沈小姐,如夫人请.......”
莫姨娘心头一颤,他先叫的沈荣锦。
沈荣锦能如此云淡风轻地处理这样的事,完全不似寻常闺阁子女,虽说沈夫人逝世已久,如今莫姨娘在管家中事务,但到底名分不够,日后沈家大权指不定是是谁执掌!
想到这里,苏翟打定了主意,不管今日如何,沈荣锦是怠慢不得的.......
第八章 楹行
自厉宗皇帝登基三年后,推行整市制度,主要是将牙行吞并为官有,一来确保市集流通东西底子干净,二来增加国家财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是万事开头难,各地商人和官员勾结,地方府尹得了好处便睁只眼闭着眼,私设牙行也是比比皆是,虽是如此,但是价格是严谨统一了的......
奴才分三类五等,三类指的是男子,女子和稚儿。
五等则分为皂,舆,隶,僚,仆。
上乘可卖五纹银,低贱的只需几串铜钱即可......
荣锦在脑海中过滤了一遍后,苏翟便领着她们进了一家店,迎面的便是狮子与铜钱雕刻的影壁,再往内拐可见有金镶牌匾刻着烫金几个大字,楹奴行.....
果真大得阜盛。荣锦心想。
上一世楹字牌匾在现今的幽州,算是称得上金字招牌,就连自己的父亲也要小心对待。
可是就在后来,整市制度在尚书省任太子少傅的徐昪极力推举下,经门下省审议之后,由六部分配下去,将市集之中,特别是涉嫌牙商和当地府尹勾结的皆是被彻查出来,株连九族,而楹行就从此没落了......叶娘子也被逼得走投无路,投缳自尽了。
沈荣锦眼神黯了黯,前世后面的日子,都是叶娘子帮她度过了许多难关,若不是她,自己也不会撑到后来.....只是这样的一个人,就这样没了,自己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楹行果真气派。”荣锦心中微微叹息,口头上却又像是惊叹的说,只是眼底波澜不惊。
苏翟见此心中疑窦,却谦虚说着:“再气派也抵不过沈老爷,苏某的楹行不过只是在幽州混得有点名堂,可比不上沈老爷茶路贯遍整个康衢王朝。”
说着的同时请她们进去......
苏翟带她们去的地方在二楼的天字号房,里内设有暗窗,可以一眼望尽整个楹奴行的布局。
荣锦坐在铺有猩红洋罽的杌子上,面前站着一人正沸水烹茶。
“让人在两位面前烹茶,如此倒是班门弄斧了......”苏翟谦虚说。
沈家以茶叶为商,富甲一方令得大家不得不侧目而观之外,但更让大家对沈老爷恭敬的是,沈老爷对茶道的精通已经到了大家的境界,这也是那些向来视商人粗陋的文人对自己父亲有尊崇之心的所在......
听见苏翟这般说,荣锦摩挲着手上的茶杯,父亲曾对她说过,茶除了本身,水火候这些外,还要看盛茶的器具,这也是荣锦为何要买茶盅送给父亲作为寿礼的缘由。感受到指尖传来的凉意,荣锦默默不作声。
“苏东家老板说笑了,妾身哪里晓得这些。”莫姨娘轻笑着回说。
苏翟笑笑,看了一眼坐在一边抿了一口就没再喝的荣锦,招呼一旁的下人下去带皂奴过来......
苏翟准备的是花茶,一般闺阁女子都喜爱,因为香甜可口,沈荣锦前世最爱喝......只是到了后来,世事多变,荣锦遭过太多的罪,她渐渐爱上了普洱,入口是苦楚酸涩的,却在喉咽回甘,一如沈荣锦希望自己也是过着如此苦尽甘来的人生,只不过上一世她却是倒着来了......
看着莫姨娘讨要这茶的烹制,似乎是很喜欢,荣锦也随着她在旁听着这茶的用料和制法——茶叶昨个儿运来时已经杀青过黄,干燥好了,烹制时加了百果,随清晨露水一起冲泡过水,最后勾兑了蜜汁......
荣锦在这方面比不上自己父亲大家,但耳濡目染也是精通能艳惊四座的存在,听着他说的法子不过是寻常法。但正好聊以慰闲,不一会儿便等到了之前退下的下人领来了皂奴。
皂奴是最上乘的奴婢,身契是最严苛的终身,除非主子开赦,否则是没有赎身一说,且通谙世事,但主要的是入骨的奴性和忠心。
“这是我们楹奴行最上好的奴婢了,如夫人,沈小姐,你们瞅瞅?”苏翟说完了最后一句果茶制法,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又对着莫姨娘和荣锦说道。
苏翟请她俩一同看,意思很明显,便是莫姨娘不能独裁......苏翟这是有意想与沈荣锦攀好?
莫姨娘这才猛然惊觉方才在街上沈荣锦轻而易举地解决掉那个孤女,虽说换作自己也能想到此法子,但自己摸滚打爬多少年了?而沈荣锦不过是才及笈,乳臭未干的,心性如何能相较?
想到这里,莫姨娘看了一眼沈荣锦,心里深处涌起了不好的感觉......
“我从未挑过奴婢,怕选的不好,我还是在边上看着姨娘如何挑罢。苏老板不介意吧?”荣锦看着这些皂奴卑躬屈膝,眸光一闪淡淡开口婉言回绝了。
她要和莫姨娘一出来,并不是真的想选人,不过是防着莫姨娘安插自个儿的眼线罢了。
苏翟眸子晦暗不明看了荣锦一眼。摇摇头说,无妨。
莫姨娘听见沈荣锦这般说,向她望去。
沈荣锦正好临着窗,有些背光,面上的神情笼罩在黑影里,看得不真切。她身上的云纹锦缎长衣温温顺顺地贴着她的里衣,头上单一支素雅的梅花白玉笈簪,她坐得端直,说的话不温不火,使得莫姨娘刚刚涌起的疑心又落了下去说:“也好,你便在旁看着罢。”说完吩咐身边的惜韵上前。
惜韵得令,昂首上前跨了一步,荣锦看见惜韵发间金银制成的花甸,若有所思。
“抬头。”这是看相貌,虽说是干活的奴婢,但大户人家也会要求奴婢的相貌,既不能妖媚过分诱惑主子,也不能丑陋粗鄙惊吓了主子。
冯妈妈在旁轻声耳语解释着惜韵的做法,荣锦深谙其意却不作声,只是默默听着冯妈妈说话如小溪流水从耳边潺潺而过。
奴婢的选取,沈荣锦在这上面是栽过跟头,前世因她纵性,大家都恨不得看她栽跟头,索性怂恿她挑些有姿色的奴婢......所以她前世才进府,选的那些婢子大多都狐媚惑主,后皆成了一房的姨娘。
“不愧是楹奴行的奴婢,相貌平平端正。”莫姨娘说的这个不是夸人的话,但却是上好奴婢最高的评判。
“起声作礼。”惜韵又说。
挑选奴婢倒不是很麻烦,毕竟不是皇宫选秀女,只需挑相貌,身材,声音即可。莫姨娘看了看,指了其中五个,三男两女,大都是中规中矩的人些。
一共需花费五十两,因为楹奴行乃是上等牙帖,故此税费对比平常的牙行有些略高......
莫姨娘问荣锦可觉得如何,知道莫姨娘试探之意,荣锦淡淡回了一句,姨娘做主便可。
一如前世被沈誊昱宠坏的沈荣锦,清高自傲,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什么事都推给了他人做主。
这样的沈荣锦,在莫姨娘还有众人眼里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在飞掠尘世时被世俗蛊惑侵染扣上缧绁,最终被其所害导致惨死......
莫姨娘最终对沈荣锦放下了疑惑,将那些皂奴确定了下来。
苏翟也随之命着下人将这些选了的奴婢卖身契和市劵拿来。
沈荣锦的闷不吭声让莫姨娘愈发肆无忌惮,“今后你们便是沈家的奴婢了,行为举止皆是代表我们沈家,所以说话处事这些可要小心仔细了,若是惹上什么麻烦,别怪我不留情面!”
莫姨娘这是立威,名正言顺的立威,也是暗意这些奴婢她才是主子。
冯妈妈在旁边给沈荣锦使眼色,暗自焦急。
荣锦倒觉得来日方长,有些事情急不得.....便神情淡淡地坐在一边,手边的茶却是没怎么动过。
“我见着沈小姐一直没喝这茶,是茶技师傅烹得不好?”苏翟突然开口问道。
荣锦淡淡绽开了笑容,使得苏翟眼底闪过一丝惊艳,听见她说:“茶烹得很好,火候也恰到好处,只是我不甚爱喝花茶。”
说着此刻一下人端着托盘走了上来,上面装有印章契约单子。这便是牙贴。
“今日如夫人和沈小姐难得来此,这笔费用便算在苏某头上,这是契约单子,你们瞅瞅,没有问题的话,便在此处画押。”苏翟捡起单子放在桌面上,又说着:“如夫人和沈小姐若是没有什么忙的,可以四处逛逛,若是瞅见了什么好的东西,尽管报苏某楹行的名号,算在我苏某的头上。”
“这怎好得?”莫姨娘再怎么也是小家出生的,贪小便宜这点心性总归有的。只不过她自个儿心内不这么觉得,拿着钱财理所当然。
荣锦看着莫姨娘揶揄做作的样子,暗想莫姨娘便是在这上头吃了不少钱财,攒下那些私房钱的罢。
前世沈荣妍出嫁那嫁妆可是比安茹素还大的排场,明着给那些一品大臣扇了耳巴子,也给了本来交好的安伯父一行人产生了嫌隙,到最后的仇人。
到了后来厉宗皇帝下令彻改茶盐制度,施行榷茶制,若是换作往前,以父亲的人脉关系还不至于三省六部一举通过,后又设立榷山场,肆无忌惮地征收塌地钱,使得父亲商路被阻,元气大伤,沈荣锦也因此被蒋兴权冷落,无人问津......
想到这里,沈荣锦便气不打一处来。
看见莫姨娘还在那里欲拒还迎,沈荣锦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起身行了一个礼,说:“姨娘,前个儿荣锦在一家玉器店相中了一件玉佩,只因人潮撺拥故而拂了愿,如今有了闲暇得空去买,便先告退了。”
沈荣锦说到这儿,看了一眼苏翟,才道了最后一句:“等会儿再回来找你。”
第九章 苏翟
莫姨娘当然欣喜沈荣锦不在,点点头叮嘱她注意安全,又让惜宣和冯妈妈陪了她一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便让她们退了下去。
“小姐怎不多留一会儿?”出了楹行,冯妈妈问荣锦。莫姨娘贪图小便宜,此番做作有损老爷脸面,这可不算是小事。
还是户外清爽宜人,沈荣锦深吸一口气,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说:“多待一会儿?看她贪小便宜吗?她毕竟是父亲的妻妾,我一个后辈能做什么?出力不好还要被人扣个不分长幼的帽子......”
荣锦转头看了一眼这个金光闪闪的楹字招牌,陡然转笑,“况我今日出来实则另有要事,冯妈妈不急。”
惜茱靠在抄手游廊的阑干沿边,神色恹恹地看着面前碧绿的湖潭,上面只剩下孤零零的荷叶......里面放的锦鲤也是有气无力地在水中窜游。
沈荣锦前个儿同她撂明了说,她若是再拿顾玄琪一事做文章便是自己不知趣,到时候遭殃的不过是自己......
惜茱想起那人说的话,心中不由急切了几分。
本以为自己有沈荣锦的信任,铁定是陪嫁了过去。沈荣锦心思好拿捏,又借助这件事,自己到时只需略施一点小小的计谋便能爬上大人的床,抬了作姨娘又有何不可?
只是,沈荣锦从昨个儿开始好像对她起了疑心?
不会的,应该不会的,沈荣锦虽聪明,但一般对于大多事都漠不关心,除非是关于自己或者父亲自己亲近之人的事,细细想来,沈荣锦是从昨日,自己劝说她将此事告知给老爷后,便开始不对劲的,她本就说过不可声张此事,而自己还那般怂恿,她惩戒自己也不过是情理之中……
惜茱正想得出神,身后接踵传来橐橐的脚步声。
惜茱转头就看见徐妈妈,身后随着几个又是端着茶水,又是端着铜盆锦帕的......行色匆匆。
徐妈妈可是府里的老人!
“惜诺,”惜茱将跟在徐妈妈身后的惜诺拉到了一边,问道:“这么大的阵势,何人来此?”
“惜茱?”惜诺微微诧异,不过也不为所疑,这个府里的人便是这般,稍有些风吹,便草低见牛羊。于是凑上轻声耳语道:“怪不得这么大阵势,是老爷的母亲,周老夫人来了,老爷早上出去采买茶叶,现下林姨娘正在正厅陪着......”
“惜诺......”走出去了老远的徐妈妈这时在前头唤道。
“这个时候府里忙开了,我不同你多说了......”说完惜诺便小跑着跟上了众人的步伐。
惜茱若有所思,不过片刻,转了头朝东面院子里走去......
“小姐留惜茱一人在府上真放心?”冯妈妈看见正在街边摊子逐个挑选比对的沈荣锦似乎是被这些琳琅满目的饰品勾去了心神,望了望四周,凑近了悄悄问。
昨日小姐那事不过口头上给了诫告,实质给的惩罚也是不痛不痒,根本不行,惜茱留在府里,指不定要使什么乱子来......越想冯妈妈越觉得不妥。
荣锦拿起一枚碧玉藤花玉佩,摊主便开始絮絮叨叨说这个玉佩色泽均匀透明晶莹,“妈妈莫担心,既然我话撂明了,她便不敢胡来。”
荣锦轻轻抚着玉佩上的纹路,不以为意地一笑,遂让店家将玉佩包好……
惜茱能爬到一等丫头便是有点头脑的,若是在她守门时出了事,荣锦必定算到她的头上。荣锦可是记得上世的惜茱被抬了姨娘后,被刘姨娘挖出了老底,家又两个弟弟和一个老妈子查得可是清清楚楚,没了沈府一等丫头的月例,自己这个冤大头平日的赏赐,她如何接济自己家里?若不是逼急了她定是不会做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可是......”冯妈妈还是免不了担心,小姐也不过及笈年华如何懂得着深闺的龙潭虎穴?
冯妈妈想着,却又硬生生将话压进了肚子里。小姐心气儿高,她一介贱奴身份说太多反倒惹得小姐讨厌,失了她的心........
荣锦不知冯妈妈心头所想,放下了玉佩,行走在市集街衢,只顾着四处打望。
不过一会儿,荣锦走走停停又到了楹行门口,门口候着一人,眼尖地就看见沈荣锦,招呼着请进了二楼的客房里。
那人为荣锦沏了杯龙井,作揖礼,说:“沈小姐稍等片刻,掌柜马上就到。”
冯妈妈和惜宣跟在沈荣锦身侧,看着她又回了楹行,两人皆是不知她唱得是哪出。
沈荣锦倒是悠然自在,坐在紫檀无束腰小杌上,一边喝着茶一边打望着整个屋子:面前是张果老鱼鼓纹圆窗,从外透出几缕金光,两旁紫漆描金山水纹檀几上各放着一盆碧绿色万年青盆景,再往内是世泽木雕屏风,其前鸡翅木梨纹香几博山炉正烧着二度梅花......
“沈小姐。”苏翟含笑走至。
沈荣锦起身行礼,说了声,苏东家。
“沈小姐有什么事请直言。”苏翟边说边在沈荣锦对面坐了下来。
“这是五十两银票。”沈荣锦让冯妈妈掏了银票出来,浅浅而笑。
苏翟挑了挑眉,问:“沈小姐这是何意?”
“苏东家派人在门口等我,便应该明晓是何意。”沈荣锦又将银票递近,“苏东家也更应该明晓家父为人如何。”
和苏翟这样的聪明人,沈荣锦不必拐弯抹角地说。他派人在店门口等候便是早就知晓自己弯弯绕绕也必会回到楹牙行,亦或是他在给莫姨娘套近乎的时候,便是想让自己私下来找他......
苏翟笑了笑,桌上的银票也没拿,说:“沈姑娘倒是个爽直的人。不过苏某向来说出的话是收不回来的。”说着将银票递回了沈荣锦,眼神却在向冯妈妈和惜宣两人身上瞟。
苏翟所举太明显,摆明了要让冯妈妈和惜宣两人退下与自己私下洽谈,康衢王朝民风开放,不似从前过于限制女子,但男女独处一室也会遭人非议。他是想用自己的名声来作为把柄!
苏翟这个老狐狸。沈荣锦腹议。心中却打起了小鼓,她并不甚明白苏翟绕这么大一圈子是为了什么,但是她很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空有嫡女身份,实权却被莫姨娘母女架空。
荣锦想起上一世自己被幽禁紫薇阁时低眉顺眼受人欺凌,却仍旧不得善终,关心她的冯妈妈遭人陷害溺死荷花塘,而自己的父亲却被连累入狱,死不瞑目.......自己绝不能就此退却。
想到此处,沈荣锦眼神又坚定了几分,一双手抓着裙裾紧了又紧,方说:“妈妈,惜宣,你们且退下。”
“小姐,不可......”冯妈妈低声劝诫。
沈荣锦皱皱眉,依照冯妈妈的性子定是不会赞同苏翟所说的事情......转眼瞧见屋内摆设的世泽木雕屏风,莞尔对上苏翟亮晶晶的眸子吩咐道:“你们且退到屏风后面,我有话私下同苏东家说。”
冯妈妈欲说什么,却被沈荣锦眼神制止了,最终她行礼,领命携着惜宣退在了屏风后,只不过眼睛却死死盯着屏风外面的两人。
二度梅香绕余梁,沈荣锦展眸而望,看着隔山翠屏转转烟曼,四帘懒卷,回过眸子见苏翟正盯着自个儿,敛下眸子欠笑道:“苏东家的厢房修得气派,一时防不得多看了几眼。”
苏翟却笑着回道:“有沈小姐在这里坐着,我倒觉得旁的什么东西都失了颜色,哪有心情顾暇其它的。”
真是个登徒子。冯妈妈在屏风后面听得瞠目欲裂,恨不得上去掴苏翟几巴子。
然而沈荣锦却低头览了一边自个儿的衣裳似赞同地说道:“小女受教了,日后定会穿得素淡些。”
苏翟眸子里的光亮一闪而过,他从侧拿起茶盏也不拐弯抹角地道:“沈小姐光临寒舍是想和我共品香茗?”
苏翟不绕圈子,沈荣锦自然也直白地答道:“自然不是,”她抬头看向苏翟说道:“小女现在手上握得有个东西想与苏东家做一笔交易。”
苏翟看了荣锦一眼哂笑,“若是沈老爷来和苏某说谈一笔交易,苏某想也不想就会应了,但是沈小姐,你......”
说完苏翟摇摇头,一副拒人于外的态度。他承认他对沈荣锦是起了点猎奇的心里,有了些小盘算。不过,牵扯到生意方面的买卖,苏翟向来是慎之又慎的,他绝不会因为猎奇而无故投入白花花的银子。
沈荣锦前世便知晓苏翟是什么样子的人,她也不急,弹了弹衽角,云淡风轻地道:“不知苏东家是否有听闻,近来四川不*生。”
苏翟眯起了脸,眼里泛着危险的光,“沈小姐你这是何意?”
第十章 荣妍
惜茱到东面院子时,惜昙正从管事房领了这月的月钱,看见惜茱迎面走来神色不自在地别过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惜茱盈盈一笑道:“昙姐姐。”
惜昙一听立马脸色不好看相了起来,她跟惜茱一同入的府,年纪也相仿,叫她姐姐,说得像是自己比她老样!
惜昙没好气地回道:“我可当不起你这个姐姐。”
惜茱听了她的话,笑得更甚,看了眼惜昙手上的月钱问道:“姐姐这是来领月钱?”
惜昙连忙将月钱揣进了兜里,乜了她一眼说:“你也是来领月钱的?”她懒得和她耍嘴皮子的功夫。
惜茱摇摇头,扶了扶头上的珠花,看见惜昙嫉妒的神情这才心满意足地道:“小姐的桂花头油和玫瑰水快用完了,我是来取新的。”
惜昙暗自咬牙呵呵笑道:“大小姐用得可真快。”这些东西一月一份儿,前几日她才记得惜茱就来领过,这下子又领一份儿,这沈荣锦是过吃的吗?
惜茱脸色一变,振振道:“哪里快了......我们小姐爱香,这玫瑰水除却靧沐净脸,平素还要用在衣服熏香上......可不是用得快......我,我不和你说了,等会儿子小姐见我不在町榭阁又要责怪我了。”说完匆匆走了。
“真是个怪人。”惜昙哼了一声,不过看着惜茱落荒而走,她的心里还是挺多的喜悦,步履轻快地往芷萱楼走去。
等惜昙到了芷萱楼,沈荣妍正对着窗户用凤仙花妆甲,手边是用过的白矾和研钵,研钵里还有捣碎的花瓣和残余的花汁。看见惜昙走了进来对她说:“惜昙你指甲染得好,过来帮我涂涂。”
候在一边的惜芸这时却问道:“奴婢听说这周老太太进府了,小姐真的不去拜见?”
沈荣妍一听咂嘴道:“去那么早又听她在那里念叨,叨得我心里难受,反正有林姨娘陪她,我去晚点也是没什么的。”
说完沈荣姸努嘴,对惜昙道:“愣着干嘛,快替我妆甲。”
惜昙听罢,赶忙坐在了沈荣妍面前。
沈荣妍摊开了手递向她,惜昙溜须拍马道:“小姐手白,这凤仙花涂在小姐手上更显鲜艳了。”
沈荣妍很是受用这样的话,神情里有着不加掩饰的喜悦,“赶巧我见花圃里这凤仙余末了一株,便想着涂涂,没料竟是这么衬手。”
惜昙垂着脑袋,手上拿着棉片在琉璃碗里蘸了些凤仙花汁,细细抹在了沈荣妍的指甲上,顿时便见红透莹白,鲜艳欲滴。
惜昙替沈荣妍妆甲,嘴上也不闲着回道:“小姐天生丽质,自然用什么都是好的......”她回想起方才管事房里惜茱那一通的炫耀,挟了气说道:“哪像那大小姐,就个玫瑰水前几天来拿了,今个儿又去拿了,也不嫌香过了头,臭人。”
父亲总是这样厚此薄彼......想着,沈荣妍脸上染了薄怒,语气夹了些妒意问道:“她又去拿玫瑰水了?”
这玫瑰水再怎么不经用,十天半个月也是经得的,真是被娇惯得纵性。
惜昙见沈荣妍有了怒意煽风点火着:“可不是,我呛了那惜茱一句,没成想她竟灰溜溜地走了,定是心虚这么铺张才无言以对。”
心虚,若说心虚,谁都可能心虚,沈荣锦都不可能心虚,她的丫鬟自然也不会心虚......
沈荣妍觉得有蹊跷,她复问道:“你说了什么?那惜茱又说的什么?”
惜昙被沈荣妍这么一问,也是撂了心思回想,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她慢慢回道:“奴婢就说了一句‘大小姐用得真快’,那惜茱听到就变了脸色,说话也支支吾吾地找了个由头便走了!”
这惜茱向来巧舌,怎会这般结巴?定是有什么诡!
沈荣妍莫名一笑,看着惜昙愈发觉得顺心了,她踅身叫了惜芸过来:“你去问问町榭阁的下人,沈荣锦近日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最好问那些粗使的妈子,她们没见过世面,喜欢嚼舌根,沈荣锦又不待她们好,给半吊子的铜钱尽会告诉你。”
惜芸应诺退下。
惜茱将最后一瓣指甲染尽,又拿了干净的棉布将沈荣妍的指甲包住问道:“小姐可是觉得有蹊跷?”
沈荣妍将手放在桌面上,嘴角微翘,莫名含笑地说道:“蹊跷,自然是蹊跷得很。”
这边的沈荣锦方说完,口渴得饮了茶。
苏翟见到说:“素来听闻沈小姐制茶方面大家,却没想品茶竟如此脱俗。”
沈荣锦知晓苏翟弦外之音,也不恼地说:“人饿极了,只管吃饱,哪还顾得了什么好吃不好吃,在这些人眼里树皮都是好吃的。所以我口渴了,只管着解渴,哪还顾得了品茗这么一说。”
苏翟看着沈荣锦,眼里复蹦出些复杂色彩,在他眼里这些大小姐深养闺阁都是娇主,哪晓得路有冻死骨这个道理,然而眼前这个沈荣锦这一句话却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看着这一张确如市井所言的艳丽冠绝之貌,性子却是出奇沉稳的沈荣锦,回想方才和她一番的言谈,他半点便宜都没占着......真是一条滑手的鱼,狡诈的狐狸。
苏翟解颐,缓缓地说道:“沈小姐这言谈果然不同寻常。”
“苏东家说笑了,”荣锦淡淡回道,前世在紫薇阁那么多年,挨饿受冻,饿的时候还和耗子抢食吃,早就没了那些闺阁女子所谓的作派和矜持,“不过说了句实诚话。”
苏翟一笑道:“既然沈小姐拿出了诚意,苏某若是不应这笔交易岂不是太不应该了?”
苏翟会答应自是理所应当的,不过荣锦本还以为还要费些口舌,见他爽快地应诺,荣锦自然给了他个好脸色道:“苏东家和荣锦做交易自然不会有亏,且放一百个心在肚子里揣着。”
话罢,沈荣锦招了招手示意冯妈妈和惜宣两人进来。
不过显然的是两人还未从震惊回过神来,她们从屏风走了出来,看着沈荣锦神情皆是莫名。
沈荣锦也不打算做什么解释,眼见着更漏上的时刻,时辰过去有些久了,起身对苏翟说道:“时辰晚了,小女便先告辞了。”
苏翟拱手作礼,这才派了伙计送她们到了门口。
冯妈妈到了垂花门才回过神来,焦急道:“小姐,这,这苏翟是什么人,你竟然和他交易,这等于是与虎谋皮,且不说这些,万一是传出去可怎么得了?”
苏翟是什么人,沈荣锦比冯妈妈最是清楚,此人攻于心计,又善诡辩,行事狠辣阴险,但作派又是一副儒雅君子的模样,所以才有玉面狐狸的称号。
沈荣锦看了一眼冯妈妈道:“我自有分寸,且这事就我们几人知,谁会传出去?”
荣锦看着惜宣脸色微变,在旁欲言又止,吩咐道:“快走罢,再不走时辰便晚了。”
冯妈妈和惜宣对视一眼,都摇摇头地作罢,最后只好跟上了荣锦的步伐。
几人走到市集门口时,莫姨娘已经等了有一会儿,身后的惜韵和奴仆正捧着一件件精致礼盒。看得沈荣锦眼皮一跳。
荣锦上前施了一礼,“莫姨娘。”
“回来了?好生久,”莫姨娘说着,神情却不是吃饱餍足,倒有些着急,她看了一眼荣锦身后惜宣手上拿着玉佩,说:“还不快快上马,方才王冧查人来说周老夫人来了。”
沈荣锦一听,心头咯噔一下,她怎忘了这茬,父亲大寿,做母亲的怎会不来?上一世周祖母便是提前两天来了府上.......沈荣锦心想,却是由着冯妈妈扶着上了马车。
......
“你说的可真?”沈荣妍在青鸾牡丹团刻的紫檀椅坐直了身,惊问。
惜芸连忙笃定地点点头,“奴婢也是不可置信,所以还多问了几遍,没成想,这大小姐前个儿出去竟然遭了人调戏。”
惜昙听了也是震惊得很,她问道沈荣妍:“二小姐,这,我们是该怎么办?”
怎么办?
沈荣妍看着自己手上拿娇艳欲滴的丹窦,感觉自己心情如这指甲上的丹窦灿烂生华,好个沈荣锦,前个儿不是还耀武扬威拿乔自己?这做人还是不能坏事做多了,不然会遭报应.....
沈荣妍璨齿一笑道:“我听说周老太太来府了,且随我去正厅谒见谒见,好不落了礼数。”
第十一章 重慈
沈荣锦和莫姨娘方从甬道匆匆走入正厅,便见到周老太太着一身湖绿镂金丝嵌牡丹褙子,头缀烧蓝镶金花钿,其上抹额正中镶着一颗偌大的碧色翡翠,珠翠光华,正雍容大方地坐在铺有青缎靠背坐褥的罗汉床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荣锦敛下眸子,随着莫姨娘走至堂中后行礼,请安道:“老夫人好。”
周老太太正被沈荣妍逗得呵呵直笑,看见沈荣锦来了,一双眼角细纹如风吹湖面一层一层推开,虚做了个动作,让沈荣锦和莫姨娘起身。
沈荣锦起身后又对着一边的林姨娘颔首行礼,“林姨娘。”
后者点点头,对她温婉一笑。
沈荣妍从旁又拿起个金橘问候:“姐姐出去老久了,可买了些什么好玩儿的回来?”语气天真跳脱。
一边的周老太太眉头皱了皱,一转而逝的神情带着嫌弃和轻蔑......
沈荣锦看向沈荣妍,见她穿着蜜合色碧云纹霞对襟褙子,头上饰云脚珍珠卷须簪,耳边垂着金镶红宝石耳坠,手上拿着金橘正剥开了一小瓣,一张小脸上巧笑倩兮,看上去如同一只温顺的毛绒绒的小猫。
只是那双爪子却藏得不深。
沈荣锦笑了笑,坐在了下边的位子上,丫鬟帮她倒好了茶,一时茶香缭绕鼻尖。沁人心脾。
沈荣锦对着周老太太说:“今日就随莫姨娘看了看如何挑选奴婢,旁的也没有了。”
沈荣妍问的,沈荣锦却回给周老太太听,也是想对沈荣妍说,过问长姊之事,逾越身份了。
沈荣妍脸上的笑意有些挂不住,低头将金橘剥好了放在白玉碟里。
周老太太这时伸手拦过沈荣妍再剥金橘的动作,说:“好了,金橘酸得很,吃点开胃便足矣。”
周老太太弦外之音犹甚。
沈荣锦眉眼一闪,静默了下去。
沈荣妍这才拿起丫鬟递上的巾栉,擦了擦手。
......周老太太原是父亲的继母,当年祖父原配,也就是沈荣锦的祖母因意外病死,所以才会被这个本是做姨娘的周氏钻了空子成了夫人。
父亲虽精研商道但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百善孝为先,故此,虽说周氏不是生母,对待也如亲母般。
只是......这个周氏,似乎特别看不起从商的父亲,连带着连父亲最爱的自己也都厌恶了去。到了后来荣锦名声遭得厉害,这周老太太更是从厌恶转作了恨。
但父亲从商很大的缘由都是为了这个沈家,若不是父亲经商赚利,不说周老太太亲子,沈二老爷仕途根本就没那些个钱财打点,就说私塾恐怕也是难以熬过......
沈荣锦脸上依旧笑着,却不再说话。
周老太太这时又说:“方才听你们之意,今日出去寻了些家仆,带上来让我这老婆子瞅瞅?”
莫姨娘听了,招呼惜韵将那些奴仆走进了中堂,一共找了五名,纷纷垂头敛眸,卑微的样子。
周老太太环视了一圈,觉得这些奴仆大体还算满意,点点头:“你办事我向来安心。”
得了老夫人的称赞,莫姨娘自是高兴,她身旁的沈荣妍亲昵地同周老太太撒起了娇:“府里的大小事务向来是姨娘管的,一直都没出过什么差错,像挑选奴仆这样的事情自然是得心应手。”
周老太太拍拍沈荣妍的手,连声说了三个‘好’,笑着对莫姨娘说:“伯明在外奔波,你在内主持,倒也是相得益彰。”
伯明是父亲的字,父亲排名老大,伯字位,单一个明,故叫伯明。
荣锦拿起缠枝纹的茶盖子捋尽了茶沫渣滓,才慢慢啜饮。
......这周老太太心里宠着谁,谁就能在这府里横着走,大家虽心知父亲宠着自己,但也肚明父亲是孝子。
周老太太有意让莫姨娘主持中馈,依照父亲的性子,只要莫姨娘不作出什么出格的事,必定不会拂了周老太太的面子。
只是......看着三人其乐融融的样子,荣锦很难想象之后周老太太会和莫姨娘关系势同水火。沈荣锦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能确定的便是自己和一旁的林姨娘格格不入罢了。
荣锦看向林姨娘,见她梳牡丹头的妇人髻,戴翡翠玉钿固发,又并浮雕花银子梳,耳著白玉坠子,外单一件湖蓝交领褙子,目光淡淡浅笑着。她的身后侍立两位梳丫髻的丫头,淡青色马面裙,眉梢有颗泪痣的是惜苧,淡粉白底挑线裙,身形高挑的是惜萸。
荣锦记得她,是较莫姨娘更早入府的林姨娘,可以这般说,在荣锦有印象的时刻她便存在了。
只是,前世的林姨娘从来都是抄经念佛很少出现在众人面前,她出现过的两次,一次是父亲大寿前夕,她曾与她在廊前碰面,隐晦叮嘱过她提防小心惜茱。再一次便是自己接了蒋兴权聘礼的时刻,这个林姨娘便站在甬道远远看了一眼自己,便转头走了。
荣锦这般心想着,一身石青色焦纹阑衫的沈誊昱,文雅儒深地穿过甬道进了中堂。他头上的青白玉簪烁奕章灼。
见罢,除了周老太太,其余人皆是起身行礼道:“老爷。”
沈誊昱施礼一拜,“母亲。”随后礼毕才招呼大家起身。
周老太太引父亲炕上坐下,父亲又施礼谢拜,傍边的徐妈妈让音芜捧了六安瓜片上来。
沈誊昱坐炕上,于周老太太身旁,恭敬地道:“母亲来了怎不先知会儿子一声,也好让儿子吩咐下人准备准备替母亲腾备上房和要用的用品,现下府里都帮着儿子寿诞一事乱糟糟得厉害,防不得会怠慢了母亲。”
周老太太慢慢地道:“就是念着你忙着寿诞一事,害怕你为了我来而分心,才没告诉就来了......不过莫姨娘能干,把府里治理得井井有条,我来也没半点人手杂乱。”
周老太太毫不吝啬地夸耀莫姨娘,这让莫姨娘和沈荣妍脸上很是添光,莫姨娘却谦虚地道:“这是妾身的本分,不值得一提。”神情却食肥靥足,恭敬又骄傲。
荣锦沉思起来,前世里莫姨娘接管府中事就在这年的冬天,而自己是来年开春的时候嫁进的蒋府。那时候自己的名声已经很不好了,她及笄有了小半载,因着顾玄琪一事,上门提亲的除了蒋兴权,其它看得入眼,稍有身份的男子全是让她续弦当继室。
沈氏主持中馈过后,贪图小利愈发地肆无忌惮,蒋兴权也是看出了沈氏的性子,当时上门提亲是额外抬了好几千两的聘礼,看得莫姨娘眼睛都发直了,连忙应了这亲事。事后虽被父亲骂了一通,不过莫姨娘借着自己名声的由头,加之自己蠢笨,以为莫姨娘替自己着想地在一旁替莫姨娘说话,才说动了父亲最终应允了这个亲事。
......若是换做从前,沈荣锦的身价岂是这么几千两就打发得了的?父亲商路恒通,年年盈利十几万两都不在话下......蒋兴权的这招,放长线钓大鱼当真使到极致。
荣锦轻轻吐了口气,她展眸看向莫姨娘,眼神幽深。
第十二章 事败
沈誊昱听到周老太太这么说,莫姨娘又谦逊不居功自威,自然心中欣慰,柔了眼神对莫姨娘道:“你辛苦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莫姨娘面色瑰丽地道:“作不得辛苦,这些都是妾身份内的事儿。”
份内?把家这样的事岂是她有资格做的?荣锦心里冷笑,但如今府内的事务大小确是莫姨娘在管,她说不得什么。
荣锦看了眼莫姨娘,随后低头看着茶盏里被水泡了之后舒展飘舞的茶叶,心思不知飘散到何处。
沈荣妍明显因此欢怡,一时左右逢源厉害极了。她乜眼斜看着沈荣锦坐在位置上闷不吭声,嘴角一翘不经意地问道:“姐姐今日出去可买着想买的了?”
话头虽是陡转,但沈誊昱心里关切沈荣锦,自是不觉得有何,反倒觉得坦然如此,便顺着沈荣妍的话,张着一双关切的眼睛看向荣锦,想等荣锦说一说她今日买了什么好玩的器物或是逛得如何。
荣锦方要开口,周老太太却冷哼了一声道:“你还敢让她出去,也不怕拂了你的脸。”
沈誊昱一听脸色不好看相了起来,他沉了声音问道:“母亲,这是何意?”
周老太太凌厉地看向沈荣锦,那眼神似刀子在沈荣锦脸上刮来刮去,最终还是她说出的话将荣锦刮了个遍体鳞伤,“我可是听闻,前个儿出去的时候,她遭了登徒子的调戏。”
沈荣锦一听脸色哗啦啦瞬变得惨白。前世那些嬉笑怒骂,背后的指指点点皆是铺天盖地朝沈荣锦涌了过来,顷刻把荣锦淹灭。
竟还是同前世一样,名声尽毁了吗?
荣锦指尖冰冷得坚硬。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黑漆漆的屋子,晚上没有下人来点灯,耗子吱吱的声音贯彻她整个夜晚,她饿得头昏眼花,在凋敝脱漆的架子床上捂着肚子辗转反侧。
......她是又要回到那里去吗?回到那永无天日的地方?
沈誊昱听得是只想拍桌子,奈何周老太太在旁,只能使劲沉着声,却还是弗然作色问向荣锦:“锦姐儿,这可是真的?”
荣锦心里的回忆爆炸似的喷涌而出,一声比一声炸得剧烈震聋,完全听不到沈誊昱的声音,有也没那个知觉有条理地回应他。
见沈荣锦出了神,脸色又惨白的样子,这事情到底是真是假,傻子都能看得出来,沈誊昱想起那日,沈荣锦见他莫名的一哭,心上又是心疼又是气怒。他一把指着荣锦身后的冯妈妈和惜宣喝斥道:“该死的下作东西!还不给我跪下。”
冯妈妈和惜宣一个哆嗦,连忙跪了下来。
沈誊昱怒骂道:“我叫你们看顾着小姐,你们便是这样看顾的?出了这么大的事竟是一句话也不吭,是想把我蒙骗在鼓里?”
冯妈妈和惜宣听罢身子作抖筛状地磕头,嘴里直嚷着奴婢知错,奴婢该死。
沈荣姸乐见其成,愈发气儿顺了,只是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的......她眼角蓄了些泪,又抽出绣帕,在眼角抹了抹,才抽噎道:“这,这女子名节最是重要的,你们这些个做奴才的怎么这么不小心.......这可让长姊如何活?”
周老太太哄着沈荣姸道:“莫哭,快莫哭。这女娃娃的泪都是金豆豆,哭不得,”周老太太横了一眼沈荣锦,“再说,这事主都没什么反应,你又何必替她着急?”
言讫,周老太太鄙夷地看了眼沈荣锦,果然是没娘样的东西,一点也不懂得礼义廉耻。
沈荣姸攥着绣帕抽抽搭搭地道:“姸儿,姸儿只是替长姐担心......”
莫姨娘见缝插针,也是作势欲哭起来,“锦姐儿,你怎么这么糊涂,都被人污了清白,竟然还和我出去,这,这若是今日出去有了什么差错该如何是好?”
几人一人一句,污蔑的污蔑,报私仇的报私仇。
听得沈誊昱更是气得肝都疼了,他捧在手心里的锦姐儿,竟然就这么被登徒子调戏了去。女子名声最是重要的.....他看着冯妈妈她们,气得手指都在颤抖,“该死的狗奴才,可不是要打死你们!”
这些人冰雹似的声音一如前世自己被污蔑害死了老夫人时,也是这么不要命地砸向自己。也是这么多人围着她,一人一语将她堵了个水泄不通,最终窒息在非议里。
沈荣锦沉浸在前世的回忆里,心中的戚然怨恨快要撑破了她。
一道清冷的声音拂过众人,却掷地有声:“老夫人,老爷,锦姐儿没作答,便是事情还没个定论,一味的哭泣或是指骂怕是会偏了原本的意思罢。”
说话的是林姨娘,她的嗓音淡泊深幽,似一道清风抚平沈荣锦心里那欲挣脱的囚兽。
这话落,最难看的就属莫姨娘,她恨恨地看向林氏,后者却是一眼都没施舍给自己。
荣锦朝林姨娘看去,后者对自己点了点头.......并不是什么都没变得,至少,至少这次有人替自己说话。父亲还在自己身边!
沈荣锦眼神变得坚定起来,将那些斑驳的情绪慢慢收进心里,回复了些平静这才起身行了个大礼,“父亲,女儿不孝。”
这话刚落,莫姨娘就赶趟似地贴上来说道:“竟然是真的?”
沈荣姸也装腔地拿绣帕捂着嘴,一脸的不可置信,“长姊!你怎么......”
周老太太则是冷哼一声,眼光淬了毒似的看着沈荣锦。
沈荣锦看了她们所有人的神情后,才转眸看向沈誊昱,那是一张痛心疾首的脸,前世里荣锦见过无数次,有心疼,有悔意,有顿挫,却唯独没有对她的责怪......荣锦心里一抽,随即狠狠磕了个响头。
声音清脆地砸在每个人的心里。
重重的。砸得沈誊昱痛心疾首。
沈誊昱再也顾不得什么,作步上前便要拉起沈荣锦,“好好说,好好说便是,作什么要磕头。女孩子家最主要的就是容貌,这破了相就不好看了。”
沈誊昱还当她是没长大的孩子。只顾哄着。只是他又如何知道,以后的他会被沈荣锦如何拖累,最终苟延残喘在大牢度过余生!而他的爱女,自己,却是以自缢终了她残破一生,根本不管不顾他。何其不孝!
沈荣锦犟着不起来,她的眼泪随着和沈誊昱的挣扎就这么淌了下来。
这头是前世给您惹了那么多伤心事磕的,这礼是为您前世替自己操碎了心拜的。父爱如山无以为报,只求今世能护得了您周全一二......“这头是磕给父亲的,是荣锦一时惊于老夫人口中莫须有的事,这才漏了父亲的问话,让父亲难过了去!”
第十三章 力辩
沈誊昱一怔,首先从沈荣锦的话里明白来,他心中怒意稍减,问道:“莫须有?”
沈荣妍手上一紧,忐忑地觑了一眼周老太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沈荣锦却是没看到这些,只顾着回沈誊昱的话道:“确是。”
看着沈荣妍欲要上前说话,沈荣锦赶紧地又道:“父亲莫不是忘了女儿出门皆是会带几个随从打手,岂是那么容易让人嘲谑了去?”
......不管怎么样,必须咬死了不承认,不然自己的名声可是真的会毁了!
莫姨娘却是拿着绣帕假意在眼角抹了抹,语气哀婉地道:“平日里这些下人做事都是不尽心的,叫他们搬花移树都作势两脚无力之状......不过,他们能防得那些力酣的登徒子,就是好的。”
莫姨娘这一席话说得巧妙,一来暗指随从都是尸位素餐之徒,根本防不得那些登徒子,二来沈荣锦若是没留个心眼,顺着莫姨娘的话应承下去,便是坐实了自己的确遇着了那些登徒子。
沈荣锦心里泛起冷笑,却是咬着唇,作无辜样道:“莫姨娘这是说的什么话?荣锦根本就没遇着那些登徒子,又如何有防不防的?”
莫姨娘嘴角一抽,脸色登时变得尴尬起来,拿着绣帕就掩住面容。
看见沈誊昱明显对莫姨娘有了不快,沈荣妍忙不迭地打着圆场,“长姊,姨娘这是关心则乱所以才一时......”
“荣锦自然知道莫姨娘是关心锦姐儿,”沈荣锦抢断她的话,“莫姨娘因为关心荣锦,所以一时得知此事,方寸大乱就听信了他人的胡言。也是因为关心,想为荣锦讨个公道,却防不得会落人口实。”
关心没错,但糊涂糊脑的关心,却会成为他人利用的工具......沈荣锦这话是说给沈誊昱听的。
果然,沈誊昱似有所悟。坐在炕椅上若有所思起来。
沈荣妍倒是没听出其中深意,只道:“长姊不往心里去就好......”
周老太太冷哼一声,“宋玉曾言枳句来巢,空穴来风,岂是能无端传出这样的话?或者你是说我乱嚼舌根,污了你的清白?”(其意与《风赋》一致。)
沈誊昱脸色一变,马上道:“母亲......”
周老太太乜眼斜看了沈誊昱一眼,根本不让沈誊昱说完,就打断道:“伯修!我知晓你疼爱锦姐儿!但这样关乎女子清白的事,岂能一两句就能含混说得过去的?”
话都堵在这份儿上了,沈誊昱只好闭嘴不言。
沈荣锦看了看沈誊昱,又回看周老太太,才问道:“老夫人这么说,那自然是知道‘其所托者然,则风气殊焉。’这句话,这风如何传出来,是会根据诸多缘由,焉知它始吹时没挟得什么私心?”
周老太太登时愣住,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沈荣妍,见她手绞着绣帕,上面捏出好多的褶子......
沈荣锦将这些尽收眼底,眸子一黯,又继续道:“老夫人方才也说,这事事关荣锦的清白,若真出了这么大的事,荣锦岂能这么淡然还要隔天就出去?心里也没落个后怕?”
周老太太即便觉得沈荣锦不懂礼数,但也只能心里这么想想,怎么能拿到明面上来说?况她方才见沈荣妍那个样儿,也着实蹊跷得很,怕莫不是被人当了回枪使......
想到这里,周老太太才开口道:“即便都着你所说的,但也确是传出了关你不好听的话,这点你难辞其咎。”
见到周老太太让步,沈荣锦也很知趣地软了腔,“老夫人说的极是,荣锦回去定会好好*房里的丫鬟,让她们不要凭空乱嚼舌根。”
沈荣锦把眼光放在沈荣妍身上,方才自己可是看得真切得很......这顾玄琪的事跟沈荣妍脱不了关系。
既然周老太太现在摆出了这么个态度,迟早也会疑心沈荣妍,自己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想到这里,荣锦抬起头,淡淡一笑,给了周老太太一个台阶下,“方才莫姨娘便是如此关心则乱,荣锦自然知道老夫人也是误于心系,所以才乱了阵脚。”
周老太太虽然不是出于关心,但也只得顺着荣锦的话捋下来,不过语气仍是有些不好,“这人年纪大了头昏眼花,听到这些乱嚼舌根的,自然也没头脑的就轻信了,你也别怪我这么一个糟老婆子。”
周老太太架子大,沈荣锦是早就见惯不惯的了,便端了个和善的笑脸回道:“怎会,老夫人这是关心荣锦,荣锦欢喜都来不及。”
沈誊昱知道周老太太是拂不下面子,便接过荣锦的话抚慰道:“锦姐儿说的是,母亲这是关心则乱,所以才让那些小人有了空隙钻,哪是什么糟不糟老婆子的。”
见到周老太太撂不下面子,沈誊昱只好转过头,对荣锦作出惩戒道:“今日出了这么些事,也是因着你出了家门,才遭了人话柄,便罚你待在家里一个月。”
反正外面也不安生,还不如待在家里得好。沈誊昱这样打算着。
周老夫人听了才脸色稍霁。
莫姨娘和沈荣妍更是高兴了,她们什么时候见过沈誊昱惩戒过沈荣锦?
荣锦深吸一口气,平静地道:“谢父亲。”
沈誊昱紧抿着唇,看了沈荣锦两眼,才吐出话来,“快起来罢。”
莫姨娘听见,很快就从位子里起了身扶过沈荣锦,道:“锦姐儿你也别心里有怨言,你父亲是为了你着想......快莫跪着了,这天凉了,仔细膝盖疼。”
荣锦看了一眼莫姨娘扶着自己的手,随她扶着起了身后,抽回手淡淡道:“谢莫姨娘关心。”
荣锦身后的惜宣会意过来,扶着沈荣锦回了座,撂得莫姨娘站在中堂尴尬地一笑。
不过很快的,莫姨娘就说道:“老夫人,今日妾身出去看见一串小叶紫檀佛珠,想着老夫人最是爱佛,便买了下来。”
说完,莫姨娘就示意一旁的惜韵要拿上来。
不过周老太太却是毫不给面子,“不用了,仲贤才给了我一串沉香木的手串。”
仲贤是二老爷沈誊尚,是周老太太所出,又自幼抚养大的,情谊深厚无人可比,再加上周老太太以续弦为由,被抬了正房,所以本来是长房的父亲,地位却不如得沈誊尚。
后来祖父去世,家里没了顶梁柱,所谓长兄如父,父亲便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仕途,出外从商,这样一来父亲更是在沈家没了地位......
荣锦抬起头,看见父亲坐在炕椅上,神情有些疲累,心里突然泛酸。
若不是父亲,沈二老爷如何能进得了庙堂,沈家又如何能维持往日的光辉?
而这边热脸贴在冷屁股上的莫姨娘,见到沈誊昱神情明显有变,自然不敢说下去,继而讪讪一笑,就退回了椅子上坐着。
这么一通搅合,场面变得有些冷寂了。
周老太太显然也没了兴致,草草摆谱了几句,就说舟车劳顿困倦,让徐妈妈扶着她去了晖绮堂。
林姨娘和莫姨娘随后行礼依次退下。
沈荣锦也打算退下时,沈誊昱叫住了她:“锦姐儿,你告诉我,这事到底有没有?”
秋天总是多风的,沈誊昱的话好似也变作了秋风,随着飒飒声,将沈荣锦内心的树叶刮得窸窸窣窣,零碎乱飞。
沈荣锦看向沈誊昱,他的脸上忧切犹甚,使得她喉头一哽,似含了口热粥,烫得眼眶直热。
她多么想告诉父亲一切的事实,可是她不能,这样痛苦且心酸的事,就让自己一个人知道,父亲只消这么活着,别的都交给他的锦姐儿做就好......
沈荣锦平复了下心情,紧握住冰凉的手指,她轻轻地道:“父亲,真的没有。”
见荣锦都这么确凿的否认,沈誊昱的神情终于放缓,他看着荣锦,语重心长地说:“没有是最好的......你心里也别怨怼我......”
“怎会......”荣锦赶忙打断沈誊昱的话,“荣锦知道父亲这是不得已,且还是为了我好。荣锦怎会怪父亲?”
沈荣锦心中酸软得厉害,就是见不得父亲这样,父亲分明已经做得很好了,却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好,亏欠了自己。这一部分是因为娘亲的缘故,但更多的缘由,是因为父亲真心疼爱自己。
沈誊昱喟然一声,思绪不知飘到了哪儿,默然半晌,才缓缓道:“......出去了这么久,你必是乏了,快回去歇歇罢。”
说完沈誊昱似是极累的挥挥手。
荣锦抬头看了眼沈誊昱,见他面色倦怠,挥手的动作都那么的有气无力。她微翕了口,似有所说,却最终作礼,应声退下。
第十四章 梦魇
回到町榭阁后,站在廊院下的惜茱,眼巴巴地就走了上来,“小姐回来了,奴婢准备了小姐最爱的玫瑰水,小姐盥盥手吧?”
沈荣锦淡淡点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惜茱见此,嘴一翘,连带着身子都直挺起来,顺着这话就扶过沈荣锦,“小姐今日出去可是累着了?”
惜茱边说着,边就拉着沈荣锦朝屋内走去,根本视惜萱如无物。
沈荣锦看了一眼被挤到后面的惜宣,回道:“左不过和前几天一个样,不过就是回来有些闹腾......”
惜茱脚上微微地一滞,带着神情略有的不自然,小心翼翼地问着沈荣锦:“闹腾?”
沈荣锦看着惜茱这样,心里顿时明白了过来,明白过来又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自己分明前几日就诫告了她,不准将这事说出去,今日前院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就这么自信自己不会怀疑到她头上去?就不怕没了这个大丫鬟?
虽是这么想的,沈荣锦却是笑着道:“这不老夫人来了,府里上下都忙坏了。”
惜茱都作好了承受沈荣锦怒气的准备,却没想只是听到沈荣锦轻飘飘地这么一句,没理由啊,她明明.....
荣锦乜向惜茱,声音突然变冷,问:“......不然,你以为会是什么?”
惜茱心头一跳,赶忙地扯出丝笑意说:“奴婢就是听说周老太太来了,周老太太是老辈子的人,觉得女儿家足不出户最好,所以奴婢怕周老太太知晓小姐出去......小姐你也是知道的周老太太向来偏心二小姐......”
前世惜茱就是这样,在自己面前扇着耳旁风。
沈荣锦抽回手,打断她,“老夫人怎么认为,那是老夫人的事,何时轮到我们这些人议论的?”
惜茱一愣。
沈荣锦看也没看她,径直就进了房里。
惜茱瞧见赶忙就跟着进了房里。见到荣锦坐在临窗大炕上,手扶着额,疲累的样子,心中蓦地一动,踅身就端了水到荣锦面前,“小姐今日出去可是乏着了?”
荣锦放下手,摇摇头,看着银盆水上舒展开的花瓣,上面水珠流转着晶莹剔透的光......前世因从小娇养的缘故,用东西挑得很,所以洗手用的花瓣,自己都要用才从花房新摘下来的。
而惜茱本就是想接近自己,所以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都摸得一清二楚,自己亲近她也有这样一部分的原因。
沈荣锦这样想着就洗净了手。
惜茱赶忙地递上巾栉。
林烟儿知道她心里想着什么,但仍旧没说话,默然接过巾栉擦干后,便遣道惜茱:“我有事同冯妈妈和惜宣说,你先下去吧。”
惜茱脸色一变,什么时候惜宣和小姐走得这么近了?
惜宣也是摸不清头脑,心里却忐忑地想着,小姐这是打算重用自己?可不能让小姐失望了去。
惜茱虽然想留下来,但毕竟主子有吩咐,只好不甘愿地退了下去。
刚一退下去,冯妈妈就上前切齿道:“小姐,奴婢瞧着就是惜茱方才那样,定是她搞得鬼!”
沈荣锦何尝不知道,前世就知道惜茱是怎样的人,如今再看她这样,心中最多的却只有冷笑。
荣锦将视线放在惜宣身上,轻声道:“今日你随我一出,也定是乏了,我今日出去买了些精致的吃食,你拿下去正好和那些丫鬟一起享用,唠嗑。”
惜宣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谢道:“多谢小姐体恤。”
冯妈妈知道荣锦是什么意思,眼看惜宣没很明白,又说几句,撩清楚:“府里这些丫鬟平日做事不勤,但歪门左道的小消息却是灵通,小姐你这不是让她们有了理由碎嘴嘛。”
沈荣锦淡淡一笑,算是默认。
惜宣这才算是明白过来,小姐这是要让自己去打听事情,至于是什么事,思来想去必定和惜茱有关,可是小姐不是一向都亲近惜茱的吗?惜宣想起方才发生的事......默然有些明了,却又有些忐忑,但毕竟是主子交下来的事情,自己把握好分寸尽力办便是。
惜宣这般下定了主意,然后作礼道:“这些丫鬟平日里最是喜欢这样可口的吃食,奴婢一定好好分允给她们。”末了又道了句,“惜茱自觉高奴婢们一等,平日里是不会和奴婢们打堆的。”
沈荣锦‘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看着院子里破败衰黄的叶片,方才前院发生的事似乎又淋漓在自己眼前,带着耳边铮铮作响的疼。
沈荣锦闭上眼,感受到心口咚咚地跳,她轻声地说:“我有些乏了,你们先退下罢。”
见到沈荣锦这样,惜宣和冯妈妈互看了一眼,最后全都退了下去......
当晚,荣锦就做了个梦。
梦里的她,仍旧在紫薇阁里残喘着,遍地都是没人收整的荒凉,萧瑟的风吹着破败的门咯吱咯吱响。
她躺在凋敝的架子床上,看着纱帘随时光影沉。
刘姨娘变着法地折磨她,冬日单一张薄衾卫寒,着凉生病却只有瑾瑜送过来的一碗姜汤过活,临到了夏日却又是厚厚的被褥死捂,陪伴她终日的只有残羹冷炙,和起伏不断的老鼠声。
她更是梦见父亲他在牢里受冷挨饿,那些狱卒不知疲倦地欺凌他......父亲质问她,为何不救他,言语间对她充满了失望。
那些质问像是刽子手上的刀,一遍一遍地凌迟着她,让她疼痛欲裂,扼住呼吸压迫地她猛地睁开眼。
冯妈妈那张忧切的脸,就这么撞入荣锦的眼里,“小姐,这是怎么了?可是梦魇了?”
沈荣锦拼命摇头,豆大的汗水从脸颊划下,不是梦魇,这是真的!
沈荣锦抓住冯妈妈,“冯妈妈是荣锦错了,荣锦不该不信你,那左钟根本不是好人,还有蒋兴权,是他害得你!”
冯妈妈听得心口直跳,“小姐,你在说什么?什么害不害得,是谁要害你?”
冯妈妈的话像是一盆凉水浇在荣锦身上,使她深深打了个寒颤,倏然惊醒.....荣锦环顾四周: 金线牡丹吐蕊锦衾凌乱地耷拉在秋香色的地毡上,顺着这个方向望去,是嵌贝流光的隔帘,里面又放了一层月白棉细纱帘,正随着风缓缓浮动......
这是她以前的屋子,是沈家的闺房!她还没嫁出去,没嫁给蒋兴权。
冯妈妈见沈荣锦愣得出神,心里焦急,“小姐?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荣锦回头看到冯妈妈的脸,梦里的那些狰狞嘶吼似乎犹在耳畔,绞得荣锦心里百感交集,一时竟不可遏止地流出了泪,扑在了冯妈妈的怀里,“妈妈!”
冯妈妈是奶荣锦长大的,也是抱着荣锦从小长大的,不过后来因自己总是告诉小姐应该学会把家持务,留心莫姨娘,然而小姐亲近莫姨娘她们,所以就被小姐冷落了去。
像今日这样抱着荣锦,冯妈妈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冯妈妈心里湿湿的,洇得眼眶一圈的热,“小姐,妈妈在这儿呢......”
荣锦就像是濒死的人,不断从冯妈妈身上汲取着人世最后一点温暖。梦魇里的刘姨娘,蒋兴权,他们狰狞面目犹在眼前,还有父亲和冯妈妈.....
荣锦紧咬着嘴,那些不堪的回忆,似乎伴着这一梦,窸窣迸发了出来,收都收不住。
冯妈妈一边擦着沈荣锦额上的汗,一边问道:“小姐可是因今日下午那事,所以做恶梦了?”
这话说完,就听见门口传来嘎吱一声,是守门的惜茱进来了。“小姐可是梦魇了?”
沈荣锦从冯妈妈怀里抬头,看着惜茱莹白小脸,心里恨意滔天卷涌,卷得手指发白。
冯妈妈离荣锦最近,自然是看见了的,她微一皱眉,压下心里的猜思就吩咐道:“小姐梦魇,你下去煮一碗百合莲子粟米粥。”
惜茱犹豫道:“......冯妈妈,这,小姐吃不惯这些的......”
沈荣锦登时就从冯妈妈怀里抽了出来,“冯妈妈叫你去做,你就去,一个丫鬟何时能质问管事妈妈了?传出去不怕别人听着笑话!”
言讫,也不管惜茱脸色怎么难看,转头就窝进冯妈妈的怀里再不看她。
看见惜茱出去了,冯妈妈才问:“小姐,到底怎么了?”
这个时候,荣锦已经平复了心情,她摇摇头,“梦魇得厉害,今日下午又遭了那事,所以一时心里愁郁无处发了罢。”
谈起下午的事,冯妈妈就一阵来气,她冷哼一声,嘲讽道:“小姐,我瞧着惜茱那样子,多半是和她脱不了关系的!”
第十五章 赏赐
秋夜凉如水,月亮却逐渐圆润,明晃晃地独挂枝头,柔和的月光随着簌簌树叶洒落,穿透树丛影照出星星点点的光,随着风一刮,爬进町榭阁的窗棂上,浅覆出淡淡的棂格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如图荣锦如今的内心。
沈荣锦摩挲着锦衾上的缎花,慢慢地道:“我让她守着院子,她能干出什么事?还能让沈荣妍知道?”
自己已经分外言明不得透露此事,惜茱又不傻,定不会如上次那样让人落了口实。若是自己料想得没错,惜茱应该是用了些手段,借了沈荣妍的口。
荣锦不由得冷笑,当真是好细的心思。
不过万事发生,都能寻其根迹,惜茱心思即便再细,也总会露出马脚的,这也是荣锦吩咐惜宣做那事的缘由......
冯妈妈听出荣锦话里的意思,问:“小姐,你是说这事跟二小姐脱不了关系?”
沈荣锦点点头,“老夫人才刚来,就知道我这事,还在我和莫姨娘回来之前,可不就只有沈荣妍最有嫌疑?”
那日的事,知道的,就只有那日随她出去房里的几个。而从回来后,惜茱所做所为更是不用言明了。
冯妈妈想不通,“小姐,惜茱这么做是为何?能讨得什么好?”
冯妈妈的话让荣锦不知如何回答,恰逢这时,惜茱端了百合莲子粟米粥上来。
冯妈妈看着荣锦只穿了件雪青中衣,害怕她着凉,就给荣锦披了件绒毛锦色披风。
荣锦接过惜茱递上来的莲纹青花小碗,看见碗上纹路流畅,瓷质白如玉,明如镜。
......即便回来这么些日子,渐渐习惯了自己从前用度的排场,但偶尔得见还是免不得会心惊。
看着荣锦盯着瓷碗出神,惜茱以为荣锦是觉得烫,便问道:“小姐是觉得烫吗?”
荣锦摇头,也没说话,就自个儿吃了起来。
这一下子,整得惜茱更是忐忑了。
今天回来,小姐对自己的态度就有些奇怪,自己留心打听了下,今日前院子里确是闹得厉害,可发生什么事众人纷纷缄口不言。
又看着惜宣得了小姐赏赐的点心,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昂地分食给其它丫鬟吃,她不免有些来气,小姐向来是亲近她的,别人对自己都是巴结讨好,何时被这样漠视过。
.....小姐莫不是知道了什么?
惜茱微拢紧眉头,念头一转就凝神看向沈荣锦。
荣锦这边吃了几口就没太想吃,冯妈妈见状接过碗踅身递给惜茱,又从小托盘端了六安浓茶给荣锦漱口。
惜茱撤了碗下去,捧着漱盂让荣锦漱了口。
过了片时,惜茱又用小茶盘捧了要吃的茶上来。
是才半开的秋菊泡的花茶。
荣锦眉眼一闪,接过喝了口,里面放了蜜饧,所以入口更是甜滑润柔。
她原先最喜欢喝花茶,所以父亲曾交待过町榭阁的下人,如何泡制花茶——花茶,顾名思义,半花半茶。花多则香,而脱茶韵;花少则不香,便不尽美。故摘半含半放之花,用刚好的热水一烫,便香气溢杯......
沈荣锦将茶盏放在炕桌上,突然对惜茱笑道:“今天的茶泡得真是鲜爽甘醇......我今日出去看见一件玉佩正好配你。”说着荣锦踅身从一个小盒子里拿出了碧玉滕花纹样的玉佩。
原来的沈荣锦本来就待惜茱亲厚,也经常赏她许多东西,惜茱自然不觉有疑,但还是假意推脱:“小姐前个儿才给了奴婢一个花簪子,今日又给,可不是抬举奴婢了?”
荣锦微一皱眉,伸手就把玉佩塞到惜茱手上,佯怒地说:“叫你拿着就拿着。”
小姐还是亲近她的。惜茱紧抓了一下玉佩,喜乐道:“谢小姐。”
荣锦脸上一松,解颐道:“你戴着试试?”
惜茱应言将玉佩挂在了身上。
荣锦瞧着点点头,“你肤白,配着你正好。”
女子都是喜欢听别人夸自己貌美的,惜茱自然也不例外,脸上薄染一层霞,羞恼道:“小姐惯会取笑奴婢。”
惜茱这样的神情,荣锦前世看过很多次。大都是出嫁后,她被蒋兴权抬为了姨娘,又得蒋兴权宠爱,所以时常在自己面前用这样的神情炫耀。
荣锦起初看见会生气,后来渐渐也见惯了,有些时候还会让下人泡上茶,当是听书一样听着。
惜茱估计也觉得讨了个没趣,到了后面,越发来得少了......
荣锦见到茶盏上热气逐渐缠绕而上,突然没了兴致,敷衍了一句:“赏你的东西便好好戴着。”她转头对冯妈妈说:“冯妈妈,隔天在我房里供个菩萨吧。”
冯妈妈有些惊奇,“小姐怎突然想供菩萨了?”
荣锦前世是最不信这样的东西,不过如今自己实实在在是回到了从前,如何都不可能不信的,大概是菩萨听见了自己死前最后的祷告,也大概是自己戾气太重,地狱王庙收不得,所以让她回到了沈府。
荣锦想着,淡淡一笑道:“只是想拿来替父亲求个平安罢了。”
冯妈妈不疑有他,回道:“奴婢明儿就去替小姐备置。”
冯妈妈转头看了眼旁边的更漏,又道:“如今天色已晚,小姐快些睡吧。奴婢就守在门外。”
荣锦含笑点头,便看着冯妈妈和惜茱对自己行礼,前后退了下去,将外面景色和喧嚣都关在了槅扇外。
荣锦这才拢紧身上的金线牡丹吐蕊锦衾,入了被褥里,却是如何都睡不着了。她看着床顶上的雕花,要不是模样精致,她可能还会恍惚以为还在紫薇阁里。
荣锦动了动腿,感受到真切的实意,思绪才渐渐不受控制地飘忽到远外。
自己才嫁给蒋兴权的时候,那时蒋兴权还是很宠爱自己,紫薇阁里锦绣繁华,随便拿起什么器皿瓷器都是顶好的。每日用膳,无论早午或晚,菜膳都不下十种,蒋兴权也日日陪着自己。
因他这样宠爱,荣锦对他更是上心了,慢慢也忘却了顾玄琪的事。
所以在后来他抬姨娘,或是有了通房之后,荣锦矜高,眼里揉不进沙子,忘却女子本来应该清闲贞静,贪嫉更是不能有的,自然都会发好大的脾气。
蒋兴权起初还会哄着她,到了后面却是管也不管了,随荣锦怎么闹腾,变本加厉地纳妾。
......自己会落到后来那样的地步,也是有一部分自己的原因罢。
荣锦想着,渐渐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