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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雾围城全文阅读

作者:匪我思存     迷雾围城txt下载     迷雾围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迷雾围城全文阅读

云(1)

    秦桑病了一个暑夏,等渐渐好起来的时候,天气也渐渐凉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天因新换了个大夫,朱妈不放心,亲自去街上替她抓药,顺便带回来一个兔儿爷。秦桑看到那黄土泥彩的小像,才知道原来又要过中秋了。她拿着这黄泥抟的兔儿爷,倒想起小时候的不少事。正兀自出神,朱妈怕厨房把药煎坏了,又自己在廊下守着炉子煎了,捧来给秦桑喝。秦桑闻到那股药气就皱眉头,朱妈还像哄小孩儿似的:“小姐,这药我尝过了,一点也不苦,真的。”

    倒不是药苦,反正苦不苦也喝了好几个月了。朱妈是唯一的旧人,秦桑嫁过来的时候,本来带了四个人,后来走的走散的散,就还有朱妈留在她身边。秦桑不忍拂她的意,接过药碗一口气喝干了,苦也不觉得。朱妈赶紧端过茶碗来给她漱口,又拿了一碟蜜饯梅子让她压一压舌根残存的苦味。

    梅子放得太久,有点发乌,吃在嘴里更是甜得发腻。秦桑病了这几个月,上上下下偌多的人,亲朋好友人情来往都要打发,朱妈倒还拿得定主意,有几回着急用钱,就拿着秦桑的私印和存钱折子去银行,倒还顺顺当当办出钱来。其他的诸如柴米油盐之类家常开销,因为都是三节结账,所以还能维持。今天她看秦桑精神尚好,忍不住劝道:“这就快过节了,一家团圆的好日子,小姐……”

    秦桑知道她要说什么,于是说:“朱妈,你歇一会儿去吧,我也累了,要睡一会儿。”

    朱妈却抽出胁下系的手巾,揩一揩眼角,说:“太太走的时候,我可是答允了太太,要照应好小姐。小姐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想一想九泉之下的太太,太太要是知道小姐受的这些苦……可该怎么难受……”

    秦桑最听不得任何人提到自己的母亲——尤其是眼下这种境况。朱妈还在絮絮叨叨地说:“姑爷就是脾气大一点,心倒不见得怎么坏……若不是有人在背后挑三唆四,怎么会这样对小姐……”

    秦桑委实不愿意听她说这些,勉强笑道:“朱妈,我才好一点,你又提这些话做甚?”

    朱妈看到秦桑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大夫本来就说是积郁成疾,这一阵子吃了无数的药,才稍稍有点起色。她怕秦桑身体再闹出什么好歹来,于是勉强岔开话,说:“今天去抓药,小姐你猜我遇上谁了?”不等秦桑说话,却又告诉了她,“我遇上邓小姐了。就是原来在学堂里,和小姐最要好的邓小姐啊!”

    秦桑搁不住心里难受,只是用指甲划着那兔儿爷的彩旗,一面红旗,一面绿旗,又一面黄旗……彩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她和同学们跟在旗帜后头,一路走一路高喊着口号……那天的天气那样晴朗,天空是瓦蓝瓦蓝的,明净得像一面琉璃镜,而镜面浮着一大朵一大朵洁白的云彩,逶迤似雪色的纱巾。她和邓毓琳都走得发了热,把纱巾解下来拿在手中,随着每一声口号挥舞着,就像一面旗帜。后来被郦望平看到了,还笑话她们在举白旗。

    已经四年了,想到从前的那些事,不再像原来一样觉得痛彻心扉,反而有一种麻木。就像母亲的死,就像父亲逼她嫁给易连恺。不过是区区两年,从前的日子却遥远模糊得像另一个世间。而她早就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连记忆都似有若无,变得无从寻觅。

    “邓小姐还认得我,跟我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听说小姐你病了,还说要来看你……”

    秦桑听了越发觉得难受,从前的人和事,索性让她死了,可是偏又死不了,被拘在这世上继续受苦受难。邓毓琳当初那样帮她,还从家里偷了钱出来给她。秦桑还记得邓毓琳那滚烫的手心,她把钞票和洋钱都塞在自己手里,硬硬的,好大一卷。邓毓琳的眼睛也亮得惊人,乌黑的眼珠望着她,急切地说:“秦桑你走吧!到外国去,去投奔光明与自由!”

    光明与自由……可她最终却没有走脱。陷在这泥淖一般的境地,还有什么脸面再见从前的朋友?

    朱妈忧心忡忡地问:“小姐你是不是累了?怎么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她不想多说话,只随口“嗯”了一声。朱妈忙着张罗服侍她上楼,替她铺开被子,放了帐子,让她躺下歇息。秦桑这一病好几个月,总是躺着的时候多。一躺下来,此时倒像是马上要睡着了,她疲倦地阖上了眼睛。

    等朱妈那小脚“笃笃”的声音消失在房门外,秦桑却又重新睁开眼睛来。这房里还是新房的布置,水红绫的帐子,滟滟的仿佛仍存着一缕喜气。帐顶上绣的百蝠百子图,还是最老派的吉利花样,密密匝匝的彩线刺绣,一团团的花仿佛就朝人直压下来,望久了直发晕。秦桑闭上眼睛,人倒像睡在船上,轻轻地摇动着。整个世界都在微微摇动,这摇动让她惶恐不安,更让她有一种虚无飘渺的无力。

    秦桑一直担心邓毓琳会真的上门来,可是这事又不能怨朱妈。朱妈对从前的事情顶多晓得一二分,她就知道邓小姐和自家小姐要好,如今自家小姐生着病,每日在家里发闷,所以真心地想让邓小姐来看看自家小姐,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无奈秦桑根本就不想见到邓毓琳,每日想起就觉得心中更添积郁。这样过了三四天,邓毓琳终于来了,朱妈倒是很高兴,听到门房通报说有位邓小姐来拜访,于是亲自到上房来告诉秦桑。秦桑无奈,只得换了件衣服,出来见客。

    两年不见,邓毓琳倒没有变多少,不过头发剪了,原来的蓝布裙衫换成了洋装,只是圆圆的脸上,仍旧有种少女的稚气。她见到秦桑,首先就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糯米细牙,说:“哎呀,秦桑你瘦了。”

    秦桑见她的笑容一如往昔活泼俏丽,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邓毓琳已经拉住她的手,说:“几年都不见,我有好多话跟你说呢。”

    朱妈在旁边看到她们这副样子,想起原先小姐未出阁的时候,这位邓小姐也常常到家中来,同小姐两个人咕咕哝哝,有着说不完的亲热话。所以她督促两个丫头安排了果碟点心茶水,就悄悄领了下人都退下去,让她们好生说话。

    秦桑打起精神,问了问邓毓琳这两年的近况,原来邓毓琳两年前出洋,三个月前才刚回来。没想到那日在街上会遇见朱妈,从前邓毓琳经常往秦府去,所以认出了朱妈,问起秦桑,才知道她如今的住处。邓毓琳提起不少旧同学,有的出洋留学,有的嫁人生子,还有的与未婚夫一齐投奔革命军……秦桑只是静默无言,说了一会儿话,邓毓琳却将脸色正一正,说:“秦桑,我此次来,是有一件事想要托你帮忙。”

    秦桑见她突然如此郑重其事,不由得道:“如今我和笼中鸟一样,又能帮得上你什么忙呢?”

    邓毓琳笑了一笑,眼中却隐隐有一缕忧色:“除了你,这忙还真没别的人可以帮得上。”原来邓毓琳有个表哥因为跟人结怨,如今被冤枉成革命军的眼线,关在符远大牢里,不日就要审判。邓毓琳此次来就是想要找人疏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先把人保释出来。邓毓琳说:“我那表哥是个公子哥儿,怎么会和革命军有勾结?就是因为去年他家里盘当铺的事情,跟人家结了怨,才被人诬陷。他从小在家里娇生惯养,压根儿没有吃过苦头。若是再在大牢里关几日,只怕我姨妈都要急疯了。我那姨妈从二十岁守寡,只得我表哥这一个儿子,若不是实在没有旁的法子,我也不会来麻烦你。”

    秦桑还未说话,邓毓琳又道:“花多少钱都行,我姨妈就这么一根独苗,只要能把人保出来,哪怕是倾家荡产也愿意。”一面说,一面留意秦桑的神色,只见秦桑眉头微皱,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样的事情,我和你说句实话,希望实在渺茫。你郑重其事托了我,我本不应该推辞,只怕办不了,耽搁了你的正事。”

    邓毓琳知道秦桑从来很有主见,而且依照自己与她的交情,她必会答允。秦桑如今嫁的是江左巡阅使易继培的第三位公子易连恺。邓毓琳早已经打听清楚,易继培的长子十年前骑马摔坏了脊骨,一直瘫卧在床。易继培便对次子易连慎寄予重望,如今上了年纪,越发倚重易连慎,有不少大事都交给易连慎处理。而易连恺年齿最幼,又是庶出,所以不甚参与军政。但如今江左行省,皆是易家天下。易连恺虽无权柄,到底占着易家人的身份。只要他发句话,放人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没想到秦桑会这样婉拒,邓毓琳不由得问道:“这中间可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秦桑心中痛楚,可是又怕邓毓琳生了误会,只说道:“他们家的规矩,我不便过问外头的事情。”邓毓琳“哦”了一声,秦桑却下了决心,说道,“不过,你的表哥便如同我的表哥一样。无论如何,我定然试一试。成与不成,那便再说。”

    邓毓琳不由得十分惊喜,站起来握住秦桑的手,说:“若是有为难的地方,千万别勉强。”

    秦桑笑了笑,说:“这世上的事情,总有为难的地方,总不至于为难,就不去办了。”

    邓毓琳与她两年未见,重逢后只觉得这位旧日活泼俏丽的同学,一下子仿佛成了抑郁的旧式少奶奶。此刻听到她说这句话,目光粼粼闪动,仿佛决意已定,旧时爽朗依稀重现。邓毓琳又是感激,又是感动,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只觉得她手指微凉,也握紧了自己的手。两人千言万语,皆在这握手一笑。

    话虽这样说,送走了邓毓琳之后,秦桑却将事情好好从头思量了一番。第二天才吩咐朱妈,收拾行李。朱妈还摸不着头脑,看这样子,又不像回娘家。因为自从太太过世,除了三朝回门,小姐就没踏入过秦家半步。于是忍不住问:“小姐,这是要往哪里去呢?”

    秦桑叹了口气,缓缓说:“你不是总劝我,退一步海阔天空。”

    朱妈这才明白她是要往哪里去,不由得喜滋滋的,拿了钥匙督促下人们开了阁楼上的库房,把箱子都打开,拣了些时新的衣物之类,收拾起箱笼。又打发人安排汽车,一时忙了大半日,才算安排妥当。

    秦桑换了件出门的长衫,本来是春天的时候裁的衣服,她病了一夏,人瘦了许多,腰身渐宽。旗袍是月白的描春绉,本就轻薄淡软,下摆上只用银线绣了一簇折枝梅花,轻影疏斜,衬得蓝盈盈的料子倒仿佛月色一般,虚虚地笼在人身上。朱妈进来的时候,只见她坐在窗下,窗子原是朝南,此刻太阳早到了西边,只有一半格扇里透进来光。那格扇是万字不到头的如意花样,印在桌子上像描红本子似的,一格一格。她斜撑着肘,另一只手在桌子上,慢慢地划着桌上窗棂的倒影,一笔一划,动作又轻又缓,倒仿佛在写什么字。只是眉头微微皱着,看上去不胜病态,更显得憔悴许多。朱妈不由得劝道:“既然是往姑爷那里去,又快过节了,这件衣裳是不是太素了点儿?”

    秦桑方回过神来,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不以为然地说:“就这件吧。”

    朱妈知道自己家的这位小姐,拿定了主意就不会再听人劝,只得问:“汽车都预备好了,小姐是什么时候动身呢?”秦桑说:“现在就走吧。”沉吟了一会儿,又道,“你还是留在家里看家,我带韩妈去。”

    朱妈答应了一声,去叫了韩妈上来,另外还有几个老妈子帮忙提着秦桑随身的东西,一齐送到汽车上。朱妈到底不放心,想起上回姑爷和小姐闹得那样僵,小姐大病一场,姑爷连看都不曾回来看过一眼,夫妻情分凉薄如此,她在旁边都觉得心里怪不好受。只怕小姐这一去,万一言语间又和姑爷闹僵了,那可怎么才好。可是这种话总不能当着小姐的面说,而且小姐此番终于肯委屈自己,只盼两人可以抛开芥蒂,和好如初。

    那易连恺从端午节就去了芝山避暑,昌邺城北面是绿意巍峨的芝山,山脚下一条顺河绕城而过,曲折奔流,向南汇入永江。两条大河把偌大的昌邺城夹在中间,烈日之下水汽蒸腾,蒸得昌邺十万城郭越发酷暑难耐。所以昌邺有钱的人家,大多在芝山置了别墅,每年夏季的时候,城中富室纷纷上山避暑,直到中秋节后才会下山回城。

    芝山离昌邺城不过一百余里,且因为每年无数富贵要人皆要上山避暑,一路都是极好的柏油马路。汽车呼啸而过,几个钟头就到了。秦桑没带多少行李,所以前后只两部汽车,沿着那绕线似的柏油路,曲曲折折向山顶驶去。

    易家把持江左军政,易继培的巡阅使行辕虽然设在符远,但昌邺为江左重镇,所以历来驻有重兵。易连恺并没有在军中任职,昌邺督军高佩德却是易继培多年的心腹,对易家这位三少爷自然处处都格外优待。所以易连恺在芝山的别墅,位置既好,占地又极广,雄踞在山头之上。柏油路渐走渐深,时近黄昏,天色黯淡下来,远远只看到前面马路上设了卡哨,隐隐约约有背着长枪的哨兵走动。这一带皆是军政要人的避暑别墅,所以有岗哨亦不出奇。到了铁蒺藜之前,汽车夫停住了车子,自有随车出门的听差下去打交道。

    岗哨听说是易家的三少奶奶,忙不迭开了缠满铁蒺藜的木栅,放汽车过去。汽车往上走了一会儿,便拐上另一条小道。说是小道,其实也是柏油路,堪堪并行两部汽车。这条路一侧是青山,一侧则是溪水,其时夕阳西下,淡金色的斜晖照在溪水之上,清溪波光粼粼,绕着嶙峋的怪石,奔流蜿蜒,仿佛一条银练。而漫天霞光淡紫,衬出远山浅碧,清溪蜿蜒,仿佛名家手笔的青绿山水,风景极为秀美。

    汽车夫是走熟了的,知道这条路再无旁的去处,一直通到易家的别墅。再加之天色渐晚,道路两侧树木掩映,越发显得天光晦暗,所以开足了马力向山上驶去,未料到忽然林中人影一闪,紧接着一匹马直冲出来。马上的骑手未料到路上会有汽车,措手不及拉紧了缰绳。偏偏那马儿骤然被雪亮的车灯一照,也受了惊吓。再被那缰绳一扯,不由得希聿聿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差点将马上的人摔下来。

    汽车夫早就把车刹住了,那骑马的本是个年轻女子,受了这一下惊吓,不由得以手拭额,瞧那样子几乎都要哭了。这时候林中一阵喧哗,纵出来好几匹马。天色已经黯淡,四周又皆是密林,只能隐约看见马上的人都穿着军中制服,众星拱月般将那年轻女子围在中间,有人跳下马来,七手八脚地牵住了缰绳。还有人冲着汽车夫直嚷嚷:“惊了我们的马,若是摔坏了人,你们担待得起吗?”后头一个人兜马上来,借着车灯仔细看了看车牌,脸色大变,说道:“这不是家里的车子?”汽车夫本来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此时更没好气,从车窗里探出头,说道:“领头的是谁?少奶奶在车上呢!”

    他这么一嚷嚷,所有人立时安静下来,只听到风吹过树林,沙沙作响,还有草间的小虫子“嚯嚯”有声。这些人尴尬万分,不由得纷纷下马。领头的一个原是易连恺身边最得用的宋副官,下了马走到汽车边,毕恭毕敬地行了礼,垂手静候秦桑发落。秦桑本不欲张扬,且知道这些人平日跟着易连恺胡闹惯了,从来是无法无天。看到这情形,也不过点了点头,问:“兰坡是在山上吗?”

    她对易连恺身边的人素来很客气,却极少叫易连恺的表字。宋副官虽然人站在那里没动,脑子却转得飞快。他知道易连恺好几个月不曾回家,今天这位少奶奶找到山上来,也不知道来意如何。易家虽然是一个文明家庭,但开牙建府,所以规矩极大。宋副官听到主母发问,不敢不回答。他偷窥秦桑的脸色,见她似乎颇为平静,于是道:“公子爷下午晌就到六月潭钓鱼去了,不过这会儿也应该回来了。”

    秦桑点了点头,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闪烁的灯光,说道:“走吧。”

    这时候离别墅已经很近了,车子驶了一会儿就进了镂花铁门。芝山上的别墅都是西洋式,易家这庄园也不例外,原是由外国人设计,典型的美国南部风格,却又因地制宜,夹带了些微中国情调在其中。白色的柱子巍峨耸立,大理石卷起雪白的涡花,乌木门窗皆是精雕细琢,林木掩映之下,更衬出钧深宏美。别墅前建有一个圆形的白色大理石喷泉池子,汽车沿着那流水潺潺的喷泉绕行过去,便停在了雨廊之下。宋副官格外巴结,亲自赶上来替秦桑开车门。秦桑知道他们素来鬼鬼祟祟准没好事,如今宋副官这番做作,也不知道在为什么事心虚,所以只是说:“你进去通报一声,告诉他我来了。”

    宋副官早就命人快马赶回来,先已通风报信,此时满脸堆笑:“少奶奶这话,叫标下都不晓得该怎样答。已经到家了,少奶奶何必还闹这样的虚文?”他们说着话,灯火通明的别墅里头,早有好几个听差迎出来,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少奶奶”,便去后头车上拿行李。而宋副官抢上一步,亲自替秦桑推开了桃花心木的双门,做了一个毕恭毕敬的姿态。

    秦桑当着下人的面,不便多说什么,于是举步上台阶,进了正厅。刚刚踏上地毯,忽然听到楼梯上一阵狂吠,七八只体形巨大的狗,如狼群般直扑着冲下来,一边风卷似的扑下楼梯,一边汪汪乱叫,龇着雪白的尖牙,将她团团围在中间。跟在秦桑身后的韩妈吓得只差没魂飞魄散,筛糠似的拽着秦桑的袖子,直嚷:“少奶奶少奶奶……”

    秦桑却好似没看到那群穷凶极恶的大狗似的,目不斜视便要往前走。她身形略微一动,那为首的恶犬便不住地发出低沉的呜咽,其余的大狗皆垂着舌头呼呼喘气,露出雪白尖利的牙齿,兀自滴着涎水。韩妈唬得直嚷:“少奶奶别动!”秦桑眉头微皱,拨开韩妈的手,正待要发作,忽然听到楼上有人懒洋洋打了个唿哨。那群恶狼似的大狗,掉头轰隆隆就跑上楼梯去了,簇拥在主人身边,不停呵哈着喘气。

    秦桑抬起头,看见易连恺站在二楼楼梯口,穿着西式的衬衣,姜黄军服裤子,脚上倒是一双软底织金拖鞋,漫不经心地瞧了她一眼,说:“你来干什么?”

    秦桑素日就不耐同他说话,看到他这种纨绔样子,更觉得心灰意懒。只是既然来了,少不得忍一时之气,于是淡淡地说:“我来不得吗?”

    易连恺却似冷笑了一声,未过门之前秦桑便听闻这位少爷,吃喝玩乐样样在行,就是半分正经事不肯做。他们两个原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易连恺在婚后也没半分收敛,依旧是那种公子哥儿脾气。好在秦桑自从进门之后,非常识趣,除了三节回符远老宅问安的日子,平日竟不干涉他的去处,才算是相安度日。数月之前两人大吵了一架,易连恺拂袖而去,自顾自上芝山来避暑,山中乐子极多,他过得逍遥自在,早就把秦桑抛诸脑后,没想到今日她却突然上山来了。

    “你跑到山上来算什么?”易连恺挑起半边眉毛,“我告诉你,你别想学着那些妇女会的人,动不动讲什么女权,妄图干涉我的行动,我们家没这样的规矩。”

    秦桑坐了半日的汽车,连晚饭都没有吃,听了他这些话,也不过淡淡地说:“我不是来干涉你行动的。快中秋节了,父亲那里,到底得过去交代一声。”

    易连恺脸色却仍旧阴沉,狠狠盯着她的脸,说:“你这算什么?拿父亲压我?”

    秦桑不做声,易连恺冷笑一声,径直走下楼梯,那群狗步步紧跟着他,一时只听到狗群轰隆轰隆下楼梯的声音,他从秦桑身边走过,目不斜视,扬长而去。

    秦桑不知道他又去了哪里,宋副官也不见了,倒是有个听差上前来问:“少奶奶还没用晚饭吧?要不要叫厨房再做?”

    她哪有心思吃饭,只是胃中灼痛,若是不吃,只怕身体又闹出什么毛病来。于是叹了口气,说:“那就要粥——送到房里来。”

    起初刚结婚的时候,易连恺带了她上芝山来度蜜月,因为她睡眠极轻,又怕吵,易连恺又是个不耐烦的大爷脾气,所以两个人倒各自住着两间房,各据走廊一端。回到昌邺之后,仍旧是这样分房而居。秦桑仍旧住原来自己的房间,这里本来就有人每日打扫、掸尘,所以倒是十分洁净。此时韩妈带着听差安置了行李什物,厨房就送了一海碗细粥上来,倒配着四样承州的酱菜。

    韩妈替她把粥拨到小碗里晾着,说:“少奶奶,不冷不热正好吃了,回头凉了伤胃。”

    秦桑皱着眉,敷衍地挑了几勺粥吃了,就算是交代,可惜厨房特意配的那几样菜,一筷子都没动。韩妈见她这样子,想起刚刚的情形,以为她还是在和易连恺怄气,只是易连恺从来如此,劝也无从劝起,于是收拾了碗筷,默默退了出去。

    秦桑的这间房其实是很大一个套间,外头有小小的会客室,里面是偌大一间卧室,往左进则是浴室,浴室的旁边,又是一间更衣室。这里虽然并没有像昌邺易宅中一样,用烧锅炉的热水管子,但邻近温泉泉眼,所以直接开了暗渠,引了温泉水到别墅浴室。易连恺是个最会在吃穿玩乐上用心的,所以这里浴室的浴缸也和别处不一样,是特地从法兰西运来的,不仅大,而且白瓷浴缸的脚爪竟是黄金铸成。秦桑虽出身富室,但当初见着这般物件,仍觉得穷奢极欲。累了一天,韩妈早替她放了一缸热水,她洗过澡后,便换了睡衣睡下。

    睡到大约三更时分,秦桑却突然醒了。山中本来万籁俱寂,窗外只有虫声唧唧,她却觉得全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正要伸手去拉台灯的灯绳,黑暗中突兀地伸出一只手,按在她手上。她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那只手沿着她的胳膊往上,一直探进她的袖子里,摸索着滑到她胸口,她穿着件缎子睡衣,极是宽大,此时既惊且怒,可是他却笑起来——笑亦是冷笑,气息既陌生又熟悉,直拂到她脸上。

    秦桑本来非常反感,可是想到此时若是翻脸,明天就不能提放人的话了。所以默不做声,只免不了全身都发僵,跟木头人似的。她原本想咬咬牙就忍过去了,没想到他已经把手抽出来了,又冷笑起来:“我知道没这么便宜——平常碰一碰你比登天还难,今天上山来,必然是为了什么事,你不说我也知道。”

    秦桑摸索着把睡衣的扣子扣上,翻过身背对着他。他却发了狠,一下子将她扳过来:“你说!到底为什么?你说!”

    秦桑知道他平日就是少爷脾气,喝过酒更是不可理喻,所以他把她腕骨都快捏碎了,她也没有挣一下,只说:“你别发酒疯了。”

    “我知道你巴不得我发疯。”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闪着光,轻声笑起来,“你更巴不得我死呢!”

    秦桑在黑暗中看着他的脸,很奇怪,倒比平常要不讨厌些,或者因为她在来时的路上想了一路,这关总得要过。她看了他一会儿,他倒似更生气了:“你看什么?”

    秦桑不说话,只是伸手按在他肩膀上,易连恺本来想甩开她的手,手一搁上去,却反倒按住了她的手。她的眼睛在黑暗里像星星一样,有细碎的光,微微的,似映着湖面的倒影,很是潋滟。气息却是甜的,一缕缕冷幽幽的香气,仿佛无处不在。易连恺把她的手拨开了,转身跳下床去,低头找自己的拖鞋。秦桑也不动,就躺在那里,看他四处找。越是气急越是找不到,好容易找着一只,另一只不知道是不是甩到床底下去了。他想到这里,忽然又觉得,找不着就找不着,为什么非得要走?

    这个念头一起,便赌气似的重新上床,把她拉到自己怀里,劈头盖脸亲下去。秦桑一面拿手推着他的肩膀,一面躲闪,他的下巴上已经冒出了胡茬,他偏要扎她,越躲越是要扎,柔嫩的脸颊像剥了壳的鸡蛋,又滑又腻,秦桑挣扎起来,仿佛忍不住吃痛似的。

    他心里一荡,从前就算是疼,她也只是不做声忍着。而此时细微的娇嗔,却让他生出不可理喻的蛮力,仿佛狂热。

    她像是条鱼,又像是只小鸟,不安分地在他手心挣扎,不过是挣不脱他手心的,秦桑心里虽然别扭,但听着他的呼吸就喷在自己耳畔,推了几下推不动,也就由他去了,倒是易连恺,仿佛满足般叹了口气。

    那宋副官是易连恺整天都离不得的人,一应大小事务,都少不了他在旁边侍候。这天早上宋副官起来,照例到二楼来,没想到正巧遇上个听差从易连恺房中出来,手中还拿着雪白的抹布,显然是刚刚打扫过房间。宋副官少不得诧异:“这么早就起来了?”

    那听差笑了笑:“早着呢,哪天不是下午晌才起床?”

    “那你这是……”宋副官努了努嘴,那听差瞧了瞧自己手里的抹布,笑着指了指走廊那头,说:“都还没起来呢。”

    宋副官听了这句话,自然诧异得不得了。好在他是个见惯各种场面的人,所以也就在心里暗暗琢磨了一会儿,转身就下楼去了。他在楼下吸烟室里转了一会儿,看听差们收拾雪茄,然后又到门房去,跟一帮人吹了吹牛皮。正讲得热闹的时候,忽然看见侍候秦桑的韩妈来了,韩妈不过二十多岁年纪,平常都在上房里,甚少和外边这些听差打交道。她站在门口还没说话,宋副官和几个听差瞧见了她,宋副官就先开了句玩笑:“今儿是什么风,把你给吹到这里来了。”

    韩妈跟旁人一样,穿着蓝布衫,只是她头发没有绾成纂儿,倒编了一条大辫子。这也是江左一带的规矩,出了嫁的妇人也是可以梳辫子的。一个听差趁着她和宋副官说话,就悄悄地走到她身后去,猛地把她大辫子一扯。韩妈没提防,差点被拽了个跟斗。她把辫梢抄在手里,忍不住就骂:“没上没下的猴崽子,看回头我不告诉上边,揭了你们的皮。”

    她一骂几个听差倒哄堂大笑,宋副官说:“你们别欺负她啦,人家说不定是有正经事。”

    听差们都说:“都没起来呢,能有什么正经事?”

    韩妈说:“公子爷是没起来,少奶奶可早就起来了,叫我安排车子呢,说是马上要到山上去。”

    几个听差都不信,说:“大清早的,哪有这时候出门上山的。再说少奶奶就算要到峰顶凉亭去,也必然是吃了午饭以后。”正说着忽然听到铃响,看到牌子掉下来,果然是秦桑那边房间里。秦桑倒是难得按一回铃,听差便对韩妈说:“你快上去吧,想必你们少奶奶找你呢。”

    韩妈也怕让秦桑等得久了,于是掉头就走了。她刚刚一走,宋副官忽然一激灵,拍了一下大腿,说:“坏了!”

    听差们都摸不着头脑,宋副官到处找帽子,急着要上去。一个听差便笑他:“少奶奶房里按铃,你着急献什么殷勤?”

    宋副官只顾着戴帽子,拉开门头也没回,说:“你们晓得什么,那位爷昨天歇在那儿呢,指不定是他叫人。”

    他匆匆忙忙上楼,看到上房里几个女仆,拿着毛巾衣物之类的进进出出。于是站在门口咳嗽了一声。果然听到易连恺的声音说:“进来。”

    宋副官很少进这间屋子,所以越发地小心翼翼,走在地毯上更是悄无声息。只见里间的门虚掩着,隐隐绰绰可以看到,仿佛是穿着寝衣的秦桑,正坐在妆台前梳头发。他垂下眼皮,不敢多看。易连恺坐在外间沙发上抽烟,宋副官便毕恭毕敬垂手站定了。易连恺已经换了西式的衬衣,却将脚搁在绣墩上,一边抖着腿一边哼着昆曲,听不清他哼的唱词。过了片刻,却又忽然提高了声音叫:“好了没有?每次出门都教人等。”

    宋副官被吓了一跳,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和秦桑说话。里间悄没人声,易连恺却难得没不耐烦,坐在那里自顾自又哼了两句。这时候门扇一动,只见秦桑走出来,原来她已经梳妆完毕,换了一件春水碧海棠叶旗袍,配着一对翡翠秋叶的耳坠,当真是袅袅婷婷,却说:“自己半晌不肯起来,一起来又火急火燎地催。”

    易连恺并没有搭腔,却转头问宋副官:“车子准备好了没有?”

    宋副官不由自主并脚立正,说道:“准备好了。”

    “那便走吧。”易连恺这才站起来,他虽然不学无术,却在西洋的学校里头混了两年才回国,平常最讲究绅士做派。所以一站起来,倒是先替秦桑拿包。宋副官向秦桑微微鞠了一躬,就先行下楼去安排车子。

    等易连恺和秦桑下楼的时候,汽车已经等在了雨廊下。韩妈拎着一个日式的细藤餐篮,跟着宋副官坐了另一台汽车。

    秦桑坐在车上看着车窗外,这天倒是难得的晴好,山间空气极佳,天蓝如洗,白云似练,远近青峰如黛。这一路到山顶皆是柏油马路,说是爬山,其实来避暑的人,十有**都是坐汽车去山顶。而且这芝山虽高,山顶处地势却极是平缓,远远一大片开阔地,铺了碎石,充作停车场。下了车之后再往上走百来步,便是芝山的最高处——掇翠亭。

    山间风大,秦桑本来披了一件哔叽的斗篷,被风吹得翻飞起来,露出里面莲青色的里子,倒有些娇怯不胜之态。易连恺难得心情好,叫人打扫了亭子,听差忙着在石椅上铺了褥垫,又在石桌上排开了酒菜,易连恺这才对秦桑说:“怎么样?这个地方野餐,是不是有点像北欧的风景呢?”

    秦桑初嫁过来的时候,易连恺曾极力主张要去北欧度蜜月,其实不过是找个借口出国游玩。偏偏秦桑病了一场,方才作罢。今天秦桑也格外的随和,坐下来陪他喝了半杯白葡萄酒,吃了一些蛋糕之类的点心。她本来就不会饮酒,此时已经双颊微红。易连恺便笑话她:“简直和小孩子一样,平日吃点米酒都会醉了,今天还逞能喝葡萄酒。”

    秦桑侧过脸去看风景,这里是芝山最高处,俯瞰望去,一大片碧绿如绸的畅湖尽收眼底。而远处一道白银似的曲水,正是顺江。江水蜿蜒流进畅湖,复又曲折向南泻出。极目处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片灰蒙蒙的城郭,那便是江左重镇昌邺。她心中思绪万千,到了此时,禁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她叹气的声音本来微不可闻,只觉得脸上一凉,却是易连恺捏住了她的耳坠子,轻轻拉了拉,问:“做什么要唉声叹气的?”

    那些听差本来都避到了亭外,亭子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但秦桑仍旧把他的手挡开了,说道:“叫人看见。”

    易连恺心情好的时候,并不甚计较。只管在她脸上一拧,说道:“那么,把你的心思说出来我听听。”

    秦桑说:“我能有什么心思呢?你若肯对我和气一点,叫我少在父亲面前替你遮掩,也就罢了。”

    易连恺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却是有点儿怕易继培,但这时候山高皇帝远,老父远在符远,却是不用忧心忡忡。便只对她笑了笑:“一年到头也不过回老宅子里应个卯,看把你愁成那样!”

    秦桑说:“我正要和你商量呢,这次回去,总得给大哥大嫂,还有二哥二嫂带点儿东西,才算是节礼。”

    易连恺却甚是不以为然,说道:“老大倒也罢了,老二那里,要什么没有?凭这天下有的,他都已经有了,咱们还操那份闲心做什么?”

    秦桑道:“我们别居在外,总不能空手回去呀。”

    易连恺笑道:“我知道了,原来你是在愁钱。放心吧,这点款子我替你想法子,你就别愁了。”

    秦桑知道他一个差事都没有,不过易继培偏疼小儿子,私下里每年总会拨一笔款子给他。而高佩德又刻意巴结,所以易连恺在好几间银号洋行都有干股,花起钱来自然是大手大脚。秦桑手里拿着那装酒的高脚水晶杯子,指甲无意识地划着剔亮照人的杯壁,口中却说:“你以为我是和你要钱来了?”

    易连恺道:“我知道你不是和我要钱来了。”他凑近了却在她耳畔低笑,“你是想我了对不对?”

    秦桑本来就双颊晕红,此时扫了他一眼,说道:“你有点正经样子行不行?”

    易连恺说道:“我现在都很正经啊,是你自己心里不正经,才会觉得我不正经。”

    秦桑知道他素来说话就是这种腔调,若是认真计较下去,又会没完没了,于是道:“那我跟你说正经事吧,我舅舅家的一个远房侄子,不晓得得罪了什么人,被人诬陷是革命党。这位表哥我虽然没有见过,但我知道这罪名是子虚乌有。麻烦你给找人关说关说,若能确定是误捕,就放了吧。”

    易连恺却摇了摇头,说道:“这种事情我可不干,上次为了老王的外甥,我作保把人给弄出来了。结果不知道怎么让老二晓得了,在父亲面前告了我一状,说我干涉军务,这样的事我再不做了,省得让人忌惮。”

    秦桑知道他们兄弟貌合神离,尤其易连恺是庶出,跟嫡出的老大老二素来有点格格不入。好在易连恺除了花天酒地,其他一概不感兴趣。易继培见他着实不成材,只得给他操办完婚事,就打发他避居昌邺,省得留在眼前生气。而易连恺自然也巴不得,离了老父跟前,更好胡作非为。

    秦桑搁下酒杯,却向着他慢慢笑了笑:“你既然觉得为难,那么我跟大嫂说去,也是一样。”

    易家长媳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是自幼定的老亲。自从易连怡瘫卧在床之后,易家还曾经提过退聘,结果被这位大少奶奶一口回绝。就这么一位旧式的女子,只会背《女诫》、《女训》,谨守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旧礼,过门后十余年,直到如今每日仍旧是大襟裙子,连洋装都不曾穿过,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偏偏越是这样,越是为易继培器重,一再对人言道,敬重这位长媳守约下嫁。易继培的原配去世之后,家里内宅倒都是这位大少奶奶当家。易连恺一想到那位小脚伶仃的大嫂就忍俊不禁,说道:“亏你想得出来,她难道会有办法?”

    “长嫂如母,这样的事你又不管,叫我指望谁去?只好跟大嫂说说,烦她想想法子。”

    易连恺的脸色果然阴沉下来,把酒杯往桌上一搁,似乎“哼”了一声。秦桑见他神色不豫,便笑道:“算了,只当我没提过。”

    易连恺却冷笑了一声,说道:“我倒要瞧瞧,你到底想把谁捞出大牢,连这样的激将法都使出来。”

    秦桑听他如是说,便默然不再做声。时值正午,山底畅湖反映日色,便如一面硕大无朋的巨镜,波光粼粼,又如万千金蛇,细飞狂舞。那些细碎的金色光影,映在易连恺所戴墨镜镜片之上,便如两簇莫测的光影,跳跃闪烁。只看不清镜片底下,他到底是何脸色。过了半晌,才听到他冷笑了一声,说道:“你巴巴地上山,也是为了这件事,对不对?”

    秦桑将脸转开去,却不防他一伸胳膊,将石桌上杯盘碗盏诸物,统统都扫在了地上,“哗啦啦”跌得粉碎。亭外的听差本来见他们俩说话,都已经退出了老远。此时听到声音方才赶过来,一看易连恺正在大发雷霆,个个都屏息静气,站在那里不敢动弹。秦桑本来坐在桌前,碗盘的碎片四处飞溅,有好些碎瓷屑溅到了她的旗袍下摆上,她只是眉头微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易连恺再不与她说话,掉头就走。宋副官连忙跟上去,隐约听到他似乎在劝说什么,易连恺却一言不发,气冲冲就走掉了。

    余下几个听差,这才发现秦桑手上被碎片划拉了一个口子,韩妈“哎哟”了一声,连忙上前来用干净手绢将伤口压住了,又说道:“好好的,怎么突然又闹起来了?”秦桑却倒不在意似的,懒懒地站起来,说道:“回去吧。”

    回去别墅之后,韩妈又用纱布替她重新包了伤口,秦桑也不理会易连恺去了何处。到了晚间,厨房问开饭,也只她一个人下楼来吃。韩妈担心她为了此事生气,秦桑却总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一连几日,易连恺连个照面都不打,不知道带着一帮跟班又到哪里胡混去了。这日秦桑起来,韩妈便劝她出去散步,说道:“少奶奶总闷在家里也不好,到底来山上一趟,俗话说六月潭七月瀑,不到芝山不显福。您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

    秦桑也是可有可无的样子,禁不住韩妈再三地劝说,于是换了身方便走路的素净衣裳,去看六月潭。

    她的本意,是想去潭边走走,因为六月潭与七月瀑都是芝山的胜景,而易连恺每次上山来避暑,总免不了要有一份闲情逸致,去六月潭钓芝山特产的黑骨鱼。他素来一生气就不见踪影,秦桑想着那件事情,还是得见着他才能慢慢见机行事。此时她一个人都没有带,自己沿着山路迤逦而去。好在这一路直到六月潭,都是极平阔的青石砌成,路上偶尔遇见抬滑竿的轿夫,打量一眼她的衣着打扮,也并不上来兜揽生意。所以秦桑独自慢慢走上山去,倒是十分清静。

    此时日出不久,山中薄雾渐散,风吹来倒是略有初秋的凉意。秦桑穿着一双平底软缎鞋,走得并不吃力。她本心不在风景,所以只顾着低头走路,过了一会儿就走到了六月潭边。这时分潭边只歇着一顶滑竿,两个轿夫坐在山石上抽烟袋,操着一口乡音,一问一答,不知道在议论着什么。还有一个卖山中野果的老妪,把竹篮搁在石上,自顾自在潭中汲水。六月潭虽名为潭,其实是个小湖,只是水极深,清澈几能见底。潭水隐隐似泛着湛蓝,映出天上静静的流云,倒仿佛琉璃一般。秦桑立在潭边看了一会儿水,忽然听见林中阵阵喧哗,原来是几个富商模样的人,前呼后拥地来垂钓,听差随从拿着钓钩、鱼竿、方凳之属,池畔顿时嘈杂不堪,秦桑便抽身沿着山路往七月瀑去了。

    这一路往七月瀑,倒难得一个人也没有。山路上静悄悄的,偶尔只听见树林深处,不知什么鸟儿在宛转鸣唱。七月瀑位于六月潭上游,一瀑七折,虽不壮丽,但极为幽美,是难得的寻幽访胜之地。走了好一会儿,穿过密林,远远就听见瀑布哗哗的水声,待山路绕过一大块青石,不觉水雾扑面而来,原来银练似的瀑布,已经挂在了眼前石壁上。

    青石条砌的山路因为被瀑布溅湿,长满了青苔,所以滑滑的甚是不好走。秦桑一边仰脸看着瀑布,一边继续朝上走,忽然听到有人叫道:“当心脚下!”

    秦桑低头一看,原来石砌中间稍凹,却汪着水,自己这一脚踩下去,鞋子可是完了。她小心翼翼地绕过瀑布,这才抬头瞧见提醒她的人。原来那人坐在瀑布边一大块青石上头,正好可以望见来人的山路。那人见她仰起脸来,便对她笑了一笑。

    秦桑见是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便道了一声:“thank you。”

    那人倒“咦”了一声,问道:“你是哪个学堂的?也是上山来写生的吗?”

    秦桑这才发现他身旁搁着画架,不过并没有支起来。他见她不答话,便自顾自笑了笑:“这里的美景太令人沉迷了,我实在没办法画出来,所以就坐在这里看着,一看就看了几个钟头。”他朝着秦桑招了招手,“你上来看看,从这上头看瀑布,角度完全不一样。”一边说一边就起身往下,远远朝她伸出手来。

    秦桑本来读的就是新式的大学,所以倒没那些男女授受不亲的守旧思想。毫不犹豫借了他这一携之力,攀上了大石。果然从这大石之上看瀑布,更加的曲折秀丽。四处飞溅的水花似霰雪一般,纷扬四散。最有意思的是,水雾映着日光,竟然隐隐有一条小小彩虹。随着水雾被风吹动,潋潋流动,说不出的绮丽娇绚。

    “好看吧?”

    “好看。”

    那人得了她这一声赞,倒仿佛在赞自己似的,喜滋滋地对她说:“其实这山里的好处,全在一个静字。可恨每到夏日,便人山人海,挤得几乎跟方家桥没有两样。”

    方家桥是昌邺城中最繁华的地段,地名中虽有一个桥字,其实是条马路,马路两旁全是大百货公司与洋行,平日人潮汹涌,电车丁当,最是拥挤不堪。秦桑听他这样打比方,不由得笑了笑,问他:“你也是昌邺人?”

    “我原籍符远。”他说道,“不过家搬到昌邺十年了。”

    秦桑听他说是符远人,心里便不由得留了神。他又问:“你呢?你还在上学吧?”

云(2)

    秦桑摇了摇头,那人又问:“那你是跟家里人一块儿上山来的?还是就住在这山里?”

    秦桑不愿多说,只问:“你今天就在这里画画吗?”

    “给你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把画架立起来,竟然是油画,不过寥寥勾了几笔,只看出山石大约的轮廓,并不辨瀑布的影子。秦桑虽然不懂画,但易家行事最为豪奢,府中收藏有不少西洋名画家的作品。她看得多了,也能瞧出这人笔力倒是不错。

    他说:“中国的风景,其实还是用中国画的意境才能表现出来,油画虽然更立体,终究隔了一层。”

    秦桑微微笑了笑,他正待还要说话,忽然远处有人叫:“绍轩!绍轩!”

    他便转身答应:“我在这儿!”

    答了一声那人却没听见,仍旧叫着他的名字:“你在哪儿?”

    他提高了声音又答了两遍,来人才听见。沿着山路窸窸窣窣走下来。看他站在大石上,不由得抚掌笑道:“你挑的这个地方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绍轩笑道:“别乱说了,这里还有位陌生的密斯,别冒冒失失,吓着人家。”

    那人说道:“你尽会瞎扯,密斯在哪儿?我怎么没看到。”

    绍轩回头一看,身后竟然空空如也,秦桑早已经不知去处。他急忙走到石边,探身向下边山路上张望,只见她浅蓝色的旗袍在林中一闪,早已经走得远了。

    来的那人正是绍轩的密友吴奉华,他三步两步攀上了大石,也伸长了脖子向下张望:“你到底在看什么呢?”只见密林丛丛,除了一片浓翠浅绿,什么也看不到。

    “我在看仙女。”

    吴奉华禁不住哈哈大笑:“这山林里头,难道还真的有女神不成?”

    “清雅如兰,明眸皓齿,不是女神是什么?”

    吴奉华又将绍轩的肩头拍了拍:“高公子,你别画得走火入魔了,这山林里面如果有仙女,你不正好来一出‘遇仙记’?就怕这位仙女其实是‘仙人跳’,那就大大的不妙啦!”

    因为上山之前,高绍轩的母亲极不放心,再三叮嘱,言道山上有“仙人跳”。原来夏季上芝山避暑的游人多,当地所谓“混混儿”弄了娼妓来,专门勾引富贵公子们上当,借机敲竹杠讹钱,所以吴奉华才有这么一说。

    不想高绍轩甩开他的手,说道:“是不是仙女,我自己心里有数。”

    一时收拾了画架,下山回到高家的别墅。吃饭的时候,吴奉华见高绍轩仍旧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忍不住打趣:“看来你是真的遇上仙女了,不过一面之缘,竟然害上了相思病。”

    高绍轩叹了口气,却并不答话,只慢慢挟了一口饭,喂到嘴里去。吴奉华见他这个样子,不由得笑道:“芝山才多大点地方,你既然能在瀑布边遇上仙女,总还能再遇上。”

    高绍轩被他一句话提醒,不由得大为高兴:“说的也是!”

    从这日起,他每天都背着画架去七月瀑,一边写生,一边希冀能再见着秦桑。一连数日,却一无所获。每天都满怀希望而去,却失望而归。到了第四日,山中风雨大作,这样的天气无法出游,只得闭在画室里。虽然人在屋子里,可是想起那天秦桑在瀑布边的一颦一笑,仿佛仍旧历历在目。忍不住提起画笔,勾勒起来。

    吴奉华到画室来的时候,见他已经用炭笔勾出了全稿,一见之下,忍不住夸赞:“这就是你那天遇上的仙女?怪不得你要害相思病,果然是位绝代佳人。”

    高绍轩听他这样一说,更是怅然若失,掷下画笔,绕室而行,忍不住叹喟:“芝山这么大,我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吴奉华笑道:“你竟然连她的名字都没问,亏你还害相思病。”

    高绍轩怅然看着画像,说道:“那天她穿了件细布衣裳,一样首饰都没戴,瞧上去像个女学生,或者是山里人家的女孩子,在山下学堂里读书。”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吴奉华摇头晃脑地说,“真要是个女学生,那就好办了,我保管把她给寻出来。”

    高绍轩道:“这山里零零星星,只怕也有一千多户人家,你有什么法子找人?”

    吴奉华嘿地一笑,说道:“亏你是督军家的大少爷,要想找个人出来,还不易如反掌。”

    高绍轩怫然不悦:“仗势欺人的事情,我是绝不做的,也不许旁人做。”

    吴奉华道:“这点小事,何以说到仗势欺人?我的主意你先听听,若是你觉得不好使,咱们再商量不迟。”

    原来吴奉华出的主意就是,此时山中还有不少避暑的熟人,不如在别墅里召开一个盛大的舞会,将邻近别墅的熟人朋友统统都请来。然后借口招待人手不够,提前派人在本地人家多多聘人来担任招待。

    “这招待嘛,因为舞会上女客众多,所以以女招待为宜,年纪不要过大,最好是女学生,因为太太们都是有知识懂风雅的人,所以要请些女学生来当临时的招待员,才比较适宜。”

    高绍轩听了他这个主意,一想还真的不错,于是问:“若是找不到她,或者找到了也不肯来当招待员怎么办?”

    吴奉华道:“那大不了也就是一场舞会,难道你做这样的小东,也觉得为难吗?”

    高绍轩一听,也觉得没什么为难的地方,而且现在抱着一种死马当做活马医,左右是碰碰运气的心态。立刻便叫了管家来,告诉他自己要大请客。

    山里避暑的人,都是非富则贵,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夜夜笙歌的情形处处都是。所以管家倒不觉得意外,只是平日自己家的这位少爷,总是安静为宜,非常厌恶应酬。没想到这次忽然提出要举办舞会,大约是这几个月在山里待得实在太闷了。

    高绍轩又叮嘱聘请临时招待员的事,管家甚是不解:“人手不够,派人去城里叫些佣人上山来就好了,为什么要在山里找?这山里都是轿夫农夫,再不然就是些小贩,只怕笨手笨脚,到时候招待不了客人,反弄出笑话来。”

    高绍轩不耐道:“叫你派人去找就派人去找,有什么好啰嗦的?”

    他难得发一次脾气,所以管家唯唯诺诺,立刻派人四处打听,山里人家可有合适的女学生,愿意来充当临时的招待员。

    这样大肆宣扬了好几天,工作既简单,给的赏钱又多,倒还真有几个山里人家的女孩子乐意来。绍轩一一看过,都不是自己那天遇上的那一个,不由得深深失望。这样一直到舞会当天,仍旧没把人找到,也只得无可奈何,意兴阑珊。

    吴奉华知道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舞会上,但是帖子是早就下了,正在山中的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士,都看在高督军的面子上,纷纷来赏光。吴奉华本来担任了总招待,见绍轩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于是寻了个空,低声对他说:“今天来的人,可都是相着令尊的面子。何况易巡阅使的公子也要来,你这个当主人的,可不能愁眉苦脸。”

    高绍轩勉强打起了精神,幸好人多,吃完冷餐,音乐一起,好多人都纷纷下了舞池,开始跳舞。高绍轩见酒如池歌如林,繁华奢靡不堪,只是佳人音讯渺茫,更觉得怅然若失。这时候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拍,回头一看,正是易连恺。

    他与易连恺并不相熟,只晓得这位公子爷是个风月场中的常客。今日赴宴来,带的却是一位娇丽的佳人。有人识得是符远名伶闵红玉,吴奉华又是个最爱多嘴饶舌的,早就悄悄指给他看:“那就是易公子的新宠,听说易家三少奶奶为了她,亲自寻上山来,结果讨了好大一场没趣。”

    高绍轩听过就当是耳边风,此时见易连恺微带笑意,问他:“好一阵子没看到你了,上次见着还是在府上。”

    高绍轩笑着道:“是。”

    易连恺却道:“我有一件私事,本想拜托令尊,可是左思右想,不太敢向令尊开口。”他勾着高绍轩的肩,放低了声音对他说,“我老子这阵子正恼我,此事若是让他晓得了,只怕有大大的麻烦。所以我想请托高公子,不晓得是否方便。”

    高绍轩听他这样说,便道:“公子爷这话就太见外了,有什么吩咐,绍轩定当效劳。”

    易连恺笑道:“吩咐不敢当……”仍旧压低了声音,对他说,“说来惭愧,我的一位旧同学,姓潘,叫潘健迟。被押在符远牢里。他家里哭哭啼啼托人求到我名下,可是你也是知道的,这种事我实在不方便出面,我想着如果令尊能跟符远那边打个招呼,作个取保,家父必然疑心不到我身上。”

    他的语气虽然是商量的语气,高绍轩却晓得,此事并无商量的余地。只因易连恺自己身处尴尬,需要避嫌,所以不过是借自己父子之手,捞个人出来。于是答道:“请公子爷放心,此事绍轩当竭力而为,务必替公子爷办得周全。”

    易连恺笑着拍拍他的肩:“多谢多谢。”

    高绍轩受了易连恺的嘱咐,并不敢怠慢,当天晚上就给城中挂了一个电话。高佩德听儿子在电话里讲述了来龙去脉,这种举手之劳的事情,乐得卖易连恺一个人情。所以马上给符远的方镇守使拍了一个密电,只声称是自己的内侄被误捕。方镇守使素来久承高佩德的人情,接到了这封密电,当即就命令监狱将那潘健迟放了。不仅放了,而且因为听说是高督军的内侄,那方镇守使还特意遣了两个人,一路护送到昌邺,好在符远到昌邺有铁路的符昌通车,一夜即至,极是便利。

    符远这边放了人,拍了密电回复高佩德,高佩德叫秘书派人到车站接站,接到人后,立刻用车将那潘健迟送到芝山上,好让高绍轩去向易连恺复命。那高绍轩本来甚为好奇,心想这位潘少爷被关在牢里,能劳动堂堂阅巡使的公子出面关说,来头一定是非富则贵。谁知人送到山上一看,也不过是个衣饰寻常的年轻人。只不过相貌清秀,文质彬彬,倒仿佛是个学生模样。高绍轩素来对此等人物颇有亲近之意,所以不由得十分客气,按西式的礼节与他握手,道:“潘少爷受委屈了,我这就带你去见易公子。”

    那人极为沉默寡言,听到“易公子”三个字,却突然抬起头来,看了高绍轩一眼。高绍轩只觉得他眼神锐利,似乎隐隐有一种英气,但不过一瞬间,便又微垂了眼角,说道:“多谢。”

    这还是他进门之后,首次说话。高绍轩只觉得他声音喑哑,又见他虽然穿着一身西服,颈中却没有系领带,敞开着两颗扣子,颈下隐隐露出黑紫色的伤痕来,想必在狱中曾经受过酷刑。高绍轩知道革命党被抓后,多半是要受刑的,可是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人身上有这样可怕的伤痕,所以不禁不寒而栗。

    潘健迟见他的样子,仿佛猜到些什么,于是伸手慢慢将领口的扣子扣起来,也不知道是否触到伤口,只见他两道眉都皱起来,低声说:“我这副样子只怕会吓着易公子,还是过些日子再去拜望吧。”

    高绍轩道:“此事是易公子亲自嘱托了我,在下不便专擅。咱们还是先去见见易公子吧,他见你平安无事,一定才会放心。”

    那潘健迟见他执意如此,便也罢了。于是高绍轩便带着他到易连恺的别墅去拜访。

    高家别墅距易家别墅并不远,但山路曲折,开车也要好一会儿的工夫。到了门上,门房认识高家的汽车牌号,所以老早笑着迎上来,替高绍轩开了车门,说道:“高少爷来得真不巧,我们家公子爷一早就出去了。”

    高绍轩怔了一下,恰好此时山道上隐约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回头一看,正是易连恺的汽车回来了。

    门房里的几个人都奔出来,一名仆人当先拉开了车门,高绍轩只觉得眼前突然一亮,原来从车上下来的,是位年轻的女子。定睛细看,却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一见之下,顿时觉得又惊又喜,只差要脱口叫出声来。只是今日她的装束打扮与那日山间已经颇为不同,穿着一件姜汁黄织锦旗袍,外面又系着浅色的哔叽斗篷,袅袅婷婷,如箭如荷,既清雅,又华贵。后面跟着女仆,捧着纸匣诸物,倒像是从哪里买了东西回来。

    正在怔忡之时,却听到门房的仆人恭敬地说:“少奶奶,您回来了?”

    这一声不啻于晴天霹雳,把高绍轩整个人都震在了那里,动弹不得,就像傻了一般。那秦桑听到这声招呼,回头看到高绍轩站在那里,也不由得怔住了。门房便道:“这位高督军家的大少爷,是来拜访公子爷的,公子爷还没回来呢。”

    秦桑并不答话,眼睛看着高绍轩身后,脸上却连一点血色都没有。高绍轩只当她认出了自己,只是自己做梦也没有想到,一直心心念念的人,竟然会是易连恺的夫人。他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见秦桑一只手紧紧攥着斗篷的细碎水钻花辫,竟似在微微发抖。

    他心中越发觉得混乱,突兀地想到,她见到我如此失态,难道对我也有另一重意思……一个念头并没有转完,理智却命令他,不能再这样胡思乱想。身边站了许多下人,如果叫人看出什么来,岂不是一场弥天大祸?自己倒也罢了,她是个女子,万一清誉有碍,这般连累了她,自己岂不是死不足惜?所以当机立断,躬身行礼:“少夫人!”

    秦桑整个人本来都魂飞魄散,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听到这一声,才好似猛然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高少爷客气。”

    高绍轩便对她道:“不知道公子爷什么时候回来?”

    秦桑心里一瞬间不知道转过了多少念头,只不明白眼前这一切是梦是幻,是真是假,又该如何收场。勉强对高绍轩微笑:“要不请高少爷先到家里坐一会儿吧,兰坡不定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高绍轩见她站在那里,整个人似乎仍在微微发抖,说不出的一种可怜。心想她定然是觉得我的身份可疑,但那日与她在山间,不过闲谈数语,于礼法上并无可碍之处。为何她见了自己,却是这般惊恐?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虽然一见之下,自己就觉得倾心相许,可是万万没有料到,她已经出嫁,而且还是易连恺的夫人。平日听闻易连恺那种种风流韵事,完全是个花花公子。要不是易家家规严谨,禁止纳妾,易连恺已经不知娶了多少位如夫人。有了这样美丽温婉的妻子,却丝毫不珍惜,一想到这些,高绍轩便不禁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和可惜。见到她这样怕到了极处,更猜测是因为担心易连恺知晓她与自己曾经说过话的缘故,可见平日易连恺多么霸道无理。

    他心里这样想着,秦桑既已经发话,仆人早已经引着他们往前:“高少爷这边请。”

    易家这别墅高绍轩也来过几次,但一次也没像今天这般忐忑不安。女佣倒了茶就退下去,秦桑倒仿佛镇定了一些,说道:“高少爷请喝茶。”顿了顿,又说,“上次不知道是高少爷,多有冒昧。”

    高绍轩不料她会主动提起上次的偶遇,意外之余心头不禁一阵狂跳,可是仍旧不敢胡乱猜测她的用意,只答:“彼时绍轩也不知少夫人您的身份,请夫人多多原谅。”

    秦桑道:“平日高督军对我们多有照拂,请高少爷不要这样见外。”

    她说得这样客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声音还在微微发抖,也许是因为冷的缘故。她进了屋子就有仆人迎上来,替她解了斗篷去。现下她端然坐在沙发中,那姜汁黄织锦旗袍做得极为俏巧,高绍轩本来眼观鼻鼻观心,目光下垂看着茶几上,搁着一只冰纹的花瓶,里面插着数枝秋兰,配着蕙草,斜欹淡然似疏墨写意。可是隔着这花瓶,隐隐绰绰就是她的身影,尤其腰身不过纤纤一握,仿佛人在花影幢幢中。他心中越发觉得混乱,也只得嘴里客气地答话,可是自己说了些什么,却是丝毫也不晓得。两个人坐在那里,秦桑倒是很周到,问了督军好,督军夫人好,又说了几句闲话。高绍轩这才觉得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他这么一走神的工夫,秦桑已经又说了好几句话了,见他并不回答,只得叫了声:“高少爷。”

    高绍轩这才如梦方醒,连忙道:“夫人有话请讲。”

    秦桑那日见他,不过觉得他除了几分书卷气,为人却是很爽利。今天却不知为何他整个人都呆呆的,竟然好似书呆子一般。她满腹心事,根本顾不上多作他想,只得道:“不知道高少爷此番来,所为是公务还是私事。如果不便说与我知道,要不就在这里吃过饭再走吧,因为兰坡他恐怕要到下午才会回来。”

    她话说得虽然客气,可是却透着婉转逐客的意思。高绍轩道:“我一介学生,哪里有什么公事?只是公子爷嘱托我办一件小事,眼下已经有了结果,所以特意过来。”顿了顿,又道,“如果方便,就请夫人转告公子爷,就说潘少爷已经被释放,请公子爷放心吧。”

    直到此时他才突然想起,自己还未替秦桑介绍潘健迟,于是对秦桑道:“这位便是潘少爷,是公子爷的中学同学。”又回头对潘健迟道,“这位就是易公子的夫人,不知道你见过没有。”

    那潘健迟自从进门以来,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才抬眼看了秦桑一眼,然后鞠了一躬,声音很轻:“谢谢夫人。”

    秦桑眼眶一热,几乎就要流出眼泪来。易连恺数日来对她不理不睬,她本以为此事没了指望,没想到会有如此意外的结果,更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救出来的这个潘健迟竟然不是别人。她几欲要失声痛哭,只是拼命强忍,手里捏的一方手绢,都要攥得碎了。此时更连话都说不出来一句,高绍轩见她神色有异,仿佛喝醉了酒一般,双颊通红,额头却有细密的汗珠,以为她身体不适,于是起身道:“打扰夫人多时,绍轩该回去了。”

    秦桑不知他这一走,到时会是什么样的后果,不由得乱了方寸。抬起眼来,看着他身后的人,那人却轻轻地对她摇了摇头。她心中一恸,眼泪却已经生生欲要涌出,连忙装作咳嗽一声,对着高绍轩勉强一笑:“高少爷辛苦了,刚刚有山农送来的时鲜,山中也没什么好吃的,如果高少爷不嫌弃,还是在这里用过饭再走吧。不然让兰坡知道,一定会怪我招呼不周。”

    她此时提到易连恺,心中却似针扎一般,更有一种无可言喻的惊恐涌上来。她想到如果易连恺回来,见着这个潘健迟,说不定会看出什么破绽来。眼下当务之急,是绝不能让易连恺见着他。可是这次见不着易连恺,高绍轩说不定还要带着他来。要怎么样避开易连恺,自己却又想不出来,只能相机行事,因为易连恺晚上才会回来,说不定自己可以想出法子来。高绍轩见她默然无语,尤其提到易连恺时,温婉之中另有一种楚楚可怜的姿态,心中一软,担心她真的无法交差,不由道:“那么我们恭敬不如从命吧。”

    秦桑便叫:“韩妈。”

    她起身去吩咐女仆,从沙发前走过,虽然穿的是高跟鞋,可是踩在地毯上,绵软无声。仿佛只是一刹那,已经从面前走过去了。只有一种幽幽的香气,向人暗暗袭来,却又渐渐淡去。高绍轩心中说不出的怅然若失,只是看着潘健迟,只盼他不要瞧出什么端倪来。幸好那潘健迟却也似在出神,眼睛只是望着茶几上的花瓶。

    他们两个默然坐在那里也不过片刻工夫,秦桑已经回来了。她似乎镇定了一些,连笑容都自然了许多,向高绍轩道:“高少爷是一直在外国留洋?不知道是去的哪个国家?”

    “美国。”

    “美国的音乐和美术都是非常好的。”秦桑道,“一直听说风景也是不错。”

    高绍轩趁机问:“夫人为什么不出洋去走走呢,哪怕是旅游也是极为有趣的。”

    秦桑道:“父母在,不远游……总不过为着长辈的老人……”

    说到这里,她似乎又难过起来,倒是笑了笑:“瞧我们这种守旧的思想,只怕让高少爷笑话了。”

    高绍轩道:“少夫人只怕比绍轩还要年轻,何来守旧之说呢?”

    这样闲闲地谈话,没过一会儿,韩妈就来报告,说厨房已经准备妥当了,于是秦桑便请高绍轩到餐厅。她因为是主人的缘故,格外的客气:“高少爷请,潘先生请……”

    高绍轩便起身往餐厅走,那潘健迟跟在他身后,故意放慢了脚步。果然秦桑默不做声,错身而过之际,突然就将一样东西塞进他的手里,然后一直走进了餐厅去。

    他们的别墅虽然是西式的,却有一中一西两个餐厅。因为易连恺平常请客,都是在那间西式餐厅里,所以厨房也将菜送到西式餐厅。高绍轩刚刚坐下来,女仆便上前来,替他打开餐巾。秦桑便道:“今天吃中国菜,却是用西式的餐具,也请高少爷随意一些,入乡随俗吧。”

    高绍轩听她只是客客气气地对自己讲话,便如最称职的主妇一般,心中不知为什么说不出的难受,便淡淡笑道:“早就听闻公子爷这里的厨子好,今天也开开眼界。”

    易家的厨子乃是江左的名厨,做的清蒸黑骨鱼,只浇上一勺清汤,热腾腾端上来,鲜美无比。更有石耳等山珍,虽然菜式简单,却极为美味。秦桑虽然不喝酒,却让仆人开了一瓶香槟,笑着对高绍轩道:“兰坡不在家,亦没有别的陪客,就请高少爷和潘先生两人自饮吧。”

    这顿饭三个人都吃得食不知味,好在很快就吃完了,厨子还是按西式的规矩上了咖啡。高绍轩见秦桑一直似乎打不起精神来,于是便带着潘健迟告辞。秦桑道:“等兰坡回来,我告诉他你们来过,看他什么时候去府上回拜吧。”

    高绍轩于是连声道“不敢”。

    秦桑也不再客套,略送了一送,就进去了。

    她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只是心神不宁。伏在床上,只觉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像是又回到学校里,大株的梧桐树,掩映着西式的旧楼。幽深阴暗的树影,一片一片小巴掌似的梧桐叶,细细密密地遮住天影云光。细细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落下来,郦望平的眼睛却是光洁明亮,如同那阳光一般灼人。他牵着她的手,低声对她说:“秦桑,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出洋去。”

    而自己只是一味地摇着头,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她哭着哭着,终于哭醒过来,原来只是南柯一梦,可是枕头已经哭湿了一片。她慢慢坐起来,原来天色已经暗下来,外头却响起沙沙的声音,仿佛是下雨了。

    她起身推开窗子看,果然是下雨了。细密的雨丝将黄昏一点一点织进夜色里,四面都是暗沉沉的雨,打在楼下的芭蕉树上,噼噼啪啪作响,倒像是更添了一层凉意。山里的风本来是很大的,这时候却似一切都静止了,只有雨如同白茫茫的雾气,将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全都笼罩起来,远远近近只是一片苍凉的雨。

    她觉得浑身发冷,正待要关上窗子,却看到汽车的车灯一闪,雪亮的两簇照得白茫茫的雨像无数雪白蛾子飞在那灯柱中,滚成一团团,飞舞乱撞。这两簇光很快就滚过窗角消失不见,汽车引擎的声音低沉着由远及近,她回过神来,这么晚了不会有旁人,一定是易连恺回来了。

    她只发了几秒钟的呆,立刻就跑到浴室去,急匆匆打开水龙头洗去脸上的泪痕。看镜子里自己两只眼睛,又红又肿,一望就知道哭过。身上的衣服也睡得皱皱巴巴,于是连忙换了套睡衣,这样一折腾,已经听见易连恺上楼的脚步声。她急中生智,干脆把浴缸的龙头打开,正放水放得哗哗响,房门已经吱呀一声开了,只听易连恺叫:“秦桑?”

    她手忙脚乱,匆忙道:“你别进来,我在洗澡。”

    那天在山顶凉亭,易连恺跟她狠怄了一场气。无奈秦桑自打结婚,就是那种不冷不热的样子。无论吵也好,闹也好,她只是不理他。他气得没有法子,虽然老大不情愿,却还是叫高绍轩把潘健迟给弄出来了。这件事他认为实在大大地失了面子,所以还不曾在秦桑面前提过。今天回来也不过是因为下雨了,山中无甚去处。不想一回来,韩妈却告诉他说秦桑大约是不舒服,一直睡了半天,连晚饭都没有吃。他本不想理睬,谁知走上楼来见秦桑房里亮着灯,不知不觉就走进来了。走进来了没看见人,于是叫了一声。没想秦桑就说了这样一句话。他先是一怔,听着浴室中水声哗哗,有淡淡的热气蒸腾,从门缝间弥漫开来,更有一种幽幽的香气,不知从何而来,缭绕袭人,说不出的旖旎香艳,叫人怦然心动。

    秦桑背倚着门,听着外头静悄悄的,不知道易连恺走了没有。正在忐忑不安的时候,门钮忽然转动,她吓了一大跳,易连恺却笑道:“你把门开开,我也正想洗个澡,咱们一块儿吧。”

    “不行!”

    易连恺便笑道:“那好吧,我先去拿衣服,等你洗完出来,我再洗。”

    秦桑刚刚松了口气,没想到易连恺嘴上这么说,却突然用力将门一撞。她猝不及防,门已经被他撞开了。易连恺见她发鬓微松,只穿着极薄的白绸小衣,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说不出的一种可怜可爱。不由得哈哈大笑,不由分说便将她打横抱起,秦桑来不及挣扎,已经被他扔入浴缸水中。瞬间全身的衣服都已经浸得湿透了,她只差没被水呛到,正是又惊又怒,易连恺却已经搂着她,笑嘻嘻道:“咱们还是一块儿洗吧。”

    这个澡洗了差不多两个钟头,秦桑本来担心易连恺瞧出什么破绽来,结果两个人这么一纠缠,他倒什么旁的话都没说,洗完澡出来往床上一倒,几乎立时就睡着了。秦桑睁大着眼睛,丝毫没有睡意,易连恺的一条胳膊横在她腰间,沉甸甸得教人透不过气来。本来她把他的手拨开了,可是没一会儿,他翻了个身,又重新将胳膊横过来了。

    秦桑想起很久之前,刚刚新婚的时候。她晚上总是做噩梦,那会儿她和易连恺还能相敬如宾,有时候她从梦里哭着醒过来,他也会问她,她只说是想妈妈了,他总是起来给她倒杯热茶,让她喝了定定神再睡。可是没过几个月,易连恺喜新厌旧的毛病就原形毕露,对着她也越来越阴阳怪气,她又不耐容忍,日子到底是过不下去。

    过不下去也得过,拖拖拉拉也有两年了,只是没想到今生还能见着郦望平——她背心里出了薄薄一层冷汗,邓毓琳什么都知道,却托自己去救潘健迟。邓毓琳定然也知道潘健迟就是郦望平。可是为什么不对自己明言?难道怕自己会视死不救吗?还是另有别的图谋?

    她越想越觉得害怕,心底里几乎有一种绝望的寒意。仿佛自己已经一脚踏进机关重重的陷阱,四周八方十面埋伏,都正在等着她。她只在心里安慰自己,郦望平一定会走的,他一定会一走了之,见着自己塞给他的那张纸条之后。如果他真的是革命党,难道还会傻乎乎地在这里等死吗?只要他走脱了,那么余下的事自己总可以应付得来。

    万一真的应付不了,大不了也就是个死罢了。这样活着,还怕死吗?

    她心里暗暗地给自己鼓着勇气,慢慢地盘算着,如果明天易连恺问起来,自己应该怎么答话。人是她托他救的,现在潘健迟一出狱就失踪了,他说不定会起疑心。幸而没有什么证据,只要她死咬着不认,易连恺总不至于拿她当同谋来审……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渐渐地就睡着了。

    这一睡却睡得很沉,仿佛只是睡了没一会儿,就又在做梦。因为听到易连恺在讲电话,模模糊糊的,虽然隔得远,他的声音却像是格外清楚,断断续续:“……不行……看好了……别弄死了……”

    一听到“死”字,她忽然就坐起来,天早已经亮了,只是窗帘没有拉起来,外头起居室里很明亮,太阳一直照进来,大半个起居室都是阳光。易连恺穿着睡袍,就站在那浅金色的阳光里讲电话。他身形魁梧,从身后看去,让秦桑觉得陌生——易连恺突然回过头来,看她怔怔地坐在床上,于是对她笑了笑,又对着电话里的人说:“就这样吧。”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她心惊肉跳,只怕他已经起疑,或者已经布置下什么机关,那么自己就是万劫不复。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外头光线明亮,他整个人逆着光,看不出他脸上是什么神色,只觉得他一步步走近,语气却难得的温和,问:“怎么不多睡会儿?”

    秦桑本能地仰着脸看他:“你在跟谁打电话?”

    易连恺笑了笑:“跟一个朋友,说做股票的事,怎么了?”

    秦桑转过脸去:“没事。”

    “好好的,怎么又不高兴了?”易连恺就在床边坐下,弹簧床极是松软,整个都往下一沉。秦桑本来还想往后躲,他却就势揽住她的腰,“今天晴了,想上哪儿逛逛去?”

    “我不太舒服,不想出去。”

    “你怎么总闹不舒服?”易连恺低声笑了笑,在她耳边问,“是不是昨晚把你累着了?”

    秦桑又羞又怒,将他一推,自顾自睡下去,将被子连头都蒙住了。易连恺笑着,来拉她的被子:“闺房之乐,甚于画眉,你没听说过吗?”

    秦桑心中恼怒,攥着被子不肯松手,两个人正在拉拉扯扯,却听到外边似乎是宋副官的声音,轻轻敲着门,叫了两声“公子爷”。

    易连恺不由得大怒,问:“干什么?”

    宋副官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似的,战战兢兢答:“是……是高督军的少爷来了……”

    易连恺听说是高绍轩,只得强压怒火起身洗漱,然后换了衣服下楼去见客。秦桑心中担忧,于是过了一会儿,也悄悄下楼来。刚刚下了楼梯,就听到笑声,那笑声是从偏厅里传出来的。秦桑本来穿着一双软缎鞋,更兼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落足无声,一直走到偏厅。这间偏厅被布置成吸烟室的样子,原来易连恺招待高绍轩在这里抽雪茄烟,秦桑从侧开的门扇里望了一眼,只见烟雾弥漫,易连恺与高绍轩各据沙发一端,正在谈笑,而另一侧单人沙发上坐着个人,正是化名潘健迟的郦望平。

    秦桑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昨天自己冒险传了纸条给他,他为什么还不趁夜色走脱?竟然还敢这样大摇大摆地上门来,万一叫易连恺看出什么,该如何是好?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忽然身后有人叫:“少奶奶!”将她唬了一大跳。

    她回头一看,原来是送茶点的仆人,见着她所以恭敬地叫了声。厅里三个人都听见了,易连恺已经回头望见她,便向她招了招手:“来,见见高少爷还有潘先生。”

    秦桑强自镇定,缓缓走过去,说道:“昨天高少爷就带潘先生来过,偏巧你不在家。”

    “是吗?”易连恺兴致勃勃,“今天天气真不错,咱们出去打猎吧!秦桑也去,你们不知道,我的这位太太,当初我教她骑马,可费了老大的劲了,不过架势还是不错,枪法也是我教的,就是十有九不中。”

    高绍轩自从秦桑进来,就老大不自在。听见易连恺如此说,只是默然而已。秦桑并不去看那潘健迟,只是道:“消停些吧,山里本来清清静静的,你又闹得鸡犬不宁。”

    易连恺笑道:“玩玩而已,怕什么。”一迭声就叫人备马,宋副官是最精于这些游冶之事,一会儿就准备妥当了,亲自来向易连恺报告:“夫人没有马在这里,将标下的马给夫人用吧,那匹马最是温驯。”

    易连恺说:“你的马给我,把我的给她用。”

    宋副官答了个“是”,易连恺就催促秦桑去换猎装。秦桑本来心里就七上八下,如若不去,又怕反惹出他的疑心,无奈只得换了一套英国式的猎装下来,大队的侍从早牵了马来,在楼前静候。高绍轩从来没见过她穿猎装,只觉得这位少奶奶,初见时淡雅如兰,再见时富贵清丽,至今日这第三见,却又有一种妩媚英姿,颇为出人意表。

    秦桑满腔的心思,倒是丝毫提不起兴致来玩乐,兼之许久不曾骑马,上马的时候认镫不准,身子不由得晃了晃,幸而易连恺从旁边伸手扶了她一把,笑着说:“这马太高了,回头可仔细了,要是摔下来不许哭。”

    秦桑不过勉强笑了笑。高绍轩见他们夫妻调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抬头看着远处的青山。只听易连恺问:“潘先生会骑马吗?”秦桑不由自主回头,只见潘健迟微笑道:“试试看吧。”说罢认蹬上马,动作竟然十分熟练。秦桑虽然心中诧异,但唯恐易连恺瞧出什么端倪来,所以只当不在意的样子。四人纵马沿着山道而去,后面侍从背着猎枪诸物,并有十余只猎犬,一路狂吠相逐相随。

    等到了山林间,侍从们首先便将猎犬颈中的绳子解了,那些猎犬顿时如离弦之箭,纷纷冲进了林中自去寻找猎物。不一会儿就逐出好几只野兔,易连恺便在马上举枪瞄准。“砰砰”数枪连发,便打中了两只野兔。几只猎犬狂奔过去,叼着血淋淋的兔子奔回马前,搁下猎物便一阵狂吠。自有侍从割了大块大块的生牛肉抛出来,喂那些猎犬。那些猎犬都是半人来高,仿佛一群恶狼一般,围着牛肉撕扯咬食,“吧嗒吧嗒”咀嚼有声,高绍轩见不得这些,只觉得头皮发麻,只好转过脸去不看。易连恺便叫着他的名字,问:“绍轩,你怎么一枪不发?”

    高绍轩道:“我素来不喜欢这种事,今天不过陪着公子爷出来逛逛罢了。”易连恺大笑,说道:“你倒爽快,和令尊一样不会假惺惺地说假话。”高绍轩便笑了笑,说道:“公子爷快人快语。”

    他们在山林里兜了一会儿,打了几只野兔山鸡,易连恺嫌没有打到大的猎物,便又一马当先继续往山林深处去。秦桑不惯骑马,落后了几步,正巧高绍轩停下来喝水,只有潘健迟沉默地策马跟在她身边。她趁侍从们不备,便低声问:“为什么不走?”

    潘健迟这才抬眼望了她一眼,却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弯下腰去,紧了紧马腹带子。这么一耽搁,高绍轩已经打马追了上来,秦桑只得笑着与他说话:“高少爷的骑术真不错,是跟高督军学的吗?”

    “不是,是在国外的时候跟朋友闹着玩,学会的。”

    于是秦桑又问了些国外的风俗人情,高绍轩与她说着话,心里一则是喜,一则是忧。喜的是可以跟她这样自自在在地说话,忧的却是另一层秘不可告人的心事。秦桑虽然和他说着话,其实心里也是有着另一层隐隐约约的担心。两个人既然说话,便放松了缰绳,任由马信步走着,不知不觉就落在了后面。正在此时,突然听到前面树林中一声马嘶,紧接着喧哗声大起,好些人失声惊呼。原来不知何故易连恺的马突然受了惊吓,易连恺连连拉动缰绳,那马却拼命地踢蹶,似乎要将背上的人颠摔下来。众人惊惶失措,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惊马已经转头就往林前奔来。

    那惊马来势极快,几乎是瞬间已经冲过好几名侍从,眼睁睁就朝着高绍轩和秦桑二人冲过来。这下子猝起生变,秦桑一时呆住了,而高绍轩也反应不及。就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却有一骑斜拉里横冲出来,马上人合身扑上,竟硬生生用手抠住了惊马的辔头。那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那人却并不放手,只差被拖得从自己马上摔下去。两马相并狂嘶人立,那人只是死命地拉住易连恺那匹马的辔头不放。易连恺骑术极精,趁机连夹马腹,谁知胯下的马却更像发了狂似的,乱跳乱甩。拉住辔头的那人被马甩得拖出老远,脚却还勾在自己马的镫子上,两马背道而驰,眼看他整个人就要被生生撕成两半,众人惊呼不绝,那人却并不放手,脚一蹬便甩开了马镫,只是整个人都被惊马拖拽得几乎悬在空中。那马乱嘶乱跳,并不能将他甩开,最后连人带马拖撞在一棵大树上。这么阻了一阻,易连恺终于勉强拉住了缰绳,侍从们趁机一拥而上,抱马腿的抱马腿,拉缰绳的拉缰绳,最后终于将马给按住了。易连恺翻身下马,众人都是惊魂甫定。宋副官一迭声地问:“公子爷伤着哪里了?”易连恺摇了摇头,回头只见潘健迟还紧紧拉着那惊马的辔头,于是道:“潘先生,快放手吧。”

    原来抢出来拉住惊马之人,正是潘健迟。潘健迟手指早就被辔头勒得鲜血直流,此时一松手,血便淋淋漓漓顺着手腕往下滴着,看上去甚是骇人。他整个人更被拖撞到了树上,脸上亦有好些擦伤。好几名侍从忙上来牵开马去,宋副官命人取了伤药来,替潘健迟敷上。高绍轩已经翻身下马,不假思索便去拉住了秦桑坐骑的辔头,似乎怕她的马也会突然发狂一般。易连恺转头看见秦桑脸色苍白,就那样呆坐在鞍上,一手捂着胸口,就像小孩子受了极大的惊吓,那神情让人觉得十分怜惜。于是走过去伸出手来,便欲抱她下马。

    秦桑素来不喜在众人面前有这般亲昵的举止,但今天也许是受了惊吓,被他轻轻一携就下马来,亦并不说话,仿佛惊魂未定,只是脸白如纸,静静站在易连恺身边。易连恺觉得她全身都在微微发抖,不由得问:“吓着了?”

    秦桑本来轻轻点了点头,可是马上又轻轻摇了摇头。那匹惊马被众人按住,只是悲鸣不已,四蹄乱撅,似乎还想挣扎着站起。宋副官骂道:“这畜牲,看我今天毙了你!”拔出手枪来,便开枪欲射。

    他刚一扣动扳机,易连恺却抓住枪膛,向上一抬,只听“砰”地巨响,他这一枪的子弹便打在了天上。宋副官怔了怔,叫了声:“公子爷。”

    易连恺立在那里,语气平静地吩咐:“把鞍子卸了。”

    侍从官便答应了一声,走到惊马旁,也不解绳子,抽出小刀割开,将整个马鞍卸了下来。易连恺仍旧立在原地不动,瞧了马鞍两眼,便走上前去,用足尖将那马鞍拨动翻了个儿,又瞧了几眼,忽然淡淡地道:“把里层割开。”

    侍从答应一声,便将马鞍按住了,细细用刀将底层的皮子割开,然后将里面整层皮子都揭起来,这一揭不打紧,众人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那马鞍底下,竟然竖着数十根银光闪闪的细针,这些细如牛毛的长针藏在鞍下,骑行时间一久,便刺穿了皮层,深深扎入马背,怪不得那马会突然间发狂,原来竟然是这缘故。

    宋副官目瞪口呆,易连恺亲自去检视那马,躬身一看,果然马背上全是被针扎出的细密血点,只是不着意细看,断难辨认。易连恺便起身,转过脸来问宋副官:“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宋副官大惊,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来,吓得腿一软就跪在地上:“公子爷……我……我……这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马是你的,鞍子也是你的。”易连恺腕上本垂着条马鞭,此刻握着那细蟒皮的鞭子,轻轻击着靴上的马刺,“你倒是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宋副官连声音都带了哭腔:“公子爷……我真的不知道……”

    “你成日跟在我身边,我待你也不薄,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事来?”

    宋副官吓得只连声道:“公子爷,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易连恺笑了笑,说道:“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留着你有什么用?”便轻描淡写地叫了声,“来人!”

    两名侍从上前一步,易连恺指了指宋副官:“绑在汽车后头,什么时候拖死了,什么时候解下来!”

    “公子爷!”

    “兰坡!”

    高绍轩几乎是和秦桑同时叫了一声,尤其是秦桑的声音,几乎失了常日的温柔圆润。高绍轩瞧了她一眼,只见她脸上仍旧没有半分血色,声音却似镇定下来:“兰坡,你听我说句话行不行?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查个清楚明白,怎么能随意处置。”

    易连恺冷冷地瞧了她一眼:“妇人之见!”

    “兰坡!”秦桑见侍从就要上前捆人,忍不住变了脸色,“你这是草菅人命!”

    易连恺回首冷笑:“我今天就是草菅人命,三从四德,《女训》、《女诫》,哪一条轮得到你来多嘴?”

    秦桑气得没有法子,却知道易连恺一旦少爷脾气发作,自己是无论如何拦不住的,只得求救似的望着高绍轩。高绍叶早就想要说话,奈何易连恺处置他自己的副官,怎么也算是易家家事,自己不便过问。见秦桑望着自己,心中明白她的意思。脑子一热,也顾不得许多了,上前劝道:“公子爷,此人虽然可恶,但看在他曾服侍公子爷多年的份上,还是审问明白再做处置吧。”

    易连恺虽然骄矜,却不能不给高绍轩几分面子,所以笑了笑:“高少爷说的是。”脸色一沉,便道,“还用我再说一遍?”

    侍从们不敢驳问,马上就找了绳子来,宋副官虽然不住叫冤,但侍从们哪里理他,捋了一大把麻树叶子揉了,塞进他的嘴里,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易连恺也没了打猎的兴致:“叫他们把汽车开上来,接我们回去。”

    有侍从答应一声,纵马往别墅那边叫车去了。易连恺见侍从替潘健迟敷好了伤药,不由得道:“今天真是多亏了潘先生的好身手,不知道潘先生师承何人?”

    潘健迟道:“潘某毕业于东洋陆军士官学校,在学校里学过些擒拿小术,没料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高绍轩“咦”了一声,道:“这个学堂我知道,在东洋非常有名,号称东洋的将军摇篮。不想去年以全校第一名毕业的,却偏偏是个中国留学生,闹得东洋人好生没有面子,我当时听家父说起,老人家还伸出大拇指夸了一声‘好’,说这个学生,真替中国人争气。”

    潘健迟淡然道:“高少爷谬赞了,那个中国学生,不过尽他自己的本分。中国人本来就不输于东洋人,考个第一名也不算什么。”

    高绍轩有些不悦之色,说道:“潘先生言下之意,似乎对此颇不以为然,不知潘先生毕业的时候,考绩名列第几?”

    他语气微带嘲讽,却不想潘健迟瞧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那个第一名,就是潘某。”

    此话一出,不仅易连恺,连同秦桑乃至高绍轩都大吃一惊。秦桑惊的是,他出走数载,竟然是去了东洋,竟然以第一名毕业于士官学校。而高绍轩惊的是,这潘健迟竟然就是父亲一直颇为赞许的那个中国学生。

    易连恺则是又惊又喜,说道:“原来高督军曾经夸赞的那个学生就是你呀!怎么不早说?来来!咱们今天晚上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喝顿酒,一来给你压压惊,二来多谢你今日救了我,咱们不醉不归!”

    本来因为惊马的事,众人都觉得十分扫兴,此时易连恺重又兴致勃勃,拉着潘健迟询问他当日在军校里的情形。潘健迟也并不隐瞒,将军校的一些逸事都讲给他听。一直到汽车来了,易连恺还听得兴味盎然。于是对潘健迟说:“你坐我的车吧。”一转念觉得冷落了高绍轩也甚为不妥,于是道,“秦桑,你替我招呼高公子。”

    秦桑也不愿和潘健迟同车,于是便点了点头。对于高绍轩,这倒是意外之喜,只是这喜,也不过一时片刻,因为在车上,他也觉得不便对秦桑说什么话,所以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幸好秦桑有满腔的心事,所以也低首无语,两个人沉默地坐在后座。高绍轩坐在那里,只觉得她身上一阵阵淡雅的香气,隐隐约约袭人而来。可是要说些什么,心里却是一片茫然,想起刚刚在山林间,她盼着自己出言救人,只是柔弱无助地瞧着自己,那一种神色,真是让人觉得无限怜惜。如果她开口相求,自己说不定愿意替她做任何事情。只是这样一朵解语花,却偏偏早就名花有主。而且冷眼旁观易连恺对待她的态度,既不温柔,亦不体贴,只能用唐突佳人来形容。他禁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只担心自己把持不住,说出什么有违礼法的话来。好在汽车开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回到了易家的别墅。

    易连恺请了高绍轩作陪,竟然将潘健迟当做上宾招待,特意命厨房预备了丰盛的晚宴。秦桑自回来后便上楼去了,到了晚间易连恺叫人上楼去催请,韩妈下来说道:“少奶奶头痛,说不想吃晚饭了。”

    因为秦桑经常闹这样那样的小病,所以易连恺也没有当回事,只有高绍轩怅然若失。席间易连恺命人开了一坛乾平送来的好酒,他素来酒量不错,而潘健迟喝酒更是豪迈,这下大大对了易连恺的脾性,命人换了大杯。高绍轩虽然不擅饮酒,可是心事重重,难免借酒浇愁,席间易连恺又不断询问军校之事,潘健迟语言简利,可是娓娓道来,如何在文试、武试中连夺第一,如何应对东洋教官的挑衅,如何深夜和东洋学生在操场上决斗,最后如何揍得他们望风披靡……听得高绍轩也不禁连连举杯,说道:“当浮一大白!”三个人说得热闹,喝得也热闹,只是高绍轩不胜酒力,喝了几大杯酒之后,没一会儿就醉过去了,伏在桌上,昏睡不醒。

    易连恺见他醉态可掬,便命侍从进来,将他扶到车上,用汽车好生护送回去。

    余下的酒还有大半坛,易连恺与潘健迟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将大半坛酒喝完了。依着易连恺的意思,还要再启一坛好酒,潘健迟十分诚挚地道:“公子爷,实不相瞒,在下今天晚上是舍命陪君子,如果要再喝,在下只怕就要和高少爷一般,要麻烦公子爷的侍从将我抬出去了。”

    易连恺哈哈大笑,说道:“好吧,你手上还有伤,我就不勉强你了。”于是命人撤了残肴,又重新上了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并几样清爽小菜。山间晚凉,只听窗外秋虫唧唧,不时有飞蛾被厅中明亮灯光所引诱,“啪啪”地撞在玻璃窗上,却飞不进来,于是停栖片刻,复又飞起盘旋,再撞到玻璃窗上。

    潘健迟瞧着那飞蛾隔着玻璃扑扇着翅膀,沉吟道:“今日有一句话,潘某借着酒盖脸,想说出来。就是犹豫不决,不知当不当讲。”

    易连恺也已经颇有几分酒意,笑道:“今日你可是救了我的命,还有什么不当讲的?”

    潘健迟抬头看着他,易连恺只觉得他目光灼灼,只听他缓缓道:“潘某大胆,劝公子爷一句,今晚立时将那宋副官杀了。明日只说他是畏罪自杀,赏他家人几个钱了事。”

    易连恺猛吃了一惊似的,扶着桌子徐徐站起,目不转睛望着潘健迟,过了半晌,方笑了一笑:“潘先生喝醉了吧?”

    潘健迟却从容自在,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公子爷此计本来是滴水不漏,想必易连慎日后即使是知道了,亦无可奈何。堂堂高督军家的少爷当时正陪着公子爷,乃是绝好的人证。证明宋副官确实心存不轨,暗算公子爷。可是如果公子爷一时心软留下宋副官这条性命,以易连慎的精明厉害,将来未必不借势翻盘。”

    易连恺缓缓坐下来,随手拿过桌上的茶壶,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地道:“你说的这些话,我一句也不懂。我和老二虽然有些龃龉,但毕竟是同胞手足,你不用在这里挑拨我们兄弟。我只当你喝醉了,这样的胡话,下次可不要再说了。”

    潘健迟一笑,道:“我不过是个外人,公子爷不信我是应当的。只是提醒公子爷一句,少夫人心地慈柔,今日求情不成,明日保不齐就会想法子,甚或会私自偷偷将那宋副官放了。公子爷含辛茹苦熬到今时今日,大好前程……更有三千里江山如画……”他轻轻笑了一声,“可莫被一个妇人耽搁了。”

    易连恺慢慢啜着茶水,沉吟并不做声。潘健迟将手中的牙箸往桌上一扔,说道:“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已经都说完了,公子爷如若要杀人灭口,此时便给我一枪吧。”

    易连恺搁下茶杯,仔细打量他,但见他一派洒脱不羁,似乎丝毫不以生死为意。他方才一刹那确实动过杀机,但是见潘健迟这副样子,却油然而生一种惺惺相惜。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你今日才救过我的命,我为何要杀你?”

    潘健迟却哈哈一笑:“公子爷是成大事的人,做的是天下大业的买卖,岂会拘泥这种婆婆妈妈的小节?何况今日就算我不救公子爷,公子爷也不过狠狠摔上一跤,绝不会有性命之忧。公子爷摔得越狠,巡阅使他老人家越是心疼。我今日拉住惊马,只怕还耽搁了公子爷这一条绝妙的苦肉计。公子爷若要杀我,心中怎会有半分愧疚?”

    易连恺笑了笑,道:“你错了,我真的并不想杀你。”他颇有意兴地打量着潘健迟,说道,“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哪里露了破绽,让你瞧出端倪来?”

    潘健迟道:“公子爷没露任何破绽,如果今晚当机立断杀掉宋副官,易连慎就算心有疑惑,这条苦肉计在巡阅使面前却也依旧是行得通的,正好顺便在老人家那里给老二栽点儿赃……让大帅他老人家认为,宋副官是事情败露后,被老二灭口。”

    易连恺不由得放声大笑,餐室一面都是落地长窗,密闭四合,他的笑声回荡在餐厅中,久久不绝。他笑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顺便给老二栽点儿赃……这句话真是……有趣……有趣。”

    “难道公子爷不正是这样打算的?一石二鸟,一箭双雕。既除去了对方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又让大帅对老二所作所为不满。”

    易连恺却微微含笑:“你虽是秦桑的远亲,但刚从符远大牢里出来,你知道你今晚对我说这些话,会有什么后果?”

    潘健迟神色恬静,淡淡地道:“潘某既然对公子爷说出这些话来,就是愿意辅佐公子爷以成大事。否则的话,潘某一句话也不会说了,只要胡乱喝醉了一睡,明日便告辞而去。其实公子爷与二公子闹家务,何用我这个外人置喙?”

    易连恺并不以为然,目光凝视着他:“你为何愿意替我效力?”

    潘健迟摩挲玩弄着桌上的水晶酒杯,缓缓道:“因为我和易连慎有仇。”

    “哦?”易连恺不动声色,“什么仇?”

    潘健迟放下酒杯,一字一顿地答:“夺妻之恨。”

波心(1)

    秦桑睡了片刻,却迷迷糊糊做起梦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梦中似乎仍在山林间围猎,四处浓雾围绕,正是芝山中常见的天气。雾越来越浓,她骑着一匹马,落在众人后头。四处皆是密林,浓翠的枝叶不断拂过她的头顶,她不得不用手去拨开,方不被树枝扰乱鬓发。马儿这般停停走走,雾气渐渐散去,远远只见随从们三三两两,就在前方。而中间被拱围着的一人,正是易连恺。他骑在马上,回头对她笑了笑,然后作了个手势。她陪他数次围猎,知道那手势,是说前方有大的猎物,命令侍从伏击。

    果然随从们见着他这手势,便悄悄策马围拢前行,慢慢散开半弧形的包围,然后悄无声息地端起枪瞄准。她定睛细看,前方哪里有什么猎物,只有化名潘健迟的郦望平独自一人,伫立在大树底下。她这一惊非同小可,随从们早就已经瞄好了准星,十余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郦望平,他却浑然不觉。

    她又惊又急,正待要放声大叫,轰轰烈烈的枪声已经如鞭炮般炸响,郦望平被乱枪打中,浑身鲜血,身子晃了一晃就倒下去了。她忍不住放声大哭,旁边却有人伸出手来捂住她的嘴,正是易连恺,他的手冷得像冰块一样,声音更冷:“你哭什么?”她伤心欲绝,只想易连恺把郦望平打死了……他叫人把他打死了……嗓子眼里像堵了棉花,怎么拼命也哭不出来。她拼命想要挣开他的手,想去看一看郦望平,这么挣扎着,终于醒了。

    她坐起来,外头起居室里开着一盏灯,睡房的门本是虚掩,那晕黄的灯光便沿着门隙透进来,窄窄如一道金边,又像是一轴画,刚刚卷起却未卷好,露出边上的洒金纸幅,只是那光亦是虚的,令人恍惚。她背心里全是冷汗,慢慢又倒下去,心里想,幸好是做梦。

    枕头被她哭湿了大片,冰冷地贴在脸上。她想起郦望平,觉得心中说不出的苦楚。白天他对着自己一语不发,不知到底是何打算。而易连恺脾气暴戾,自己虽然与郦望平是清清白白,可数载未见,他却化名潘健迟,又是她托请让易连恺把他救出来。万一被易连恺看出什么不妥来,依他素日的脾气,只怕郦望平性命难保。她想到这里,复又坐起,想到宋副官的事情,觉得今日之事十分蹊跷。那宋副官一直不离易连恺左右,易连恺素日待他也十分亲厚,为何他要做出谋害易连恺的事?

    她心思烦乱,理不出个头绪来,隐隐约约觉得这其中大有问题,可是到底有什么问题,却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她与易连恺结婚数载,只觉得他脱不了一种纨绔脾性,更兼喜怒无常。每日除了花天酒地,半分正经事也不肯做。偶尔她劝一劝,却十有**适得其反。所以最后她也灰了心,尽由他去吃喝玩乐。她心中虽然瞧不起易连恺,却也琢磨不透他的心思——或许是她懒得琢磨,反正这样的日子,不过是一天天挨下去罢了。她抱膝坐在那里,只听窗外秋虫在草间唧唧吟唱,远处更有不知名的飞鸟,“呱”地一声,啼声甚为凄楚,愈显山中夜色静谧。

    她想了一想,披着寝衣起来。只见桌上放着一个方漆雕盘,里面是一碗粥和几样小菜,想必是韩妈送进来的,此时粥碗早就一丝热气都没有了。她也并不觉得饿朝,那壁炉上放的小金钟一望,原来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

    她换了衣服重新下楼,只有一名侍从立在那里,见着她正要做声,被她摆手止住了。向餐厅那边遥遥张望,只见玻璃门关着,灯光透过门扇上的五彩玻璃,映在地下雪白的大理石上,一片滟滟的流光。四下里却是静悄悄的,听到楼外有汽车的声音,秦桑便问:“公子爷出去了?”

    侍从恭敬地回答:“没有,还在和潘先生喝酒。高少爷喝醉了,公子爷先派车子送他回去,想必此时是汽车回来了。”

    秦桑“哦”了一声,说道:“你去厨房叫他们预备醒酒汤。”

    那侍从答应一声自去了,秦桑本来想到餐厅看看,但走到门前又犹豫起来,想了一想,终于伸手将门轻轻推了推,没想到竟然推不动,想必是里面的插销扣上了。她越发觉得放心不下,于是绕到小客厅,从那里走到露台上。露台旁本来种着一排冬青树,黑暗里像是宽宽的藩篱,她穿着旗袍跨不过去。忽然见露台那头就是吸烟室的窗子,不由灵机一动。想起餐厅有扇暗门是通到吸烟室的,吸烟室也是落地长窗,伸手一推就开了。她不声不响地走到吸烟室里,却见暗门是虚掩着的,留着窄窄一指有余的缝隙,于是从那缝隙中向餐厅张望。吸烟室里漆黑一片,餐厅里却悬着极大一盏枝状水晶吊灯,照得厅中亮如白昼。她从暗处望进去,更是清楚。只见桌上的火锅煮得都要沸起来,易连恺独自坐在桌边,想必是热,连衬衣领口的扣子都解开了,仿佛无所事事的样子,手里拿着一支点燃的香烟,却并没有吸,只是瞧着那缓缓燃烧的烟卷。她心中奇怪,明明侍从说易连恺在和潘健迟喝酒,却为何只有易连恺一个人在这里?

    她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从脑海里冒出来,说不定是易连恺瞧出什么,所以已经对潘健迟下手了……这么一想,她手捂着胸口,退了几步,靠在墙上微微喘着气。过了一会儿,觉得稍微镇定了些,悄悄再张望,易连恺仍旧坐在那里抽烟,餐厅十分安静,火锅中的汤被烧得嗞嗞作响,她连大气都不敢喘,唯恐被易连恺听到。正巧这时候,传来敲门的声音,易连恺提高了声音,问:“做什么?”

    他的声音就近在咫尺,格外响亮,让她觉得又是一震。

    因为隔着门,侍从的声音显得很远:“公子爷,厨房送了醒酒汤过来。”

    “不用,让我和潘先生安静会儿。”

    侍从再不做声,易连恺将烟掐熄了,又点上一支。打火机“咔嚓”一响,火苗映在他脸上,唇角微弯,竟仿佛是在微笑,那笑容十分愉悦,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秦桑从来没有见过他有这种表情,只觉得此情此景简直诡异到了极点。她担心被易连恺发现,于是悄悄地退了出去。

    她这次出去,是从吸烟室的大门走出去的,这里有一条西洋式的回廊,是通往楼梯可以上楼的。她心中担忧,不知不觉就没有左拐上楼,而是顺着回廊右拐,一直沿着那条路走下去。这条路是去后面花园还有下房的,她心中一片茫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脚下却径直穿过花园,也不知道走出了多远,直到见着灯光才停下来。抬头只见一排屋子,隐约有马儿的嘶声,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走到马厩。马房里亮着灯,只听门吱呀一响,原来是两个听差走出来。她隐在黑暗里,那两人都没有留意。其中一个提着马灯,另外一个听差边走边说道:“真是晦气,大半夜的还要侍候犯人吃喝。”

    那个提着马灯的听差就说:“你少抱怨几句吧,宋副官成天跟着公子爷,也许明天公子爷就将他给放了,到时候你巴结还巴结不上呢!”

    两个人说着话远去,秦桑想原来宋副官被关在马厩,平常他跟着易连恺,也是作威作福惯了,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下场。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轻轻将窗子掀开一条缝。那窗子是旧式的草窗,她慢慢往上掀,却并没有半分声音。屋子里的光线慢慢地透出来,视线所及,却是宋副官整个人被勒着脖子悬在房梁上,他双脚兀自在乱踢乱动,手乱抓乱挠,但哪里够得着任何事物,眼睛鼓得老大老大,似乎要迸出血来,舌头因为窒息而一直伸出来,根本发不出半分声音,嘴角已经溢出白沫,眼看就要被活活吊死了。

    她正要失声尖叫,突然背后有只手伸出来捂住她的嘴。她惊恐万状,拼命挣扎,那人的手却严严实实地捂着她的鼻子和嘴,令她发不出半分声音。她挣了几挣就没有力气,只觉得胸中快要炸开来一般,她万分惊恐,却听身后那人轻声道:“小桑……是我。”

    她惊骇万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慢慢地松开手指,她急促地呼吸着,微微喘着气,看着郦望平的眼睛,那样熟悉却又那样陌生,却仿佛早已经隔着前世今生。她听到自己喃喃的声音:“快救救他……”

    “小桑。”他因为低声细语,离她很近,似乎就近在耳朵底下,“我没办法跟你细说,你快回去,如果让易连恺发现,一切就完了。”

    如果让易连恺发现……她浑身发抖,抓着他的胳膊:“你为什么不走?”

    他的神色异常坚毅,声音亦是:“我不能走,我还有事。”

    “什么事比你的命还重要?”

    他竟然笑了笑,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亦有光芒。数载未见,她觉得他变得非常陌生,陌生得她几乎完全不认识,就像真的成了一个陌生人,可是只有这笑意是她熟悉的,每次他望着她这样微笑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被人溺爱和纵容着。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他,更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笑容了。可是他的笑意不过一闪而过,轻声地说:“在这个世上有许多事情,都比我的命还重要。”

    “那你救救宋副官。”她听到房梁上宋副官挣扎的声音,不由抓着他的手,“他都快死了,快救救他。”

    “他不死会有更多人死,你快回去……”

    这时候只听脚步声传来,原来是那几名听差拎着马灯又回来了。她心下慌乱,他在她背心轻轻一推:“快走!”

    她仓促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几乎是哀求:“救人!”

    他并没有再说话,而是又推了她一把,她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幸得无人发现,她捂着胸口走到花园,只听马房那边已经吵嚷起来,有人在大叫着什么,还有人似乎在黑暗中奔跑,她不敢迟疑,飞快地奔回楼梯下,顺着回旋的走廊,一口气就跑回了自己房间。

    直到关上房门,她的一颗心还在狂跳,这扑通扑通时候花园里喧哗声越来越大,还有人朝着洋楼这边跑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十分急促,隐约听到楼下窗口传出易连恺的声音,似乎在喝问什么。花园里的喧哗声渐渐静了下去,灯却亮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韩妈轻轻敲了敲门,问:“少奶奶?”

    她坐在床上,还紧紧攥着双拳,虽然手足冰凉,声音还算镇定:“什么事?”

    韩妈低声道:“公子爷在发脾气,少奶奶要不要去看看?”

    “出什么事了?”

    “说是宋副官死了……公子爷大发雷霆,听差们怕劝不住,想请少奶奶过去瞧瞧……”

    秦桑的心猛然一沉,站起来打开房门,韩妈脸色白白的,嘴里还在念叨:“真是吓人啊少奶奶……你说宋副官怎么就想不开……”

    秦桑知道易连恺真正发作起来,听差们个个都要倒霉,而且宋副官一死,侍从们群龙无首更没了主心骨,不知是谁出的主意让韩妈来请自己。她心里担忧的是另一层事,也不及多想。韩妈拿着斗篷追出走廊来替她披上。她匆匆系着绦子往楼下走,那斗篷虽然是西式的哔叽呢,十分轻暖,却是长可及踝。及待走入花园中,秋风迎面吹来,吹得斗篷鼓飞如翼,翻迭似蝶舞一般。她用两手抄着斗篷,韩妈拎着盏马灯照着她脚下,花园里已经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满了听差。

    秦桑没想到宋副官仍旧难逃一死,明明潘健迟刚刚就在那里,自己亦恳求他救人,可是宋副官还是死了。马厩里早已经是灯火通明,她一踏进屋子里,骤然见到放在地上的尸体,宋副官死后五官扭曲狰狞,更是骇人。秦桑不由得掩嘴低呼了一声,往后连退了几步,幸好韩妈上来扶着她,她不敢多看,只觉得心悸不已,易连恺却问:“你来做什么?”

    “日间我就劝你,得饶人处且饶人。”她不及多想,就忍不住说道,“如今出了人命……”

    “出了人命怎么了?”易连恺不耐道,“谁叫他做出胆大包天的事,又吓得自己吊死?不过是多花点钱罢了……”他丢下句话:“明天叫他家里人来收尸。”他走到门边,不由分说抓住秦桑的手:“回去睡觉,死人有什么好看的,也不怕做噩梦。”

    秦桑被他拉得踉踉跄跄,一路穿过花园,直到进了洋楼里,才摔开他的手:“你到底要怎样?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易连恺满脸诧异,打量她两眼:“人命?他今天差点害得我没命,这种犯上作乱的恶徒,他自己吊死了还有什么可惜?”

    秦桑又急又怒,不欲再与他争辩,掉头就上楼去,“砰”一声关上门。靠在门上,只觉得惶急害怕失望恐惧……种种情绪一股脑地席卷而来,如海潮一般铺天盖地吞噬着自己。她想到潘健迟,想到莫名其妙就送了命的宋副官。抬头看着窗外月色如洗,投射进来,照着屋中富丽堂皇的陈设,却如世上最精致的牢笼一般,只觉得全身发抖,忍不住想要大哭一场。

    山中夜长如水,比平地里日出要迟上许多,但天色还是一分分亮起来。玻璃窗上的曙色透过薄纱的窗帘,将白色的窗纱染上金边。初秋的早晨,恰巧又是晴天,阳光分外清澈,照着满园花木扶疏。山中秋意来得极早,喷泉池中的睡莲犹开着一朵朵幽蓝的花,池畔几株法国梧桐树却已经有星星点点叶子泛黄,夜晚风大,更是落了一地浅黄还翠的叶子,零零散落树下草上,便像是铺了硕大的翠色织金毯子。

    易家别墅是西洋式,前后的花园亦是洋人设计,冬青树剪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对称图案,中间夹杂着雪白的大理石塑像,是希腊神话里的女神,半裸着肩头,掩映在翠树丛中,仿佛是外国杂志上的欧罗巴园林。秦桑起床后下楼,走到二楼露台上望了一望,只听园中远处传来笑声,中间还夹着易连恺的声音,依稀听见他说道:“……咱们再挪远点……”

    韩妈看她下楼来,笑吟吟问她:“少奶奶起来了?可要吃点什么?”

    “有客人来吗?”秦桑疑惑地问:“花园里怎么那么热闹?”

    “公子爷和潘少爷在比试枪法,潘少爷的枪法真好!”

    秦桑心里一紧,不假思索快步走到花园去,果然看到听差簇拥着两人,易连恺拿着一支左轮快枪,而潘健迟两只手中拿着两把崭新的勃朗宁手枪。易连恺扬声叫道:“放!”远处树后“扑扑棱棱”一阵响,飞起好几只鸽子。潘健迟左右开弓,“砰砰砰”数枪连发,鸽子纷纷坠地,只有一只白鸽飞过树丛,去得极远,潘健迟却似看也不看,抬手一枪,那只白鸽如流星般坠落下去,七八只鸽子竟然无一只幸免,全都血淋淋摔落在草地上。

    听差们先是屏息静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拍巴掌叫好,易连恺亦是一边笑一边拍手赞叹:“潘兄的枪法,为我生平所罕见,实在是精彩!”

    “公子爷的枪好,所以才有这样的准头。”潘健迟抚过那乌黑发亮的枪身,“这样的好家伙,怕是几百大洋也买不到一支。”

    易连恺笑道:“你倒是识货,这两支新枪是我连赖带骗,从高督军那里弄来的。这可是孟帅的心爱之物,据说是英国参赞特意从外洋带来送给他,国内像这样的好枪可不多。”昌邺督军高佩德字孟仁,易连恺虽然骄矜,却并不敢在他面前托大,都是随着外人称为孟帅。易连恺此时见潘健迟爱不释手的样子,慷慨道:“你既然喜欢就拿去吧。”

    潘健迟连声道:“不不,在下不敢夺公子所爱。”

    易连恺道:“救命之恩何以能报,何况区区两支手枪。再说宝剑赠侠士,红粉送佳人,这样的好枪,就应该潘先生这样的人来用,方才适宜。”

    潘健迟略一沉吟,旋即笑道:“公子爷诚心所赐,潘某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有一点,公子爷既然允许潘某追随左右,叫我一声先生我委实当不起,公子爷还是直呼潘某的草字,不必再客套了。”

    易连恺大笑:“好!好!”转头看见秦桑,向她招了招手,“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秦桑勉强笑了笑,昨晚她几乎没能睡着,闭眼就仿佛看到宋副官被吊在梁上的样子,双脚乱踢双手乱抓,鼓起的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她。那可怖的一幕令她通宵都未能合眼,没想到昨晚刚出了人命,今天一早始作俑者却若无其事在这里玩乐,如同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宋副官死有余辜,真没想到他竟然暗藏祸心,看来还是自己人才靠得住。”易连恺和颜悦色地告诉秦桑,“健迟既然是你的远房表亲,又刚刚从外洋回来,且身手这么好,我打算让他任我的新副官。”

    秦桑既惊且疑,不知道郦望平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更不知道易连恺此举是否是心血来潮。她怔怔地道:“我这位远房表兄……”她几乎不敢看潘健迟,只能望着易连恺,勉强笑道,“我和这位表兄从前也并无太多来往……只是三舅母他们家数代单传……”

    “知道知道。”易连恺不耐地打断她,“跟着我还能让他上阵杀敌不成?你只管放心,我从来不让身边人吃亏,再说他自己都乐意,你还啰嗦什么?”

    秦桑唯恐多说会露出什么破绽,当下默然不语。易连恺却像很高兴似的,牵了她的手:“走吧,回去吃早餐。”

    她和易连恺吃早餐,从前都是宋副官侍立一旁,今天换成了潘健迟,秦桑简直食不下咽,又担心易连恺瞧出什么端倪来,所以有一句没一句,只管和他说着些家常闲话,她从来没有和易连恺说过这样多的话,一边说,一边又怕他因为自己话多,觉出什么异样来。原来古人说做贼心虚,真是有的。自己虽然没有做贼,可是偏偏说不出来的一种心虚。

    早餐刚刚吃到一半,忽然听差走进来对潘健迟耳语了两句,见潘健迟神色微微错愕,那听差又踮起脚来,在他耳畔低语了一阵子,潘健迟就走到易连恺身边,低低说了句什么。易连恺听了他这句话,却不胜惊诧似的:“她来做什么?”

    潘健迟看了眼秦桑,然后又低头,似乎静待易连恺的吩咐。

    易连恺想了想:“让她进来。”

    潘健迟答应了一声,自有听差去了。秦桑见他们俩的样子,似乎有什么不可说的事,从前宋副官如此,没想到潘健迟亦是如此。她拿小匙搅着杯中的咖啡,却听易连恺说:“你先上楼去吧。”

    若是往日,她也懒得多管闲事,偏偏今日不知为何执拗起来,抬起脸淡淡地问:“有什么事要瞒着我?”

    易连恺却出乎意料地怔了怔,下意识地说:“没什么事。”

    “那我不能在这里?”

    易连恺仿佛赌气一般,顿了一顿,才冷冷道:“随便你。”

    直到听差引了客人进门,她才知道他为什么带着这种赌气似的口吻,原来来客并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初上山撞见的骑马女子,符远名伶闵红玉。

    秦桑久闻闵红玉的艳名,因为符远那些太太小姐们,提起这位交际红人闵小姐,都是一脸的不以为然,几乎视作符远的一面艳帜。入幕之宾皆为显贵,甚至有传闻说易二公子易连慎,都曾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上次山道间匆匆一瞥,秦桑对她的印象也就是面容皎好的年轻女子,今日重来,只见她穿一件月白影纱旗袍,隐隐透出兰花暗纹,头上一应珠翠皆无,只有颈中戴着一串洁白的珍珠,那珍珠每颗都有莲子大小,隐约珠光更衬得她眉目如画,未曾开口先已笑吟吟:“公子爷!”转头见到秦桑倒也不卑不亢,“这位定然就是少夫人吧?那日山道上曾冲撞了少夫人,还没有向您赔礼道歉,不过想必少夫人大人大量,不会与我一般见识。”

    秦桑对她倒不觉得讨厌——委实因为易连恺已经太让她讨厌,所以对着这女人,她反倒恨不起来。她自重身份,并不答话,只是看着易连恺。

    易家的家规倒是严谨,尤其禁嫖禁赌,更惶提纳妾。虽然易继培自己左一个姨太太,右一个如夫人,三个儿子却被他管得老老实实,易连恺玩归玩,在老父严规之下倒还不敢逾雷池半步。此刻见秦桑瞧着自己,心下更是恼怒,说道:“你先上楼去。”

    秦桑当着外人,不便与他争吵,便只淡淡地瞧了他一眼,起身上楼。她在房间里素来安静,随手拿了本西洋杂志看了看,没一会儿就听见楼下有汽车的响声,韩妈进来悄悄告诉她:“公子爷带着那个女人坐汽车出去了。”

    这倒也是意料中的事,没想到韩妈却又告诉她:“连新来的潘副官也没让跟着,公子爷真是……也太胡闹了……还有那个女人,竟然好意思寻上门来,也真真不要脸。”

    秦桑想,潘健迟初来乍到,且又是自己所谓的表亲,易连恺大约不好意思叫他跟去。不过这倒是个极好的机会,于是对韩妈说:“潘副官现在在哪里呢?我正想进城去买点东西,叫潘副官陪我去吧。”

    韩妈以为她是和易连恺在生气,便笑道:“少奶奶出去逛逛也好,总在家里也生闷。”就侍候她换了出门的衣服,又下楼叫人准备车子。

    因为易连恺不在军中任职,所谓的副官其实也就是侍从和听差的头头,亦不穿军装,只是陪着他吃喝玩乐罢了。潘健迟依旧是西服革履,风度翩翩地照顾她上车之后,自己坐了司机旁的位置。她满腹心事,奈何车上还有司机,不便说话,所以只是静静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车子风驰电掣地从盘山道上下来,不一会儿就到了镇上。这里虽然是个小镇,却因为山上避暑的显贵甚多,所以颇为繁华,两条十字街全是青石板铺的马路,两旁店铺云集,卖的东西更是吃穿用度一应俱全,琳琅种种并不比昌邺城中的货色差,只是价钱自然要贵上一层。

    潘健迟倒是把规矩做了个十足十,先下车来,亲自撑起伞来替秦桑遮着太阳,秦桑下车之后,打开手袋给了司机十块钱钞票,说道:“潘副官陪我逛街,或者就去吃小馆子,你把车子停在这里,自己先去吃饭吧。”

    司机自然是巴不得,接过钱就走开了。潘健迟跟在秦桑的后面,陪她走了几家店铺,亦买了几样东西。一手替她撑着伞,一手拎着些衣料之类的纸匣。秦桑虽然觉得有许多话要对他讲,可是终究一言不发,直到最后烈日当空,街上渐渐热起来了,她见街对过有一间西餐馆子,便走进去了。

    西餐馆的招待那是最有眼力,尤其是这镇上的西餐馆招待,都是一双厉害眼睛。一看秦桑的穿着打扮,便知道来头不凡。后头又跟着一个听差撑伞拎东西,肯定是在山中避暑的大户人家小姐或者少奶奶,于是满面笑容地迎上来,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引他们到安静的二楼去。

    午后生意清淡,整个二楼就只他们一桌客人。雪白的餐布上烫着金色的曼陀罗花,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映在那烫金纹路上,一丝一丝漾起金光,却是灼得人眼睛也痛了似的。

    秦桑握着冰水的杯子却不喝,慢慢看杯壁上凝出水珠,有一道水痕突兀地滑落,沁得掌心微凉。她把杯子放下,抬眼看着潘健迟,轻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潘健迟笑了笑,并不答话。秦桑心乱如麻,说道:“你既然留学东洋,回来自然应该作一番事业,为什么竟然甘愿来寄人篱下,受人差役?”

    潘健迟却微微一笑:“人各有志,我就算空有一身抱负,一介书生,无背景无靠山,谁会睬我?倒是易公子对我青眼有加,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我觉得值得。”

    秦桑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胸中血气翻涌,说不出的愤怒和失望。潘健迟道:“当初你属意于我,可惜我既没有有权有势的老子,也没有世代簪缨的门楣,你父亲瞧不起我是自然的。后来我母亲卖了祖田供我到东洋,我未尝不存着发愤图强的念头。可惜纵然考出第一名又如何?我的日本同学都是豪族巨室子弟,他们一上战场就是指挥官,甚至是将军,而我呢?回国来四面碰壁,被人嫉妒陷害锒铛入狱。抱负?事业?”他几乎自嘲似的笑笑,“没有靠山,没有钱,下场就是被人像碾蚂蚁似的碾死。”

    秦桑默然半晌,才道:“你真的要跟着易连恺?”

    潘健迟笑了一笑:“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待人。”

    秦桑终于忍不住道:“我还以为你真的是革命党,没想到原来是摇头曳尾的……”说到这里实在不愿意口出脏字,更不忍辱及昔日爱人,所以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下去。转头看着窗外,烈日下街道上行人寥寥,街上只有白晃晃的太阳。这时节正是“秋老虎”最厉害的时候,又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分。两旁的铺子亦是无精打采,各色的幌子招牌在静静的阳光下,一动不动。因为并不是集日,街上安静得很,只有一个剃头挑子的担子搁在街口,避在骑墙的阴影之下。而剃头匠亦无精打采,隔了半晌才“嚓”的打一声铁片。

    这样寂静的午后,听着这铁片的声音,似乎显得更是安静。

    她原本以为他冒着极大的风险留下来,或许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不料今日的这一番谈话,委实让她失望到了极点。起初她还抱着万一之希望,怕他或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勾留易家,又抑或他真是革命党也是好的。但种种理由,他却选了最难堪的一条。

    潘健迟似乎终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希望你能谅解——人各有志。”

    秦桑道:“我不能理解,我也不希望你留在易家。”

    潘健迟并不说什么,只是又笑了一笑。

    这一场谈话,自然是不欢而散。秦桑回去的路上就想起当初和邓毓琳看过的一部电影,两个人当时只是唏嘘男人的薄幸,可是料不到这样难堪的境地会落到自己身上。她想着,易连恺行事自己虽然干涉不了,但有时候高兴起来,她或许能在旁边说上一两句,这个潘健迟,早已经不是自己当年认识的那个郦望平,不能留他在这里,迟早害人害己。

    她既然存着这样一份心思,总想着在易连恺面前说动,不想易连恺一连好几天不打照面,连带潘健迟也早出晚归。易连恺夜不归宿是常有之事,家里连下人都习以为常,唯有韩妈怕她生气,每日小心翼翼地忙进忙出,不敢在她面前提及易连恺。这样过了差不多三四天,易连恺终于回别墅来了。

    秦桑本来正坐在后面走廊上看书,因为庭院里栽着一株极大的杏树,此时绿叶成荫,遮去半廊阳光。就在那树荫下放着把藤椅,藤椅旁是藤制的高几,放着茶点并一盘水果。树枝叶间却漏下疏疏的阳光,一闪一闪地映在那书页之上,倒像是金色的蝴蝶似的,轻轻一栖又飞走了。一卷《浮士德》刚刚看了没几页,忽然听到前头一阵汽车喇叭,这样喧哗再没有旁人,只有易连恺。果不然,没一会儿就听到他的笑声,夹着女人嘻嘻哈哈地说笑声,秦桑不由觉得非常刺耳。

    她正打算站起身来,却瞧见易连恺果然不是一个人,不仅不是一个人,而且另一个人竟然是闵红玉。易连恺搂着闵红玉大摇大摆走进来,秦桑不由得眉头微皱,便欲避开去。偏偏易连恺却笑着叫住她:“来来,红玉你见一见,这就是我们家的少奶奶!”闵红玉眯起眼来,媚笑如丝,声音更像缎子似的,又软又滑:“见过少奶奶!”一边说,一边吃吃轻笑,“那日冒昧上门,没有给少奶奶请安,是红玉失礼。”说着便依着旧礼福了一福。她身姿妙曼,这个礼行得轻轻巧巧,如同行云流水一般。

    秦桑不愿意让下人看笑话,忍住一口气,亦并不正眼瞧闵红玉,起身便欲走。

    没想到易连恺脸色却一下子沉下来,放开闵红玉,几步走上前来,拉住她:“我跟你说话呢!”

    秦桑本不欲理他,奈何他身上酒臭烟味,气息混浊,她本能地举起手绢捂住鼻子,说道:“放开!”易连恺道:“人家向你见礼,你怎么不理不睬?”

    秦桑怒道:“你把这样不三不四的女人带回家来,到底是何意?你既然视我们的婚姻如无物,那么就离婚好了。”

    易连恺冷笑道:“离婚就离婚,你以为我怕吗?要不是当初老头子逼着我,我怎么会娶你?你以为就凭你那几分姿色,我看得上你?”

    秦桑不欲与他多说,掉头转身就上楼去了。只听易连恺站在原处,连连冷笑。

    这一下子易连恺像彻底撕破脸似的,索性让闵红玉住下来,每日公然在家中饮宴调笑取乐。秦桑将自己关在睡房里,整日不出,图个眼不见为净。韩妈劝了几次,亦是无可奈何。但这样拖了几天,却再拖不下去了,因为就要过中秋节了。

    秦桑也不过问易连恺,只是敦促佣人收拾行李下山,等收拾完行李,易连恺却早预备好了车子,带着闵红玉一起回到昌邺城中。秦桑并不和他们同车,只是懒怠去管。

    昌邺易宅中,朱妈早就望眼欲穿,算计这阵子易连恺和秦桑该回来了。这日正在穿堂中坐着做针线,果然听见前面汽车喇叭响,紧接着前面门房里喧哗起来,心想该是小姐姑爷回来了。于是连忙放下针线迎出去,果然看到门楼里停着好几部汽车,当先韩妈下了车,秦桑扶着她的手,也下车来。朱妈笑着迎上去,方叫了声:“小姐……”忽然见后头一部汽车上,易连恺正下车来,朱妈正兀自纳闷他们两个为何不同车,却看到易连恺伸出手去,只见一只手搭上他的手,银红旗袍袖子衬得十指尖尖,涂满了艳丽的蔻丹,紧接着银红的身影从车里出来,原来是个妖妖调调的年轻女人。

    朱妈猛吃了一惊,看秦桑却浑若无事,仿佛什么都没瞧见似的,径直上楼回房去了。朱妈连忙跟上去,忙着张罗打水给秦桑洗脸,侍候她换衣服,又沏茶:“小姐饿不饿,我去叫厨房预备些点心。”

    秦桑摇了摇头,朱妈憋了一肚子话,可是一个字也不敢问秦桑,等秦桑换过衣服,便悄悄退出去。还没下楼,正见着韩妈抱着秦桑的首饰盒上楼来,于是便拉住她询问。韩妈哪里忍得住,一五一十就将山中的情形全告诉了朱妈,又说:“真是作孽哟,在山里面的时候,少奶奶就气得整宿整宿的睡不着……我看公子爷真是被狐狸精给迷住了,竟然还带回家里来……”

    朱妈自然又气又愤,可是无可奈何,只能拿话来百般劝慰。秦桑明白她的用意,淡淡笑了笑,说道:“你放心吧,他既然不理我,我独个儿回符远就是。”

    朱妈会错了她的意思,以为她受了这样天大的委屈,定然是要回去请易家长辈做主,所以道:“小姐平日就是太好性儿了,俗话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姑爷这次太过分,自然有大帅拿家法教训他。”

    秦桑笑了笑,并不说话。

    回老宅算是大事,她因为是当家的少奶奶,各色礼物、所带行李、要带去的听差和女仆,样样都得过问操心,打迭起精神忙乱了两三天,才差不多齐备。易连恺命人包了符昌通车几个头等包厢,搭火车回符远去。最最令秦桑和朱妈都想不到的就是,易连恺竟然还带着闵红玉一起回符远。秦桑倒也罢了,心想他果然是撕破脸了,大家没趣。只有朱妈背地里咒了无数次“狐狸精”、“烂娼妇”,可是咒骂归咒骂,亦是无可奈何。

    易连恺出门,从来是单独替秦桑包一个包厢,因为秦桑怕吵,火车上本来就睡卧不宁。这次他带着闵红玉,两个人占了一个包厢,然后潘健迟带着几名男仆,住了另一个包厢,秦桑并几个女仆,在最后一个包厢里。朱妈气得眼睛都要出血了,秦桑倒是可有可无的样子,她原本不想带着朱妈,因为朱妈年纪大了,这样奔波实在辛苦。但毕竟她是自己陪嫁来的嬷嬷,易家在这上头从来讲究做派,而且又怕朱妈多心,所以仍旧由朱妈领头,带着四个女仆陪她,只留了韩妈一个在昌邺宅中看家。车行很快,秦桑有点轻微的晕车,于是上车之后就和衣休息。小憩片刻起来,朱妈预备了茶水给她漱口,一边收拾出点心,一边对她恨恨地说:“那个新来的潘副官也不是东西,瞧他那狐假虎威的样子,把少奶奶你半分也不放在眼里。”

    秦桑心中本就懒懒的,随手端起茶杯,并不做声。

    朱妈却说:“小姐不要嫌我啰嗦,原来那个宋副官就不是好人,只会挑唆着公子爷在外头瞎胡闹。现在这个潘副官,瞧着又是一路货色。小姐就是太老实,要我说呢,小姐应该放出点手段来,像这样的人,小姐要么好好笼络住了,不怕拿不住公子爷的行踪,要么就让他服服帖帖,知道厉害……”

    秦桑更加不耐:“你别说了,回头让人听见,什么意思。”

    朱妈这才打住了,秦桑坐在桌前,托腮听着车轮滚滚,哐当哐当,哐当哐当,车声单调乏味,一路向南,车窗外风景田野,便如放电影一般直向后退去,却是说不出的心灰意懒。

    车到方家店的时候要加水加蒸汽,停上好半晌工夫。方家店是驻兵的重镇,驻防的姚师长听说易连恺在车上,特意巴结,遣人来送水果。偏生遣来的那个副官并不认识秦桑,他上车到易连恺包厢里,见着闵红玉装束时髦,与易连恺年纪相当,便以为这定然是三公子夫人,于是一口一个“少夫人”,好一番恭维奉承。易连恺素来骄矜,此时又在兴头上,竟随他误解去了。偏偏一个女仆正巧过去那边包厢取东西,回来告诉了朱妈,朱妈气得几欲要破口大骂,秦桑淡淡地道:“有什么好生气。”

    等姚师长的副官一走,闵红玉打发自己的女仆送了一篮水果到秦桑的包厢,朱妈一见,更如火上浇油一般,拎起水果篮就扔到了车窗外。那女仆顿时觉得好生没趣,哼了一声就走了。没一会儿易连恺却亲自过来了,站在包厢门口只是冷笑:“还反了不成?”

    朱妈平日极是本分,这时候却顾不得了,抢在秦桑面前说道:“姑爷,我算是我们小姐陪嫁过来的人,你这样欺负我们小姐,我可顾不得自己这张老脸了!”

    易连恺那个脾气,如何禁得住一个下人这样跟自己说话,心下大怒,便冷冷道:“人呢?难道还要我亲自动手?”

    侍从见闹得僵了,可是不能不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秦桑站起来,双目注视着他,淡淡地道:“你敢!”

    侍从虽然平日对易连恺唯命是从,但看见秦桑站在那里,她本来平日娇怯怯,但此时竟如同换了个人似的,眉宇间有说不出一种的凛冽之气,不知为何气势就为之所夺,嗫嚅道:“少奶奶……”

    易连恺将侍从推开,几步走过来,举手“啪”一下子,正打在秦桑脸上。

    秦桑整个人都懵了,他这一下子既狠且重,打得她一个踉跄,扶住那茶几,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剧痛难耐,连话都说不出来。易连恺身后跟着潘健迟,见到这情形连忙上前一步,拉住了易连恺:“公子爷!公子爷有话好说!”

    几个女仆这才醒悟过来,朱妈上前来扶住秦桑,易连恺却怒气冲冲:“姓秦的,你别以为你嫁了我,就是少奶奶。我告诉你,你要是识趣,就老老实实的,我少不了你吃喝穿戴。给你三分颜色你就敢使脸子给我看,活腻了!”他脾气暴戾,说着说着上前来又是一脚。潘健迟大惊失色,使劲拉劝着他,但包厢中地方狭窄,秦桑又并不闪避,那一脚到底还是踹在她旗袍下摆上,虽然易连恺被潘健迟拉住,早失了七八分力道,不过仍旧将秦桑踹得一个踉跄,那珠灰轻纱的旗袍上,被踹上一个脚印子。

    听差们看闹得大了,早就一拥而上,拉的拉劝的劝,连哄带求,将易连恺劝开去。几个女仆也一股脑儿上前来,簇拥着将秦桑搀扶到软床上坐下来。

    秦桑倒没有哭,也不觉得疼,就是心里一阵阵发紧,像是母亲死的时候,她在学校里知道丧讯,赶回家去,在路上那心就像是被人攥在拳头里,又捏又攥,一阵阵发紧。她喉咙里像卡住似的,轻微地泛起恶心,不是恶心旁人,是恶心自己,怎么会落到这样的泥淖里来,怎么会?

    朱妈一边抹眼泪一边劝:“小姐你哭一哭,啊?哭一哭就好了,可别委屈坏了……姑爷这是中了什么邪……竟然这样子对小姐……”

    她倒连半颗眼泪都没有,只是不耐烦,心想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是挨打了,从前他并没打过她,不过骂也骂得难听。他说的倒也不假,身份都是自己挣来的,父亲陪嫁了半个身家又怎么样,在旁人眼里,就是秦家攀附易家权贵。

    朱妈叫别的女仆去找茶房,拿了一包冰来要给她敷在脸上。因为脸上还火辣辣疼着,秦桑下意识避了避,朱妈像哄小孩儿似的劝她:“少奶奶先敷着这个,不然就肿了。”

    冰冷的冰袋贴在脸上,火辣的疼痛舒缓下来,皮肤上的灼感渐渐化在丝丝冷冷的触感里。她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朱妈来侍候她换衣服,她也就随和地任由人摆布,其实心里什么都没有想,出乎意料地安静下来。换完衣服朱妈又重新搀着她坐下,她仍旧用一只手按着那冰包,里头的冰渐渐化了,外头凝的水珠子顺着手腕淌进她的袖子里,像一条冰冷的小蛇,蜿蜒的无声的,一直往肘弯里滑进去。那条细细的小蛇冰冷冰冷,像是沿着胳膊上的血脉,一直钻进去,钻进去,直冷到心里,发酸发疼。她想,无论如何是不能再忍了。连她自己都觉得憎恨,憎恨自己前几日没有下决心,就在昌邺宅子里一了百了。昌邺宅子里,楼下吸烟室里有个楠木玻璃柜子,里头搁着一把象牙雕花的长枪,据说那是前清摄政王用过的猎枪,虽然年代久远,但非常好使,去年她还见易连恺用过这把猎枪,她也知道*子弹在哪个抽屉里……可怕的念头只是浮起来一瞬,带着潮呼呼湿漉漉的气息,像是冬天里泛了雾,又阴又冷又潮。她定了定神,外头已经在敲铃,是火车就快要开了。

    这时候包厢外头有人轻轻敲着门,朱妈开门一看,见是潘健迟,更没有半分好气,就拦在门口道:“干什么?没瞧见少奶奶不舒服吗?”

    潘健迟说道:“公子爷说,搭火车太气闷,我们就先在方家店下车,或者换汽车,或者换船。请少奶奶先回符远去,不必等我们一路。”

    朱妈一听这话,气得浑身发抖,秦桑却觉得可有可无,潘健迟遣来几名听差,名义上说是服侍,实际上却如同监视似的。朱妈眼睁睁看着易连恺带着闵红玉下车,潘健迟跟在他们后头,只提了几件随身的行李。站在月台上,闵红玉得意洋洋,还对着她们这包厢的车窗比了一个飞吻,朱妈气得便欲隔窗大骂,偏偏秦桑似乎抱定了眼不见为净,浑若无事。

    这趟快车到符远已经是入夜时分,符远为江左第一名城,更是南北交通要道昌符铁路的终点,往东去乌池的旅人皆要在此换车或者换船,而向南的铁路在这里到了尽头,往南去闵州的人,也得换汽车再走了。所以这符远火车站,也极是繁华热闹,偌大的火车站灯火通明,蒸汽车头喷出的白雾一团团笼住月台。秦桑还是旧历年的时候回过符远,此时往车窗外望去,只见素来旅客如织的月台,不知为何却是空荡荡的,竟然一个人都没有。抬眼望去,不远处是火车站的一排房子,再往远看,就是黑压压的树林。那树林子的后头就是城墙,进了城楼不多远即是碧波荡漾的符湖,烟波浩渺。符远地势险要,三面环山,一面却是这符湖占去了半城风光。整个符远城,其实就是沿着湖畔迤逦建起来的,许多人家的宅子就建在湖边。依山傍水,风景十分秀丽。而易家的老宅,就是湖边一座深宏大院。

    因为之来前拍过电报,所以一俟火车停稳,易家的听差便首先登上包厢。为首的正是老宅的管家王叔,他是从前侍候易继培原配太太的老人,在易家多年,他的妻子又是一手带大易连慎的乳母,所以连易连恺都格外客气,称他一声“王叔”。秦桑见着他,也笑了笑:“烦王叔来接我们。”

    王管家却是谨小慎微惯了,连声赔笑道:“三少奶奶别折了我这把老骨头。”又道,“三少奶奶路上辛苦。”他是个机灵的人,不见易连恺的行踪,虽然心下纳闷,但亦并不多问。陪着秦桑先下车,站台上早就有易家派来的车子候着,王叔亲自侍候秦桑上车,韩妈因为是随身的女仆,便坐在司机旁。王管家也坐在司机旁,自有其他听差去招呼仆人、行李。

    从火车站到易家老宅开汽车,不过短短两刻时间,拐了最后一个弯,远远就可以见到街口的牌坊,从牌坊底下穿过去,看见极大几株柳树,拱卫街头两扇朱漆大门,却有两排佩长枪的警卫站在那里,楼门洞里悬着栲栳大的两盏灯笼,里面装着一百支的电灯,雪亮的光映得门洞前一大片空地,亮堂堂如同白昼一般。风吹垂柳枝叶拂动,可以看到高墙上围着的铁丝,倒栽着尖刺。

    他们的车子一直没有停,驶进去穿过第二座门楼才停下来,正对着门楼是一座古色古香的琉璃影壁,就在这影壁前下了车。平日里他们回来,上房里的听差早就涌出来,笑嘻嘻抢上来,一迭声吵嚷说道:“给三倌请安!”“少奶奶安康!”“三倌三少奶奶回来啦!”那种热闹一直将他们簇拥进屋子里去。

波心(2)

    今天却是出奇的冷清,上房里并没有一个人迎出来,秦桑下车的时候,正好一阵凉风扑在身上,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就在这时候,上房里走出个人来,虽然穿着便服,但那姿势一看就是军人。他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踱出来,脸上还微微带着三分笑意:“三妹妹回来了?”

    秦桑见是他,不由微觉意外,但还是叫了声:“二哥。”

    此人正是易继培的次子易连慎。他因为常年在军中,所以显得黑瘦英挺,气质自然出众,与易连恺的纨绔样子相比,简直没半分相似。秦桑平常甚少见到这位二哥,每每易连恺提及他,总是一种不屑语气。易家是旧式的家庭,素来嫡庶分明长幼有序,易连慎忙于军务,而她不过一年三节才回老宅,两个人并没多少交集。所以她也只是客客气气:“二哥这么晚了,还要出去办事?”

    易连慎却笑了笑,说道:“我不出去办事,我是特意在这儿等三妹妹……三弟怎么没有陪你回来?”

    秦桑见他虽然脸上笑着,可是目光闪烁,分明没有半分笑意,她不由问:“父亲大人回来了吗?我先去向父亲请安。”

    易连慎却又笑了笑:“不急。”他说话的语气声调都是从容不迫,但秦桑却微觉诧异。只见他举起手来,“啪啪”两声清脆的击掌,几名全副武装的马弁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端着枪走上前。易连慎却慢慢一步步往后退,说道:“三妹妹路上辛苦,必然累了,先好好地休息一会儿。”

    秦桑便是再迟钝,也知道是出了事,可是出了什么事却猜测不到。那几名马弁虽然端着枪,但待她也还算恭敬,将她一直送到东边的跨院里。一进这屋子的门,秦桑便知道不仅出了事,而且出了大事。因为易继培的几位姨太太,并大少奶奶,甚至还有六姨太的女儿晓容,今年才五岁,都在这里。阖府所有的女眷几乎全都被关在这屋子里,说是被关,是因为房门从外头反锁着,马弁开锁的时候,里面的人几乎个个吓得面色苍白,等看到秦桑走进来,屋子里的人都是一怔。过了好半晌功夫,才有人笃笃地颠着小脚迎上来,正是大少奶奶。她虽然神色惊惶,却还能拉着秦桑的手,一句话噎在喉咙里似的,半晌才说出来:“三妹妹……你怎么回来了!”几位老姨太太抹着眼泪,而易继培最得宠的那位六姨太,坐在紫檀榻上拿胳膊搂着自己的女儿晓蓉,两眼直愣愣的,就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似的。易继培半生只得三子,并无女儿,所以对这个小女儿一贯很娇纵,此时她缩在母亲怀里,眼巴巴地瞧着满屋子的大人。

    秦桑问:“出了什么事?”

    她这一问不打紧,六姨太“哇”一声哭起来:“可塌了天了!”窗外的马弁用枪杆子“砰砰”地捅了捅玻璃,吼道:“不许哭!”

    六姨太被这么一吓,又直愣愣地收住声音,倒是她怀里的晓蓉哭起来,细声细气地说:“妈……我怕……”

    “宝贝不怕……宝贝不怕……”六姨太喃喃地哄着女儿,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大少奶奶眼睛红红的,拉着秦桑:“三弟呢?三弟回来了没?”

    秦桑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大少奶奶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原来昨天晚上易继培回来,不知道为什么事将易连慎叫去骂了一顿,后来易连慎从上房出去的时候,好几个下人还听见易继培隔窗大骂:“不知死活的畜生,看我明日怎么收拾你!”

    因为易继培素来是爆炭脾气,对几个儿子极为严厉,易连慎更是三天两头挨骂,左右不为了公事,就为了私事,所以上上下下几乎都已经习以为常,宅子里谁都没有当回事。等到下午的时候,易继培在家里宴请好几位同僚吃饭,不仅有在符远的几位旅长,其中还有符州都督张熙昆。饭吃到一半,易继培突然提出要免去易连慎在军中的一切职务,正在大家面面相觑的时候,易连慎带着实枪荷弹的卫队就闯进来了。

    易继培一见儿子带着卫队冲进来,自然是破口大骂,但没等他一句话骂完,易连慎身后的卫队已经“哗啦啦”拉开了枪栓。易继培本身血压上头就有病,骂着骂着两眼一翻,全身抽搐,口吐白沫,头一歪竟然中风了。几位旅长吓得面无人色,七手八脚地将易继培扶起来,只见易继培舌头僵硬,已经说不出来话,不由得乱作一团。只有符州都督张熙昆从容镇定,甚至还舀了一勺鱼翅汤,慢条斯理地说:“大帅突染暴病,事出突然,为稳定局势,我提议由二公子暂代督军之职,诸公意下如何?”

    几位旅长哪里敢说个不字。易连慎便立时下令关了宅子大门,只许进不许出。那时候后头女眷还不知道前面出了事,直到易连慎的卫队将阖府围成铁桶似的,才听说大帅病了。正自慌乱间,厨房里正巧有个厨子侍候上菜,猫腰隔着窗玻璃看到花厅里的一切,这厨子最是机灵,就悄悄溜到了后院,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六姨太,六姨太顿时哭着喊着要去前头拼命,被易连慎的人拦回来,易连慎便命人将女眷全都关到一处。

    现在易继培生死不明,所有的女眷都被关在这里,只不知道外边到底是何情形。

    秦桑没想到不过短短一日,家变骤生,顿时跌坐在榻上,怔怔地看着大少奶奶。大少奶奶眼睛肿得像核桃似的,说:“我们那一个反正是废人,眼下就指望三弟能逃脱此劫……三弟是同你一块儿回来的吗?”

    秦桑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大少奶奶哭道:“这是作的什么孽……二弟怎么会这样糊涂……”

    秦桑听她一面哭一面说,那一种身陷囹圄的惊恐,更渐渐地添了凄凉之意。她想起易连恺半道下车,不知道是喜是忧。如果说是喜,也算不上。如果说是忧,自己已经陷在这天罗地网里,他在外头说不定能逃出生天,只不晓得姚师长到底是哪边的人,如果连他也是易连慎的心腹,或许会遵了易连慎的命令,将易连恺扣押起来,那就一切都完了。

    她看着屋子里的陈设,想起自己初嫁到易家来的时候,只觉得这宅中一切都奢华到了极点,所有吃穿用度,连自己出身大富之家也有好些未尝见识过。再加上易继培镇守一方,大权在握,睥睨江左,地方诸侯谁不给几分薄面,易家宅中真正是往来无白丁,将钱权二字看得再轻薄不过,金玉满堂亦不过如此。而现在看满屋子女眷哭哭啼啼,说不出的愁苦之态,所谓荣华富贵恍若大梦一场。现在兄弟阋墙,父子反目,这里顿时成了牢笼,连累她们都被囚困于此。

    她们这些人被关在一起,厨房送吃送喝亦不能进来,因为这上房的门边,正巧留了个猫洞。从前易继培的原配就爱养猫,自她故世,这个猫洞也没有堵上,现下却正好派上了用场。每次饭菜也好,热水也好,都只从洞里递进来,外头巡逻的马弁也不同她们说话,就像真正的监牢一样。易家的女眷何尝受过这样的委屈,夜深人静,各人在电灯下泪眼对泪眼,并无半句话可说,只是更添了一种恐惧和愁苦。好在这里明暗三四间屋子,有着好几张床和烟榻,大家也就胡乱睡去。秦桑本来路上劳累,同大少奶奶一起,挤在一张床上略躺了一会儿,也不过只睡着短短片刻,听见屋子外头马弁巡逻的脚步声,复又惊醒。

    大少奶奶也是没有睡着,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是无可奈何。这时候晓蓉突然从梦中惊醒,“哇”一声哭了起来。六姨太太抱着她拍着哄着,只是哄劝不住。屋子里的人都被吵醒了,大少奶奶也披衣起来看,伸手一试晓蓉的额头,原来是滚烫的。她见孩子双颊通红,说道:“莫不是受了凉?”

    秦桑原来在学校里学了一点西洋的救护知识,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脉搏,说道:“烧得这样厉害,万一是伤寒那可糟糕了。”

    大少奶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秦桑径直走到窗边去,大声道:“去跟二公子说,四小姐病了,要请大夫来。”

    外头的马弁并不答话,秦桑怒道:“告诉易连慎,四小姐病了,是他自己的亲妹子,他便再没人性,也不能看着亲妹子病死!他已经气死了老的,难道还想逼死小的?我知道他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不过他若不把我们这满屋子的女人全杀光了,但凡我们这些女人有一个活着,绝不会轻饶过他!”

    众人都被她这话吓了一跳,尤其是大少奶奶,连连拉着她的衣袖,秦桑却并不理睬。沉思片刻,她转身去舀了冷水,拧了条冷毛巾来,敷在晓蓉的额头上。六姨太说:“小孩子禁不起这样冰冷的……”秦桑道:“发烧就是要用凉的,不然烧坏了神经就完了。”然后又打了盆温水来,让大少奶奶帮忙解开晓蓉的衣服,她用温水替晓蓉擦着腋下和膝弯,只见晓蓉呼吸依然短促,脸上还是通红通红,可是温度却降了一点儿下来。六姨太见此计有效,不由得大喜过望。这样几个人轮流替换着,给孩子擦拭身子,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晓蓉却重新烧得厉害起来。

    六姨太又要哭了,此时忽然听得门锁哗啦一响,原来一名带枪的马弁,引着一名背着药箱的大夫进来,正是日常给易家人看病的孙大夫。他是常到易府上来的,见这屋子里全是人,不由得大感惊愕。六姨太见着孙大夫便如见着救星似的,泪如雨下,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还是大少奶奶引着孙大夫给晓蓉诊视,孙大夫坐下来号脉,那马弁便站在门边,六姨太只是拭着眼泪,大少奶奶也不敢多说话,只是满脸愁苦地看着孙大夫。

    孙大夫号完了脉,要写方子。本来平日看病易家都备着笔墨,可是这间屋子里却是没有的,秦桑便对那马弁说:“劳驾,你带孙先生出去开方子吧。”那马弁不疑有他,转身就打算拍门告诉外头的同伴,没想到刚一转身,秦桑已经操起旁边的红木小方凳,狠狠地砸在他头上。那马弁猝不及防,哼了一声就软瘫在地上了。

    这一下子事出突然,屋子里所有女人全都呆住了,孙大夫更是瞠目结舌,只有秦桑镇定自若,飞快解下马弁背的长枪,大声道:“孙大夫,烦您也替我瞧瞧吧,我昨晚上头疼了一夜,您替我号个脉。”然后一边说,一边以目光示意孙大夫到里间去。

    孙大夫见她拿枪指着自己,无可奈何只得往里间退去,秦桑一边拿枪步步逼着他,一边对屋子里所有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大少奶奶用手捂着嘴,六姨太搂着晓蓉惊恐地望着她,几位姨太太更是瞪大了眼睛,不敢做声。

    秦桑一进到里间,就对孙大夫说:“孙先生,麻烦您把衣服脱了。”

    孙大夫吓得全身如同筛糠,牙齿格格作响,连囫囵话也说不出来:“三……三……少奶……奶……这……这可使……使不得……”

    秦桑却出奇的镇定:“我只是借您这身衣服使使,出不出得去这院子是我的事,绝不连累先生。”

    孙大夫这才明白自己想歪了,连忙哆嗦着解开扣子,将长袍脱下来给她。这时候大少奶奶也进来了,看着这情形,只吓得傻了,秦桑却小声道:“大嫂,快给我找条绳子!”大少奶奶如梦初醒,急得却手足无措:“没有绳子……”

    秦桑急中生智:“快,把你裹脚布扯下来。”

    大少奶奶窘得脸上发红,却一声不吭,坐在那里三下两下便将裹脚的带子拆开来给她,秦桑将孙医生结结实实捆成了粽子,然后掏出条手绢塞住他的嘴,小声对大少奶奶说:“大嫂,把另一条裹脚布也给我。”

    大少奶奶这辈子也没在陌生男人面前露出过自己的小脚,看孙大夫骨碌碌两眼翻白,正死死盯着自己,只窘得要哭,可是不敢不照秦桑说的话去做,将另一条裹脚布也拆下来给她。秦桑走到外头,想将那个被砸得昏死过去的马弁拖进里屋去,可是她力气毕竟有限,拖了一拖硬是纹丝不动。这时候六姨太将晓蓉放在床上,起身上前来帮秦桑,四姨太五姨太也都醒悟过来似的,帮着抬的抬拉的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那马弁弄进了里屋。秦桑把马弁身上的那套军装也扒了下来,然后照例用裹脚布将他捆了个结实,头也没抬地说:“给我一条手绢。”

    有人递了一条手绢给她,她一看正是六姨太,不及多想,仍将那手绢塞进那马弁的嘴里。这么一折腾她出了一身大汗,此时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悄声道:“咱们得商量一下,谁跟我先出去?”

    六姨太低声道:“晓蓉在这里,我不能走。叫大少奶奶跟你走吧。”

    大少奶奶说道:“我一个小脚能走到哪里去?还是六姨娘跟着三妹走,晓蓉我来照应。”

    秦桑道:“现在不是推让的时候,迟则生变。四姨娘身量最高,又是大脚,穿孙大夫的衣服应该合适,我和四姨娘走。如果出得去,我一定想法子救大家。”

    四姨太太心惊胆寒地答应了一声,当下两个人换了衣服,秦桑太瘦,那套军装穿起来空荡荡的,六姨太只得替她将腰带紧了又紧,大少奶奶含泪道:“三妹,四姨,小心。”

    秦桑把军帽压在头上,细心地将头发全藏好了,四姨太太脸色苍白,不过勉强还算镇定,说道:“走吧。”

    秦桑背着枪低头拍门,外头的马弁将锁开了,她当先跨出去,四姨穿着长袍马褂,又将孙大夫的那顶黑呢礼帽压得极低,开门的马弁果然没有留意,低头继续重新锁好了门。秦桑偷看,只见院中有四五个岗哨,全都站在窗下,端着枪逡巡不定,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一直穿过庭院,秦桑的一颗心如同打鼓一般狂跳不已,这个院子平日走来,也就十几步路,可是今天这十几步,却像是几百步似的,她心中焦急,只恨不得拔脚就跑出去,但偏偏还要慢慢地走,这样的天气,还没有走到月洞门口,又出了一身汗。她听着身后四姨太的脚步声,倒还不算凌乱,只是夹杂着很轻的“格格”声,她想了半天才想出来原来是牙齿打战的声音,她又不能回头跟四姨太说话,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眼睁睁看着终于走到月洞门前,这才想起来大门肯定是出不去了,她脑中转得飞快,立刻决定先去后头厨房。她想的是,虽然阖府被围,但这么多人都要吃饭,厨房总得出去买菜,说不定有机会混出去。谁知刚刚走到月洞门口,忽然见一队人朝这边来,领头的正是易连慎。这样子避无可避,她身后的四姨太太吓得面无人色,“咣啷”一声肩上的药箱就滑落在了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秦桑不假思索已经打上了枪栓,但易连慎带着卫队,所有人全都“哗啦啦”上了枪栓指着她们两人,易连慎见着她们的打扮和神色,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渐渐觉得非常滑稽似的,最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秦桑端着枪瞄准他,怒目而视。

    易连慎笑得够了,这才负着手,慢条斯理地踱到她的面前,含笑道:“三妹妹……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当初老三他为什么非要娶你。今天我可算明白了,原来你真是……有趣!有趣!甚是有趣!”

    秦桑冷冷地道:“信不信我一枪打死你。”

    易连慎却好似没看到她手中那杆长枪似的,笑道:“你的枪法是老三教的吧?老三这个人,样样都差劲,就只枪法还算过得去,不晓得三妹妹你学到了他的几分皮毛。”他指了指自己,说道,“我就站在这儿,打得中打不中,你只要敢开枪,这些人全是我的亲随卫队,个个全是神枪手,从来弹无虚发,二十多条枪指着你,只要你敢扣扳机,我保证你这张漂亮的脸蛋儿,马上变成马蜂窝。那时候只怕老三见着,也认不出来你。”

    秦桑狠狠咬着下唇,不说话,她身后的四姨太已小声地啜泣起来。易连慎见秦桑脸色煞白,却并不求饶,甚至连端着枪的手都没有丝毫颤抖,不由得更觉得有趣,笑吟吟地道:“三妹妹,你和四姨这是怎么混出屋子来的?我猜,你是打昏了孙大夫和那个当兵的……啧啧……这一手干得真漂亮,太漂亮了。诱敌深入,移花接木,瞒天过海。再下一步,你们就该大摇大摆金蝉脱壳了。三妹,你真是我见过的女人中,一等一能干,一等一胆大,也是一等一有勇有谋。我从前真是低估了你,低估了那一屋子的女人。”

    秦桑道:“你觉得我不敢开枪吗?你觉得你今时今日就是十拿九稳吗?兰坡没有和我一起回来,只要他还在外头,你别想只手遮天!”

    她本来只是诈上一诈,如果易连慎已经在途中扣押了易连恺,那便真是无法可想了……没想到易连慎脸色微微一变,旋即笑道:“三妹妹真是牙尖嘴利,不过我那三弟虽然溜了,三妹妹你却在这里,我不怕他不肯回来。”

    秦桑心下急转,既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又揣测他此话的真伪,心中惊疑不定,易连慎却笑道:“三妹妹你还是先把枪放下吧,弄不好伤着你自己,我可怎么向三弟交代?”

    秦桑冷冷道:“要我放下枪也不难,你得让我见见大帅。”

    易连慎道:“父亲大人病了,是不会见你的。”

    秦桑道:“别骗人了,我知道父亲死了。”

    易连慎笑道:“三妹妹你不要想套我的话。你知道了也没用,左右踏不出这院子去,我奉劝你还是乖乖地回去屋子里,等我那三弟回来。”

    秦桑叹了口气,说道:“二哥,你也知道兰坡对我是个什么情形,我也不指望他顾念夫妻情分。今天的事都是我的不对,是我轻举妄动,也是我一个人的主意,逼着四姨娘陪着我,其实都和她不相干,二哥不要迁怒别人。四妹是真的病了,二哥就不看在别的,总看在一家人的份上,让医生好好给四妹瞧病。家里只得四妹这一个女孩儿,她又还小,二哥只当可怜她,总是你的亲妹子。”

    易连慎见她服软,不由笑道:“这你放心,我不会真的气死老的,再逼死小的。”

    秦桑听他道出自己挤对他的话来,不禁心中担忧,她说这话不过是激将之法,此时见他笑吟吟看着自己,似乎并无愠怒之色,于是嫣然一笑:“二哥大人大量,自然不会和我这妇道人家一般见识。”

    易连慎道:“你这样厉害的妇道人家,我这辈子还没见过第二个呢。”

    秦桑道:“我再厉害也不过是色厉内荏,还不是任凭二哥发作。何况二哥手底下的人用二十几条枪指着我,我若是敢轻举妄动,马上就要被打成马蜂窝,说实话,我其实怕得紧呢。”

    易连慎扑哧一笑,说道:“三妹妹,老三怎么娶了你这样一个活宝,装起可怜来是真可怜,胆子大起来呢,却连杀人放火都不怕。”

    秦桑心下恼怒,却笑道:“二哥过誉了,要不是心里害怕,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其实二哥才是真正英雄了得,肯站在这枪膛前头,和我说这半晌的话。”

    易连慎微笑道:“得啦,你把枪收起来吧,舞刀弄枪真不是女人该做的事。回头莫吓着几位姨娘,还有大嫂和四妹。”

    秦桑听出他话中的威胁之意,无奈全府的女眷都还在他手中,况且自己被围,黑洞洞的枪口全对着自己和四姨太,实在没有任何侥幸的可能,只得将枪垂下。旁边的侍从端着枪慢慢逼近,将她手中的长枪缴了过去,然后易连慎道:“先送三少奶奶和四姨娘回房去……”他又笑了笑,“今天中午,我设便宴替三妹妹洗尘。”

    秦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心中惊疑不定,但现在自己身陷囹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索性大大方方地道:“那就谢谢二哥。”

    她们俩仍旧被送回上房,六姨太见她们俩被实枪荷弹的卫士押回来,尤其后头还跟着易连慎,顿时吓得只差没有晕过去。易连慎走到里间,瞧着孙大夫和那马弁被捆得结结实实睡倒在地上,不由得摇头叹气。那马弁兀自昏迷不醒,孙大夫见易连慎进来,骨碌碌眼睛直转,奈何嘴里被手绢塞住了,说不出话来。易连慎亲自上前替孙大夫松绑,说道:“孙先生受惊了……我这三弟妹就是太淘气,害得孙大夫您受了惊吓,回头我一定让她给您赔不是。舍妹病得厉害,还请孙先生在寒舍多逗留几日,等她痊愈了再回家去。”

    孙大夫被松开绑缚,手足酸麻,被易连慎的卫士搀扶着站起来,脸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信了他这番话。易连慎却极是彬彬有礼,又命人取来笔墨,请他替晓蓉开了药方,这才命人好生将孙大夫送到后院去安置。秦桑这才明白原来府中眼下是只进不出,纵然大夫进来也是出不了府的。

    等孙医生一走,易连慎便命人将那名被绑的马弁拖出来,叫人泼了桶井水。马弁缓缓苏醒,见着自己被捆得结实躺在地下,哀哀呜咽有声,也不知道是在求饶,还是在说什么。易连慎慢条斯理道:“跟了我这么久,却连一帮妇孺都看不住,留着你这样的废物有何用!来啊……”他一说“来啊”两个字,身后的卫士便上前两步,拉响枪栓,“砰砰”数枪,将那马弁打死了。

    一屋子女人都被吓住了,大少奶奶掩着眼睛不敢看,六姨太倒不哭了,却全身发抖,另几位姨太太更是吓得面如死灰,僵立原地。唯有秦桑紧紧攥着拳头,瞧着那鲜血蜿蜒地流过地上的方砖,慢慢地一直流到她脚下。她却一动不动,仿佛也吓傻了。

    易连慎命人将尸首拖出去,然后拎水来洗地,不过短短片刻,屋子里就被擦洗得一干二净,仿佛刚刚什么事都并没有发生过,只是擦拭再三,仍旧隐隐绰绰地有股血腥气似的。易连慎没有再多作停留,只回首对秦桑一笑,说道:“三妹妹别忘了中午的便宴,到时候我再派人来相请。”

    屋子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像石像似的。他走了好久,大少奶奶终于忍不住,冲到痰盂边,“哇”地就吐了。四姨太全身一软,口吐白沫瘫在了地上,六姨太怎么拉她她都起不来,就像软成了一摊泥。几个姨太太都吓破了魂,秦桑想,她们是再没勇气跟她想办法逃走了。出了这样的事,易连慎定会加强戒备,自己也再无机会可以逃走。以前他并没有将她们这些女人放在心上,料想她们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所以看守得其实并不严,现在是再没机会了。她又想到中午他所谓的洗尘宴,那定然是一场鸿门宴,这顿便宴也许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顿饭,谁知道呢?他当着她们的面杀了那名马弁,便如同杀鸡给猴看,可是她是不会被吓着的,她已经见过好几次死人了,一次是宋副官,一次是刚才。她现在并不害怕,虽然她独个儿在这里,可是她总能想到办法的。邓毓琳从前总说她懦弱,她其实知道她懦弱是因为父母家人,是因为郦望平,她总担心连累旁人。可是现在她一无所有,反倒不怕了,因为她只有她自己。

    她奇异般镇定下来。

    说是便宴,其实也是罗列山珍,只是特意将饭开在西园水榭之中,这里本来是府中赏桂之处。这一带原是前清某王公的废园,后来易家兴起,重建亭台馆舍,原来的树石皆巧妙留用。时方中秋,榭旁水前两株金桂已约百龄,如两树巨伞似的,枝叶间绽满星星点点的小花,香气浓冽馥郁。只是天色阴沉,到了午后竟下起小雨,丝丝细雨打在池中,红鱼喁喁,一池残荷飒飒有声,夹杂着桂花若有若无的幽淡香气,只觉得秋意微凉,风声渐起。

    长窗下偌大一个八仙桌,只秦桑和易连慎两人。长窗外便是荷池,但听雨声萧萧,打在那荷叶之上簌簌有声,别有一种怅惘之感。厨房倒是特意蒸了螃蟹,应时应景。易连慎道:“留得枯荷听雨声,家里也只有这个地方可以入诗,其他的地方,都是俗不可耐。”

    秦桑道:“二哥素来雅达,饱读诗书,所以吃穿度用,都不沾半分俗气。”

    易连慎笑吟吟地道:“你就算灌我再多的**汤,我也不会中了你的计,轻易把你给放了。不过说实话,你这**汤,倒是挺让人受用的。”

    秦桑见他语气轻佻,不由心中微寒,说道:“二哥是兄长,何出此轻薄之言?”

    易连慎笑道:“我又没说你使美人计,你急什么?”

    秦桑淡淡地道:“二哥请放尊重些,秦桑虽然不过一介女流,但如若被逼急了,举身赴清池的勇气还是有的。这外头的水池子虽不深,淹死个人却也足够了。如果我死了,二哥的罪过可又多了一条。弑父逼妹杀弟媳,传出去可真的不大好听。难道二哥除了想学李世民,还想学前清雍正皇帝?只莫忘了那雍正皇帝即使写了部《大义觉迷录》,也难堵天下人悠悠之口。”

    易连慎哈哈大笑,说道:“怪不得老三被你迷得七荤八素,原来你果真如此有趣。”

    秦桑叹了口气,说道:“他如果真被我迷得七荤八素,早就同我一块儿回来了。”

    易连慎道:“正是,中秋节这样的日子,他竟然撇下三妹,实在是太不应该。”他亲自执壶,替秦桑斟上一杯酒。这种酒是符远特产的蜜酿,酒气芬芳,斟在那洁白细瓷杯中,仿佛漾着蜂蜜似的甜香。

    秦桑道:“多谢二哥,我不会饮酒。”

    易连慎也不勉强她,只说道:“电报上可是说你们一块儿上的火车,只不过他中途却下车了,我一直在琢磨,他怎么会提前下车,明明我还没有发动事情,他此举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秦桑道:“这我也不怕告诉你,他是在车上同我吵了一架,于是赌气下车去了。这时候他在哪里,老实说我也并不知道。”

    易连慎笑道:“我并不是向三妹盘问,三弟的行踪嘛,老实讲我也并不放在心上。他一个人赤手空拳,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秦桑点头,道:“二哥你如今兵权在握,又有父亲大人在手里,就算有人想说三道四,也不能轻举妄动。”

    易连慎叹了口气,说:“那可不一定,刚刚李重年就发通电了,拒绝接受我就任临时督军,还说张熙昆是矫命夺权,威胁说要向承州的慕容父子借兵过江,我正觉得烦恼呢。”

    秦桑心中不由一跳,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易连慎又道:“高佩德那个人呢,就更讨厌了,刚刚发了通电报来,说大帅病重,他要来探病。我准他来符远,他却请求带着兵南下。这明面上说是要来探病,其实是要逼宫,真真要造反了。”

    秦桑并不做声,易连慎说道:“拔剑四顾心茫然……放眼望去,真是谁也不理解我,父亲不能理解我,其他人也不能理解我,走到这个位子上,真真是应了那四个字,孤家寡人。”

    秦桑缓缓地道:“父亲一直倚重二哥,其实迟早有一天,父亲会将一切都交给二哥的,二哥又何必急于这一时,反倒落了话柄。”

    易连慎摇了摇头,说道:“我若是再不动手,老三可就将我连皮带骨头全都收拾了。”

    秦桑道:“他只用意于吃喝玩乐,说到军政大事就头疼,断不会和二哥争什么。况且这么多年来,二哥一直是父亲的左膀右臂,父亲何至于因为他而轻视二哥。”

    易连慎但笑不语,只是上下打量着她。秦桑被他看得心中发毛,只得强自镇定,手中捏着吃螃蟹的紫铜八件,那小剪子深深地嵌到手心里,微微濡出汗意。却听易连慎道:“你和他两年夫妻,竟没瞧出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秦桑道:“二哥只怕是对他有所误会,再当如何,毕竟是同胞兄弟。他素来说话行事莽撞,如果有错,还望二哥担待一二。”

    易连慎哈哈大笑,说道:“你这番话如果是做戏,也做得尽够了。不过你肯嫁他,倒真是出乎我之意料。”

    秦桑心平气和地道:“二哥有话就说,也不用这样语带讥诮。”

    易连慎笑道:“看来你是真不知道——我那位三弟,一见了你就着了迷,定要父亲派人去提亲。据说是令堂大人觉得他人品不妥,于是婉转回绝了。没过多久,令尊的生意就出了大事,被人使连环计骗去一大笔钱财。钱庄倒了,债主盈门,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候偏偏又要征用田地作军屯。令堂本就身子弱,哪经得住这些,又气又急一病不起,拖了些时日,竟然撒手人寰。后来你退学回家,既伤心亡母,又被严父所逼,不到百日就嫁给我那三弟……”

    秦桑道:“我不会信你。”

    “那个骗子有名有姓,叫作傅荣才。做成的好圈套,引得令尊往里头跳,这傅荣才是个积年老无赖,收了我三弟五千大洋,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可惜他没命享那五千大洋,就在半个月后被人打闷棍沉在永江里,捞起来的时候尸首肿得连他家里人都认不出来。”

    “我不会信你。”

    易连慎拿着小铜锤,敲开蟹夹,闲闲地道:“我那位三弟,从小是满腹心思,最会算计。这次让他走脱了,老实说,我心里可真有点惴惴不安。好在三妹你落在我手里,这么个香饵,我不怕他不上钩。”

    秦桑道:“你不用离间我们夫妻,我叫你一声二哥,是敬你不是怕你,你自己走到如今这地步,还想挑拨我和兰坡……”

    “他怎么也算得你半个杀母仇人,信不信随你。”易连慎拈着雪白的蟹肉,在姜醋碟中轻轻点着,仿佛漫不经心,“我离间你们有何用处,现在老三不晓得躲在哪里,将来你见了他,又不会真的一枪杀了他。我就觉得你这个女人挺有趣,不该被老三一辈子蒙在鼓里——他倒是真喜欢你,就是喜欢得有点昏了头。”

    秦桑道:“你错了,他如果真顾念夫妻一场,不会让我一个人回来。如果他真知道你要做什么,故意半路下车,就不会让我一个人回符远来。”

    易连慎笑道:“傻子,正因为他喜欢你,所以才放你一个人回来。因为他晓得你独个儿回来,我不会拿你怎么样。而他呢,却要去说服一众叔伯将领。那些人岂是好相与的,况且牵涉到我们兄弟闹家务,有些人正巴不得浑水摸鱼。他手无寸权,并无自己的一兵一卒,一旦翻脸,那些人势必杀了他来向我邀功——毕竟他是我同胞兄弟,我不便杀他,所以替我下手,是再好不过的忠心之表。他独个儿冒这偌大的风险也就罢了,何必还要拖上你……万一他真的事成,可以发兵南下围困符远,我更不敢拿你怎么样,定然要留着你与他谈判。一旦事败,他独个儿死于乱军之中,也尽够了。他这样替你打算,难道还不是喜欢你喜欢得昏了头?”

    秦桑摇了摇头,说道:“他如果真的喜欢我,定然会留我在他身边,宁可我陪着他一起死,而不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二哥,你猜错了,他如果要一件东西而到不了手,宁可毁之弃之。他放我独个儿回来,不过是烟幕弹而已。在你们男人眼里,从来只有天下,只有大事,我不过区区一介妇人,无足轻重,不会被人放在心上。就像二哥你,难道会为了一个女人,放下这三千里江山如画?”

    易连慎被她说得微微一怔,端起酒杯来慢慢饮了一杯酒。秦桑见细雨萧瑟,满池残荷,风过处遥送暗香,那桂花开得正好,碧叶盈盈,金蕊吐芬,幽香似能蚀骨。雨幕轻绵如同薄纱,被风吹得飘飘渺渺,将近处的树石,远处的亭台楼阁,全都掩映在这轻绵白纱似的雨雾之中。

    这日之后,易连慎却像是对她另眼相看,每日总邀了她吃饭或者小坐,言谈之间并不再说及易连恺,反倒谈些诗词歌赋。易继培号称是“儒将”,割据的豪强里头,他也算是中外公认的读书人。易连怡、易连慎自幼就是延请名师教导,虽然称不上学贯东西,但是于旧学颇有根底,易连慎偶尔雅兴大发,还会吟咏作对,填上一首七绝或者五律。秦桑虽然念的是西洋学校,可是幼时启蒙底子并不差,虽然不会做旧诗,但对旧诗的品评还是懂得一些。易连慎的诗倒作得不坏,颇有点李义山的风骨,秦桑每日与他闲话,心里却暗暗着急,因为府中禁绝出入,外头的情形是一点儿也不知道,甚至就连府内的消息,也是隔绝。但这样说说谈谈,也是有好处的,比如她趁机提一些要求,将女眷分散来软禁,因为现在的屋子太狭小,所有人挤在一起,吃不好睡不好。四姨太那日更落下了一个病根,一见到当兵的就吓得哆嗦抽白沫子,所以又延医问药,极为不便。这样的要求易连慎总是可以答应她,只是她好几次提出来,想要见一见二嫂,易连慎却总是不肯。

    如果易继培还活着,也许还能巴望事情起最后的变数,可是中风这种病症异常凶险,不知道情形到底如何。她倒是很少想到易连恺,想到的时候也只是脑海中一闪,这么多年来她只见他吃喝玩乐,从来没有见他做过正经事,这次遭逢大变,如果按易连慎所说,他竟是去策动六军打算围城……;如果易连慎只是信口开河,只不知道这些日子,易连恺到底到哪里去了。

    她每次想到易连恺,都会下意识地不愿深想,那日易连慎说的一番话她并不相信,却到底在心里埋下了一点狐疑,就像一颗种子,蠢蠢欲动,随时可以破土而出。她心里知道易连慎并无善意,那些话九成九会是假的,但易连慎将这一招使出来,自己眼睁睁还是会上当,因为她委实不喜欢易连恺。

    家逢巨变她才被迫嫁了易连恺,婚后的生活像是一潭死水,而她是缺水的鱼,苦苦挣扎终究是枉然。尤其易连恺对她那样坏,喜怒无常,随时就会翻了脸。他太难讨好,或者她没存心讨好过他,但就算让她存心去讨好他,她也觉得无从下手。易连恺就像是六月的天,一时阴云密布,一时阳光灼灼,一时雷霆万钧,一时云收雾霁。太难琢磨,而她又从心底并不乐意去琢磨他的喜好。

    她甚至觉得,连易连慎都比易连恺好应付,虽然易连慎心狠手毒,一旦翻脸真正是杀人不眨眼,不过外表却温文尔雅,只要不彻底去惹到他,他总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他平日谈诗吟赋,仿佛寻常世家公子一般,若不是那日秦桑亲眼瞧着他下令杀人,几乎要被他糊弄过去。不过他每日陪着自己清谈,到底有何更深的用意,却也琢磨不透。但每日可以出来走走,并不被囚禁于斗室之中,倒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她现在仍和大少奶奶同居一室,大少奶奶每日忧心忡忡,因为易连怡的现状她也不知道。但好在易连怡瘫卧在床,易连慎并不将他放在眼里,估计亦只是软禁而己。这样一日日拖延,转眼大半个月已经过去了。偌大的易宅便似波澜不惊的古井一般,连外面世界的一丝回响都听不见。秦桑虽然几乎每日都能见着易连慎,却打听不出任何消息来,更不知道外头时局变化如何,只是坐困愁城而已。

    这天天刚蒙蒙亮,秦桑突然被一种巨大而沉闷的声音惊醒,大少奶奶看她倏地坐起,不由问:“怎么了?”

    “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大少奶奶听了听,说道:“像是在打雷……这秋天里,不应该打雷……”

    秦桑突然拉住她的手,说道:“炮声,是炮声!”

    大少奶奶还是糊涂的,说道:“好端端的,怎么打起炮来了?”

    秦桑道:“是打仗了,所以有炮声,这么近肯定就在城外,是打仗了。城外有炮声,我们被围住了。”

    大少奶奶“哎呀”了一声,说:“那谁跟谁打起来了?我们怎么被围住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秦桑喃喃道:“不晓得……也许是李重年来了,也许是孟帅带兵南下……”她甚至觉得,也许会是易连恺。

    不过不论是谁,只怕易连慎终于要面对兵临城下,符远虽然是驻兵重镇,亦是符州省会之区,但仅仅半个月这炮声就在城外响起,如果是南下之兵,未免神速。

    秦桑想,江左还是有人反了,有人不服气,所以反了。易连慎太年轻,在军中不过短短数载,而易继培自有心腹,至于下面的旅长师长,保不齐各有心思,各人有各自的一把小算盘。就像李重年,公然通电全国表示要借兵过江,就像高佩德,公然要带兵南下,而符远也未必就是固若金汤,现在炮声轰轰烈烈,已经是围城了。

    这一仗似乎并没有打很久,因为符远城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所以交战只持续了短短半日,便听得城外的炮火渐渐稀疏。大少奶奶急得团团转,奈何连房门都出不去,也只是白白着急而己。秦桑看到边柜上搁着一只话匣子,突然灵机一动,心想这么多天来自己竟然没留意到这个,话匣子可以收听到中外的广播,能听到广播自然就知道了外面的消息,自己简直是蠢到了家。

    幸好还不算太晚,秦桑将话匣子抱下来,蒙在被子里,大着胆子悄悄调着频道,终于找着一个外国的广播台,说的是英文,秦桑听得极是吃力,又不敢掀开被子细听,只能将耳朵贴在那上面,终于听得一句半句。原来十天之前承州巡阅使慕容宸就声称要“援南”,发起大军越过奉明关,借道济州挥师南下,跟高佩德隔江对峙。高佩德虽然不服从易连慎,但仍硬着头皮没有后撤,固守永江天堑。两军有短暂的几次交火,但胜负未分,可是这时候李重年趁机宣布义州独立,立马就调兵东进符州,另外望州、云州尽皆通电独立,响应李重年。而李重年到了方家店,就拉了易连恺作所谓的联军统帅,号称要援救易继培,说易连慎是兵变,意图弑父。中外媒体对此多有争执,有人说这只是易家的家务,有人说易继培已死,江左局势再无人能弹压得住,于是群雄并起。

    大少奶奶看秦桑神色凝重地听话匣子,偏偏里头说的又全是洋文,她听不懂。大少奶奶心中着急,可是又不敢打断她,最后秦桑把话匣子关了,小心地放回原处,大少奶奶才问:“怎么样?到底是谁打过来了?”

    秦桑说道:“是联军打过来了。”

    “联军?联军是谁的军队?”大少奶奶毕竟不明就里,问,“联军是坏人吗?谁是他们的大帅?”

    秦桑并没有说话,心想易连恺虽然是名义上的统帅,但这明明是李重年的队伍,这一场兄弟阋墙,到了最后还不知道鹿死谁手。哪怕联军最后赢了,李重年岂是好相与的角色,只怕易连恺不过为他人作嫁衣裳。一旦胜了,易连恺就是碍事的棋子,李重年定会过河拆桥;如果联军输了,李重年自然不会留着易连恺,说不定还会立时杀掉他,以便跟易连慎谈判。这样想来,无论输赢,易连恺的处境都极是凶险,秦桑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大少奶奶看她叹气,只道她心里发愁,反倒过来安慰了她几句。只是大少奶奶对外头时局世事皆是一窍不通,所以也只是泛泛地劝解,并不能让她有丝毫的宽慰之感。

    这日大约因为开战了,所以易连慎并没有照往日一般出现。秦桑连日提心吊胆,此时又累又倦,伏在床上竟然昏沉沉睡去。她睡得极浅,没有睡多久便惊醒,醒来的时候只见大少奶奶跪在窗前,虔诚地念念有词。

    “大嫂。”

    大少奶奶是小脚,站起来的时候格外不便,秦桑扶了她一把,大少奶奶满面愁容,说道:“唉,到底二弟是自己人,我求菩萨保佑,保佑那个什么联军快快退兵,打仗总不是好事,尤其人家都打到咱们家门口上来了。”又问秦桑,“你觉得这仗,二弟打得赢吗?”

    秦桑说道:“大嫂,您就别担心了,二哥打得赢打不赢,那是他的事情。咱们就算是担心,又有何用处呢?”

    大少奶奶道:“总归是一家人,老爷子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如果二弟这一仗真败了,这个家可不就散了。”

    秦桑轻轻叹了口气,庆幸地想,幸好自己没有告诉她易连恺的事情,如果她知道,必定会觉得两兄弟还有什么好打的。这位大少奶奶仍旧是旧式的思想,可是旧式的思想也是有好处的,就好比懂得少,快乐就多一样。

    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秦桑也想过,到底这一仗,自己是盼着谁赢呢?如果易连慎赢了,或许自己这辈子也见不着易连恺了。因为她现在就是易连慎攥在手里的一颗棋,一旦失去利用的价值,下场如何还很难说。如果易连恺赢了呢?自己是不是就重新过回从前的生活?从前的生活其实她也并不眷恋。只有一刹那她曾经想到了郦望平,但郦望平其实已经死了,在她的心里,从他对她说那些话的时候,郦望平就已经死了,活着的是潘健迟,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而已。

    秦桑觉得打仗的那段日子,也同平日里没有什么两样,大概因为被关在屋子里,只听外边一阵阵炮声,一阵阵枪声,响了又停,停了又响。除了现在易连慎很少有工夫来跟她清谈,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任何改变。日子像是深冬的一条河,河面上早就已经冰封雪固,而水被深深地封在冰下,缓慢地,无声地,向前流去。而将来会是什么样子,没有任何人知道。

    唯一意外的一件事情,是秦桑终于见到了二少奶奶。自从家变之后,二少奶奶一直没有出来过。秦桑被卫士请了去,才知道这位二嫂的处境跟阖府女眷也差不多。只不过她仍旧住在原来的院子里,身边多了许多易连慎的卫士,名曰保护,其实也和监视差不多。秦桑见了这种情形,便知道无法与她多说。而且二少奶奶怀孕已经有五六个月,腹部隆起起居不便,倒是叫人预备了一大桌子菜,说是秦桑回来了这么久,还没有替她接风。二少奶奶问:“大嫂还好吗?”秦桑说道:“还好。”又主动说道,“几位姨娘都还好,四妹妹病了一场,不过这几日听说也好起来了。”

    二少奶奶说:“那就好。”

    几句寥寥的话一说完,二少奶奶便只有和秦桑默然相对,两个人坐在那里吃饭,连筷头上银链子摇动的声音都细微可闻。山珍海味却是食难下咽,尤其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一声炮响,因为打得很近,所以震得屋子都在摇动似的,房梁上簌簌落下好些灰尘。二少奶奶似乎被这炮声吓了一跳,连筷子落在了地上都不知道,怔怔地只是用手抚在自己腹部。秦桑见她那样子,只觉得心里五味陈杂。

    二少奶奶抬起头来,忽然对秦桑笑了笑,说道:“我身子倦得很,烦三妹妹扶我上楼去歇一歇。”

    楼上就是卧室,那些卫士自然不便跟上去,可是还有好几个女仆上前来,一直跟着她们。二少奶奶一路也并没有多说话,直到进了卧室,秦桑随手关上门,二少奶奶方才轻轻吁了口气,轻轻向秦桑点了点头。

    秦桑与二少奶奶相交不深,因为易连慎与易连恺失和,他们又别居在外,妯娌之间一年不过过节时才见面,二少奶奶明显是有话对她说,但现在好几个女仆寸步不离,就守在她们身边,自然是奉了易连慎的命令。秦桑忽然灵机一动,低声用英文问:“二嫂是有什么话对我说?”

    二少奶奶跟大少奶奶恰巧相反,是个再时髦不过的人物,当初二少奶奶与易连慎是同学,最时髦的留洋归来的小姐,骑马跳舞样样都精通,而且会说英吉利和法兰西两国的语言。听秦桑说英语,她的眼睛似乎一亮,旋即用英文告诉秦桑:“替我劝一劝彼得。自从出事之后,他一直拒绝见我,我听说他曾经见过你。”

    彼得是易连慎的英文名字,秦桑低声道:“二嫂,二哥性格你比我更了解,他下决心做了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听从我的劝说?”

    二少奶奶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过了片刻才道:“那么,你能劝劝他来见一见我吗?”

    秦桑思忖他们夫妻之间,却叫自己一个外人来传话,亦是古怪得紧。于是怔了怔,才说道:“我好几天没有见过二哥了,但如果再见到他,我会尽力。”

    二少奶奶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微凉,对秦桑说道:“谢谢。”

    吃完了饭,二少奶奶亲自将秦桑送到院子门口。秦桑回去说给大少奶奶听,也只告诉她今日见过了二少奶奶,并没有说她们私下交谈的事情。大少奶奶只是叹气:“真是作孽,没想到会闹到今天这样。二弟做的事情,她也不知道,更管不了。只盼着那糊涂二弟快快地明白过来,还有那个什么联军快快地撤兵吧。”

    联军却一直没有撤,打了大半个月,原本是僵持不下,谁知联军竟然请到了外援。不知易连恺是怎么游说的,东瀛友邦竟然很干脆地揽下了调停的任务。所谓的调停也就是将东瀛的舰队调入永江,沿着江水西进,一直到了符远最重要的粮仓纪安,隔绝符远最重要的水上粮道。符远困守危城又拖了一个多月,终于通电中外进行和谈。

    和谈条件极其苛刻,秦桑悄悄地听话匣子里的英文广播,联军提出数十条谈判条件,听完便知道易连慎不会接受。果然易连慎忍不住又开打,这次战争结束得很快,枪炮声响了半日就又停了,旋即易连慎遣人来请秦桑。

    秦桑并不知道符远城外战况如何,因为除了每天必然的炮声隆隆,府中其他都宁静如同往日。天气已经冷起来,大少奶奶闲下来没有事,裁剪缝纫了一件丝棉袍子,说是做给老爷子的。这位长媳极为孝顺,每年都要替易继培缝件新棉袍,奈何现在易继培生死未卜,可是袍子还是做起来了。秦桑虽然不会做衣服,但学着跟她一起理着丝棉,两个人正忙着,卫士便开了锁进来,对秦桑说易连慎有请。

    不知他是何用意,却不能不去。秦桑已经有大半个月没见着易连慎,因为打仗后军务繁忙,估计他也没心思与她清谈。现在命人来请她,也不知道是吉是凶,不过显然的,战况是到了一个状态,但不知道到底是联军胜了,还是符军守住了。

    易连慎倒没有穿军装,一袭长袍立在初冬的寒风里,眉目清减,倒有几分书生的儒雅派头。这次仍旧设宴水榭中,但桂花早谢,萱草枯黄,更兼天色晦暗,铅云低垂,连园中的亭台都似黯淡了几分。因为天气冷了,长窗都被关上,隔着玻璃只见满池的荷叶也尽皆枯萎,西风吹拂,颇有几分萧瑟之意。秦桑见桌上布了酒菜杯筷,于是不由得迟疑,易连慎道:“那一次是替三妹洗尘,这一次却是替三妹饯行。”

    秦桑默然无语,易连慎语气似乎十分轻松:“我那位三弟倒也有趣,和谈的时候提出要我将老父送出城去,可是却只字未提及你,他这别扭劲儿,我看着都替他着急,也不知道他要端到什么时候。”

    秦桑道:“二哥言重,我早就说过,秦桑一介妇人,断不会被他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无妻,在天下大势面前,一个女人算什么。”

    易连慎哈哈大笑,说道:“原来我那三弟,倒真是个做大事的人,也罢。”他仍旧是亲自执壶,替秦桑斟上一杯,说道,“上次你滴酒未沾,这次却要给我一个面子。”

    秦桑道:“我不会饮酒,请二哥不要勉强我。”

    易连慎道:“这杯酒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他声音随意,仿佛正在讲一件轻描淡写的小事,“因为这杯酒有毒,是俄国特务最爱用的氰化物,保证入口气绝,不会有任何痛苦。”

    秦桑不假思索,端起酒杯便一饮而尽,倒令易连慎微微意外。她本不擅饮酒,喝得太快差点被呛到,缓了口气才说:“倒也没什么异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气绝。”

    易连慎击掌笑道:“秦桑!秦桑!你这样一个妙人,怎么偏偏嫁给了易连恺,小三儿何德何能,能有你这样的妻子。”

    秦桑淡淡地道:“二哥喝醉了,二嫂与二哥琴瑟和合,二嫂才是真正的贤妻,二哥莫要辜负她。”

    易连慎仍旧微含笑意,可是语气却认真起来:“我有一句话,你一定要记住。易连恺确实是喜欢你,可是你说得对,真的要危及身家性命时,他不会将你放在心上。你日后在他身边,一定要千万小心。他这个人,薄情寡义,深不可测。你要小心,一定要小心。”

    秦桑说道:“多谢二哥指点,这两个月多承二哥照拂,秦桑无以为报。”

    易连慎却笑起来:“我照顾你,可没存什么好心,至于报答嘛……那也不用了。”

    他以箸击碟,曼声吟哦:“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吟到“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的时候,反复咏叹,似乎不胜唏嘘。

    而吟完最后一句“天下归心”,他却慢慢地浮起一个笑容,“天下归心……天下归心……”说着仰天长叹,“其实要这劳什子天下又有什么用?浮世秋凉,大梦一场罢了!”将桌上的碗筷“咣啷啷”全拂到地上去,门外的卫士听到这样的声响,不由得端枪冲了进来。见只是碗筷落地,易连慎和秦桑都好端端坐在那里,并没有出其他事情,于是复又退了出去。

    易连慎说道:“三妹,我有一件事托付你,请你务必要答应。”

    秦桑道:“二哥请讲,但凡秦桑能办到,必当竭力而为。”

    易连慎道:“我做的事情,你二嫂并不知道,她其实挺可怜。我背着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罪名,不应连累了她,日后请你要多照应她。”

    秦桑大吃一惊,她起初只以为战况不妙,但听到易连慎这句话,才知恐怕不仅是战况不妙,只怕已是大败。

    秦桑道:“二哥请放心,秦桑会尽力。”

    易连慎笑了笑,说道:“我若是有你这样的妹子,该当有多好。”

欢喜(1)

    那天晚上,枪声一直没有停歇,激战一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大少奶奶吓得睡不着,问她:“怎么那枪声就在府外头响,是不是联军打进来了?他们要打进来了怎么办?二弟要输了怎么办?这可要怎么才好?”

    秦桑一直安抚她,两个女人差不多睁眼等到天亮,天刚蒙蒙亮,枪声就停了。炮声是早就停了,现在连枪声也停了,四下里安静得几乎诡异。大少奶奶又跪在窗前念念有词,这次秦桑随她去了,人的精神绷到了极点,还不如有点信仰,这样心理上会觉得安慰。

    房门被打开的时候,秦桑将大少奶奶拉在自己身后,随手操起一把剪刀,那剪刀还是前阵子裁袍子时用过的,就放在桌上。秦桑心想如果不是联军而是乱军,或者易连慎改了主意,打算拉着阖府女眷一块儿死,大不了拼命罢了。没想到走进来好几个人,打头的正是潘健迟,他穿了军装,她都有点认不得他了。太阳从他身后照进来,他的整个人都是模糊的,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看见他,他在学校操场上跟几个男生说话,那时候阳光如金子般清澈,他转过脸来对着她笑,连眉梢上都洋溢着阳光似的轻暖。

    她差点叫了一声“望平”。

    隔着数载的岁月,一切竟然早已经物是人非。而命运如此滑稽,又如此的残忍。

    潘健迟躬身行礼,说道:“少夫人,公子爷让我来接你。”

    易连恺自己并没有回易家老宅,因为易家老宅之外,联军曾与易连慎的卫队激战,所以墙上、大门上、青石板台阶上,到处都是血迹。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还没有僵硬,有的连眼睛都没闭上,更有的肢体不全,或者被榴炮打中,死得惨不忍睹。秦桑被潘健迟带来的人连搀带扶走过去的时候,只觉得一阵阵发晕。

    竟然死了这么多人。

    汽车将她一直送到城防司令部的行辕,将她安置在一间屋子里,没一会儿又接了朱妈并其他几个女仆过来。自从回到易宅被软禁后,她也没见过朱妈和自己的女仆。朱妈上前来便搂着她大哭了一场,说:“我的好小姐,没想到还能见着你。”

    秦桑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个梦,梦醒来仗已经打完了,日子回到了从前,一切都已经像从前一样了。

    她不知道易家老宅里情形怎么样,潘健迟将她送到这里来之后就走了,外头走廊里静悄悄的,房门口站着两个卫兵,她让朱妈去叫了一个进来。那卫兵对她极是恭敬,说道:“夫人,现在街上还有流弹,为了安全起见,全城已经戒严了。”

    秦桑知道急也无用,只能见着易连恺再想办法。朱妈还在絮絮叨叨,因为她们的一应衣物都还在易家老宅,朱妈说道:“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带,也不知道今天晚上能不能回大宅里去。”

    秦桑想起出门的时候看到那些尸体,心里觉得一阵阵发寒,心想自己如果是易连恺,只怕这辈子都不愿回老宅去住了。

    天黑吃过晚饭后,走廊里传来一阵皮鞋的声音,外头还有上枪行礼的声音。旋即房门被推开,易连恺走进来,秦桑没见过他穿军装,只觉得好生不习惯,他比从前瘦,也比从前黑了,几乎像是陌生人似的。朱妈还惦记着当初火车上的事,见着他仍旧板着脸孔。易连恺摘下帽子,随手交给潘健迟,笑着向她脸上看了看,说道:“你气色倒还不错。”

    等到潘健迟和朱妈都退出去了,秦桑才淡淡地说了句:“司令好。”

    易连恺将皮鞋脱了,换上拖鞋,一边笑一边说:“得啦,别寒碜我了。我知道你记恨我呢,我给你赔不是还不成吗?”

    “你把二哥怎么样了?”

    “我能把他怎么样啊?”易连恺将她的肩膀扳过来,收紧了手臂搂住她,“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样了?这么些日子没见,你怎么就一点儿也不惦记我?”

    秦桑推开他:“我惦记你做什么?还嫌那一脚踹得不够吗?”

    易连恺并不恼怒,反倒笑嘻嘻的:“那不是事出有因,不得已嘛。我在这里给你赔礼,要不,你打还我,好不好?”他平日皆是骄矜跋扈,对着她也没多少耐性,通常两人都是针尖对麦芒,不是大吵,便是大闹。今日肯这样低声下气,实属罕异,秦桑觉得他真的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和从前大不一样,可是哪里不一样呢,又说不出来。

    秦桑没心思与他痴缠,于是说:“父亲到底怎么样了?我想回去看看,还有大嫂二嫂身体都不好,家里无人照应,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父亲大人病重未醒,也不能移动,有一帮大夫守在那里呢。”他轻描淡写地说,“你明天再回去看也不迟。”

    秦桑道:“你怎么像没事人似的,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你都不回去看一眼,单单把我接出来,若要旁人知道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易连恺冷笑道:“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什么时候把我当成是人。那种日子我是过得够了,到了今时今日,不过是他们咎由自取。我倒要看看,谁敢说什么。”

    秦桑气得回过头去不理他,他倒又笑了,伸手逗了逗她的下巴:“真的在生气?你怎么气性这么大?我那一巴掌不是打给别人看的吗?你要真生气,我让你打回来好不好?”

    秦桑道:“谁稀罕打你。”

    易连恺笑道:“你不稀罕我,我可稀罕你。”

    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易连恺仍旧不肯让秦桑回易宅去。秦桑无可奈何,只得遣朱妈先回去看望大少奶奶,谁知道朱妈带回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二少奶奶死了。

    秦桑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方才问:“那二哥呢?”

    易连慎倒是逃走了,据说是那天夜里枪战正激的时候趁夜逃走的,当时城中大乱,卫队拼死护着易连慎逃出了城外。不过易连慎虽然逃走了,却没有带走结发妻子。第二天一早,二少奶奶就喝花露水自杀了。秦桑听说后,不顾卫兵的拦阻,硬是闯出行辕,回易宅中去了一趟。易家大宅早已经清扫了一遍,那些尸首早已经无影无踪,血迹也都被清洗得干干净净。二少奶奶已经小殓,灵堂就设在她原先住的屋子里,秦桑回去的时候,倒是大少奶奶拉着她哭了一场:“二妹怎么这样想不开……就算不为她自己想想,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一尸两命,真真是作孽……”

    倒不是想不开,是非死不可。秦桑几近冷静地想到,那日易连慎托她照顾自己的妻子,未必就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只不过自己还是太大意,总以为不过一介女流,又是嫂嫂,易连恺未必会那样心狠手辣,没想到还是斩草除根。

    她因为这件事情,大大地同易连恺怄了一场气。无论如何,只是不理他。更兼易继培病着,她每日皆要回易府,大少奶奶一直侍奉在易继培病榻之前。易继培当日病势十分凶险,幸得易连慎当时就请了德国名医医治,施行了手术。虽然易继培病后一直被软禁静室,反倒利于养病,这些天来已经恢复了不少,虽然还不能说话,可是已经恢复了神智,偶尔可以睁开眼睛来,亦能认出人来。易连恺因为军务繁忙,所以回来的时候少,不过总也抽功夫榻前尽孝,更延请了东瀛的名医来替易继培治病。

    秦桑数日不曾理睬易连恺,也不愿同他说话,可是见到他命人请来东瀛大夫,实在是忍不住了。这日趁着易连恺回来探病,还在花厅里没有走,便走进花厅对易连恺说道:“我有话对你说。”

    她已经数日不曾与他讲话,人前亦并不理睬他。易连恺见状便挥了挥手,于是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潘健迟最后一个退出,还知趣地替他们掩上门,带着卫士退得远远的,方便他们夫妻说私房话。易连恺便笑了笑:“怎么?气消了?”

    “父亲素来最讨厌日本人,总说他们是狼子野心,你怎么还能请个日本人来替父亲看病?”

    易连恺道:“父亲又不知道他是日本人,再说这个日本人医术很好,能治好病就是好大夫,何必要拘泥他是不是日本人。”

    秦桑问道:“刚才我听见你跟那个日本大夫说英文,要将军港租借给日本人,是不是真的?”

    易连恺本来并没有生气,听到这句话才慢慢地收敛起笑意:“这是公事,你不要过问。”

    “军港是国土,我身为国人,为什么不能过问?”

    易连恺冷笑:“还真是反了——你以为你是谁?别以为这几日我哄着你,你就把自己当回事了。什么时候轮到你过问我的公事,便是将永江之南符义数州全都割让给日本人,那也轮不到你多嘴……”

    他一句话未落,秦桑已经举起手来,拼尽全身力气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易连恺下意识地往后一闪,这一掌便只打在他的耳边,可是他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亏,扬手便要打回去,秦桑倒是不闪不避,反倒扬起脸来:“你打吧。最好开枪打死我,我怎么嫁了这样一个人……”她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落了下来,“这是卖国你知道吗?”

    易连恺大怒,不发一言气冲冲就拂袖而去。秦桑倒是觉得伤心到了极处,不由得伏在桌边,呜呜咽咽地哭了一场。她起初对这桩婚事,不过是隐忍度日,易连恺虽然不学无术,她也只是多加忍耐,只是没想到事到如今他竟然大节有亏。于家人毫无手足之情,甚至逼死兄嫂,于国家则为一己私利,竟然租借军港给外强,自己嫁了这样一个人,委实是生不如死。

    她哭得厉害,只觉得自幼到大,从未伤心如此。哪怕当初被迫要嫁给易连恺,她也并没有流过眼泪,那时候觉得再苦也是可以熬下去的,没想到今日灰心之余,竟然忍不住如此痛哭。眼泪浸湿了衣袖,衣料上的蕾丝刺得人脸上冰冷冰冷,却是透骨的酸凉。也不知道哭了有多久,身后有人轻声叫道:“夫人。”

    她回头看时,原来竟是潘健迟。他看着她的样子,目光中竟微带怜悯,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情,仿佛是欲语又止。她原本是讨厌易连恺到了极点,现下觉得,果然潘健迟与他是一丘之貉,方才能臭味相投。于是更觉得厌恶,连话都不愿意与他多说,当下拭去眼泪,冷淡地问:“什么事?”

    “公子爷说夫人不舒服,命我送夫人先回行辕去休息。”

    “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里。”

    潘健迟道:“夫人还是先回去休息吧,何必要让属下为难。”

    秦桑忍不住怒道:“你尽管去告诉你们公子爷,我再不能同卖国贼同处一室,我决意离婚,如果他不答应,我就直接向法庭起诉,请求判决我们的婚姻解除!”

    潘健迟似乎微微意外,不过旋即道:“夫人息怒,公子爷或许行事有不妥之处,但待夫人之心,夫人应该明白。况且婚姻大事,夫人不要赌气,总不至于为几句口舌之争,闹得贻笑中外。再说公子爷在军事上的决策,是出于不得已……”

    “便有一千一万个不得已,我也不能苟同。你去告诉他,我无法忍受他的所作所为。他现在位高权重,大权在握,我下堂求去,并不碍着他什么,他另择佳人,另选良配便是了。他这样的行径,恕我没办法再做他的妻子。”

    潘健迟道:“夫人这是气话,公子爷虽然名为统帅,但实际上联军大部乃是李重年的人马,这样的杂牌军,统领不易。若不是为了尽快结束战事,也不会出此下策……”

    秦桑打断他的话:“你不用替他说话,总之我心意已决,如果他不愿意,我便上法庭去。”

    潘健迟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夫人何必为了公事和公子爷赌气,再说军港之事只不过是租借而已,夫人为何不能体谅?”

    秦桑冷冷道:“数年前你我上街游行,反对政府租借惠岛给德国。你曾经对我说,列强之心,路人皆知。一寸山河一寸血,便是流尽了这腔热血,也应守护国土不失。那个时候的你,可不像现在这般,去了几天日本,便生生成了汉奸。你贪图富贵我不怪你,你追随易连恺我不怪你,唯独你要帮着他做汉奸,我万万不能忍。他不配做我的丈夫,至于你,我也深悔从前与你相识相知,我劝你还是好自为之,不要为虎作伥。”

    潘健迟似乎沉默了片刻,方才低声道:“小桑,我有话对你说。”

    秦桑听他叫自己“小桑”,这是他们原来相交之时,他对自己的昵称,奈何此时听来,并不觉得有半分亲切,反倒更添反感,她嫌恶地皱起眉来:“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你快走吧。”

    潘健迟见她这样子,知道她脾气执拗,不肯轻易转圜,于是微一沉吟,转身走到窗边去,掀起一角窗帘纱向外张望两眼,见院子里并无其他闲人,两三只麻雀落在冬青树后的草地上,踱着步子在那里啄食草籽,四下里十分安静,只有月洞门外持枪的卫兵,不时地晃一晃挎着的长枪。他重新走回她身边,低声道:“小桑,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这件事情如果不是没有法子,我也不会向你开口。你若愿意帮忙,我不胜感激,如果你并不愿意,我也绝不会勉强。”

    秦桑见他这样说,心下觉得奇怪,但语气依然是冷冷的:“什么事?”

    “李重年前天见过一位日本特使,他们密谈了半刻钟,谈话内容没有人知道。后来李重年有一封密电,是发给易连恺的,密电没有经过第二个人之手,直接由机要秘书送给易连恺。我想办法看到了这封电报,但电报是密码的,我看到的只是一组数字,没有译码,因为译码本由易连恺亲自随身携带。我知道译码本就在易连恺随身的公文包里,那个皮包是意大利特制,有个特别复杂的密码锁。”

    秦桑万万没想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怔怔地看着他,就如同不认识他一般。潘健迟担心随时会有人来,语气更加匆忙:“小桑,我也不知道公文包的密码。你能不能想法子,在易连恺开公文包的时候,查一查那份电报究竟说的是什么。”

    秦桑过了好几秒钟都没有说话,脸上的血色都消失殆尽,只是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现在符远局势复杂,李重年大部在纪安按兵不动,城内的易连恺肯定只是一颗棋子,如果知道日本人和李重年要做什么,我们就可以想法子阻止他们。”

    “我们?”她嘴角微颤,连声音都开始发抖,“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小桑,这件事情很危险,我私心里并不愿意将你牵扯进来,如果不是情势急迫,我不会对你说这些,再晚也许就来不及了。我跟着易连恺的时间太短,他还没有真正地信任我,很多重要的东西我接触不到,但这次事情紧急……”

    “你疯了……这事如果让人知道,你还能活吗?”她忽然渐渐地明白过来,似乎是不认识一样怔怔地看着他,“你难道是为了这个才留在易连恺身边?你真是不要命了!”

    “小桑,”他用很轻的声音打断她,他甚至还笑了一笑,“我对你说过,这世上有许多事情都比我的命还要重要。如果你愿意帮我,我很感激你,如果你不愿意,你就去告诉易连恺好了。”

    秦桑看着他,说不出心里到底是怎么样一种感受,惊惧、彷徨,或者是说不出的一种恐慌,眼前的男人她早已经并不认识。不过是短短数载,他和她曾经远隔重洋,如今近在咫尺,却是咫尺天涯。适才与易连恺争执的时候,她一腔激愤之意,可是现在渐渐冷静下来。他到底在做什么——她突然有一种深层的恐惧,她是非常少觉得恐惧的,潘健迟就站在她的面前,或者说,郦望平就站在她的面前,他这样坦然地说出来,他将所有的事情对她说出来,因为什么?因为他们曾有过的过去?他甘冒这样的奇险,为什么这样信任她?他就不怕她真的将此事告诉易连恺?

    “你简直是疯了,如果易连恺知道,他不会放过你的。”秦桑道,“我不会告诉易连恺,但我希望你不要做这种事,太危险了,被任何人发现都是死路一条。你有没有看过他杀人?他真的会杀人的,你有没有见到督军府里尸横遍野的样子?还有二嫂……二嫂不过一介女流,对二哥做的事并不知情,又妨碍到他什么?他连手足之情都没有,你指望他怎么样对你?一旦被发现你肯定不会有活路,这样的事情太危险了,你不能这样。”

    “我危不危险并不重要。”潘健迟——不,郦望平只是望着她,平静近乎从容地望着她,就像是从前,问她一件琐碎小事一般,他只问她,“小桑,你肯不肯帮我?”

    秦桑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个噩梦,梦到潘健迟对自己平静地说出一番话,平静到她几乎不能相信。可是是真的,她心里非常清楚,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对她说出一串很长的数字,谁也不知道那数字代表什么。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现在他要知道,所以他来让她帮助他,帮他去找译码本,找出这串数字说的是什么。她记性很好,那串数字他只说了一遍她就背下来了,可是她一直觉得恍惚,一切都太恍惚。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还有点迷茫,仿佛并没有从梦里醒过来。可是她已经坐在汽车上,踏板上站满了护兵,潘健迟在另一部汽车上,前呼后拥的卫队,一路护送她回城防司令部去。

    下车的时候她终于下了决心,潘健迟上前来替她开车门的时候,她终于对他说:“你去问问司令,他今天晚上是不是回来吃饭。”

    潘健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却并没有看他,她担心自己失态。她帮他亦不是因为旧情,而是觉得这件事情是对的,她应该去做。

    她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难免有点心慌,换了衣服之后,朱妈端了杯茶给她,见她双颊晕红,不由得问:“小姐你怎么啦?脸上红红的,莫不是在发烧吧?”

    秦桑定了定神,说:“没事,刚才回来的时候吹了点儿风。”她喝了口茶,便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果然双颊通红,她想自己竟然这样没出息,一点小事就自乱阵脚,万一被易连恺看出破绽来,可就大事不妙。所以她端起那碗热茶,慢慢地一口一口呷着,心里果然慢慢安静下来。她想着易连恺如果回来,也不见得就会办公,况且他办公事的屋子,她是从来不去的。一切一切的事情,只能见机行事,等见着他了才能想办法。可是如果他赌气不回来,那就无法可想了,因为下午在花厅里,自己对他简直可以说是毫不客气,他从来没有受过那样的气,也许和从前一样,一赌气十天半月不回来,那可就真的是糟了。

    易连恺果然没有回来吃晚饭,秦桑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见他回来,只得胡乱吃了点东西,自己先睡了。睡到半夜的时候,突然听到外头“咚”的一响,她本来睡眠就浅,顿时就惊醒了,正要叫“朱妈”,却听见有人正朝睡房走过来,那脚步声再熟悉不过。

    她便默不做声,果然房门被推开,外头电灯的光照进来,照出那个人身上的影子,在地下拉得老长,正是易连恺。他没提防她没睡,靠着枕头倚在床头瞧着自己,那目光像冬天里的月色似的,又清又淡又白又薄,倒似有股寒气。易连恺冷笑了一声,转身正要走,秦桑却说:“你喝了多少酒?”

    “要你管?”

    秦桑绷着脸说道:“谁要管你——你先过来!”

    她甚少用这样的口气,易连恺倒挺意外,以为她又要和自己吵架,僵在那里不动。秦桑起床趿着鞋走过去,凑近了他的衬衣闻了闻,皱眉道:“臭气熏天,还是洋酒。这会儿只怕连热水都没有了,反正你外头睡沙发去。”

    易连恺听了后面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就忍俊不禁,一边笑一边就说:“怎么?你怕我把你给熏醉了?”

    “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干什么?”秦桑一边推他,一边就躲,“胡子都出来了,扎得讨厌!”

    夜色渐渐深浓,窗纱透进来一点青色的光,倒像是薄胎瓷器的釉色,又像是人家跳舞池子里用的一种罩纱灯,泠泠反射着淡淡的光晕。易连恺睡着之后,胳膊越发的沉,像是铁箍似的箍在腰里。秦桑轻轻将他的胳膊拿开去,谁知没一会儿,他又搭上来,蛮不讲理地揽在她腰里。秦桑没办法,只得将自己的枕头轻轻抽出来,送到易连恺怀里,果然他搂着枕头,睡得安稳了。

    秦桑披了件衣服,只作是起夜,悄没声息推开门,又回头瞧了易连恺一眼,他呼吸均匀,睡得极熟。秦桑便悄悄走出去,外头茶几上果然搁着那只黑色公文包,她认得这只公文包,易连恺带着总不离身的。上头一个精巧的锁盘,露出阿拉伯的数字号码,想必潘健迟想要的东西就在这里头。

    她看到这个公文包,只觉得浑身发冷,慢慢地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虽然东西近在咫尺,可是这上头的锁明显是个密码锁,要将这锁打开,自己可是一筹莫展。她瞧着那锁盘想了片刻,决定先行试上一试。

    她先试了易连恺的生日,并不能打开,然后又试了易连恺平日所坐汽车的车牌号码,亦不能打开。然后电话号码、门牌号码,甚至她自己的生日,试了一个遍,皆不能打开。她心中担忧易连恺醒来,正待要将公文包放回原处,突然心里一动,试了另一组数字。

    搭扣竟然微不可闻地“啪”一声轻响,开了。

    她心都快要跳出了嗓子眼儿,匆忙抽出里头的东西,几页文件,一个小本,上头密密麻麻全是数字,每四个数字后头对应着一个字,她虽然没有见过,也猜出这就是译码本。

    潘健迟告诉她的那串数字她记得极熟,就像是刻在心里一般,此时拿着译码本就翻,片刻就翻出对应的字来,不过是短短一句话,她背心里却早叫冷汗浸透了。将译码本放回原处的时候,连手指都在微微发抖,好在潘健迟再三叮嘱她的细节她都还能记清楚,将文件和译码本都照原样放好,哪张在前哪张在后不能错,将锁盘依旧锁好,数字要拨回最初的样子……

    他叮嘱又叮嘱,她也细心地一一还原,并不留下任何痕迹。然后将公文包放回原处,甚至连公文包上原来放的白手套,她都照原样一只搭在另一只上头,指套的一边朝外搭着。

    再三仔细看过没有破绽,她才走回房中去。易连恺没有醒,她慢慢将枕头从他怀里抽出来,然后躺下去。他睡得挺香,温热的呼吸就喷在她脖子后面,秦桑却睡不着了,只得睁大着眼睛望着天花板,默默等待着天明。

    秦桑没有睡好,易连恺却一早就起来了,现在毕竟算是战时,不比从前,易连恺一改纨绔习气,并不再晏起。秦桑自然精神不济,揉着眼睛便欲起来,易连恺也知道她不惯与人同睡,必然是睡不好的,倒像是内疚似的,一边匆匆忙忙换衣服,一边说:“你别起来了,这天色还早,你就睡个回笼觉吧。”

    秦桑知道他有事出门就要带着潘健迟,自己纵然起来,也没机会跟潘健迟说什么,倒惹得他起疑。于是便又躺下去,瞧着易连恺穿好了衣服,却是一身戎装,又系上佩枪,于是忍不住问:“你这是去哪里,怎么还带枪?”

    “去城外瞧瞧,今天要枪毙几个奸细。”易连恺扣好了皮带,却走过来替她将被子一直拉到颈下,“穿得那样单薄,还把胳膊伸外头,回头又嚷不舒服,也不怕受了凉。”

    秦桑听他说“奸细”两个字,心里便一阵乱跳,不由得连耳朵根都红了。易连恺却会错了意,扯了扯她的耳垂,就在她鬓边轻轻一吻,说道:“中午不能跟你吃饭了,我晚上回来陪你,嗯?”

    秦桑拉起被子蒙住头,说道:“谁要你陪了,有公事还不快些走,尽在那里蘑菇。”

    易连恺果然笑了两声,就出门去了。

    他这一出去,果然是一整日。秦桑午后方才起床,吃过了饭后,忽然听见朱妈在外头跟人说话,她于是唤了声“朱妈”,问:“是谁来了?”

    “公子爷打发潘副官回来,说是刚在城外捉到几只小兔子,叫他送回来给小姐玩儿。”

    秦桑道:“那叫他进来吧。”

    朱妈答应了一声,引着潘健迟进来。潘健迟手里提着一只圆圆的浅口竹篮,里面装了四五只毛茸茸的白兔,都不过拳头大小,挤在篮中倒像是一堆绒线球,极是可爱。秦桑见了不由得微笑:“这个真有趣。”潘健迟捉了一只小兔放在秦桑手心,那小兔子吓得发抖,瑟瑟蹲在秦桑掌心,一动也不敢动。因为朱妈还站在一旁,所以秦桑问:“你回来了,谁跟着他呢?”

    “城防司令部的卫队。少奶奶放心,城外有驻防的军队,很安全。”

    “不是说办公吗?怎么又打猎去了?”

    “原是处决几个人,回来的路上瞧见一窝兔子,公子爷枪法好,一枪就把大兔子打死了,从草窠里掏出这窝小兔,吩咐我送回来给少奶奶玩。”

    秦桑手却不禁一抖,抬起眼睛,问:“那大兔子呢?”

    “送到厨房去了……”潘健迟有点讪讪的,“公子爷是觉得少奶奶喜欢这个……才特意弄了来……”

    秦桑把掌心捧的小兔放回篮中,淡淡地道:“你拿走吧,我不喜欢这个。”

    潘健迟似乎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的灰,于是道:“公子爷是好心好意……”

    “他的好心好意我领受不起,你快快拿走。”秦桑似乎不愿再多瞧那一窝雪白的小兔一眼,“快拿走。”

    潘健迟只得应了一声:“是。”拎着竹篮退了出去。朱妈劝道:“小姐这又是何必,姑爷巴巴地打发人送回来这个,也是想让小姐高兴,小姐不看僧面看佛面……”

    “这一窝小兔才刚刚断奶呢……就为着讨我喜欢,一枪就把大兔子打死了,把小兔子全掏出来给我玩,这样伤天害理的玩儿法,我可受不起。”

    潘健迟在屋子外头隐约听见她说话,不动声色地将手探到篮中,果然在刚刚秦桑放回的那只小兔软软的肚皮底下,摸到一个纸团。他把纸团攥入掌心,然后拎着那篮小兔走出去。跟着他回来的一个卫士本来站在楼下,瞧见他不由得问:“怎么又拎出来了?”

    “甭提了,拍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少奶奶一听说打死了那只大兔子就不高兴了,连这窝小兔子也不要了。”

    那卫士笑道:“这话可不能告诉公子爷,不然又是一场闲气。”

    “可不是。”潘健迟随手将那篮小兔交给一名女仆,“好好养起来,没准儿过两天少奶奶高兴了,又喜欢这东西了。”

    因为秦桑的那句话,朱妈一直耽着一分心,只怕易连恺回来后,一言不和又与秦桑吵嚷起来。谁知易连恺晚上回来的虽然晚,秦桑倒是一直等到他吃晚饭,也没有提起小兔的事情。朱妈觉得易连恺自从到军中职任,仿佛整个人沉稳了许多,不若从前那般浮躁,而秦桑亦不像从前那般怄气,两个人倒是和和美美,难得地过了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

    这日黄昏后下了一阵小雪,新任的符州都督江近义特别巴结,派人送了好几大块鹿肉来。秦桑叫人备了铁炙子送到房中来,亲自烤鹿肉,又暖了一壶蜜酿。朱妈知道是因为易连恺爱吃鹿肉,所以秦桑才预备下酒菜,不由觉得极是欣慰。从前姑爷虽然待小姐不好,毕竟小姐那个冷冷淡淡的性子,也好生不给姑爷面子。现下小姐可算明白过来了,男人就是得哄着一点儿。只要小姐放出手段笼络,哪怕姑爷现在是联军司令,还不是服服帖帖。

    本来这几日易连恺都是回家吃饭,可是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左等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朱妈见夜已经深了,酒也烫过了多遍,铁炙子烧红了又冷,冷了又烧红,不由得劝道:“小姐还是先吃吧,瞧这样子肯定是有要紧的公事耽搁了,没准儿半夜才回来。”

    秦桑心里惦记的却是另一桩事情,听着朱妈不着调地劝说自己,怕她瞧出什么破绽,因为易连恺偶尔也有回来迟的时候。于是秦桑胡乱烤了几块肉吃了,因为担心积食,她又饮了半杯酒,果然胸口暖暖的,就又吃了一碗稀饭。这时候外头的自鸣钟已经敲过十一下了,秦桑道:“看这样子是不回来了,把这都收了吧,开窗子透透气。”

    因为屋子里刚刚烤完肉,所以有点气味,朱妈打开半扇窗子,忽然“呀”了一声,说:“好大的雪。”

    秦桑走到窗前,只觉得一股寒风扑来,窗外却是一片淡淡的银光。路灯下只见白茫茫的一片,不仅地下全都白了,屋顶上树木上亦都积了一层雪,天地间仍如扯絮一般,绵绵地下个不停。

    秦桑吃过酒的热身子,被这雪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朱妈连忙将窗子掩上,说道:“夜里这风像刀子似的,小姐别受了凉。”一边说,一边又去拿了床毯子来,给秦桑搭在身上。

    秦桑搭着毯子,歪在沙发上看他们收拾烤肉的家什,原本说歇一歇,可是外头虽然在下雪,屋子里暖气却烧得极暖,不知不觉间就睡过去了。她这一觉睡得极浅,不一会儿就觉得有人进来,还以为是朱妈。她神思困倦睁不开眼,朦胧说道:“你去睡吧……我再歪一会儿……”

    那人却不声响,伸出胳膊来,她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竟然被抱了起来。睁开眼一看,却是易连恺。不由道:“你怎么不声不响地进来了?”

    易连恺见她双颊晕红,呼吸间微有酒香,便笑道:“自己喝醉了睡着了,却怪我不声不响。”

    “谁说我喝醉了。”秦桑道,“等你回来吃烤肉,左等也等不到,右等也等不到。酒也冷了,我就喝了半杯,谁让你不回来。”

    易连恺本来一肚子不痛快,不料回来之后见着夫人拥着薄毯海棠春睡,那模样真如仕女图般妩媚动人。更兼这样的软语娇嗔,不由得将那些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说道:“别提了,出了件大事,要不然早就回来陪你吃烤肉了。”

    秦桑随口问:“又出什么事了?难道又要打仗?”

    易连恺皱眉道:“只怕比打仗还要麻烦……”他不愿细说,便岔开话去,“还有什么吃的没有,我连晚饭都没有吃,这会儿胃里跟火烧似的。”

    秦桑连忙按铃叫进来朱妈,叫她吩咐厨房去重新做面条,并现烧了一大碗鹿肉。自己拿了小锡壶,亲自烫起酒来。易连恺心里不痛快,坐下来就着鹿肉吃了好几杯酒,然后又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这才觉得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了,面酣耳热,于是解开军装的扣子,说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秦桑甚少见着他掉书袋,不由觉得好笑,说道:“果然是当了司令的人,连说话都跟从前不一样,文绉绉了许多。”

    易连恺一笑,端起酒杯来,又饮了一杯酒,说道:“从前你瞧不起我,自然处处觉得我不顺眼。”

    秦桑嗔道:“谁敢瞧不起你,说这样的怪话。”

    易连恺却拉住她的手,慢慢地摩挲她手上带的一只翠玉镯子,说道:“你对我是什么样子,我心里是知道的。小桑,你当初并不是心甘情愿地嫁给我。”

    秦桑听了这句话,不知道该怎么应答才好,只见他目不转睛瞧着自己,不由道:“净说这样的话作什么——甘不甘愿,反正我早就已经嫁了你了。你但凡对我好一点儿,少发点大爷脾气……”她一句话没说完,忽觉得手背上一热,原来易连恺正吻在她手背上,她抽手也不好,不抽手也不好,正犹豫间,他已经抬起头来,说道:“小桑,从前是我太荒唐,你别往心里去。其实那天我打了你一巴掌,我心里好生难过。那时你瞧着我的样子,让我觉得这辈子你都不会再理睬我了。那时候我就觉得,不如带你一块儿下车,管它将来是什么样子。我一个人闯到西北大营去的时候,却又觉得侥幸……幸好没有让你跟着我一起,要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是死在乱军之中,你也不会太伤心。因为咱们最后一次见面,我打了你一巴掌,还踹了你一脚,你想起这些事来,一定就觉得不会太伤心了……”

    秦桑万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那蜜酿后劲极大,易连恺又是空腹吃急酒,竟已经是醉了。他喃喃地又说了句什么话,伏在案上就睡着了。

    秦桑瞧他昏沉沉睡着,心中五味陈杂,说不出是什么样一种滋味。过了好一会儿,秦桑方才轻轻将他推了推,见摇不醒他,只得拿了毯子来搭在他身上,看电灯光下,他伏在那里沉沉睡着。

    秦桑慢慢坐在沙发里,想着从前,刚刚嫁给他的时候,他待自己倒还真是有几分温存体贴,只可惜自己委实不喜欢他,时日一长,他那种少爷脾气,又是不肯将就半分,两个人自然就针尖对麦芒。自从易连慎说出傅荣才的事情,她虽然口口声声不信,但心底最深处总有一丝疑惑,对易连恺更增嫌隙。自己帮潘健迟偷看译码本,一来是觉得国家大义,二来却未必不存了一分私心。她只觉得自己对易连恺是又恨又恶,但是今晚他不过寥寥数语,却又让她觉得百般不是滋味。

    此时看他睡在那里,秦桑只是有点发怔,总不能就让他伏在桌上睡一晚上,可是又叫不醒他,她只得自己先去睡了。仿佛睡着没多大会儿,突然电话铃响起来,在深夜里格外刺耳。秦桑正待要起来接电话,外间的易连恺也被吵醒了,睁着通红的双眼,步履踉跄走到了电话机旁,仿佛还没彻底清醒似的。他接了电话听了一会儿,说了句,“我知道了。”就将电话挂断了。

    他挂断了电话,回到睡房来睡觉,秦桑并没有多问什么,到了第二天一早,易连恺就起床办公事去了。秦桑十分沉得住气,一直到门房里送进来今天的报纸,才知道原来昨天确实出了大事。

    原来日本遣了位密使来签署租借军港的协议,没想到密使刚刚一下火车,就被刺客给暗杀了。这位密使的身份特殊,不仅是日本海军的上尉,而且还是日本海军大臣近野上将的亲信。联军戒备森严,对这位密使的行踪又十分保密,不想竟然被刺客混入担任警卫的卫队中,近距离开枪,连开三枪,枪枪皆击中要害,弹头上还浸过毒药。虽然当时便将这密使送到医院,终究伤势过重,抢救不及。

    死了一个日本特使,而且又是海军大臣的亲信,中外媒体自然是一片哗然。学生们不知从哪里知道租借军港之事,立刻上街举行请愿游行。李重年焦头烂额,一面否认要将军港租借给日本舰队,一面又极力地弹压学生,一面还要应付勃然大怒的日本军方,一面更要安抚其他友邦。一时间四面楚歌,处处受敌。连远在永江之北的慕容宸,都洋洋洒洒发了一篇好几千字的通电,大骂李重年是卖国贼,扬言要挥师南下,除贼惩奸。

    一连几日,符州城中都是一片肃杀之气,因为连日学生游行,军部不得不宣布戒严。易连恺挂着联军主帅的名衔,事务自然忙碌。连日早出晚归,偶尔秦桑见着他,只是眉头微皱,似乎不胜其烦的样子。

    “游行游行!游行就能救国吗?”易连恺发着牢骚,“这帮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学生!竟然到处张贴传单,喊口号打倒军阀,还政内阁。天真!如今所谓的内阁软弱无力,若不是各地巡阅使各自为政,早就被人家一举击破。还政内阁?哼!内阁的那帮东西,又是什么成器的人才?”

    秦桑却有着另一层担忧,因为报纸上说治安公署捕去了十余个学生,她婉转劝道:“学生们血气方刚,行事自然冲动。把学生关起来,清议也太难听了。吓唬吓唬就把他们给放了吧,总不至于真跟一帮学生去计较。”

    “反正我们是蛮不讲理的军阀,怕什么清议!”易连恺语带讥诮,却终于忍不住叹口气,说道,“从前老二大权独揽,那时候我好生不以为然。现下才知道这是个炭火堆,不是那么好坐的。”

    秦桑并不敢多插嘴,只怕他生疑。到了晚间听易连恺打电话给治安公署,下令把关起来的学生全都放了,她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偏生第二日她从易家老宅回来,又遇上另一拨学生游行。本来街道就窄,浩浩荡荡的人群一涌过来,汽车自然就被堵在那里,动弹不得。秦桑坐在车内,看着周围群情激愤,无数人举着横幅喊着口号,四处都是雪片似的传单,还有人看到汽车,就一直把传单塞进车窗里来。偏生这时候不知是谁嚷了一声:“这是城防司令部的汽车!”游行的学生顿时气势汹汹围上来,好些人踢打着车门,还有人嚷嚷着要砸车,司机急得想要开车冲出去,可是汽车四周全都是人,车子根本不能开动。幸好这部汽车原是防弹汽车,又反锁了车门,车内暂时安全。只是外头的人不停捶着车窗,群情汹涌,一时无法控制。

    陪着秦桑上街的只有一个女仆,看到这情形都吓傻了。秦桑出门向来不愿意多带人,所以司机旁边也只坐了一个卫士,虽然带了枪,可是现在这种情形真是一筹莫展,他满头大汗,只望着秦桑:“少夫人!”

    “不要开枪。”秦桑道,“外头全是学生,不要误伤了人。”

    这时候外头的人已经不知从哪里拣了砖头来,一下子狠狠拍在车窗上,虽然那玻璃是防弹玻璃,可是也被拍得裂开纹路,只不曾碎裂。那些人看到有效,便聒躁起来,纷纷抢了砖头来砸车。不一会儿就将车窗拍碎了,好几个人伸手进来想要打开反锁的车门,女仆不由吓得尖声大叫。那卫士将手枪塞进秦桑手中,转身就拔出匕首,对着那些伸进来的手乱砍乱捅。正自乱成一团的时候,突然听到远处“砰”一声枪响,好些人都在惊叫,顿时所有人全都四散逃开。秦桑问:“是治安公署来了?”

    司机极力地张望,说道:“好像不是。”

    秦桑心想,能够当街开枪的,除了治安公署就是驻防的军队,如果放起乱枪来,只怕要伤及无辜,连忙说道:“将车子开过去,看看是什么人开枪。”

    “少夫人还是先回行辕。”那卫士回过头来,“现在街上这么乱,请夫人先回行辕。”不待秦桑再多说,司机早就不由分说,发动了机器,一路飞快开回了城防司令部。

    秦桑自己没觉得有什么,倒是晚上易连恺回来之后,听说白天她在街上遇到的事情,大发雷霆,将卫队长痛骂了一顿,训斥他没有好好保护。秦桑说道:“不怨他们,是我自己不乐意带人,再说不过短短一点路,谁知会出这样的事情。我又没出什么事,何必发这样的脾气。”

    易连恺说道:“现在时局太乱,城中亦不比往日,还是小心为宜。以后出门,一定要带卫队。这几日潘健迟不要跟着我了,叫他先带人保护你吧。”

    秦桑道:“我不出门就是了,今日也是因为去看望父亲,回来的路上遇见这事。反正老宅子那边多的是空房子,不如干脆搬回去,住在那边也方便。”

    易连恺皱眉道:“这事以后再说。”

    秦桑知道他是不愿回到易家老宅之中,便不再多说什么。易连恺却对她道:“这几日有一桩头疼的公事,却要麻烦你。”

    秦桑不由得微微诧异,因为易连恺向来都不怎么对她说起公事,自从翻看译码本后,她更是避嫌,很少主动跟他谈及公事,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却听易连恺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承州督军慕容宸大军压境,在永江边跟孟帅的军队零零碎碎打了几仗。西边的冯李联军跳出来呼吁停战,慕容宸就做出个假惺惺的姿态,半真半假遣了个人来和谈,李重年不肯见这位和谈特使,却将我推出来谈判。这位特使我亦不愿意接待,可是此人身份特殊,又不便冷落,左思右想,不如推病,由你出面敷衍敷衍他。”

    秦桑哑然失笑,说道:“我不懂你们的那些事,由我去接待承军派来的和谈特使,这也太儿戏了。”

    易连恺微微冷笑:“你道慕容宸不儿戏吗?你知道他派来的特使是谁?是他的儿子慕容沣。”

    秦桑不由得一怔,过了好半晌才说道:“听说慕容宸只得一个儿子,怎么肯轻易让他过江南来?”

    易连恺颔首道:“不错,慕容宸只此一子,年方十六,一直随在军中。这老匹夫,不仅好手段,更是好气魄,连唯一的儿子都毫不顾忌,派到江左来谈判。日本密使刚刚被刺客暗杀,眼下中外诸报众目睽睽,谁敢动这慕容沣半分。明明是炫武耀威,放任儿子来唱这出单刀赴会,咱们却得陪他把这出戏唱下去。”

    说到这里,易连恺心情却不知为何又好起来,伸手在秦桑的脸上拧了一把:“幸好我年轻没有儿子,不过有如此如花似玉的夫人,嘿嘿,倒也不算落了下风。”

    他如此轻薄调笑,秦桑素来都不搭腔。只是他晚间另有公务,吃过晚饭之后就带着卫队出去了,唯独将潘健迟和另一队卫士留下来,吩咐他们不离秦桑左右。潘健迟就守在起居室外,秦桑自在房中看了会儿小说,潘健迟却趁着朱妈去倒茶,向秦桑使了个眼色。

    秦桑知道他定然是有话跟自己说,于是遣朱妈下楼去取些点心送给值夜的卫士,说他们太过辛苦。待朱妈一走开,潘健迟快步走到门边,瞧见走廊中卫兵站得很远,于是又快步走回来,低声对她说道:“这个慕容沣,一定要杀掉。”

    秦桑手一抖,杯中的茶溅出来几滴。她放下茶杯,尽力心平气和,问:“为什么?”

    “军阀割据各自为政,这样四分五裂,才会任由列强宰割。这是极好的机会,慕容沣是慕容宸的独子,如果他死在了江左,李重年百口莫辩,慕容宸岂会轻易罢休?承军与符军一定会开战,承符两派军阀实力相当,这一场大仗打下来,无论是谁输谁赢,定是两败俱伤……”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不打仗难道不行吗?暗杀日本密使是为了阻止租借军港,为什么还要暗杀慕容沣?慕容宸虽然是军阀,可如果没有他在承州,俄国人早就占去了承颖铁路。为什么连一个十六岁的无辜少年亦要暗算?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小桑……”潘健迟的声音极轻,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可是他明明就站在她面前,他低声道,“我没有办法向你解释……这世上的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或许你弄不明白。可他是慕容宸的儿子,哪怕他只有十六岁,却是承军派出的和谈特使……我们不是暗算无辜,这是他的出身,这就是他的命。”

    “这样的事情我不会再帮你去做。”秦桑道,“上次日本特使的密电是我翻出的译文,后来因为这件事情我不平静了好几天,但我觉得那是对的,哪怕你们用的法子见不得光。但这次我绝不会再帮你,承符打了这么多年,如果再挑起战火,不知道多少无辜的人要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我不会替你做这样的事情。”

    “小桑,良药苦口,眼下的时局,亦只能用猛药去医治。欲求天下和平,就只能把应该打的仗先打完了,我们没有军队在手,只能挑起各军阀之间的内斗,让他们互相消亡……”

    “不必再说。”秦桑淡淡地道,“我不愿看到挑起战祸,打仗太苦了。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国家大事我不懂,但我不愿意看到无辜的人受苦。”

    符远地处江南,地气温润,虽然是冬天,但晴时亦暖,只是变了天,便是阴冷潮寒。这天一早便是冷雨潇潇,到了午后,细密的雨丝渐渐稀疏,一阵北风刮过,却听见一片飒飒的轻响,原来雨已经变成雪了。雪珠子打在窗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屋子里已经烧着汽水管子,暖烘烘的。雪粒粘在窗子上,不一会儿就化成水珠,细密的水珠渐渐凝成大的水珠,缓缓地滑落下去,在玻璃朦胧的雾气上划出一道道水痕,纵横交错,可是不一会儿,更多的水汽蒙上来,整扇窗子就像是西洋的磨花玻璃,看不清外头。

    朱妈不放心那些女仆做事,自己从衣帽间里将一件水獭皮的大衣拎出来,一边掸着大衣,一边嘀咕:“这样的天气,定规要出去……若是受了凉……”

    秦桑拿着柄玳瑁梳子本来在那里梳头,不知道想到什么,不由得放低了手里的梳子。她新近烫了头发,乌黑的发卷篷篷地遮在象牙似的脸颊旁,倒衬得脸上没有血色似的。朱妈看到她两道眉毛都皱到一起去了,不由得问:“姑爷真的不陪小姐去?”

    秦桑说:“他有旁的事。”她不愿意和朱妈多说,放下梳子便站起来穿大衣,穿好了大衣,从镜子里端详了片刻,对朱妈说:“走吧。”

    朱妈拿着手提袋跟着她下楼,潘健迟是早就等在那里的,见她们出来,连忙打开车门。自从上次街头遇险之后,易连恺专门将潘健迟调到了秦桑身边,又另拨了一些卫士过来,秦桑为了避免麻烦,总是深居简出,很少出门去。但今天是例外,因为承州派来的和谈特使慕容沣已经到了符远,易连恺避开了不见,遣了符州都督江近义去车站迎接,将慕容沣送到西园饭店住下。

    汽车从城防司令部出来,沿着符湖行了不久,便拐进一条岔路。从岔路口已经设了岗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整条马路都戒严起来。西园饭店原是明代一位大学士告老还乡后营建的私邸,筑园于烟波浩渺的符湖之畔,山石峻趣,园林精致,登楼可望长湖,风景之胜,历代符州才子颇多咏诵。庚子之后被符州巨贾将园子买下来,改成西园饭店,专用来招待贵宾,费用自然不菲,这次为了安全的缘故,干脆将整个西园饭店包了下来,所以从饭店门前的路便开始戒备森严。

    秦桑因为坐的是易连恺的防弹汽车,所以一路风驰电掣,很快就到了西园饭店。远远已经看到西园饭店粉墙黛瓦的大门,外头铺了红毡,到了这里,警卫更加森严。秦桑下车的时候,老远就看见陈培迎上来,陈培乃是后勤科的主任,亦是这次接待的负责人。秦桑对易连恺的下属从来很疏远,陈培这个人她也没有见过几次,只觉得他殷勤小心,倒是个十分谨慎的人。现在陈培一身的戎装,雪白的手套扶着帽檐,远远就并脚行礼,然后微微一鞠:“夫人好。”

    秦桑从来很讨厌这样的做派,亦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还礼。陈培道:“慕容公子已经更衣休息,属下这就遣人去告诉他夫人来了。”

    秦桑说:“是我来得太早了些——晚宴不是六点钟吗?还是不要叨扰客人休息,过会儿再说吧。”

    陈培道:“那么属下先陪夫人去看一看宴厅。”

    虽然西园饭店皆是中式的园林,在园角西侧却有一幢西洋式的小楼,据说是逊清末年的时候营建,原是供西园主人的女眷登高眺湖之用,自从改成饭店,这里便成了西餐厅。尤其是三楼的大厅,一列向南的长窗玻璃,窗外底下又由雪白的大理石雕柱,托出精致的露台,正对着烟波浩瀚的符湖。但现在正是冬季,又在下雪,所以落地窗都关得严严实实,屋子里暖气烧得很旺,又放了许多鲜花插瓶,一进去暖烘烘的热气夹着花香,几乎熏得人有微醺之意。秦桑说道:“这里花太多了,拿走一些。”

    饭店的招待早换成了陈培的人,行动利落,七手八脚便将那些瓶花撤去了一些,秦桑看过宴厅的布置,然后问陈培:“昨天改的菜单,饭店的大司务怎么说?”

    陈培道:“夫人请放心,饭店另外借了一个承州厨师来,不应再有问题。”

    秦桑点了点头,又问了几处细节,陈培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引她重新沿着游廊回大厅,刚刚一进厅门,就见到穿藏青色长衫的人——那是慕容沣贴身的侍卫,虽然穿着长袍,但掩不住军人那种特有的姿态。他见秦桑由陈培陪同,气质不凡,后面还跟着副官与卫士,料知这便是易夫人,立时很恭敬地行礼,回头命人去通知慕容沣。

欢喜(2)

    十六岁的承军少帅眉目清秀,有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显得十分少年持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一身西式的华服,由穿长衫的侍卫簇拥着出来,倒仿若众星捧月一般。看来慕容宸还是极为疼爱这个儿子,虽然遣他南来,但随从众多,精锐尽出,显然非常在意安全。慕容沣只字不提易连恺的避而不见,与秦桑交谈之间,亦显得颇具风度。秦桑暗自诧异,心想举国皆知慕容宸乃是草莽出身,连大字都不识得几个,谁知竟然养出这样一个儿子,谈吐风度倒也罢了,难得是心思深沉,小小年纪便已经显得见识过人,将来倒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也未为可知。

    她和慕容沣的这顿饭,吃得颇为轻松。慕容沣留学俄国,见识甚是开博,席间两人不过闲谈音乐美术,并不涉及军政之事。秦桑精心安排的菜式,虽然是按西餐的规矩分盘而上,但几道主菜却是一半的符州时鲜,一半乃是承州风味的菜肴。秦桑笑道:“不知公子口味如何,所以请了一位承州师傅,做了几道承州菜,希望公子能觉得在符远就像在承州一样。”慕容沣感念她招待细心,所以也极为客气。两个人吃完了饭再按西洋的规矩饮过咖啡,秦桑略坐一坐,便婉转告辞:“公子路上辛苦,还请早些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慕容沣倒是格外客气,一直送到雨廊之外,他因为也曾留学西洋,所以守着绅士的规矩,亲自打开车门,扶着车顶让秦桑上车,秦桑连声道:“不敢。”慕容沣道:“我与易三哥乃是世交之谊,嫂夫人不必这样见外。”

    秦桑见他这样客气,便也由他去了。她这一晚上虽然没有做什么大事,可是招待敷衍,也是极累人的,坐在车上在只想,慕容宸遣慕容沣南来,倒未必真是儿戏,只是中外皆以为这慕容沣不过十六岁,又能参晓什么军政大事——亲自见过之后,她倒觉得,这个慕容沣不容小觑。潘健迟就跟在她左右,她心想他看到这样的警卫森严,一定不会轻举妄动。

    她一直回到城防司令部,易连恺却早就回来了,换了睡袍拖鞋,很闲适地坐在那里看报纸。听到秦桑上楼的声音,他便放下了报纸,看着秦桑进来,然后满面笑容地站起来,说:“夫人辛苦了。”

    秦桑不理会他这样的惺惺作态,只是淡淡地道:“你今天回来得倒早。”

    “我那不是惦记你这边的事情。”易连恺问,“怎么样?是不是没吃好,要不要再叫厨房做点面条。”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好?”

    “招待素未谋面的贵客,又要敷衍得周到,又要找话来同他讲,况且又是男客——光是说话便已吃力,哪里能吃好。”易连恺笑着说,“其实这些应酬,最最无趣,哪次能够吃饱?”一边说,一边就吩咐去叫厨房,另做点心来当宵夜。

    秦桑便向他脸上看了一看,易连恺笑道:“你看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你说得对。”秦桑道,“不过这个慕容沣,你倒真应该见见,人家一口一个易三哥,说是通家世交之谊,你还躲起来不见人。”

    “那种乳臭未干的小子,见了做什么。”易连恺甚是不以为然,“若是他老头子亲自过江来,那我无论如何是要见一见的。”又问,“明天招待他做什么?”

    “原本说是游湖,但天气这样坏,改去霞净寺看梅花,总也是江左名胜。”

    易连恺哈哈笑道:“踏雪寻梅,倒有几分趣味。”

    一时厨房已经送了面条上来,朱妈替秦桑拨了一碗面条,又将卤汁浇上,热气腾腾的闻着极香,易连恺不由道:“我也吃一点。”朱妈便又拨了一碗,奉与易连恺。秦桑一边吃面,一边打量他:“晚上是在哪里打混,现在就饿了。”

    “嗐,不是对那慕容沣托辞说我去赵河了吗哪还敢在外头混,所以一早就回来了,连晚饭都没有吃。要不是现在看你吃面,我都忘了。”

    秦桑便不再言语,过了一会儿才说:“难道这慕容沣在这里一日,你就躲着一日,真的不见他一面?”

    易连恺笑了笑:“承符合谈是慕容宸与李重年的事,我这个挂名儿的司令,操那些闲心干什么。”

    他嘴上这样说,竟也真的就避而不见。第二日仍旧是秦桑出面,陪了慕容沣去游霞净寺。霞净寺的梅花颇有胜名,寺后霞净山上,号称有梅一百零八株,寒雪轻浅,暗香浮动,除了素口、檀心之类的名品,亦有腊梅野梅生于山谷。因为霞净寺就在符远城外,又传说寺中灵签十分灵验,所以霞净寺的香火极是旺盛。这日因为秦桑陪慕容沣出来游山,所以岗哨一直从城里放到霞净寺外,可是大雪初晴,红梅怒放,出城游山赏梅的游人如织,那却是禁绝不了的。陈培没有办法,只得多安排卫士,寸步不离秦桑与慕容沣左右。

    秦桑因为潘健迟曾经有意要刺杀慕容沣,所以也格外地小心,寻了个由头将潘健迟留在城防司令部里,没有带他出城来。看到陈培带人如此的戒备森严,料刺客无法藏身。再加上日本特使遇刺后,符军军中亦是格外谨慎,像是今日的游山,便一个驻军不曾动用,完全皆是易连恺自己的卫队。

    霞净寺的住持得了城防司令部的通知,老早就率着小沙弥在山门迎接。秦桑没有和方外人打过交道,好在这位方丈大师久居名刹,见多识广,交结的是富室。所以虽然恭谨,却不至过于殷勤,让人觉得很是自在。便由方丈大师引着他们入山门,拜过神佛,又入厢房奉茶,之后稍歇了歇,便去后山看梅花。

    冬日里往霞净寺来的游人,十有**是来看梅花的。绕过宝塔拾阶而下,只谷底梅花怒放,残雪未消,红梅似海,香雪十里,倒好像工笔重渲的艳雪图一般。还没有走到后山,就听到林间传来争执之声,因为隔得太远,所以隐隐约约,听不太清楚。

    秦桑便问陈培:“怎么回事?”陈培道:“怕是有人误闯了进来,待属下去看看。”秦桑本来就担着几分心,听到他这样说,于是点了点头:“小心为宜。”

    一句话未落,只听远处梅林间有人大声道:“这梅花难道是易家的吗?什么易夫人,一个娘们嫁了军阀,就也这样横行霸道!”

    秦桑听在耳中,不免觉得尴尬。她本来是走在慕容沣前面,料想他必然也听到了,但见慕容沣神色如常,听方丈指指点点,讲述各种梅花名品名种,似乎浑然未觉。她便停了下来,回头对着卫士使了个眼色。那卫士连忙上前来,秦桑低声道:“去跟陈主任说,不要跟闲人纠葛,免得扰到客人。”

    卫士一路小跑向着梅林后去了,过不了片刻,突然听得“砰”一声,倒似放炮仗一般。山间静谧,惊起无数飞鸟,扑腾腾飞往后山去。秦桑被吓了一跳,只见慕容沣的侍卫们个个手摸腰间,将慕容沣围在中间,神色间颇为警惕。秦桑突然悟过来,那不是放炮仗,而是枪声。

    隐在林间的卫士们此时也拉上了枪栓,秦桑心中暗暗着急,可是不知道枪声是怎么回事,正待要遣人去看,陈培却已经回来了,对她说道:“适才卫兵的枪走了火,夫人不必惊慌。”又向慕容沣道,“惊扰了公子的游兴,实在是抱歉。”

    陈培说完便退了下去,秦桑便仍旧陪着慕容沣往山上走去,方走出了大约十来步,慕容沣神色犹豫,见陈培并没有跟上来,于是低声对秦桑说道:“嫂夫人,刚刚那声枪响蹊跷得紧。”

    秦桑心中担忧,嘴上却安慰道:“没事,陈主任刚才也说了,是卫士的枪走了火。”

    慕容沣摇摇头:“卫兵用的皆是长枪,刚刚那一响,是德国制的一种驳壳枪。那种短枪符州军中很少使用,应该不是卫兵的枪走火。”

    秦桑没想到他仅仅凭一声枪响,便可听出那是什么枪,不由得微微一怔。慕容沣低声道:“本来有些话,我并不该讲,但那位陈主任似乎是李帅的心腹?”

    秦桑倒不曾想到这一层,仔细回想了一番,陈培那个人的来历她一无所知,所以只得笑了笑,说道:“人事上的事情,我并不太清楚。”

    慕容沣在一株梅花树下站定了,似乎欲语又止。秦桑于是伸手攀下一枝梅花,似乎在细赏那梅花的形态香气,却低声道:“慕容公子有话不妨直言。”

    慕容沣一边看着梅花,一边说道:“不瞒嫂夫人,父帅此番遣我南来,真意并不是和谈,就算是和谈,也要见到真正的江左主人。江左行省,历来就是易氏的根基,易帅的事,父帅甚是遗憾。易三哥对我避而不见,亦在我的意料之中。李帅此人,性多猜疑,只是易三哥将门虎子,安能容卧榻之侧,他人酣眠?”

    秦桑不由得抬起头来,看着慕容沣。他却气定神闲,拈着一枝梅花,说道:“李重年性情狡黠,借着三哥的旗号,却行侵犯占据之实。父帅与易帅乃是八拜之交,易帅被奸人所害,父帅甚是愤懑,父帅与我,都愿助易公子一臂之力,还请嫂夫人转告三哥,父帅与我的诚意。”

    秦桑不料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于是笑道:“这样的大事,我全然不懂,不过公子的话,我会一句不少转告给兰坡。”

    慕容沣笑了笑,说道:“三哥胸怀大志,而嫂夫人巾帼英雄,却也不必过谦了。”

    两人边说笑边往前走,那些卫士眼中,他们亦不过指点议论梅花而已。游完梅谷之后,霞净寺的住持方丈又招待吃素斋,所以回城之时,天色已近黄昏。

    秦桑在路上思量了许久,见到易连恺的时候,还是将慕容沣的话原封不动转告了他。易连恺却似是半分也没放在心上:“慕容宸派他儿子来挑拨我与李重年,亏他想得出来。劝我造反,我手里没有自己的一兵一卒,如何去跟李重年相争?”

    秦桑正在卸妆,一边梳着头发,一边平静地说道:“反正他的话我带到了,听不听由你,拿什么主意,更是由你。你在外头的那些事,我从来没有问过,也不指望你行事的时候,能够想着我一点半分。二哥那样的人,还不是抛下二嫂……”想起自尽的二少奶奶,秦桑不由觉得心中甚是抑郁,不知不觉便叹了口气。易连恺却从后面伸手揽住了她,笑道:“那我答应你,绝不像二哥那样抛下你,总成了吧?”

    秦桑却冷笑了一声,说道:“哪天真要是让你选,一边是兵权,一边是我,你保证选兵权,不会要我。”

    易连恺摇了摇头,伸出手指在她鼻尖上一点:“你呀,成天就会胡思乱想。”

    到了第二天,易连恺早早出门去了,秦桑起来的时候,却没有看到报纸,于是问:“今天的报纸呢?”

    朱妈说道:“早上公子爷起来看到报纸,发了好大的脾气,派了所有人出去要将报纸收回来,所以家里的报纸也不敢留着,交给潘副官了。”

    秦桑心里一沉,问:“报纸上说了什么?”

    朱妈不识字,所以呆了一呆:“那可不晓得。”

    秦桑见问不出什么端倪,便遣她去叫潘健迟,谁知潘健迟跟着易连恺出去了。秦桑无法,只得派人去找卫士来,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早上报纸的头条是易连恺卫士的枪走了火,误中霞净寺无辜游人,因为死的是国立符远大学的学生,所以现在事情闹得很大。

    秦桑想起昨天游山时那一声枪响,不由得悚然一惊。连忙问那卫士:“现在公子爷到哪里去了?”

    “到教育厅开会去了,说是学生们要游行。”

    秦桑想了想,说道:“派人去找公子爷,请他务必回家一趟,或者打个电话回来,就说我有要紧事找他。”

    那人答应着自去了,过了不久,易连恺果然打电话回来,语气甚是不耐:“我这里正忙着。”

    “那枪不是卫士开的。”秦桑本来想直接告诉他,但一想这里的电话全是军用线路,总机都能够听见,于是顿了顿,说,“你回来一趟,我有话对你说。”

    易连恺怔了一下,说:“行,我过会儿就回来。”

    没过多久秦桑就听见汽车喇叭响,正是易连恺回来了。他进门连衣服都没有换,往沙发上一坐,遣了朱妈去倒茶,然后随手关上门,说:“你知道什么?”

    “昨天枪响的时候,陈培说是卫兵的枪走火。后来慕容沣告诉我说,那不是长枪的声音,而是德国一种驳壳枪,符军里没有那种短枪。他还问我,陈培是不是李重年的人。”

    易连恺脸色阴沉,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只是食指轻轻地敲着沙发的扶手,似乎在想些什么。

    秦桑很少看见他这种样子,只觉得从前的他,虽然喜怒无常,可是不脱纨绔习性。而现在的他,却像是深不可测,自己再难猜到他在想些什么。秦桑道:“验伤不就得了,子弹是可以查出来的,既然不是卫士开的枪,总可以解释清楚。”

    易连恺脸色仍旧阴沉,过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说道:“你不懂。”

    “你们做的那些事情,我确实不懂。我不懂二哥好好的,为什么要把父亲软禁起来。我也不懂你,为什么要和李重年一起,出兵打二哥。我更不懂你们,到底争来争去,是争什么。地盘已经够大了,军队已经够多了,还要互相打来打去,战祸绵延民不聊生,怎么就不能好好过日子?”

    易连恺忽然笑了声:“妇人之见。”他说完便站起来,拿着帽子往外走,秦桑问:“怎么又要出去?”

    易连恺说:“人家设下了圈套给我钻,我总不能辜负这一番美意。”他心情似乎渐渐好起来,“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要将计就计,请君入瓮才比较有趣。”

    到了晚间,秦桑才知道,因为误杀学生之事,陈培已经被撤职。而易连恺指定了自己的副官潘健迟继续负责慕容沣的接待与安全。秦桑听到这样的变动,不由得吓了一跳。她知道潘健迟有意置慕容沣于死地,现在让他去负责慕容沣的安全,那无异于送羊入虎口,所以惴惴不安,一晚上都没有睡好。等到第二天起来,眼皮微肿,精神不济,可是仍旧要打起精神,此日的行程是由她陪慕容沣去游湖。吃早饭的时候秦桑看到报纸开了天窗,再寻了另几样的报纸来看,有的亦是开了天窗,有的却毫不客气,将易连恺大骂了一顿,称他是败家子。又说承州诸军不承认内阁,是为宪法之贼,与承军谈判便是与贼分赃,至于卫士枪支走火误中游人,那更是军阀生活之**云云。秦桑见文辞犀利,行文之间极是厉害,所以不由得看得极是认真。易连恺这日却不像往日总是很早出门,看她拿着报纸看得认真,便用筷子敲了敲桌子,说道:“吃早饭就吃早饭,什么文章值得这么认真去看,连饭都不吃了。”

    秦桑便将报纸放到一边,易连恺却拿起来,秦桑原本以为他看到这些文章后定然是勃然大怒,谁知易连恺竟然颇有兴致,一边看一边说:“‘不啻与虎谋皮’、‘反复无常小人’、‘违背宪法及民主精神’、‘实行军阀割据之实’……依他这写法,我简直惭愧得没有脸面去见符州百姓……啧啧……我得派人去打听一下,看这个写文章的人,肯不肯来做我的秘书。”

    秦桑听见他这样说,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易连恺笑了笑:“你看我做什么?武则天尚且知道骆宾王之才,我难道连几千年前的一个女人都不如?”

    秦桑“哼”了一声,并不置可否。易连恺笑道:“我知道啦,我又瞧不起女人了,所以你很不以为然。你说你念的是西洋学校,动不动又跟我讲礼义孝悌,遇上事情呢,又马上变成女权主义……你们新派的女人就是这样麻烦。”

    秦桑不欲与他争吵,所以并不理会他。易连恺说道:“陈培被关起来了,其实挺委屈的,他是李帅的人,我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回头你替我去看看他家里人,送点东西去,问问他们还缺什么。”

    秦桑冷笑道:“亏你想得出来。你把陈培关起来,却叫我去送东西给他家里人,这样收买人心,又有何用。”

    易连恺道:“我不做事情,你说我是纨绔。我做事情,你又说我是收买人心。现在我挂着个司令的名义,你既然是司令夫人,有些事情我不便出面,只能劳烦你,你若是实在不情愿,那我叫副官去也就是了。”

    秦桑心里说不出的烦躁,尤其说到潘健迟,秦桑只觉得让他越少参与事情越好。在直觉里,她觉得潘健迟非常的危险,让他去办的事情越多,她就觉得这种危险越深。她私心里是非常不愿意潘健迟继续留在这里,现在的易连恺她完全琢磨不透,从前她总觉得自己是有把握,能够知道易连恺的脾气性格,现在看来,自己却是被他瞒过去了,他真正是什么样子,她是一点也猜不透。所以她说道:“罢了罢了,我去就是了。”

    她陪着慕容沣游完符湖,又去符远城里有名的饭店吃鱼羹。在半路上又遇见了学生游行,幸而潘健迟早就安排好了人,将那些学生拦在了两条街口之外,饶是如此,“打倒军阀”、“还政内阁”、“血债血偿”、“交出凶手”诸如此类的口号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秦桑怕起了冲突,又会逮捕学生,所以叫过潘健迟,再三地叮嘱他。潘健迟说道:“夫人请放心,属下绝不会为难学生。”秦桑转念一想,他当年亦是学生中的激进分子,自然现在不会对学生怎么样,于是微微放了心。她将慕容沣送回西园饭店,这才另备了礼物去看陈培的家眷。

    等她从陈培家中出来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天黑时分,一路上只看到戒备森严,街上空荡荡的并没有行人,不由觉得十分纳闷。等到了城防司令部,下车一看整幢楼灯火通明,院子里停着好些汽车,乌黑的轿车一辆辆并排停在那里,齐齐整整,像是一盘锭子墨。秦桑于是问:“今天晚上是不是在开会?”

    替她开车门的卫士答:“是。城防余司令与江长官都过来了。”

    秦桑心想,城防司令与行省长官都来了,必定是有大事,只不知道是什么大事,难道是真的打算与承军和谈?难道李重年真的改了主意?

    她沉吟着走上楼去,刚刚脱下大衣,女仆拿去挂了起来,忽然听到楼下说话声、脚步声、卫兵上枪立正的声音响起来,想必是会议结束了。朱妈倒了杯茶给她,她便说:“去看看,要是会议散了,就问问公子爷,要不要上来吃晚饭。”

    朱妈依言去了,没过一会儿回来对她说:“姑爷说还有事,叫小姐先吃吧。”

    “什么事忙得连饭都不吃了。”秦桑似乎是随口说,“别管他了,叫厨房开晚饭吧。”

    “小姐你还不知道啊?城里出大事了,那些游行的学生把警卫队围起来给打了,潘副官受了重伤,治安公所的人开了枪,说是又打死了两个学生,还抓了好些人关在牢里头,现在外头街面上都戒严了。卫士们说,公子爷发了好大的脾气,事情越闹越大……”

    潘健迟负了重伤,这句话乍入耳中,秦桑心里一沉,只不知道他伤势如何,会不会有性命之忧。没想到短短几个小时,竟然出了这么多事,她觉得心里都乱了,搁下茶杯,站到窗前去,只见一部接一部的汽车正开出城防司令部的大门,雪亮的车灯笔直的光柱,刺破岑寂的黑夜。

    无星无月,她想,今天晚上不会又要下雪吧?

    她不知在窗前站了有多久,厨房送了饭菜上来,朱妈请过她几次,她只是恍若未闻,朱妈知道她有时候是这样子,所以也不勉强。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背后有人伸出手,正搭在她肩头上,将她吓了一跳。她回头一看,原来是易连恺。

    她勉强笑了笑:“不是说你正忙着?”

    易连恺却问:“怎么晚饭都没吃?饭菜都凉了。”

    “没什么胃口。”秦桑随口敷,:“下午我去看了陈培的家里人,哭哭啼啼的,也挺可怜的。”

    易连恺说:“这些小事,何必放在心上。”

    秦桑心里正乱,又怕他看出什么来,于是走到房门口去叫朱妈,把凉了的饭菜撤下去,另让厨房重新做了几道菜,陪着易连恺吃饭。易连恺见她拿着筷子,低头拨着碗中的米饭,却是挟起来的时候少,喂进嘴里去的时候,就更不知道能有几颗了。于是笑着敲了敲碗边,说道:“夫人,有什么咽不下的金颗玉粒噎满喉?”

    秦桑不料他拿这句话来打趣,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易连恺却哈哈大笑。这时门外有人喊了一声:“报告!”因为秦桑在楼上住着,所以易连恺的下属每次上楼来,总会叫一声“报告”。秦桑听见这声,便对易连恺说:“别胡说了。”

    易连恺也知道必然是有正经事,于是说了一声“进来”,来人正是易连恺的亲信秘书,先向秦桑颔首为礼:“夫人。”然后脸上的神色,却仿佛在踌躇似的。秦桑便知道他们有什么事情要避开自己,于是站起来只说去洗脸,径直走到内屋去了。她虽然人走进里屋去了,但是留了一个心眼儿,将门只是虚虚掩着,然后悄悄注意外边的动静,只见秘书低着头不断地在跟易连恺窃窃私语。门缝非常窄,她看不到易连恺的脸色,也猜不出他们在说什么。没过一会儿,却听易连恺说道:“那么叫他们把汽车开出来,还有……给闵小姐打个电话……”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她听见了,秦桑心里一动,来不及多想,推开房门,几步走出来,问:“三更半夜的,你要往哪里去?”

    那个秘书看秦桑板着脸一丝笑意都没有,心想这下子如果吵嚷起来,自己夹在中间多有不便,这位少奶奶向来很厉害,而易连恺的脾气呢,又很难说,于是找了个借口,慌忙就退出去了。易连恺却有点犹豫似的,似乎拿不定主意,过了片刻才说道:“我有正事要办。”

    “什么样的正事非要大晚上的赶着去办?”秦桑望着他的眼睛,声音并不大,语气也似乎是柔缓,但是易连恺知道她的性格,忽然就笑了笑:“也罢,你要是不信,只管一起去就是。”

    没一会儿功夫,卫士进来报告说汽车已经预备好了,易连恺便站起来,对秦桑说道:“走吧,咱们出去逛逛。”

    秦桑犹未有会意,仍旧板着脸说:“都快半夜了,出去逛什么?”

    易连恺一边叫朱妈去拿秦桑的大衣,一边笑着说:“得啦,太太,算我对你赔礼还不成吗?都快过年了,何必还跟我怄这样的闲气。你不是总说想吃袁记的馄饨,难得晚上有空,我陪你吃馄饨去。”

    秦桑这才悟到了一点儿什么,于是说:“大半夜的,少带些人吧,要是叫小报知道,只怕又是排揎。”朱妈早拿了大衣来,易连恺亲自领着衣领,让秦桑穿好了大衣,又替她扣上扣子,说:“外头只怕要下雪,穿得严实些。”

    朱妈见姑爷对小姐这般温存体贴,不由得觉得甚是欣慰。走下楼来看见一帮卫士坐在那里说闲话,一个说:“这大半夜的,街上又戒严了,怎么想起来还要出门。”另外一个说:“少奶奶听见闵小姐的事情,哪有不生气的,所以公子爷不能不赔起小心来……公子爷还是这样的脾气,对谁好起来,那就是要好上十分。咱们这位少奶奶,眼见是熬出来了。从前虽然哄着那位闵小姐,却不曾这样尽心尽力过呢……”

    朱妈虽然很不乐意听见这些话,但是一想近来易连恺对秦桑的态度,果然是变了许多,所以也觉得高兴起来。

    却说易连恺和秦桑两个坐了一部汽车,然后另一部卫士的汽车相随,悄悄就从城防司令部出来。到了袁记的楼下,因为宵禁的缘故,早就已经打烊,连铺板都上齐了,只从那门缝里,漏出来一点晕黄的灯光。易连恺命卫士上前去敲门,里面问起来是谁,卫士答了几句话,那些伙计连忙进去告诉了柜上,一边就连忙来开门,柜上的二掌柜迎出来,连声地赔着礼,将他们迎进去,赔笑道:“真不知道司令与夫人光降,灶上的鸡汤是不封火的,明日的鲜虾子也送来了,只是要叫他们重新揉面做面皮,还要重新包馄饨,烦请司令和夫人略坐一坐。”

    易连恺说:“没事,既然来了,我们等着就是了,你去叫人做吧。”

    二掌柜答应着,将他们引上二楼的包房,又叫伙计送上几碟盐咸果饯之类,另外暖了一壶酒,亲自移了一个大火盆来,包房里顿时暖和起来。易连恺见他小意巴结,说道:“你也不用守在这里,馄饨好了端上来就是。”

    二掌柜的知道这些有权有势的贵人,其实脾气都古怪得紧,这样半夜劳师动众前来,只为吃一碗馄饨,倒也是见怪不怪,所以连声答应着就退下去了。易连恺伸手烤了一会儿火,见火盆旁竖着火钳,就拿起来拨着炭。红红的炭燃得正是厉害,一闪一闪像是宝石一般。他只管看着那炭火出神,这里虽然点着灯,但因为街面上宵禁的缘故,所以没有敢用电灯,而是在桌子上放了一盏古色古意的烛台,蜡烛的光亮被白纱罩子罩着,朦朦胧胧,泛着水一样的波纹。秦桑好几年没见过这样的烛灯了,所以觉得还挺有意思。

    因为易连恺坐在炭盆边,所以炭盆里的火光,隐隐约约映在他脸上,这火光与烛火的光却又不一样,带着隐约的红光。他本来生得挺白净,让这炭火的光一映,倒像是喝过酒似的,双颊上泛起红晕来,漆黑的眉毛,让光影映得突出棱骨,显得眼窝那里微微陷下去,越*廓分明,倒像是西洋图画书里的石膏像。尤其他低着头拨弄着火盆里的炭,有一绺乌黑的头发垂下来,正遮在他那象牙色的额头上,更像是西洋画里的素描——秦桑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他,其实易家三个兄弟,所有人都夸易连恺长得最俊俏,因为他的生母,是江左出名的才貌双全的美人。

    不仅仅是美人,来历也甚是传奇。易连恺的生母姓云,家中乃是逊清的封疆大吏,正儿八经的侯门千金。那时候易继培不过是个游击使,本来一个千金小姐,一个游击武夫,两人天壤之别,若是不世事生变,或许这辈子连见面的机缘都没有。但后来庚子之变,易继培乱世中倒成就了一番事业,而这位云小姐,却家道中落,后来经人说合,嫁给易继培为侧室。这位云小姐既出身侯门,自然知书达理,又能诗会画,待人接物更有她的所长之处,所以甚得易继培的宠爱。然而美人薄命,生下易连恺不久就一病不起。秦桑虽然没有见过这位婆母,但是见过她的照片,易家大宅中,亦还有她所作旧诗文手泽,知道“才貌双全”四个字并非虚文。而易继培号称是“儒将”,旧文上的修学甚为不错,对于早逝的丽姬,颇有悼亡之作。秦桑早先虽不曾特为留意,但是阖府人多嘴杂,她虽然在符远的日子不多,但一句半句闲话,总能传到耳中去。知道易继培对这个自幼丧母的小儿子颇为偏疼,一大半是因为易连恺性情乖巧,最能讨易继培的欢心,另有一部分原因,大约也是为着他的母亲早逝,所以对幼子未免偏怜。

    易连恺见她怔怔地看着自己出神,于是笑着问:“怎么了?跟从来没见过我似的?”

    秦桑也觉得有点失态,于是笑了笑,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易连恺又追着问了一句:“你到底瞧什么呢?难道我脸上有花不成?”

    秦桑本来跟着他出来,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事情,可是见他有心调笑,料必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于是随口说:“我瞧你,其实跟太太长得挺像的。”

    秦桑对早逝的婆母,很少提及,因为易连恺亦更少提到,所以她都不怎么好称呼,现在脱口说出来,倒用了“太太”两个字。秦桑虽然觉得不妥当,却难得易连恺只微微怔了一下,就懂了她说的是谁,他脸上的神色倒挺寻常的,说道:“哦,原先张妈也这么说。”

    张妈是易家的老人,还是易连恺的生母从云府带去的陪嫁丫鬟。后来她又是易连恺的乳母,易连恺自幼失恃,脾气特别坏,这张妈从小照料他,在他面前倒挺能说上几句话。秦桑过门之后还见过这位张妈,但她年纪已经大了,早就辞工不做了,那次是专为喜事到易府里来。秦桑还记得那瘦小的妇人,头上戴着朵红绒花,喜滋滋的样子。

    因为易连恺提到张妈,她也就顺着嘴问下去:“张妈现在在哪儿呢?”

    没想到易连恺却不耐烦起来,说道:“她回乡下养老去了,我哪晓得她在哪儿呢?”

    秦桑碰了这样不软不硬一个钉子,于是不再做声。过了片刻,忽然听到楼道上有脚步声,秦桑还以为是伙计送了馄饨上来,没想到来人轻轻敲了敲门,易连恺道了声“进来”,应声而入的这个人却是潘健迟。秦桑听人说他身负重伤,正是担忧的时候,这时见了他,更是忍不住微微有惊诧之色。潘健迟手臂上缠着纱布,显然负伤是实,但是步履如常,看不出有任何“重伤”的迹象。潘健迟微微躬身算是行过礼,低声道:“公子爷,送点心的人来了。”

    说着他便往旁边一闪,从他身后悄无声息走出来一个人,只见那人穿着一身卫士的制服,头戴一顶军帽,将那帽子压得极低,连眉眼都遮去了大半。走进屋子来潘健迟就关上了门。那人将帽子取下来,虽然身量未足,但是气宇轩昂,英气逼人。秦桑虽然隐约猜到了几分,但是真正见到慕容沣,不禁还是吃了一惊。慕容沣倒是微微一笑,叫了一声:“三哥!”

    易连恺笑容满面,抢上来拉住他的手,说道:“六弟南来,今日才得见,实在是不得已,又委屈六弟乔装潜行,望六弟原宥。”

    慕容沣道:“三哥处境艰险,我理会得。今日三哥冒险相见,我不胜感激。”对着秦桑又是一鞠,说道,“连日承蒙嫂夫人招待,还没有当面致谢。”

    秦桑连忙起身还礼,易连恺说道:“都是自家人,何必这般见外。不瞒六弟说,愚兄此行不易,时间稍久,或恐走漏了风声,正事要紧。”

    当下二人以兄弟相称,坐下来说话。秦桑对于政务是一窍不通,只见他们喁喁细语,倒是慕容沣说话极多,而易连恺眉头微皱,倾身细听,手指不停地摩挲着那茶碗的盖子。她知道此番出来,易连恺原来是为秘密地见一见慕容沣,如此费尽周折,自然所谋的事极为重大。她抬头看潘健迟,只见他脸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来,可是目光下垂,似乎想着什么事情。她此时方才细看,见他手臂上的白纱布隐约透出血迹来,只不知道这伤到底有多重。正在心思繁乱的时候,忽然外边走道上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卫士喝问:“什么人?”屋子里顿时一静,慕容沣和易连恺都默不做声,四目相交,神色间都颇为警惕。

    然后只听外头一个声音说道:“长官,馄饨好了。”料想是这袁记的伙计,送了馄饨上来。

    那卫士道:“给我吧,我们送进去。”易连恺听见这样说,便向潘健迟使了个眼色,潘健迟闪身出去,他右手受了伤,于是用左手托着只红漆大盘进来,默不做声放在桌上。秦桑见是一大海碗的鸡汤,中间浮沉着雪白的馄饨,隐隐露出里面粉色的虾仁馅色。盘中还摞着几只小碗并勺子。于是亲自拿了勺子,将馄饨拨出两碗,一碗奉与慕容沣。

    慕容沣自然连声道谢,秦桑便将另一碗盛与易连恺。易连恺用勺子慢慢搅着那热气腾腾的鸡汤,却叹了口气,说道:“瓴帅和六弟的诚意,我是十分明白了。只是兹事体大,家父与瓴帅乃是金兰之谊,六弟想必也知道,老人家思想保守,总觉得内阁之事,事关国体。如今家父病着,我更不敢招惹他生气,所以不便擅自答应你。”

    慕容沣笑了笑,道:“三哥的顾虑我是知道的,现在局势瞬息万变,还望三哥尽早决断,以免失了先机。何况易帅现下病着,江左诸事,自然是三哥暂且署理。”

    易连恺又叹了口气,说:“江左的情形,六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下来见六弟,已经冒着极大的风险。李帅的为人,自不必我多加形容,六弟你也是心中有数。”

    慕容沣此番南来与易连恺密谈,谈到此时,才算说到关键之处。慕容沣胸中有一篇大文章,待要徐徐道来,却又被易连恺这句话拦住。于是慕容沣笑了笑,说道:“其实三哥何必多虑,李帅虽然手握重兵,可是他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无论如何他只能以三哥为主帅。三哥占着名分二字,不论朝野、中外诸友,自然会施以援手,襄助三哥,便是父帅与我,也愿出绵薄之力。”

    易连恺道:“瓴帅的高情厚谊,连恺甚是感激,只是这事牵涉甚广,老实说,我若是答允了这条件,只怕舆论面前,交代不过去。”

    慕容沣原是抱着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心理,听他这样说,也不着急,只说道:“李帅的性情,三哥比我更为清楚。李帅答应租借军港给倭人,这件事情已经中外哗然,三哥何必替他背这样一个黑锅。三哥也说了,易帅他老人家性情保守,如果知道军港之事,于情于理,三哥都交代不过去……为何不与自己人合作,难道真要将这大好的局面,拱手交给李帅?”

    易连恺“嘿”地笑了一声,说:“眼下说什么都是空谈,我手中并无一兵一卒,哪里能答允你什么。”

    慕容沣道:“只要三哥一句话,承州十万子弟兵,皆愿为三哥效力。”

    易连恺摇了摇头:“这句话关系重大,老实讲,谁来做内阁总理,其实并无所谓。毕竟内阁只是国家的一个代表,不管谁来任总理,都是为了国家办事情。瓴帅想成立一个更能代表宪政的内阁,亦是为了国家好,我个人来讲是一点意见也没有。可是你要借铁路调兵,这件事情,只怕家父知道了,是通不过的。”

    慕容沣明知道现在易继培大病未愈,连说话都还不能,易连恺这个话,不过是借着老父的名义在婉转拒绝,于是道:“借路调兵,那也是因为想要对付西北的姜双喜,我以自家父子的名誉担保,绝对对江左秋毫不犯。三哥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难道是担心我们父子说话不算话吗?”

    易连恺道:“瓴帅乃是当世的英雄,一言九鼎,这点我是肯定信得过的。但是我现下的处境,如果让承军过江,只怕大军未动,我就先背了一个不忠不孝的名声。原来的名正言顺,马上可变得名不正言不顺了,到时候李帅随便一句话,就能令我变成阶下囚,那时我便有心与瓴帅合作,也尽失先机。何况我那二哥现在人在西北,他毕竟是我的兄长,而且追随家父多年,军中颇多故旧。如果他登高一呼,说不定有偌多人相随,到时候我这里可糟糕都很呢。”

    慕容沣道:“家父的意思,也是只能智取,不能强求。出兵乃是下下之策,至于易二哥,说句大不敬的话,家父愿助三哥一臂之力,让江左脱离李帅的左右。”

    易连恺道:“愿闻其详。”

    慕容沣本来要说话,却抬起眼睛来,先笑了一笑。易连恺便对秦桑道:“大半夜了,跟出来的人都辛苦,你带他们都下去吃碗热馄饨,楼上不要留人。”

    秦桑还没有说话,潘健迟已经道:“公子爷,这样可不安全……”

    易连恺说道:“这里围得铁桶一般,有什么不安全的。你侍候少奶奶下去,别让店家瞧出什么来。”

    潘健迟没有办法,只得拿着秦桑的大衣,跟着她一路出来,秦桑倒还是落落大方,带着人一直走到楼底下,见那二掌柜的垂手站在那里,便对他笑了一笑,说道:“劳驾,今日这些人跟着出来,晚上又冷,做点热汤给他们吃吧。”

    那二掌柜早听说这位便是易三公子的夫人,见她说话和气,不由得受宠若惊,说道:“少奶奶打发人下来说一声就是了,我马上叫厨房去做。”一时做得了几十碗馄饨,便命卫士们都坐下来吃宵夜。秦桑便只当与二掌柜说话,赞这里的馄饨做得好吃,又说几时借他们店里的大司务去帮忙做菜。那二掌柜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连声道:“少奶奶瞧得上小号的手艺,那是小号的福分。什么借不借的,少奶奶几时要用人,只管打发人来吩咐一声,我叫他们去府上侍候,绝不敢耽搁少奶奶的正事。”

    秦桑于是笑道:“我哪里有什么正事,不过偶尔亲友往来,他们总嫌自家厨子吃得腻歪了,所以借外头的大司务去,算是换个口味罢了。”

    二掌柜便顺着她的话,又说了许多的恭维话,秦桑一边与他说闲话,一边留意潘健迟,果然他非常注意楼上的动静,秦桑在心里想,他难道还没有打消刺杀慕容沣的念头?只是慕容沣此番前来,中外皆知,如果真的有所闪失,这个事情可真的就闹大了。慕容宸只此一子,寄予重望,到时候轻启战事,祸延江左,生灵涂炭,可都在这一线之间。自己可是要想个什么法子,阻他一阻。只是阻止他行事容易,又要让易连恺瞧不出任何破绽,那可有点费踌躇。

    她心里这样琢磨着,只听楼上易连恺的声音在唤人,潘健迟答应了一声,带着人就上楼去了。

    秦桑不过略站了一会儿,只见易连恺已经带着人下楼来。见她立在当地,易连恺说:“这楼底下寒浸浸的,怎么连大衣都不穿?”早就有人把她的大衣递上来,于是易连恺亲自替她穿上了,副官开销了账单,另外又赏了柜上几块钱的小账,那二掌柜自然很殷勤地一直将他们送出来,看着他们上了汽车,还在那里鞠躬。

    这个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城中道路静悄悄的,只有车灯照着雪花,无声无息地落着。秦桑神思困倦,车内又暖,几乎快要盹着了。易连恺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襟,原是想替她扣上扣子,不料她倒是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着他。

欢喜(3)

    易连恺见她醒来,于是轻声对她道:“都快要到年下了,昌邺那边的宅子空了这小半年,我在想着要打发人过去看看才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秦桑听了他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看了看开车的司机,才说道:“要不我打发朱妈回去瞧瞧。”

    易连恺迟疑了一会儿,说道:“过几日再说吧。”

    话是这样说,但易连恺公务极多,第二天一早就出城去了。秦桑起床后想起他那句话,却是越琢磨越觉得有些不对。这日慕容沣却提出要返回承州去了,所以由江近义设宴饯行,一连热闹了两日,才由符湖码头登船,乘上小汽轮,北上抚州,由承抚铁路挂专列返回。

    时报对于慕容沣这一次行程,大抵都觉得是徒劳往返,一事无成。只有秦桑心里明白,慕容沣与易连恺独自密谈,不定达成了什么协议。慕容沣一走,秦桑却无形中松了口气,因为潘健迟无法再对慕容沣下手,无论如何这一场事端是已经避过去了。易连恺原本指派了潘健迟跟随她,但自从上次“重伤”之后,潘健迟就一直不大露面,卫士们都说潘副官在养伤。秦桑知道他伤势不重,这样回避起来,只怕是易连恺有秘密的差事交给他去办吧。

    秦桑这里,也是连日有应酬。首先是驻防余司令嫁女儿,然后又是姚师长的老太太七十大寿。姚师长乃是李重年身边第一得意的人,名义上虽然只是一个师长,实质上手握整个符州的军政大权,而且对易连恺,不免有一层监视之意,所以连易连恺都不能不稍假辞色,在前一日便派了秦桑去姚府,到了正日子,还要携夫人一起去拜寿。

    秦桑素来头疼这样的应酬,但是又不能不去。好在先一日只是暖寿,去吃过酒席就可以回来。而姚师长因为近年来委实得意,所以遇上老母生日,特为大操大办。姚家本来住在雨井巷,从巷子口就扎了牌坊彩绸,一路雨篷直搭到门口去,两边还由警察厅专门派了巡视员,在那里巡逻。姚家朱漆大门外,更是站了两排雁翅形的卫队,背着大刀长枪,看上去威风凛凛。而前来祝寿的车子,早就塞满了整条巷子,所以交通警察又临时加了一个交通岗,指挥那些汽车夫。

    秦桑坐着汽车到了姚府门前,只看到这水泄不通的样子,好在交通岗认识车牌,知道这是城防司令部的车子,看到两边踏板上站满了护兵,知道定然是易家人来了,所以极力维持,才让这汽车顺顺当当一直开到姚府门前去。姚家的下人自然是认识的,看到汽车牌子,早一迭声报进去:“易夫人来了。”

    姚师长的夫人虽然忙得脚不沾地,但听闻易连恺的夫人来了,自然是亲自迎出来,见着秦桑就亲热地搀住她的手:“妹妹,怎么敢惊动了你!”这姚夫人的年纪比秦桑要长许多,几乎和秦桑的长辈年纪相仿,这样称呼自然是为了特别客气的缘故。秦桑虽然与姚夫人不熟,但只得打起笑脸来周旋,姚夫人将她让进上房,这里都是符远军中高官的女眷,虽然都不甚熟悉,但是亦都曾听过姓名。秦桑敷衍了一阵,有位孙夫人提议说:“离开戏还早着呢,不如大家先打八圈。”那些太太少奶奶,没有不爱打牌的,所以纷纷就附和。秦桑虽然不爱打牌,但是上人家府里来拜寿,不能不随和一点儿,况且从表面上来说,易连恺是所谓的联军司令,这里的女眷隐然以她为首,姚夫人也将她视作贵宾,所以她只点一点头,就被一窝蜂簇拥到偏厅去了。

    偏厅里早布置下好几张牌桌,一帮太太少奶奶坐下来,说笑着就开始打牌。秦桑素来不擅长这个,所以小半天工夫不到,就输了两三千块钱。幸好她有备而来,知道这种场合是免不了要打打小牌的,所以带了不少现金。十六圈打完,依着姚太太,肯定是要打四十八圈的。秦桑笑着道:“我是个没福气的,坐得久一点,就脑袋晕得厉害。王太太来打吧,我去花园里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听说今天晚上的戏很好,过会儿我得留着点精神,好去看戏。”

    姚太太也知道她不怎么会打牌,而且今天上来就已经输了这么多钱,也不好意思硬拉着她再玩。所以叫过自己的一个小女儿,吩咐她:“好好招待易夫人。”又说,“这是我们家四小姐,顽劣得很,倒是在大学堂里念书,还算识得几个字。让她陪着您说几句话,解解闷。”

    秦桑连声的谦逊,知道这是姚太太格外客套,所以跟姚四小姐坐到沙发里去。自然有老妈子奉上茶水,秦桑见姚四小姐倒没有一般军阀千金的习气,甚是活泼可爱,所以跟她慢慢地闲聊。知道这位姚四小姐叫做姚雨屏,在昌邺大学里念文学系,又兼是从昌邺回来,所以两个人倒颇说得来。一直到催请开席,姚太太见他们说得热闹,便亲自走过来,说道:“没料到我们家老四可以投少奶奶的缘法,平日只是淘气,若是她跟少奶奶能学着一点半分,也少教我操多少心。”

    秦桑道:“四小姐是新时代的大学生,我倒很乐意跟着她学习一点儿呢。”

    姚太太谦逊自然不说,姚雨屏得了她这句话,不知道乐得什么似的,觉得这位少帅夫人格外的和蔼可亲,所以在吃完饭之后,听戏之前,又特意嘱咐下人留了两个座位,要挨着秦桑坐。秦桑对听戏没什么兴趣,姚雨屏也不爱这种锣鼓喧天的热闹,两个人本来是讲戏文,后来索性撇开了戏文说起电影。秦桑幼时没有什么玩伴,长大后要好的同学也只有一个邓毓琳,难得姚雨屏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更兼性情开朗,谈吐间又甚是可喜,所以一聊聊得很是投机。到了中间换场唱吉祥戏,姚雨屏又特意引了她到自己的一间小会客厅去吃点心,喝咖啡。秦桑因为见她这会客厅,也是兼作书房的样子,四壁的柜子里,都放满了中外的小说和书籍,便点头道:“这里很好,我在昌邺也有这样一间屋子,不过在符远,可没有什么书。你这里有什么好的小说,借给我两本,过两日我来还给你。”

    姚雨屏一笑,脸上就显出一对酒窝,甚是可爱,她说道:“你要看什么书,只管拿去就是了,还说什么还不还的。”

    秦桑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我不止向你借一回两回,所以一定是要还的。”

    姚雨屏便选了几本英文和中文的新式小说给秦桑,秦桑本来已经接过去了,姚雨屏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将其中一本书拿了回来,在里面翻了一翻,将一个西式的信封从书中取出来,装作是很随意的样子,悄悄放进自己的衣袋里。秦桑见她连耳朵根都红了,便知道这封书信定然不同寻常。这种小女儿情态,当年她在学校的时候也是有过的,遇见郦望平来信,便悄悄夹在书页里,唯恐让人知道。现在想起来,却恍若隔世一般,令人不胜怅然。

    姚雨屏虽然将信藏起来了,但跟秦桑毕竟不熟,怕她看出什么端倪来,所以只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是我一个要好的女同学,从昌邺给我写来的信,夹在书里面忘记了。”

    秦桑点了点头,顺着她的话说:“我在昌邺也有一个要好的女同学,不过久久不来信,也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样。明天我倒是打算给她写一封快信,问候一下她呢。”

    姚雨屏听得她这样说,就知道她是在替自己解围,自己这个谎撒得并不高明,可是难得秦桑肯在面子上替她圆过去,所以对秦桑的善解人意,又添了一分感激。她虽然害羞得连脖子都是红的,可是突然之间,就很愿意将满腹的心事告诉秦桑。虽然这话连父母兄弟都不曾知道,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对秦桑生了一种信任之感。她涨红着脸,拿着那勺子,将咖啡搅动着,慢慢地说道:“实不相瞒,少夫人……”

    秦桑道:“咱们不是说过了吗?不要这样见外,如果你乐意,叫我一声姐姐,我也是很乐意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妹妹。”

    姚雨屏很是感激,抬起头来,说道:“姐姐,也许我交浅言深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你,就想把这烦恼同你讲一讲,或许你能替我拿个主意。”

    秦桑说:“我不过虚长你两岁,拿主意也未必比你高明,但如果你遇上什么困难,如果我能帮到你,我倒是很乐意帮忙。”

    本来这件事情,姚雨屏是瞒着全家人的,她的闺中好友,亦是一无所知。有要好的女同学,也是远在昌邺,这一腔心事她自己已经憋屈了好久,今日虽然是初见秦桑,但觉得她难得是个温柔可亲的人,所以自己满心的烦恼,终于忍不住告诉了她一些。只是这样的事情,讲起来未免吞吞吐吐,她摸了摸口袋里的信封,面红耳赤地说:“不瞒你说,这封信……这封信是他写来的呀。”

    秦桑听得一个“他”字,便知道此信与男女之情有关,她本来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但见到姚雨屏惶惶不安的样子,总令她想起两年前的自己,那时候自己旁然无所依,那种煎熬的情形似乎仍旧历历在目,所以忍不住就心软了。轻声问道:“那么,你和他的交往,是瞒着家里人了?”

    姚雨屏点了点头,说道:“虽然我自己没有什么门楣之见,可是你也知道,我家里……我家里……”说到这里,她就慢慢地把头低了下去。手指头绕着衣襟上系的一条手绢,甚是发愁的样子。

    秦桑叹了口气,说道:“恋爱的事情,本来就是讲究一个缘分。但是如果家庭里通不过,那倒是极大的一个阻力。”

    姚雨屏却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抬起头来说道:“如果实在是不行,我就脱离家庭,我还有一双手,总不至于养不活自己。”

    秦桑听到她这句话,倒有什么触动似的,于是说道:“那也是最后的退路,事情没到万万不能转圜,何必出此下策呢?如果对方的家庭只是清贫,我倒是可以从中间想点办法,去对姚师长姚太太说一说。”她自嘲似的笑一笑,“论起来,我这婚姻,还是打破门第之见的结果。我出身商贾之家,当初万万是配不上易家的公子呢。”

    姚雨屏听了她的话,不由得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十分恳切地摇了摇,说道:“姐姐,你别这样说。如果我的父母,肯抛开那样的成见是再好不过,可是我的父母我十分了解,我的大姐,因为姐夫过世得早,所以想要改嫁,婆家都没有说什么,我的父亲倒将她斥骂了一顿,骂她丢了祖宗的脸面,不再肯认她这个女儿。我想到这件事情就觉得心里发寒,只怕我的事情,连半分希望都没有。姐姐,你待我的好意我是明白的,可是我不想让你在中间为难呢。”

    秦桑微微一笑,安慰她说:“我知道我也许不够力量来劝说姚师长,但是也许姚师长会给别人一点面子呢。”

    姚雨屏听她这样说,早就猜到她话里真正的意思,是打算让易连恺出面,去跟自己父亲说项。想必姚师长不能不卖易连恺一个面子。可是关系到这种事情,女孩子不能不害羞,于是红着脸说道:“我把姐姐当成自己人,才说给你听,你如果告诉不相干的人,我可不答应。”

    秦桑笑道:“你就放心吧,我绝不会告诉不相干的人。”

    姚雨屏本来还待要说什么,却听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有人道:“四小姐,太太请易少奶奶出去看戏呢,说是冯啸山就要上场了。”

    姚雨屏一面答应,一面就陪秦桑走出去看戏。那冯啸山原是乾平名伶,声动永江南北,所以今天的戏特意请了他唱压轴,甫未上场,底下早已经乌压压坐满了人。做寿人家的堂会戏,总要唱到凌晨一两点钟的。而今天因为客人都晓得有冯啸山的戏,所以谁也没肯走。秦桑对于听戏倒是可有可无,但是主人家特别殷勤,不能不敷衍着点儿。她仍旧和姚雨屏坐在一起,忽然听到身后有人窃窃私语道:“那么她是一点儿也不知道?”

    “哪能不知道呢?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这样没头没脑的零言碎语飘到她耳畔,她本来也没有在意,台上原本唱的是《甘露寺》,冯啸山一句“劝告千岁杀字休出口”音犹未落,底下早就已经是震天响的喝彩声、叫好声、拍巴掌声,闹腾得几乎将整个戏台子都掀翻去,那冯啸山也当真了得,更兼中气十足,一大段西皮流水唱得字字俱佳,满座的人皆听得如痴如醉。这样的老生名角,听的就是一个唱功,唯有秦桑是个不懂戏的,不仅不懂戏,而且又不怎么懂京剧的唱腔念白,看周围的人都听得兴高采烈,不能不耐着性子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宫娥簇拥着公主出来,那扮孙尚香的花旦凤冠霞帔,刚刚亮了个相,又是满堂的喝彩声。却有两三个闲人,仿佛不由自主一般,由前排回头往后望,正正撞着秦桑的视线,却又连忙扭过头去。秦桑见他们回头打量自己,不由得觉得甚是奇怪。台上的孙尚香已经轻启朱唇,唱出:“昔日梁鸿配孟光……”这个花旦满脸敷着脂胭,倒是一双清水眼,看上去甚是眼熟。不过在秦桑眼里,这些梨园伶优扮上妆都长得差不多。按道理说,唱完这句的时候满座的人都应该拍巴掌叫好了,可是偏偏只有后排几个人喝了声彩,连掌声都稀稀拉拉的,秦桑心里奇怪,因为像《龙凤呈祥》这样的压轴大戏,从来都是名角儿配的,何况今天的乔玄是冯啸山,这孙尚香亦应该是个梨园名角,捧场的人也会特别多,不知为何连叫好的声音都听不见几声。她看那孙尚香若无其事地唱着,倒是很从容的样子,也没多想,只悄悄地问邻座的姚雨屏:“这个公主,是不是唱错词了?”

    姚雨屏也是个不懂戏的,听见她问,于是转头去问别人,却看到西北角上的人纷纷站起来,更有符远军中的人,行着军礼。姚雨屏张望了一眼,回头笑着对秦桑说:“快看,是谁来了?”

    秦桑一看,原来是易连恺。他穿着长衫,只带了两个随从,倒是很适意的样子。只不过他这么一来,众人纷纷起身跟他打招呼,一时连台上的戏都没有人听了。主人翁夫妇早就迎了上去,因为隔得远,秦桑听不见他们说话,料必是说了些客套话。姚太太便亲自引着易连恺到女客这边来,秦桑早就站起来,笑着问:“你怎么来了?”

    “给伯母拜寿,难道不应该今日来吗?”易连恺脸上含着几分笑意,他对姚师长特别客气,从来是持子侄礼的,故而这样说。他又跟几位相熟的女客点头致意,众人客套了一番才重新坐下来,姚雨屏便要将自己的座位让给易连恺。他说:“倒是不用这么客气见外。本来今天从外头回来,不知道怎么着了凉,一直头疼的厉害。若是不来,那也太失礼了,所以特意过来一趟。戏就不听了,反正明天还要到府上来,再领明天的好戏吧。”

    秦桑听见他说头疼,便向姚太太告辞,易连恺在人前从来很讲究风度,亲自接过她的大衣,替她穿上。姚太太倒是格外客气,带着姚雨屏一路送到了大门口,看着他们上车方才进去。

    秦桑见易连恺上了车之后,兀自皱着眉头,于是问:“你头疼得厉害不厉害?要不要找大夫瞧瞧?”

    易连恺却展眉一笑,悄声道:“我头倒是不疼了,不过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看京戏,大半夜的又得僵坐在那里招呼一帮女眷,所以那会儿我是替你头疼呢。”秦桑听见他这样说,不由得笑着说道:“就你会使这样的心眼儿。”

    易连恺说道:“我这是为了你好,难道你还不领情吗?”

    秦桑说:“那么好吧,我多谢你就是。”

    易连恺却道:“难为我大半夜,巴巴儿地跑来接你,还替你撒了这样的谎,难道说一句多谢就算了?”

    秦桑说:“不和你说了,你腻歪得很。”她脸上敷着薄薄一层粉,此时透出晕红来,仿佛夏日的莲瓣似的,从洁白的花瓣尖上透出脉脉的红色,说不出的美丽动人。易连恺忍不住便伸手去摸她的脸,说:“平常很少见着你扑粉。”秦桑说:“这是上人家家里去做客呀,总得打扮打扮,也免得给你丢脸。”易连恺说:“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按道理讲你最应该打扮给我看,为什么你平日在家里不打扮呢?”

    他们两个一路说着话,一会儿就已经到了。卫士上来替他们开车门,易连恺下车来,又回头接过秦桑手里的皮包。秦桑却觉得老大不好意思似的,用手将散乱的鬓发理了理,才下车来。一直进了房间,秦桑走进去脱大衣,易连恺拿着她的皮包,一直跟着进了更衣室,秦桑一抬头从大玻璃镜子里看见,不由得板着脸,说道:“人家换衣服你也跟进来,真是!刚刚在车上叫你不要动手动脚的,让人看见了好没意思!”

    易连恺见她连嗔带怒,却是说不出的娇憨动人,忍不住伸手搂住她的腰,说道:“看见就看见了,咱们又没做贼,你心虚什么。”

    秦桑说道:“谁心虚了?就你这性子太讨人厌!”易连恺不过笑了笑,秦桑换完衣服,见他正高兴,趁机说,“对了,有件事我要麻烦你。”

    易连恺见她这样郑重其事,于是问:“什么事?”

    秦桑便将姚雨屏的事情约略讲了一遍,又说道:“这种事情,就算姚太太也未必做得了主,我想着你若是能跟姚师长提一提,说不定就成了。”

    易连恺笑着说:“要我去跟姚师长说,倒也容易,不过我帮了你这样一个忙,你打算怎么谢我呢?”

    秦桑说道:“这怎么能叫帮我忙,这是为着姚小姐的事情呀,要说帮忙,也是替姚小姐帮忙。”

    易连恺说道:“既然是姚小姐的事情,那为什么又要你来对我说呢?”

    秦桑嗔道:“你这个人就是腻歪,一点小事都不肯替我去做。”

    易连恺听了这话,不知道为什么却很高兴似的,可是却故意说道:“今天晚上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你已经多嫌着我两次了,我倒要看看,你倒是怎么个腻歪法!”他一边说,一边就朝着秦桑走过来,秦桑推攘了他一把,扭身却往浴室走,说道:“不和你瞎扯了,我去放水洗澡。”

    第二天早晨的时候,易连恺因为起来迟了,匆匆忙忙换了衣服就要出去。秦桑还没有起来,但是也醒了,从枕上欠起身来看着他扣着西服的扣子,说道:“你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易连恺却头也没回,只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答应你什么了?”

    秦桑明知道他在故意逗引自己,所以也不理他,只斜倚在枕头上,说:“虽然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可是你到底也放在心上,遇见合适的机会就跟姚师长提一提。俗话说宁拆三座庙,不毁一门亲。这种事情人家既然托了我,我自然尽心尽力地替人家去办……”

    易连恺说:“人家托了你,又不是托了我。再说这种事情,我哪怕跟姚师长去提,也顶多就是敲敲边鼓,我总不能逼着人家将女儿嫁人。还有,你连来龙去脉都没弄清楚,就大包大揽的。要是这位姚四小姐瞧中的是承军少帅慕容沣,那岂不成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如果真是这样,难道我还能去硬保这个媒不成?”

    他回头见秦桑坐在那里,怔怔地出神,不由得笑道:“你这又是着的哪门子的急,人家的终身大事,你急成这个样子。”

    秦桑却回过神来,说道:“亏你想得出来,慕容沣才十六岁,姚家小姐怎么会看上他!”

    易连恺笑道:“那可不一定,自古美人爱英雄,慕容沣少年英雄,说不定姚小姐就瞧中他了。她要真瞧中承军少帅倒也罢了,这种不解世事的千金小姐,天真烂漫,什么都不懂,万一她是中了什么圈套,遇上那种拆白党,被人家骗财骗色,那才叫大大的不妙呢。”

    秦桑听他这样胡说八道,虽然觉得并不太有这种可能,可是却也担着一分心。等易连恺走后,她起床梳洗,又去姚府。因为这天是正经的寿辰,所以从中午就开始唱戏,还有姚家亲友送了一班魔术,另有几出说书,所以整个姚府,也是十分热闹不堪,比起昨天来更为甚之。

    姚太太因为她和姚雨屏谈得来,所以仍旧让姚雨屏招呼她。秦桑趁着无人留意,对姚雨屏说:“我有话跟你说。”

    姚雨屏便寻了个空子,仍旧带她到自己的小会客室去,还没有坐定下来,姚雨屏就抢着道:“姐姐,昨天的事情我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而且家母也是事后才知道,连带管事的人也被家母骂了一顿。都是我们办事不周到,姐姐你别生气,我先在这里给你赔不是。”

    这番话倒将秦桑说得愣住了,不由笑着说:“你可把我闹糊涂了,昨天的什么事……”

    姚雨屏道:“我知道姐姐你量大,不会跟不相干的人一般见识。家母也再三地对我说,叫我不要再在你面前说起这事,省得叫你烦恼。可是我想着这事是我们家的人不对,办事办得太不周到了,总之不应该叫她来,所以我今天一定要给你赔个罪。”

    秦桑心里虽然觉得仍旧是糊涂的,看她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连忙将她扶起来,说道:“行了行了,我没有生气。”

    姚雨屏说道:“虽然姐姐不生气,可是我心里觉得怪难过的。那个闵红玉,从来就跟个妖精似的,我妈妈也不喜欢她。这回是管事的人写了单子邀的戏,家母因为事情太多,也没顾得上仔细看,才让姐姐受了这样的委屈。”

    秦桑听了,才恍然大悟,想起怪道昨天自己觉得那个花旦眼熟,却原来是闵红玉。怪不得昨天众人都是那种样子,闵红玉甫登场的时候还有人回头打量自己,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而自己倒是被蒙在鼓里,易连恺也真真沉得住气,他到姚家来,却未必不是知道了这事,所以特意地来一趟,将自己带走,省得旁人看笑话。

    不过在旁人眼里,难道自己还不是笑话吗?

    这一阵子因为易连恺待她格外的温存,所以秦桑对他的态度也多少有点改变,觉得他不是那么难以相处,可是现在偏又出了这样的事情,秦桑觉得他的性子一点也没有改,自己嫁了这样的一个浪荡子,真是大大的不幸。都说是齐大非偶,如果自己当年不能嫁给郦望平,哪怕嫁给别人,就算不是两情相悦,相处的时日久了,只要自己以诚相待,对方多少会对自己有几分真心,至少不会在外头这样放浪形骸,弄出这样的难堪来。昨天那样多的客人,未必不在心里笑话她吧。尤其那么晚了易连恺还特意地来一趟,别人都明白是为什么,独独她还以为他是真的为着她不爱应酬,所以才特意来接她回家。这样的人,自己却怎么要托付终身。她心里虽然一阵阵难过,脸上却一点也没有露出来。反倒心平气和地对姚雨屏说:“我叫你出来,其实是想问一问你别的事情。”当下便将易连恺的担忧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又说道,“我倒不是疑心你的眼光,只是怕你上了别人的当,毕竟你年轻,若是遇上那些骗人的,免不了吃亏。”

    姚雨屏说:“我懂得姐姐的意思,不如几时我将他约出来,也让姐姐见一见,姐姐自然就明白了。”

    秦桑握着她的手,说道:“这样也好,我也很乐意替你参谋一下。”

    她们两个躲起来说了一会儿话,出来时,正好易连恺也来了,于是一起出去吃了酒席。姚家虽然是个守旧的人家,除了寿筵之外,却也设了西洋式的招待酒会,并且腾了一大间屋子出来做跳舞厅。易连恺是个喜欢跳舞的,秦桑嫁人之初,也跟着他学会了跳舞,所以易连恺拉着她去跳舞。秦桑因为昨晚闵红玉的事情,所以格外地觉得不耐烦,可是这是在别人家里,又都是客人,只淡淡地道:“你一个人去吧,我跟姚小姐坐会儿,说说话。”

    姚雨屏早就知道秦桑将自己的事情告诉了易连恺,所以见到易连恺,也觉得老大不好意思,只红着脸说:“公子爷请放心,这里有我陪着少奶奶呢。”

    易连恺因为有姚雨屏在这里,所以不好说什么,正巧有几个相熟的朋友走进来,叫着易连恺的字:“兰坡怎么不跳舞?”还有些人说道:“公子爷好久没有跳舞了,今日是一定要见识见识的。”那些人七嘴八舌地说着,然后簇拥着他,一直将他拉到舞池里去了。

    秦桑本来就疏于应酬,而且听戏打牌跳舞,样样都不是她喜欢的。这一天姚府上的戏一直到凌晨两点钟才散,所以最后坐车回去的时候,她就在车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却见易连恺将她打横抱起来,见她醒来,他只是说道:“怎么又醒了?”

    秦桑看已经走到楼梯上了,于是说:“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易连恺说道:“你又不重,再说你下来一走,回头可睡不着了。”

    秦桑虽然心里十分不乐意,但其实这时候已经到了房门外了,易连恺一直将她抱进房中,放到了床上。他到底抱着一个人走上来,所以这么一放下,倒失了劲头,微微有点喘息,却就势搂着秦桑,头一歪就倒在枕头上,整个人就躺在了她身旁。秦桑却拨开他的手,自顾自坐起来去卸妆,易连恺说道:“你要洗澡吗?我替你放水去。”

    秦桑本来就不想搭理他,这里因为原来并不是住家,所以后来改建的浴室在房间的外头。易连恺走出去放水,她却起身将房门给反锁上了。等易连恺从浴室回来,只见房门紧锁,他心头无明火起,拍了两下门,秦桑也不理他,只听见“咚”一声,想必是他踹了房门一脚,秦桑原还担心他大怒之下使劲踹开房门,谁知这一下之后,再无声息。过了片刻,才听见脚步声“咚咚”响起,想必是他一生气就下楼去了。他这一去,自然是一晚上再没有回来。

    到了第二天早上,朱妈来侍候她梳洗,却皱着眉头直叹气:“这才太平了几天,又这样闹……”

    秦桑心里正不耐烦,只不做声。到了下午的时候,姚雨屏却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先闲谈了几句,然后顿了一顿,对她说:“今天我约了他。”

    秦桑打起精神,说道:“那我只装作是偶尔遇上,去瞧一瞧,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让你能动了心。”

    姚雨屏正巴不得,于是说道:“我约了他下午三点在西胜庄,你也来吧,我请你喝咖啡。”

    秦桑笑道:“喝咖啡倒不必了,将来如果能喝一碗冬瓜汤,我倒是很乐意呢。”

    姚雨屏虽然是符远人,却也有北方的同学,知道喝冬瓜汤在北方话里头,原是谢媒的典故,早就觉得老大不好意思。秦桑也知道她脸皮薄,不便过分跟她开玩笑,于是将话题扯开,最后大家约定了下午三点钟在西胜庄见面,才挂上电话。

    到了三点钟,秦桑换了衣服出门,让司机把自己送到西胜庄。西胜庄坐落在符湖边上,原来是间老字号的酒楼,后来被人盘下来,改成吃西洋大菜的馆子,生意一向兴隆。不过下午三点是下午茶的时候,并不是吃饭的饭点,所以人还不算特别多。秦桑到了之后,姚雨屏早就已经到了,远远就对她叫了声“姐姐”,然后微微红着脸说:“他还没有来呀。”

    秦桑道:“别不是怕羞,所以不肯来了吧。”

    姚雨屏说:“我可没告诉他还约了你在这里,所以他一定会来的。”

    秦桑道:“你这小机灵鬼儿,你不告诉他,回头他来了,你怎么向我介绍他呢?”

    姚雨屏说:“只作是偶遇的样子呀,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的吗?再说你替我把一把关,好好瞧瞧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秦桑说:“那倒是义不容辞的。”

    当下秦桑叫过茶房来,另挑了个位置。那个位置虽然在姚雨屏的斜对面,可是正好被一架屏风掩去了一半,从外面进来的人看不到里面,可是坐在里面,却能看清楚外面。秦桑点了咖啡,刚刚喝了一半,突然姚雨屏对她递了个眼色,然后姚雨屏就笑吟吟地站起来,说道:“你来了?”

    秦桑心里一直十分好奇,不知道姚雨屏喜欢的是什么样一个人,于是从屏风后头微微转过脸来,向外边瞧了一瞧,这一瞧直如晴天霹雳一般,整个人不由得都怔在了那里。原来来的并不是别人,正是化名潘健迟的郦望平。

    潘健迟也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她,亦是一怔。姚雨屏只作是刚刚看见秦桑,笑着说道:“哎呀,姐姐你也在这里,真是巧。”这原是事先约好的话,秦桑却觉得这话像是有另一层意思似的,听在耳中格外刺耳。她两只耳中只在嗡嗡作响,潘健迟却镇定下来,走上前来躬身行礼,叫了声:“少夫人。”

    这一声提醒了秦桑,自己早就嫁作他人妇,潘健迟纵与姚雨屏两情相悦,也是应当之事。秦桑勉强笑了笑,说道:“不必多礼,原来你约了姚小姐在这里。”

    潘健迟并不多说,只是默然一躬。秦桑说道:“你伤好些了吗?”

    潘健迟说:“谢夫人惦记,已经好多了,再过些日子就可以回去当差了。”

    “那也不必着急……”

    秦桑跟他说着话,极力自持,只觉得说不出的吃力,像是透不过来气。就好像站在水里,水齐到胸口,所以压迫得心脏跳动都格外沉重缓慢。她念的是西洋学校,风气开放,体育课上还有游泳课,第一次下水的时候脚下一滑,几乎没顶,正是这种难受。那时候只看到头顶有一点儿光,可是不管伸手怎么捞,却是再抓不住任何东西,整个人朝水底下沉去……沉去……

    姚雨屏见她脸色十分的难看,不由得伸手扶住了她的手,问:“姐姐,你不舒服吗?你的手这样凉……”

    秦桑摇了摇头,强自说:“我没事……”话犹未落,却是眼前一黑,整个人已经软倒下去了。

    她这一晕,倒像是昏昏沉沉睡着了一般,又像是母亲正病着,她守在床前,熬了好几夜,再也撑不住瞌睡,可是朦胧中总觉得床上的母亲正在翻身,她想要伸出手去,握一握母亲的手,可是喃喃叫了声“妈妈……”,却终究是抓了个空。身上出了涔涔的冷汗,心里却渐渐地明白过来,母亲是早就不在了,家也是早就完了,而自己落在那样的泥淖里面,却原来已经好几年了。说是好几年,却只是短短三年工夫,不过这三年,比半生还要难熬,所以才觉得已经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包括母亲病,母亲死,自己出嫁……却原来只是三年前而已……

    她这样一想起来,就不愿睁开眼睛,仿佛就这样睡下去才好。可是耳边“嗡嗡”的像是下雨声,又像是很多人在那里说话,吵得她不能不醒过来。她慢慢睁开眼睛,原来自己躺在床上,屋子里倒真的有不少人,好几个穿医生袍的西洋大夫,还有几个看护,朱妈一脸焦虑地望着她,见她眨了眨眼睛,欢天喜地地说道:“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那几个大夫看她醒过来,也都松了口气似的,为首的一个人便对易连恺说道:“夫人醒过来就没事了,药也不必吃的,只要好好休息就行了。”

    秦桑没想到易连恺也在这里,她现在最不愿意看到的人就是他,所以疲倦地合上眼睛,转开脸去。易连恺便命朱妈送大夫出去,一时屋子里的医生看护都统统走了个干净,连佣人都退出去了,只余下他们两个人。

    在秦桑的床前,有一个西洋式的软榻,现在易连恺就坐在那个软榻上面,默默地看着秦桑。秦桑睁开眼睛,见他仍旧瞧着自己,于是淡淡地问:“你还有什么事?”

    她这句话原本是逐客的意思,也知道这句话一说,依着易连恺的性子,定会又跟她吵嚷起来。只不过她今天身体十分不舒服,一点敷衍他的心情都没有,所以只想吵就吵吧,最好他生气走了,自己倒落得个清净。可是易连恺虽然脸色并不好看,却忍了忍没说话。

    秦桑见他不搭理自己,这倒是罕见的事情,但也没有多想,于是又说:“我这里没事了,你出去忙你的吧。”

    易连恺倒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秦桑只觉得他的目光十分古怪,但也没有多想。易连恺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有话跟你说。”

    秦桑倦到了极点,只将脸靠在枕头上,说:“过两天再说行吗?我累得很。”

    易连恺却笑了笑,只不过他笑得也挺古怪似的,只说:“过两天再说,也许又迟了。”

    秦桑最见不得他这样阴阳怪气,于是欠身坐起来,说:“那你就说吧。”

    “我知道你不待见我。”易连恺倒像是心平气和下来,慢慢地说道,“我也不指望你多肯听我这番话,不过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我可要对你实话实说。刚刚大夫对我说,你有了两个月身孕。”

    秦桑倒像是猛然受了一击似的,整个人微微向后一仰,连唇上最后一分血色都失去了,只是看着易连恺。

    “你平常玩的那些花样我也知道,那种西洋的避孕药,吃多了对身体并不好,所以前阵子我拿维他命,把你的药都换了。我知道你不想要这孩子,可是你要是敢跟去年一样,再做那样没有人性的事情……如果你再敢做那样的事……”他低俯着身子,看着秦桑苍白的脸色,却像是快意似的,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就一枪崩了你!”

    秦桑嘴唇微颤,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声音倒像是镇定下来:“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非逼着我说出来吗?你去年害的什么病,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吗?孩子都快三个月了,你硬是吃药把它打下来……当时我一直装着糊涂,总以为你不至于那样狠心……”他扭着她胳膊,硬逼着她看着自己,“我还一直盼着你自己来跟我说,我想着也许你是脸皮薄,不好意思。所以我还等着你来跟我说……结果你却偷偷去医院,吃了那样伤天害理的一付药,硬把孩子打下来,回来还说是病了……我一直想看清楚你,看清楚你到底心是什么做的?那也是你自己身上的一块肉,你怎么下得去那样的手?世上怎么有你这么狠的女人?你以为你自己做得滴水不漏?你以为我不说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告诉你,这次你再敢做那样的事,我就让你一起给孩子陪葬!”

    秦桑瞧着他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倒像是要将自己生吞活剥一般,她忽然觉得乏力,困在这样的牢笼里太久,久得她都几乎已经忘了挣扎。撕破了脸原来是这样的面目狰狞,也难怪去年在昌邺的时候,虽然自己一直病了大半年,他却连家都不肯回,想必还是伤了心。可是这样一个人,难道也有心吗?

    她慢慢地说:“你为什么非要逼着我?当初是你父亲做主,遣了人来谈婚事。我为着父母的缘故,不能不答应。过门之后,你和我脾气性子都合不来,我这辈子赔在里面,也就罢了,何苦还连带饶进去一个孩子……你要是喜欢小孩子,不管你在外头跟谁生的,带回来也是一样……为什么就不肯放过我……”

    她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易连恺突然捏紧了拳头,那样子倒仿佛要揍人似的,可是终于慢慢地将拳头放低下去。她也没有觉得可怕,只是看着易连恺。他脸色通红,倒像是喝醉了酒一般,说:“是你不肯放过我……”说了这样一句话,他连眼睛都红了,转过脸去,过了好一会儿,哑着嗓子说,“对不起。”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是镇定了一些,说:“我自己本来就是姨太太养的,已经够可怜的了。所以这辈子我的孩子,不要姨太太养。你恼我也罢,不喜欢我也罢,觉得跟我合不来也罢,这孩子你生下来,我也只要这一个,不要你生第二个。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从前我对你不好,我给你赔不是,将来你要不耐烦带孩子,也有奶妈佣人带着。我答应你以后再不惹你生气,你要什么我都去给你弄来,或者你说的姚小姐的事情,我马上去跟姚师长说……只要你肯把这孩子生下来,我从前那些坏毛病,我都答应你改……”他说到这里,声音却渐渐低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又重新抬起头来看着秦桑。

    秦桑看他看着自己,倒从来没有见过他是这样的神色。她心里十分混乱,像是缫丝的机子似的,混着千丝万缕,只理不清一个头绪。她吃力地往后靠在枕头上,说:“那你替我找一个人,找到这个人来,我有几句要紧话问他,问完了,咱们再说咱们的事。”

    易连恺问:“找什么人?”

    “原来骗我父亲钱的那个人,叫作傅荣才。他骗了我爹的钱之后,就无影无踪。你将他找来,我有话问他。”

    她一句话没有说完,易连恺的脸色就已经变了,她慢慢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怎么?找这个人很让你为难吗?”

    “为难倒也不为难。”易连恺却像是突然轻松了,浑没事似的,说,“不过人海茫茫,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得慢慢去找。”

    “你是联军司令,多派些人去找这么一个人,应该不算难事。”秦桑也笑了笑,“除非你不愿意找着他。”

    “我怎么会不愿意找着他?”易连恺说道,“他骗了岳父大人的钱,那也就是骗了我的钱。我们做人子婿的,怎么也应该将他找出来逼他还钱,才算是孝道。”

    秦桑慢慢颔首:“你有这样的心,就成了。”

    易连恺说:“你放心,我一定会派人去找。”

    “如果他不幸死了呢?”

    易连恺顿了顿,说:“还没有派人去打听,怎么就知道他死了?”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人命如同草芥一般,还不是说生就生,说死就死。如果他死了,或许我想知道的事情,永远也不能知道了。”

    易连恺说:“你就爱胡思乱想,我这就派人去找这个傅荣才,等找了他来,你好安心地保养身体。”

    秦桑慢慢地吁了口气,说:“那么就等找到他再说吧。”

    易连恺见她脸色十分疲倦的样子,于是站起来,说:“你休息一会儿吧,我叫朱妈进来陪你。”

    秦桑微微“嗯”了一声,像是答应了,易连恺本来已经走到了门口,可是又忍不住回头,只见她整个人陷在床上的鸭绒被里,身形娇小,倒像个小孩子一般。不过她的脸庞衬在枕头上,倒没有多少血色,更显得孱弱可怜。他心中烦恼无限,最后只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带上门走出去了。

    易连恺叫了朱妈去陪秦桑,他自己走下楼去。从楼梯下来正对着客厅,这里本来是城防司令部用作办公的地方,后来临时改成住所,虽然布置得富丽堂皇,但是因为地方太大,所以仍旧显得空荡荡的。搬进来的时候,就在中间加了一大张波斯地毯,然后在地毯旁围着一圈沙发,墙角里放着一座古董式样的落地钟,现在那钟的下摆慢颤颤地晃过来,又晃过去,越发显得屋子里安静。

    易连恺坐下来点着了一支烟,屋子里*静,听得着他划取灯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倒像是下雨……划了一下没着,又划了一下,仍旧没着。他索性抛在烟灰缸里,又重新擦了一根,这次终于点着了,于是点着烟,抽了没两口,却又随手掐熄掉了。远处不知道哪间屋子里的电话铃在响,葛铃铃吵得人甚是讨厌。他听了一会儿,终于辨出应该是走廊那边的房间,只是电话铃响了几声就戛然而止,想必有人在的,果不然过了一会儿,就听到脚步声走过来,在门外先叫了一声:“报告。”

    进来的人正是潘健迟,易连恺对身边的人素来是熟不拘礼,而且此时他又是便装,潘健迟便没有行军礼,只是微微一躬,说道:“闵小姐打电话来,说是身体很不舒服,公子爷要不要去看看她?”

    易连恺微微皱起眉头,潘健迟压低了声音,小声道:“闵小姐素来不是无理取闹之人,想必是有要紧的事情。”

    易连恺想了一想,说:“叫他们预备车子,我去去就回来。你留在家里,若是少奶奶问起来,你就说我往姚师长那里去了。”

    潘健迟便出去命司机将车开出来,又安排出门的卫士,然后亲自将易连恺送出大门,方才转身回去。

    汽车驶起来非常快,不一会儿就拐弯转过街角,风驰电掣穿过好几条大街,最后驶进一条僻静的街巷。这里虽然离闹市不远,可是闹中取静,一条斜街,两旁的人家院外都栽着树,不过时值隆冬,光秃秃的树枝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像是西洋人制作的叶脉书签,又扁又薄的竖在苍蓝的天空底下。又像是池塘里的荇草,被天光云影倒映着,却又被水流不停摆动,微微生出一层寒意。

    闵红玉住的地方是一幢精致玲珑的西洋小楼,前面还有一个花园,因为树木掩映,所以显得极是幽静。易连恺的汽车是经常过来的,所以只在门口按了声喇叭,门房里的听差就连忙奔出来,打开大门,让汽车驶进去。

    闵红玉用的女仆也极是机灵,早就默不做声从客厅里迎出来,看到汽车在台阶底下停下来,便上前打开车门。

    易连恺并没有多问,下车后就径直走进屋子里去。这里也装了有汽水管子,暖烘烘的甚是暖和,所以他一进来就把大衣脱了,帽子也摘了,任由女仆捧了去挂起来。却听见有人在楼梯上笑了一声,说道:“哎呀,你别脱衣服啊,过会儿咱们还得出去。”

    易连恺没有回头也知道这娇俏的声音是谁,所以径直在沙发上坐下来,佣人沏上茶,正是他喜欢的龙井。他端起杯子慢慢吹着那热气,那新沏的茶极烫,袅袅上升的雾气仿佛轻烟一般,将他的眉目也笼得暧昧不明。闵红玉就在他对面的沙发里坐下来,笑着道:“我还以为今天你不肯出来了呢。”

    “我要是不出来,那个姓潘的怎么肯放心。”

    闵红玉“噗”地一笑,说道:“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故意放自己太太跟副官在一块儿。”

    易连恺的脸色猛然一沉,闵红玉知道他立时就要发脾气了,所以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按在他的肩上,嗔道:“瞧你这小气样子,我知道那是你的心肝宝贝,我这样低三下四的人,原不配拿她来开玩笑,不过我只是想着自己命苦罢了……”她说到命苦两个字,眼圈不由得发红,两颗糯米细牙咬着殷红的嘴唇,倒似要真的哭起来一般。

    易连恺却笑了笑,说道:“她算什么心肝宝贝,我的宝贝在这儿呢!”说着伸手一搂,闵红玉本来就腰肢柔软,身轻如燕,被他这么轻轻一使力,便就势坐在他的腿上。她却连嗔带怒似的,伸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说道:“你也就只拿这种话哄我罢了,回头见了你那太太,还不见得怎么拿话作践我呢?”

    易连恺却像是心情渐好似的,搂着她的腰,说道:“你没有听说过吗,妻不如妾……”闵红玉却啐了他一口,说道:“谁是你的小老婆?堂堂联军司令,就算要娶姨太太,也得有茶有礼吧?你打发媒人送了茶礼来,再看我愿不愿意给你作妾。”易连恺哈哈一笑,说道:“我还没有说完呢,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咱们俩现在这样子多好啊,何必要拘那些俗礼?”闵红玉却挣脱他的手站起来,冷笑道:“越说越不像话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你别教我说出好的来,当初你答应过什么?结果一回到符远,头一件事却想着杀人灭口。我现在对你是还有点用处,若是一朝无用,只怕公子爷连子弹都舍不得浪费半颗,立时便要命人将我绑了,缚了石板沉到那符湖里去。”

    易连恺却慢腾腾地取出香烟匣子来,自顾自擦了根取灯,点燃了烟吸了口,好似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既然知道,不妨识趣些。”

    闵红玉咬了咬牙,只觉得一阵阵的恨意涌上来,这个人偏生得一副好容貌,所谓的面如冠玉,气宇不凡,特别是一双利眼,正经瞧着人的时候,不知道有多霸道。相书上说铁面剑眉,兵权万里,原来竟是真的。但此刻他英气尽敛,就斜倚在沙发上,很闲适地将腿搁在一方绣花方墩上,怎么看也是浊世翩翩佳公子,可是那心肠,只怕是铁打的吧。她一边这样想,一边嗓子就哑了下去,说:“我知道你迟早是容不得我,不过你的那些事,我却给你记了笔总账,你要是哪天多嫌着我,别怪我全都给你翻出来,大家拼个鱼死网破。”

    易连恺“噗”地一笑,将嘴里的烟取下来,往那只水晶缸里一扔,说道:“当初是你自己说要替我办事,我可没有逼着你。你怪我下狠手逼死易连慎的老婆,这又是唱的哪出?你跟易连慎从前的那些事,你说一半瞒一半,我也就装着糊涂。难道你还为着他老婆,来对我兴师问罪?”

    闵红玉倒吸了一口气,声音却好似轻柔了几分:“我原道他是个没良心的,不料你却比他更狠。你那二嫂肚子里,可是你的亲生骨肉,你泯灭人伦勾引二嫂倒也就罢了,虎毒尚且还不食子……”她话音未落,却听见“啪”一声,却是易连恺清清脆脆给了她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极狠,闵红玉那凝雪似的脸颊上,顿时被煽出了一个红红的掌印,几道指痕立时就鼓了起来。她咬着嘴角,却也不哭,只是狠狠盯着易连恺。

    易连恺打完了人,却慢条斯理将西装口袋里的手巾抽出来,揩了揩手指上蹭的脂粉,说道:“既然跟着我,就该知道有些事当说,有些事不当说。我知道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可是事情办完之前,你也不许作死。”

    闵红玉将脸一扬,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我才不想死呢,我可要好好活着,活着看你的下场。你那个爱得跟眼珠子似的太太,要是知道你做的这些丧尽天良的勾当,瞧她会怎么待你。”

    易连恺瞥了她一眼:“你会去跟她说吗?”

    闵红玉笑起来:“我才不会去跟她说。”她慢慢地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那个太太又不是傻子,她迟早自己会知道,这比我告诉她,可要狠多了。你等着吧,你总有一天会有报应的。”

    易连恺听她说得这般恨之入骨,反倒悠然点了支烟:“我的报应太多了,说实话,真不必在乎了。”

    闵红玉看他坐在那里,神色竟是十分从容,完全是一派玩世不恭的样子,似乎他们刚刚说的那些话,都只不过是玩笑而已。她忽然觉得心里一阵阵寒意涌上来,这个人不过二十余岁,又是世家出身,可是论到心狠手辣,简直无人能出其右。她几乎没有见过他在意世间的任何人或者任何事,从前觉得他心里唯一占有一席之地的,就是他那位夫人。因为每次他若是有什么古怪举止,必然是为着他那位夫人。可是现在看来,这位夫人似乎也只是一个幌子,他太习惯拿旁的人或事来当幌子了。她心里终于有些游移不定,只见他坐在那里不以为然地抽着香烟,外头起了风,巨大的窗子底下是蓬勃的绿树,这种冬青树冬天也不掉叶子,反倒生出簇簇红果,极是好看。现在隔着窗子,凛冽的北风早就无声无息,只是树影不停摇动,便在他身后投下巨大的阴影,仿佛他的背影生出诡异的巨翼。

    窗子外面原有一棵树,现在起了风,树枝便敲在窗上,有轻微的声音。秦桑本来睡着了,可是迷迷糊糊听到那树枝敲窗的声音,又醒过来了。从前她还住在寄宿学校的时候,如果约了郦望平,他就会往她们宿舍的窗玻璃上扔小石子,那种沙沙的声音,就像现在树枝敲着玻璃的声音一样,熟悉而亲切。她一想到郦望平,不由得就彻底地醒过来。在枕上又躺了片刻,睡意全无,于是索性坐起来。

    朱妈本来在外面做着针线活,可是时时刻刻注意着卧室里的动静,她一坐起来,朱妈就连忙放下针线走进来了,问她:“小姐,是不是想吃点什么?”

    秦桑摇了摇头,朱妈却笑着说:“这个时候正是害喜的时候,想必是口里寡淡无味,厨房里炖了鸡汤,要不我叫他们用那汤给你做一点面条?”

    秦桑问:“他人呢?”

    朱妈知道她问的是易连恺,于是说:“说是有公事,出去没多大会儿。小姐,其实我看姑爷挺心疼你的,这回姚师长的小姐把你送回来,说是你在饭馆里头昏死过去了,把姑爷给吓得啊,我看他脸都白了。站在门口直着喉咙叫人去请大夫,一直等到大夫来了,还守在你床旁边,可是一步都没有走开过呢。”

    秦桑心里正自腻烦,听着她絮絮叨叨说着,更是不耐烦,于是说:“他是一个人出去的吗?”

    朱妈愣了一下,说道:“当然带了有人……”

    “那潘副官呢?”秦桑语气像是漫不经心似的,问,“他也跟着出去了?”

    朱妈说:“潘副官倒没有跟着出去。”

    秦桑点了点头,说道:“那么你叫潘副官来,我有话问他。”

    朱妈说:“小姐,你现在不舒服,还是躺着吧。要是有什么话,让我去问他也是一样。”

    秦桑本来半靠在床头,现在拢了拢头发,说道:“没事,我自己问他。”

    朱妈只道她要向潘健迟盘问易连恺的去处,所以尽管心里犯嘀咕,还是侍候秦桑换了一件衣服,又重新洗脸梳头,这才下去叫潘副官。

    这么一耽搁,潘健迟上楼来的时候,天其实已经黑了。冬天里白昼短,秦桑屋子里已经点上了灯。她穿了一件孔雀蓝色的旗袍,上头绣着疏疏朗朗,绣着梅花竹叶。她坐的沙发后原搁着一架落地灯,现在那灯澄金色的光虚虚地笼在她身上,那蓝色的旗袍倒像是一只瓷瓶,有一种釉色的清冷,而她的脸,却苍白得没什么血色似的,叫人想起瓶子里的白梅花。潘健迟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她却感觉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来。

    她抬起脸的时候,灯光仿佛流水一般,从她身后淌下去,而她的耳朵,在那光影里虚化成带着点红晕的半透明,像是易连恺书桌上那方荔枝冻。所以在那么一个恍惚的刹那,他犹豫了一下,并没有立刻地行礼。

    秦桑却十分谨慎地叫了声“朱妈”,又向她使了个眼色。朱妈明白她是有话跟潘副官说,于是收拾了针线走到外边去,随手又带上了门。

    关门的声音本来很轻,“咔嚓”一响,潘健迟却仿佛受了什么震动似的,微微躬身行了一个礼,声音却轻得几乎没有人能听见:“夫人。”

    秦桑听着他这么一声,整个人也微微一震,不过她旋即就恢复常态,指了指一旁的沙发,说道:“坐吧。”

    潘健迟却没有动,说道:“夫人有什么话就说吧。”

    秦桑道:“你想要做什么,我并没有兴趣知道。你跟着易连恺,想要利用他来做什么其他的事,我也不会过问。可是姚家四小姐,还只是一个小姑娘,你这样的手段,未免太过于卑鄙。”

    潘健迟许久没有出声,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子。窗外夜色无垠,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玻璃窗上反射着室内的人影,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原来只是他自己。他听见树枝被风吹动,打在玻璃上的轻响,沙沙的,倒像是在下雪粒子。过了好久,他才说道:“小桑,你还记得当初我们为什么去游行?”

    当然还记得,因为内阁答应了俄国的条款,要将川离三岛割让给俄国。那时候的血亦是热的吧,她在心里想,不像现在,连整个人都仿佛钝了。那时候一腔热血,觉得女子并不输与男儿,可以一呼而起,径直上街去抗议内阁的丧权辱国。成百上千的同学都通宵未眠,赶着写出无数标语口号,拿床单做了横幅,上面写着“还我川离三岛”,在街头、在巷尾,无数雪片样的传单四处散发,他们像潮水一般,一直越过军警的警戒,闯到外交部长家中去与部长理论……

    不过区区数载,却遥远得一如前世。

    “那个时候我对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军阀**、藩镇割据、内阁傀儡、外强中干。这些军阀自相残杀的时候,无一不骁勇善战,可是面对列强的时候,却个个软弱可欺。慕容父子拱手将横川以北大片领土让给俄国人,那是几百万亩的森林、矿藏、土地……李重年跟日本人勾搭要租借军港,活脱脱想要引狼入室,而西北的姜双喜跟英国人不清不楚……这些军阀,每个人都打着自己的算盘,想着抢粮、抢地盘、抢政治资本,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是真正的替国民、替国家在着想,他们都是外国人的走狗。要想让这天下太平,要想让国人过上好日子,就得先消灭这些军阀。”

    秦桑怔怔地看着他,他的声音极其细微,她只要稍稍动一动,几乎就听不到了。他一字一句,声音仍旧非常轻,可是咬字极准,仿佛不是在说话,而是在渲诉:“我知道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混蛋,可是我并不是为着我自己。你知道我的父母、我的兄长、我的妹妹……都是怎么死的吗?他们都是死在徐庄,李重年和姜双喜的那次内战,害死了多少人?拆散了多少人家?有多少人跟我一样家破人亡?你以为我就不想报仇吗?你以为我就不想太太平平过日子吗?可是国破家亡,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国都摇摇欲坠了,还有什么家可言?我的家是毁在军阀的手里,还有千千万万的家,都是毁在这些人手里。比起他们做的事情,我利用一个无辜少女的感情,算什么卑鄙?”

瞬间(1)

    秦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脸上不由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仿佛是悲悯,又仿佛是难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嫁给易连恺,我心里好过吗?当初你给我写信,约我一起出走到外洋去,我接到那封信,心里像刀子割一样。我知道我没有办法带你走,我知道我若不带你走,你就是要落到那火坑里,可是我有什么法子……”他的眼睛里渐渐含了一层雾气,“我天天在你身边,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看着你跟他……他又对你那样不好,你过的是什么日子……我都知道,可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心里难受……”

    秦桑整个人都失了力气一般,微微后仰,靠在了沙发上。

    他伸出了手,仿佛想要摸一摸她的脸颊,可是终究没有。屋子里静得听得见外边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呜咽着,仿佛有人在那里哭。或许是又要下雪了,也或许是窗外的树,扫过玻璃,一阵“沙沙”的轻响。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唇上有一抹红色,整个人孱弱地像个小孩子,无助而无望。可是眼睛并没有看着他,她心里也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徒劳罢了。而且在这样危险的地方,尤其易连恺随时都会回来,他原不该对她讲这么多话,只是因为她逼他,她拿话逼了他。

    他缩回了手,眼里那柔软的水雾已经没有了,脸上也渐渐恢复了平静的神色:“我该出去了,不然朱妈该起疑心了。”

    她终于慢慢点了点头,他转身走到门边,伸手扭开了门锁,径直走了出去。

    朱妈正下楼去端点心了,过了一会儿,才捧着一只红漆盘子上来。盘子里是一碗鸡丝面,另外还有几样小菜,配了一碟鸡心馒头。她端着热气腾腾的面点走进屋子里,见到秦桑一个人坐在那里,鼻子红红的,倒好像哭过一般。朱妈心里担忧,怕她是因为易连恺生气,于是放下漆盘,说道:“姑爷也真是的,哪怕是不回来吃晚饭,也打个电话什么的。这天看着又要下雪了,也不怕小姐你在家里等着担心。”

    秦桑人却有点呆呆的,像是在想什么心事,还没有回过神来。朱妈说:“小姐,吃点东西吧,就算不为你自己着想,也别饿着肚子里的孩子啊……”

    她这句话不说倒也罢了,一说秦桑更是觉得愁肠百结,她皱着眉头道:“朱妈,我不想吃,你把这些都拿走吧。”

    “就算是不想吃,也得多少吃点儿啊。”朱妈跟哄小孩儿似的,“中午说是约了姚家四小姐吃饭,吃没吃下去东西,还不知道,晚上一点儿东西都不吃,回头胃里该难受了。”

    秦桑十分不耐,朱妈看了看她的脸色,便将漆盘留在桌子上,又自顾自退出去了。她刚刚走到楼梯处,就听见电话铃声响起来,一阵接一阵,响个不停。朱妈心想肯定是易连恺不回来吃饭了,所以特意打电话回来,她颠着小脚,就要走下去接电话。还没有走到楼下去,下面已经有仆人接了,刚刚听了两句话,便仰起脸来问:“朱妈,少奶奶睡了没有?城防司令部那边打电话来,说是有要紧事找少奶奶。”

    朱妈心里奇怪,因为城防司令部打电话来,都是公事,从来都是只找易连恺。若是问到易连恺不在,顶多也就是找易连恺的秘书,或者是副官说话。于是她说:“少奶奶还没睡呢,我去叫她插上插销。”

    秦桑的屋子里,原来装着一架分机,因为担心她睡不好觉,所以易连恺将电话线给拔了,待平日她要打电话的时候,再插上插销。这时候电话里不知又说了几句什么,那仆人连忙叫住朱妈,说道:“我还是去叫潘副官吧,别吵着少奶奶了。”

    朱妈见他这样说,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她下楼找了一碟青梅子,拿着上楼去。秦桑见她拿着这个进来,更是啼笑皆非,说道:“我不想吃这个。”

    朱妈说:“酸儿辣女,若是不想吃酸的,莫非是位小小姐?”

    秦桑径自发愁,哪里有心思与她说笑这个,只是皱着眉,说:“罢了罢了,你去给我倒杯热茶来吧。”朱妈正待要去倒茶,却听见外头有人叫了一声“报告”,正是潘健迟的声音。

    秦桑适才与他一席密谈,正是心虚,不由得觉得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才问:“什么事?”

    潘健迟道:“有件要紧的事,想来跟夫人告个假。”

    秦桑心中奇怪,说:“你进来说吧。”

    潘健迟走进来,见她仍旧坐在沙发上,似乎一直没有动弹过,而且双眼微红,倒像是哭过一般。他明知道是为什么,心中不由得一软,可是现在并不是说任何话的时候,于是说:“夫人,公子爷那里有点事,叫我过去一趟。”

    这是常有的事情,可是秦桑却起了疑心,因为易连恺在外头办事,叫潘健迟过去,不必到她这里来特意说一声。她抬起眼睛看他,他神色十分镇定,可是眼睛却不自由主地出卖了他,因为他近乎贪婪地望了一望她,就像要将她的样子刻在他眼睛里似的,或者说,他想用这一眼,将她刻在自己心里似的。她的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她问:“你们公子爷,现在在哪里?”

    “司令在姚师长那里。”他低下眼睛去,像是被她的视线灼痛一般,“夫人若没有别的事,健迟就告辞了。”

    “你不要去。”她仿佛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不过立刻说,“都三更半夜了,还办什么公事?就说是我说的,叫他先回来,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潘健迟笑了笑,仿佛有些无奈:“司令忙的是要紧的大事……”

    “再怎么要紧的大事,总不能不吃饭不睡觉吧。”秦桑皱着眉头,“朱妈,你给姚师长府上打个电话,就说我身体非常不舒服,务必叫他快点回来。”

    朱妈听见这样说,吓了一跳,说道:“小姐,你哪里不舒服,这可得赶紧请大夫……”

    “大夫刚走,又请什么大夫。”秦桑轻描淡写地说,“我就是有点不舒服,他回来就好了,你快去打电话吧。”

    朱妈心里一乐,心想这位小姐总算开窍了,连撒娇都学会了。而且现在她身子重,不用说,姑爷总得让着她一点儿。她这样想着,喜滋滋就打电话去了。

    潘健迟微微摇了摇头,秦桑明白他的意思。这招并没有什么用,拖得了一时难道拖得了一世,如果易连恺是真的对潘健迟起了疑心,她便再拖延也是无用。可是总得试一试吧,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受死。

    易连恺接到电话,果然很快就赶回来了。朱妈一见着他,跟盼到救星似的,说道:“姑爷,你可回来了。小姐一直说不舒服,既不肯吃饭,又不肯睡,她年轻脸皮薄,身上不舒服也不肯找大夫,你可得好好劝劝她。”

    易连恺嘴里答应着,三步并作两步,就上到了楼上。这里是个小小的套间,外边还有一间起居室,他犹豫了一下,轻轻将门推开,只见秦桑抱膝坐在沙发里,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心思。虽然身上穿的是睡衣,可是头发很整齐,显然是梳洗过了。不过她的眼皮微肿,也不知道是不是哭过。他咳嗽了一声,秦桑却连头也没抬。于是他放缓了声音,说道:“朱妈说你还没有吃饭,正好我也没有吃,不如叫厨房做了,送上来我陪你吃吧。”

    秦桑摇了摇头,她脂粉未施,倒显出一张素脸,眸若点漆,可是现在眼睛里也是黯然,像是从前的神采,都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抹去了似的。易连恺说:“总不能不吃饭。”她又摇了摇头,问:“你往哪里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外头在下雪,路又不好走,汽车夫开得又快……”

    她素来不过问易连恺的行踪,虽然此时说话的语气仍旧是淡淡的,可是听在易连恺耳中,真好像纶音佛语一般,禁不住有一种高兴,直从心底冒出来。他笑着说:“没有的事,他们开车素来稳当,你就别担心了。”又说,“你要是没有胃口,我去给你倒杯热牛乳,总不能空着肚子睡觉。”

    秦桑说道:“我睡了一下午,这时候也不想睡了。就是醒过来不见你,问他们,他们又说不清你往哪里去了。”

    易连恺知道她素来不喜欢自己搂搂抱抱,可是见她缩在沙发里头,有一种说不出的可怜可爱,所以还是忍不住,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说道:“我是怕打扰你休息,又正巧有点公事,所以出去了一趟。你要是一个人在家里闷,我这几日少出去就是了。”

    秦桑格外乖巧,伏在他胸口,并不再说话,仿佛慵懒,只是攀着他的手臂,好似茑萝一般软弱无力。易连恺自与她婚后,从来没有见过她有如此依恋的神态,当下只觉得心花怒放。她的身上有着淡淡的馨香,氤氲在他怀里,一时静得连他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得见。易连恺一动也没有动,仿佛只怕一动,她又要着恼。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道:“你身上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

    秦桑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我觉得心里害怕。”

    “怕什么?”他有点好笑,“别的女人,不都也害喜生孩子。”

    “我不是怕这个。”她像是有点伤感,声音也低了下去,“外头那么乱,你挂着个联军司令的幌子,可是不知道有多少人恨着你。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何必呢。要不咱们回昌邺去吧,我心里实在觉得担心。”

    易连恺说道:“傻话,这里太太平平的,有什么好怕的。正因为我挂个虚名,所以人家也不会冲着我来。明知道我手里并无一兵一卒,便杀了我,又有多少益处?你别担心了,咱们总有一天要回昌邺去的,只是要等到父亲大人身体好一点儿。”

    秦桑将脸埋在他怀里,说道:“反正我心里乱得很,这几天你哪里也别去了,就陪着我,好不好?”

    她这样软语央求,易连恺如何不肯答应。

    所以一连好几日,易连恺都没有出去,而是在家里办公。便有人要来见他,亦是在家中。符远军中皆知道秦桑身体不适,而姚师长的太太因为是自己家四小姐约了秦桑吃饭,才会发生晕倒这样的事情,所以还特意备了礼物上门来探视过一回。许多符远军中要人的家眷,听说姚师长的夫人来探过病,自然不能落后于人,于是也纷纷前来看望。易连恺都令人挡了驾,只是客气回礼罢了。

    秦桑这几日,也用尽了手段功夫,她又担心太着于痕迹,所以隔上三五日,又若即若离一番。易连恺这些日子脾气格外的好,不管她是故意找茬也好,或者是有意发作也好,总是肯小意将就,所以两个人还算是处得不错。朱妈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一再对秦桑说:“还是得有个孩子,你看姑爷现在的样子,还是孩子拢得住男人的心。”

    秦桑不耐烦听她那一肚子的妈妈经。因为大雪初霁,所以在暖厅里收拾出一角软榻。秦桑斜倚在枕上,便可以看到窗外的一树怒放红梅。这里虽然比不上易家老宅那般深宅大院,可是院子里也种着好些树,尤其西边暖厅旁的两株梅树,生得极好,白雪红梅,颇得雅玩。

    秦桑因为见梅花开得好,便说:“好几天没有去给大帅还有大哥大嫂请安了,这花不错,不如折两枝派人送过去,给大少奶奶插瓶玩。”

    朱妈说:“大少奶奶听见说小姐身上不舒服,前天还打发人来了,不过被姑爷挡回去了。姑爷最近是真真心疼小姐,不肯让小姐操一点儿心。”

    秦桑听朱妈这样说,便“哦”了一声,又问:“那大嫂打发人来,有没有说大帅身体怎么样了?”

    朱妈道:“还不是老样子。好几个大夫轮番瞧着,也没什么起色,仍旧连话都不能说呢。”又说道:“今天晴了,要不就请大少奶奶过来玩玩,也免得小姐你一个人在屋子里发闷。”

    秦桑神色困倦,说道:“不用了。”又问,“姑爷今天出去,带了几个人?”

    朱妈说道:“姑爷是怕吵醒小姐,所以一早就悄悄地起来了。都没有叫我们进去侍候。我起来的时候,正好撞见他下楼。他说有要紧的公事,一定要出去一趟,说等小姐你起床了,再告诉你呢。”

    “潘副官是跟他一起去的?”

    “是呀。”朱妈说,“我看着潘副官替姑爷开的车门,姑爷上了汽车,潘副官跟他坐一部汽车出去的。”

    “他们往哪里去了,也没有说?”

    “姑爷没说,不过我恍惚听见开车的小刘说,大约是要出城去吧。因为叫给汽车那轮子绑上铁链子,若是在城里走走,是不用绑的,必是要出城去,外头雪大,所以才要绑上铁链子呢。”

    秦桑心里有着一份隐忧,可是朱妈毫不知情,亦无法再细问。

    过了一会儿,秦桑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就算是出城去,这也快中午了,难道又不回来吃饭?”

    朱妈劝道:“姑爷在家里陪着小姐好几日,定是耽搁了不少公事。小姐你也别担心了,他办完了事,自然就回来了。”

    到了中午的时候,易连恺果然没有回来吃饭。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亦没有回来。秦桑心里十分担忧,但又不知道他的去处,根本没办法打电话找他。一直到天都黑透了,半点音讯全无,秦桑独自在家,随便吃了点稀饭,就胡乱睡下。可是头虽然靠在枕头上,一颗心却全是乱的,根本没有半分睡意。正在辗转反侧的时候,电话突然就响起来了。

    她的房间里插销被拔出来了,所以那电话机只管在楼下响。因为一阵一阵铃声短促,虽然是楼下隔着老远的地方,她心里安静,却也听得清清楚楚。那电话铃声响过四五声之后,便有人接了。没过一会儿,朱妈惊慌失措地来打门,直嚷嚷:“小姐!”

    “怎么了?”她连忙起来将房门打开,连声问,“出了什么事?”

    朱妈见她披着睡衣来开门,突然想起来自家小姐是重身子,可受不得惊吓。于是使劲吞了一口口水,定了定神,才道:“姑爷那里出了一点事情,说是出去的汽车坏了,滑到了沟里,人倒是没什么事,只是在医院里……”

    秦桑心里却猛然一提,像是一脚踏空似的,她用手掩着胸口,说:“是谁打电话来的?”

    “是带出去的卫士。”朱妈知道瞒不过她,说道,“小姐,你身体不好,要不明天再去医院看姑爷吧……”

    “叫他们把车开出来。”秦桑却像格外沉着似的,“我现在就去医院。”

    “小姐……”

    “你去把我那件獭皮的大衣拿来,我去换件长衣。”秦桑说,“快去,还有帽子手套,也都拿过来。”

    朱妈禁不得她连声催促,只得去衣帽间里给她找大衣,开箱拿帽子——朱妈心细,选了顶海龙拔针的软帽,又走过来侍候秦桑换衣服。等秦桑下楼来,汽车夫也早就将车子停在了门口。

    朱妈自然是跟着秦桑一起,因为易连恺特意嘱咐过,所以她们出门亦有卫士。前后两部汽车,一直驶到医院里,远远就看到楼前头放了岗哨。寒风料峭的晚上,大车拉了人来,背着枪。带头的正是易连恺的一个心腹卫队长,他见到秦桑,“啪”地立正,行了一个军礼,低声道:“公子爷在里面,请少奶奶随我来。”

    秦桑心里有数,却也不甚慌张,一直走到医院里面去,才知道易连恺还在施行手术。她一手扶着墙,忍不住哼了一声。朱妈见她脸色惨白,连忙扶着她坐下来。秦桑摇了摇手,示意不要紧,压低了声音问那卫队长:“究竟是怎么回事?”

    “本来是去城外看驻防,回来的路上遇上刺客,先是在雪里头埋了玻璃扎破了汽车的轮子,然后又对着车里头开了好几枪。”

    “他伤在哪儿?”

    卫队长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左胸。”

    秦桑眼前一黑,只差没有晕过去。朱妈见她与卫队长窃窃私语,说的话旁的人一点也听不见,她也没有想去听,只是觉得自己家小姐脸色难看,只怕姑爷这伤势有点严重。朱妈一着急,就说:“小姐,你别急啊,等见着姑爷再说。”

    秦桑定了定神,说:“朱妈,我心里不舒服得厉害,你去看看有没有热茶,给我倒一杯来。”

    朱妈连忙答应着去了,秦桑见她走得远了,于是问那卫队长:“现在谁知道这事?”

    “姚师长还不知道。”卫队长顿了顿,“少奶奶,要早做决断。”

    姚师长还不知道,就是说此事李重年也还不知道。秦桑见卫队长期盼的双眼,只觉得心中越发沉重,她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拿不定主意。你们公子爷平日最器重谁?也好让我可以同他商量商量。”

    那卫队长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公子爷平日里和大爷最好,不过大爷身体不方便,而且这已经半夜了,如果要回老宅子里去,只怕要惊动不少人。”

    秦桑万万也没想到卫队长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她说道:“和大爷最好?可是大爷不管事,行动又不方便……”

    那卫队长点了点头,却道:“公子爷的事,大爷可以做一半的主,因为大爷是很维护公子爷的。原来二少爷当家的时候,公子爷吃了不少亏,幸好大爷暗地里周旋,公子爷才能知道二少爷的一举一动,不至于落了下风。”

    秦桑做梦也想不到,那个瘫卧在床上的易家长子易连怡,竟然还有这样的本事。她怔了一怔,说道:“现在兰坡受了重伤,那我应当去跟大哥商量?”

    那卫队长点了点头,说道:“少奶奶办事要快,再迟片刻,姚师长那里得了消息,只怕就会生出事端来。”

    秦桑极力地冷静下来,说道:“你守在这里,我回去老宅子。若是有人敢擅闯医院,你们只管开枪。”

    那卫队长道:“少奶奶放心,只要标下在这里,便没有人能闯进来。”

    秦桑点点头,转身正好看见朱妈巍颤颤端了杯热茶来。她说道:“我不喝茶了,你跟我一起回去。”

    朱妈莫名其妙,出来跟着她上了车,才知道是要回老宅子里去。问她,她亦不说话。朱妈以为她是要回去见大少奶奶,于是亦没有再多问。

    老宅子秦桑已经是好些日子不曾过来,因为易继培病着,易连慎出走,这里冷冷清清的。远远只能看见门楼下挂的两只巨大的灯笼,蒙着一层细白的雪纱。虽然易家是个文明家庭,可是因为是封疆大吏,所以多少带了点守旧的做派。二少奶奶死了之后,门上的灯笼也换了白色,远远望过去,那灯光像是月色一般,冷冷地照着门外的沥青马路。

    马路边还堆着没有化完的残雪。前几日的雪下得太大,城里头虽然有清洁夫扫雪,各宅门前头,也将雪都铲除了,不过堆在路边的雪还是没有化尽。人家檐头上挂着数尺长的冰钩,原是白天的时候,太阳照着雪融了滴水,到了晚间,却又重新冻上了。这样的夜里,寒风吹得人汗毛都竖起来。

    汽车一直开进了门楼里头,秦桑就在上房前下了车,她虽然穿着大衣,又戴了帽子手套,可是下车被这样的冷风一吹,还是毛骨悚然。她知道大少爷夫妇住在东边跨院里,所以看到二层门里女仆迎上来,便径直问:“大少奶奶睡了吗?”

    本来夤夜有汽车来,易家宅子里的仆人们已经觉得不安,待看清楚是三少奶奶,几乎人人都松了口气。便有女仆答:“还没有呢,大少奶奶晚饭后照例要做两个时辰的功课,现在在佛堂里做功课呢。”

    “那我去上房里等她吧。”秦桑想了想,说,“既然大嫂在做功课,就不要去打扰她。大哥睡了吗?”

    那女仆呆了一呆,想必这位三少奶奶也信佛,知道念经的时候是不能打断的,于是说:“大爷也没睡,不过他晚上的时候,都在炕上看书,三少奶奶要见大爷吗?”

    “嗯。”秦桑点了点头,“好久没见大哥了,我先去给他问个安,再等大嫂做完功课吧。”

    那女仆就将她引到上房边的一间屋子,易家老宅子都是旧房子,早年间都像北方一样拢着炕,如今又单独设了汽水管子,仍旧十分的暖和。秦桑见那位大哥斜靠在大迎枕上,面前放着一个铁架子,上头摊开着一本西洋书,想必这个读书的架子,亦是特制,因为他不需要费什么劲,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翻页。

    秦桑按照西洋的礼节,远远就鞠了一躬,叫了声:“大哥。”

    易连怡抬起头来,秦桑这时候才发现,这位大哥与易连慎、易连恺都长得并不太像。他虽然年纪比易连慎、易连恺都要年长好几岁,可是眉清目秀,神色间颇为恬淡,似乎是一介读书人,根本没有将门之子的那股英气。秦桑知道他从胸腑之下就知觉尽失,唯有双手还能动弹,所以也正是这个原因,这位都督家的大少爷,也就成天读书解闷,并不问世事。

    易连怡看到她并没有惊异之色,只是说道:“三妹来了?”便命女仆看座倒茶,不温不火,似乎在招呼一位平常的客人。

    秦桑待女仆奉上茶水,才说道:“今天来看看大哥,可巧大嫂不在,所以我借大哥这里,等一等大嫂。”

    易连怡微微一笑,说道:“她做功课颇有一会儿,要烦你久等了。”

    他们两个客客气气地说着话,女仆退出去后,秦桑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说道:“大哥,兰坡出事了。”

    “我知道。”易连怡神色并不惊慌,反倒十分从容,“不然你不会这么晚来见我。”

    “现在他受了重伤,在医院里。”秦桑心里十分复杂,“为今之计,还望大哥出来主持局面。姚师长是李帅的人,余司令又唯李帅之命是从,只怕李帅会趁这机会,做些不利于易家的事情。”

    易连怡说道:“我一个废人,连站都站不起来,怎么能出来号令三军?余伯启虽然是符州驻防司令,可是并不足以为虑,不过姚敬仁这个人,心思奸猾,未必不会趁机兴风作浪。现在事情紧急,不如来一招釜底抽薪。”

    秦桑茫然地看着他,他说道:“咱们派人去请大夫,就说大帅醒过来了,能说话了。另外再派人去请余司令,说大帅要见他。”

    秦桑本来就冰雪聪明,一点就透,此刻已经渐渐明白过来,她道:“若是姚师长不上当呢?”

    “他上不上当都是上当。”易连怡脸色恬淡,“姚敬仁辖下只得一个师,其中两个团都是父帅的嫡系,他弹压不住。如果他不上当,这里放出消息说父帅已经能够说话,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如果他真的来了,我自然有办法扣下他,当做人质。李重年并不是傻子,他进不了符远城,只能在外头干着急。如果他敢令大军攻城,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前他可以拿三弟当幌子号称联军,现在再动手,可就名不正言不顺了。”

    秦桑微微吁了一口气,只说:“一切但凭大哥做主。”

    她并没有在府中逗留太久,便又重新出来去了医院。那卫队长布置的警戒如同铁桶一般,将医院围了个严严实实。传出去的风声,是易家三少奶奶动了胎气,所以易家三少爷连夜陪着她住进了医院。还命人去请城中最有名的产科大夫,想必这位三少奶奶的情形,甚是不妙。

    而秦桑确实觉得十分不舒服,本来顶风冒雪地走了一圈,就已经十分吃力,回到医院之后,疲意更浓。而易连恺终于结束了手术,被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他那一枪极为凶险,若是再偏得两寸,便要射到心脏里去了。跟着去的卫士好几个都负了伤,最严重的却是潘健迟,子弹从他后背穿出去,幸好没有打到心脏,亦是动了手术。

    秦桑这才听见说潘健迟也负了伤,卫士们都说,幸得潘副官救了公子爷一命,本来那子弹是射公子爷的,潘副官眼疾手快,将公子爷推了一把,子弹才射偏了。可惜刺客手快,一枪又打中了潘副官。

    秦桑此时已经筋疲力尽,朱妈又再三地劝说她,那卫队长早就命医院腾出一间屋子,她和衣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就睡过去了。

    她睡得并不踏实,梦见易连恺满脸是血,胸前一个大洞,鲜血汩汩地直往外淌着,又骇人又可怖。他却对着她直笑,说道:“这可如了你的意……”她心中难过,一回头又看见郦望平,亦是浑身血污,一言不发就扑倒在地,她伸出手去,两个人竟然已经气息全无。她一急就哭起来,眼泪滚滚而下,也不知道是在哭易连恺,还是在哭潘健迟。

    正在伤心大恸的时候,却有人推着她,连声唤:“小姐!小姐!”她慢慢睁开眼,却原来是朱妈,朱妈说,“小姐,公子爷来看你了。”

    易连恺麻药刚刚过去,人还躺在床上,意识都不怎么清醒,半睁半闭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似乎连眼睛都不会眨了。他胸前还缚着纱布,虽无多少血迹,可是人是虚弱到了极点,胸口微微起伏着,似乎连呼吸都十分吃力。不过看着她从床上坐起来,他慢慢地嘴角向上弯,似乎是想笑,可是笑这样的动作对一个重伤的人,亦是十分困难的。他笑了好一会儿,才能让她看出来,那是个笑意,她心里一酸,想到刚刚梦里的情形,终于忍不住眼泪落了下来,说道:“你还笑,好好的一个人出去,现在这个样子……”

    易连恺没有力气说话,过了片刻就十分疲惫地闭上眼睛,昏沉沉睡过去了。他的床就被推到秦桑的床边,秦桑见他手上肌肤枯黄,没有半点血色,于是握着他的手,他的手也是冷的,像是所有的血,都已经流尽了一样。她握着他的手,没过一会儿功夫,终于也睡着了。

    等秦桑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她盖着被子睡得很暖和,听到屋子里有人走动,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满眼触目的白,倒让她一怔,这才想起来是在医院里,而刚刚踮着脚尖走出去的,正是卫队长。

    秦桑于是坐起来,看见易连恺并没有醒。雪白的枕头衬得他脸色更加的苍白,倒让她想起昨天晚上见着的易连怡。由于终年不见阳光,易连怡的脸色亦是这种不健康的白,就像是没有血色。她很少见到易连恺的睡颜,此时他神色憔悴,下巴上冒出了一片青青的胡子,整个人似乎都和平常不一样了。她从前是非常非常讨厌他的,尤其是知道自己怀孕之后,只觉得他可恨可恶,连带腹中那个胚胎,亦令自己觉得十分厌憎。而现在看起来,易连恺却并不是没有几分可怜。他也只是个寻常人罢了,只比自己大得几岁,虽然是锦衣玉食地长大,可是并没有亲生母亲在身边,又是庶出,大家庭里孩子多,照应不周是常有的事。想必他过的日子,并不算十分顺遂,就算是婚后,自己对他,亦并无半分敬爱之意。所以他这个人,也未必不可怜。

    她这样呆呆地望着他,一旁朱妈本来和衣睡在躺椅上,也醒了。见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于是轻声叫了声:“小姐。”又说,“姑爷没事啦,他晚上醒过来好几遍,看一看你,又睡着了。小姐,姑爷对你,可真的是跟从前不一样,你就信他真的是全改了吧。”

    秦桑皱着眉头,叫了声“朱妈”,朱妈不敢再多说什么,蹑手蹑脚地起来去打水,进来侍候秦桑洗脸。秦桑梳洗过了,又打发朱妈回家去取衣物,朱妈说道:“打个电话叫他们送来吧,我在这里照应小姐。”

    秦桑道:“我这里没事,你回去取衣服,顺便替我办点事。”

    朱妈问:“小姐要办什么事?”

    秦桑道:“你回去取衣服,顺便给姚四小姐打个电话,就说我不太舒服住了医院,请她务必到医院里来一趟,我有话跟她说呢。”

    朱妈答应了,秦桑又道:“姑爷受伤的事瞒着外边的人,你可千万别说漏了嘴。”

    朱妈道:“小姐你就放心吧,我一定给你办得妥妥当当的。”

    秦桑心里虽然不过是猜测,可是一直隐隐有几分担心。到了中午的时候,朱妈一直没有回来,她心里暗暗着急,叫过卫队长来,问:“外边的情形到底怎么样了?”

    那卫队长道:“少奶奶放心,大爷都布置好了,不会有什么闪失的。”

    秦桑微微点了点头,径直回房间去。这时候易连恺还没有醒,她坐在躺椅上,见旁边茶几上放着一盘苹果,于是拿了一只苹果,在那里慢慢削着。刚刚削了一半,易连恺就醒过来了,他肺部受了伤,一醒过来就忍不住咳嗽,秦桑连忙按着他伤口上的沙袋,说道:“忍着些吧,医生说可不能震动到伤口。”

    易连恺的声音极是虚弱,问:“外边……怎么样……”

    秦桑道:“你放心吧,我去见了大哥,他都布置好了……”

    话音甫落,易连恺已经紧紧抓着她的手,脸色遽变:“你说什么?”

    秦桑被他这一抓,只觉得他力气大得惊人,还道他是因为伤势心急,所以忍痛道:“我去见了大哥,他说他来应付姚师长……只说是父亲能说话了,将姚师长诓到帅府里去……”她说着说着,看他脸上神色都变了,不由得问,“怎么了?哪里出了岔子?”

    易连恺慢慢松开握着她的手,对着她笑了笑,不过因为牵动伤口,这一笑亦显得神色惨淡。他说:“百密一疏……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没想到他一个瘫子,竟然能够最后算计到我……”

    秦桑大惊:“你说大哥……”

    易连恺的脸色已经像平常一样波澜不惊,说道:“要是我没猜错,这次的刺客,就是他派来的。”

    秦桑慢慢地扶着躺椅坐下来,过了好久才说道:“怎么会这样……”

    易连恺沉默了良久,秦桑亦不言语,只听外面泠泠有声,却是檐头的雪水融化,滴落在那水门汀的地面上。在这样的时候,听到这样的声音,越发显得屋子里安静,像荒野无人似的,天却是放晴了,积雪的光映在窗棂上,更显出一片透白的光。这样冷清的雪光映在屋子里,倒仿佛是月色一般,照得人心里微微有着寒气。秦桑心中何止转过一百个念头,只是说不准到底是一种什么情绪,既像是失落,又像是茫然。前路苍凉,来日大难……原来这样的大事当头,心里反倒是一片空荡荡的。她二十余载的人生,虽然有几桩不尽如意的事情,但是亦不曾经过大风大浪。上次被易连慎扣在老宅子里头,那时反倒有一种激勇。只是到了现在,却只余了茫然,她怔怔地瞧着易连恺,易连恺亦望着她,过了许久,方才低声道:“这次事败,只怕难得逃出性命去。没想到终于还是连累了你。”

    秦桑勉强笑了笑,说道:“这种时候还说这些做什么——再说也未见得就坏到那种地步。”

    “那瘫子处心积虑这么多年,岂会轻而易举地放过我。”易连恺望着天花板,喃喃地道,“如今只能指望老大不是跟老二沆瀣一气,不然咱们两个,可真是折在这里了。”

    秦桑想到二少奶奶之死,心中不免又是另一种凄楚,她说道:“从前我劝你的话,你一句都听不进去,若是……”她说到这里,想到前事再提又有何益。何况易连恺仍旧是脸色苍白,双目微闭,而伤口处压着沙袋,几乎连呼吸的起伏都甚是微缓,不忍再用言语相激,于是站起身来,轻轻将他的被子又往上拉了拉,替他掖得严实了。想了一想,起身走到门边,打开门一看,只见外头走廊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于是又重新关上门。复又将窗帘拉开一条线,窗外亦站着有人,明显是将他们软禁起来了。秦桑虽然没抱着什么侥幸,但见到这样的情形,还是忍不住心里觉得发寒,再加上担心朱妈的生死,只觉得自己不该遣她去姚师长府邸,想必被易连怡视作通风报信,不知道会将她如何处置。

    易连恺见她四处察看,明知眼下定然是形同囹圄,可是却不忍心见她脸上的失望之色,但偏又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安慰她,两个人相对无言,幸得他身上有伤,秦桑怕他担心,亦不多说旁的话。

    秦桑与易连恺被关在这间医院里,卫队长仍旧很客气,言道是保护,可是卫兵皆是寸步不离。就算是送饭进来,也必是好几个人。秦桑知道他们是暗中戒备,预防他们逃走。可是他们两个人,一个重伤,而她又不过一介弱质女流,更兼怀有身孕,却又如何走得脱呢?

    幸好虽然他们被软禁在这里,但医生仍旧每日来诊视,护士亦如常来换药。易连恺的伤势却是无碍,一日渐一日地好起来。只是内外隔绝,秦桑独自在这里陪着他,所有一应的事情,例如擦洗、喂饭,不得不皆倚仗秦桑。她素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起初不免手忙脚乱,依着易连恺的主意,便要叫卫队长找一个人来侍候自己。秦桑一边拧着热毛巾,一边低声道:“你安分些吧,咱们到底是阶下囚。”易连恺看她一双手被热水烫得通红,终究忍不住:“就算是阶下囚,也不能这样待咱们。”

    秦桑将热毛巾敷在他脸上,暖烘烘的极是舒服,易连恺说道:“别用这么热的水了,回头看烫了手。”

    秦桑笑了笑,并不言语。她虽然不惯侍候病人,可是两三天后,办事已经极是利索了。幸得病房里有两张床,她每天十分疲惫,入夜即睡得极沉,到了第二天一早,就得起来帮易连恺刷牙洗脸。忙完了他,自己又得洗漱。不一会儿早饭送进来,还得扶起易连恺,喂他汤水。这样忙忙碌碌,倒渐渐忘了囹圄之苦。原本还担心易连怡痛下杀手,但一连数日没有动静,两个人倒抛开了起初的惶恐不安。更兼内外消息隔绝,秦桑虽然每天入睡之前,总会想到,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可是眼睛一睁,竟然又是一天了。

    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十余日,易连恺到底年轻,虽然是枪伤,到了这一天,已经可以勉强下床了,秦桑原本想搀扶,但易连恺自己扶着椅子,站在那里说道:“你不要过来。”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刮胡子,更兼伤后心力交瘁,人瘦得仿佛纸片一般。秦桑见他巍颤颤地站在那里,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可。是他既然这样说,她亦只好站在原地,看他慢慢抬腿,一步还没有踏出去,却是一个趔趄,差点就摔着了,幸得抓着那椅子的靠背,才复又站稳。可是想必这一下子牵扯到了伤口,于是按着胸口,禁不住咳嗽起来。他这一咳,就震动伤口,顿时胸前剧痛,两眼发黑,差点又要晕过去。勉力站在那里,只不愿意让秦桑看出来。

    秦桑不做声地走上来,搀住他一边胳膊,说道:“只借一点力就成了。”易连恺并没有将重心放在她肩上,不过凭着一点力,慢慢地由她搀着走了两步,一直走到沙发边,便禁不住气喘吁吁。秦桑就势让他坐下去,又去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取了毯子来搭在他的膝上,见他额头微有汗意,又拿毛巾来给他擦脸。

    易连恺说道:“你别忙了。”

    秦桑道:“不停地做事情,倒还觉得好过一点儿。”

    易连恺明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不过夫妻二人被关在这里好几天,外头一皆消息皆无,将来会落到一个什么样的下场,亦很难说。遇上这样的事情,若是老大心狠手辣,必不会留他们夫妻性命。他于是说道:“你也别急了,放心吧,老大留着我有用,不然他早就动手了。”

    秦桑亦笑了笑,说道:“我来给你刮胡子吧。”

    易连恺伸手摸了摸下巴,果然长了一脸的胡子,于是叫人送了热水毛巾进来,又要一把剃刀。那卫队长却亲自送了热水进来,语气极是恭敬,说道:“公子爷若是想要净面,再忍耐几天吧,毕竟伤势初愈,刮胡子只怕伤了元气。”

    易连恺冷笑道:“伤什么元气?难道你连一把小剃刀也不敢给?我伤成这样子,你还怕我拿刀子跑了不成?”

    那卫队长却斜眼偷瞥了一眼秦桑,方才说道:“公子爷自幼便拜在名师门下,至于少奶奶,那更是巾帼英雄。标下听说过少奶奶原先在府里夺枪易装差点混出二门的事情,若不是被二公子当头撞见,不定还闹出什么大事来。所以请公子饶了标下,标下虽然对不起公子爷往日之义,但大公子对标下恩重如山,请公子爷恕标下恩义不能两全。”

    易连恺气得浑身发抖,竟说不出一句话。他平日言语上极是犀利,绝不肯容人,此时竟然如此,想必是实在气得狠了。秦桑见到这样的情形,便对那卫队长说道:“多谢你如此高看我,既然不给剃刀,烦你还是出去。”

    等那卫队长一出去,秦桑就将门关上。易连恺连脸都气得涨红,过了半晌才道:“虎落平原被犬欺!没想到竟落到如此的境地!”一语未了,牵动伤口,不禁又咳喘起来。秦桑慢慢替他抚着背,又劝道:“何必与这种人一般见识,他既然看守咱们,自然会防着咱们逃脱。”

    易连恺握住她的手,只觉得手指温腻,更兼她如此低语细声,吹气如兰,拂在脸畔,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定之意。他心中焦躁之意慢慢褪去,却见她腕上笼着一只翠玉镯子,因为连日来她清减了许多,那只镯子亦显得有些大了,虚虚地笼在手腕上。不过那翠倒是极好的玻璃翠,澄静似一泓碧水,越发显得皓腕如雪。

    秦桑见他怔怔地盯着这只镯子,于是说道:“这只镯子有什么好看的?”

    易连恺道:“这原是当日下在聘礼里的,是不是?”

    原来当初易家门户鼎盛,更兼娶秦桑的时候,是排行最小的一个儿媳妇。前面大少奶奶的婚事,因为易连怡瘫卧不起行动不便的缘故,自然办得甚是简单,而易连慎娶二少奶奶的时候,偏又遇上符冲之战,易继培亲在前线督师,易连慎虽然奉父命完婚,但婚事自然亦是草草。到了易连恺结婚的时候,天下太平,易家连定符冲数省,割据一方,正是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而易继培又偏疼小儿子,对身旁人言道:“这是最后一桩儿女婚事,自然要大大地操办一下。”易继培乃一代枭雄,从乱世里挣出这样一份家业,自然是富可敌国。所以易家下的聘礼里面,光金叶子就有数百两之多,而各色奇珍古玩、金银首饰、玉树珊瑚……整整装了十二抬大箱子。秦家攀上了这样一门显贵之亲,自然是竭力做人,为了场面好看,不仅将易家的聘礼如数陪嫁回去,更兼变卖了数百亩良田,换得数十抬嫁妆,陪送到易家。所以秦桑亦知道,老父虽然明知她并不乐意这门亲事,但仍旧是破了半份身家,将她嫁到易家去。为着怕旁人瞧不起,在置办嫁妆的时候,更是不遗余力,搜罗了许多奇珍异玩,作为女儿的压箱之物。

    因为易家的聘礼丰厚,光珠宝首饰都是好几大匣子,秦家陪送亦不少,秦桑素来不在这些东西上用心,所有的一切都是朱妈替她收管着。所以今天易连恺问她这镯子是不是聘礼里的,她不由得愣了愣,才说道:“大约是吧……”

    易连恺却轻轻叹了口气,用指腹摩挲着那手镯,说道:“这对镯子,原是我娘的。”

    秦桑素来很少听到他提及生母,上次在袁记的馄饨店里,亦是她脱口相询,才谈了寥寥数语,所涉不深即止。她嫁入易府数载,知道这件事易府上下都很忌讳,而易连恺本人似乎亦甚是忌讳,毕竟他的身份只是庶出,而他本人性格心高气傲,自然是引以为耻。所以今天易连恺既然提及生母,她不由觉得十分意外。

    易连恺却看着窗棂上的雪光,缓缓地说道:“我娘死的时候,也是最冷的时候,我记得那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雪,到了早晨的时候,天却晴了。”

    秦桑见他脸色怔忡不定,心里想想事到如今,让他说说话也好。于是随口问:“那是哪一年的事?”

    “十六年前。”易连恺仰起脸来,似乎是出了口气似的,“一晃十六年都过去了。”

    秦桑心想他八岁丧母,易家虽然这几年大富大贵,但一个孩子没有了亲娘,未必不是可怜,所以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他的手上。易连恺却无动于衷似的,只是怔怔地望着那手镯发呆。秦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子,担心他是伤口疼痛,于是问:“你累不累,要不我扶你去休息一会儿。”

    易连恺摇了摇头,说道:“这件事我没有对别人说过,也曾经想过,只怕这辈子我都不会对别人讲到这事情了。可是眼下我们陷在这里,老大说不定几时就要了我的命……”

    秦桑勉强笑了笑,安慰他道:“总不至于……”

瞬间(2)

    “我娘就是被他们害死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易连恺脸色十分平静,声音很低,听在秦桑耳里,却仿佛像是一个焦雷一般。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情,看着易连恺的脸,他却没什么表情,“那会儿我还小,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心里可明白了。我娘在府里,一直很招忌惮,毕竟她年轻,又生了我,前头的大太太虽然有两个儿子,可是父亲与大太太的夫妻情分,早就淡薄似无。我娘出身巨族,颇能察言观色,她处处小心提防,可是还是没能够防得了万一。那时候是因为我病了,出痘,父亲因为公事还在沧河大营里,大太太说两个哥哥都没有出过水痘,一定要挪了我出去,我娘就陪着我挪了出去。”

    “挪出去住在易家在城外的一座庄子里,本来房子挺大的,不过是老房子,南北都是炕。我正出着痘,所以也只占了几间厢房。因为要照料我,所以我娘陪我睡在炕上,老妈子睡在外面一间屋子里。睡到了半夜,突然前面一阵吵闹,一群人执了火把来砸门。几个老妈子都以为是强盗,正慌乱间,外头已经撞了门进来了。原来是府里上房的管家,领着人二话不说就进到屋子里来,跟抄家一样四处搜检。我娘见了这样的情形,只得抱着我并不做声,立在一旁。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情形,那屋子里并没有装电灯,炕几上搁着一盏油灯,油灯的光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照着那群人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们那种恶狠狠的脸色,我一辈子都记得。”他说到这里,却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秦桑正听到要紧处,只觉得提着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易连恺才道:“那时候我娘戴的手镯,就是你手腕上这一对翠玉镯。这样东西也不是父亲买给她的,原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云家虽然败落得厉害,可是还有几件东西是祖辈上传下来的,没有舍得送进当铺里。这对镯子,就算作是我娘的陪嫁了,所以我娘很是爱惜,总戴在手腕上不离身。那时候我出痘正发着高烧,烧得昏昏沉沉的,只记得那镯子触在我的脸上,却是冰冷的。我娘的手,也是冰冷的。”

    说到这里,易连恺却停了停,秦桑想到十六年前的那个寒夜,婆母戴着这对翠玉手镯,却抱着年幼的易连恺,那一种惶恐不安,或者并不是惶恐,只是面对命运的无可奈何。

    易连恺的声音却十分平静,淡淡地道:“他们这样抄家似的大搜特搜,到底从炕柜里搜出一个人。那人是个年轻男子,而且是我娘的一个远房表弟。我并不认识那个人,只听他们都说:‘表舅爷三更半夜,怎么躲在柜子里?’那远房表舅畏畏缩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其实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娘也很少跟娘家的亲戚往来,因为怕别人说闲话,毕竟云家败落了,都是些穷亲戚,大太太十分看不惯。可是这个人怎么会半夜躲在柜子里,那时候我是一点也想不出来,我还以为他是跟我们小孩儿一样,在玩躲猫猫。可是我娘连眼圈都红了,她说道:‘你们做成这样的圈套,我自然百口莫辩,可是我要见大帅。’这句话我那时候并不明白,后来等我长大了,才终于想明白过来。原来这是他们设计好了,事先藏了这样一个人在柜子里,然后半夜冲进来捉奸。”

    “那时候父亲远在千里之外,大太太如何容得我娘等他回来?这事情虽然是她指使的,可是做得滴水不漏。管家回上去,她只管发话说,出了这样的事,当然是留不得了,便要将我娘撵出去。那时候亏得我父亲的一个得力幕僚,姓范,府里都叫他范先生。他因为犯了疟疾没有跟父亲到沧河任上去,而是留在符远。他连夜赶到府里来,对大太太说道:‘虽然是大帅的家务事,我们不便过问,不过三夫人素来为大帅爱重,这样的事情,不能不报告给大帅知道。’大太太为人精明厉害,滴水不漏地挡回去,说若是让父亲知道我娘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情,必然大生烦恼,不如就此打发了去,等父亲到家再告诉他。”

    “这时候范先生才说道:‘大帅临行之前,曾经将三官托付给我,如今三夫人出了这样的事情,就不提旁人,因为她是三官生身之母的缘故,在下亦一定得报告大帅知道。’这时候大太太才知道父亲原来早对她有戒备之心,竟然暗地里预备着这样的安排,所以对我们母子衔恨不已,这个仇怨,可就结得大了。不等父亲回来,我那个表舅就莫名其妙病死在狱中。这下子死无对证,我娘虽然知道全是大太太玩的花样,可是又毫无办法。等到父亲回来,这件事已经成了一桩糊涂事,谁也说不清道不明了。”

    “我母亲出身旗下大家,平生最重声誉,自从嫁给父亲,虽然不是嫡配,可是夫唱妇随,诗文相和,鹣鲽情深,极是相得。自从蒙了这场天大的奇冤,虽然我父亲并无一字责备她,但她视作奇耻大辱,从此后就不再同父亲讲话了。终日挹郁难解,只不过半年就一病不起。她病着的时候,父亲数次想来看她,可是皆被她命人拦在房外。她死的时候,父亲痛哭了一场,可是不过半年,又娶了四太太。他娶四姨娘的时候,我看着他满面笑容的样子,就在心里想,我这辈子,绝不娶姨太太。我娘病到最后亦不肯见他一面,并不是跟汉朝的李夫人一般自惜病容,怕他将来不肯看顾我,而是不肯原谅他。只因为当初他接到范先生的急电,若是立时赶回来,或者立时命人将那表舅押送到沧河去,就不至于死无对证,让我娘蒙受这样的冤枉。我娘一生刚烈要强,没想到最后却被人这样构陷污于名节,所以其实她是活活被气死的,而将她逼死的人,正是那位大太太。”

    秦桑听了这样长一番话,真的有闻所未闻之感,更兼十六年前的旧事,从他口中一一道来,虽然是波澜不惊的语气,可是当年逊清覆亡不久,其实民风是十分保守的。一位妾侍被元配如此陷害,自然是百口莫辩。而最后竟然抑郁至死,临死前亦不肯见丈夫一面……秦桑不由得想,原来这位婆婆,其实性子亦是刚烈到了极点。

    “不过三年,老大从马上摔下来,摔成了个废人。府里下人们都悄悄说,这是因为大太太逼死三太太,所以才有这样的报应。大太太心里也十分害怕,到处作法事打醮,说是给老大消灾去厄,其实是祷祝超度我娘。我听她在佛堂里喃喃自语,就觉得好笑。她做出这样的事情,难道还想着不要有报应吗?老大出事,就是第一个报应。”

    秦桑听到此处,只觉得身上发冷,不由自主握住他的手。易连恺的手亦是微凉,可是双颊微红,倒似喝醉了酒一般。他说道:“什么天理循环,都是假的。他们欠着我一条人命,可是如今老大那个瘫子,竟然还能够算计我。我这么多年来处心积虑,终究还是棋差一着。”

    秦桑心思复杂,只能勉力安慰他道:“早已经过去的旧事,你不要想太多。不然就是太太在地下有灵,亦会觉得不安。”

    易连恺连声冷笑:“我娘如果在地下有灵,确实应该爬起来掐死我。我用尽心思,算计了这么久,还算不过一个瘫子。我不能扬眉吐气,替她报仇倒也罢了,还把自己也陷在这里,简直是……无用到了极处……”

    秦桑知道他一腔戾气,却是十六年来所积。自己固然是闻所未闻,而其他的人,更是想不到花天酒地的公子爷,原来胸有这样的大志。可是世事难料,虽然他费尽周折,将易连慎逼走西北。可是到了如今,却又陷入易连怡彀中。这一种可叹可怜,连劝亦无从劝起。

    初嫁之时,她本来甚是讨厌易连恺的为人。到了符远兵变,他作为联军司令,坐视家中巨变,她对他更生忌惮。可是如今坐困愁城,夫妻二人相对,他将心中隐痛尽皆道来,让她隐约又生了一种怜惜之意。何况明知道他对自己一往情深,若不是这样的机缘巧合,这样的事情想必他亦不会告诉她知道。

    果然,只听易连恺道:“老大未必会饶过我的命,我死了倒也不可惜,只怕到时候会连累你。若是你能活着出去……”说到这里,又停了一停,只道,“我知道这几年委屈你了,若是你能活着出去,就当这世上从来没有我这个人,你再嫁旁人也好,出洋去也好,总之别再委屈自己了,你还年轻,将来好好地过……”

    秦桑眼眶微微一热,说道:“这样不吉利的话,不说也罢。再说原来二哥在时,也没有将我怎么样……”一语未了,易连恺却苦笑了一声,说道:“二哥人虽然奸诈,可是其实最爱面子,不愿落旁人口实。可是老大不一样了,他在床上躺了十几年,那种滋味可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我要是他,非发狂不可。”

    秦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她微抬起脸,只见雪光映窗,微生寒意。虽然这里是医院的头等病房,烧着热水管子,可是外面的寒气,似乎仍可以透窗而至。她斟酌着语气,慢慢说道:“幸与不幸,索性也不要去想了。在我觉得,咱们两个在这里,倒比之前我一个人在符远,要好得多。从前你在城外,我被二哥扣在府中,不知道你的生死,亦不知道你的下落,那时候我就想,倘若稀里糊涂死了,你也未见得知道……”说到这里,她倒觉得仿佛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可是为什么不好意思,其实也并不明白。于是止口不言,只是勉强笑了笑。

    她与易连恺结缡数载,却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易连恺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目不转睛。秦桑见他这样望着自己,倒觉得有点别扭似的,说道:“你干吗这样看着我?”

    易连恺却仿佛想到什么,又隔了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似的笑了笑,说道:“那我答应你,从今往后再不抛下你。不管情势是好是坏,绝不再独个儿抛下你。”

    秦桑说道:“唉,叫你别说这些了,省得心里发乱。”

    易连恺“嗯”了一声。秦桑见他微有倦色,便说道:“起来坐了这么久,你伤口没好,还是躺下歇歇吧。”

    易连恺点了点头,秦桑扶着他站起来,易连恺仍旧靠着她的肩,借着力慢慢走回到床边。秦桑扶着他躺下,又替他脱下长衫,将被子替他掩好。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一点事情,因为易连恺伤后无力,秦桑又体弱娇慵,所以亦折腾出一身汗。好在易连恺躺下没有多久,就阖眼沉沉睡去。

    秦桑和衣躺在另一张床上,心想只是休息一会儿,可是不知不觉,亦是睡着了。

    她本来心绪凌乱,这样睡去,却恍惚一阵乱梦。依稀是自己初嫁的时候,穿着大红的嫁衣,一步步从楼下走上去。那个楼梯又长又陡,她素来不惯穿那种长裙,虽然可以走得金铃不摇,可是毕竟怕踩踏着裙幅。没走几步,背心里竟然已经生出一层冷汗。而这时候偏偏易连恺站在楼梯口,冷着脸只是一言不发。

    秦桑见着他那样子甚是奇怪,于是上去就跟他说话,但他并不理睬,拉他的手,他的手更冰冷。她心中惶急,用力想要扯动他的衣角,谁知只轻轻一扯,他整个人就栽倒下来,一扑就扑在她身上,露出背心里原来有茶碗大的一个伤口,不知是枪伤还是刀伤,汩汩地流着鲜血,楼板上更有一大摊血,看样子早就活不成了。

    他身子极是沉重,全压在她身上,她惶急大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哭出声没有,只觉得喉头哽得慌,这么一挣扎,却已经醒了,原来是做梦。可是肩头的重负之感却是真的,原来是易连恺听到她梦中叫喊之声,挣扎着起来,可是他站立不稳,无奈只能揽住她半边肩头,正自焦虑地唤着她的名字:“小桑!小桑!”

    秦桑睁开眼来便知原是南柯一梦,她犹在哽咽,这样抽抽搭搭,自己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于是定了定神,说道:“把你给吵醒了?”

    “你也睡着没多大一会儿。”易连恺从枕头边拾起一条她的手绢,替她拭了拭额上的冷汗,对她说,“我刚刚睡着,就听见你哭起来,想必是被梦魇住了,就把你摇醒了。”

    秦桑说道:“果然是魇住了……”一语未了,易连恺倒撑不住了,伏倒在床侧,大约是牵动伤口,忍不住“哼”了一声。秦桑连忙起来想要扶他,可是他疼得满头大汗,凭秦桑那点力气,委实扶不起他来。于是就势让他躺倒在床上。这么一忙乱,易连恺见她额上已经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双颊都瘦得陷下去了,眼睛底下隐隐透出青黑之色。他知道她素来睡得极浅,这些日子在医院里,自然是没有睡好,更兼每天还要照料自己,她一个千金小姐出身,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难为她挨下来,还并不抱怨。此时见她鬓发微篷,说不出的一种可怜。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我陪着你,你睡一会儿吧。”

    秦桑也确实累了,好几天都睡得并不安稳,她虽然不惯与人同睡,而且病房里的这张床又很窄,可是易连恺将她揽入怀中,她隔衣听着他心跳之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黑夜(1)

    这一睡就睡到了红日满窗,一直到送热水的卫士敲门,两个人才醒转过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秦桑难得好眠,趿了拖鞋下床去接了热水,易连恺亦醒了,问她:“你昨晚上睡着了没有?”

    “我睡得挺好的。”秦桑向盆中兑好热水,照顾易连恺洗漱,易连恺仿佛自言自语,按着那毛巾,说道:“今天已经是第十三天了,不知道老大是个什么打算。”

    秦桑虽然嘴里并不言语,可是心里也在隐约地着急,这样一天天拖下去,不知道易连怡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没想到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易连怡突然遣了一个人过来,此人易连恺也认识,乃是易继培的一个秘书,姓谭。对着易连恺还是十分客气,说道:“公子爷,大爷遣我来,想请公子爷回府一叙。”

    易连恺懒洋洋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我现在行走不便,老大若是真的想要见我,不如请他过来一趟吧。”

    谭秘书听他如此说,摆明是找碴儿。不过他来的时候心里就知道,这并不是件好办的差事,这位三少爷打小教大帅给宠坏了,那种公子哥脾气发作起来,指不定会给自己什么难堪。所以他打定了主意,一直执礼甚恭:“公子爷,此时不是闹意气的时候。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易连恺说道:“你本是父帅的人,此时却为了老大来逼迫于我,也不怕将来父帅得知,见怪于你吗?”

    谭秘书素来知道易继培对幼子十分溺爱,而且这位三少爷刁钻古怪,并不好相与的人物,不过素来也只是淘气胡闹,少见他在公事上用心。此时他出语咄咄逼人,锋芒毕露厉害得很,却是前所未有之事,几乎像是换了个人一般。所以谭秘书不由得缓了一缓,说道:“这是两位少爷的家务事,本来不该我们这样的外人过问,可是大爷既然遣了我来,自然有大爷的道理。三公子,我劝你还是回府一趟,毕竟大帅还病着。”

    易连恺冷笑道:“他以为扣了父亲在手里,我便会言听计从吗?父亲是什么样的性子,你们最清楚。他要知道老大做的这些事,只怕会活生生再气死过去。你回去告诉老大,要杀要剐由他,我与父亲同生共死,却是不会去见他的。”

    谭秘书微微一笑,说道:“原是我说话不妥,还请公子爷见谅。不过公子爷何必又说这样的气话?便不看在大帅的分上,也应该看在三少奶奶的分上。三少奶奶一介弱质女流,跟着公子爷担惊受怕,公子爷又是于心何忍?”

    易连恺听出他话中的威胁之意,冷冷地道:“你敢!”

    谭秘书唯唯诺诺,说道:“请公子爷还是回府一趟,也让我在大爷面前好交差。”

    易连恺明知道自己是硬赖不过去的,不过言语之间,并不退让。此时看谭秘书软语相求,亦是借机下台阶,说道:“要我去也成,不过我伤处疼痛,经不得汽车颠簸。”

    谭秘书恭声道:“这个不妨,属下命汽车缓缓而行就是。”

    易连恺道:“今天天气这么冷,少奶奶吹不得风,可是我绝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里。”

    谭秘书道:“少奶奶自然是同公子爷一起去见大爷,请公子爷放心,属下叫他们把汽车开到前面来,绝不会让少奶奶受凉。”

    易连恺耍足了少爷派头,又提出了不少琐碎要求,实在拖延不下去,最后才在大队卫士的护送之下,携了秦桑坐上汽车。

    到了如今的地步,秦桑索性将生死置之度外,所以也不见得如何惊惶失措,反倒镇定自若,就好似平常出门一般,与易连恺坐在汽车后座,任由那些卫士前呼后拥,一路呼啸而过。

    连日都是晴天,更兼符远冬季地气温润,前几日下的雪早就化了,路上虽然泥泞难走,不过这一路而行,走的都是城中大道,残雪早就被辗得只余泥水。秦桑见车行极缓,而两侧的店铺人家,尽皆上着铺板,街头更是冷冷清清,几乎连一个行人也看不见。

    她以目示意,易连恺其实早就留意到了。不过此时不便说话,只是向她丢了一个眼色。秦桑在心里猜度,街头这样冷清,必然是因为戒严的缘故。事变已经十余日,符远城中还是全城戒严,可见这位大少爷其实并没能控制时局,这样一想,心里倒觉得缓了缓,觉得事情说不定还有别的转机。

    车行得虽然慢,可是终于还是驶进了易家大宅里。秦桑已经好久没有到这老宅中来,只觉得似乎并无太大变化。待得下车的时候,照例是女仆上前来照应,却看到两个卫士搀扶易连恺下车,她连忙几步走过去,易连恺本来脚步虚浮,被两个卫士架着,看着她迎上来,便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不要紧。”

    秦桑担心易连恺的安危,所以一直跟在他后边,两个人进了穿厅,易连恺虽然有人搀扶,可是他重伤未愈,走了这几步路,已然是气喘吁吁。方坐定下来,内中闪出一个人来,正是易连恺最信任的卫队长。秦桑见了他,自然并无半分好颜色,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卫队长行了家礼,说道:“大公子这便出来,请三公子稍待。”

    易连恺问:“他升你做什么官?”

    那卫队长十分尴尬,并不答话,垂手退到了一旁。穿厅里不仅生有暖气,而且正中搁了一个大火盆,里面红炭燃得正烈,哔剥有声。那燃炭的白铜炭盆还是逊清年间的旧物,刻镂精美,铜环上花纹繁复,极是精致。秦桑望着那火盆怔怔地出神,忽然觉得手上一凉,原来是易连恺伸出手来,正搭在她的手背上。

    易连恺低声道:“不要急。”

    秦桑微微点了点头,她并不是着急,只是担心。易连怡处心积虑,不知道如今还会有什么样的阴谋诡计使出来。

    并没有等得太久,就听到一阵脚步声。易连怡行走不便,很少出房门。秦桑嫁入易家也没见过他几次,此时只见两个青衣男仆,一前一后,抬着一个轿子不似轿子、圈椅不似圈椅的东西,倒仿佛一顶滑竿,只不过没顶子罢了。秦桑起初一怔,及至后来才恍然大悟,原来易连怡平日是坐这个东西出入。

    此时两名男仆已经停了下来,将那滑竿稳稳放在了地上,然后抽走长杠。秦桑这个时候才看清楚易连怡,只见他两鬓微霜,一袭旧式的长衫,黑色貂皮的毛领子竖在脸侧,越发衬得脸色蜡黄,倒似乎没睡好似的。秦桑素来很少见到这位大伯,即使见着了,总也未便直视。上次前来,虽然有匆匆数语相交,但那个时候她并没有多关注他的脸色神情,今天才算是仔细打量。但见他半倚半靠在竹轿之上,脚上倒是一双簇新的贡缎鞋。他全身无力,显然无法坐直,可是目光犀利,在她脸上一绕,便复又注目易连恺,倒笑了一笑,说道:“三弟好久不见。”

    易连恺仍旧是那种懒洋洋的调子,坐在椅子上亦不欠身,只说道:“我身上有伤,就不站起来了。”

    易连怡亦不理睬他,倒对秦桑点了点头:“三妹妹。”

    秦桑却不肯失了礼数,还是叫了一声“大哥”便不再言语。

    易连怡咳嗽了一声,屋子里的下人连同卫士,顿时都退了出去,那卫队长退出去的时候,还随手带上了门。旧式的宅子本就宽深宏远,这屋子里更是安静,只听到屋角的一座镀金西洋小钟,“喳喳”走针的声音。外头的风扑在窗棂之上,吹得玻璃微微作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易连怡才说道:“老三,你别误会,开枪打伤你的人,并不是我派去的。”

    易连恺笑了笑,并没有答话。

    易连怡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喟叹:“说了你也不肯信,我把你关在医院里,其实是一片好心。”

    易连恺这才道:“那真是多谢大哥了,不过我伤还没有好,我看我还是回医院去吧。”

    “十多年前我从马上摔下来,成了一个废人,那时候我就灰了心。说实话,我天天躺在床上,那些虚名浮利,荣华富贵,对我来说,何曾有半分用处?”易连怡慢条斯理地道:“老三,这回我之所以插进一杠子来,其实是不想看老二杀个回马枪。实话跟你说了吧,刺客是老二派的人,早潜进城来,就等着给你一枪。我听见你受了伤,才命人把医院围起来。老头子已经是那个样子了,你要再倒下去,咱们易家可就完了。老二要是趁着这空子进城,未必不捡了好处去。”

    易连恺似笑非笑,道:“多谢大哥。”

    “我知道你不肯信,毕竟我和他是一母同胞,我为什么反倒要帮你却不帮他?”易连怡微微仰起身子,可是他胸下便失了知觉,只不过略一动弹,便又重新仰倒在椅背上,“我也不怕再告诉你一件事,我从马上摔下来,就是老二害我的。”

    易连恺略略动容,扬起眉头,似乎是若有所询。

    “别装糊涂了,事情到了今天这地步,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易连怡道,“你也知道是老二害我一生成了废人,所以你早防着老二,甚至还想将计就计来陷害老二——别问我为什么知道,这家里什么事,我其实都知道,不过有些我愿意说,有些我也不想说罢了。不止我知道这事,我猜连父亲心里,其实也隐约知道一点。所以这么多年,他虽然重用老二,但未必没有戒备之心。所以他老人家才把你打发到昌邺去,我想他就是为着留条后路,顺便也保全你。父亲待你,总是不教你吃亏的。没想到老二连半点父子亲情都不念,反倒先下手为强,来了一出‘逼宫’,也怨不得他老人家气得中风。但老二千算万算,算漏了你,把你给漏在了符远城外,你来了一手倒脱靴,轻轻松松将他撵到了西北。老三,其实我是挺乐见你这一招的,起码替我出了口气。只是你这个糊涂可装得大了,一装装了十几年,连父亲都觉得你不堪重用,从来没想过给你军中之职,可是你却是咱们兄弟几个中间,心机最深沉的一个。你成日地胡闹,可是做起事情来,却是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呢。”

    易连恺坐在那里,此时方才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说道:“大哥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要说到心机深沉,我和老二,只怕加起来也追不上大哥。大哥这十几年深藏不露,才真真叫连恺佩服。”

    易连怡笑了笑:“我把你关了这些日子,你心里有怨气我知道。不过你身上的伤不好,不在医院里把伤养好,也没办法出来办事情。我也是为你的身体着想。”

    易连恺道:“原来大哥还有事情交给我办,只是不知道大哥是要我去跟老二办交涉呢,还是要我去跟李重年办交涉?”

    易连怡哈哈大笑,他下肢瘫软,笑起来的时候也只是胸腔震动,可是声音宏亮,显得极是痛快:“老三啊老三,父帅说你聪明却糊涂,你竟连他老人家也瞒过去了。你这么个人精,哪里却有半分糊涂了?”

    易连恺笑道:“大哥眼下要差我办事,所以只管夸我。其实只要是大哥叫我办事,我自然会尽心尽力,也不用拿话这样哄我。”

    易连怡曲着双指在扶手上轻叩,昂着头倒似若有所思的样子:“你既然已经猜到了,咱们兄弟说话,也不必藏着掖着。没错,现在我想叫你去把老二请回来,毕竟这么多年的恩怨,我和他得当面鼓对鼓、锣对锣地说清楚了,才算是个了局。”

    易连恺摇了摇头:“大哥这可是为难我了,老二是我带人围城给打跑的,若是差我去向李帅说项,我还可以勉力一试。叫我去把老二找回来,大哥想,他新仇旧恨一股脑发作,如何肯听得进我的一言半语?我徒劳往返倒也罢了,耽搁了大哥的大事,那可就不好了。”

    易连怡微笑道:“我哪里有什么大事,不过是统共才兄弟三个,我又是这等残废身躯,还不知道能拖几年,老二在外头我委实不放心。不如将他找回来,有些话说清楚了,可也死而无憾了。”

    易连恺道:“既然大哥将话说到了这份上,我自然是要替大哥去走这一趟的。不过老二心性狡猾,我尽量去劝他,他要是不肯来,我也没辙。”

    易连怡仍旧是满脸微笑,说道:“只要你好生相劝,老二总不至于不识抬举。”他稍稍一顿,又道,“外头兵荒马乱的,我知道你不放心三弟妹。所以三妹妹就留在府里,我命人好生保护她的安全,你尽管放心去办事,等你回来,保证三妹妹毫发无损。”

    易连恺笑道:“大哥对我的关照,那真是没得说了。”

    易连怡也笑道:“咱们自家兄弟,不用这样见外。”

    他们两个既客气又亲热地说着话,秦桑心里的寒意却一阵阵涌起,易连怡让易连恺去办的事情,明明就是借刀杀人。只怕易连恺还没有见着易连慎,就会死在乱军之中。而且易连怡这番话的意思,明明是要将自己扣作人质,以此胁迫易连恺。这两个人话里话外的弦外之音,却是滴水不漏。她抬起眼睛来看易连恺,他却并不瞧她,只是笑吟吟地道:“那么择日不如撞日,我即刻动身出城就是了。只是秦桑留在这里,还要烦大哥大嫂多多照应。”

    易连怡道:“三弟也不用心急,你身上有伤,这样的天气匆匆出城去,叫我这做兄长的于心何忍。”他说道,“我叫人略备了些酒菜,待与三弟共饮几杯,也算是饯别之宴。”

    易连恺道:“那真是多谢大哥了,不过连恺身上有伤,酒就免了,大哥的饯行之语愧不敢当。”

    易连怡道:“我倒忘了你的伤。不过你远行在即,想必还有许多话交代三妹妹。我也不做不识趣的人了,左右你们的屋子还收拾在那里,不如我叫厨房做个火锅送过去,你们小夫妻就在房里吃饭,也好说说私房话。今天你们就留在府里,明天一早你再出城吧。”

    易连恺道:“大哥想的真是周到,真真叫连恺无话可说。”

    易连怡道:“我也不耽搁你们小两口话别了,你们就去吧。”

    易连恺此时方才望着易连怡道:“大哥对我的照应,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易连怡轻笑了一声:“三弟果然是年轻气盛,一辈子这种话,可是轻易说不得的。”他似乎是倦了,神色冷淡下来,挥了挥手,说道,“你们去吧。”

    易连恺因为是幼子,所以从前一直住在上房西边的跨院里头。从抄手游廊走过去,弯弯曲曲颇有一点路。他因为伤后走路吃力的缘故,所以易连怡命人用滑竿抬了他,直接将他们送回房里去。

    虽然符州时气暖和,但是因为连日天气阴霾,所以庭院里的几株梅花,虽然开得疏疏朗朗,但是被朔风一吹,显得越发孤伶伶形销骨立。秦桑扶着滑竿的扶手,一路走着,只是默默地想着心思,待进了他们从前住的小院,方才抬起头来。这里原是易连恺婚前所居,后来两个人结婚,重新又粉刷装饰过,不过他们从婚后就别居昌邺,这里的屋子一年到头,空着的时候居多。但易连怡显然命人重新洒扫过,屋子里极是整洁。

    院子里本来种着几株桂花树,不过天气寒冷,桂树固然枝叶凋落一尽,而台阶下种的萱草亦尽皆枯黄,被风吹动漱漱作响。秦桑隔窗看了看院子里空落落的桂树,又见易连恺脸色苍白,于是问:“是不是伤口痛?”

    易连恺摇了摇头。这个时候易连怡遣的人也到了,当下两人住口不言。厨房倒是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口味,除了送来一个极大的紫蟹银鱼火锅,另外还有几样清淡时蔬。尤其有一样凉拌寸金瓜,素来为易连恺所爱。寸金瓜其实就是洞子里培出来的小黄瓜,用地窖围了火炕,慢慢养出来瓜苗,旧历年前后结出小黄瓜,不过一两寸长短,细如人参,岁初天寒之时价昂如金,所以又叫寸金瓜。厨房的人布置完碗筷,便退了出去,易连恺见秦桑坐在那里怔怔地出神,便说道:“先吃饭吧,天塌下来,也吃了饭再说。”

    秦桑见他这样洒脱,于是也暂时抛开一切愁绪,坐下来先替他舀了一碗汤。两个人对着热气腾腾的火锅,只是易连恺伤后忌口甚多,自然没有多少胃口,而秦桑更是吃不下什么,隔着火锅蒸腾的白色水汽,两个人扶筷相望。过了片刻,还是易连恺先开口,说道:“你放心吧,我答允你的事情,一定会办到。”

    秦桑恍惚间似乎在出神,听到他这句话,倒像是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怔怔地问:“你答应我的什么事?”

    易连恺却笑了笑,并没有答话。反倒拈起了那寸金瓜,说道:“往日见着这个,倒不觉得稀罕。小时候家里还有好些庄子,都培着有洞子货。还记得年年下大雪的时候,庄子上派人往家里送年货。像这种寸金瓜,都是拿棉絮包了,搁在漆盒子里送到家里来,唯恐路上冻伤了。一样寸金瓜,一样黄芽菜,每年过年的时候,总不缺这两样。这几年用了新式的锅炉,不再烧炕了,这种洞子货也出得少了。”

    秦桑见他此时倒娓娓讲起这些闲话了,不由得微微诧异。可是这种离愁别绪的时候,如果不讲这些闲话,可又有什么旁的话来说呢?所以她也就笑了笑,说道:“等你回来的时候,说不定南边的黄瓜都有得卖了。”因为符州有铁路和水路通向鉴州,而鉴州地处东南,比符远的气候更加温暖湿润,所以有些时令提前的蔬菜,都是由鉴州运到符远来的。

    易连恺扶着牙筷,说道:“说不定事情办得快,十天半月我就回来了,你也别太担心。”

    电灯下本来照着热气氤氲的火锅,透着那蒸起来的热气,秦桑倒觉得他的脸色更白了几分似的。所以明明是说着宽慰的话,但心里那块千斤似的大石,如何放得下来。

    如此草草地吃过了饭,本来天光就短,还没有一会儿天色就黑下来,过了片刻,却听细微的敲窗之声,原来是下雨了。他们这间屋子,原本北窗之下种了有梧桐与芭蕉,最宜于听雨。不过这时候梧桐树自然还没有长叶子,而芭蕉去年的枯叶,也早就被剪尽了。所以雨点直接就打在窗子的玻璃上,没一会儿,雨下得更大了,而屋子里的电灯虽然只管亮着,但是晕黄的灯光,伴着窗外不远处,树木被风雨声吹动的声音,倒仿佛古庙孤灯一般,听在耳中,别有另一种凄凉之意。

    秦桑倒想起来最初新婚的洞房之夜,也是这样一人冷雨潇潇的晚上。那时候她心境更如死灰一般。易家是所谓的文明家庭,虽然婚礼还是依了旧俗,不过她与易连恺在结婚之前,却是见过几次的。不过每次见面的时候,总会有其他的人在一块儿。时代的风气是举行婚礼之前的未婚夫妻见面,那是一定要带上各自的朋友。一来是未免尴尬,二来虽然西方的风气盛行,世代簪缨的大户人家,却还多少带着点守旧的做派,不作兴千金小姐独自出门。所以每次和易连恺在一起,都是花团锦簇,一大屋子的人,偶尔上大菜馆子去吃西餐,也免不了有很多朋友在场。

    所以直到婚礼之后,秦桑才是第一次独自见到易连恺。那时候除了新嫁娘的娇羞之外,更多的是一种惶恐和茫然。将来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她是委实没有半分把握。若是嫁给旁的人,纵然不至于举案齐眉,可是她也不会觉得这样的不踏实。易家虽然是新兴的人家,可是这样动乱的年代里,又是这样一个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嫁到这样的人家里来,当时心里尽是忐忑不安。

    幸好那天易家的客人多,虽然礼节繁复,可是办婚事的人家,自然极是热闹,而且这一热闹,一直到了半夜时分还没有安静下来。那个时候秦桑心里,总觉得七上八下的。虽然做新娘子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而娘家带来的几个女仆,也将涌到洞房里来围观的女客们,敷衍得极好。可是到了半夜时分,前面戏台上唱的戏,隔得老远老远的一声半声,传到后面来,倒像是很多年前她同父母一起去明园看戏。明园的戏台子是搭在水上,隔着半个明湖,那锣鼓喧天和戏子婉转的歌喉,就像隔着一层轻纱似的,又飘渺又清冷,再热闹的戏文听在耳朵里,都觉得有一层疏离之意。

    她坐在那里,听着前面飘渺的歌声,一句半句断断续续传来,心底下只是一片茫然,像是一脚踏空了,总没个着落之处。一直到了夜深人静时分,风雨之声渐起,可是前头的欢声笑语,愈发的明显。那个时候她在想什么呢?大抵是什么都没有去想,只是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她还记得那天听到前面唱的是全本的《花田错》,明明是出顶有趣的滑稽戏,唱念做打极是热闹,可是因为远,那锣鼓的声音咚咚、锵锵锵、咚咚、锵锵锵……听在耳朵里,却像是雨声一般无限凄凉。

    雨越来越大,新房里虽然用着电灯,可是照着老派的规矩,还是点了一对龙凤红烛。酩酊大醉的易连恺被人抬进来的时候,她大约是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吧。毕竟两个人还算是陌生人,这样的情形下见面,总比清醒的时候好。那时候她就觉得,人生清醒着,还不如醉过去呢。

    易连恺跟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他们到上房去给易继培请安,然后走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屋子里正巧没有客人,厨房送了早饭来。她拿起勺子来随意吃了一勺粥,忽然听到易连恺说:“妹妹,昨天我都醉糊涂了,实在是对不住你。”

    那时候她在想什么呢?只记得自己略有些慌乱地放下了勺子,连耳朵边都烧得通红,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他。洞房之夜,做丈夫的喝得烂醉如泥,将新娘子撂在一旁,自然很是失礼。他这句话,也大抵是赔礼道歉的意思,可是在她听来,却觉得格外刺耳似的。其实她根本是不愿意跟这个人过一辈子的,直到结婚进了洞房,才知道自己原来是那般的不情愿。那天她回答了什么呢,或许什么话也没有说。毕竟她还是一个新娘子,纵然不说话也是正常的,他也只会当她是害羞而已。不过那是他第一次叫她“妹妹”,也是最后一次。她知道过去旧人家做亲,丈夫常常对妻子称作“妹妹”,虽然是昵称,亦是相敬相亲的意思。但是从那之后,他就不再这样叫她了,哪怕情浓似火的时候,他也顶多唤一声“小桑”。可是后来两人嫌隙渐生,却再也没有那般心平气和的日子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倒想起几年前的情形来,或许是同样的风雨之夜,让她生了这样的感触。或许是如今家变,两个人离别在即。也或许是这半年来,动荡不安,让她终究觉出了自己的软弱。

    她还记得当初那个晚上,自己独自一个人坐在桌边,看着红烛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洞房里本来布置得很是富丽堂皇,可是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听着冷雨敲窗,风吹起树木的沙沙之声。而身后的床上,易连恺和衣而卧,酒醉正酣。在此半载之前,她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的洞房花烛夜,竟然是这样一个情形。就是那个时候她觉得这一生都完了吧,伴着孤窗冷雨,竟然把自己葬送在这样的境地。

    不过今天晚上虽然仍旧是风雨之夜,却又是另一层心境与凄凉了。易连恺似乎也没有睡着,过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她:“你还没有睡?”

    秦桑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愿意说话。易连恺亦像是了然似的,伸出手来,慢慢拍了拍她的背心。冰凉的缎子被,隔着他手心的温度,倒像是温存了许多似的。秦桑本来不易入睡,可是在这样的凄苦之夜,有这样一个人陪在身边,倒莫名觉得有几分安心似的,不知不觉终于朦胧睡去。

    这一觉睡到了东方发白,窗棂之上透出了白光,秦桑慢慢醒过来,一时间倒有不知道身在何处的感觉。闭着双眼养了会儿神,重新睁开眼睛来,才想起是在老宅子里。易连恺倒是先醒了。秦桑见他坐在床边,不由得问:“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易连恺却说道:“我有样东西给你。”他原本阖在手心里,此时摊开了手掌给她看。原来是一只小小的银勺,虽然银质已经发黑,可是雕工甚美,这样的勺子秦桑曾经见过,知道并不像别的银器都是成套的东西,原是大户人家给小孩子喂饭用的。只是他手中这一只,格外精巧。虽然是旧物,不过细节繁复,勺身为芭蕉叶的形态,勺柄刻成竹叶竹节的样式,雕镂甚美,形态雅致,最后的柄端还是小小的如意云头。秦桑虽然年轻,不过见识还算有的,知道这样的东西一般的人家里也罕见,料必是那位未曾谋面的薄命婆母,从云家带去的嫁妆。

    果然易连恺说道:“这个是小时候的东西,我娘死了之后,也没留下什么。一对镯子当初下聘的时候给了你。这把勺子,原是乳母替我留下来作个纪念的,小时候不懂事,随手搁在花瓶里,结果横在里头,怎么也倒不出来了。时日一久,也就忘了。今天早起忽然想起来,摇了摇,原来它还在花瓶里头,可巧摇松了,一下子就倒出来了,只是都黑了。”

    他们这屋子的楠木隔扇上,原来放着一对联珠瓶,现在其中有一只倾倒放在一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心血来潮,突然想起来这花瓶中曾藏着一只银勺,一摇竟然也就倒出来了。秦桑懂得他的意思,可是大清早地说这样的话,自然是非常非常不吉利的。她没来由得心下一酸,不由自主地道:“那么我先替你收起来吧,回头洗刷洗刷,早年间的银子成色都好,说不定一洗这颜色就好了。”

    易连恺也不多说什么,听她如此回答,也只点了点头。此时外间的女仆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便敲门进来,侍候洗漱。没一会儿易连怡就遣人来请。

    易家的规矩,早上起来是有莲子茶的,易连恺那碗红枣莲子茶方才吃了两口,听见佣人说大爷有请,便慢条斯理地搁下勺子,说道:“急什么,大帅起得早,他倒起得更早。从来是点卯,就这个时辰,也不到应卯的时候啊。”

    家里的佣人都知道这位三少爷的脾气不怎么好,所以也只是赔笑而已。

    易连恺吃完了莲子茶,又重新漱口,看秦桑换了衣服,又过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我这就走了。”

    秦桑知道他这一去凶多吉少,但她满腹的话,只是说不出来。易连恺并无多少依依惜别之意,走的时候,也没有回头。仍旧是由几名男仆用滑竿抬了,就往上房去了。

    秦桑坐在桌边,也不知坐了有多久,才慢慢地站起来。她手里本来攥的是那柄小银匙,此时方才松开来,银匙上的花纹早就已经烙在了手心里,她有点发怔地看着那芭蕉叶子的脉络,心里空荡荡的。

    符远的旧宅子里,上次她被易连慎扣在这里,和如今被易连怡扣在这里,又是另一番滋味。不过易连怡亦是客客气气,因为这里没有女仆照料的原因,把上房的女佣人,派了两个来。没过一会儿,大少奶奶也亲自过来了。

    秦桑因为晚上没有睡好的缘故,所以歪在那里又歇了一会儿,听人说是大少奶奶来了,少不得立时起来整理,牵一牵衣襟,方向镜子里照了一眼,大少奶奶已经走到门口了。大少奶奶并不是空手来的,她还带了新鲜的冬笋来,说是乡下庄子里送来的,给秦桑尝个鲜。因为对外面的事情一点也不知道,所以这位大少奶奶,只当是秦桑回来小住,所以还是往日那种样子。只是一见了秦桑,猛吃了一惊似的,说道:“昨天你们回来的晚,我并不知道。今天早起听见说三弟和你回来了,我就过来看看——这阵子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

    秦桑摸了摸脸,勉强笑道:“大概是这几天没睡好,所以才瘦了些。”

    大少奶奶说道:“听说三弟又出门办事去了,要我来说,何苦呢,他伤又没好利索,唉……爷们的这些事情,反正是听不进去咱们的一句劝。”她坐在这里,絮絮叨叨跟秦桑说了几句家常话,秦桑倒觉得精神好了些。昨天晚上虽然下了一整夜的雨,可是天明时分,天到底是晴了。毕竟是二月里了,天色一晴就暖和起来,屋子里本来就有汽水管子,再加上炭火盆,大少奶奶说:“这里太暖和,可坐不住了。你也别老闷在屋子里,咱们出去走走。今天这个天气,园子里的梅花也该开了,你去瞧瞧也挺有意思的。”

    秦桑哪里有心思赏梅,不过当初符远围城的时候,她与这位大嫂也算得是共患难过。如今虽然易连怡如此行事,可是她对这位大嫂,却也没有什么怨怼之意。经不住她再三劝解,便换了件衣裳,跟她到花园里去散步。

黑夜(2)

    易家的这花园,她亦是许久不曾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上次还是易连慎将她扣在府里的时候,频频在花园设宴。现在春寒料峭的天气,与当时残秋之时,自然另有一番风景。大少奶奶虽然认识几个字,可当年读的是四书五经,跟念西洋学堂出来的秦桑,却也无甚好说的。两个人在花园里走了一走,远远看见虎皮墙外一角飞楼,掩映在几株青松后头,秦桑忽然想起什么来。大少奶奶看她看着那小楼,也不禁叹了口气,说道:“老二媳妇就是气性大,说实话老二也真对不住她。自己兄弟闹意气,也没有多大的事情,却把她独自抛在府里,一走了之。二少奶奶那性子,唉……”

    秦桑想起当初二少奶奶寻了短见,自己还曾经对易连恺的所作所为颇不以为然。现在自己这情形,与当初二嫂又有何分别?只怕易连恺一去难回,而自己在这里,也熬不过去。

    大少奶奶哪知道她的心思,只当她是伤感妯娌情分,所以拉一拉她的手,对她说道:“现在二少奶奶的灵堂还设在那里,要不你去鞠个躬,也算是不枉当初咱们的情分。”

    这句话正说到秦桑心坎上,她便说道:“那正是好,烦大嫂陪我一起去吧。”

    大少奶奶点点头,说道:“这几天外头又是兵荒马乱的,我也想去给二妹妹烧炷香。”

    她们两个便沿着青砖小径走出园去,绕到从前二少奶奶所居的小楼前,只见院门虚掩,院中几株松柏青翠满目,仿佛乌云似的,压得整间院子里都几乎没有阳光。院子里本是青石板漫地,落了些许淡黄色的松针,并两三只松果。旁边石阶上已经生了青苔,昨天夜里下过的雨,兀自在石板上留着水痕,静悄悄的,几乎连一丝声音都听不见,只有小楼檐头的铜铃,被风吹着,当啷、当啷……秦桑看到这种情形,倒仿佛进了山间古寺一般。大少奶奶说道:“几天不来,下人都偷懒,这院子里都没人打扫。”

    秦桑说道:“不扫也好,反正松针也是洁静之物。”

    大少奶奶信佛,闻言不由得点了点头。她毕竟是个长嫂,所以秦桑走在前头,推开了楼门。屋子里面倒还挺干净,雪白的帐幔簇围着,一点太阳光从南边窗子里照进来,无数飞尘在空中打着旋。灵位前除了供着几样果蔬,还点着一盏长明灯。她们推门进来,油灯的火苗微微摇晃,几乎就要灭了去。

    大少奶奶说道:“这些人真是,院子不扫也罢了,灵前竟然也没有人照料。”便去净了手,亲自替灯里添了油。然后方才去拈了一炷香,点燃了插在灵前的香炉里。

    秦桑也拈了一炷香,默默地鞠了一躬。

    大少奶奶本来是个小脚,走了这半晌却也累了。灵前的火盆旁放着一张大圈椅,原来是守灵的时候烧纸坐的,此时她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道:“二妹妹恕我不敬,得坐下来歇歇了。”她在那圈椅上坐下来,就招呼秦桑也坐。秦桑见旁边放着一大篮折好的元宝锡纸,便蹲下来,向火盆中焚了些元宝。大少奶奶看她给二少奶奶烧纸,也忍不住伤感,说道:“当初二妹妹进门的时候,那情形我还记得。那时候大帅正在外头打仗,乱得不得了,原本是想等平静一些,再来办婚事。可是二妹妹听见说二弟要往前线去,立时就要办婚事。那时候家里还是六姨当家,六姨说,正在打仗,老爷子又不在家里,连铁路都不通,诸如聘礼之类的好些东西,都没法买去,可不能这样草率,只怕委屈了人家。但是二妹妹托人捎了话来,说不为别的,就正因为是在打仗,所以才想此时过门。她虽然没说,但家里人都明白,她这是要和易家同生共死的意思。所以老爷子特意拍了电报回来,命二弟成了亲再往营里去。后来老爷子一直跟我念叨,说虽然二妹是个千金小姐,可是为人真是有义气的。”

    这些事情,秦桑从前倒是不知道的。不过现在听见,红颜早已经化作一抔黄土,从前的那些事,或许也只有这位不解世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嫂子念叨念叨了。她看着元宝焚化的火光,渐渐冒起一缕缕的青烟,心里在想,自己在这里替二少奶奶烧着纸钱,将来替自己烧着纸钱的,却不知又是谁了。

    大少奶奶哪里知道她的心思,只管说:“老二也真是狠心,自己扔蹦一走,二少奶奶纵然刚强,到底是个妇道人家……”她说到这里,秦桑可巧被那火盆里的青烟呛着了,只是一顿咳嗽,大少奶奶便说道,“烧点钱是个意思罢了,亡人也不会嫌多嫌少。你别老蹲在那里,回头火星子烧着衣裳。”

    秦桑被那阵烟一熏,咳得连眼圈儿都红了。听见大少奶奶这样说,便站起身来,掸了掸旗袍上的灰,说道:“当时我若是多劝劝二嫂,或许不会出这样的事情,唉……”

    大少奶奶说道:“她自个儿想不开,劝也是无用,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了。”秦桑道:“我倒想到楼上二嫂屋子里看看,尽个心罢了。”大少奶奶是个小脚,最懒怠爬楼,听到此话不免踯躅。秦桑就劝她在楼下坐着,说道:“我也只是上去瞧一眼,也算是姐妹一场。”

    大少奶奶点点头,说道:“那你上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秦桑便上楼去,这座西洋小楼,原是大理石的台阶,后来又铺了厚厚的织金地毯,只是这楼梯台阶,又窄又高,而太阳光从底上照下来,更显得这台阶似乎高耸进未可知的一团光明里,像是西洋宗教画里的情景似的,又像是曾在梦里见过的情形。秦桑抬阶而上,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就像是猫一样,轻飘飘地落在地毯上,细细绵绵,几乎听不见。

    她走到了二楼的楼梯口,记得原先二少奶奶的睡房是在右手第二个房间,于是穿过走廊走过去。走廊尽头却是蓝的天白的云,天光明媚,阳光如同澄澄的金粉,从窗口直撒进来。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却发现这小楼的这扇窗,原来正对着自己和易连恺住的院子。从这么高看下去,那院子就像是一盆盆景。四面粉墙黛瓦,院子里的桂花树,后墙下的山石,落尽叶子的梧桐,还有点缀在阶下的萱草,在这样一个晴朗的天气里,却颜色黯淡,仿佛一幅淡墨的白描。

    风从袖子里灌过来,吹得她的衣摆忽啦啦直响。秦桑突然起了奇怪的念头,她往底下的青砖地看了看,终于抑住那种冲动。头晕目眩地靠在窗子边,虽然双眼微闭,可是太阳照在眼睛上,一片朦胧的红光。她睁开眼睛,看到远处盘旋的一群鸽子,无声、飞快地掠过天际,飞得远了。

    二少奶奶住在这样的小楼上,只怕也是很孤寂的吧。易连慎忙于军政,常年应酬繁多,未免冷落了娇妻。秦桑从前跟家里的两个妯娌都并不亲近,此时走到这里来,倒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走进二少奶奶的梦境里,明明这一切并不是自己熟悉的,可是心里却隐约觉得可怕。

    她本来想看一看就下楼去的,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还是转回二少奶奶的睡房去。自从二少奶奶寻了短见之后,这里只怕就再也没有人来过了。屋子里的桌椅箱笼之上都落了一层淡淡的薄灰,床上的帐子一半挂在帐钗上,一半散了下来,空荡荡的那只帐钩就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秦桑看见北面有一面窗子开着,因为昨天下雨的缘故,所以溅进来的水打湿了地板,一小汪水痕摊在那里,倒像是窗子里漏进来的月色。而南边梳妆台上的脂粉,还有外国进口的香水,高高低低的玻璃瓶排列着,另外放着一把梳子,仿佛刚刚还有人坐在那里梳头一般。

    她站在屋子里,心想原来这就是室迩人遐。

    因为看着梳妆台,所以她就随手拉开了抽屉,只见抽屉里搁着几件珠钗,都是家常曾经见二少奶奶佩戴过的。另外还有一只沉香木匣子,里头装着只西洋钟表,并一串九连环,还有几枚錾金的蝴蝶书签。都是闺阁中的寻常玩意儿,秦桑因为见着那錾金书签精致可爱,所以忍不住拿起来看了看。

    “你要是喜欢,就拿回去做个念想。”

    秦桑被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原来是大少奶奶。她爬上楼来只是微微喘气,看到秦桑手里拿着书签,便说道:“你就把这盒子拿去吧。要按照旧式的规矩,也应该把她的东西分一分,给家里的各人做个纪念。只不过时日不太平,老爷子又病着,所以没人想起来。”

    秦桑原也知道这样的规矩,反正盒子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大嫂既然这样说了,也算作是长者赐。于是点了点头,大少奶奶将梳妆台上的象牙梳子拿了,说道:“我就要这个,回头再叫人来把二少奶奶的东西清一清,给各房送去一点儿。唉……可怜她……”说到这里,大少奶奶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秦桑知道大少奶奶当家,还有很多杂事要忙,所以快吃中午饭的时候,她就回到自己院子里去了。这次虽然易连怡将她扣在府里,不过大约他也知道她是插翅难飞,所以虽然拨了几个佣人来服侍她,但也并不监视她的行动。

    秦桑回到自己院子里,又回头望二少奶奶的那座小楼,只觉得青松环绕,一角飞檐。原来妯娌之间,也曾这样近在咫尺,却不曾相知相见,没想到两个人却原来是殊途同归。只不知道彼时二少奶奶的心境,到底又是何样一番情形。

    她在府中无事,从书架上拣了易连恺的旧书来读。易连恺虽然不学无术,但是家教甚严,更兼易氏富可敌国,所以藏书甚丰,连易连恺这样的公子哥儿,都收着好几本宋版书,更有明代仿黄善夫的刻本,校勘极精,是难得一见的精品。她看了半卷旧书,忽然闻到淡淡的香气,正是上好沉水的独有香味。心想这屋子里又没有焚香,怎么会有沉水香的气味呢?略一凝神,却看到自己从二少奶奶屋子里带出来的那个匣子,正放在桌子上,原来这匣子是上好的沉香木所制,初时不觉,此时心静下来,便闻到一阵阵的幽香袭人。

    二少奶奶素来也是个精雅的人物,所以才在器皿上如此用心吧。她想到这里,不由又微微叹了口气,随手拿了枚书签夹到书中,然后检点盒子里的西洋表,因为多日不上弹簧,早已经不走了,而那套九连环,虽然是白铜所制,因为久久不玩的缘故,也生了暗绿色的铜锈。她把九连环拿出来解了一会儿,看着沉香木盒子里雕刻的蝴蝶,极是栩栩如生。阳光从镂空的盒子背面穿过来,映在桌面上,便是一只只蝴蝶的影子,光影欲动,蝴蝶亦薄翅欲飞,仿佛手一触,便要展翼飞去一般。她看着这花纹的倒影,突然心中一动,将盒子里的杂物统统倒了出来,果然在盒子底部,有一个蝴蝶印记,刻在木头底下,仿佛只是装饰的花纹。

    她将那些錾金的蝴蝶书签一一比试,试到不知道第几枚,正好是严丝合缝,恰恰地嵌了进去,便如同打造好的一枚钥匙一样。秦桑心下早猜着了三四分,见书签放入之后盒底平滑如镜,于是她左右触摸,最后不知道触到哪里的机关,只听“咔嚓”一声,暗盒终于弹出来了。

    近黄昏时分下了一场雨,所以很早就开了电灯。檐头的雨声渐渐地低微下去,却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上房里服侍的钱妈挑起帘子,向屋子里说道:“大少奶奶,三少奶奶来了。”

    帘子打起,外头的雨雾寒气便向人无声袭来,仿佛一场无形的薄雾,大少奶奶站起来,只见外头的雨仍旧下得如烟似雾,院子里本种了不少树,越发显得暮霭沉沉。一个女仆原本替秦桑撑着雨伞,此时在廊下正收起伞来,屋子里橙色的电灯光映在伞上,伞面细密的水珠仿佛笼上一层彩虹的霓色。大少奶奶看秦桑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斗篷,里头不过一件织金夹棉旗袍,不由道:“眼看着晚上冷起来,三妹怎么穿得这样单薄?若是衣裳不够,打发人去取就是了。”

    秦桑却摇了摇头,大少奶奶只道她是来同自己一起吃晚饭的,便笑道:“今儿晚上可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吃,今天是十五,我吃全斋。”秦桑因见桌子上搁着一只海碗,正对着电灯底下,极是醒目,她原本带着几分愁容病态,此时顿了一顿,方才问:“大嫂在忙什么呢?我可是扰到大嫂了?”

    “在给燕窝挑毛。”大少奶奶笑着说,“你来得正好,我眼睛都要挑花了,正打算歇歇。”

    秦桑见那海碗里头,果然是发的燕窝,旁边搁着一把小银镊子,再旁边却是一张细棉纸,上头有星星点点,是挑出来的燕子毛和黑灰碎屑。秦桑因道:“大嫂还自己弄这个,何不叫厨房弄了去。”

    大少奶奶说道:“厨房的那些人,哪怕千叮万嘱,总不会有自己挑了干净。”

    秦桑不由得说道:“大嫂对大哥真是好,时时处处都这样用心。”

    大少奶奶却笑了笑,说道:“这个倒不是给他炖的,是给老爷子炖的呢。”

    秦桑听得她这样说,不由得怔了一怔。大少奶奶说道:“你大哥常年吃药,不能吃燕窝这些东西,大夫说老爷子那个病,吃燕窝倒是有益处的,所以我叫厨房总给老爷子炖一蛊,左右到了这晚上,我也没什么事情,怕他们弄得不干净,就自己挑挑得了。”

    秦桑道:“大嫂对家里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好。”她这句话倒是肺腑之言,因为她两次被拘在易家老宅,大少奶奶都对她一如既往,照拂都甚是周到,所以不免有此感叹,稍停了停,又说,“大嫂对我也一直这样好。”

    大少奶奶又笑了笑,说道:“这家是我的家,家里每个人都是我的亲人,像你,是我妹妹,我怎么能对你不好?”

    秦桑因为心绪烦乱,并没有回答她的话。不过她的人却不知不觉就坐下来,随手拿起那镊子,挑出燕窝里的杂质。却听大少奶奶说:“你们都是新时代的人,受的都是新思想,新教育,我一个没脚蟹,做不了什么大事,把家里照顾好,也是我的本分。”

    秦桑听她这样说,无端端一阵难过,岔开话,随口问:“我倒从来不知道,大嫂是怎么认识大哥的?”

    大少奶奶听她这样问,倒难得地红了脸,想了一想才说道:“那会儿我还小呢,你大哥也才十几岁。我们两家是通家之好,也是常常见面的。有天下午,我去园子里折梅花,小时候顽皮得很呢,非得自己爬到树上去。丫鬟老妈子围了一堆,我却偏不肯下来,结果正在那里闹哄哄的,你大哥走进来,说,妹妹,你快下来吧,可别摔着。那时候他就跟我自己的哥哥一样……”她说着话的时候,脸上满是红晕,眼中依稀乃是向往之色,显然那一段日子,是她此生之中,最好的一段时光。

    秦桑轻声道:“倒没有想过,大嫂小时候还挺调皮的。”

    大少奶奶说:“小时候谁没三分顽性,说到调皮,二妹妹才是真调皮。”

    她陡然提到二少奶奶,秦桑心里不由得一跳,神色微变。大少奶奶却浑然未觉,只顾着说下去:“二妹比二弟只小一岁,跟三弟倒是同岁,小时候两家常来往的,他们三个到了一处,那才叫鸡犬不宁。我记得有年老爷子生辰,府里唱堂会戏。二妹妹随着亲家太太也在这里做客,那会儿她也才十二三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跑到后台去了,偏生将那髯口卡在脑门子上,穿了件白袍子去唬三弟,把三弟吓了一大跳,从假山上跌下来,正好把后脑勺撞在了山石凳子上,伤口足足有一寸来长,那血流得啊……只差没有把阖府上下的人都吓死。到现在三弟头上还有个疤呢,叫头发挡住了看不见。眼看着他头破血流,大家慌得找大夫,把二妹妹也给吓坏了,一直哭得脸都肿了。”大少奶奶一边说一边笑,“小时候真是十足的淘气,后来二妹妹好一阵子不肯到家里来玩,我们还常常说笑话,说三弟倒反过来把人家给吓着了。”

    她因为见秦桑脸色苍白,不由得问:“三妹妹,你是不是冷啊?”一边就叫,“钱妈,给三少奶奶拿件棉衣来。”钱妈答应着,没一会儿果然拿了件棉衣来,大少奶奶笑着说:“这是我的衣裳,三妹要是不嫌弃,披一披吧。”

    秦桑披着衣裳坐在那里,看大少奶奶手腕上笼着的佛珠,出了一会儿神,又说:“二哥也真是一个绝情的人,二嫂没了,他一走这么些日子,半分消息都没有,指不定二嫂的事情,他都不知道。”

    大少奶奶说:“依着我说,亲兄弟几个,还闹什么啊?老三也真是,非把老二给逼走。老二好些事情是做得不对,但毕竟是一家子人,何必闹笑话给外人看。这次老大叫他去接老二,我看很好,自己兄弟,何必呢。况且老爷子病成这样,家里人心惶惶的,若是自己兄弟再折腾,白让外人瞧笑话。”

    秦桑打起精神来,问:“二嫂家里可还有什么人,我真想去看看。”

    大少奶奶说道:“亲家太太还在,不过亲家老爷前年就过世了,自从二妹妹出了事,亲家太太说一直病在床上,很不好呢。我前阵子刚打发人去看过,说是痰症,也只是拖日子罢了。”

    秦桑便道:“那烦大嫂跟大哥说声,我想去瞧瞧亲家太太,不知道成不成?”

    大少奶奶笑道:“你去瞧亲家太太,干吗还要跟他说啊?”

    秦桑笑了笑,说道:“大哥居长,现下父亲病着,他是一家之主,当然应该禀告他一声。”

    大少奶奶笑道:“就你最见外,你想要出去,直接告诉号房给准备车子就是了,还闹这样的虚文。”

    秦桑道:“还是告诉大哥一声的好。”

    大少奶奶见她这般坚持,不由得十分意外,秦桑听外面风雨之声不断,慢慢叹了口气,说道:“这雨只怕是停不了了。”

    大少奶奶见她的样子,只当她是牵挂易连恺,不由得抿嘴一笑,安慰她说:“放心吧,过阵子三弟就回来了。”

    秦桑慢慢地笑了一笑,说道:“天都黑了,我得回去了。”

    大少奶奶说:“天气冷,又下雨,我就不留你坐了。”又说,“这件衣服你要是不嫌弃,先穿着就是,这么冷,你倒连件皮毛衣裳都不穿,回头看冻出毛病来。”你这阵子胃口也不好,我这里吃斋,就不给你送菜过去,你若是要什么吃的,尽管打发人去厨房。反正厨房里是一整夜不熄火的,这是在自己家里,还不得自己自在,那也太见外了。”

    秦桑说道:“谢谢大嫂。”仍旧是老妈子撑了伞,送她回房去。她走出来站在廊下,等着老妈子撑伞,此时天早已经黑下来,风吹过树叶之间,却是一片沙沙的声音,树叶上本来积满了雨水,纷纷扬扬地落地,倒好似一场骤雨。春寒料峭,到了晚间,风雨更似砭人刺骨,大少奶奶站在门口,看秦桑扶了老妈子跚跚而去,一直走出了院门,再看不见了,方才进来。

    她吃过了素斋,重新洗净了手,又做了一个时辰的功课,忽然听到钱妈在外头唤了声:“大少奶奶。”她一本经正好念完,于是将佛珠搁在案头供好,这才站起身来,问:“什么事?”

    钱妈说:“跟着三少奶奶的何妈来了,说三少奶奶身上有些不大好,大少奶奶是不是去看看?”

    大少奶奶不由道:“刚才不是好好的,怎么这会子就病了?我这就去看看。”

    她是个小脚,行走不便,好在易家原是旧宅子翻新,一路的抄手游廊,走到秦桑住的院子里,只见里外静悄悄的,青石板的院子里积满了水,这里门廊下原本悬着一盏灯,因为灯泡不大,晕黄的光照着青石板上的积水,越发显得安静如潭。钱妈待要说话,大少奶奶已经自己掀起帘子,先叫了一声:“三妹。”

    秦桑本来睡在床上,恍惚听见大少奶奶的声音,于是挣扎着要起来,大少奶奶已经走进来了,看她正穿鞋,便拦着不让她起来,说:“快躺着吧,我本来是来看你,若折腾得你回头再受了凉,又是何苦。”

    她们一边说话,何妈就上前来,替秦桑将另一床被子卷了卷,搁在她身后,秦桑半倚半靠着,对几个老妈子说道:“你们就是多事,一点小病偏又去告诉人,又烦大嫂来看我。”大少奶奶见她两颊红彤彤的,倒像搽了胭脂似的,于是摸了摸她的手,不由得:“哎哟”了一声,说道,“怎么烫成这样,是在发热吧?”

    何妈就说:“准是刚才走回来的时候招了风,而且晚饭也没吃什么,吃的一点东西全吐了。”秦桑勉强笑了笑,说:“哪里有那样娇贵,就是回来的时候吹了点风,所以胃里不太舒服。”

    大少奶奶听她这样说,看她的精神还算好,就叫人去请医生来。按照秦桑的意思,连大夫也不必请,睡一觉就好了。大少奶奶却担心出事,特意请了西洋大夫来瞧过,果然说是感冒。问了问病人的情况,认为不宜打针,就开了点丸药给秦桑吃。

    大少奶奶看着秦桑吃完药才回去,到了第二天一早,又派了人来问,结果秦桑发了一夜烧,到早上还昏睡未醒。大少奶奶心下着急,说:“这可怎么办才好?”钱妈说:“还是赶紧地送到医院去吧,可别拖出大毛病来。”

    大少奶奶深以为然,于是叫人去准备汽车,这时候听差才进来说道:“大爷吩咐过,家里的汽车一概不能派出去。”大少奶奶十分惊诧,问:“这是为什么?”听差说:“因为城里面不平静,所以大爷不让大家出门吧。”

    大少奶奶听了这句话,这才走到后面去,穿过花厅,有一座屋子十分轩敞,易连怡常常在这里读书,因为他身体病弱,所以这时候厅里还生着火,四面窗子都关着,桌上一个宣德炉,焚着檀香,碧青的轻烟,一缕一缕地升起老高。大少奶奶是看惯了这样的情形,走进来的时候便咳嗽了一声,只见易连怡坐在窗下,手里拿着一卷书,似在吟哦,又似在听窗外的风雨潇潇之声。

    大少奶奶跟他说了秦桑之病,又说到派车之事,易连恺道:“医院里也不太平,城里城外都乱,老三又不在家,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向老三交代。”

    大少奶奶说:“你们男人的事情我管不着,可是三妹病成这样,不让她去医院,出了事情难道你心里没有愧疚吗?”

    易连怡这才放下书,抬头看了大少奶奶一眼。大少奶奶说:“你作的孽也尽够了,老二是对不住你,老三可不欠你什么。何况三妹一个女人,又能碍到你什么事情……”

    易连怡说道:“好好地说话,怎么夹枪带棒的?”

    大少奶奶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掉下眼泪来:“一家子,走的走,散的散,老的还躺在那里不能说话,二妹还尸骨未寒……这是造的什么孽……”

    易连怡淡淡地笑了一笑:“这个家从骨子里早就烂透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从马上摔下来的那时候,我就知道,总会有这样一天。”

    大少奶奶拭了拭眼泪,说道:“反正我要把三妹送到医院里去。”

    易连怡将书往桌子上一扔,道:“送就送去,哭哭啼啼的做什么。又没谁拦着你。”

    大少奶奶听了他这句话,才拭干了眼泪,出来让人用车子将秦桑送到医院去,又觉得不放心,所以自己亲自陪着秦桑去医院。医院做完检查之后,说是有转成肺炎的可能,所以需要住院。大少奶奶就打发人回家去取衣服,而秦桑一直昏睡未醒,她便坐在病房里陪她。

    秦桑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正是下午,大少奶奶见她醒过来,方才松了口气,说道:“可算是醒了,真真吓了我一跳。”

    秦桑因为见到是在医院里,而大少奶奶是向来不惯于出门的,所以很是歉疚地问:“大嫂怎么也来了?”

    一开口说话,却将自己吓了一跳,原来她发烧得厉害,把嗓子也烧哑了。钱妈端上一杯水,说道:“大少奶奶不放心,所以一直守在这里呢。”秦桑道:“辛苦大嫂。”大少奶奶听她嗓子还是哑的,说:“你少开口说话吧。”又照顾了秦桑半日,因为易府里是她当家,还有无数琐事,所以她说:“我得回家去瞧瞧,三妹你在这里,若是要什么东西,或者想吃什么,尽管吩咐人回家去取。”她说完,秦桑便点点头,大少奶奶将何妈留下来照应她,自己就回家去了。

    秦桑睡了差不多一天,这时候虽然仍旧发烧,不过精神却好多了,病房的门原是西洋式的,上头装了一方透明小玻璃,玻璃本来安着有帘子。因为方便医生护士查房,所以这个帘子并没有拉上,秦桑看外头站着两名卫兵,便问何妈:“外头是咱们家的人吗?”

    何妈点点头,说:“大爷说,现在不平静,城里也乱得很,所以特意派了两个人来。”

    秦桑明知道易连怡是派人来监视自己的,可是眼下的情形,也不能说破。她点了点头,说:“倒是很想吃稀饭。”

    何妈就叫了一个卫兵进来,让他回家去取,秦桑说:“还是你回家一趟,顺便把我那套睡衣拿来,刚才出了汗,现在身上腻腻的,换件衣裳才好。”何妈迟疑道:“那三少奶奶这里……”秦桑说:“你叫看护进来陪我就是了。”

    何妈便出去叫了看护进来,那看护虽然是中国人,但是都是通西文的。秦桑嗓子痛,却也不愿意多说话,只靠在床上闭目养神。看护调一下管子里的药水,又替她量着体温。何妈料这里并没有自己什么事,所以就回家去取衣物。秦桑本来没有带多少衣服回易家,更兼从前都是朱妈照料她的起居,易家老宅这里,难免诸物皆不齐备。所以她很费了一点工夫,又让厨房准备了清粥小菜,用日式的饭盒装了,预备带到医院去。谁知还没有走出家门,忽然看到一个听差气喘吁吁地奔进来,对她说:“快,前头大爷叫你问话呢。”

    何妈心中纳闷,说:“我要去医院给三少奶奶送饭,大爷这会儿叫我做什么?”

    那听差道:“你还不知道啊!三少奶奶不见啦!医院里没人了!刚刚有人回来说的,大爷正在生气,叫你去问话呢!”

    何妈吓了一跳,连忙走到前边去,只见易连怡睡在躺椅上,半仰半靠,而大少奶奶站在一边,易连怡却也并无怒容,只问:“三少奶奶叫你回来做什么?”

    “三少奶奶说想吃稀饭,我就回来取了几样小菜,她还说带几件衣服去。”

    易连怡沉吟不语,大少奶奶说道:“人是我送到医院去的,你要埋怨就只管埋怨我好了,不用拿下人置气。”

    易连怡笑了笑,说:“她病的时候我就知道她要走,埋怨你有什么用?咱们这位三妹,有勇有谋,我要硬拦下她来倒也不难,只不过白留着她,没多少用处。眼下她自己走了,说不定反是件好事。”

    大少奶奶听他这样说,满腹疑惑地看着他。易连怡说道:“我那位藏拙藏了十余年的三弟,遇上什么事都是一股不在乎的劲儿。可是他对这位三弟妹,倒是一片真心。不过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他这么待见三妹,三妹可不见得待见他。”

    他慢慢地笑了一笑:“你且看着吧,她未见得是投奔了老三去。”

    秦桑出了一身冷汗,出医院的时候,又被冷风一吹,所以到了晚间,又彻底地发起烧来。她虽然病得迷迷糊糊的,可是心里还算明白。这里向南的窗子正对着一株很大的冬青树,绿色的叶子,结出来的果子却是红色的,被风一吹,那些叶子就沙啦啦一片轻响,秦桑听着那风声,心里想,难道又在下雨吗?

    却是并没有下雨,屋子里十分安静,没一会儿便听得高跟鞋的笃笃之声,老远就让她知道是谁来了,果然不出所料,那高跟鞋的声音一直走到门口,稍停了停,倒还是敲了敲门。

    秦桑默不做声,起身将门打开,闵红玉笑吟吟地道:“我这里地方狭小,屋子又不好,不知道三少奶奶还住得惯吗?”

    秦桑对她倒是很客气,说道:“闵小姐过谦了,我无缘无故投奔了来,闵小姐肯收留,我已经十分感恩。”

    闵红玉笑着说:“什么叫无缘无故,三少奶奶可是带着地契房契来的,这里的房契都在您手里,倒是我反客为主,鸠占鹊巢,很是过意不去呢。”

    秦桑看着她的脸,缓缓说道:“这里的房契为什么会在我二嫂那里,说实话,我也好奇得很。”

    闵红玉笑道:“我要说这房子原是易家二爷买的,他买来金屋藏娇,所以叫我在这里住着。你也不会信对不对?”

    秦桑叹了口气,说道:“都到了这种时候,闵小姐何必还要瞒着我。”

    闵红玉“噗”地一笑,说:“三少奶奶是个聪明人,原知道这世上的事,是知道都越少,就活得越快乐。”

    秦桑点了点头,闵红玉这才在沙发上坐下来,打开手袋,拿出一盒外国香烟,先让秦桑,秦桑摇头说不会,她便自顾自抽出一支,点着了先吸了一口,倒仿佛舒服似的叹了口气。她将香烟夹在指间,然后告诉秦桑:“过几日英国领事馆有条船要走,我想这是个好机会,所以托人向领事馆说了,请他们在船上留个位置,拜托将你随船带到昌邺,我想只要到了昌邺,三少奶奶自己就有办法了,对不对?”

    秦桑心下凄凉,到此时方露出疲态:“我原是个同孤儿一样的人,到哪里不都一样呢?此时想想,也真是没有意思。”

    闵红玉笑了笑,说道:“三少奶奶出身富贵,素来金尊玉贵,我们连您脚底下的泥都比不上呢,何苦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说旁的,我们这样的人,才叫真正没意思。我还想着活一天多赚一天,三少奶奶怎么倒多愁善感起来。”

    秦桑笑了笑,说道:“闵小姐是风尘英雄,倒比我们这样的人,活得自在许多。”

    闵红玉掸了掸烟灰,闲闲地道:“三少奶奶看皮影戏吗?”

    秦桑冷不防她突然这么一问,怔了一下方才摇了摇头。闵红玉又吸了一口烟,喷出一片细白的烟雾,说道:“那皮影儿,也是描金画凤,栩栩如生。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唱念做打,倒也好一番热闹。可恨的是,每个皮影其实不过是傀儡,任由他人的五指拨弄,一举一动,其实都是旁人操纵的。你别瞧我大屋子住着,呼奴唤婢使唤着人,天天打扮得花枝儿似的,其实我也就是那戏台上的皮影子,拎了线出来,便什么也不是。”

    秦桑倒不防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意外之余,有心相劝,可是一时之间,倒又想不出旁的话来劝她。闵红玉笑着摇了摇头,耳朵上细金丝流苏,宝塔似的软软拂在她颈中,倒衬得粉颈如玉,凝白如脂。她这一笑,媚态横生,只说道:“三少奶奶,我这个人爱胡说八道,你别往心里去。”

    秦桑却轻轻点了点头,说道:“人生在世,谁不是命运的傀儡。”

    闵红玉静默半晌,忽然又“扑哧”一笑,说道:“都怪我不会说话,又招起三少奶奶的感伤来。”她稍停了停,仿佛漫不经心一般,“其实我有一桩事情好生不解,三少奶奶为什么不想往西北去,公子爷明明在西北,三少奶奶何不投奔了他去,夫妻团圆?”

    秦桑笑了笑,说道:“他有他的大事要做,我何必去耽搁他。”

    闵红玉听了这句话,却也仿佛了解什么似的,倒也不十分追问,只说道:“公子爷虽然远在千里之外,不过还有一个人,我知道他原本是三少奶奶的故人,所以特意托人将他开解了出来,不知道三少奶奶,愿不愿意见他一见?”

    秦桑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隐隐猜到几分,不过仍旧笑了笑,问:“什么故人,这城里我好像并无故人。”

    “就是公子爷的亲信副官潘副官,他原本在医院养伤,公子爷临走之时,托我好生照顾他,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保了出来,眼下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不知道三少奶奶,是不是愿意同他见一见面。说不定他秉承公子爷的吩咐,还有什么话要对三少奶奶讲。”

    秦桑听她说话绵里藏针,早知道厉害。不过自己如果坚持不见,她也未免起疑,便说道:“既然如此,那么就请潘副官来见一见也好。”

    闵红玉笑道:“如此甚好。”她起身自去安排,没一会儿功夫,便有汽车接了潘健迟来。

    这还是秦桑第一次见到伤后的潘健迟,只见他形容憔悴,显然伤势未愈。潘健迟见了她,却还是十分恭敬,扶着沙发老远就鞠了一躬:“夫人。”

    秦桑只觉得热泪盈眶,劫后余生,相见却是这样的境地,可是再不能多说一言。这时候千言万语,又有何用处。何况身处险境,处处都是耳目,只怕自己和他的一举一动,都被闵红玉看在眼里。她怕露出什么破绽,静默良久,方才问:“兰坡可有什么话带给我?”

    潘健迟望着她,嘴角微蕴笑意,过了片刻,才说道:“公子爷说,请夫人务必保重。”他停了好一会儿,又说道,“他还说——此生能够与夫人相识相知,乃是最不悔之事,将来不论世事如何,却也是值得了。”说到“不悔”二字,他眼中泪光粼粼,只得一闪,便重新是笑意盈脸,望着秦桑。

    秦桑心如刀割,过了良久,方才轻轻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闵红玉忽然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三少奶奶一个人北行,原也是极有风险之事。依我看,不如潘副官陪同三少奶奶一起,这样路上也有个照应。”

    秦桑看了闵红玉一眼,只见她嫣然一笑,说道:“就这样办才好,我托人再向领事馆说去,便多带一个人,想必也没什么了不起。”

    秦桑沉默片刻,方才说道:“闵小姐古道热肠,却是无微不至。”

    闵红玉笑道:“你可别把我想成好人,我可是有一把私心的如意算盘。眼下三少奶奶是落难,我帮帮你不算什么吃力之事。可是我将来,还指望三少奶奶救命呢。”

    秦桑此时方才茫然一笑:“我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救你的命。”

    闵红玉说道:“三少奶奶福慧过人,更兼是女中豪杰,知恩图报。哪天我要真的有性命之忧,想必三少奶奶必然会勉力救我。所以现在三少奶奶倒也不必过意不去,我这是放高利贷,划算都很呢。”

    她说得俏皮,秦桑亦不过一笑了之。

    秦桑在闵红玉宅中住了两天,到得第三天,突然听到城外炮声大作。她原本深居简出,每天在自己屋子里不出来,听到炮火之声,不由得十分惊疑。到了下午时分,闵红玉也回来了,她神色凝重,告诉秦桑说道:“李重年派兵围城了,只怕有一场大仗要打。”

    秦桑大吃一惊,说:“那么……”

    “李重年这次是豁出去啦。”闵红玉摇了摇头,“他通电全国说是‘起义’,再不承认宪政,更不承认易家之镇守使,说一定要拿下符远,剿灭易匪。”

    秦桑喃喃地道:“他一撕破了脸,就再无顾忌……”

    “可不是。”闵红玉点点头,“哪怕是孟帅挥师来救,只怕也来不及。何况北边驻防要紧,孟帅只怕有心无力……”她顿了顿,说道,“领事馆忙着撤侨,今天晚上船就要走,三少奶奶,请做好准备,晚上我送你跟潘副官上船。”

    到了晚间,那炮声越发密集起来,街面上早就已经戒严。闵红玉神通广大,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通行证,径直开了汽车上码头去。远远已经看到江中泊的军舰和轮船,都是各国领事馆派来的,因为知道这一仗在所难免,所以在撤退侨民。

    码头上极是混乱,符远驻军设了岗哨在路口,严加盘查,连有通行证的车辆都不许入内。而岗哨之后就是各国水兵把守,那却算是公共租界的地面了。因为大战在即,所以除了侨民之外,更有无数逃难的富室人家,成千上万的人涌在码头之上,顿时乱成一锅粥。只闻呼儿啼女,叫喊声哭声乱成一团。

    闵红玉原是个十分机灵之人,见到这种情况,早就将两根金条从手袋里取出来,连同两本通行证往秦桑手中一塞,说道:“三少奶奶,此时正乱,快点过关要紧。”又轻轻将潘健迟一推,说道,“护着三少奶奶。”

    秦桑被人流一挤,早觉得立足不稳,幸得潘健迟拉了她一把,她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闵红玉对着自己挥了挥手,仿佛是告别,又仿佛是催促自己快快入关。那闵红玉原本穿着一件银丝线绣梅花旗袍,只看到那银色袖子一招,露出腕上细细的珠钏,在煤气灯下一闪,仿佛含着露光的草叶,她个子娇小,转瞬就陷在人潮中,再看不见了。

    秦桑回过头来,被人流挟卷着一直到了铁栅之前,原来这里盘查更严。好容易挤到跟前,卫兵翻看通行证,她早就将两根金条夹在证件之中,那人手极快,将金条往袖底一塞,却对秦桑说道:“你进去,他不准!”

    秦桑看他一指,正是指的潘健迟,不由得心下大急,说:“我们两个人是一起的,为什么他不准?”

    “不准就是不准。”那人将眼睛一翻,“上头有令,年轻男丁一律不准出关。”

    秦桑还待要辩说,潘健迟已经在她背上一推,说道:“你先进去,我回头就来。”

    秦桑情急之下拉住他的袖子,说道:“要走咱们一起走!”

    潘健迟不由分说,硬生生掰开她的手指,直掰得她生疼生疼,他说道:“别犯傻了,快走!”秦桑待还要说什么,已经被他狠狠一下推进了铁栅之内,她急得直欲大哭,他在人群之中只是大叫:“快走!快走!”她被人潮一下子挤出了四五丈开外,不停地回头看,起初还能看见潘健迟的脸,再后来更多人涌上来,却是再也看不见了。

    她一直被人挟裹着到了码头水边,夜风如咽,这才觉得脸上生疼,原来早已经是泪流满面。无数人提着箱笼,拖儿带女,一路走到跳板上去,她浑浑噩噩,却也不知要往何方去,只见人潮汹涌,码头上尽是仓皇的人群。而值勤的水兵,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却问:“lady,can i help you?”一连问了她三遍,西语本来就难懂,她听在耳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船票被她捏在手里,早就快捏成一团了。那水兵看到船票,指引着她往英国船上去。

    江面风大,吹得人彻骨透心的寒意,仿佛从血脉最深处泛起来,她紧紧抓着斗篷的边缘,江水滚滚从跳板之下流过,却是无穷无尽,波涛无声。此时远处的炮声隐约如同闷雷一般,一阵紧似一阵。全身制服的大副站在栈桥边,彬彬有礼地说:“wele aboard!”无数人从她身边走过去,这时候一颗曳光弹远远地划过天际,划破岑寂的夜色,照得江水都隐隐泛起红光来。

    刹那间她想起父母,想起易连恺,想起郦望平,想起他刚才仓促地掰开她的手。

    她突然就明白过来,为什么易连恺遇刺的时候,他反倒替他挡了两枪,他明明并不用如此,他明明是来卧底,他明明说过,这世上有许多事情,都比他的命还要重要。可是,他毕竟还是违背了他自己的心,做出了他本不该做的事情。

    两颗眼泪飞快地坠下去,或许是无声地落到了黑沉沉的江水里,转瞬就不见了。她拭了拭眼泪,活着或许是最艰难的一件事,可是她会好好活着。她掠了掠蓬松的鬓发,朝着灯火通明的船舱走去,将无穷无尽的夜色,留在自己身后。

方向(1)

    拥挤嘈杂的人流越汇集越多,闵红玉原本穿着高跟鞋,被推了好几个趔趄,又被人踩了一脚,顿时就跌倒在地上,后头的人只顾着朝前涌去,眼看着就要践踏过来,幸好有人及时搀了她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又伸出胳膊将后头好几个人拦开,饶是如此,闵红玉的旗袍下摆上,也被踩了好几个脚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作死咧!”闵红玉一边喃喃地骂,一边拍着旗袍上的灰。抬起头来正待要道谢,谁知抬脸一看,拉起自己的人正是潘健迟,不由得一怔,说:“你怎么没走?”

    码头上兵荒马乱的,众人皆在奔忙中,连点着的煤油路灯也显得暗淡无光,无精打采地照着这些熙攘的人群,潘健迟脸上的神情她看不清楚,过了片刻,方才听见他反问:“你呢?你怎么不走?”

    闵红玉并不作答,转身就朝外走,潘健迟跟着她一路走出来,如潮水般的人流都是往码头去的,只有他们逆行而出。不断有人撞到他们身上,也不断有人被踩掉了鞋,或者失了箱笼。远远传来小孩子的哭声,也不止一个孩子在哭,所有人张皇奔忙着,仿佛末世。天空不远处光柱扫过,是架在城头的探照灯。而火炮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中间还夹着密集的枪声,像是三十晚上家家户户放的鞭炮,密密匝匝地响一阵,歇一阵,又响一阵。更远处的天际隐隐透着红光,像是哪里失了火,潘健迟却知道,那不是失火,而是炮阵开火时的光亮,看样子李重年是下定决心,不惜投入全部火力,也要拿下符远城。

    闵红玉不紧不慢地朝外走,看着蚁群似的人,密密的爬满整个码头,中间啼儿唤女的、披头散发的、妻离子散的,种种不一,像是外国电影里头,海底成团成团的鱼群,茫茫然向前冲着。而只有他们逆流而行,朝着所有人相反的方向去。因为不断有人撞到他们身上来,所以潘健迟拿手臂伸着,替她挡着。闵红玉见他这种情形之下,还可以维持一种绅士的做派,倒也难得。两个人奋力朝外挤,只是人流汹涌,他们又是逆向而行,两个人跌跌撞撞了好久好久,才彻底地从人堆里挤出来。外头的人稀少了些,清冷冷的光,照着他们往外走。潘健迟原以为是月色,抬头看了看,才知道原来无星无月,这光隐隐绰绰的,从码头那边照过来,原来仍旧是路灯的光,只是隔得远,更疏薄了些。而闵红玉本来穿着一双高跟鞋,笃笃的声音倒似一面小鼓,敲破这夜色的岑静。

    司机本来就在汽车外边等,看到他们折返来,立刻十分机智地打开车门。闵红玉见潘健迟跟着上车来,便问道:“大难临头,不各自逃命去,你跟着我做什么?”

    潘健迟却说道:“当时你救我出来,我知道你是说动了姚四小姐。姚雨屏替你弄到的空白通行证,你才可以将我从牢房里弄出来。”

    闵红玉笑了笑,汽车里头本来十分黑暗,但是她的眼睛却亮闪闪的,像是盈盈的水映着月色:“我早就说过,这倒也不用谢我,是你自己的本事,迷得那姚家四小姐晕头转向,所以我求到她名下,她才肯去她父亲的书房里,偷偷盖了这么一张通行证出来。人家为着你,干冒着性命之险的事,也真是痴心一片。不过你倒真是个狠心薄命的,把人家小姑娘骗成这样,也不给个交代。”

    潘健迟并不理睬她的说辞,只说道:“天下该有的交代也太多了,哪里能够都一一交代。”

    闵红玉指了指车窗外川流不息朝码头仓皇而去的人群,说道:“你看这些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祸来时,蝼蚁尚且贪生,你为什么就偏不走呢?”

    “这世上有些人本应该就好好活下去,比如秦桑。”提到秦桑的时候,他语音稍稍一滞,旋即如常,“而有些人,注定是要死在地狱里,比如你我。”

    闵红玉却啐了一口,说道:“谁要死?你要死我可不陪着!”

    潘健迟却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马上就要去西北,我跟你一起去。”

    闵红玉终于有几分惊诧之色了,他的脸隐在黑暗里看不清楚,她借着车窗里漏进来的煤油路灯昏黄的光线,打量了他一眼,说道:“本来我费尽心机弄了两张船票,是想着你和她一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远走高飞。没想到你偏偏要留下来,还要跟我去西北,你要去西北做什么?”

    潘健迟说道:“易连怡逼着公子爷去西北,就是想要借刀杀人。他用秦桑要挟公子爷,公子爷没有法子。现在秦桑走了,公子爷也可以脱身了。”

    闵红玉笑道:“一口一个公子爷,难为你给他当了这几个月副官,还真是有情有义。”她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你们公子爷运气不好,一进西北就被二公子的人发现了,现在他被二公子扣在镇寒关里呢。”

    潘健迟道:“什么运气不好,难道不是你通风报信,告诉易连慎他的行踪?所以易连慎早派人盯上了,到现在你也不用猫哭耗子假慈悲。你虽然放过了秦桑,那也是因为从她身上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这样东西一旦到手,你是绝不会放过易连恺的。”

    闵红玉笑道:“我倒真好奇你是什么人来了。起初吧,我只觉得你跟你们少奶奶有旧情,现在吧,我倒觉得你知道的太多了。你明白吗?活在这世上,若是知道都越多,就越容易命短。”

    潘健迟笑了笑,说:“你以为你拿到的那样东西是真的?”

    闵红玉霍然抬起头来看着他。

    “秦桑虽然不知道那样东西是做什么用的,但是易连恺那种情形下交给她的东西,她不会不贴身收着。”潘健迟声音虽轻微,但是字字句句十分清楚,“你以为是那把银勺子?亏你费尽心机趁她洗澡的时候用调包计换出来,我告诉你,不是!”

    闵红玉并不答话,但是车窗里映进来的昏淡黄线,照着她耳坠上的流苏微微晃动,显然心思紊乱,半信半疑。

    “慕容宸派了独子过江来,慕容沣跟易连恺见面,谈了些什么,说实话,秦桑都并不知道。因为当时楼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可是我却是知道的。”

    闵红玉沉默半晌,方才说道:“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潘健迟笑了笑:“你爱信不信,如果你不信我,你就功亏一篑。”他稍停了停,又说道,“其实我也挺好奇,你到底是什么人。是帮易连慎呢?还是帮易连恺?若说是帮易连慎,没道理,若说是帮易连恺,更没道理,这时候偏要巴巴儿跑到西北去。”

    闵红玉突然轻轻一笑,说道:“我谁也不帮,我就是想置易连恺于死地而已。你们公子爷这么有趣的一个人,我可不乐意没亲眼看到他死,要是他死的时候我不在跟前,岂不少了许多趣味?所以我一定要去西北,看着他死才甘心。”

    潘健迟点了点头:“那我正好跟你一起,这一路上千难万险,说不定还能帮到你。”

    闵红玉轻蔑地一笑,说道:“你能帮到我什么?”

    潘健迟淡淡地说:“兵荒马乱的,再怎么样我都是个男人。这一路上抛头露面的情形很多,你身边有个男人陪着,会方便很多。再说我枪法不错,知道的事情又多,你怎么就觉得我帮不上你呢?”

    闵红玉沉吟片刻,似乎在考虑他说的话,过了好久,才将司机叫上车来,说道:“老杨,开车吧。”

    这辆汽车并没有开回城中宅子里去,而是径直开往西边城墙前,这时候夜已经深了,炮火却渐渐稀疏下去,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容着一切。这里因为围城的缘故,所以城楼前也屯了重兵,虽然李重年的军队并没有从这个方向进攻。但重重哨卡一层一层检查通行证,最后又狐疑地盘问他们半晌,幸得他们两个都是机智过人,对答如流,这才挥手放行。

    出城不远就是紫明山,在黑茫茫的夜色中,山路蜿蜒起伏。天上无星无月,越发显得这夜色深沉。因为怕引人注目,所以他们关闭了汽车的车灯,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这样行进更为艰难。

    紫明山上虽然修建有几幢别墅,但都是夏天避暑的时候才有人居住。山间万籁俱寂,只听汽车轮胎辗过碎石子的路边,发出沙沙的轻响。闵红玉一直闭目养神,走到山路上之后,却从手袋里掏出一支西洋小手枪,交给潘健迟,说道:“我知道你枪法很好,这个交给你,或许比我自己拿着有用。”

    潘健迟淡淡地笑了一声,接过手枪,却问:“你不怕我一枪打死你?”

    闵红玉拿手绢掩口打了个呵欠,说道:“你一肚子定国安邦的大计,都还没来得及施展,怎么会一枪打死我?我一个弱女子,你把我打死了有什么好处?”

    潘健迟掂量了掂量那支手枪,握在手中,再不做声。

    天快亮的时候汽车停了下来,闵红玉似乎睡着了,但是车一停她就睁开了眼睛,对潘健迟说道:“下车吧。”两个人下了汽车,司机又打开车后的盖子,拎出两只藤条箱来。闵红玉对司机道:“老杨,你把汽车开回大路上,开着这车,愿意上哪里去就上哪里去。这两年你也跟着我办了不少事,现在城里乱了,你也别回城里去了,这车就当给你的安家费。”

    那老杨也不多问,点了点头就上车走了,潘健迟一直看着汽车转过弯道,消失在山路尽头,才问道:“他要是带着人折回来,你打算怎么办?”

    闵红玉嫣然一笑,说道:“符远城中此时水深火热,他带着人折回来干什么?抓你?还是抓我?”

    潘健迟未置可否,闵红玉指了指那两只藤条箱,说:“劳驾,帮我拿着行李。”

    两只藤条箱入手甚沉,潘健迟拎着箱子跟着她往山上走。汽车走了大半夜,他们已经离符远城不知道有多远了。远看只是连绵不断黑影幢幢的山,夜色还未褪去最后一抹深蓝。远处的天空像是淡墨山水的画,湿气氤氲。路边的草上全是白色的霜露,似乎刚刚下过一场雨,而头顶树上有不知名的鸟儿叫了一声,拍着翅膀飞进了密林深处。

    潘健迟也不问,只跟着闵红玉往前走,她穿着高跟鞋,走在石子路上竟然如履平地。两个人沿着曲折山路一直向前,没一会儿闵红玉突然叫:“快看!”

    潘健迟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去摸枪,闵红玉却奔到山崖边,爬上一块巨大的山石,远远就伸开双手:“太阳出来了,真美!”

    太阳仿佛就在一瞬间突然从山谷里跳出来,虽然是早春时候,春寒料峭,晨风更是凛冽,但朝阳喷薄而出,山上的树、路边的草,都镀上了淡淡的金色阳光。闵红玉站在晨曦里,就像是一棵小树,她的头发毛茸茸的,仿佛也结着一层金色的霜华,可是草叶上的霜都渐渐地淡了,变成了凝白的露珠。闵红玉在阳光里站了一会儿,忽然回过头来对他说:“这样的好日头,总得要活下去,才能看见,对不对?”

    潘健迟知道她只不过是自言自语,所以倒也不必回答她什么。果然闵红玉只是略站了一站,便继续往山上走。潘健迟跟在她后头,看她细高的鞋跟踩在碎石上,终于忍不住问:“你要不要换双鞋再走?”

    闵红玉“噗”地一笑,问:“你怎么知道我还带了别的鞋?”

    潘健迟说道:“像你这样的女人,怎么会不带双鞋子就出门。”

    闵红玉回头瞧了他一眼,说道:“像我这样的女人……你这口气,认识我不过几天,倒和我十分熟识似的。”她不再多说,偏又嫣然一笑,对他说,“把箱子拿过来。”

    箱子里头果然有一双平底鞋,闵红玉换上了,又把高跟鞋装在箱子里。潘健迟忍不住语带讥讽:“我以为你带了两箱金条,谁知你带了两箱衣物。”

    闵红玉笑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我这样的女人,能不多带几身衣服出门吗?而且西北这时候还冷着呢,我当然要带上大衣靴子什么的。”

    潘健迟道:“西北此去千里之遥,难道你就打算这样一步步走着去?”

    闵红玉道:“走着去太慢啦,只怕咱们还没有走到,易连恺就已经被易连慎杀掉了。咱们到山谷里找户人家,换了衣服,再翻过这座山头,就是平江县城。那里有火车去济安,到了济安再换车去镇寒关,就方便了。”

    潘健迟问:“易连恺真的在镇寒关?”

    闵红玉抿嘴一笑,说道:“我说了你也不信,何必再问?”

    山路曲折,看上去极近,其实走起来甚远。他们两个人虽然年轻,但是都不是走惯山路的人,山谷里的几户人家,看上去不过咫尺之遥,但走起来才知道羊肠小路弯弯曲曲,绕来绕去,可望不可即。一直到下午时分,山谷里的人家屋顶上都冒出淡蓝色的烟雾,闵红玉才气喘吁吁地说:“歇一歇吧,看样子天黑前能下到山谷里就不错了。”

    他们坐在一块大石上歇脚,闵红玉这时候才觉得腹饥如火,可是箱子里却没有预备干粮。她心头懊恼,却无可奈何。潘健迟见她绷着脸,似乎十分生气的样子,便问:“饿了吧?”

    “你怎么知道?”

    潘健迟淡淡地说:“因为我也饿了。”

    闵红玉终于绷不住,“噗”一声笑出声来,说道:“这可没招了,我只记得带衣服,忘了带干粮。”

    潘健迟见她笑靥如花,心想她怎么如此爱笑,这种境况下竟然还笑得出来。他站起来四下张望了一番,说道:“现在这时候,连野果都没得吃,咱们再饿也得忍住,快点下山走到那村子里去才行。这种时节,狼啊豹子什么的饿了一冬,这时节都出来找吃的,咱们别饿着肚子,倒填了它们的肚子。”

    闵红玉听他这么一说,立时跳起来,一言不发就朝山下走。潘健迟跟在她后头,他们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就拐进了小路,这条小路乃是山民砍柴的小径,宽不过盈尺,说是路,也不过是在山石嶙峋间整出略为平坦些的地方,让行人勉强能够下脚。羊肠小道从山顶迤逦而下,两旁的荆棘虽然被砍过,但是仍旧不时地挂住人的头发、衣襟,一边走,一边还要摘刺,一个不留神,就会挂破了衣裳。这样紧赶慢赶又走了差不多三个钟头,眼见着天渐渐黑下来,突然听到一阵犬吠。闵红玉本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听到这样一阵狂吠,却忍不住“哎呀”了一声,掉头就跑到潘健迟身后。

    潘健迟的脚步却丝毫没有迟缓,转过几株皂角树,只见一角谷场已经出现在面前,谷场后头就是山石垒的院墙,正是山里常见的农家。剥落了黑漆的木门扣着,一只大黄狗正在门缝里冲着他们俩狂叫,奈何门环上斜扣着一截细棍,虽然锁不了人,狗却在门里头出不来,只能隔门狂叫。这个村子在山坳里,稀稀落落住着七八户人家。大黄狗这么一叫,村里其他的狗都叫起来,此起彼伏吵闹不休。潘健迟怕动静太大,这样的村子,进来了外人自然是很稀罕的,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不能不事事小心。

    他随手拣了块尖石拿在手里,用食指扣住了轻轻一弹,正好从门缝里弹进去,虽然大黄狗正自乱蹦乱跳,但他这一弹准头极佳,石子正正撞在那大黄狗的鼻尖上,只听那狗呜咽一声,软倒着竟然伏在了地上。村里其他的狗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吠声渐渐地低了下去。

    闵红玉见他露了这一手,不由得十分诧异:“原先只知道你枪法不错,没想到你竟然还会打狗??”

    潘健迟微微一笑,说道:“我早就说过,这一路上,你肯定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闵红玉听出他话中微带讥讽之意,却也并不反驳,只是微微一笑。他们进村后不久,就遇上了赶着牛回来的老叟。山间民风淳朴,他们说是走山道迷了方向,错过了打尖的集镇,闵红玉便掏了两块钱银元出来,说是要买饭吃。那老叟连连摆手,最后见他们十分坚持,便收下了一块银元。将他们引回自家屋子里,叫自家堂客烧水做饭,又忙着从后山竹园里逮出一只芦花鸡,竟然是招待贵客的样子。

    潘健迟从来没到过这样的地方,但是安之若素。山里人家比平原的农户更加殷实,因为山里来的人少,虽然近年来动乱频起,却也甚少有军队会闯到山里来。而且收税赋的官员,也懒得到这荒山野岭里来催逼,所以山里人家只要烧荒恳出几亩薄田,倒也不愁吃喝。这户人家只有老夫妻两个在家里,说是大儿子去山下打犁头了,马上就要把田犁出来。山里寒气重,这时节屋子里还烧着火塘,老叟一边催促老太婆做饭,一边招呼他们在火塘边坐,说:“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时难。走道就是这样,错了宿头,只好投奔人家。我们这山里难得来一个外人,来了就是客。你们别嫌呛人就是了,山里都是烧火塘,没办法啊。”

    潘健迟听他的谈吐,倒不似乡间无知的老农,于是慢慢地询问。原来这老叟还是逊清年间的一个秀才,姓陈,原本在山下住,家中因为一场官司落魄,把山下十几亩水田都卖了,本想寻馆糊口,偏偏运气不好,几个学生教来教去并无一个成材,乡下本就不重读书,有的学生退了学,有的学生生了病,终究逼不得已关了学堂,搬到山里来,烧荒开垦。后来战乱渐起,山里倒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思,一住也这么多年了。

    “先是闹义和拳,然后闹长毛,后来说长毛子在符远上了岸,拿大炮轰城……总督大人吓得没有法子,换了衣服逃出城……别说总督大人了,谁不怕长毛子啊……我还亲眼见过长毛子,说是修铁路,那个洋人的管事,蓝眼睛黄头发,头发和稻草一样,黄得那个金灿灿的!后头还跟个洋兵,那个洋兵竟然是绿眼睛的,骇人哦……最后到底是闹革命党,皇上不当皇上了……”陈老叟拿火钳架着火塘里的木柴,又问他们,“现在外头又闹什么?”

    潘健迟笑了笑,说:“还不是打来打去,这个想当官,那个想发财。”

    陈老叟点了点头,说:“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子,要是都不想当官,都不想发财,也就太平喽!”潘健迟倒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山间,跟这样一位老农说这些话。真的是,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那老叟从火塘的炭灰里扒出几块烘好的地瓜给他们吃,说:“先垫垫饥,山里没点心,这是自己家里在山上种的粗玩意儿,倒是蛮甜的。”说完就起身去灶间帮老婆子杀鸡。潘健迟受过新式的教育,凡事讲究女士优先,便先让给闵红玉,只想这样看上去黑乎乎脏兮兮的东西,她大约碰都不愿意碰呢。谁知闵红玉道了声谢就接过去了,三下五除二就剥掉皮,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吃一边告诉他说:“山里的地瓜是最好吃的,尤其好吃的是这种火塘里烘出来的,我小时候就爱在炭灰堆里埋地瓜,可惜每次总吃不上。”

    潘健迟问:“你小时候?”

    闵红玉瞥了他一眼,说道:“怎么?不许我有小时候啊?谁不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出身?你以为我生下来就是唱戏的吗?”

    潘健迟受了她这样一番抢白,便不再说话。看她拿着块地瓜,脸被火塘里的热气烘得红彤彤的,她一贯脂粉浓艳,但走了整天的山道,脂褪粉洇,双颊被火一烘,倒有点像脸颊上新添两团胭脂红晕,只是这红晕比胭脂要自然许多,真显得有几分稚气,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他说道:“那倒不是的。”

    “我小时候也在山里住。”闵红玉说,“家道还算过得去,穷,也有几亩薄田。我爹娘喜欢我两个弟弟,我心里也没怨记,谁叫他们是男孩子呢?后来到了荒年,山里大旱,泉眼都枯了,连人都没水吃,牲口、田里更顾不上了。委实收不到几颗粮,我爹就叫我舅舅带我出来,折了身价银子,拜了师傅学戏。科班规矩大啊,师傅就是再生父母,打死不论,亲生父母都再不相干的。打小都说我记性好,早年间村子里头闹灶火,我学什么像什么,十里八乡的人都说我能有出息。进了班子,师傅教戏文,我一遍就能记住。嗓子也不错,说是祖师爷赏饭吃,要唱,真能唱红了……我还记得第一回登台,师傅说,这一出要是唱好了,你下半辈子也不愁了。”说到这里,她突然淘气地一笑,“你猜猜我第一出戏,唱的是什么?”

    潘健迟摇了摇头:“我可猜不到。”

    “你这个人没趣透顶,怪不得女人都不喜欢你。”闵红玉白了他一眼,“只有秦桑那种傻女人,才把你当宝。”

    潘健迟被她刺了这么一句,也只淡淡一笑,并不辩驳。闵红玉却自顾自说下去:“可是我这辈子都记得呢,第一出戏唱的是《寄扇》,上台之前我的心啊,都跳得快要从嗓眼儿里蹦出来了。从后台偷偷那么一看,底下黑压压全是人啊!坐的满满当当的,我看了都直发晕,耳朵里听着那点子,嘁儿锵嘁儿锵嘁儿锵……”她稍稍顿了顿,竟然轻声唱起来,“寒风料峭透冰绡,香炉懒去烧。血痕一缕在眉梢,胭脂红让娇。孤影怯,弱魂飘,春丝命一条。满楼霜月夜迢迢,天明恨不消……”

    这时候天色早已经暗下来,堂屋里头本来就黑,只有火塘里的火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细声曼吟地唱着,仿佛仍旧处在那座灯火通明的戏台上,唱着她生平第一出戏。那些观众端坐在那里,听着她唱念做打,年轻娇俏的少女,做出种种悲欢离合之态,那是她人生最辉煌的瞬间吧?当山呼雷动的喝彩声响起来,她如痴如醉的模样,就像是微矄,就像是被这火烤红了脸颊,她的眼睛熠熠发着光,像是黑夜里猫儿的眼睛,又黑又亮,倒映着火塘里的簇簇火苗,像是她的眼睛里也燃着一把火,点亮着。

    唱完这几句戏文她就沉默了,将手上冷了的地瓜放进炭火堆里重新烤,潘健迟却忍不住问:“你唱戏唱得好好的,后来怎么又搅进这样的浑水里来?”

    闵红玉“哈”地笑了一声,她笑的声音非常尖,一点也不像她唱戏的声音那样圆滑柔美,她说:“浑水?天下还有人可以不蹚浑水吗?我一介女流,又是个最下九流的戏子,任凭谁都可以来欺负,别说权贵军阀,就算是普通人家,谁见了下九流的女戏子不啐一口唾沫?你以为我愿意蹚浑水吗?我是不得不蹚……我要是不愿意,可连活路都没有了。”

    潘健迟听她这样说,倒是十分之意外,因为毕竟两个人还算是素昧平生,不妨她倒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这样的话,一听便知道是实话。他虽然因为国仇家恨,漂泊多年,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更是争着一口气,硬是以军校第一的成绩毕业。胸中大有抱负,只是未曾施展。而且对闵红玉这样的人,一直以来,不免怀了几分轻慢之心。觉得她就是所谓的“交际花”,为人再是轻薄不过,贪图名利富贵,不惜在易氏兄弟间周旋,今天听她一番话,倒是十分出于意表,倒像真是肺腑之言似的。

    停了一会儿,他才说道:“其实只是单纯地唱戏,也不是养不活自己……”

    “是啊。”闵红玉淡淡地道,“谁叫我心比天高,命却下贱。我不甘心只唱戏,不甘心只做下九流的戏子,哪怕红了,哪怕唱得好,哪怕有人捧,哪怕每个月包银再多,又有什么用?清白人家不会娶我,权贵之家更是视我作玩物。所以我不甘心,我偏不信这个邪,我闯到这名利场里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但是哪怕有一线机会我也要试一试,谁说女人就干不了大事?谁说这天下争来争去,就只是男人们的分内。花木兰还能代父从军呢,梁红玉还能击鼓抗金呢,我就不信,我成不了大事。”

    潘健迟不防她倒有这样的志气,不由得道:“帝王将相,宁有种乎?”

    闵红玉忽然嫣然一笑,妩媚顿生:“可不是,谁说这天下只有权贵们的份儿,比如潘副官你,哪点比易家那几个公子哥儿差了?易连恺不过生得一个好爹,就算是易继培,当初可也是一兵一卒打出来的天下,当年谁能想到他能有裂土封疆的今日。潘先生,要不是你有意中人,我倒是很愿意跟你合作,趁着这天下大乱,好好蹚一蹚这浑水呢。”

    潘健迟道:“这与我有意中人有什么关系?”

    闵红玉悠悠叹了口气,说道:“你有意中人,难免就有所羁绊。行事的时候未免缚手缚脚,顾忌良多。做大事的人,焉能有儿女私情,婆婆妈妈柔情蜜意,迟早会坏事。所以我不能与你共事,你这种人,也成不了大事。”

    潘健迟微微一笑,说道:“我定然是成不了大事,也无心成所谓大事。对得起民族国家,也就对得起自己了。倒是闵小姐你,真是胸怀大志。那么我就祝你,心想事成吧。”

    闵红玉“噗”地一笑,倒像他讲了个笑话似的,她见他似乎颇不以为然的样子,便笑吟吟说了句壅南家乡话:“谢谢侬。”

    他们说话之间,那陈老叟已经杀完鸡进来了,先舀水洗了手,又坐下来陪他们说话。潘健迟便向他打听下山的道路。原来他们从山间一路行来,果然走得偏了,这村子离平江县城还有八十多里地。

    “便是骑马赶大车,也得走上一天呢!”陈老叟笑着说,“像你们这样没走惯路的人,只怕走上两三天工夫,也不出奇。”

    闵红玉听说走错了道,不由有几分愁容。那陈老叟又说:“没事,明天叫我儿子陈大赶车送你们,从我们村子里出去,虽然是山路,但一路都能走大车,到了向晚的工夫,就能到县城里。”一时之间又说了几句闲话,饭熟菜热,陈老叟又取出一葫芦包谷酒,与潘健迟对饮。因为潘健迟假称自己姓李,陈老叟斟酒的时候就问:“李家少奶奶要不要也尝一尝?我们这酒是自己的酒曲酿的,倒是不刮喉咙呢。”

    闵红玉听他误会了,也只笑着说:“我不会喝酒,陈老爹请自便吧。”

    一时之间就着热菜下酒,边吃边聊,酒酣耳热的时候陈老叟的儿子可巧回来了,卸下犁头就进来,一看到有客人,尤其还有女客,没说话脸就先红了。陈老叟招呼儿子到火塘边坐,拿了碗筷给他添饭,闵红玉就问:“陈大哥也喝蛊酒吧。”越发说得那陈大手足无措。陈老叟原本就有几分醉意,说:“这就是我那大儿子,李家少奶奶唤他一声陈大就行,没得折了他的福!穷人家的孩子没见过世面,也不会说话。他弟弟在镇上跟人家学手艺,倒比他还强些呢。”

    一时酒足饭饱,陈老叟的老婆子便收拾了吃饭的家什,打扫火塘边的地,抱了稻草来垫上,又拿了铺盖出来,说:“屋里头是土炕,冷得很。这火塘边暖和,你们别嫌弃。”

    潘健迟素来是能吃苦的,知道山里人的礼数,让客人睡在火塘边是贵客的待法,连声地道谢。他原本还有点担心闵红玉,看她施施然和衣睡下,毫无芥蒂的样子,他想起她说她原是山里人家的孩子,想来也能习惯,于是也和衣睡下了。

    火塘里埋着炭灰,所以倒真不冷。他一路辛苦,更兼重伤初愈,一下子就睡得沉了。一觉直睡到红日高升,山里本来天亮得就晚,潘健迟醒来第一个念头就是:可迟了。

    果然拨开衣袖看手表,已经是上午十点钟光景了,正自懊恼间,忽然门扇“吱呀”一响,正是闵红玉,她却也不进来,探进半个身子说道:“快起来洗把脸,就该赶路了。”

    院子里的瓦缸接的是雨水,上头浮着一只葫芦瓢,他就用那瓢舀水洗过脸。缸水极冷,沁骨似的寒气直透到皮肉里,水面映着一角屋檐,被他这一搅,倒似浮着冷冷的碎冰。他匆匆洗了一把脸,回头看院子里那陈大早已经拾掇好了大车,牵了骡子来退进车辕里头,方才掸了掸绑腿上的灰。

    潘健迟这才留意闵红玉也换了一身衣服,青蓝竹布的夹袍,外头还罩了件苹果绿的兔毛短大衣,本来电烫的卷发,也梳成了两条辫子,辫梢规规矩矩系着一对玻璃丝蝴蝶结。这一身打扮,不仅那种风尘之气尽敛,倒还多了几分书卷气,就像是乡间殷实人家进城读书的大小姐,虽然不时髦,可是也不觉得触眼了。

    看陈大套好了车,闵红玉便叫潘健迟把那两只箱子拎到了车上,又招呼他:“走吧。”

    潘健迟好多年不曾坐过这样的大车了,更兼一路皆是碎石子路,颠得人七荤八素,他的伤口还没有长好,这么一颠便隐隐作痛,可是他性情坚韧,一声不吭,更不抱怨什么。难得闵红玉兴致不错,还指着山间的风景问东问西,说是风景,也不过是顺着山涧蜿蜒而下的一道溪水,时隐时现,偶尔间从山石间转折而下,便是一道小小的瀑布,哗哗地映着日头,飞金溅玉。那陈大是个老实人,哪经得她这样问来问去,起先还吭哧吭哧地答两句,后来就变成闵红玉一个人自言自语了。

    一直到中午时分,歇下来打尖。陈大拿了两个煮芋头,一边啃,一边就卸了车,把车辕架在路边一块大石上头,然后牵了骡子去吃草。而闵红玉坐在车辕上,撕着芋头皮,一边吃一边就问潘健迟:“你伤口怎么样?”

    潘健迟不料她能看出来,只说:“死不了。”

    他们在这里歇脚,前后一个人家也看不到。只看到一条碎白的石子路,从山上一直延伸下来,又蜿蜒地爬上另一个山坡去,一折一折,像是人家练书法写的“之”字。只是这书法是小孩子初学,没多少章法似的,只看到一叠一叠的折弯,无穷无尽,曝在这早春的太阳底下。毕竟符州时气暖和,路边的野草虽然经了一冬,也没有枯败的样子。还有几点零零星星的嫩黄,是早开的蒲公英,像是刚孵出来的雏鸡鹅黄的嘴,娇嫩都简直不忍心看,一点半点缀着山石缝里,被午间的风一吹,竟然有点春天的薄醺之意了。

    太阳确实好,天是通彻的蓝,像是洋行里卖的外国羽纱,隐隐透出一种类似玻璃的光泽,上头浮着的云,就是这羽纱上绣的花,又绒又蓬又松又细,丝丝缕缕,连花样都是外国样子,轻而薄,薄而透。不像中国的绣花,总是一团团一蔓蔓,没个分明处。

    他仰着头看天,也不过一会儿工夫,或许只有几秒钟,也或许有三十秒,倒听见闵红玉“哧”地一笑,回头一看她果然笑吟吟看着他,说道:“别担心了,这会儿她只怕都已经过了金州,快到长陂了。”

    潘健迟淡淡地说:“我倒没有想她。”

    闵红玉“嗯”了一声,说道:“我也知道你并没有想她,不过你不想她的时候呢,我非要提醒你一下,叫你想一想她。”

    潘健迟并不搭腔,闵红玉自顾自地说道:“我这个人生来就是个坏人,看到别人高兴呢,我就难过。看到别人难过呢,我就高兴。所以你不想的时候,我偏要提起来,叫你难过一下子,这样子我就高兴了。”

    潘健迟虽然与她相处并不久,但也知道她确实有几分古怪脾气,所以听她这样说,也并不说什么,只不过淡淡一笑。闵红玉却似乎有点不高兴起来似的,说道:“其实我也不是没人可想啊,这样的天气,真叫我想起一个人来呢。”

    潘健迟撕开手中拿的芋头的皮,淡淡地说道:“你能想起的人,想必是个好人。”

    闵红玉却很高兴他终于搭腔似的,笑吟吟地道:“错啦,我认识的人,全是坏蛋呢,就没一个好人。”她稍停了停,又叹了口气,“就连潘先生你,也不能算作是一个好人呢。”

    潘健迟笑了笑,闵红玉说:“不过在我认识的坏人里头,你也算顶不坏的一个了。为人处事,也还是挺爽快的。咱们这一去,不知道有多少艰险,我也没打算落个好下场。不过我最怕的,倒不是死,而是怕生不如死。就怕到了那境况里,还要麻烦潘先生帮我一个忙。”

    她本来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气,潘健迟却抬头看了她一眼,说道:“连我这条命都是你救的,你若是有什么吩咐,我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闵红玉叹了口气:“赴汤蹈火倒是不必啦,况且你这命也不是我救的。要不是姚四小姐喜欢你,我便再有能耐,也没办法搞到那张通行证。如果没有那张通行证,说不定我自己也陷在符远城里出不来。所以你倒不用承我的情,我也不用你承情。就是到了真的躲不过那一劫,死我是不怕的,就怕死不了。那时候如果你能帮上我,给我个痛快也就是了。”

    “你是怕救不出来易连恺?”

    “呸!”闵红玉忍不住轻啐一口,“那种没良心的轻薄浪荡子,谁要去救他了?我要去镇寒关做一票天下第一等的大买卖,至于易连恺,说实话,他是死是活,关我屁事。”

    潘健迟慢条斯理地剥去最后一块芋头皮,问道:“你说的天下第一等大买卖,难道是那把银勺子?”

    闵红玉笑吟吟地说:“你一口咬定那勺子不是信物,但我觉得它就是,不管怎么样,我要去试一试,至于你,既然甘愿陪我跑腿,我自然也没啥不乐意。”

    潘健迟笑了笑,说道:“我说的话你既然不信,那么我就祝你心想事成,旗开得胜。”

    闵红玉“哼”了一声,再不理睬他。

    下半晌赶路的时候,闵红玉却像是真正生了他的气,再不同他说话,也不同陈大说话。三个人闷头赶路。只听那车轱辘上钉的胶皮,碾在石子路上,噼里啪啦地作响。陈大仍旧坐在车辕上驾骡子,他是个老实人,也觉得像是有哪里不对头。所以赶一会儿车,便要抬头望望太阳。路是越走越平坦了,也是越走越宽了,下午的时候他们就经过两个镇子,说是镇子,也就是一条街,山上的农户贩了茶叶之类的东西下山来卖,但是这样的早春时候,镇子里也没有市集,只看到有卖豆腐的铺坊,无精打采悬着一个布幌子,而门口架着油锅,刚刚炸完油豆腐,还有一股甜腻的香气。

    闵红玉生了半晌的闷气,经过镇上青石板铺的大路的时候,突然就跳下车去,倒把赶车的陈大吓了一跳。连声“吁”着,一边拉紧了缰绳,想把骡子拉住,骡子到底是往前冲了好几步,才把车停下来。潘健迟回头看,原来闵红玉去买了一包油豆腐,回身又跳上车来,打开那蒲包,笑吟吟地问:“你们吃不吃油豆腐?”

    潘健迟没有搭腔,陈大却赶紧摇了摇头,继续驾着骡子前行。闵红玉一边拆着蒲包,一边吃着油豆腐。刚咬了几口就没了兴致,叹了口气,把余下的油豆腐都包起来,随手撂在了车板上。潘健迟见她一副郁郁的样子,于是问:“怎么又不吃了?”

    闵红玉忽而笑了一笑,说道:“小时候跟着我爹下山去赶集,其实平日爹都是带弟弟去,那天因为要背谷米下山卖,所以带了我。因为我能背三十斤的筐,弟弟还小,背不动筐。等到了集上,把谷子卖了,经过豆腐摊子前头,人家围在那里买油豆腐,我从来没见过炸油豆腐,只觉得有趣,看见了不肯走。我爹就买了一块油炸豆腐给我吃,抹上了辣椒酱,我咬了一口,把舌头烫了,又辣,却不舍得吐,只觉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真香啊……香得我连舌头都觉得酥了。一块油豆腐我吃了整整半天,隔上好一阵工夫,才咬一小口,总舍不得吃完。一直到最后爹把要买的东西全买齐了,我牵着他的衣角往回走,走到看见自己家的屋檐了,才把最后一角油豆腐吞到肚子里去。”

    潘健迟听她这样说,便随口道:“其实你爹也挺疼你的。”

    闵红玉望着远方,并没有搭腔,过了好一阵子,才说道:“那时候我就想快点长大,长大后去学做豆腐,然后摆上油锅卖炸油豆腐,这样我要吃多少油豆腐,就能吃多少油豆腐。”

    潘健迟看她一脸认真的样子,想必童年时的艰辛,令她吃了不少苦头,所以这么多年来念念不忘,本来不过是个粗糙的吃食,在镇上见着油豆腐了,还专门下车去买一包。他倒不忍心再多说什么,闵红玉却冲着他嫣然一笑,说道:“挺傻气吧?”

    潘健迟摇摇头,说道:“也不是什么傻气,人在小时候,都会有种种梦想。”

    “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摆个卖油豆腐的摊子,然后嫁个好男人,安安逸逸地过日子,替他生两三个孩子,一边带着最小的孩子,一边收着卖油豆腐的角子。每天晚上打了烊,就数一数今天挣了几块钱?有多少豆子要买,有多少欠账要收,西邻家做寿宴要几十块豆腐,是笔大生意了,东邻家嘱咐要给他留两碗不点浆的豆腐汁……”她一边说,眼中露出一种怅然之色,说道:“谁知到了如今,就连这个梦想,都没办法实现……”

    潘健迟听她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着,只是沉默不言,过了好一会儿,闵红玉问:“你呢?你小时候有什么梦想?”

    潘健迟有点茫然地笑了笑,说:“小时候……小时候不懂事,也没有什么梦想。”

    闵红玉说道:“你跟她到底是怎么认识的,肯定是她嫁过来之前的事情了,对不对?”

    潘健迟笑了笑,并不接口。闵红玉说道:“我知道你不会说,我不问就是了。”于是打开蒲包,又取了一块油豆腐出来吃。她吃得津津有味起来,撕一块,吃一块,潘健迟闻着那油豆腐自有的一种淡淡的油香和豆香,兀自出了神,也不知过了多久,说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闵红玉塞了几块油豆腐给车前头的陈大吃,又拿了一块让给潘健迟,潘健迟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爱吃这些零食。”

    闵红玉就说:“那你讲嘛,反正咱们这次也没多少机会活命,你要是不说,再没人知道了。”

    潘健迟笑了笑,说道:“其实有些事,经历过就好,有没有人会知道,又有什么相干。”

    闵红玉拿蒲包上的叶子擦了擦手指上的油迹,她本来盘着双膝靠着车栏杆坐,此时笑吟吟地倾过身子,亦娇亦嗔地说道:“要说便说,这样吞吞吐吐像什么男子汉?”

    潘健迟笑道:“你也不用激将我,我既然说了要说,也不会有什么吞吞吐吐。其实我和她,是同学。”

    闵红玉拍手道:“这个我喜欢,男同学女同学,青梅竹马,真像鸳鸯蝴蝶派的小说。”

    潘健迟倒有点意外似的:“你还看小说?”

    闵红玉哼了一声,说道:“你也忒瞧不起人了,难道我们这些人,就不许认得字不成?若是认不得字,那又该怎么样背戏文?别说看小说,我还看过《红楼梦》呢。因为《红楼梦》里也有红玉,原先在宝玉屋里,后来给了王熙凤的那个丫鬟,改名叫作小红的。虽然只是个丫鬟,可她说的那句话真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

    潘健迟听了这话,越发诧异了,说道:“你果然是读过《红楼梦》的。连这句话都知道,这是全书的文眼之处,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唉,其实煌煌数十万字,讲的就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闵红玉道:“我何止知道这句话,我还知道探春的那句话:‘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真是这样的道理,你看易家,开牙建府,封疆大吏,连大总统都不能不给易家几分面子,在这江南行省里头,谁敢轻易去撼动。可是易家几位少爷兄弟阋墙,自己闹家务,闹到不可开交,才会像今天这样,连符远城都保不住了。十万子弟兵,到头来,都是自己人打自己人。”

方向(2)

    潘健迟听在耳里,越发觉得惊疑不定,只管看着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心想她有这般见识,怪不得不肯安于富贵,反倒要去乱军中搏命。可是她既然有这般见识,怎么又会行事轻狂,周旋在易家兄弟之间?他这样思忖着,闵红玉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又讲得岔了,你只管说你的吧。”

    潘键迟想起自己与秦桑初识的时候,便觉得心口一阵温暖。举头看时,只见大道茫茫,一路平沙,只是向前延伸开去。而早春的太阳,这时候已经西斜了。远处依依雾霭,却是平林里掩着两三户人家,被这样薄薄的阳光一照,树林是淡淡的灰色,就像是西洋画里的铅笔素描,而那些白色的墙,灰黛色的瓦,却是西洋画里不会有的风景。耳边听得车声辘辘,在这样的下午,倒像是有一种格外的安静与妥贴似的。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倒是在学校的大会上。我比她还要高一个年级,所以那天是新生欢迎会,选举了我当代表,去欢迎新生,作一个演讲。”

    闵红玉忍不住问道:“你当初在学校里,十分出风头吧?”

    潘健迟点了点头,说道:“倒也不是出风头,不过跟同学老师都相处得来,所以老师挺器重似的,逢有演讲这样的事情,都叫我去。”

    闵红玉笑道:“我倒想起我们一起学戏的一位师兄,也是十分聪明,在一堆师兄弟里头最出色不过,所以师傅私心里十分爱他。想必你的老师也是这样爱你,做老师的人,都会有一个这样的得意弟子。”

    潘健迟淡淡地一笑,说道:“还有什么得意可谈呢,到如今,是两手空空,一事无成,报国无门。”

    闵红玉不禁地叹了口气:“看吧,这就是你们男人的想法,动不动就想着什么报国。要我说呢,这国何尝需要你去报,这么大的国家,那些政客、军阀都不急,你在急什么?”

    潘健迟淡淡地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纵然我没什么本事,成不了什么大事,但是总是要为国家,尽自己的一份力的。”

    他这句话虽然说的声音并不甚大,也并没有加重语气,只是这样平淡道出,可是情真意切,仿佛理所当然一般。闵红玉一时为他的气势所夺,半晌竟然没有搭腔。只听大车的胶皮轮子碾过路上的碎石,哗哗的响声,而这样颠簸的车上,他不过粗衣科头,斜坐在陋车之上,可是那种镇定从容的样子,仍仿佛穿着笔挺的军装,面对千军万马一般。

    闵红玉没再说话,隔了一会儿,潘健迟说道:“其实她那时候年纪小,而且出身富贵,并不知道这世间艰险。认识我之后,我们两个虽然很谈得来,却也只是将对方视作知己,并无任何越轨之处。所谓的私定终身,也只是她心里明白,我心里知道而已。念书的那几年,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几年,后来……家里遭了巨变……”

    闵红玉忍不住插嘴问:“是什么样的巨变?你能够上洋学堂,家里想必也有一定的财力吧。”

    潘健迟点点头,说:“只是一打起仗来,房子烧了,家里的人也都死了……所谓家,早就没了。”

    他这几句话说得极平淡,闵红玉听在耳中,却有点不忍卒闻似的,于是笑了笑,问:“你和她既然这么好,怎么后来就分开了呢?”

    潘健迟道:“人各有志。”

    闵红玉轻轻叹了口气:“人各有志——这倒是真的。”

    潘健迟道:“你只说了小时候的事,却并没有讲过长大后的事情。用你的话说,此去凶多吉少,不如也讲一讲你的事,不然将来可也没人知道了。”

    闵红玉却轻轻地啐了一口,说道:“什么凶多吉少,你刚刚才说我旗开得胜,这会子怎么又青口白牙地来咒我?将来我的事,还长远着呢。我要嫁个好男人,生两三个孩子……”

    潘健迟问道:“然后架起油锅,天天卖炸油豆腐?”

    一句话未了,他和闵红玉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们俩的笑声引得牵马的陈大都忍不住回头看,看他们在笑什么。潘健迟自从回国之后,却从来没有这样放肆地大笑过,而闵红玉也笑得连眼泪都掉出来了,抽了手巾出来擦了擦眼角,说道:“你这个人,真是会逗人肠子。”

    潘健迟笑道:“你若是真的旗开得胜,大事得成,那这辈子可都不会卖油豆腐了。”

    闵红玉说道:“谁说的。也许我只是想跟易连慎做个买卖,把那样东西交给他,然后赚得金条十万,存在外国银行里头,我揣着存单,回到乡下去,嫁个老实人,然后开个豆腐坊,每天卖油豆腐为生。”

    潘健迟终于忍不住一笑:“说来说去,原来还是油豆腐!”

    闵红玉也是黠然一笑,从蒲包里头拈了块油豆腐出来吃了,含糊不清地念道:“万般皆下品,唯有油豆腐!”

    他们本来颇有芥蒂,现在这番交谈,倒似尽释前嫌。如此这般说说笑笑,到了向晚时分,果然到了县城。平江虽然只是一座县城,可是位于永江之畔,几百年前便是所谓的水陆要冲,现在又有铁路经过,十分繁华热闹。这时候天色已晚,那陈大急着回家,闵红玉便给了他十元钞票,让他在客栈里歇一晚再走。陈大万般的不肯,最后到底还是收了钱,却收拾车子,即刻起身赶回去。潘健迟原本说:“这一出城就天黑了。”无奈陈大执意要走,吭哧了半天,说路上有大车店,潘健迟回想路上,果然曾经见过有几间荒村野店。料想那陈大住惯了大车店,也不肯在客栈里住下的,所以也不强留,只替他买了些包子做干粮,放在他车上了。

    客栈里原可以代买火车票的,他和闵红玉在客栈里开了两间上房,歇了一晚上,到得第二天一早,茶房就送了两张二等车厢的车票来。他们两个便直接到了火车站,等候上车。

    虽然符远城里战火纷起,但是这条铁路上的火车却还没有停,二等车厢旅客更见稀少。潘健迟花钱买了份报纸,报纸上说符远已经炮火封城,内外隔绝,只有外**舰能够载着侨民离开。城中的情形,报纸也并不清楚,只说双方交战甚是激烈,各有死伤云云。

    他带着这份报纸上火车,和闵红玉一起找到位置坐下,一直到火车开动,车厢里也没有多少人。掌车提着大茶壶去头等车厢里送开水,他便唤住那掌车的替自己也倒一杯茶。车上买茶是要单独出钱的,所以掌车的很乐意做成一笔买卖,一边冲茶一边说道:“这兵荒马乱的,连坐车的人都没有了。”

    潘健迟便借机问:“仗打得怎么样了?”

    那掌车地说道:“那可不晓得,咱们这条铁路,原是从西边绕下来的,不经过符远城,不然这车也走不了。就是如此,也大大地受了影响,符远城外头这几个县,都没有多少人上车呢。”

    掌车的倒完茶,接了两角钱就走了。潘健迟兀自沉吟,闵红玉已经将他手里的报纸抽过去,只看了看,就撂下了,说:“这报纸上也没写什么,难为你还拿着带上车来。”

    潘健迟道:“这一路去镇寒关,得一天连上半夜,路上可有的无聊的时候。带着报纸,也可以看看。”

    果然的,火车一早离开平江,一路疾行,虽然停了几个小站,可是停停走走,两边的风景亦没有什么看头。闵红玉万般无聊,只好拿起那报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车厢里头的人渐渐多起来,亦不便说话。到了清定的时候,车窗外头尽是叫卖声,有卖烤白薯的,有卖煮鸡子的,更有卖瓜子花生香酥蚕豆的。闵红玉买了一包瓜子来吃,才算打发时光。

    到镇寒关的时候正是半夜时分,火车一路向西北而行,江南那一点微薄的春意,早就无影无踪。入夜之后气温更低,车厢里也冷起来,旅人纷纷加衣。闵红玉也披上了大衣,等过了侯家店的时候,车窗外的风景就已经是一片肃杀之色。平畴千里,皆是茫茫的黄土,风吹得沙尘飞扬,而这个季节半点绿意也无。等入了夜,潘健迟倒疑心火车外头下起雪来,幸好并没有。列车缓缓驶进镇寒关的时候,只看到站台上岗哨肃立,苍白的蒸汽挟裹着北风吹过来,岗哨的大衣下摆皆被风吹得摇摆不定。潘健迟倒没想到站台上会是这样的阵仗,不由回头看了看闵红玉。闵红玉却十分镇定,慢条斯理地戴上齐肘的手套,又戴上帽子。虽然在旅途中,可是她这么一打扮,倒又像是回到了符远城里,重新变回那个脂粉香秾的美娇娃,被锦绣簇拥着,是锦上的那朵牡丹花。

    潘健迟到了这种时候,倒也坦然了。所以陪着她径直下车去,果然站台上是有人接的,为首的那人潘健迟也认识,正是易连慎的副官。那副官先道了声:“闵小姐路上辛苦了。”便示意身后的人上前来接他们的行李。

    闵红玉倒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就让他拎着吧,这是我的仆人。”

    那副官这才打量了潘健迟一眼,明显是认识他,所以微露诧异之色,但也没有多问什么,只闪开身子,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汽车就停在站台外头,他们径直上了车,潘健迟一路留意,虽然是半夜时分,但城中灯光晦暗,要紧路口皆由军队把守,看来是实施宵禁。他想易连慎远走西北,虽然带的残部不多,也有好几千人。这里乃是军事重镇,他如果依附姜双喜,倒还是颇有实力。只是姜双喜性情多疑,竟然肯将镇寒关交给易连慎驻扎,也算是一桩蹊跷事。

    汽车没走多大一会儿就驶进一所大院子,仍旧是那副官替他们打开车门,引他们走到一间屋子里,说道:“两位路上辛苦,夜深早些休息,明天一早,二公子再会见两位。”说完就转身退了出去,还替他们带上了门。

    潘健迟略作打量,这里是西北常见的房子,一明两暗,因为生了有火炕,倒不觉得冷。两间房间一东一西,都收拾得挺干净。他微一踌躇,闵红玉已经说道:“火车上没睡,也够乏的了,我可要先睡了,有事明天再说。”说着向他摆一摆手,就进了东边的屋子里。潘健迟于是就进了西边屋子。这里的屋子虽然并不华丽,可是都装了有外国样式的浴室,所以他洗了个澡,很快就睡着了。

    他虽然睡着了,可是人却很警醒,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觉得有人蹑手蹑脚地进房里来,于是眯着眼睛装睡,手悄悄地探到枕下,握住那把手枪,等那人慢慢地走到床前,他手一伸便扭住了那人的胳膊,旋即将枪顶在了那人太阳穴上。那人虽十分吃痛,却并没有叫唤出声,他也发现被自己扭住的人原来是闵红玉,于是收起枪,低声问:“你来做什么?”

    闵红玉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示意他噤声。虽然已经是清晨五六点钟光景,但是西北夜长,外头仍旧是黑漆漆的夜色,离天亮总还有好几个钟头。潘健迟屏住呼吸,听到院子里有轻轻的脚步声,或许是岗哨在走动,也或许是监视他们的人。

    闵红玉拉过被子,径直躺到了床上。潘健迟全身不由一僵,忍不住在她耳边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闵红玉凑在他耳边说:“易连慎肯定想我为什么要带你来,所以咱们得让他相信,我为什么要带你来。”她声音既低且柔,呼吸喷在他耳廓上,微微带点痒意。他虽然防着她玩花样,可是抱着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的道理,再不多说什么,只是侧过身去平静而睡。这一觉竟然就睡着了,或许是他伤势未愈,连日又是舟车劳顿,在火车上更没有办法好好休息。现在到了这里,虽然是龙潭虎穴,可是因为有张柔软舒适的床,所以竟然沉沉睡去。

    等醒的时候,正有人在外头敲门。潘健迟睁开眼睛,忽然见自己与闵红玉并头睡在枕上,不由得一惊,但是马上想起来,所以又渐渐地镇定下来。闵红玉也已经醒了,懒洋洋地伸了伸胳膊。她身上不知是什么香气,幽幽地直往潘健迟鼻端袭来,潘健迟不由得往后让了一让。闵红玉却狡黠地一笑,凑得更近了几分,问:“我又不会咬你,你怕什么?”

    潘健迟此时已经有几分知道她的性子,知道自己如果越是腼腆,她反而越是会起劲,所以也就淡淡地道:“没什么,只不过不惯跟人同睡罢了。”

    这句话一说,闵红玉忍不住放声大笑,她的声音本就清脆,笑起来便如同银铃一般,这时候外头的人又在敲门了,试探似的问道:“闵小姐?”

    闵红玉这才提声问:“谁呀?”

    “二公子遣我来,看两位起来了没有。二公子备下了酒宴,要替闵小姐接风呢。”

    闵红玉便答:“知道了。”

    她似乎心情甚好,唱着小曲起床,趿着绣花拖鞋,就往自己房中去了。于是潘健迟也趁机起床盥洗,他收拾停当了,又在居中的屋子里坐了一会儿,才看见门帘一掀,闵红玉走了出来。

    闵红玉打扮得花枝招展,穿了一件狐肷大衣,领子乃是寸许长的锋毛,隐约露出底下的织锦旗袍,头发更是梳得一丝不乱,绾了一个低低的如意髻。虽然没有戴任何珠宝,可是鬓旁簪了一朵玫瑰花,甜香馥郁。也不知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她是上哪里找来这鲜花。她见潘健迟举目看她,便得意地一笑,按了按发鬓,又按了按领口上扣的那枚闪亮亮的钻石别针,才说道:“走吧。”

    外头有易连慎派来的副官,见他们开门出来,便作了一个引路的样子,于是他们两人就跟着那副官走。这座宅院颇有些年代了,屋宇精致,四处都有砖雕镂花。只是天寒地冻,放眼看去,远处的关楼,近处的土山,都是灰蒙蒙的。他们穿庭过径,一直往后走。潘健迟一路上留意,心想这大约是逊清哪个富商的宅院,不然也不能有这样的气派。

    副官引他们到了一个花厅里,门帘一掀起来,便是一股暖洋洋的气流往人脸上拂来。花厅里设了一座酒席,紫檀八仙桌,上头铺着锦绣桌围,摆了数个碟子,并一壶酒。那副官报告了一声:“闵小姐到了。”就听到靴声橐橐,紧接着眼前一亮,正是易连慎走进来。

    易连慎看到他们两个,倒也并没有什么诧异之色,只是点了点头,说道:“坐吧。”

    闵红玉不客气地坐下来,易连慎笑了笑,坐在主人位上,亲自执了酒壶在手里,又向潘健迟道:“潘副官也坐嘛!古代有赵匡胤千里送京娘,现如今有你潘副官千里送佳人,也真正是难得的义气。”

    潘健迟并不做声,只是坐下来。易连慎说:“看到两位不远千里而来,实在令我觉得十分高兴。”他一边说就一边抬起头,叫了一声,“来呀!”

    那副官便上前一步,“啪”行了个军礼,问:“二公子有何吩咐?”

    “闵小姐远道而来,是位难得的稀客,你快去将我那三弟请来,替我来作个陪客。”

    那副官应声而去,易连慎亲自替闵、潘二人斟上了酒,又替自己斟了一杯,说道:“这镇寒关僻处西北,实在比不得物华天宝的符远,没什么好吃好喝的,所以我也就只命人略备了些酒菜,还望两位不要嫌弃。”

    潘健迟只不说话,只见易连慎端起杯子来,说道:“我先干为敬!”一仰头便将酒喝掉了。说话的工夫间,已经听见脚步声,正是那副官引了易连恺进来。

    潘健迟自从上次遇刺事件之后,再也没见过易连恺,一见了他,忍不住十分意外。只见易连恺虽然穿着一件军装大衣,可是露出的手腕、脖子之上,尽皆是累累的伤痕,连同额头之上,更有一道深深的血痕,不知道是用什么刑具创伤,长不过寸许,却极深极阔,翻起两边赤红的皮肉,虽然已经结了痂不再流血,但是那伤口简直叫人不忍心看。他自从伤后本来就瘦,现在更是瘦得形销骨立,更兼身上脸上全都是伤,所以看上去简直形如鬼魅一般。站在那里摇摇欲坠,远远身上就透出一股血腥气和令人作呕的腐气——必是身上有哪处伤口已经感染化脓,他走一步身形便是一顿,原来在脚上还箍着脚铐,中间垂着又粗又重的铁链,沉甸甸绊在双足之间。这是重囚方才带的脚铐,因为铁链实在太重,磨得他脚踝之上鲜血淋漓,每走一步趔趄似的往前一拖,哪复有当初半分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潘健迟可忍不住了,站起来就叫了声:“公子爷!”

    易连慎却轻轻搁下象牙筷子,说道:“潘副官,难得你对你家公子爷,倒真是有情有义。”

    潘健迟一时僵立无语,倒是闵红玉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二公子,他到底是你同胞手足,你把他折磨成这个样子,又是何必。”

    易连慎一笑,拿起那锡壶来又替自己斟了一杯酒,说道:“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老大是傻子,被蒙在鼓里,打量我也是傻子不成。我知道那样东西被他藏起来了,他不交出来,我只好叫人去劝说他。他既然不肯说,那些去劝他的人,自然也忍不住想着法子让他说。只是难得我这三弟是个硬骨头,脾气也不好,我派去的人劝来劝去,无论如何他就是不肯说。所以才闹成今天这个样子。其实自家兄弟,他如果不为难我,我为什么要为难他呢?”

    闵红玉似乎丝毫不为所动,神色自若地拈了一筷子木耳吃了,说道:“你要的东西其实并不在他身上。”

    “我知道。”易连慎说,“我的人一逮着他,就把他里里外外搜了个遍,还真没有。”

    “他是被大爷逐出符远的。”闵红玉淡淡地道,“东西自然是在大爷手里,你还指望他能带出来,再便宜了你?”

    易连慎抚掌笑道:“红玉,你果然是个妙人。不枉我那三弟疼你。你虽然没跟他对过口供,也没机会跟他通过讯息,可是你说的跟他一模一样,就是一口咬定,那东西是在我那大哥手里头。”

    闵红玉笑了笑,说道:“你不信就罢了,你当大爷是真傻子吗?他一个病人,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却把你们俩都赶出符远城,逼到这边陲之地来,你说这东西不是他拿了,还能是谁拿了?”

    易连慎淡淡地道:“你这话哄别人倒罢了,咱们是一张床上睡过的人,你什么时候要翻身,什么时候要叹气我都知道,这点雕虫小技,少到我门前来班门弄斧。”

    闵红玉听了这话,忍不住啐了他一口,说道:“好没正经!当着这些人的面,说这样的轻薄话。”

    易连慎却哈哈一笑,说道:“你倒是个正经人,不过这里除了我之外,这两个男人你也睡过了,你做得轻薄事,我却说不得轻薄话吗?”

    闵红玉神情微微一变,只听“哐啷”一声,却是易连恺将脚下的铁链一甩,径直在椅中坐下,拿起酒壶来,就替自己斟上了一杯酒。他手腕有伤,拿起酒壶就不停地抖着,那酒就从壶嘴里直洒出来,一杯倒有半杯洒了出来,潘健迟连忙接过壶去,替他满满倒上了一杯酒。易连恺面无表情,端起酒杯,却忽然朝潘健迟头上砸去。

    潘健迟不闪不避,可是易连恺伤后无力,那酒杯也只是磕在潘健迟头上,溅了他一脸的酒汁而已。易连恺这一下子却是用尽了全力,踉跄着就伏在桌子上大咳起来,咳不过三五声,便呕出血来,显然内脏受了伤。潘健迟也不去管自己脸上的那些酒,见桌上放着手巾,就拿起来替易连恺去擦,易连恺推开他的手,骂道:“姓潘的,不用你这样假惺惺,你背信弃义,不得好死。”

    潘健迟并没有答话,易连慎却笑道:“你少在这里挣命了,伤得这样重,再这么折腾,不得好死的就是你了。”

    易连恺只是连声咳嗽,说不出话来。闵红玉望着地上易连恺方才吐出的那摊紫血,却笑了笑,说道:“二公子又何必如此,传出去也不好听。”

    易连慎瞥了她一眼,问:“怎么,你心疼他?”

    闵红玉道:“是啊,我就是心疼他,你信吗?”

    易连慎放声大笑,说道:“我自然是信的。”稍顿了一顿,又道,“你要是真的心疼他,不如把那样东西交出来。我就让你带他走,从此后你们俩双宿双飞,过逍遥快活的日子。”

    闵红玉冷笑道:“二公子糊涂了吧,我要是真有那样东西,自然过江去见慕容督军了,何必跑到这镇寒关来吃西北风?”

    易连慎道:“你如果真没有那样东西,特特地跑到这镇寒关来干什么?难道是来替易连恺送终的吗?”

    闵红玉嫣然一笑,说道:“没错,我就是来替他送终的。这个人跟我之间的事,你知道一半儿,还有你不知道的一半儿。你不知道我恨他恨得牙痒痒吧?我要是不亲眼看着他死,我这辈子也白活了。”

    易连慎忍不住啧啧赞叹,转过脸去对易连恺道:“三弟,你看你惹下来的这些风流账,到底怎么样才能完劫?”

    易连恺却是紧紧皱着眉头,一副痛苦极了的模样,并不多言语,两只眼睛盯着闵红玉,目光中满是深切的恨意,似乎就想用这目光,在她身上剜出两个透明窟窿似的。易连慎慢条斯理地喝了半盅酒,又挟了些菜来吃,说道:“东西在谁身上我不知道,可是呢,你们得把东西交出来。老三身上没东西,我知道。至于你们两个,我刚才命人去把你们俩的行李搜了搜,也没找见。虽然东西现在还没露面,可是你们这三个人都在这里,我也不急。老三,你不会那样糊涂,把东西交给三弟妹了吧?”

    易连恺直到此时方才一笑,他这一笑牵动伤处,旋即蹙眉。可是花厅里悬着玻璃大吊灯,照见分明,他这一笑,依稀还有昔日走马章台贵公子的气度与俊朗。他说道:“老二,你觉得我会把东西交给秦桑?”

    “我也觉得你不会。”易连慎十分淡定地说,“你明知道那是个祸根,你要是把东西给她了,就会替她招来杀身之祸,所以你不会把东西给她。”

    易连恺点点头,说道:“知我者莫如二哥。”

    易连慎展颜一笑,说:“自家兄弟,何必这样夸我。”

    他们这样说着话,仿佛还是在符远城中,督军府里,亲密无间同胞手足。闵红玉看着易连恺拿着筷子的手在发抖,不禁注目他手腕上的割伤,虽然用绷带缠了起来,可是显然血水浸透多日,那绷带早已经成了黑色。易连慎看她注意易连恺的手伤,便笑着说:“我这位三弟深藏不露,其实枪法是非常好的,不仅可以左右开弓,而且他左手开枪甚至比右手还准,双枪连击可以百步穿杨,你知道吗?”

    闵红玉不动声色,道:“公子爷枪法确实不错。”

    “可惜他从此后开不了枪啦!”易连慎拿着筷子,遥遥点了点,“他的左手手筋,右手手筋,都被割断了,虽然我叫了大夫重新替他缝好,可是他如今连酒杯都端不稳,更别说以后拿枪了。”

    他在谈笑之间说出这番话来,饶是潘健迟性情刚毅,也忍不住神色微变,终于忍不住,站起来大声道:“易连慎,你怎么忒得歹毒?”

    “歹毒?”易连慎眼皮微微下垂,嘴角似含着一缕笑意,“你见过玩蛇的人吗?他们要么比蛇还要毒,要么就被蛇毒死。要说到歹毒,我这亲弟弟倒也不比我差呢……你们知道我那大哥是怎么从马背上摔下来的?府里人都说是我害了我大哥,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连父亲大人,我的亲爹,都疑惑是不是我不顾兄弟之情,竟然做出那样灭绝人伦的事情。所以老头子一直回护着他,把他搁在昌邺,总提防着我一把,甚至还打算解掉我的兵权,让他回来带兵。其实这样天大的冤枉,我能向谁说去?那年我这三弟才十一岁,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做出谋害长兄这样的事情来,谁也不会信吧?”

    易连恺此时方才冷冷看了易连慎一眼,说道:“你知道我在马镫上做了手脚,却也没告诉老大,你还不是巴不得他死。”

    易连慎摇头叹气:“三弟,光一个镫子,顶多让老大摔个趔趄,哪能就让他瘫在床上十几年不能动弹。”

    易连恺淡淡地道:“所以多谢二哥当年暗中助我一臂之力。”

    易连慎又叹了一声,说:“我知道你心里不以为然,以为我和他是一母同胞,我何必要做这样的事情。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老大自幼聪明好学,老头子常常说他是‘吾家白额驹’,而三弟你,虽然从小就闷不做声,可是老头子真心疼你,处处替你打算周致,瞒得了别人,瞒得了我吗?我比老大迟生了两年,爹不疼,娘不爱,自己要是再不找点出路,这家里可没我容身之地了。你还记不记得,一直住在咱们府东花园边小跨院里的六叔,他可也是老头子的亲弟弟。想不起来了吧,只怕我不提,你早忘了这六叔长什么样了,那六叔的日子过的,比咱们家管家下人还不如。你以为他不如老头子吗,要说雄韬伟略,他也一肚子文章;要说文武双全,他也骑得马打得枪。可就是因为他又有才,又会打仗,老头子愣是将他从前线诓回来,跟软禁似的糊弄了他这么多年。你以为老头子傻呢,他把六叔圈起来,明明是在替老大留后路。所以我知道老大一旦坐上老头子那位置,没准儿头一个就对付我。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哈哈,防自己兄弟,比防贼还厉害呢。”

    易连恺淡淡地道:“你也不用多说,我要是得势,也是第一个就杀你,所以你现在这般折辱我,也是应该。只不过兄弟一场,你不肯给我个痛快,实在是太婆婆妈妈。”

    易连慎冷笑道:“这你就得怪老头子,谁让他将东西交给了你?你要不肯把东西交出来,我只好想方设法撬开你的嘴。”

    易连恺忽然转过脸来,对着闵红玉一笑,说道:“我知道现在东西在你手里,你给老二就是了,省得他零零碎碎给我罪受。”

    闵红玉嫣然一笑,说道:“别说东西不在我这里,就算东西在我这里,我也不能拿出来换你这条命啊!”

    易连恺再不理会。反倒是易连慎十分可乐似的,笑着说:“如果不拿来换他的命,你想要换什么?”

    闵红玉叹了口气:“说了不在我这里,你便是用一座金山来换,我也拿不出来啊!”

    易连慎道:“你想要金山还不容易,只要你肯把东西交出来,你要金条也好,要银元也好,随便你开价。”

    闵红玉轻轻一笑,又拈了些菜吃了,说:“虽然东西不在我这里,可是关于它的下落,我也略知一二。只是这可不是什么寻常东西,而是易家老爷子留的一条后路。可以借雄师十万,可以号令江左,可以让慕容督军都甘为驱使,你说这样东西,是值十万白银,还是十万黄金?”

    易连慎嗤笑一声,说:“在你手里就不值半个角子。”

    闵红玉说道:“既然不值半个角子,那你又何必这样咄咄逼人,非得把这东西搜出来?”

    易连慎冷笑一声,说:“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自己自投罗网,可别怪我不客气。”

    闵红玉道:“二公子,您别吓唬我呀,我这个人胆子小,经不得吓唬。我一个弱女子,您要是把对付三公子的那些酷刑用一半在我身上,我估计就熬不住了。所以来之前我就打定了个主意,只要您一动手,我就吃颗小糖丸。那丸子是俄国人弄出来的,据说入口气绝。我这样死了也罢了,您要想找那样东西的下落,可就比登天还难了。”

    易连慎早就猜到闵红玉既然敢来,必是将东西藏在了别处,所以他冷然半晌,哈哈一笑:“你年纪轻轻,如花似玉,死了多可惜。”

    闵红玉幽幽地说道:“我也不想死啊,可是二公子您如果真的要施以刑求,我自认是熬不住刑的,还不如立时死了痛快。”

    易连慎淡淡地道:“那么你到底要什么,才肯把东西交出来?”

    闵红玉说道:“二公子说话爽快,我也就不绕圈子了,我就要他。”说着伸手一指,指的正是易连恺。

    易连慎哈哈大笑,对易连恺道:“三弟啊三弟,我真是服了你,你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竟然还有女人舍命来救你。你到底是太招人待见呢,还是太不招人待见?”

    易连恺冷笑一声:“你以为东西真的在她那里?你以为她真的想带我走?”

    易连慎含笑道:“你别这样说啊,为什么你就不相信她呢?”

    易连恺道:“她倘若真心喜欢过我一天,我都会相信她,可惜她从来不曾喜欢过我。”

    易连慎问:“那她喜欢的是谁?”

    易连恺冷笑一声:“你们两个唱戏也唱够了,哪怕今天拜堂成亲呢,我也道一声恭喜。东西在哪里我是肯定不会说的,要杀要剐由你们就是了。”说完他站起来,道,“我回牢房里去了,几位慢用!”

    他一站起来,脚上的铁链就“咣啷”一响,易连慎沉着脸并不说话,潘健迟却道:“二公子,我也去牢里服侍公子爷,麻烦你行个方便。”

    易连慎冷哼一声,说道:“你还真是忠心耿耿,你爱去就去,不过我可告诉你,那是死牢,进去了别想活着出来。”

    潘健迟站起来,掸了掸衣服下摆上适才被泼的酒水,淡淡地道:“潘某既然来了,就没想过要活着出去。”说完走到易连恺身边,搀扶着他向外走去。

    说是死牢,其实也没想像中的可怖,不过是一座小院子,看守严密,窗上装了铁栅,连门都是特制的,四角包着铁皮,他们一走进去,门就“咣当”一声被关上了。潘健迟环顾四周,只见屋子里倒也整洁,火炕占去了半边屋子,炕上放着被褥之物,虽不华丽,但也干净。他扶着易连恺在炕上坐下,易连恺却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他虽然手上无力,但潘健迟不闪不避,所以“啪”一声,终是打了清脆的一记耳光。

    易连恺似乎压抑着什么怒气,说道:“谁叫你来的?你为什么不去昌邺?”

    潘健迟顿了一顿,才说:“上不了船。”

    “上不了船你为什么不想办法?难道让她一个人孤身上船?上不了船你就到这里来送死?”

    “我不是来送死的。”潘健迟道,“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有办法,我要救你出去。”

    “别做梦了!”

    潘健迟环顾四周,从小窗里便可看到院中警戒森严,实无办法可想,况且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他蹲下来看了看易连恺脚踝上的伤,想了想,突然解开棉衣扣子,撕破自己衬衣的衣襟,要将那脚铐缠起来,这样一来,那铁铐就不会再磨伤脚踝了,易连恺看他蹲在那里,一点点小心地用布条缠着铁铐,忍不住冷笑:“愚蠢!”

    潘健迟直起身子来,说道:“我也不是来救你,我只是来还一个人情。我欠了秦桑,所以不能让你死了。”

    易连恺一脚就踹在他的心窝上,将潘健迟直踹得一个趔趄,易连恺咬牙切齿道:“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初没一枪崩了你,让你多活了这一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

    潘健迟却轻松地笑了笑:“公子爷,少费些力气吧,养好伤再说。”

    虽然他对易连恺执礼甚恭,可是易连恺脾气暴躁,更兼被关在此处,愈发戾气十足。所以不是打就是骂,百般折辱,潘健迟却似乎丝毫不介意。

    这日狱卒送了饭菜来,易连恺又破口大骂,举手就将整碗热汤砸在潘健迟身上,幸好冬天穿衣甚厚,并没有烫着,不过汤菜淋漓一身,也十分狼藉不堪。潘健迟只将菜叶掸了掸,浑若无事去替易连恺添饭,易连恺却连碗都砸了,又将他臭骂了一顿。那狱卒忙收拾了碎碗,不一会儿重新送了饭菜来,这次却是一套精致的银餐具,那狱卒道:“二公子说了,公子爷只管发脾气,所以给您换了这银的,一是砸不坏,二是万一有歹人在饮食中下毒,您也瞧得出来。”

    易连恺冷笑了一声,那狱卒却对潘健迟道:“潘副官,二公子说了,他这位三弟素来脾气不好,苦了潘副官了,好在潘副官也知道三公子的脾气,必不会见怪。还有,叫我带潘副官去洗澡换件衣服,大冷天的别冻病了,又将病气过给三公子就不好了。”

    潘健迟被那狱卒带出去,却仍旧送到他刚来那晚住的屋子里,只是不见了闵红玉。他也并不多问,洗澡更衣,刚刚收拾清爽出来,只见外面坐着一个人,正是易连慎。

    他见到易连慎,似乎没有任何意外,淡淡地道了声:“二公子。”

    易连慎取出银烟盒来,抽了一支香烟,在桌子上慢慢顿了顿,却不急着点火,说道:“潘先生,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聪明人,所以我也一直没闹明白,你怎么会来蹚这混水。”

    潘健迟道:“二公子有话请直说,不用绕弯子。”

    “好。”易连慎慢慢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东西在哪里?”

    “我不知道。”潘健迟说,“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不知道。”

    易连慎微微一笑:“潘先生,你我曾经达成过协议。我安排一场刺杀,你舍命去救易连恺,一旦事成,他定然能对你十分信任。当初你将这个计划说得天花乱坠,现在你却对我说,你不知道?”

    “伤后我没能再见过易连恺,而且他对我也不是完全的信任。他知道我和秦桑有旧情,他以为我会去昌邺,我现在突然来了这里,所以他生了疑心。”

    “其实我也有疑心。”易连慎微微向前倾身,“你是他的副官,你跟我三弟妹有旧缘,按理说你应该帮着他,为什么你却要和我合作呢?”

    “夺妻之恨。”

    易连慎忽地一笑:“你拿这种话诓诓别人倒也罢了,诓我,就免了吧。说吧,你到底是哪一派的人。李重年?姜双喜?还是慕容宸?”

    潘健迟坦然道:“那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哪一派的人都不是,我们希望,重新立宪,选举合法政府,取缔现在的军政主义。”

    易连慎恍然大悟:“原来你是革命党。”

    “所以,二公子,我愿意与你合作。李重年势大,他硬攻下符远,便可通电独立,割据一方。但如果二公子您拿到那样东西,自然就可以消除李重年,不过我希望,如果我帮您拿到您想要的东西,您要支持我们重新立宪。”

    “没有问题。”易连慎十分轻松地说,“我跟老头子们不同,我个人是最赞成取缔军政,重新立宪,恢复内阁选举。”

    潘健迟点了点头:“如此,我必全力以赴,襄助二公子。”

    “可是他都不相信你,怎么会对你说实话。”

    潘健迟微微笑了笑,说道:“二公子放心,东西肯定不在他身上。他临走之前,肯定把东西放在妥当的地方,所以他现在有恃无恐,任凭二公子动用酷刑,他也是不会说的。”

    “那你有什么办法?”

    “三公子平生所重,其实只有一个秦桑。如果我们可以挟制秦桑,不愁他不说。”

    “可是现在秦桑只怕已经到了昌邺,高佩德素来对老头子忠心耿耿,未必会买我的账,老实把人交出来。这个闵红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让她把秦桑带来,她竟然把秦桑送走,我要是不剥了她的皮,我也不姓易。”

    潘健迟似乎稍稍意外,说道:“原来闵小姐也是二公子的人?”

    易连慎“哼”了一声,说道:“她算什么我的人,我把她放到老三身边,原来指望着她能成一步好棋,结果她反倒跟老三沆瀣一气。尽做些吃里爬外的事情,这贱人,我迟早一枪崩了她。你说,东西会不会在她那里?”

    潘健迟想了想,说道:“我知道她拿过秦桑一样东西,但不知道那样东西是不是。”

    易连慎摇了摇头,说道:“东西绝不会交给秦桑,老三的性子我知道,他越是待见秦桑,越不会把东西给她,怕给她招祸。我这个三弟,为人精细聪明,就是有点太痴心。连老大都知道押住秦桑要挟他,所以他不会把东西给秦桑。”

    “那就还有个法子,叫高佩德拿秦桑来换易连恺,高帅深受易帅之恩,必然肯答应交换。到时候只要秦桑在二公子手里,若有所命,三公子不敢不从。”

    “你不是与秦桑有旧?”易连慎笑了笑,“怎么出这样的主意,岂不是半分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

    潘健迟道:“大丈夫行事,哪能讲究儿女私情。为了大局着想,只好牺牲她了。”

    易连慎望着他半晌,见他神色坦然,才说道:“你们这些人,真是让我闹不懂。”他又摇摇头,说,“你这主意无趣,易连恺如果真不想活了,谁也拦不住他,只怕还没有换,他就已经死了。”

    潘健迟微微一笑:“计若是用得巧,也不怕易连恺不中圈套。再说高帅所重,唯有易连恺,秦桑对其来说,实在是无足轻重。况且高帅乃是大帅多年的旧部,如果二公子以诚相待,说不定他反而会抛弃成见,助二公子一臂之力。”

    “你有什么法子让高佩德肯帮着我?当初在符远城中,老父病危,他都不肯帮我,要不是慕容宸号称要过江南下,他说不定调兵就杀到符远来了。”易连慎说道,“这个老顽固,也不知道老三许了他什么好处,竟然让他忠心耿耿。要说他是父帅的旧部,我和老三的事情,他应该不偏不倚才对。”

    潘健迟淡淡地道:“二公子,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只怕大帅还有什么手谕之类的东西曾经给过高帅,不然高帅也不至于这般厚此薄彼。二公子亦是大帅之子,又在军中多年,易连恺黄口小儿,虽多得高帅照拂,但谁都晓得,易连恺不是领军的将才。依照常理,二公子这般笼络,他就算不偏帮二公子,也会做出一碗水端平的样子。既然高帅执意与二公子为难,那肯定是因为大帅曾经有过吩咐,不教他与二公子交结往来。”

    易连慎沉吟道:“这么一说,倒还有几分道理。要说老头子偏心老三,那也不是一件两件事情。不过事到如今,那样东西不找出来,我心里着实不踏实。”

    潘健迟道:“易连恺如今是二公子的阶下囚,我倒有个主意,就是不知道二公子愿不愿意听一听我的拙见。”

    易连慎含笑道:“你但说便是。”

    潘健迟说道:“既然东西不在易连恺身上,二公子不妨来个‘捉放曹’,唱上一出将计就计的好戏。”

    易连慎眯起眼睛,慢慢地道:“你是说……”

    “要不放了三公子,怎么找得出那样要紧的东西?”潘健迟说道,“易连恺性格孤僻,天性多疑,并无一个实质上的亲信,不然也不会被大少爷轻而易举就得了计去。依在下愚见,东西定不会交给闵红玉。他这样的孤家寡人,最最狡兔三窟,万万放心不下将东西交给旁人,以我之见,东西既不会在闵姑娘手中,更不会在秦桑那里,二公子不妨将计就计,假意中计,让易连恺逃了去。他一旦脱身,必然会想法子取走那件要紧东西,二公子再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人赃并获,也非难事。再者,亦可以试一试闵红玉,东西到底在不在她那里,这般一试便知,亦算是一举两得。”

    易连慎道:“你这主意不错,不过到底怎么样才叫‘捉放曹’?”

    潘健迟便三言并作两语,将全盘计划托出,告诉易连慎。易连慎听后,只是沉吟不语,并不置可否。潘健迟见他如此,便问道:“二公子不相信我?”

    “一个连自己所爱之人都可以出卖的人,我当然不相信。”易连慎淡淡地说,“姓潘的,你演戏演过了头,回去牢里好好待着吧。”

    潘健迟再不多说,知道说也无用。转身推开门,跟着卫兵仍旧回到牢里,进门才发现,闵红玉竟然也在屋子里,只不过她远远站在炕前,眼睛红红的,倒似哭过一般。潘健迟虽然与她相交不久,却知道她性情坚韧,是轻易不会哭泣的那种女子,不由微觉诧异。他看见易连恺和衣睡在炕上,双目微闭,呼吸急促——因为受了极重的内伤,所以他每次呼吸,都是这样吃力,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

    于是潘健迟便向闵红玉微微点一点头,问:“闵小姐,你怎么来啦?”

    闵红玉将足一顿,说道:“你愿意死在这里,就死在这里吧。我拿那东西换十万银元,下半辈子哪怕挥金如土,也尽够我过的了。”

    易连恺似乎恍然未闻,潘健迟也不多说,闵红玉咬一咬牙,向潘健迟道:“他是不想活了,你跟不跟我走?”

    潘健迟只作不解:“走到哪里去?”

    “我原本是打算我们三个人全身而退,看来是不成啦。”闵红玉镇定了些,抽出手绢拭了拭眼角,说道,“他既然不想活了,你跟我远走高飞吧。”

    潘健迟说道:“这里四面高墙,如何能远走高飞?”

    闵红玉道:“我与易连慎谈妥了,他放我们俩走,等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就将东西放在哪里告诉他。”

    “蠢物!”睡在那里的易连恺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无力,却十分清楚。闵红玉笑了笑:“你以为我做不到吗?我到了外国使馆,就拍电报给他,告诉他去哪里取。”

    潘健迟道:“易连慎不会信你。”

    “可是他把我们关在这里,也照样拿不到东西。眼看李重年攻入符远,他要再不行动,可就来不及了。”

    易连恺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并不说话,似乎对他身边二人之语丝毫不放在心上。闵红玉看到他这般模样,不由得心中恼怒,顿足道:“你便睡死在这里好了!”转身向窗外大声道,“来人啊!”

    只听脚步声响,不一会儿便出现一个狱卒,说是狱卒,自然仍旧是寻常卫兵打扮,站在那里恭敬地问:“闵小姐有什么吩咐?”闵红玉说道:“我肚子饿了,开一桌上好的宴席来。”

    那卫兵问:“是送到小姐房里去吗?”

    闵红玉说道:“就送到这里来。”

    那卫兵答应了一声自去了,过了半个钟头的样子,果然又折返回来。这次来的时候后头跟着两个厨子模样的人,手里提着提盒之物,那卫兵便将中间的炕桌上铺上桌布,两个厨子打开提盒,将一样样的冷热菜肴摆出来,除了四个凉碟,四样干果之外,还有好几样热菜,并一大碗高丽参炖的鸡汤。那卫兵道:“厨房说,还有鱼翅因为要红烧的缘故,所以过一会儿才能送过来。请小姐先吃着。”

    闵红玉点一点头,那厨子安下牙箸,轻巧地搁在一只白瓷筷架上,这才拿着空提盒退下去。

    闵红玉也不客气,先拿碗盛了一碗汤,说道:“先吃,吃饱了咱们再从长计议。”

    潘健迟见她这般做派,倒也不奇怪,虽然与她相识并不久,但知道她就是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只见她推了推易连恺,说道:“真这般做作不成?你要不好好吃饱饭,哪里有力气跟你那二哥斗智斗勇?”

    易连恺并不理她,仍旧脸朝着内里,似乎是睡着了。闵红玉见他这样子,便“哼”了一声,拿起勺子来,自己尝了一口那鸡汤,说道:“这个真不错。”又招呼潘健迟,“潘副官,听说他中午把饭菜都砸了,害你也饿肚子,坐下来吃点东西垫垫饥。”

    潘健迟犹未答话,闵红玉已经落筷如风,将所有的菜肴都夹着尝了一遍,说道:“好了,我都先吃了,哪怕有毒呢,也先毒死我。”

    潘健迟见她这样子,方才慢慢说道:“二公子不会下毒的。”

    闵红玉拿筷子点住一盘肴肉,含笑道:“是啊,就算他要下毒,只怕也只想毒死我一个呢。”

    她言笑晏晏,似乎不再生气,一边说话,一边喝汤。又过了一会儿,厨房送了鱼翅来,闵红玉倒了一碟醋,又挟了鱼翅浸了,赞道:“这里的红烧翅做得真真不错,不过就是泡发的时间不够,还有点欠火候。”

    她一边说一边吃,可是易、潘二人都不答话。闵红玉最后推开碗碟,说道:“我可吃饱了。”

    潘健迟略略苦笑,而易连恺仍旧一动不动睡在那里,似乎对身边事浑然不觉。闵红玉见他始终无动于衷,不由得气恼,说道:“你这个人简直太不识时务了,如今身陷囹圄,除了我之外,哪里有人会来救你?”

    易连恺此时方才“哼”了一声,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却慢慢说道:“你哪里是来救人,分明是来害人。”

    闵红玉见他肯搭腔,终于不再默不做声,便已经十分欣喜,说道:“自然是来救你的,不信你问潘副官。”

    易连恺说了这么一句话,却再也不搭理她。闵红玉想尽千方百计,仍旧得不到他只言片语,只得悻悻而去。

    她离去之后,狱卒进来收拾桌子,潘健迟坐在炕上,见他们仍旧用食盒将家什装了出去,收拾整齐了,重新将门锁上。听到门上锁的声音,潘健迟一动未动,而易连恺亦睡在那里,呼吸均匀,似乎是睡着了。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潘健迟跳下炕去,往屋外张望,只见院中卫兵走动,巡逻的甚是森严,可是大约易连恺被关押了多日,抑或易连慎有过严令,所以亦没有人往这屋内窗中多看一眼,只是认真巡防而已。

    潘健迟轻轻咳嗽了一声,易连恺眼珠微微一动,可是并没有睁开眼睛。潘健迟又轻声叫了声“三公子”。易连恺仍旧不为之所动,潘健迟心下甚急,将适才藏起的东西慢慢推到易连恺手边,易连恺手指一颤,忽然就睁了双眼。嘴唇似乎都未尝翕动,声音更是低不可闻:“哪里来的?”

    潘健迟只说:“刚才。”

    易连恺这才明白适才闵红玉那场做派,原来是为着要将此物趁人不备交给潘健迟。他看了眼那黑沉沉的枪膛,摇了摇头,说道:“这女人。”

    潘健迟不知他是何意,只装作想要休息,也在炕边躺下,正躺在易连恺对面,压低了声音道:“公子爷,咱们想法子闯出去吧。困在这里是个死,闯出去说不定能有一分胜算。”

    易连恺并不搭话,只将那支小小的驳壳枪往他手边一推,潘健迟心中焦急,说道:“公子爷,事不宜迟。再不走易连慎不知道还有什么酷刑,咱们走吧。”

    易连恺仍旧不语,潘健迟低语:“公子爷旁的不想,只想一想少奶奶,她还在等着您。”

    易连恺这才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走不了。”

    潘健迟低声道:“不试怎么知道?咱们将门骗开,就此闯出去,这院子里的地势我进来的时候留心察看过,虽然墙高,但是易连慎住的地方,离这里隔了好几层,等他们冲过来,咱们说不定到了后门。”

    易连恺仍旧不语,潘健迟道:“公子爷素来果毅决断,为何如今犹豫不决?”

    易连恺仍旧不语,潘健迟不由得急了:“公子爷,再不走可真的走不了了。”

    易连恺哼了一声,似乎伤口疼痛。潘健迟不由分说,大声叫道:“快来人啊!公子爷晕过去了!”他连叫了两声,只见外面脚步声匆忙,涌进来三个人,为首的正是适才送饭来的狱卒,那人见易连恺睡在炕上一动不动,以为他真的晕过去了,于是抢上来查看。

    他刚刚走到炕边,还没俯下身去,只觉腰上一硬,错愕间不由得一愣,就这么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易连恺已经一跃而起,举起手中镣铐,狠狠往他头上砸去。那镣铐全是铸铁所制,十分沉重,这下子顿时血流满面,“咕咚”一声就倒在了地上。而另两名士兵还未及呼喊,潘健迟抬起手来,“砰砰”两枪,一枪一个撂倒。易连恺抓起那两人手中的两杆长枪,潘健迟拿了狱卒的另一杆毛瑟枪,拉开虚掩的门,抢先闯了出去。

    外面院中巡逻的卫兵听到枪声,早知道不妙,纷纷朝这边奔过来。但潘健迟枪法精妙,一枪一个点射,冲在前面的数人倒毙,其余的人顿时生了怯意,四散开来寻找掩体。

    潘健迟知道易连恺双腕皆伤,无法端枪瞄准,所以率先冲在前头。两个人隐身在廊柱之后,他手枪中的子弹已经用尽,便回手别在腰间,端起长枪拉好枪栓,向易连恺丢了个眼色。

    易连恺虽然从来没有与他配合过,但却难得立时就明白他的意思。他虽然双腕无力,开枪不准,可是端起枪来胡乱射击,只惊得余下的卫兵大气也不敢出,只听弹壳飞溅,“嘣嘣”乱响,不停地落在地上。

    潘健迟在他开枪的时候,早就就地一个滚儿,翻到了走廊的另一边,借着柱子的掩护,一枪一个,又打死了好几个人。他枪法精准,余下还有两个人噤若寒蝉,抱头缩在窗后,却是再也不敢冒险探身出来开枪。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易连恺已经抓住机会冲过去。潘健迟一枪击碎了院门上的锁,和易连恺一起直闯了出去。

    他们两个刚刚出院门,只担心遇上大队的卫兵,结果方走了几步路,忽然听见西北角一片喧哗,有人大叫“弹药库失火啦”!只见檐头浓烟滚滚,不停地有稀疏的枪声响起,向西一望,一大片黑沉沉的屋宇都被烟雾笼罩起来。火势看起来不小,他们这样闯出来也没遇见多少人,想必其他人都去弹药库救火了,而纵然有人听到这边枪响,也不及过来察看。

    他们趁乱一直向后走,走廊里偶尔遇见几个卫兵,都被潘健迟一枪一个撂倒,反拣了不少枪支弹药。这里都是易连慎带出来的亲随,装配齐全,武器精良。潘健迟背了好几条枪,更挂了几条子弹袋,而易连恺只拣了两条枪,十分沉着地跟在他身后。

    潘健迟虽然不清楚院中地形,但知道这种宅院,往后去一定会有后门,所以与易连恺一起穿过重重院落。且战且走。刚到后院附近,忽然听到“砰”一声巨响,震得地面似乎也震了几震,那屋子外面装的玻璃窗子“咣啷啷”乱响,而屋顶上的瓦掉下来好几块,“噼里啪啦”砸在地上,甚是令人心惊。潘健迟知道必然是弹药库爆炸了,他不知道那弹药库存了有多少子弹*,想必这样的爆炸还会有多次,所以更不迟疑,只是催促易连恺:“快走。”

    易连恺看见西北面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似乎连房子都塌了好几间,却略一沉吟,问道:“是闵红玉吗?”

    潘健迟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他们俩都只怕夜长梦多,所以径直用枪轰开后院的铁锁,潘健迟匆匆向外一望,见巷中无人,便推门回身向易连恺招了招手。

    时近黄昏,城中听得枪声爆炸声,早就商铺上板,行人断绝。这里本来就是军事重镇,更兼连年战事,所以老百姓养就一种谨小慎微的习惯,一听到枪声就关门闭户,锁家不出。所以他们一直穿过巷子,只见街头空荡荡的,并无一人一车。

    潘健迟心中焦急,知道镇寒关地方狭小,又处于两山山隘之间,若是易连慎回过神来紧闭关门,他们困在城中,便是插翅难飞,所以眼下之计,唯有闯出关去。可是街头并无一马一车,怎么样闯关,可真是一筹莫展。正在寻思的时候,易连恺突然咳嗽一声,身子微晃。他本来端着长枪,幸好长枪拄地,才没有跌倒。潘健迟连忙扶了他一把,只见易连恺一手捂着嘴,却勉力摇了摇头,似乎在示意自己没事。潘健迟知道他身上有伤,料想他跟着自己这样闯出来,已经精疲力尽。他心下焦急,想着要到何处去寻个车马才好,正这样盘算着,忽然听到汽车喇叭一响,看着一辆军用的吉普车,飞一般地朝着他们冲过来。

    潘健迟以为是易连慎的下属,所以一手搀着易连恺,另一只手将枪一顿,“咔嚓”一声子弹上膛,便要隔着挡风玻璃击毙开车的人,将车夺过来。那车子直冲过来,速度似乎一点儿也没减,仿佛想将他们撞死在当地。潘健迟单手端枪不稳,所以眼见着车子直冲过来亦不慌张,只待更近一点便开枪射击。只见车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得几乎连开车人的脸都快要看清楚了。那开车的人却突然刹车,只听轮胎“吱”地一响,已经硬生生将汽车停下来。那人探身出来,叫道:“快上来!”

    竟然是闵红玉。她穿了一身易连慎军中的服装,潘健迟几乎没能认出来。直到听到她的声音,才怔了一下。闵红玉跳下车来,将他们扔在地上的一杆枪拾起来,潘健迟连忙扶了易连恺上车,闵红玉随手将那杆枪放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然后发动车子,将汽车掉转了一个方向,直接向城门关开去。

    潘健迟见她开车的动作十分流利,不由得道:“你竟然会开车?”想想这句话似乎十分不敬,便又添了一句,“你怎么来啦?”

    闵红玉笑了一声,说道:“只为一点慈悲心,未见公子到来临。”因为这出京戏大红大紫,这句唱词更是家喻户晓,虽然潘健迟不怎么看戏,也知道这是《能仁寺》中的唱段,原是十三妹见安公子被诳去黑风岗,所以急急追上去,想要救他一命的唱词。此时潘健迟听她还有心思唱戏,料必她是胸有成竹,于是说道:“你今天大展手脚,倒真是做得十三妹。”

    闵红玉笑道:“得啦,出得城去才算是事成了一半,还有一半,得咱们三人尽行走脱了,才算是真成了呢。”

    她驾驶着汽车直奔城关,远远看到关隘前置的铁蒺藜,便略减了车速。将车窗上的玻璃摇下一半,伸出手来挥着一个绿色的派司,远远就冲着那哨卡的卫兵嚷:“快快开卡!城中混进来奸细放火,我奉司令之命令,出城去求助友军!”

    那关卡上的哨兵早就听到弹药库爆炸之声,更兼看到城防司令部的屋子冒出滚滚浓烟。所以再不疑心有他,立时就搬开了铁蒺藜,放他们扬长而去。

记得(1)

    出城之后是黄土垫的大道,一直向东,闵红玉将车开得飞快,西北苦旱,虽然时气已经是早春,但滴雨未落,所以车后扬起的沙土,好似滚滚一条黄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潘健迟回头一看,只见关山如铁,夕阳正照在城楼之上,斜晖殷红,照得整座城楼都好似笼在火光中一般,那原是明代修建的城楼关隘,逊清年间又多次修整。虽然大漠戈壁,风烟万里,可是远远望去,这一座城池似是格外巍峨。现在这巍峨的城楼渐渐从视野里退去,但他心里紧绷的那根弦,却是一直没能放下来,于是回过头来对闵红玉说:“这里往东几百里皆是平原,无遮无拦的,易连慎的人只怕立时便要追上来。”

    闵红玉咬牙道:“追便让他追呗!来一个咱们拼一个,总不会叫他占了便宜去。”

    潘健迟是军校毕业,深谙兵法,听到她如此说,不禁微微摇了摇头,说道:“若是有人接应咱们就好了……”

    他知道闵红玉所作所为已经十分不易,不仅给自己递了枪支,更兼火烧弹药库,又骗开城门,如果说没有内应,凭她一个弱女子,匹马单枪,似乎有点难以置信,所以他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闵红玉慢悠悠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没有同伙,你也别想套我的话。”

    潘健迟道:“你真是太多心了,大家如今都在一条船上,你的同伙就等于我的同伙,为什么我还要套你的话?”

    闵红玉笑了一声:“大家在一条船上?不见得吧。”

    潘健迟不愿再与她多费口舌之争,只见易连恺神色委顿,脸色煞白,上了车后歪在那里一言不发,想必他难以支持,于是低声问:“公子爷可是伤口疼?”

    易连恺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但他呼吸之声短促沉重,潘健迟听在耳里,知道他另有内伤,不由得心中着急。可是这种逃命的时候,无医无药,便是有医有药,也不便停下来让他静养。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脱下自己的大衣,垫在易连恺脑后,想让他坐得舒服些。

    因为车开得太快,所以颠簸得甚是厉害。他们一路向西疾驰,看着西斜的太阳渐渐沉下去,大地泛起苍凉的底色,天黑下来。

    黑下来路就更难走了,幸好北方的天空晴朗通透,天黑得发蓝,像是瓷器的底子里沉了水,隐隐透出润色。一颗明亮的大星升起来,闵红玉辨了辨天色,又继续往前开。荒凉的平原上,只有他们这一部汽车。四下里没有人家,路两旁全是沙砾。这时节连半根细草都还没有生,更觉得有一种荒芜之意。汽车的车灯只能照见短短一段路程,这条路常年走的都是马车,中间有两条极深的大车车辙,而汽车走来,更是坎坷不平,颠簸得十分厉害。潘健迟倒还罢了,易连恺似乎精神支持不住,不一会儿便昏昏睡去。潘健迟欲要与闵红玉换手开一会儿车,想让她休息片刻。但借着依稀的星光,只见她双目凝视着前方,全神贯注,嘴角紧紧抿起。她本来就穿着军中制服,更显得神情刚毅。潘健迟终于没有开口相询,这样开车走了大半夜,闵红玉终于将汽车停下来了。

    潘健迟原本就甚是担心,于是问:“是不是没有汽油了?”

    闵红玉并不做声,跳下车去,路边有一个小坡,她爬到山坡上去,仰起头来看满天星斗。潘健迟这才知道她是迷失了方向。他见易连恺昏昏沉沉睡着,似乎暂时并无醒来的可能,于是也下车去,爬上那个土坡。

    西北夜寒,北风凛冽,他没有穿大衣,被风一吹,顿时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但仍是强自忍耐。那土坡乃是沙砾堆积而成,走起来一步一滑,好容易到了坡顶,闵红玉回头看了看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诧异之色,他于是问闵红玉:“是要往北,还是要往南?”

    闵红玉说道:“往南。”

    潘健迟仰头看天,迅速地认出北斗七星,说:“走吧,我知道路了。”闵红玉并不做声,走下山坡往汽车走去,但不知怎么脚下一滑,潘健迟见她一个趔趄,叫了声“小心”!眼疾手快抓住她袖子,可是惯性太大,闵红玉还是摔倒在地,连带他也差点摔了一跤。

    闵红玉摔了这一跤,却就势坐在了沙砾上。潘健迟本来想扶她起来,可是他也是差不多一整天滴水未进,更兼一路奔忙,只觉得筋疲力尽,拉了她一把没有拉起来,干脆也就势坐在了沙砾上。

    闵红玉裹紧了身上的棉衣,她穿的本是易连慎军中服装,又阔又大的黄色棉衣,被腰间挂着弹袋的皮带一勒,倒还有两分英武之气。她见潘健迟冷得不住呵气,于是抓下头上的棉帽递给他。潘健迟摇头,说道:“你戴着吧。”

    闵红玉说道:“我戴着太大。”

    潘健迟明知道她是托辞,但是她的脾气喜怒无常,只怕她又发怒,于是干脆接过去。戴上之后果然暖和许多,闵红玉说道:“其实你也是冲着那样东西来的,是不是?”

    潘健迟不料她问出这句话来,怔了一怔,才答:“你难道不是?”

    闵红玉像听到什么好笑的话语,轻轻地笑了笑:“既然大家志同道合,那么不如去车后头拎把枪,抵在易连恺的脑门子上,让他把东西交出来就是了。”

    潘健迟道:“你与公子爷相交若久,难道还不明白他的脾气?你看二公子严刑拷打,何曾问出来了一个字?这样硬来是没有用的。”

    闵红玉笑道:“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东西不在我手里的?”

    潘健迟也笑了笑,说道:“我早就说过,你拿的那样绝不是你想要的东西。”

    闵红玉道:“可是现在他人在我手里,我想问出来,也是迟早的事情。”

    潘健迟冷冷地道:“不见得吧!”

    闵红玉浑然不在意般,说:“我知道,论枪法我是比不过你。不过你也说过,现在咱们是在同一条船上,你若是现在将我杀了,也没法子带走易连恺。”

    潘健迟颔首:“不错,你现在如果将我杀了,也没法子带走易连恺。”

    闵红玉说:“那不如我们合作,真要找着东西的下落,一人一半好了。”

    潘健迟反问:“你有什么法子问出东西的下落?”

    闵红玉叹了口气,说道:“在这世上,我是没法子让易三公子告诉我,他到底把那样要紧的东西放在了哪里。不过我想如果有一个人来问,他还是肯说的。”

    潘健迟不动声色,反问:“你是说秦桑?”

    闵红玉点了点头:“除了咱们三少奶奶,我想旁人不管是软磨还是硬求,易连恺都不会说的。”

    潘健迟问:“你适才说的合作,到底是什么意思?”

    闵红玉说道:“咱们得让易连恺见一见秦桑。”

    潘健迟吐出口气,天气寒冷,瞬间凝结成霜雾一般,他说道:“这里相距昌邺何止千里,要让他们俩立时见上一见,谈何容易。”

    闵红玉说道:“这里离昌邺么是挺远的,可是要让易连恺见一见秦桑,却也不见得是什么难事。”

    潘健迟听她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不由得神色大变。闵红玉轻笑一声,说道:“潘公子,我看你对三少奶奶,也未必绝情。一听到真正与她安危有关的事情,你的脸色都变了。”

    潘健迟问:“你到底把她怎么样了?”

    闵红玉还是那种浑然不在乎的口气:“也没有怎么样。虽然当初我弄到了两张船票,但我知道你八成不会跟着三少奶奶一起上船。三少奶奶和我可不一样,她一个弱质女流,金枝玉叶,不像我这般胡打海摔惯了。我可不放心让她一个人上船,真要出了什么事,我哪里担当得起这个责任……”

    潘健迟听她慢条斯理地说着,心下忧急如焚,可是表面上还是十分沉着,只问:“那她现在人在哪里?”

    闵红玉说道:“她现在人嘛,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只怕此时此刻,已经到了镇寒关里。”

    潘健迟听到这句话,急怒攻心,忍不住举起手来狠狠给了闵红玉一巴掌。闵红玉没防到他会动手,虽然将脸一扬,但仍旧没有避过去,只听清脆的一记耳光,顿时脸颊上火辣辣生痛。潘健迟这一掌击出,悔意顿生,见闵红玉捂着脸站在那里,连忙强克怒气,说道:“对不住。”

    “打也打了,有什么对不住的。”闵红玉竟然好似并没有生气,反倒笑了笑,“要说起来,你是第二个为她动手打我的男人。”

    潘健迟心乱如麻,可是此时此刻,又不能不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他忧心秦桑的安危,只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的计划,不也正是你的计划?”闵红玉慢条斯理地说,“你不是劝说易连慎,假意让你劫狱,带走易连恺。然后从他口中诳出东西的下落?如果这招不成,就想法子跟高帅谈换人。想那高帅深受大帅之恩,必然会用秦桑来交换易连恺。你想的主意,你出的计划,你对易连慎说出的那全盘大计,我都替你提前做到了,你为何却恼羞成怒,竟然动手打人?”

    潘健迟没想到她会将此事原原本本说得一清二楚,他心念极快,已经想到闵红玉与易连慎早有旧情,原来他们两个人也早就串通一气,自己到底还是让这女人给骗了,她终究还是出卖了自己和易连恺。他说道:“原来你真的是和易连慎一伙的。”

    “你的心里不定是在骂我吧。”闵红玉又轻轻笑了一声,“若不是易连慎默许,我哪里来的本事,将枪带进去给你?若不是易连慎默许,弹药库怎么会起火?若不是易连慎默许,戒备森严的城头关隘哪那么容易闯出来?你不是说我有同伙吗?我的同伙自然是易连慎。不过可不像你想的那样,以为我是为了易连慎。易家的男人,个个都是薄情寡义,易连恺如此,易连慎亦是如此。眼下我是有用的时候,他自然会对我客客气气,等到我没用的时候,可比一条狗都还不如呢。他这样将计就计,当然正中我下怀,不也是,正中你下怀?难道你就一点儿也没疑心吗?难道你就觉得我一个人,可以有这泼天的本事,能把你们两个接应出来?难道你一路上想的,是就这样轻易走脱了吗?你明明心里早就疑惑,为何不说?难道你不也是将计就计,难道你不也是静观其变?你这个人呢,就是这样不好,既想钓大鱼,又想假冒正人君子,装模作样正襟危坐,真真无趣。”

    潘健迟凝视她片刻,说道:“易连恺若是醒了,你打算怎么对他说?”

    闵红玉笑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当然是劝他把东西拿出来,好将他那位金尊玉贵的少奶奶置换出来。不然……他的少奶奶若是少一根头发,我可不管打保票的……”

    “你不管打保票,我却管打保票!”

    闵红玉错愕回头,却看到易连恺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经下车,此时就站在她的身后。他一手拄着长枪,另一只手端着另一支枪,手臂上缠着子弹带,而手中的长枪早已经上膛。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闵红玉,虽然他双手无力,但是如果胡乱开枪,离得这般近,势必也会击中闵红玉。易连恺神色疲惫,似乎十分厌倦,却一字一句,格外清楚:“我敢打保票,秦桑若是少一根头发,你就少一根头发,她若是少一根指头,你就少一根指头。她若是送了命,你也不用活了,正好替她陪葬。”

    闵红玉凝视他半晌,突然“噗”地一笑,说:“她到底有哪里好,迷得你这般神魂颠倒,连命都不要了?”

    易连恺“哼”了一声,不再理睬她,只吩咐潘健迟:“开车,回镇寒关!”

    潘健迟怔了一下,说道:“公子爷,此事要从长计议。”

    易连恺并无愠色,却只语气坚定地又说了一遍:“开车,回镇寒关。”

    潘健迟再不迟疑,指着闵红玉问:“那她呢?”

    “绑起来,放到后座!”

    潘健迟转身去车上取了绳子来,见闵红玉神色坚毅,仍旧在不住冷笑,便说道:“闵小姐,这事是你做得太不地道了,可不能怨我们。”说完就拿着绳子,将闵红玉真的绑起来,等到她走到车边,便连脚也给她绑上了。易连恺一直端着长枪,此时方才随手抓了一个东西,毫不客气地塞到闵红玉嘴里。闵红玉也不挣扎,似乎早已经豁出去了,将生死置之度外。

    潘健迟虽然从来没有在易连恺面前开过车,易连恺却似乎早知道他会开车,只向他扬一扬脸,自己却坐到了后座。潘健迟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启动车子,折返向西,一路又朝着镇寒关驶去。

    往回驶去的路似乎更漫长,下半夜,四野寂寂,万籁无声。只见夜幕垂拱,星图璀璨,那细碎的点点星子,似乎更加给寒风带来一丝凛冽之意。潘健迟虽然一夜未睡,但打叠起精神,极力控制方向,加快速度向镇寒关奔去。易连恺虽然坐在后座,可是也并没有睡。潘健迟几次回头,都看见他目光炯炯,似乎在若有所思。他们走了大半夜,汽车终于越来越慢,似乎无力。潘健迟将车停下,跳下车检查了油箱,然后告诉易连恺:“没油了。”

    易连恺眉头一扬,手中的长枪枪口拄在了闵红玉的脚背上,似乎心平气和地问:“哪里有油?”

    闵红玉嘴里塞有异物,挣扎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易连恺却是毫不犹豫就扣动了扳机,只听“轰”一声巨响,那子弹穿透闵红玉的脚背,打穿汽车底下的钢板,只见鲜血如注,闵红玉再也支持不住,顿时晕了过去。

    潘健迟将汽车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终于在后头行李箱里找到一壶汽油,于是拎出来加到油箱里去。加完油后重新上车,他见闵红玉昏迷未醒,于是摇了摇头,似乎十分不解她为何执意如此。明明车上还有油,却偏要激怒易连恺。

    易连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但并未多言,只说道:“开车。”

    这样一夜疾驰,终于在天亮时分,赶回了镇寒关。

    西北曙曦既迟,东方不过鱼肚白,漫天的星辰似乎犹未掩尽,但见霞光已经透过天幕,一分一分地明亮起来。这样的辽阔旷野,天与地似乎连分界都变得混沌不明,极目望去,只是淡灰的一条线。青灰色的天空,黑灰色的地面,而玫色霞光似乎就在一瞬间从那天地的界线里迸出来,给天空涂染上绮丽的颜色。他们本来是向西而行,待得到镇寒关外,只见朝阳的光线射在城楼之上,明亮而略带澄意,倒和昨天晚上临走那一瞥夕阳的余晖,更有一种意味。只是春寒晨光,那霞影淡紫中透出玫红,隐隐仿佛血珀一般,将整座镇寒关浸在其中。远处苍凉的声音,却是赶着出关的驼队,“叮当叮当”,正是骆驼晃着脖子上铃铛的声音。

    易连恺动了动脚,车底全是闵红玉的血,将他脚上的靴子也染得红了,因为天气寒冷,早就凝固了,闵红玉性情十分坚忍,虽然挨了一枪,硬生生痛得昏过去。后来又醒过来两次,却是一言不发,既不求饶,脸上也不露出痛楚之色。易连恺素来知她甚深,所以不以为异。

    潘健迟远远看到笼在淡金色阳光中的镇寒关楼,于是问:“公子爷,怎么办?”

    易连恺受伤之后,脸色本来就不好,此时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他用枪管捅了捅闵红玉,说:“去,去告诉易连慎。就说我说的,他要什么,我们再开谈判。”

    闵红玉虽然早就醒转过来,额头上满是黄豆大的冷汗,可是只是连连冷笑。

    易连恺掏出她口中之物,说道:“你不愿去也罢,反正我看着你就讨厌。就此一枪打死你,大家清净。”

    闵红玉虽然痛得声音发抖,可是勉力说道:“你不会打死我,你还留着我有用。”

    易连恺冷笑:“你倒还有自知之明,我可不会让你痛快死了,太便宜你了。你干出这样的事来,我把你千刀万剐,亦是轻的。”

    闵红玉笑了一笑,只是这笑容,因为强忍痛苦,脸上肌肉扭动,只怕比哭更难看。潘健迟已经下车来,打开车门,说道,“公子爷,让我去吧。”

    “你去管什么用?”

    潘健迟似乎还十分沉着,说道:“他们不知道东西不在我这里。”

    “只要我还活着,易连慎就知道,东西没在旁人手里。”易连恺似乎十分不以为意,“他不就是想把我逼回来?既然我的二哥如此盛情,我自然断不能辜负了他。”

    潘健迟说道:“公子爷,如果您执意要这样入关去,我便不奉陪了。咱们两个人,不能全折在里面,我留在外面,还可以有个接应。”

    易连恺凝视了他片刻,忽然点了点头,说道:“好吧,人各有志,咱们就此别过。”

    潘健迟却依照西洋的礼节,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公子爷请放心,山高水长,必有相见之期。”他说完之后就转身,大步迎着朝阳向东走去,易连恺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太阳光刺得自己睁不开眼来,于是掉转头来,见闵红玉歪在那里,脸上似笑非笑。他不愿再与她说话,于是拄着枪,径直坐到汽车夫的位置上去,重新启动了车子。

    城关门口虽然仍旧有岗哨,但是见到他们的汽车进城,却是见怪不怪的样子,连证件都没有盘查,就搬开铁蒺藜放他们入关。易连恺开着车径直到了城防司令部。把汽车停在大门外,这里火烧爆炸后的焦炭硫磺之气还没有散尽,嗅在鼻端令人觉得十分不适。易连恺见院墙也塌掉一半,现在一队工匠正搭了架子,在那里赶工修理。他端详了片刻,忽然中门大开,两队哨兵列队奔出,而易连慎带着副官,从门内迎出,似乎满脸都是笑意,老远就叫了一声“三弟”。

    “二哥多礼了。”易连恺似乎有点不胜疲态,拄着枪说,“我知道二哥有事情着落在这个女人身上,所以连她我也带回来了。”

    易连慎扶着他的手,似乎亲密无间,说道:“三弟身上有伤,还为我的事情这般操劳,实在令我这做兄长的惭愧。”两个人携手进了中门,易连慎说道,“说来话巧,昨天三弟你一走,三弟妹就来了。阴差阳错,没让你们夫妻俩见着面,我本来觉得十分懊恼,没想到三弟你又回转来,可见伉俪之情,天作之缘,真令我这做哥哥的十分羡慕啊。”

    易连恺说道:“二哥这是在责备我没有照顾好二嫂吗?”

    易连慎哈哈大笑,说道:“三弟你真是想太多了。”

    他们一直走到西边花厅外,正是易连恺被囚禁的旧所。易连慎说道:“弟妹就住在这里。唉,你也知道昨天突然弹药库起火,连我这司令部都被炸塌了一半。好在三弟你住过的这屋子还是安然无恙。没办法,只好将弟妹安置在这里,你也知道,这地方狭小简陋,真是委屈了弟妹。”

    易连恺凝视着那窗子,突然胸中一痛,连声咳嗽,直咳出一口鲜血来,方才渐渐止住。易连慎见他神情委顿,便说道:“弟妹在屋子里,我就不陪你进去了,你们夫妻久别重逢,有什么私房话,正好可以说一说。”

    易连恺抿了抿嘴角,说道:“谢谢二哥。”这里房门并没有上锁,但易连恺知道易连慎必然已经埋伏下重兵,断不会容自己再逃了去。可是符远一别,再也没有见过秦桑,虽然他心中思念,但内心深处,却委实不愿意在这种险境再见到她。所以他犹豫了片刻,才伸手轻轻推开门。

    屋子里光线晦暗,他是从明亮处进来,过了片刻眼睛才适应,看到炕上睡着一个人。他的心里突然怦怦地跳起来,想到易连慎素性残忍,说不定已经杀掉秦桑,又赚得自己回城,正是一石二鸟。这样一想顿时觉得恐惧到了极点,竟然没有勇气再往前走一步。他在心中不断安慰自己,若是杀掉秦桑,对易连慎来说,有百害而无一益,必不至于如此。这样想得片刻,只觉得屋子里静得仿佛旷野,而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几乎没有勇气走上前去,看一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秦桑,站在那里,只有一种虚脱般的无力。

    炕上的人似乎也觉察了什么,问了一句:“是谁?”

    这一声入耳,只仿佛纶音一般,易连恺只觉得生平所有,都没有这两个字听得悦耳。虽然只得这一声,他已经听出是秦桑的声音,顿时觉得一种狂喜,把眼前种种都暂时抛却。他极力调均了呼吸,让自己语气平稳,说道:“是我。”

    秦桑听出是他的声音,却仿佛有点难以置信似的,起身下炕来朝着他走了两步,终于看清楚确实是他,不由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说道:“真的是你?”

    易连恺不知道该如何答这一句话,只闻到她头发上馥郁芳香,手指触到她的衣袖,只觉衣料柔软细腻。虽然屋里黑暗,看不清她的衣着打扮,但是想必她不曾受到什么委屈,不由得松了口气,于是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秦桑说道:“船行了不久就遇到了盘查,我们好些人被扣押了下来,幸好我还带着有钱,买通了人。只是后来投宿又遇上响马,我被劫之后,就到这里来了。见着二哥,他只说让我在这里休息。今天你就来了。”

    易连恺冷笑:“什么响马,官贼而已。”

    秦桑虽然柔弱,但是亦约略明白眼前的情形。她问:“二哥将你关了有多久了?”

    易连恺不愿让她多心,只说:“没有,老二有事想让我帮他,所以才将你劫来。他既然如此,我答应他就是了,到时候他定然会放你走的。”

    秦桑似乎呆了一呆,过了片刻才问:“那你不同我一起走?”

    易连恺勉强笑道:“我答应替他去办事,自然不能够同你一起走。”

    秦桑说:“那我也不走了。”她稍停了一停,才说道,“我和你一起。”

    易连恺只觉得心如刀割,可是这样的情形下,什么话也不能多说。他微笑道:“傻话。你太平了,我才能放手去办事情。你要跟我一起,有很多不方便。”

    秦桑本来是个机灵人,听到他说话的语气,不由得狐疑,问道:“是不是二哥胁迫你做什么?”

    “他也不至于胁迫。”易连恺安慰般说道,“不过就是让我给大哥带句话,我不爱替他受气而已。”秦桑明知道易连恺与易连慎宿怨重重,明知道自己不应该问,但仍旧忍不住说道:“是不是二嫂……”

    易连恺有意笑了笑,说:“二嫂的事情你别操心了,二哥这个人,未见得会将儿女私情放在心上。再说二嫂也是自己想不开,料想他纵然有几分迁怒,也不会拿我怎么样,他还指望我替他去办事呢。”

    秦桑“哦”了一声,易连恺见她茫然失措的样子,只觉得十分不忍心,于是岔开话问她:“你这一路上,没受什么委屈吧?”

    秦桑唯恐他觉得担心,所以摇了摇头,只说道:“他们对我倒还客气,总是看在二哥的面子上。”

    易连恺笑道:“都到了这种地步,你还叫他二哥。”

    秦桑说道:“那也因为他是你二哥。”她这句话里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易连恺从未见她有如此温存依恋之意,可是在这样的关头,却越发不能让她觉得依恋自己。他只作不解,握着她的手,问:“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秦桑摇了摇头,易连恺本来疲惫到了极点,一路之上都是强撑,现在心力耗尽,只觉得全身发软,不由得说道:“我倒有点累了,真想躺一会儿。”秦桑听到他这样说,便将炕上的枕头移过来,又替他展开被子。易连恺本来只是想要躺下休息片刻,但那枕衾原本是秦桑睡过的,他一歪下去,闻到枕上似乎还有她发间的香气,而衾被之中,犹有余温。他心底一松,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他虽然睡得很沉,可是仍旧十分警醒,半醒半梦之间,忽然觉得似乎是下雨了,雨点微温,打在脸上,他慢慢睁开眼睛一看,原来并不是下雨,而是秦桑的眼泪,正滴在他的脸上。他不由得道:“你哭什么呢?”秦桑自己也觉得老大不好意思,于是抽了手绢拭一拭眼泪,说:“没什么,心里有点不舒服。”她稍停了一停,说道,“船都已经出了符远城,我原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易连恺淡淡地道:“见不着岂不是更好。”

    秦桑勉强笑了笑。易连恺说:“你有属意的人,我早就知道。不错,是我想法子把你和你那个男同学给拆散了;不错,是我想法子把你们家的田全充作军屯;不错,是我叫人去骗了你父亲,让他的生意一败涂地。如果不是这样,你怎么肯嫁给我?你知道吗,后来我在山上再见到郦望平,他说,他要报仇,我问他报什么仇,他说夺妻之恨。那时候我就在想,原来这世上最能忍的并不是你,而是他。不过这件事情倒也有趣,所以我让他当我的副官,我就想看看,你们两个在我的眼皮底下,究竟能玩什么花样。”

    秦桑听他这样坦然说来,似乎再无半分隐瞒之意,可是自己听在耳中,更生了另一种绝望。她喃喃地说:“原来你都知道。”

    易连恺说:“是啊,我都知道。可是我要是不装糊涂,你如何肯乖乖地待在我身边?”

    秦桑问:“那么郦望平的人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易连恺说:“我把他杀了。”

    秦桑看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话语中的真假之意。易连恺说:“我就朝他脑门子上开了一枪,顿时*迸裂,‘砰’!真是痛快。”

    秦桑豁然站起来,易连恺冷笑:“怎么?心疼了?心疼也迟了。”

    “你是不是骗我?”

    易连恺冷笑:“老**我杀他,难道我能舍了自己性命去救他?”

    秦桑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并不相信。易连恺说道:“其实我一直想知道,如果我们两个人同时处于危险之中,你到底会救谁。现在看来,你是不会救我了。”

    秦桑淡淡地笑了笑,说:“我原以为你变了,原来你并没有变。”

    易连恺似乎有些疲倦,合上眼睛闭目养神。秦桑说道:“人命在你眼里,是不是轻贱得像蝼蚁一样?你为什么还要来见我呢?不如像二哥那样,走的时候把二嫂一个人留下,是福是祸,由她去吧。二哥既然把我劫来,你为什么还要来见我呢?”

    “我来见你,他便不会害了你的性命。”易连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秦桑只觉得万念俱灰,易连恺说道:“咱们的缘分,看来是尽了。孩子不过三个月,你愿意将他生下来也好,去医院做手术打掉也好,都任由你。如果你愿意生下来,我让人存十万块钱给你,当做抚育费。”

    秦桑十分厌恶,只说:“我不要你的钱。”

    “你不要就算了。”易连恺语气似乎十分轻松,“不过将来你可别后悔。”

    秦桑不再说话,只是倚在炕桌上,似乎若有所思。易连恺不愿意再看见她,闭上眼睛,重新又沉沉睡去。

    他这一睡就睡到了晚间。刚刚掌灯的时候,易连慎就遣了人来,说道:“二公子备了一桌酒宴,替三公子和少奶奶接风洗尘。”易连恺睡了大半天,精神渐佳。起来洗了把脸,就对秦桑说:“走吧,二哥请咱们吃饭,可不能不去。”

    秦桑沉着脸跟着他出门,春夜微寒,她衣裳单薄,易连恺解下自己的大衣给她,她神色愠怒,并不肯接,跟着卫兵快步就朝前走去。

    易连慎倒是十分客气,亲自站在滴水檐下迎接,尤其见了秦桑,更是绅士派十足,先搀扶了她一把,又问左右:“这么冷的天气,三少奶奶没有穿棉衣,怎么不拿件大衣给她?”马上就有人送上黄呢子的军大衣。秦桑知道易连慎比易连恺更难琢磨,此时不宜生事,所以也接过去,还说了声:“谢谢二哥。”

    易连慎还是很有风度的样子,将他们让进室内,原来桌边早已经坐了一个人,正是闵红玉。她虽然脸色苍白,可是笑吟吟的,说道:“三少奶奶是远到的稀客,可是我腿脚不便,就不站起来相迎了。”

    易连慎说道:“你就安心坐着吧,反正今天并没有外人。”

    闵红玉瞟了他一眼,说道:“瞧你,三公子当然不是外人,三少奶奶自然也不是外人,可是我毕竟是外人啊。”易连慎笑了笑,并不搭腔。此时易连恺却冷笑了一声,说道:“就算是唱鸿门宴,也不用这样眉来眼去。”易连慎摇了摇头,说道:“三弟,鸿门宴那是项羽与刘邦,我们手足相聚,怎么能说是鸿门宴?”

    易连恺再不睬他,待得四人落座,仆从一一揭开盖碗,原来是各色佳肴,并中间一个火锅,烧得那白汤滚滚,热雾腾腾。

    易连慎手握牙箸,说道:“三妹妹远来是客,只是行在军中,只好诸事从简。幸好我这三弟是知道我的,还望三妹不要见怪。”

    秦桑答了几句客套话,四个人虽然守着一桌子佳肴,可是秦桑自有一腔心事,而易连恺根本连筷子都懒得举,至于闵红玉,当然更是做个样子。唯有易连慎自己连吃了好几块羊肉,说道:“这镇寒关里没什么好吃的,唯有这羊肉火锅还颇有名气。你们在关内是吃不到的,如何不多尝尝?”

    易连恺懒洋洋地扶着筷子,似乎并无下箸的兴趣,秦桑心事重重,看了易连慎一眼,又看了闵红玉一眼。易连慎将筷子放下,说道:“看来话不说明白,你们都没心思吃饭。得了,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秦桑默默地扶一扶胸襟上的扣子,这件呢子大衣虽然已经是最小号,可是她穿在身上还有些大,所以总是不习惯,要捏一捏那衣襟。易连慎说道:“三妹,我这个三弟虽然心不坏,可是脾气是真的不好。想是他还不曾对你说过吧?”

    秦桑冷冷地问:“说过什么?”

    易连慎叹了口气,说道:“闵小姐一直乃是三弟的红颜知己,昨天这两人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吵翻了,三弟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拿起枪来就朝着闵小姐开了一枪,你看看,闵小姐脚上那伤。按理说呢,我不应该蹚这种混水,但是你也知道闵小姐是位角儿,原是靠登台吃饭的。唱戏嘛,讲究‘唱念做打’,医生说了,这一枪下去已经伤了骨头,哪怕将来好了,只怕既不能‘做’,又不能‘打’。她一个弱质女流,连登台这碗饭都不能吃了,你说该怎么办呢。”

    秦桑忽然笑了笑,说道:“二哥素来怜香惜玉,不如我替二哥做个媒,就让闵小姐嫁了二哥做小妾,也算是一段佳话。”

    她话音未落,易连恺却已经“噗”一声笑出声来。易连慎则不由得哈哈大笑,说道:“三妹妹好厉害,我的话刚说了一半,你就挡了回来。闵小姐与三弟素来交好,我这当哥哥的,夺人所爱,成什么体统呢?”

    秦桑沉着脸,说道:“夺人所爱自然是不成体统,可是做哥哥的,硬要塞个姨太太给自己弟弟,这又是什么体统?”

    易连慎笑道:“三妹妹你先别生气,我的话你自然是不信的。不过你不妨问问三弟,看他愿不愿意娶闵小姐。”

    易连恺懒洋洋地道:“二哥既然这么好意做媒,我自然是愿意的。”

    易连慎含笑对秦桑说:“三妹妹,你看,连他自己都乐意的。”

    秦桑冷笑,说道:“娶妻如何,告之父母。至于娶妾,不仅要禀告堂上,亦得原配首肯。易连恺还没有一纸休书给我,我终归是他的妻子,若是公婆出来说话,我也就认了。你虽然是做哥哥的,可是婚姻这件事上,我并无容人的雅量。你硬要离间我们夫妻,传扬出去,二哥不怕这名声不好听吗?”

    易连慎连连摇头,笑道:“好酸的醋味……”秦桑站起来说道:“原来二哥这桌酒席,不是鸿门宴,而是保媒宴。既然是保媒,这就是家事。恕秦桑失礼,此事除非给我一纸休书,否则我万万不容。请二哥放尊重些,也请二哥恕我失陪!”

    她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向易连恺怒目而视:“你还坐在这里,难道是真的想娶那个女人做姨太太吗?”

    易连恺站起来,懒懒向易连慎躬了躬腰,说道:“二哥,阃令难违,恕我失陪。”便同秦桑一起,向门外走去。

    一直被卫兵送回房间里,易连恺这才笑道:“以前不觉得,今天才发现你原来是个醋坛子。”

    秦桑并不搭理他,只自顾自坐在炕上,一手支颐,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跟我说过。”

    易连恺听了她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由得问:“什么?”

    秦桑抬起眼睛来看他:“你说过,你自己是姨太太生的,所以你绝不娶姨太太。这事当然是二哥逼你,你绝不会情愿。他到底想做什么?闵红玉真的是你打伤的?”

    易连恺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是啊。”

    秦桑又问:“你为何开枪打伤她?”

    易连恺淡淡地道:“我看她不顺眼。”

    秦桑并不再说话,又过了片刻,方才下定决心似的,向他道:“二哥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郦望平是不是他杀的?你为什么要瞒我?”

    “郦望平就是我杀的。”

    “夫妻一场,你到如今还不肯对我说实话吗?他究竟是要什么东西,或者要你替他办什么事情,你告诉我,两个人总好有个商量。”

    易连恺却仍旧是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我的事情你少管,你只管好你自己罢了。”

    “可是你答应过我。”秦桑说道,“你说过,从今后再不抛下我。不管情势是好是坏,绝不再独个儿抛下我。”

    易连恺沉默了片刻,方才似乎歉意地笑了笑,说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秦桑心中柔肠百结,但易连恺说了这句话之后,似乎是十分疲倦,和衣睡下,再不理她。她一个人独坐桌边,一直到了天渐渐黑下来,却听见脚步声响,原来是易连慎的副官,他说道:“三公子,二公子请你过去一趟。”

    易连恺还没有吭声,秦桑已经应声道:“我也要去!”

记得(2)

    易连恺突然转过身来,狠狠给了秦桑一巴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一耳光打得狠了,秦桑耳中嗡嗡作响,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自从结婚以来,易连恺虽然对她阴阳怪气,但是很少动手,上次在火车上也不过打了一掌并踹了她一脚,还没有踹中要害,今天这一掌打得她嘴角都裂开了,腥咸的血沫渗在齿间,她有点头晕眼花,只是看着他。

    这一掌或许太过用力,易连恺的胸膛起伏,不知道是在压抑咳嗽,还是使脱了力。所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调匀了呼吸,哑着嗓子,说道:“算我对不住你吧。”

    他转身就往外走,秦桑被这一下子几乎打懵了,连哭都忘了,只怔怔地看着他走出去。易连慎的副官带着卫兵,提着一盏铁皮洋油灯,那油灯透过玻璃,像是夏日里的萤火虫,荧荧的一团光,照见易连恺消瘦的身影,渐去渐远,终于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易连恺走到易连慎住的院子里,只见灯火寂寂,夜色岑静,仿佛四下无人。他拾阶而上,副官便替他推开门。只见易连慎独自坐在灯下,自饮自斟。易连恺也不客气,就在桌边坐下,说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但你也得答应我两件事。”

    易连慎抛下筷子,说道:“说吧。”

    “第一,放秦桑走。”

    易连慎笑了笑,说道:“人生自是有情痴。你这么为了她,她其实也未见得见情,何苦呢?”

    易连恺也笑了笑,说道:“我正不要她见情。我是活不长了,她要是惦记着我的好,只怕下半辈子也不会快活。还不如让她恨我,我一死,她痛痛快快嫁人去,倒也罢了。”

    易连慎脸色微动,不禁摇了摇头:“老三,我真是闹不懂你。”

    “人各有志。”易连恺淡淡地道,“就好比,燕云明明是喜欢你的,却帮着我出卖了你。你不懂。”

    易连慎忽地站起来,易连恺说道:“老二,我知道你为了这事,恨透了我。也为了这事,势必会要我的命。你不懂二嫂是怎么想的,老实说,我却是懂的。”

    易连恺替自己斟上一杯酒,慢慢地说道:“那时候,我们都还小,是真的小,不懂事。有不懂事的好处,比如那时候,我是真心敬重二哥,又比如,那时候,二哥也真心疼爱过我……”

    易连慎淡淡地道:“过去的事,提他作甚。”

    易连恺点点头:“好,不提。”他说道,“我要你答应我的第二件事,就是杀了闵红玉。”

    易连慎笑道:“你真的半点怜香惜玉之心也没有?”

    “这个女人胆子比天还大,她既然会出卖我,就会出卖你。她不是为着情而来,也不是为了钱而来,她压根儿就是个疯子。”易连恺说,“现在不杀她,将来她会杀你。”

    “你心中恼她把弟妹截回来,所以绝不会放过她。我也明白。”易连慎说,“我让你出这口气就是。”

    易连恺笑道:“夜长梦多,你知道我的脾气是一刻也等不得的,要办现在就办。”

    易连慎凝视他片刻,说道:“好!”立时便叫,“来人啊!”

    副官便趋前一步,易连慎吩咐他将闵红玉带来,那副官便自去了。

    易连恺斟了一杯酒,递给易连慎,说道:“二哥,多谢你答应我这两件事。只要你说到做到,我自然也会言出必行,将你想要的东西,痛痛快快地交给你。”

    易连慎说:“行,回头我让你亲眼看着秦桑走,也好教你放心。”

    易连恺摇了摇头,说道:“我这一辈子是不会放心啦。”他苦笑了一下,说,“我干出这样的事情来,战祸又起,是为不仁;出卖朋友,是为不义;分裂国家,是为不忠;兄弟阋墙,是为不孝。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我死了倒便宜,难为她活着,还得背负这样或那样的罪名。”

    易连慎说道:“那么我就让你放个心,我将她仍旧送到高帅那里去,有高帅庇护,不至于有人敢为难她。”

    易连恺点点头:“如此多谢二哥了。”

    易连慎笑了一声:“你也不必谢我。当初符远城中你按兵不动,放了我走,我还你一个人情罢了。”

    兄弟二人一边说话,一边就菜下酒,酒酣耳热,只听窗外风声凄厉,易连恺不由得道:“倒像是要下雪的样子。”

    易连慎点了点头,说道:“是啊。”

    镇寒关地处西北,时气寒冷,经常旧历三月间桃李花开时分,还犹降春雪,所以又称作“桃花雪”。这个时候不过旧历二月底,所以下雪亦不足为奇。易连恺起身推开窗子,只见铅云低垂,一轮下弦月在云中时隐时现。寒风扑面吹来,吹得屋内桌上火锅里的炭火,微微发出“哔剥”之声。易连慎曼声吟道:“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易连恺微微一笑,说道:“咱们兄弟几个里面,只有二哥颇得父亲大人的真传,倒真有几分儒将的风采。”

    易连慎亦笑道:“得啦,都是自家人,难道我还不知道你吗?小时候在家塾里头,论到作诗吟句,那却是你第一。只不过后来你闹腾不肯去上学,其实说起来,最聪明不过是你,连父亲都被瞒过去,以为你是个阿斗,明明是生子当如孙仲谋。”

    易连恺说道:“小时候在家塾里头,也亏得二哥照应我。”

    他们两个客客气气地叙旧,说起前事,似乎真是手足情深的模样。又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易连恺从窗中见到,副官亲自提了一盏马灯,引着闵红玉逶逦而来。她足上有伤,行走不便,让人搀扶着徐徐而行,远远望去,只见马灯照着月洞门外那条青砖路,而闵红玉华服严妆,穿着一件素色斗篷,缘着白色的风毛,因夜里风大,她把斗篷的风帽戴着,倒好似仕女图中的昭君,姗姗而至,真有步步生莲的意思。

    易连慎亦走到窗边,看到这样一幅情形,不由得吟道:“月移花影动。”

    易连恺接声:“疑是玉人来。”

    他们两人相视而笑,闵红玉听到他们说话,见他们并肩立在窗前,亦是嫣然一笑,一边拾阶而上,一边朗声笑道:“二位公子爷真是好兴致,这样的寒夜,开着窗子,也不怕受凉冻着,还念诗。”

    易连慎微微一笑,说道:“如果不开着窗子,怎么能看见你走过来。”

    闵红玉抬头瞟了他一眼,说道:“这世上只有二公子说话最会哄人欢喜。”

    易连慎便抚在易连恺肩上,说道:“看,人家在怪你不肯哄她。”

    易连恺但笑不语,一时卫兵开了门,副官引着闵红玉走进来。她把斗篷的风帽取下来,乌云似的长发绾成了发髻,却有点像电影里的西洋美人。她说道:“把窗子关上吧,怪冷的。”

    易连慎笑道:“反正美人也来了,听你的,把窗子关上。”

    易连恺却说道:“不,开着看月亮。”

    易连慎摇了摇头,再不理论。就转身亲自搀了闵红玉坐下,又叫人添了杯筷。闵红玉也不用人让,自己执了壶,斟了一杯酒,却皱眉道:“原来是黄酒,我倒想尝一尝关外的烧刀子。”

    易连慎说:“有酒给你喝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再说烧刀子那样的烈酒,姑娘家喝了,只怕立时要醉过去。”

    闵红玉笑道:“醉过去正好,连杀头都不晓得痛了。”

    易连慎笑嘻嘻的,回头对易连恺道:“如何?这样一朵解语花,你怎么舍得?”

    易连恺并不言语,只是举头望月,寒风吹动他的衣襟,他只是仿佛若有所思。闵红玉道:“二公子又不是不知道,三公子可恨死我了,料想必不会饶过我这条命。事已至此,要杀要剐任由你们吧。”

    易连慎笑道:“当时你偏不肯信我,如今可服了?”

    闵红玉微微一笑:“二公子果然与三公子是同胞手足,红玉愿赌服输,无话可说。”

    易连慎便回身对易连恺道:“老三,你怎么不问问,我跟红玉赌了什么?”

    易连恺淡然道:“还有什么好问的,必然是你和她商量好了,假意作放人,让她带我走。若是我不回转来,你亦不派人追我。”

    易连慎点点头,说道:“猜得不错。”他喟然长叹一声,“当时红玉执意要我放你一马,我说道,要么拿东西来换,要么拿秦桑来换。她不肯相信你会为了秦桑舍弃自己的性命,所以便答应将秦桑送来,换你出去。结果你出了镇寒关,行不到三百里,便折返回来。”他又对闵红玉说:“你看,你一片痴心,他是半分也不领情。不仅不领情,还恨透了你,因为是你把秦桑诳回来的。”

    闵红玉笑了笑:“当时也是我想法子把秦桑送上的船,我把她诳回来,也算是功过相抵了。当然了,三少奶奶要是落在大爷手里,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凶险。”

    易连慎又叹了口气:“说到大哥,我正焦虑。他孤身抗敌,不知道如今的情形怎么样了。要是李重年玉石俱焚,火炮轰城,符远成了一片瓦砾,我怎么对得起父亲大人,对得起符州百姓呢?红玉,现在老三答应将东西交出来,可是我也不能不答应他两件事情。”

    闵红玉笑道:“想必第一件事情就是放三少奶奶走,第二件事情就是杀我。”

    易连慎向易连恺说道:“你看看,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还有什么话好说?”

    易连恺只是淡淡地笑着,闵红玉目不转睛看了他一会儿,亦叹了口气:“我哪怕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呢,他却是个铁石心肠无情人。这水晶碰上铁石,可不是粉身碎骨,没个好下场。”

    易连恺这才转过脸来对她笑了笑,说:“谢谢你。”

    “公子爷。”闵红玉扶着桌子站起来,朝着易连恺深深鞠了一躬,“应该是红玉谢谢您。若不是您,当初陆啸芳派人砸场子的时候,我或许就活不成了。若不是您,也许我这会儿连要饭的命都没有了。若不是您,我也不会知道天地之大,戏园子之外,有这些好东西。”

    易连恺趋身避过,并不受她的礼,只说:“我虽然救过你,但彼时也没打什么好主意。再说这些年来,你替我也办了许多事情,咱们两讫了。”

    闵红玉点点头,说道:“公子爷恩怨分明,不愿占我这弱女子的便宜,这事情是我太不知足,活该我落到如今的地步。”她又看了易连慎一眼,“红玉虽略有些身外之物,但都是诸位公子所赐,唯有这嗓子,还是自己的。分别在即,红玉愿意再为二位公子唱上一折戏,也不枉相识一场。”

    易连恺并不答话,反倒是易连慎说道:“说的可怜见儿的,你要高兴唱,你就唱吧。”

    闵红玉向他深深地一福,还是行的旧式的礼节,盈盈含笑问:“但不知公子愿意听哪出戏呢?”

    易连慎看着易连恺,易连恺仍旧一言不发。易连慎说:“便拣你最拿手的唱来。”

    闵红玉略想了想,说道:“那么我唱《红娘》吧。”她扶桌而立,歉意一笑,“这脚上有伤,却是动弹不得,我就这般站着清唱了,反正二位公子都不是外人,想必也不会嫌弃。”

    易连慎斟上一杯酒,说道:“唱吧,唱完了咱们再喝酒。”

    闵红玉略一凝神,便轻启朱唇,曼声唱道:“小姐呀小姐你多风采,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风流不用千金买,月移花影玉人来。今宵勾却相思债,一双情侣称心怀。老夫人把婚姻赖,好姻缘无情地被拆开。你看小姐终日愁眉黛,那张生只病得是骨瘦如柴。不管那老夫人家法厉害,我红娘成就了他们鱼水和谐。”

    这一段反四平调乃是《红娘》中的名段,几乎可称得上家喻户晓,尽人皆知,而且是闵红玉的拿手好戏,每次唱这出戏,都是压轴。她成名既早,嗓子确实是颇有天赋,而且科班出身之后又得名师指点,这一段唱得字字分明,腔调婉转,十分动听。易连慎一边听着,一边替她打着拍子,而易连恺立在窗边,只是恍若未闻。易连慎听得十分陶醉,一直用牙筷轻击桌边,等她这一大段唱完,才叫了一声“好”!

    闵红玉嫣然一笑,说道:“唱得不好,有辱公子清听。”

    易连慎说道:“唱得很好!”又说道,“你别理老三,他放着这么好的戏不听,站在窗边吹冷风,那才叫真没救了。”

    闵红玉又是嫣然一笑。易连慎端起杯子,递给闵红玉,说道:“来,把这杯热酒喝了,再唱一套《拷红》。”

    闵红玉笑道:“谢谢二公子。”她伸手去接酒杯,似是不小心,只“哎哟”一声,那酒杯便没有接住,“扑通”一声落在了桌上的火锅里,溅起热汤飞溅。易连慎本能往后一闪,闵红玉已经举手掀翻了桌子。桌上菜肴碗碟哗啦啦落了一地,易连慎闪避不及,差点滑倒,一手伸到腰后去摸枪,另一手便去抓凳子,却有人比他快了一步,已经用冰冷的枪口抵在他的脑门之上。闵红玉的声音还是如唱戏般清扬婉转,并无半分紧张失色:“二公子,我知道你手快,所以你只要动一动,我就要开枪了。”

    此时外头的卫兵听到屋中嘈杂,一拥而入,但见闵红玉持枪指着易连慎,不由得都拉上了枪栓。易连慎挥了挥手,那些卫兵皆退了出去。易连慎倒并不甚紧张,反倒笑了笑,说道:“你是第二个敢用枪指着我的头的女人。”

    闵红玉说道:“少废话。叫人备车,你亲自送我出关。”

    易连慎望了一眼易连恺,只见他波澜不惊,似乎毫无所觉,压根儿不关心这屋子里天翻地覆,只是负手望着窗外。易连慎于是努了努嘴,问:“你不带他一块儿走啦?”

    闵红玉冷笑:“不是天涯同路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易连慎不动声色,说道:“你怎么不问问,第一个用枪指着我的头的女人,到底是谁?”

    闵红玉“哼”了一声,说:“少东扯西拉了,快叫人备车。”

    易连慎说道:“生平第一个敢用枪指着我的头的女人,就是我那三弟妹,你最恨的那位三少奶奶。”

    闵红玉并无讶异之色,亦不理睬他说话,只催他:“站起来,慢慢站起来。”

    易连慎似乎十分听话,一边慢慢直起腰,一边说:“从这里到大门,还有三百余步。每走一步,我都可能转身夺枪,也有可能有人在暗处,用步枪打破你的头。你以为,你可以安然挟制我离去?”

    闵红玉似乎十分冷静:“总得试一试。”

    易连慎说道:“舞刀弄枪,不是女人应该做的事情。”

    闵红玉轻轻使力,那枪管就微微陷入他的印堂,她说道:“不要说话,走!”

    易连慎便慢慢向后退,闵红玉说道:“三公子,烦您帮忙开下门。”她连说两遍,易连恺都恍若未闻,易连慎笑道:“看看,连他都不搭理你。”

    闵红玉冷冷道:“三公子,你若是连这点小忙也不肯帮,可别逼我说出什么好话来。”

    易连恺这才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终于转身去开门。只听“吱呀”一声门打开,外面全都是卫兵,黑洞洞好几十条枪对着门口,见到易连慎仍旧被挟,那些人不敢开枪,两相僵持。

    闵红玉说道:“备车。”

    易连慎笑道:“玩够了吗?”他话音未落,闵红玉脸色微变,易连慎已经猝然发作,双手如电已然扶着枪管,闵红玉扣动扳机,只听“砰”一声,那枪已经被易连慎生生抬起,枪口对着上空,子弹打穿了屋瓦,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易连慎回手一夺,已经将枪挽在手中,飞起一脚踹开闵红玉,她摔倒在地,屋外众枪齐鸣,顿时鲜血迸溅,闵红玉立时身中数枪,眼见是活不成了。

    易连慎摆一摆手,卫兵这才停止射击,屋子里的地毯都被打烂了一片,浸润着鲜血,缓缓沿着地毯下的青砖地淌开。闵红玉一时并未气绝,只是倒在那里大口大口喘着气,易连慎拿着她那把西洋镶宝小手枪,走近她蹲下来,对她说道:“其实我那三弟明明有机会帮你,为何他却不出手呢?你们两个联手,应该可以制住我,带着秦桑扬长而去。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帮你吗?因为他不信你了。我这个三弟天性凉薄,你把秦桑送到我这里来,他知道再不能信你。所以你挟制我的时候,他根本就不想帮你。”

    闵红玉胸前汩汩地流着血,眼睛却看着易连恺。易连慎便向易连恺招一招手:“看来她还有话对你说,人都快死了,你就且听听吧。”

    易连恺眉头微皱,一直走到闵红玉身前。闵红玉勉力笑了笑,说道:“三公子,你别听二公子的,我不怪你。原本我是想带你走的,可是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了,所以我想自己试一试……你说过,女人也是人,戏子也是人,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知道自己就做不到……”她剧烈咳嗽,咳出许多血沫,眼神涣散,声音渐渐含糊,“这是……这是你教我骑马的时候说的……这世上,第一个对我说这种话的男人,是你……”

    易连恺虽然心中恼她,但见她此时奄奄一息的样子,亦不觉得解气,只是淡淡地说:“你不该掺和到这事情里头来。”

    “我要是……要是那时候……亲自送了秦桑去昌邺……你也会……也会有一点点感激我吧……”闵红玉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可是我不甘……我不甘……”她眼睛中却似乎骤然迸发出光彩:“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自己就做不到……虽然你会恼我恨我……”她呼吸越来越急促:“……我不后悔……”

    易连恺慢慢地站起来,闵红玉似乎深深吸了口气,语气中似乎有无限温柔:“兰坡……我不后悔……真的……”

    她说完这句话,就慢慢歪过了头,手也无力地垂在了血泊中。有卫兵上前来查看,试了试她的鼻息,报告说:“司令,这女人死了。”

    “拖下去吧。”易连慎浑若无事,对易连恺说,“两件事了了一桩。趁着这雪还没下,咱们把另一桩也给办了。”

    易连恺说道:“也好。不过秦桑到了昌邺,绝对安全之后,我才会把东西交给你。”

    易连慎道:“这是自然。”

    易连恺说道:“我的人在关外,你只需要备车,加满汽油,他自然会护送秦桑走。到了昌邺之后,他自然会向我报告,那时候我就将东西交给你。”

    易连慎皱眉道:“这可不成。现在局势万变,再拖下去,没准儿东西都成了废纸一张。”

    易连恺冷笑:“存在瑞士银行保险库里的百万鹰洋,怎么会是废纸一张?只要你出示信物,银行便可打开保险柜。哪怕李重年将符远打成了蜂窝,你拿着这样一笔巨款,别说一座符远城,便是整个符州行省,只怕都重新建得起来。”

    易连慎说道:“要不这样,我们各让一步。你的人带秦桑离开,你就将东西的下落告诉我。我派人去取,亦需要时间。你知道打仗是火烧眉毛,被李重年攻入了符远城里,我纵然拿着百万鹰洋也没有用处。就算临时从友邦借兵,只怕也来不及了。”

    易连恺似乎沉吟未定,易连慎说道:“我都已经信了你,你如何却不信我?”

    易连恺终于下定决心:“行!不过我要亲眼看着秦桑走。”

    易连慎道:“这有何难?咱们都上城门,你叫你的人来城门外接。站得高,望得远。他们走后几个钟头你再告诉我,我便派人追也来不及了。”

    易连恺冷笑:“你要真派人去追,我还不是无可奈何。”

    易连慎说道:“如果你将东西交出来,我还为难弟妹干什么呢?怀璧其罪,连璧都没有了,我连你都不会为难了,何况弟妹。”

    易连恺终于笑了笑:“如此,多谢二哥。”

    他们说话之间,室内已经打扫干净,卫兵卷起沾满鲜血的地毯,又重新铺上新毯,一切恍若不曾发生过。易连慎问道:“要不这就请弟妹过来?还是你回去一趟,只怕还有些私房话,你得嘱咐嘱咐她。”

    易连恺略一沉吟,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不了,我不见她了,送她走吧。”

    易连慎问道:“那你的人呢?你也不见他,嘱咐些话?”

    易连恺微微一笑,说道:“他会好生照应她,不必嘱咐。”

    易连慎想了想,却仍旧命人去请秦桑,易连恺听他吩咐卫士,倒也不加阻拦。秦桑本来就辗转未眠,后来又听到隔院枪声大作,更为惊疑不定,此时卫兵相请,她立时就穿上大衣,随着过来了。

    只见屋子里灯火辉煌,易连慎与易连恺并肩而立,易连慎仍旧面带微笑,而易连恺却神色冷淡,似乎二人刚刚有所争执。她心中疑惑,但仍旧依礼鞠了一躬,叫了一声:“二哥。”

    易连慎说道:“要打仗了,三弟的意思是这里也不太平,就不留你多住了,仍旧还是送你去昌邺。”

    秦桑看了易连恺一眼,说道:“既然如此,我和他一起,要走一起走。”

    易连慎说道:“三弟还有些事情要替我去办,所以只怕不能和弟妹一起走了。”

    秦桑说道:“二哥是兄长,从前兰坡若有不谨不敬的地方,我替他赔不是。二哥,父亲大人重病未愈,符远城危在旦夕,这种时候,兄弟阋墙,百害无益……”

    易连慎微微皱起眉头来,转脸对易连恺说道:“这样的女人,亏得你喜欢。”

    易连恺这才淡淡地说了句:“我并不喜欢,所以才要发送得远远的。”

    易连慎摇了摇头,对秦桑说道:“三妹妹,别说啦,男人的事情,你不要再操心了。走吧,我派人送你出城,有人在城外接你,送你去昌邺。”

    秦桑看着易连恺,似乎盼着他说话,易连恺却并没有看着她,而是望着别处,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说道:“城外等着你的是潘健迟,我成全你们。”

    秦桑身子微微一震,仿佛不能置信地看着他。

    “休书我就不写了,你跟他走吧,嫁不嫁他,或者是不是出洋去,我都不管了。”

    秦桑不知道为什么,心乱如麻,她孤身在符远上船的时候,只愿一人走得远远的,远离这些是非烦恼。可是这次再见到易连恺,不知为何却换了另一层心思,或许是疑他仍旧身在险境,或许是因为他容貌憔悴,可是他见了自己,明明亦无什么好话。她与他相处的时候,总是她避的时候多,可是到了如今,却是他总想避开她去。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如何想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不会嫁给他。”

    “那我可不管了。”易连恺拉起她的手,她眼睛里已经有了泪光,盈盈地看着他,犹带希冀之色,只盼得他改口,他却握着她的手,将她手腕上那对翠镯往下捋,她神色不由得都变了。那镯子太紧,秦桑怀孕之后,体态丰腴,她抓住那镯子,问:“你想干什么?”

    易连恺拨开她的手,她似乎已经隐约猜到他的意思,所以不肯放手。他硬生生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她又气又急,他已经将镯子捋下来,捋下来一只,又去捋另一只,他极是用力,那手镯一分一分地褪出腕口。秦桑似乎有点傻了,被他硬掰开的手指还在隐隐作痛,她的视线已经渐渐模糊,而易连恺的眼底,却仿佛是笑意,带着某种决绝的痛快,笑得甚是浅显。他将一对镯子都捋了下来,握在手里,手镯相击,发出清脆的琮珑之声。她似乎隐约猜到了什么,伸手去夺那对手镯,易连恺拨开她的手,看也不看一眼,就往地上一扔。

    只听“啪”一声,清脆响亮,一对镯子已经碎得粉身碎骨。他淡淡地说道:“你我夫妻恩断义绝,有如此镯。”

    秦桑仓皇地往后退了一步,似乎不能置信,看着他,终不能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易连恺说道:“我累了,你走吧。”

    秦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易连恺并不耐烦听她哭泣,扭转脸去,对易连慎道:“二哥,送她走吧。”

    易连慎似乎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对秦桑道:“三妹妹,请吧。”

    城楼上风大,吹得人透心都是寒冷的。易连恺见到秦桑出城,汽车停在那里,车灯雪亮,照见她的身影,无限孤寂。易连慎见他注目凝视,说道:“这又是何苦,连话都不肯跟她说明白。”

    易连恺道:“说明白了,她就不肯走了。”

    易连慎摇头:“真是天生的孤拐脾气。”

    易连恺淡淡地笑道:“二哥这句话可说得不错,我可不就是天生的孤拐脾气。”

    易连慎再不做声,看秦桑独自站在寒风之中,风吹起她身上的呢子大衣,摇摇摆摆,似乎随时都会将她一起吹走似的。易连恺说道:“二哥,借你的佩枪一用。”

    易连慎略想了一想,从枪套里拔出枪来给他。易连恺将子弹上膛,慢慢放低了手。易连慎见他将枪口瞄准秦桑,不由得十分意外。

    易连恺说道:“二哥,当初你从符远城中退走,为何不带走燕云?”

    易连慎不料他问出这句话来,意外之余,并不愿作答,可是过得片刻,还是说道:“既然她已经有二心,不如由她去吧。”

    “可是我却不会这样想。”易连恺微微眯起眼睛来,手持极稳,准星对准了秦桑的眉心,手指已经在渐渐用力,“你说我是天生的孤拐脾气,可不是天生的。当时父亲冤枉了我娘,她一言不发,抑郁而死。闻君有二意,故来相决绝。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这辈子,只怕也会和她一样,绝不容姑息将就。”

    易连慎脱口叫道:“三弟!”

    “砰!”枪口里迸出火光,子弹呼啸着向城下飞去,秦桑听见枪响,不由得抬头。易连慎俯扑在城墙边,只见子弹擦着秦桑的发鬓飞过去,秦桑亦只觉耳边一热,仿佛利刃刮过,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却只打掉了她一只耳坠。她不知是何人开枪,举头向城楼上望去,但见漆黑一片,夜色沉沉,似乎什么都看不见。正在疑惑惊惶间,突然黑暗中有人扑过来,将她拖出汽车的光圈,她大惊之余用力挣扎,那人却掩住她的嘴,在她耳畔说道:“小桑,是我。”

    潘健迟……不,是郦望平,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却说道:“我要回去!”

    郦望平的手如同铁箍一般,紧紧抓着她并不放,他低喝道:“秦桑!你回去就是送死!”

    “你别管我!我要回去!”那一枪令得她心里终于生出寒意,“易连恺在城里,他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会来。”郦望平紧紧抓着她,“是他让我带你走,他会来,他过两天脱身就来找我们!”

    “我不信!”秦桑不知为何歇斯底里起来,“他把镯子摔了!他说夫妻情分,恩断义绝!他不会来了!他曾经说他再不会抛下我,他明明答应过我。若不是迫不得已,他绝不会如此……你们都在骗我!他要不是快死了,是绝不会叫你来的!你们都在骗我!”

    郦望平咬了咬牙,在她后颈中斩了一掌,秦桑顿时昏迷过去,他将秦桑抱上汽车,启动车子就直驰而去。

    汽车雪亮的灯光仿佛两条笔直的光柱,渐去渐远,光柱渐渐缩成光圈,光圈又渐渐缩成光点,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看不清,到了最后,融进极稠极浓的夜色里,再也看不见了。

    易连恺将枪递还给易连慎,易连慎接过手枪,却若有所思地问:“你的双手都被我割断过,开枪时已经绝少准头,如果这一枪打死了她,你待如何?”

    易连恺笑了笑:“这一枪,我本来就是想打死她,结果她命大,那就由她去吧。”

    易连慎神色微动,忽然说道:“你说了谎!东西在哪里?是不是早就不在你那里了?”

    易连恺笑道:“二哥,东西自然还在,明天一早,你就派人去取吧。”

    易连慎拿枪对准了易连恺,冷冷地道:“我想明白过来了,如果不是打算以死相拼,你是绝不会让别人送秦桑走的,除非你拿定主意不活了,不然绝不会将她交到别人手中。东西到底在哪里?说!不然我现在就叫人将她追回来,好教你们夫妻做一对同命鸳鸯!”

    易连恺道:“几个月前,慕容宸遣了他的儿子慕容沣到符远。我们谈了一谈。慕容家这几年平定北地,扩张得很是厉害,不过虽然他们打仗打得不错,可是跟老毛子一场仗打下来,实力也是颇有亏损。”

    易连慎斥道:“别废话了!东西呢?”

    “我给慕容沣了。”

    “胡说!百万鹰洋的取款凭证,你岂肯给一个外姓异敌?”

    “对你而言是异敌,对我而言是盟友。”易连恺道,“父亲大人留的这条后路,原本防的就是家变。百万元可以买通友邦内阁,百万元也可以打两场大仗。你想要这笔钱干什么,我心里明白。不过可惜,交给慕容沣的时候,我已经通知过银行的代表了。除非见到我本人手持信物,否则任何人,都别想打开保险库。”

    易连慎转身便叫:“来人!”易连恺突然抱住他的腰,就去夺他手中的枪,易连慎连开数枪,都射在了天上,惊起远处一群寒鸦,“啊啊”乱叫着,盘旋起来。周围的卫兵都要冲上来,可是易连恺与易连慎扭打在一起,他们又不敢开枪,只怕误伤了易连慎。

    易连慎掉转枪口,终于一枪击在易连恺腿上,易连恺并不放手,反而用另一条不曾受伤的腿踹在他的膝弯。易连慎踉跄跪倒,大叫:“先别管我,派人去追……”一句话犹未完,突然身子一轻,原来易连恺用力抱住他,反手一撑,已经越过城墙上的堞雉。

    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易连慎连开两枪,可是两个人急速地下坠着,易连慎大叫了一声,易连恺却无声无息,只是笑了一笑。

    两个人重重地摔落在了地上,雪花渐渐地落下来,仿佛天空透彻起来,像是初夏时分窗上糊的明纱,有隐隐的花影透过窗纸映进来,或者,还有一两瓣晚谢的桃李,飞过窗格飘下来,原来是细碎的雪花。冰冷的雪落在他的脸上,易连恺脸朝着天空,天是幽暗的蓝色,像是一方明净的宝石,又像是秦桑曾经穿过的一件旗袍的料子。他记得那件衣服触在手里,也是凉的,润滑无声,并不会沙沙作响。每次他想起她,总是这些不相干的细节,而真正要紧的一些事,他却总也想不起来。就像是小时候还记得娘亲的样子,长大后见着照片,却只觉得那是个陌生人,明明和记忆中最后一缕温暖并不一样,只有他记的事,是一瓣瓣早就零落的馨香。可是刚刚的一刻他总还是记得的,刚刚她还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想起当他捋下镯子时,她冰凉的手指,还有她仓皇的眼神,那一刻,她原来是痛的,她眼底明明是伤心。他倒宁可她并不伤心,当镯子摔得粉身碎骨的时候,他就想过,值得了。不管她会不会恨他,有那一刻,值得了。下雪了,不知道秦桑会不会觉得冷,这是他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风卷着雪花,遇见黏稠的血,便飞不起来,雪融进了血里,然后又慢慢地渗进黄土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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