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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秦吏txt下载     秦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95章 虎女焉能嫁犬子!

    “堂堂有妫之后,田氏贵胄,焉能嫁与无姓之犬?”

    两日后,下密县令周缟代黑夫写的信送到夜邑城中时,田氏的宅邸深处,顿时响起了一阵怒喝!

    “这是对我家的羞辱!”

    夜邑田氏的长子田都满脸愤怒,要将那信撕了,其父田却止住了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急什么!”

    田年纪四十上下,是齐国时安平君田单之孙,夜邑城实际上的主人,脸庞瘦削,几缕长须垂到胸前。

    “父亲,难道你真要将小妹嫁予那黑夫之侄?”田都愤愤不平,感觉十分屈辱。

    也不怪田都自视甚高,数十年前,燕国几乎灭齐,他曾祖父田单坚守即墨,以火牛阵击破燕军,收复七十余城,存已灭之邦,全丧败之国。因功被任为相国,并封安平君的封号,又得到了夜邑作为领地,坐享万户食邑。

    虽然田单后来遭到齐王猜忌,出走赵国,但他心里装着的仍是齐国。在率赵军伐燕时,故意让赵军久顿于外,浪费赵国钱粮精力,好使燕赵相争,而齐国得安。

    齐国这边也十分默契地厚待田单的子孙,到田都懂事时,夜邑田氏正当极盛之时,东有夜邑之奉,西有上之虞,黄金横带,而驰乎淄渑之间,与公子王孙相游。

    但这种人上人的日子,在齐国不战而降后就结束了,田氏失去了封君之位,秦朝往夜邑派来了地方官,原本他们家经营的海盐生意,也被官府剥夺……

    深觉自己与秦军有国仇家恨的田都十分愤怒,几次欲反抗,却被其父田拦下。

    “胳膊拧不过大腿,齐王坐拥带甲数十万都降了,何况我家?不如引而不发,静观其变。”

    田的选择是明智的,等秦军大部分撤走后,齐地又成了诸田的天下。通过贿赂地方官,他将夜邑县令、尉、丞统统腐蚀殆尽,好美色者赠送婢妾,好钱帛者赠送金钱,这三位长吏搞定后,下面的小吏本就是土著,当然唯田氏马首是瞻。

    行贿的招数屡试不爽,之后几年,田有将本属于自家的盐业,也夺回大半,在官营盐场干活的人少,为田氏做工的人多,民归之如流水,这一切,仿佛是当年田氏代齐的重现。

    他还让自己的儿子田都,与逃到海外的一些反秦力量勾结,教他们装成海寇,袭扰沿海,使官府掌握的盐场难以为继,于是官盐越产越少,私盐却越来越多。

    胶东秦吏数量少,郡守也是个庸碌老朽,只能管住即墨城墙之内,墙外的事,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只要这样维持下去,等到天下有变时,田只需要效仿当年王孙贾入莒市袒右,振臂一呼,自然有数千上万人响应。再配合田都从海外引来的反秦轻侠,以及即墨田氏等豪强,杀秦吏,夺城池,胶东一夜之间便能异帜!

    但就在去年冬天时,曾经借道夜邑,从沧海君处返回内陆的韩人张良再度途经此地,却告知了田一个不好的消息。

    “有秦吏名为黑夫者,将来即墨任郡守!”

    那时候,黑夫在齐地还不出名,于是张良就为田、田都父子介绍了此人。

    张良化妆成商贾行走关东,常听说黑夫事迹,总结下来也就几点:

    他是忘记自己荆楚身份的叛徒,秦始皇身边最忠诚的黑狗,杀害无数反秦志士的刽子手!

    抨击完黑夫的罪恶后,张良也不得不承认:“但此人亦是能臣干吏,屡立大功,深得暴君信任,与蒙恬、李信并列少壮三将军。若让他在胶东站稳脚跟,或会让胶东诸田处境艰难,长此以往,黑夫也会变成齐欲复国最大的阻碍!”

    于是,在张良的倡议下,田、田都策划了一场针对黑夫的刺杀。

    张良从头到尾,只是提了个建议,并为他们家游说了即墨田氏,见此事未果后,他又很快带着身边的武士,离开了胶东。

    临走时留下了一句话:“打蛇不死,反遗其害,我唯恐胶东的天就要变了,岂敢久留?”

    张良不知所踪后,他的预言果然应验,虽然因为谋刺一事做的缜密,官府一时半会查不出什么结果,但黑夫也展现了他的利害之处:在淳于重刑杀伐立威,到即墨后通过一场有奖金的考试立信,招安了多嘴多舌的知识分子,又邀请农家再入胶东,稳住了即墨周围的百姓,给了他们生活改善的一点希望。

    一套组合拳下来,即墨田氏已难受得要死,田也如临大敌,生怕黑夫在即墨站住脚后,要开始动其他县了。

    不过,这时候,事情也出现了一些变化,黑夫虽然做了很多事情,但成效并没有想象中的大,毕竟诸田在胶东的威势乃日积月累,一时间无法消除,这位郡守认清这点后,其态度也从对抗,开始转变为合作……

    黑夫行县前,田收到了即墨田氏的通气,得知黑夫邀请田角饮宴,话语有所软化,希望田氏能派子弟入公学,半年后,可以给他们一官半职,参与新的郡治建设。

    “我欲与诸田士大夫共治胶东。”黑夫郡守如是对田角说。

    之后,又传来了黑夫在淳于县,将谋刺案了结的事,这无异于去了田一个心结。

    那时候,他已经做好了与黑夫郡守接触的准备了,但接到的,却是这由周缟代笔封信……

    周缟吃了田送去的不少美色、钱帛,已经上了他们的船,黑夫让周缟传信,无疑已经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事。

    “可他非但没有追查,反而要与我共商平度开矿一事,甚至要为其侄娶吾女?”

    结亲,是地方官向豪强示好的方式,有了姻亲纽带后,双方的合作才能达成。

    “但这黑夫郡守无缘无故,为何要与我家结亲、合作?要知道,吾等还曾让人刺他于潍水之上。”田都心中存疑。

    “但他不是没查出来么?故在郡守眼中,夜邑田氏,亦只是一家稍大的地方豪强。若我没猜错的话,他近来改弦更张,频频向地方示好,恐怕是为了应付皇帝的东巡吧……”

    这是张良提供的消息,只是不晓得具体路线,田怀疑,那群反秦人士消息灵通,怕不是在咸阳有人与他们通风报信?

    思前想后,田还是决定赴会,见儿子面露不甘,田就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当初勾践被困于会稽,向吴王夫差请降,夫差要勾践到姑苏为奴服侍,勾践不愿,范蠡文种劝他说,当初商汤被桀囚禁在夏台,周文王被纣王关押在里,晋文公重耳逃亡北翟,齐桓公小白逃亡莒,最后都称霸天下。由此观之,这点委屈能算什么?”

    “勾践在吴,受尽了屈辱,自己为奴,妻子为婢,夫差每次出行,勾践就为其备车,跪下来做夫差的踏脚石,甚至不惜为其尝粪。”

    “于是夫差不疑勾践,释他回国,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计,十年教训,最终灭吴复仇!”

    说完勾践复国的故事后,田又对田都道:

    “大父安平君曾有言留给子孙:持满者与天,定倾者与人,节事者以地。

    “勾践能颠倒倾覆者,是因为他懂得伸屈的人道。”

    “夜邑田氏能长久保持功业富贵,便是大父懂得盈而不溢的天道。”

    “田氏能够代齐,是因为明白因地制宜的地道!”

    “吾等若想复国,便要好好学习这天地人三道。既然谋刺那黑夫不成,便不可明着与其对抗,还是那句话,胳膊拧不过大腿,一旦引来秦军镇压,我家族矣!既然他有心与诸田合作,不如就假装遂了他心愿……”

    田又看了一遍手里的信,艰难地说道:

    “至于吾女,嫁给他那侄儿又何妨?如此也能让他治郡期间,动不了我家!”

    田都急了:“这是将小妹往火坑里推啊,等到天下有变,我家发难时,她怎么办?”

    田推开窗扉,看了一眼在院子里和女伴扑打蝴蝶的女儿,叹道:“夜邑田氏三代人始终忠于齐国,我相信我的女儿,到那一天时,也能懂得人尽可夫,父一而已的道理!”

    “就这样罢,为了保险起见,我独自赴会,你留守夜邑,一旦有变……勿要迟疑,就按那张子房提议的计划行事!”

    ……

    次日一早,田便挑了一辆不算奢华的马车,带着数十仆从门客,踏上了行程。

    出夜邑往西南,途经阳乐、当利两个乡,这里靠近海滨,常有渔民在海边捕鱼,但相应的,土地多盐卤,在上面开垦耕作有些困难。

    不过因为田氏三代人经营,夜邑已经发展得很不错,将昔日的盐卤地,治成了一片片农田,今年的年景很好,入夏后雨水充足,地里的粟苗长势喜人,风一吹便起伏不定。那些光着的田地里,麻、菽也已经种下,农忙告一段落,田间只有三三两两的农夫在锄草,一边锄还一边唱着朴实的民歌,还有气力唱歌,说明平日是能吃饱饭的。

    至于不能种五谷的崎岖地带,也种着一些已经长大的榆、桑、栗、桃等经济树木,郁郁葱葱。

    而他们所走的田间道路,也不比黑夫郡守近来让人建的几条路差,能容下两辆车并行。此外田边沟渠也错落有致,将从丘陵流淌下来的溪水引到这灌溉庄稼,这些事情,农户不会自发去做,都是田他们家还是封君时组织人修缮的。

    夜邑能如此富庶,田父子功劳不小,而当地百姓也念着他们的好。见田经过,哪怕是在田边歇脚的老农,也要走到路旁,朝田恭恭敬敬地行礼,口称:“田君。”

    虽然被剥夺了贵族的身份,但在夜邑人眼里,田才是管他们死活的封君,而不是什么狗屁夜邑县令、胶东郡守!

    田也谦逊地朝他们点头,这是继承了大父田单的脾性,当年田单为相国,大雪天曾经解裘救人,美名一直流传到了现在。

    “人心,这才是我家立足胶东的依仗啊,那胶东郡守,想必也是发现不能奈何我家,只能转而寻求合作罢。”

    到了第二天,一行人抵达了平度乡,相比于半年前,这里发现一座金矿后热闹了不少,随着郡守的到来,馆舍都腾了出来,乡寺挤得满满当当,但路上也未见戒备多森严。

    田一行人通报后,立刻便有人将他们带了进去,田的随从大多被拦下,只允许数人进去。

    才进到庭院,他便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

    “我素来景仰安平君,今日能见其孙,实在是幸运。”

    一个黑面秦吏踱步而出,穿着一身轻便的官服,这应该就是那黑夫郡守了……

    “夜邑草民田,见过郡君。”

    黑夫连忙上前扶起田,把手邀他入室内详谈,同时让手下一个叫刘季的门客,将田那几个紧随身后的门客带去隔壁饮酒,好生招待。

    见这郡守如此热情,田心里疑虑打消了一半,朝那几个百里挑一,有一身本领的门客点点头,便跟着黑夫入了乡寺厅堂。

    “本官可是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好好与田君谈谈……”

    两个都想要弄死对方的人,此刻却表现得像多年未见的老友。

    黑夫嘴上客气,但进入厅堂后,田却发现不对劲!

    厅堂之内,从门口到里面,站了十多个全副武装的武士,看向他的眼神,像是看一只自己踩进陷阱里的猎物!

    “不好,受骗了!”

    田大惊,正要夺路而走,身后的门,却砰的一声关上了。曹参带着几个郡兵断了他退路,与此同时,隐约有厮杀交手的声音从外边传来!

    他脚下生了根,再动不了一步,亦知道今天的一切都是一个圈套,一个诱使自己入彀的圈套。

    再回头时,黑夫已自顾自地坐到了主位,一挥手,早已准备多时的手下人立刻上前,捉住了田,将他反手按倒在地!

    田走投无路,只能冷笑道:“郡守不是在信中说,要与我谈子侄亲事么,这却是何意?人皆云郡守乃功勋之臣,天下英杰,故我信了郡守的话,谁曾想,却是个言而无信,阴谋无耻的小人!”

    黑夫却笑道:“我的信义,是对朋友、百姓讲的,而不是对想要我性命的敌人。田,汝父子派人在潍水上谋刺我,这难道就不算阴谋?”

    再者,兵者诡道也,好像也是齐国人发明的吧……

    他故意让淳于刺杀案结案,就是为了迷惑田父子,让他们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查到……

    言罢,黑夫又一摊手:“再说了,只要用脑子想想就知道……”

    “堂堂两千石家的子弟,岂会娶谋乱逆贼之女为妻?”

第496章 窃钩者诛

    “我不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还蒙在鼓里的周缟兴冲冲地被唤来厅堂,想要做郡守与田二家的媒人时,却愕然发现,这儿并没有觥筹交错的其乐融融,只有被按倒在地的田氏宗主。

    愣神之余,他也被曹参令人五花大绑,押到了黑夫面前。

    这下一切都明白了,周缟,这个昔日的老行伍有种被蒙骗的恼怒,他倔强地抬起头,重复着那句话:“我不服!”

    黑夫坐在案几后道:“你贪腐受贿,违反律令,证据确凿,连自己也承认了,律令有言,受贿一钱者撤职,主守而盗,值十金者弃市,本官拘你,有何不服?”

    周缟却道:“郡守少拿律令来说事,那一日,你与我说什么官字两口,收受贿赂也是一种变通,如此听来,郡守也深蕴其道吧!又听说郡守年纪轻轻,就已家富千金,我就不信,你难道就没贪墨过?你我皆为好财之人,郡守欲罚我,何不先自戡?”

    “大胆!”一旁的曹参大怒,要令人割了这厮的舌头,以免他乱咬人。

    黑夫却阻止了曹参,停下了手中的笔,踱步到周缟边上,笑道:“你说的不错,我是年纪轻轻家累千金,说起来惭愧,还真是钻了律令的空子,以家母之名开设产业,又让亲戚代我经营。这数年之间,从陛下到百姓,众人皆知,所谓的糖氏便是尉氏。碍于我的地位和名声,关市不敢刁难,小吏不敢得罪,故一路放行,红糖遂能大行于世,也有点借威势凌人的意思。“

    说道这,黑夫却严肃下来:“但我敢说,吾家挣的钱,每一笔生意,都是愿买愿卖,一点点积累的利润,既没有贪墨民脂民膏,也没有监守自盗。而且,我安家室之余,也未忘官府,南郡、豫章的蔗田糖坊,给不少当地百姓提供了生计,又让当地官府增了税收,于天下有利而无害。我这十年仕途,上不负君,下不欺民!行得正坐得直!”

    “为吏之道有言,清廉毋贪,吏之善也。居官善取,贱士而贵货贝,安家室而忘官府,吏之失也。我有吏之善,汝有吏之失,当然有资格,以律令将你绳之以法。除胶东之大害!”

    周缟张口结舌,最后只能垂下头,低声道:“我无话可说,但是郡守,就像那天你与我说过的,远离关中,还想依照律令来治理地方,绝无可能!”

    “我收受田父子钱货不假,但纵然我不拿,官府经营的盐场难道就能盈利?一样会在海寇侵扰下荒废,我既没有人手去捣毁私盐,也奈何不得那些乘着船,来去如风的齐人渔寇。甚至于,若不与田氏合作,我派去乡里的官吏,连田亩大小都量不了,租税也收不上来!”

    “哪怕我像郡守说的一样,清廉毋贪,上不负君,那又能怎样?下面的民,那些个齐人,会视我为父母官么?只要朝廷租税一日不减,口赋徭役不松,他们便会永远视秦吏为硕鼠,日夜想将吾等驱逐!”

    周缟心里万分委屈,郡中上计催得紧,若是交不足,他就要被申斥、丢官。

    思来想去,坚守原则,结果会闹一个两头不讨好,还不如与当地豪强大族合作,依靠他们来统治郡县,至少能应付了上计,至于下面如何,只要不生出叛乱,等任其到后拍屁股走人,留给下一任县令操心去吧!

    这是无数秦吏空降到关东后,学会的“为吏之道”!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妥协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所以黑夫面对的,不是一两只硕鼠,而是因水土不服而荒废堕落的秦法、秦吏。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黑夫不由想起《晏子使楚》里的这段话,要如何解决,还真是一个大难题。

    周缟也明白,不管说什么,自己都死定了,遂抬起头道:

    “郡守可别忘了,在下密,在胶东,贪墨之人可不止我一个,郡守还能将他们统统捉了不成?”

    黑夫板着脸:“受过夜邑田氏贿赂的,自然要统统严惩。”

    一路走来他也看明白了,夜邑、下密的官吏们,五年间已被腐蚀殆尽,如同根也烂掉的树,只翦去生虫的枝叶是没用的,必须统统拔掉!

    周缟却笑了起来:“郡守也说过,若是将胶东官吏一扫而空,你用谁来治民,那些修了一半的行宫、道路、金矿又该怎么办,等到陛下东巡来时,看到的,只怕是一片狼藉!郡守讨好不成,反受其咎!”

    黑夫却大笑道:“汝等为官,反正都是被下层本地吏员所蒙蔽,政令不达地方,有你们没你们,有何区别,至于陛下东巡……”

    “迎尊者必持帚,不将胶东这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将汝等这群蠹虫杀灭,难道还由着汝等继续为害地方,侵蚀官产,只蒙上一层布,假装胶东敞亮干净,以此欺骗陛下么?”

    黑夫想得很明白,与其畏手畏脚,投鼠忌器,还不如拼着器物打碎的危险,将硕鼠驱赶了。

    言罢,他不耐烦地一挥手,让曹参将此人押下去,好好审问。定要追根究底,办成大案、铁案!将下密官场一扫而空,这样才好安插自己信得过的人,牢牢管住这处出产渠展之盐的宝库……

    “还是那句话,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

    ……

    随后,黑夫又让人将田押上来,宣布其罪状:向官府行贿,勾结乱党,引来海寇,侵扰盐场,劫掠官产,又私下煮盐贩卖,又伙同淳于轻侠,行刺郡守!

    总之,就是犯了行贿、群盗、为乱、谋反等罪,一个夷三族是跑不了了。

    田却仿佛像听到了一个大笑话般,以头抢地,大笑起来:

    “群盗?贼乱?郡守真是会说笑,这夜邑本就是我家因复国之功得来的封邑,三代人经营了五十多年,相当于冠上了我家名号的屋舍。”

    “屋檐下的万户百姓,也是我家的属民,我谨记大父之言,敬之爱之,轻徭薄赋,让他们繁衍生息,使夜邑繁荣,不亚于即墨。而下密盐场,也是齐王准许我家经营的产业,就好比君家之蔗田红糖。”

    “可现如今,秦吏来此,却不由分说,将我家的房子占为己有,夺了我家的盐场改为官营,更对百姓课以重税、徭役!敢问郡守,汝等秦吏和我田氏,谁才是真正的盗贼!老夫这五年来苦心谋划,不过是一点点夺回本属于我家的财物罢了!你想以秦律来定我罪?呸!我一直是齐人,只知管子之法,不知什么狗屁秦律!”

    田一不小心,说出了大实话,黑夫有些可惜地摇摇头:

    “你看的倒是分明,没错,入人园圃,窃其桃李,攘人犬豕鸡豚,入人栏厩,取人马牛,夺人屋舍,占人妻女财货,皆为盗贼,但却只是小盗。”

    “而窃人之国,陵人疆土,夺人社稷,此为大盗!”

    “古人云,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庄子这句话,说的是你田氏当初窃姜齐为诸侯的事吧?此言乃真知灼见也,不管田氏做了什么,既窃国为君王,权柄在手,故无人能绳之以法。”

    “但风水轮流转,现如今,轮到秦夺取了齐地,昔日王侯子孙,也变成了亡国之余,权柄,握在了秦吏手中。”

    “既然失去了特权,休说欲图复国,就算是窃钩,也成了罪过,汝等这些小盗,自然要被吾等这些大盗所诛了。”

    田理直气壮的质问,却被黑夫怼没了,哑然失笑道:“郡守还真是一位枭臣,竟不羞于承认自己是盗贼。”

    “盗亦有道。”

    黑夫从来不不认为,自己是正义的伙伴,他站到田面前,看着他绝望的眼睛道:“成王败寇,怨不得人,但田,你可知道,最终害死你全家的不是这些,也不是贿赂等事。我并非是一个不知变通的人,刚开始时,你若积极与我接洽,未尝没有合作的可能。”

    他夺取豫章,和地头蛇吴芮称兄道弟。治北地,也同戎人、乌氏、良家子各派势力打得火热,想办法把羊毛这块蛋糕做大,大家一起发财。

    唯独对夜邑田氏,他却不惜痛下狠手!

    “因为你一念之差,做了件大错事。”

    黑夫靠近了田,冷冷道:“当你对我动了杀心,派人刺我于潍水上时,你家覆灭的命运,便注定了!此时此刻,黄县的郡兵,应该已经围住了夜邑,可惜安平君一代豪杰,其子孙却将无遗孑矣!”

    田怒发冲冠,面露凶色:“黑夫,你真的以为,黄县的郡兵就可靠么?”

    曹参闻言惊愕,而黑夫却淡然回首,似乎这一切也在他预料中:

    “没错,黄县与夜邑相邻,但胶东郡尉却对你和周缟做的事无动于衷,海寇之患也一年胜过一年。如此想来,他恐怕也是靠不住的,但却不至于为了你家,与朝廷为敌,反倒会一马当先,力图抢在我到之前,将汝家赶尽杀绝,以免遭到牵连。”

    “但我可不敢将自身安危全系于郡兵上,所以这次,我还邀了外援……”

    正说话间,已经消失快十天的共敖大步踏入厅堂,朝黑夫下拜道:

    “郡守,共敖幸不辱命,从临淄请来的两千兵马,已至平度!”

第497章 鱼入大海

    从平度乡到夜邑县的一路上,黑夫没少感受到这里的敌意,里闾中的妇人见那黑色的军旗路过,顿时如临大敌,一把抱住了身边的孩子,仿佛来的不是官军,而是贼寇豺狼,田边锄草的农夫在秦军走远后,也会朝他们的背影狠狠吐口水,身旁的半大少年争相效仿……

    因为秦吏抓了他们敬爱的“田君”,田单之于齐国,就好比是岳飞之于宋人,而且岳飞失败了,田单却成功了,存已灭之邦,全丧败之国,其事迹已经被神话,传遍齐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用当年范雎劝秦昭王的一句话来说,就是齐国有人甚至连齐王是谁都不知道,却肯定知道安平君田单,几十年过去了,亡了国的齐人未尝不期盼着,齐地再出现一个像田单那样的民族英雄呢?

    再加上田单子孙对治下百姓不差,夜邑生活较为富裕,本地人对田父子敬爱有加,秦朝统治本地后,租赋一增,更彰显出田氏的好。

    于是这一路来,黑夫总有种被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包围的感觉,幸好他提前向朝廷申请调两千人来即墨“保护金矿”,此刻全副武装的兵卒将他左右护翼得严严实实,让民间的仗义屠狗之辈不敢造次。如若不然,只带着百十人招摇过市,随时都可能被人振臂一呼,拥上来将他杀了。

    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淮阳城,在大泽乡。楚人仇秦,齐人也不差,夜邑尤甚,黑夫已经能预感到,干掉田父子后,这一县之人,都将恨自己很久了。

    但这件事又不得不做,让淳于县令晁平和共敖一起查的刺杀案,经过小半年明察暗访,最终结果指向夜邑田氏。既然对方欲杀他而后快,黑夫就得下手快准狠,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既然对方能行刺第一次,就肯定会有第二次!

    但让黑夫失望的是,等他们一行人抵达冒着烟,才刚刚结束战斗的夜邑城时,提前来到这一步的胶东郡尉,居然战战兢兢地向他禀报道:“郡守,下吏疏忽大意,未能擒住田都……”

    ……

    “严郡尉,你手中有郡兵千余,我又提前数日通知你带兵来合围,必要拿下夜邑,将田氏绳之以法,结果你竟打草惊蛇,将田都及其家眷全部放跑,一个没捉到?”

    按理说,郡尉好歹是比两千石大吏,是一郡副手,大不必向郡守低头,但此时此刻,这位严郡尉面对黑夫的质问,汗如雨下。

    黑夫猜的没错,这位严郡守也是个不干净的,没少拿田父子的好处,得知东窗事发后,为了避免被朝廷追究,肯定会急匆匆地杀到夜邑城,与田氏死斗,力图杀人灭口。

    那样一来,黑夫的借刀杀人之策也算成了,屠尽田单后人的恶名,就送给这位严郡尉吧。

    可他还是小瞧了这郡尉的无能程度,居然叫田之子田都跑了!

    严郡尉是秦惠王时严君樗里疾的后代,算是秦朝远方公族,却一点都没有其祖“智囊”之称,心虚地禀报道:

    “田之子田都不知从何处提前得知消息,他让几个门客劫持夜邑令,假装守城,自己却携带家眷逃了……”

    黑夫追问道:“往何处逃了?”

    严郡尉道:“夜邑以北的渔港,名为临驹,我已派数百人追过去,但田都门客宾从众多,沿途一再抵抗,等兵卒攻下临驹后,却见田都及其家眷,已坐上一艘大船,挂帆扬长而去。”

    黑夫顿时翻了翻白眼,出了海,这下可是真的捉不住了。

    齐人靠海吃海,早在春秋时,就以“鱼盐之利”著称,也最早发展了航海业,齐景公时曾几度乘船游于渤海,最长时在海边滞留六个月之久,被群臣力谏,这才悻悻而归。

    吴王夫差称霸时,齐国的水师,跟北上进犯的吴国舟师,在琅琊外海打了东亚第一场海战,还打赢了……

    齐国灭亡时,有即墨大夫和雍门司马力谏齐王建,切勿出降,要抵抗到底,但齐王不听,后来即墨大夫随齐王西去关中,一头撞死在灞桥上,当时黑夫也在场。而雍门司马则窜至海滨,纠集舟师,与一大批将齐国视为最后基地的六国士人出海而去。

    至于这批顽抗者的去向,一直众说纷纭。

    有人说他们已经去了海那边的大岛,混迹于蛮夷野人之间。有人说他们投靠了海对岸的“沧海君”,多年来,不断有人从那儿回到中原,从事反秦事业。也有人说,他们盘踞在胶东以北如珍珠串般的岛屿上,袭扰胶东沿海县乡、盐场,见秦吏必杀的就是这群人。

    反观秦朝这边,一群关西的旱鸭子来到海边,看着茫茫无比的海水,只能干瞪眼,岸上勉强管得住,但对海里踪迹莫测的敌人,却无计可施。

    用后世的话说,制海权不在官府手中,只要离了岸,田都及其门客家眷,便来去自由……

    黑夫变不出舰队去斩草除根,只能冷冷地质问起严郡尉来。

    “严郡尉,你身在黄县,与夜邑近在咫尺,岂会不知田氏豢养食客宾朋众多,又勾结海寇图谋不轨,为何不早禁之?”

    “田谋刺本官案发后,你又不听我提议,贸然进攻,以至于打草惊蛇,走了田都,前后二事并举,你这是纵寇之罪!”

    严郡尉十分头疼,这位黑夫郡守是能和皇帝说上话的人,他一纸举咎,自己的官途就到头了,且整个严君家族,也要蒙受屈辱,便只能放下了尊严,向黑夫求起情来:

    “下吏知错,但还望郡守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能将田父子留在夜邑等地的余党,一网打尽!”

    黑夫沉吟不语,直到严郡尉都快给他跪下时,才叹息道:”我仔细想了想,田氏已统辖夜邑三代人,在夜邑,百姓只知田而不知有秦吏,不少人皆愿为其通风报信,而田都狡诈,以诡计脱身,这不是严郡尉能管得了的……“

    “我虽然会将在夜邑发生的事如实上报,但至于会不会举咎严郡尉,就看你之后的表现了。”

    黑夫笑了笑,让千恩万谢的严郡尉下去。

    一旁的尉阳有些不理解,低声道:“郡君,这郡尉无能,为何还留着他?”

    黑夫看了一眼侄子,年轻人啊,根本不懂这里面的门道。

    “我就算举咎了他,让他丢了官职又能如何?朝廷很快就会往胶东派一个新郡尉,或许是一位军中骁将。”

    “一山不容二虎,郡守强势,可以夺郡尉之权,郡尉强势,可以把持军务,郡守丝毫插不上手。所以,我不需要一个强势的郡尉,一个有把柄在我手中,唯我马首是瞻的人是最好的……”

    尉阳三观简直要被刷新了,呆了半响后才道:“但此人能力平平,恐怕会耽误擒贼的事啊。”

    “我怎可能指望他?”

    黑夫笑道:“我手下能力不凡,却需要机会施展拳脚的人,可不少呢!”

    唔,刘季除外,黑夫会将他按得死死的,除了押送犯人、找矿等苦活累活外,一点立功的机会都不给。接下来,最好是送到某个鸟不拉屎的海滨小岛做亭长,一辈子孤老在那!

    ……

    与此同时,在胶东北面十余里的海面上,两艘“大翼”船只靠在了一起,在海浪拍打下摇摇晃晃。

    从小就在海边嬉戏的田都也不必搭木桥,直接拽着绳索荡了过去,隔壁船只的人多是赤着上身,带着兵刃的汉子,警惕地盯着田都。

    这时候,有头戴赤巾的大汉分开众人,他穿着一身劲装,腰上挂着把带鞘的剑,双眉斜插鬓角,胡须也夸张上翘,优雅中带着点傲然。

    田都见此人之后,松了口气,向其拱手:“多谢族兄接应!救我夜邑田氏全族性命!”

    “族弟客气了。”

    大汉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笑道:“夜邑田氏这些年,可没少给吾等庇护和方便,若无夜君,吾等绝不可能在岛屿立足。“

    说着,他便拉着田都的手,高高举起,对船上的壮士大声喊道:”多年前,安平君昔日以一城之地复齐七十余城,现在,安平君的后人也加入了吾等,以数岛之地,又未尝不可?”

    “复齐!”

    船上的众人大声高呼,精神气十足,看得出来,这大汉在他们中间威望很高。

    呼声停止后,大汉又嬉笑怒骂,让众人各自去起锚扬帆,他才对田都道:

    “吾等商议一下,要如何解救伯父。”

    “父亲恐怕已遭遇不测了。”

    田都咬牙切齿道:“他临走时说,若一去不归,让我按照张良临走时的提议,带着全族出走,渡海去投沧海君,保全族人性命。”

    大汉却摇头道:“沧海君那太远,去了的人,轻易回不来,不如先随我去沙门岛拜见雍门司马,安顿下来,之后再共商大计!定要让那些狗秦吏付出代价!”

    他拍着胸脯道:“你放心,齐国诸田是一家,夜邑田氏的仇,就是我田横的仇!”

第498章 方术士

    夜邑城内最好的位置,不是县寺,而是“安平君府”,现在改成了“田宅”,田宅曾坐北朝南,恍如临淄的齐王宫一般,俯瞰领地,但如今,这座有几十年历史的府邸,却一片慌乱,硕大的匾额被钩下来砸到地上,秦军如狼似虎地从上面一一踩过,上好的木头吱呀作响,支离破碎。

    昨日,黑夫率军进入夜邑,靠着两千临淄秦军镇压,倒也没发生太大的动乱。他让严郡尉搜索田都门客,缉拿漏网之鱼,自己则来到田宅,清点起这次没收的田家财产来。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田被定了个“作乱”的罪,将被夷三族,全部财产没收归公,黑夫只看了眼夜邑官员列出来的单子,就露出了笑。

    “果然没让我失望。”

    好家伙,不愧是积累三代财富的万户封君,夜邑田氏的财产,有百亩之宅两座,其余小庄园十余座,遍布胶东;田十万亩,出了夜邑外郭便是连绵不断的肥田。

    这还是只是不动产,加上隶臣妾数百,牛羊牲畜无算,漆器铜器,总价值恐怕达上千万钱!相当于胶东一年的财政收入!

    “郡君都不用开金矿了,这夜邑田氏,就是一个大金矿啊!”

    共敖让人将田氏来不及带走的铜钱一筐筐抬出来,在院子里堆积如山,这里面不仅有秦半两钱,还有海量的齐刀币,眼看堆得比自己都高,共敖乐得合不拢嘴。

    在他眼里,夜邑田氏就是头大肥羊,他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跟着黑夫在楚江南地大杀四方,掠夺豫章诸封君,将其财物积蓄充为军用的日子。

    只可惜,田都把容易带的金子都带走了,否则还能缴获更多。

    共敖遗憾地啧了啧嘴,又道:“要我说,当初灭了齐国后,就该将这些封君贵族该杀杀,该迁迁,若如此,哪有后来这么多事!”

    黑夫却摇头道:“王贲将军有自己的考虑,那样的话,恐怕从临淄到胶东,这一路上的丘陵山泽,到处都是抵抗秦军的豪族武装,要平定齐地,恐要多花一年半载……”

    共敖想事情比较简单,一比手:“一路杀过去不就行了,这田家号称胶东最大的贵族,门客僮仆成百上千,如今郡君发兵至,还不是只能落荒而逃。”

    黑夫绕着“钱山”转了一圈后道:

    “形势变了,当年齐国初亡,还能举着复齐的大旗,将所有人聚到一起。但现在,齐国已亡,虽然海岛上也有人妄图复齐,诸田也肯定暗中相互联系,但被郡县阻隔,心就不一定能想到一起去。陛下正值壮年,临淄驻军近在咫尺,除非是天下大乱,让诸田觉得有机可乘,否则的话,他们不会为了远亲的死活,冒着族诛的危险造反。”

    独木难支,田都肯定也是想清楚了这点,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便匆匆逃走,选择保全宗族。

    这时候,曹参也回来禀报,说着火的地方终于扑灭了。

    老曹的脸上有炭灰的痕迹,他有些后怕地说道:“郡守,那儿看上去是粮仓,其实却是田家暗藏的武库。扒开粮食后,却藏着数不清的铜铁兵刃,一捆捆的箭矢匿在柴草堆里,甚至还有甲胄、战车和弩机!可以装备数百人!”

    其数量之多,兵刃之精良,都让曹参咋舌,若是田都困兽之斗,发动门客和夜邑百姓反抗,等待秦卒的,恐怕是一场血战!

    黑夫颔首:“陛下早已勒令,各地都要将兵刃上交,弩机等物,民间不得私藏,田父子藏匿兵器,阴蓄死士,他们的谋反作乱罪名,更加坐实了!”

    他让曹参立刻将还能用的兵器收集起来,切勿流入到民间去田都也是太耿直了,若是换了黑夫,临走前,肯定要将这些兵器送给夜邑的轻侠、百姓,这足够让官府头疼很长时间了。

    就在黑夫带着田氏财产清单,回到县寺后,夜邑县丞却来报:“外面来了个方士,说要拜见郡君……”

    ……

    “方士?”

    听到拜访自己之人的身份后,黑夫微微皱眉。

    “正是一个方士。”

    夜邑令收受贿赂被黑夫解职,如今县丞是假令,他回道:“年纪四十左右,相貌清奇,看上去倒也像个异士奇人,还自称是在咸阳为博士的卢生之徒。”

    “卢生啊……”

    黑夫知道此人,是秦始皇身边最受器重的三名方术士之一,卢生入朝时,黑夫已经去了北地,所以没太多机会与此人接触,只是打过照面而已。

    这卢生的来历也很成迷,有人说他是燕国人,又有人说他是齐国胶东人。这夜邑,正好有一个卢乡,是天下卢氏之人的起源之地。

    左思右想后,黑夫让人将那方术士带进来,且看看这”本地的和尚“找上门来,要念什么经。

    尉阳第一次接触这类人,不由好奇:“叔父,这些方术士是做什么的?”

    黑夫问道:“还记得你大母曾经在云梦泽畔捐了座少司命祠么?”

    “当然记得。”尉阳点头,那是为了感谢少司命保佑黑夫妻儿平安,十里八乡的人都来捧场,可热闹了。

    “我听说,立祠当日,有不少江湖野巫祝到场,有的神神叨叨,说是少司命附身,有的则向我家兜售多子多孙的妙方。”

    他笑道:“这些方术士,其实也是巫祝的变种,只是更会耍嘴皮子,更精通骗人的理论法子罢了。他们不再宣扬普通百姓信仰的神鬼,而是鼓吹起虚无缥缈的海外仙人、仙岛、仙药,号称自己有让人长生不死的办法……”

    早在春秋的时候,齐景公就曾经对晏子感叹过:“古而不死,其乐若何?”有国有家者,生活富足安逸,谁不期盼着能长寿甚至长生?君主的这种渴望,便催生了方术士这种求长生不老的职业。

    一开始,方术士也没什么深厚的基础,跟江湖巫祝没啥两样。但骗子不可怕,就怕骗子有文化。渐渐地,这群人学乖了,开始包装自己,借用道家《老子》里提出的“长生久视之道”,作为自己玄装腔作势的核心思想,一个个看上去仙风道骨,容易取信于人。

    再后来,他们又靠着邹衍完善的“大九州学说”和“阴阳五行说”,作为实践的理论基础,开始有系统的理论基础。

    这群人自称“方仙道”,亦或是“神仙家”,已然跻身九流十家中,分别精通天文、医学、神仙、占卜、相术、堪舆等技艺,但共同点仍然不变,那就是围绕着各国诸侯,鼓吹服食、求仙可以长生不死。

    这群家伙本来分布各国,当秦一海内,天下只剩下一个君主后,便又如蚁附膻般,聚集到了咸阳,向秦始皇兜售求仙不死之术,混得风生水起。

    虽然各派系的头头聚于咸阳,但他们的家乡,仍然有不少弟子留守。

    黑夫做郡守的胶东,正是方术士们活动最频繁的地区,但他只让陈平去找有识矿炼药能力的小方士,依靠他们寻找矿脉,对那些闻名郡县的大方士,只让人打听一个叫“徐福”的家伙何在?

    属下的回复是,徐福在琅琊,是琅琊郡守的坐上宾。

    黑夫胶东郡内的事都忙不过来,暂时没工夫管琅琊的徐福,于是对其他方士再没了兴趣,对卢生的弟子们,也从未招引过。

    如今,对方实在憋不住,自己找上门来了。

    不多时,夜邑县丞引着一个容貌俊朗,一袭藏青色布衣的中年人进来,却见他身材修长,颔下长须,随风轻拂,走路总感觉轻飘飘的,到了近前,不卑不亢地一作揖:“卢乡石生,见过郡守!”

    “免礼。”

    黑夫听说,这石生是卢生的大徒弟,便笑道:“石生不在家中辟谷,也不去海外寻仙岛,为何却来我这满是案牍俗物之地?”

    他话里有讽刺之意,石生却只是微微一笑:“此来不为他事,却是为了救郡守危局而来!”

    “你这厮胡说什么?”室内的尉阳等人一愣,出言呵斥,黑夫却面色不变。

    石生见状,立刻严肃起来,指着黑夫加重语气道:“尉郡守,你难道还不知道,自己大祸将至了么?”

    “哦?”

    黑夫心中好笑,他没有按照剧本,拍桌子问石生:“祸从何来?”

    而是歪着身子,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道:“石先生,你下一句话,莫非是要说我印堂发黑?”

第499章 不破不立

    “郡守的印堂……”

    石生早就准备好的长篇大论,被黑夫皮了一下后,顿时就噎在了嘴里。

    他不由自主地盯着黑夫额头看了看,这下难办了,说黑也不是,不黑也不是,只能轻咳一声,跳过了这段,直切入主题。

    “草民在卢乡,听闻郡守以作乱谋反之罪,将田绳之以法,逐田都,收其田宅钱帛,当真是威名赫赫,举郡皆惊!”

    “但郡守却没看到,近在咫尺的危局啊!”

    说到这,他又玩起了套路,欲言又止,想让黑夫屏蔽左右。

    黑夫却道:“在座皆我亲故,先生有话直说就行。”

    石生只好道:“见郡守此举,草民不由想到了两个人!”

    他再度顿了顿,见黑夫不追问,只好尴尬地自己续下去:“一个人吴起,一个人是商鞅!”

    黑夫闻言,顾左右笑道:“奇哉,我生平用兵,最好读《吴子》。治郡,又喜借《商君书》,如今居然有人将我与吴、商相提并论,夸得我都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众人皆笑,石生却摇头道:“草民可不是在夸郡守,二君虽有大功大名留于世,却没有好下场啊!”

    他语气徒然急促:“当年,楚悼王素闻吴起贤,使其为楚令尹。吴起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虽然使楚强盛了,但楚之贵戚利益受损,尽欲害吴起。等到楚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乱而攻吴起,将吴起射杀于灵堂之内!身中数十箭!”

    “商鞅亦然,相秦二十年,废秦公族,刑公子虔,秦贵人恨之入骨,待到孝公死后,皆曰商鞅反,擒之车裂于咸阳之市!”

    尉阳等人见他竟然用吴、商二人的死来诅咒黑夫,不由大怒,黑夫却制止了众人:“让他说下去。”

    石生再一作揖,说道:“吴、商之所以覆亡,是因为他们骤然更易楚、秦之法,得罪了豪贵的缘故。俗谚道,善治国家者,不变其故,不易其常。如今郡守治胶东,却效仿吴、商,大改旧制,又用严刑酷法打击诸田。”

    共敖盛怒,指着石生骂道:“你这方士,说来说去,是要为田父子求情,和他们一起赴死么?”

    石生忙道:“岂敢,我听说田谋反,他家当然是死有余辜。但夜邑田氏毕竟是安平君田单之后,在齐地备受尊崇,眼下郡守擒田,族夜邑,收其财,必让两千里之地震惊。田成子七十余子,遍布七十余城,齐地诸田是为一家,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也会心生害怕,觉得郡守是要将诸田赶尽杀绝……”

    “总之,郡守的所作所为,是在积累怨恨、聚积祸患啊。《诗》云,得人者兴,失人者亡的。如今郡守出行,后边跟着数以十计的戎车,车上都是顶盔贯甲的卫士,身强力壮的人做贴身护卫,持矛操戟的人手持橹盾,紧靠车子奔随。这些防卫缺少一样,君必不能出行!”

    “俗谚云,凭靠施德的昌盛,凭靠武力的灭亡,如此观之,郡守的处境就好象早晨的露水,很快就会消亡一样危险。如此下去,齐地诸田,都将视郡守为仇雠,长此以往,恐有吴起、商鞅之难,这就是我说的大祸临头!”

    长篇大论结束后,石生朝着黑夫长拜及地:“若有不对的地方,还望郡守勿怪。”

    黑夫却鼓起了掌:“说得不错,那位卢神仙真有个好弟子,若你不说,我还以为你是个纵横之士,或是儒生,而非方士。”

    石生笑道:“不才年轻时候,的确曾诵孔子之学,又读过些短长之书,年到而立,才追随了夫子。”

    “原来如此。”

    黑夫又将石生打量了一番,一开始以为这是个想来诓骗自己的方士,却不料,还真有几分见识,能将他在齐地将要面临的处境说得一清二楚。

    “既然不是招摇撞骗,那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

    其实,石生已经关注黑夫很久了,他的每一次施政,石生都仔细琢磨。究其原因,是他的夫子,远在咸阳的卢敖来信,让石生想办法接近胶东郡守,取得他的信任……

    黑夫对方术士还是不够了解,当下的方术士分为两派,韩派和燕齐派,也叫“祠灶服食派”和“海外寻仙派”。

    韩国的方士,代表人物是秦始皇招揽进入少府,待以太医待遇的韩终、侯生,他们推崇的是“祠灶服食”。二人认为,仙人之所以长生,是因为常年食金饮珠,然后寿与天齐,于是彼辈便试图祠灶致物,在鼎炉里炼制丹丸,经年累月而成,效果是吃了以后,让人像黄金一样,达到不朽……

    但秦始皇是极其谨慎的人,屡屡遭到刺杀的他,每次都会拿人试药。而韩终、侯生也不敢打包票说已炼出不死药了,只能随便练点壮阳药物糊弄过关,又屡屡夸大炼制难度,请求皇帝再多给点钱,让他们去寻找世上罕见的珍贵材料。

    而另一派,则是卢生、石生师徒为首的燕、齐方术士,这些人技术水平不及韩国方士,却靠海吃海,将胶东、碣石等地盛传的“三神山”之说诉与秦始皇,他们描绘说,蓬莱、方丈、瀛洲上有仙人仙药,不必炼制,采回来就能服用。

    当然,卢生将海外仙山吹得天花乱坠,目的还是只有一个,要钱。

    原本的历史上,这两派方士都以其博学、飘逸、善言赢得了皇帝的青睐,恩宠不绝,但在这个位面,方术士却混得很一般。

    这一切,都得追究到二十七年西巡时,在黑夫的鼓动下,陈宝祠的巫稚以西王母之事说秦始皇,把皇帝的兴趣带偏了。

    之后秦朝又是打匈奴,又是伐月氏,皇帝一波又一波商队使者派去河西,试图打通西域,寻找和海上仙山一样虚无缥缈的昆仑仙境,西王母邦。

    既然往西边投入甚多,对海外的关注自然就少了,所以在朝的方术士混得挺一般,只是秦始皇也没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继续养着这群人……

    韩终、侯生好歹能用巴郡入贡的丹砂炼药,炉子里冒出的烟连绵不绝。海外求仙派就傻眼了,皇帝一天不给他们钱帛出海,就一天无所事事。

    卢生思前想后,认为提倡西拓的黑夫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巧,此人到方术士大本营胶东做官,若能将他争取过来,改变其心意,或许出海求仙之事,还有转机!

    于是,接到任务的石生,先指派几个弟子帮黑夫寻找金矿线索,如今又亲自出马,通过一番警告,让黑夫记住自己。

    当然,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向这位郡守施加影响,毕竟诸田也是方术士的大金主,黑夫再这么折腾下去,对方士也没好处……

    他学问很杂,对自己是颇为自信的,只等黑夫一句“为之奈何”了!

    等了半天,黑夫才问道:“依你之见,我该如何做,才能脱离这‘危局’?”

    石生立刻答道:“武力苛法已足,接下来要以仁德治之。郡守不妨重用那些隐居山林的贤才,尊崇有德之士,再用从田家收取的财物粮食,赡养老弱,抚育孤寡,再将田宅分予本地的田氏小宗,以示并无对诸田赶尽杀绝之心,如此,才可稍保平安……”

    听起来说的蛮有道理,但黑夫很容易就发现了这里面的坑。

    赡养老弱,抚育孤寡还好,但隐居山林的贤才,尊崇有德之士?这贤才德士,怕不就是你们方术士圈子里的人吧。

    至于将十万亩的土地分给那些姓田的小地主?

    黑夫摇头道:“杀了大蛇,却用它的肉喂养小蛇,此乃养虺(hui)成蛇也……”

    黑夫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便是原罪,从进入胶东那一刻起,他就是诸田的公敌,什么都没做就有人刺杀自己,何况是现在?不能对潜在的敌人心慈手软啊。

    但也要讲究分化打击,早在昨天,黑夫已经让人去即墨和各县发布政令,田与其子谋刺大吏,聚众藏兵谋反,郡守不得已而诛之,至于其他诸田,只要不作乱,官府不会动他们一分一毫,还会征辟其子弟为吏,愿者可至公学报名。

    暂且先哄着拖着,一举扫除的时机,还没到来。

    至于那十万亩田地?不必石生出主意,黑夫心里早有打算!

    他起身道:“从临淄来的两千兵卒,将驻守夜邑、平度、黄县等地,保护盐场、金矿,黄县郡兵平田父子之乱,也出力甚多,本吏要拨出三万亩地来,让士卒屯田,免其租税,所得收成,全部用来供其衣食……”

    屯田是黑夫在北地的老本行了,如今手里有了大把的地,也不能落下,就当给这些驻军的福利了。

    “至于其余七万亩地……“

    在石生眼中,这些土地是从田家抢来的烫手山芋,是引起诸田害怕的祸水,都赶紧扔出去,以免他们群起而攻之。

    但对黑夫而言,这却是改变一切的依凭。

    终于,他不再是来时,手里一无所有的空头郡守了!

    看着眼前一大摞木制地契,黑夫露出了一丝笑:“夜邑县丞,立刻为我起草政令,就说为防御海寇滋扰,胶东需要一批募兵。”

    夜邑县丞一愣,抬起头来,还以为自己听茬了。

    “你没听错,有偿募兵,而非无偿征兵!”

    在众人讶然的目光中,黑夫负手道:“胶东全郡县乡的闾左、雇农、赘婿、商贾、工匠……总之,只要是没有土地的人,十七以上,四十以下者,皆凭其验传,到各县报名试之。”

    “让公学弟子下到乡、里去宣传,让所有人知道,不管是谁,只要能通过官府简单的小考核,无疾病伤残者,便能被募为屯田兵,全家搬到富得流油的夜邑来,授其家田五十亩!白拿今年即将丰收的田地所有收成,明年田租也能免除!”

    此言一出,石生听呆了,他现在明白了,黑夫对自己方才说的话,根本就不屑一顾,非但不怀柔,却要反其道而行之!想到此事可能造成的可怕后果,不由腿脚酸软,说道:

    “郡君,你这是重蹈吴起、商鞅之事!在桶马蜂窝!”

    “是么?可惜我不是吴起、商鞅,陛下也不是秦孝公、楚悼王!”

    但有句话,这石生说对了,胶东的症结,和昔日的秦、楚很像,不在于如何讨好旧贵族,维持现状,而在于……

    “不破不立!”

    黑夫回首,看向这方士,在石生眼中,他面目狰狞,像极了一只贪婪的黑狗熊!

    “若有马蜂不知死活要来蛰我,本官正好尝尝他家的蜂蜜,是否香甜!”

第500章 绑架

    曹参奉命押送案犯田回即墨关押,顺便带那一千兵卒来镇守郡城,提防即墨田氏听闻夜邑之事后,兔死狐悲,有不轨举动。但即墨田毕竟不比夜邑田,更加软弱和踌躇,田角兄弟这几日只是杜门不出,没有太多动作。

    所以曹参匆匆将田送入狱中,接着就要收拾行囊,即刻回夜邑去。

    这时,外头却响起了叩门之声,却是萧何。

    “曹兄这就要走?”萧何朝曹参作揖见礼:“何其速也。”

    “不急不行啊。”

    曹参请萧何入内就坐,似是不经意地笑道:“郡守将我调到了兵曹,担任兵曹右史,协助夜邑假尉共敖,一起管募兵屯田之事。”

    “兵曹比贼曹重要,右史又比左史高半级,此乃高升,是好事啊。”萧何却十分为曹参高兴的样子,至于心中有无其他想法,便不得而知了。

    接着,二人又不可避免地谈起了黑夫在夜邑县颁布的募兵屯田政令。

    “郡守这是在效仿吴起征武卒之法?”萧何琢磨道。

    虽然诸侯的兵卒多为征发的义务兵,平时务农,战时服役,但在关东,也有不少募兵存在。

    最著名的,就是魏国的魏武卒,魏武卒的选拔十分严格,但只要能通过体能战技的考试,就能得到田宅,且不必交税,享受的福利待遇是很优越的。

    “不然。”

    曹参却认为不像,他说道:“我听人说,魏武卒招募的要么是良家子,要么是精通武艺的轻侠,可郡守这次募的都是什么人?”

    他掰着指头数道:“闾左、雇农、赘婿、贩夫、匠人、庸保,这些人能当兵!而且考核还十分松弛,只要是没有伤病残疾的,都可以过关。”

    这群人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穷困潦倒,多为受商人、贵族压榨而失去田地的农民,他们是真正的“无产阶级”,完全不占有生产资料。既然没地可种,不得不出寻找其他出路,在市肆做点小买卖,或者出卖劳力,换取报酬。

    曹参是知道点兵事的,和萧何说起他当年在薛郡听说的事:“当年,齐国隆技击,除了五都之兵外,每逢打仗,就在市肆里募轻侠为技击,庸保为佐卒。打仗时,技击得一首级,则赐赎金钱,这些技击佐卒,就相当于是雇佣来的一般,打打顺风仗还行,可一但战事不利,跑得比谁都快。”

    “这是亡国之兵,无恒产者无恒心,这群人既没有过人的胆识,也没有利害的武艺,凭市佣而战,兵莫弱于此。”

    所以同样是募兵,但齐技击不敌魏武卒,而魏武卒又比不上全民皆兵的秦锐士。

    秦朝也意识到,这些人不是好的兵源,所以征发时,只让他们做做苦役,不加入军中。甚至在征发远方戍守时,原则上不征闾左。

    里闾之中,富者居于闾右,贫者居住闾左,闾左指雇农、佃农等构成的贫苦阶层,他们没有田地恒产,食不果腹,没有财力支撑远戍。

    因为太穷,路上的吃食都凑不够,搞得连官府都嫌弃。

    总之,这群人,简直一无是处,是最底层的多余人。

    “郡守如今却大收无地闾左,除了略壮声势外,有何用处?”曹参颇有些不解。

    萧何却听罢却一拊掌,赞道:“郡守此策高明啊!”

    “哦?”曹参看了一眼好友:“高明在哪?”

    萧何道:“田父子一倒,他家大量田地就空了出来。”

    “而郡守在胶东,已经将诸田彻底得罪,夜邑那些世代受安平君父子恩惠的本地人,也恨他入骨,郡守虽除田氏,但却缺少能支持他控制夜邑的人,光靠从临淄要来的一千兵卒,恐怕不够。”

    “所余者地也,所不足者人也,想办法以地徕民,不是再正常不过?”

    曹参却乐了:“要徕也当徕良家子弟,徕一群闾左、庸夫有何用?”

    “因为郡守只能招来他们啊……”

    萧何一叹:“秦入胶东,立郡五年有余,上到诸田,下到黔首农夫,都颇为不满,因为秦夺诸田产业,增黔首田租,士民恨之。放眼整个胶东,受损最小的,便是穷困潦倒的闾左、庸夫了。”

    因为这群人本来就没有任何油水可以压榨。

    同理,黑夫干掉田父子后,夜邑的普通黔首非但不会拍手称快,反而会对田单的子孙心生同情,这种情绪下,黑夫以田宅小利诱惑,根本就骗不来他们。

    唯独那些活得艰难,每日干着沉重劳动的闾左、雇农、庸夫,才会对黑夫抛出的利益眼馋,这是改变身份地位的绝佳机会!

    萧何道:“即将收获的五十亩地,一亩宅,一年免租,还能入新籍贯,摆脱昔日的贱籍。若我是闾左、赘婿、庸夫,不管周围人怎么说,都会争相报名!”

    “七万亩土地,人手五十亩,至少能募得丁壮千余,一千多户。

    萧何算了算这笔账,看似不多,但这千余户人家,却会变成黑夫在胶东立足的关键点。

    “只要收受了这份田宅,这群闾左、雇农,就必须紧随郡守之后,唯官府之命是从,甚至会拿起兵刃,对准昔日乡亲。”

    “因为这份田宅并不稳定,若是哪天田都带着门客杀回来了,若是哪天官府倒台了,他们,将失去一切!”

    萧何分析出了黑夫此举的险恶用心,这么做,相当于将一千多户人家,跟官府绑到了一起,任何想要颠覆官府的行动,都不再会轻而易举了。

    “原来如此。”

    曹参也明白了,感情黑夫招募这批人,不是为了让他们当兵、御寇,还真是为了给自己壮势啊。

    理解这点后,他开始认同黑夫此举:“虽然现在是只能屯田的弱卒,但勤加训练,教育其子嗣,十年二十年后,这千余户人家,未尝不能变成另一支魏武卒……”

    “十年二十年?”

    萧何却笑了笑,他过去觉得,秦在关东的统治并不稳定,随时可能摇摇欲坠,但如今见黑夫如此手段,却又产生了怀疑。

    但他并不觉得,天下照搬黑夫之策就能长治久安,而是以为,若秦朝以黑夫之法治郡县,恐怕各地动荡更甚!

    他捋着胡须道:“郡守也真是胆大,此举不亚于捅蜂窝,传出去后,非但诸田物伤其类,其他富户、豪强也得掂量掂量,而全天下的士大夫,恐怕也会对此事骂声不绝!”

    曹参不解:“为何要骂?”

    萧何道:“因为此事说白了,就是官府在劫富济贫!”

    “虽然是田先作乱在先,才反受其咎,但你怎知,这件事不会变成常态。”

    “以后会不会有一天,朝廷突然不由分说,收了萧氏和曹氏的田宅,将它们分给沛县的闾左?”

    曹参脸色一沉:“不至于此。”

    萧何叹道:“没错,当不至于此,但我也希望,郡守能及时收手,切勿玩火**!真把自己当成了吴起、商鞅!吴、商面对一国贵族豪强的怒火,便凄惨身死,何况是以一己之力,得罪六国遗贵,做天下之敌!?”

    ……

    萧何一边认为,黑夫这道政令太过莽撞,可一而不可再。但他只是一个管教育的祭酒,没有资格干涉,想来陈平也应该能意识到这一点,对黑夫加以劝诫,便只是摇了摇头,奉黑夫之命,让公学培养出的数十名弟子去宣扬此事,鼓动闾左庸保们踊跃报名。

    看着一脸惊诧的学生们,萧何心中暗道:

    “若郡守还不收手,别的不说,这群本地富户的子弟、士人,也会与他离心离德。”

    与此同时,夜邑城中,听闻政令颁布后,本地也有五六百闾左庸夫来应募,黑夫十分满意。

    “全郡宣扬开后,到六月底时,募得千余人不在话下,将他们及家庭安置在夜邑,秋收之后,便能得到承诺的粮食,从而安定下来。自此之后,彼辈就不再是‘无用’的闾左、庸夫、雇农,而成了我维系统治的助力……”

    这群人会被当成齐奸,那些重视忠义的轻侠、世受田氏恩惠的黔首会骂他们“忘恩负义”,但这群人本就没怎么受过田氏好处,只是想活下去,过上好日子而已。

    之后几年内,为了保住到手的田产利益,这群人也只能团结在官府旗帜之下。

    “以良民治,必乱至削;以奸民治,必治至强。”

    黑夫现在算是理解商君书里这句话的意义了,他需要在胶东培养起一个“奸民”阶层来。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胶东的阶层,将有一个数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大变动,这便是黑夫说的不破不立。

    “但这团火,只能一点一点地烧,决不能无限制地扩大……”

    他不是担心火太大失去控制,而是害怕,一旦烧大了,就会遭到狂风骤雨的袭击,瞬间熄灭。

    黑夫毫不怀疑,底层闾左被逼的活不下去了,的确会在有心人鼓动下,发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呐喊!

    但要鼓动他们主动站起来打土豪分田地?无异于痴人说梦,相比于有产者,这个阶层还太弱小,这时代的土地兼并也远没到让人活不下去的程度。

    最多由官府以各种理由强行迁走豪强后,用富余的土地进行安置。

    对黑夫而言,这样就够了,土地革命和阶级斗争是洪水猛兽,黑夫一旦敢开这个头,肯定会变成全天下豪贵富户的敌人甚至包括他的朋友属下,章邯、张苍、萧何、曹参,谁家里不是阡陌相连的大地主?那些南郡乡党们,在黑夫的扶持下,也变成这个阶层的一份子。

    大伙齐心协力,利用秦的军功爵制度,一点点从底层向上攀爬,成为秦吏,将六国豪贵踩在脚下,听上去十分励志豪气。

    但,屠龙少年迟早会长出鳞片,变成恶龙。

    “所以,我并不是发动群众……”

    站在夜邑城头,看着身穿褐衣,排队等待测试,对新生活充满期待的闾左庸夫们,黑夫暗暗想道:

    “我只是在绑架他们!逼他们为虎作伥!”

第501章 安得不死药

    时人云:关中河山百二,唯太华、终南为最胜。华山之胜在于险,而终南之胜在于秀。此山峻拔秀丽,如锦绣画屏,耸立在咸阳西南,以富产药材、珍禽异兽闻名。

    等到秦一海内,关东方士入秦后,韩终、侯生等来终南山考察一番后,回禀秦始皇,说老子当年西行至秦,在此食服露水、丹草,故得长命百岁,这附近药材易寻,是筑坛炼丹药的好地方。

    秦始皇将信将疑,但还是拨款让他们修了一座“服食台”,每年都会从巴蜀运来不少丹砂,供这群方士折腾。

    这一日,“祠灶致物派”的领袖侯生正在查验弟子们从终南山里采摘来的露水和药材,却听闻,有一位客人来访……

    侯生出来一看,却见一位一身青袍,满头黑发的背影,等他转过身来时,才惊觉此人容貌并不年轻,至少五六十了。

    侯生顿时大笑:“我当是谁,原来是卢公。”

    来者正是“海外寻仙派”的领袖之一,燕人卢敖,据他自称,已年近七旬了。

    二人都是方术士里的佼佼者,虽有竞争,但也常相互熟悉,侯生便邀卢敖入室内,倒了自己酿的终南果酒招待。

    就坐后,侯生打趣道:“卢公不去碣石求羡门、高誓两位仙人,也不寻找蓬莱、方丈,缘何来了终南山?这不是南辕北辙么。”

    卢敖也不以为忤,优雅地拱手道:“侯公勿要嘲弄,吾等求仙方士,这些年一直闲居咸阳,不为陛下所用,又哪有钱帛人手去海外求仙?”

    他打量着韩终、侯生占据的这座丹庙,笑道:”不过看起来,侯公也好不到哪去,你这屋舍庙堂,许久没有修缮,都生出白蚁了。“

    “卢公好眼力。”

    侯生也不否认:“进门左手边的第二根柱子里,的确生出了几只白蚁。”

    卢生一笑:“不止如此,我听说,近来你和韩终上书称需采边夷稀有药材,也被否了罢?”

    言下之意,他们海外求仙派混得不行,你祠灶致物派也过的一般。

    侯生脸色一板:“卢公今日来此,是故意讥讽我的么?”

    “岂敢岂敢。”

    卢生严肃了起来:“侯公,你我虽然在如何致长生上有所分歧,但都是殊途同归,你应该清楚,我卢敖,乃至于所有倡议陛下海外求仙的方士,于你而言,是友非敌,而吾等目前又有个共同的敌人关西巫祝!”

    这也是侯生最不服气的,他们方术士经过百年传承,已经形成了一套严密的理论。

    用老庄里那些飘渺神秘的说辞来包装自己,又借用阴阳家的“大九州”“五行论”来完善,让人信以为真。过去百年间,也骗倒了不少君王,齐、楚、中原的传统巫祝,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所以,当初来咸阳时,侯生和卢敖根本没把秦地的巫祝放在眼里,都视对方为最大的竞争对手。

    谁料,就在方术士即将说服秦始皇寻仙炼药时,陈宝祠的巫稚却站了出来。这豁牙的老家伙背了半本《穆天子传》,讲一些西王母邦的传说,就将秦始皇给吸引了。

    在侯生看来,巫稚的话毫无技术含量,自己随便一个徒弟都编的比他好,输给这样的人,方术士深以为耻!

    卢敖却抚须道:“我也曾百思不得其解,吾等缘何输给了巫稚,到了近来才明白过来……”

    侯生知道卢敖博学聪慧,作揖道:“还请卢公指教。”

    卢敖道:“侯生应当知道,陛下是个性急的人,但凡方术士有献药者,若达不到所说的效果,则视为不直欺瞒,辄死!”

    这是悬在方士头顶的利剑,所以侯生他们才不断向秦始皇提要求,说炼制不死药,需要各种珍奇药材,有的东西远在蛮夷之地,只存在于传说中,没有几年十年,根本弄不到。

    没办法,只有夸大不死要炼制的困难,才能让方术士们拖着时间,而不至于完不成任务,统统掉了脑袋。

    当然,侯生本人是确信,自己是可以点石成金,也能炼制不死药的。

    “只是需要些珍惜材料,和不少时间……臣听闻南方数千里外,有灵芝有半人高,若能采回,定能成药!”

    这已经成了他搪塞秦始皇的妙招。

    卢敖却点出了这种做法的愚昧之处:“汝等炼药五年,却总是推三阻四,迟迟无药产出。事不过三,几次下来,陛下自然失望,给这边的钱帛便日渐变少。”

    揭了侯生的短后,卢敖也揭起了自己的短:

    “吾等求仙者亦然,虽云海外有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上有仙人和不死之药,人如求得此药服之,可长生不死。但此说曾被齐威王、宣王、燕昭王所信,派方士入海求之,皆不得,陛下当然也是将信将疑。”

    最关键的是,这三位君王寿命都不长,很难被当成成功典范,方术士只能说他们“德行”不足,所以才无法找到仙山。

    言下之意,陛下你功盖三皇德超五帝,只要心诚,肯定能抵达仙山,得神仙垂青。

    可即便如此,除了吹牛说自己小时候在海上见过仙人,吃过仙人给的大如瓜的枣子,所以七十岁还满头乌发外,卢敖也无法提供更多期许。

    “而巫稚所言西王母之邦则不然,昆仑之墟的传说,比海外仙山还久远,也与蓬莱一样,虚无缥缈,难觅踪迹,但奈何世人流传周穆王见过西王母,还得其所赐仙药,长寿百岁。”

    海外求仙没有成功案例,而对方有,方术士先输了一分。

    “再者,陛下西拓之政已持续了四年多,不管是前年刚夺取的朔方之地,还是今岁征讨河西月氏,亦或是使者从乌孙、楼兰传回的消息,商贾从西域带回的一些奇特物产。”

    “四年间,几乎每隔几个月,陛下就能听说些新东西,这让他觉得,穆天子传上所书的西方之事,是言之有物的,从而觉得,寻找西王母之邦的事,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方术士拿不出实际的东西,只知道拖延搪塞,不断要这要那。而寻找西王母邦的过程,却伴随着开疆拓土、军事胜利、胡酋来朝,这让皇帝乐在其中,再加上持续不断传回的反馈,向西求仙,似乎越来越靠谱了。

    “这就是彼胜,我败的原因啊!”

    卢敖一番分析后,侯生满头大汗,原来真正让己方输的,不是辞藻上的优劣,而是后续的一系列事情。

    他左思右想,己方是绝不可能给皇帝提供这么多期许和满足感的,顿时面色死灰:“为之奈何?”

    皇帝若不信他们,就没有钱帛投入,侯生也信之不疑的不死药便永远炼不出来,他让自己和家人长生的梦想,就成了空谈。

    卢敖鼓动道:“事到如今,两派方术士合则生,分则死!”

    侯生避席道:“如何合?”

    卢敖道:“首先,要将两派的宗旨合一,就说祠灶则致物,致物而丹砂可化为黄金,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可见,见之而功德致者则得赠仙药,再以仙药入炼器炼制,方能食用不死……”

    这样一来,他们就能拿着普通的金器,假称是用石头丹砂炼出来的,再施展一点能蒙蔽人眼睛的小把戏,便能骗过旁人,让皇帝看到,方术士终于有了点成果。

    同时,他们需要相互背书,让两派理论紧密结合,炼丹的需要求仙的,求仙的也需要炼丹的。

    卢敖也会将扶桑木、汤谷、鲲鹏等东方传说继续完善,甚至编点伪书出来……

    “可让善言辞者,模仿金文古篆,写一篇《彭祖经》出来,将彭祖说成是方术士之始,以服食炼丹,从尧舜时活到殷商,八百岁才羽化登仙!”

    侯生拊掌:“甚善,我这就亲自去写!”

    还有句话卢敖没说,除此之外,还可编造一些模棱两可的纬谶之言,混淆视听……

    一番合计后,他又鼓励侯生道:“这些书和传言,都要快些编出来,因为今年,恐怕是吾等说服陛下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侯生消息也很灵通,压低声音:“莫非……”

    卢敖颔首:“然,有消息传来,南方邛都已降,西方月氏也已被李信扫灭,两地的俘虏,会于三日后押回咸阳献予陛下。”

    “西方南方皆平,陛下也算多了可以夸耀的功业,献俘结束后,便要开始东巡了!”

    天可怜见,因为黑夫的缘故,秦始皇打消二十八年的东巡计划,集中精力先搞定匈奴、月氏。方术士和儒生轮番劝了几年,嘴皮子都磨破了,这场耽搁已久的旅行,终于要开始了!

    “东巡的行程虽然不知,但陛下必先去泰山封禅,而后巡游海滨,胶东、琅琊是肯定要去看看的。”

    卢敖这些年来,每逢秦始皇召见,每次都会有意无意谈及他在海边的见闻和经历,这让没见过海的秦始皇十分感兴趣,一直张罗着要去瞧瞧。

    或者,这也间接导致了秦始皇对胶东格外重视,将黑夫派去治郡?

    卢敖对这件事挺后悔的,但事到如今,不管谁在那,都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又道:

    “我还联络了两人,都是齐地方术士,分别在临淄和琅琊等待,此二人会为吾等之说背书,一同游说陛下!”

    侯生差不多能猜出来:“一个是琅琊徐市,另一个人谁?”

    卢敖神秘一笑:“到时候你就知晓了,天下炼丹候星气者三百人,此番要合力推动此事,定要毕其功于一役!”

    侯生颔首:“我一定抓住机会,请求陛下让我随行,想来陛下见了大海烟波飘渺,必心生向往,在芝罘岛上,在八神主面前进言,必事半功倍!”

    “理当如此,不过……”

    卢敖面露难色:“吾等最大的机会在胶东,最大的阻碍,也在胶东!”

    侯生凝神:“卢公所说,莫非是……”

    他蘸了酒水,在案几上写下了一个“犬”字!

第502章 狐假虎威

    卢敖结束了他的终南山之行回到咸阳时,已是三日之后,他没有直接回居所,而是在热闹的市井中闲逛。

    他去过很多地方,深知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城格”。一百多年前,咸阳城初建时,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城,深受魏国文化熏陶的商鞅,按照安邑的式样建设咸阳,从街道到冀阙,处处都是对东方的模仿。

    即便仿照得像模像样,在东方人看来,咸阳依然透着土气,这儿的人最擅长的事是种田和打仗,却一点市民的气概都没有。

    时候,倘若一个咸阳人和一个大梁人、临淄人碰到一起,聊起各自生活的城市,别人夸夸其谈什么“摩肩接踵,日租千金”时,咸阳人却无话可说。

    百年过去了,咸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仅是宫室在增高,城郭在扩大,连咸阳人的心态,也有了巨大的飞跃。

    他们如今住在天子脚下,志高气扬,连嘴皮子也利索了很多。

    毕竟现在的咸阳,有了太多可以吹嘘的东西,世上哪座城市人口有这多?你远远见过巍峨的咸阳宫么?这里的街巷是天下最干净的,不去公厕而随地大小便的人会遭到严惩。

    皇帝喜欢做事,而发生在各地的事又汇聚到咸阳,所以,这里每天都在发生着新鲜事,它们成了咸阳人市井生活中的谈资。

    这正是卢敖需要的,市井是获取信息最方便的途径,卢敖将旁人的对话一点不漏地听到耳中,它们将成为他为自己造势需要的知识。

    当年他在燕齐之所以出名,正是因为号称自己常在梦中被神仙所携,遨游古昔。

    他曾在齐王建的宫廷中宴饮,座上有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卢敖问老人的姓名,老人说了姓名后,卢敖便道:

    “我曾在梦中被仙人带回数十年前,与汝大父游玩宴饮,那时你很小,亦在旁侧。”

    接着,他便将那老人数十年前在哪,他家那时候什么样说得一清二楚,仿佛真是亲眼见到的一半,老人不断颔首应证他的说辞,于是满坐皆惊,卢敖的名声就传来了。

    可实际上呢,他只是准备做得充足而已,说的事半真半假。

    来到咸阳后,卢敖又故技重施,有一次,秦始皇召见时,卢敖看到宫廷中摆放的一件金器,便远远指着它道:“我认识这件金器,秦惠文王曾把它摆在自己的案头。”

    结果一查验铭文,果然是秦惠文王时的造物,于是秦始皇也觉得,卢敖大概是有点本事的。他虽然号称七旬,但看上去只有五十来岁,脸色红润皮肤很光滑,牙齿像少年人那样整齐。

    在自己身上加持了重重神秘色彩后,卢敖才能让人相信,他小时候真的见过仙人,去过蓬莱,能为皇帝求来仙药。

    当然,他只能闲逛,却不能碰任何食物,因为那会破坏他不食五谷便能健康长寿的形象,没有什么比一个贪图口腹之欲的方术士更悲哀的了。

    如今是秦始皇三十一年七月初,黑夫在遥远东方推行的新政并未受人关注,被咸阳人津津乐道的,是西方和南方的两场战争。

    巴郡蜀郡征讨邛都之战,和李信将军伐月氏之战……

    咸阳人根本没听说过邛都之名,它太远了,也太小了,不自量力阻止秦军修五尺道,结果被蜀郡尉打得满地找牙,在几次交锋,见识到秦军的强大之后,邛都王请求投降,而蜀郡尉的条件之一,便是邛都王要来咸阳朝见皇帝。

    那是五月份的事,昨天,邛都的投降使节经过跋山涉水,终于到了!

    卢敖途经的南门附近,咸阳居民仍然在热烈讨论那些邛都人的怪异装扮:邛都人平民几乎是**着上身,唯独豪酋身披毡布,头上包裹着一个黑色的大头囊,近边撮缝为角,不论男女老幼,都赤脚跣足,踩在地上如履平地,有的人还在嘴唇鼻子上穿环,以金属环扣之。

    “果然是西南蛮夷啊。”咸阳人心生鄙夷,连带着这群蛮夷的身高,以及其被太阳晒得黑褐色的皮肤,也成了他们嘲笑的对象。

    随之一同被送回来的,还有邛都人的武器:当地斑竹制作的枪、箭,制作粗糙的老虎皮,矮种的小马匹,当得知这是马时,咸阳人们哈哈大笑:“和驴一样小,肩高不及五尺,岂能称马?”

    这群南方蛮夷给咸阳人带来的新鲜感只持续了一天,一切都是事先计划好的,仿佛是一道开胃凉菜后,立刻就呈上一盘有异域风味的烤肉。就在第二天,也就是今日,李信派人押送回来的月氏俘虏,也从咸阳城西而入。

    “来了,月氏俘虏来了。”

    和邛都不同,秦人在过去几年里,听到了大量关于月氏的消息,包括月氏王子为质关中,喝醉酒打死人的案件,也是年初的热门话题。

    而被李信带去攻打月氏的军队,便有不少是咸阳军功地主的良家子弟,所以咸阳人都心系于西方,渡河的奇袭,武威的大胜,每当战报传来,无不引发他们的阵阵欢呼,然后想像自家子弟砍了多少人头。

    现如今,李信将军再度大捷:在数万秦军威逼,而乌孙袭扰其西部的情况下,月氏王弃守昭武城,准备向西击破乌孙后迁徙去西域。但却不料,被其手下的翕侯所杀,头颅被献给李信。

    至此,月氏王死,其嫡系部属离散,从祁连山口南逃入羌中。而月氏五翕侯中,一位被李信在武威消灭,两位在昭武城投降。另外两位则带着两万部众向北遁逃,跑到了居延泽,又在匈奴人的接应下远遁漠北,与冒顿单于合流。

    消息传回,一时间,咸阳城沉浸在兴奋中,万人空室,都出来观看俘虏入城的仪式。

    卢敖也在其中,但他甚至都挤不进前排,能远远地听咸阳人热烈地讨论。

    他们说那些月氏人身材高大,皮肤白皙,虽然头发眼睛都是黑的,但眼窝微陷,鼻梁高挺,与眼睛细长,鼻子扁平的关中人相貌大异。

    虽然对月氏的男人评价不高,但那些颇具异域风情的月氏女子,却让军功小地主们颇感兴趣,已经有人在打听,可否向官府买几个来做胡婢?

    除了人外,李信在月氏首都昭武城搜刮的战利品也不少,除了河西祁连山草原特产的高大骏马外,还有来自西方,造型与东方大异的金属器具,以及各类中原人听都没听说过的香料。

    以上诸物,给咸阳人过足眼瘾后,便陆续送入咸阳宫中,给秦始皇过目。

    整个过程熙熙攘攘,卢敖便站在街角不起眼的地方,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咸阳人是名田宅制度最大的受益群体,发自内心支持秦始皇在关中附近用兵,好让子弟继续赚取功爵。

    但卢敖认为,这场战争最大的受益者还不是他们,甚至不是注定能连升两级的李信。

    “而是那远在胶东的黑夫啊……”

    即便此人去了遥远的东方,他首倡的“西拓”计划仍在被皇帝推行,每一次成功,皇帝都会想起他一次,恩宠更甚。

    此外,那黑夫也掐准了时间点,在胶东做下了彻底得罪诸田的大事。

    卢敖想起弟子石生给自己的来信,石生是这么说的:“尉氏分夜邑之田予闾左、庸保、雇农,犯天下之大忌,齐地诸田人人自危,欲举兵而杀黑夫者,不计其数!”

    石生预言,黑夫这是在玩火**,很快就会招致诸田的敌视,他这郡守之位啊,恐怕要在动荡中结束了。

    “吾徒还是太年轻了,目光只放在胶东、齐地一隅之地……”

    卢敖捋着胡须,置身于欢庆胜利的咸阳市肆,暗道:”石生看不到,同一时间,咸阳正在庆祝西方大胜,但黑夫定是猜到了,才敢做下大不帏之事!”

    “按照陛下的脾性,西方事罢,必然会拾起耽搁许久的东巡,封禅、观海,不过一二月间,便能至胶东巡狩。届时虎贲数千随行,郡兵上万庇护,诸田敢在这段时间生事,那就是找死!天下畏秦始皇帝,犹如百兽之畏虎也,皇帝未死,绝无人敢公然作乱。而黑夫为皇帝先驱,胶东百兽,敢不战战兢兢乎?”

    他不由冷笑道:“好一招狐假虎威之策!我看此人不止是条秦皇帝的黑狗,还是一只狡猾的黑狐!”

    ……

    卢敖猜测的没错,果然,到了第二天,秦始皇在举行了一场献俘的仪式后,宣布设立邛都道,巴蜀两郡继续开辟五尺道,月氏河西地则设立新的郡:张掖郡!寓意张国臂掖,以通西域。

    与此同时,左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去疾,通武侯王贲等上奏始皇帝:“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陛下一海内,定九鼎,令虎贲踏破贺兰山阙,北逐匈奴,立朔方郡,此可谓旷古之功也。而月氏为狄,邛都乃夷,而今夷狄皆归,亦古之未有也!陛下当东巡封禅,以颂秦功业!”

    秦始皇曰:“可。”让丞相、御史大夫及七十余博士操办封禅之仪,即日东巡薛、临淄、胶东、琅琊!

    随即,皇帝又令使者轻骑东去,在八月初时,将一份诏令,传到了即墨城的黑夫手中。

    “令胶东郡守,少上造尉黑夫,于八月十五,至乎泰山之下,睹天子之封禅!“

第503章 祥瑞御免

    从接到通知,到八月十五要在泰山举行的封禅仪式,黑夫只有半个月时间。于是他匆匆将政务交给郡丞和陈平等人,带了尉阳等数十人,一路马不停蹄地往西赶,总算在八月初十的时候,抵达了济北郡的历下城。

    历下就是后世的济南,清澈的济水从城北蜿蜒流过。听说城内外天然泉眼极多,但黑夫两次经过这都是在赶路,也顾不得去看看还在自然喷水的趵突泉了,只让人问了提前来到这张罗行宫的谒者:“陛下到何处了?”

    谒者知道黑夫是皇帝宠臣,是被点名让去参加封禅仪式的少数人之一,于是便道:“敢言于少上造,陛下已至邹县,在祭祀峄山……”

    邹县在薛郡,是儒家的大本营,而峄山又叫东山,据说当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于是在儒生们的解读下,登峄山,就成了泰山封禅前的一道开胃小菜。

    皇帝虽然不太喜欢儒生,但养七十博士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些设定礼仪的事情。对儒生们的倡议,他也没有断然否定。既然是当地名山,那就登上去瞧瞧,正好借着那地方,让丞相、御史大夫等人,与齐鲁诸儒生议刻石、颂秦德、议封禅礼仪,以及望祭山川之事。

    听闻自己可算赶上了,黑夫松了口气,但又暗道:

    “不过我听说峄山才五百多米高,看惯了关中险峻山川的秦始皇,怕是会嫌弃它矮哦!”

    在历下稍事休息后,黑夫又带着随从继续向南,于八月十二日这天,抵达了泰山脚下,而秦始皇的东巡队伍,也刚刚抵达此处。

    还未来得及见到秦始皇,黑夫先遇到了一个熟人,曾经奉秦始皇之命,去南昌为他升爵的谒者杨。

    现如今的杨已经是一位五大夫,负责先皇帝车驾一步,张罗在泰山的住行,权力不小。

    杨深知黑夫的地位比当年高了不知凡几,恭敬地朝黑夫作揖,并引他去皇帝休息的行宫处,一路上,二人聊天时,杨开始给黑夫清点这次巡狩随行人员之盛……

    “除了郎卫军三千外,虎贲士大夫数百外,地位较高的,还有列侯通武侯王贲、列侯武城侯王离、伦侯建成侯赵亥、伦侯武信侯冯毋择、右丞相李斯、左丞相王绾、卿王戊、五大夫子婴……”

    好家伙,黑夫算了算,居然有四个侯跟着来捧场,王离是继承了王翦的爵位,但皇帝却改至高圆满的“武成”为“武城”,意思很明显:王家的迷路小子,距离他大父的水平还远着呢!

    而武信侯冯毋择是平定燕赵时的大功臣,建成侯赵亥则是北地郡守,秦昭王时代的老臣,积累功勋,已经混到了大庶长的位置。在北地大捷后,他依靠后勤之功,总算陪添为侯,爵位反倒比左右丞相高。

    这也是皇帝故意为之,让有实权的爵位一般,没实权的爵位高隆,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就连李信,以灭月氏之功,也才被提升为驷车庶长,未能直接封侯。

    不过黑夫听到后面,听闻秦始皇的侄儿,那个早年叛国的长安君成之子“子婴”都来了,却没有公子扶苏,不由暗奇。

    “这耿直孩子,又干了什么惹他爹恼火的事了?”

    杨知黑夫与公子扶苏共事过,见他欲言又止,知道他想问什么,便叹了口气道:

    “陛下本欲带上长公子,但长公子却不赞成封禅!”

    “公子上书陛下,他说:今有一人,患病十年,经过治疗将要痊愈,但还是瘦得皮骨仅存。可现如今,却要让他负米一石,日行百里,肯定做不到。陛下也曾说,诸侯之乱,长达五百五十年!陛下作为天下良医,兴兵诛暴乱,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百姓之疾苦虽已安,但财富精力都用于助朝廷伐匈奴、月氏,未甚充实。值此百姓饥寒劳顿之时,便要告成于天地?儿臣以为不妥,不如罢兵戍,使百姓休养生息十年,再行封禅不迟……”

    黑夫顿时咋舌,这扶苏,还真是亲儿子,旁人不敢说的事,他是件件都敢直言进谏!

    扶苏说的倒也没错,何谓封禅?封,指的是在泰山之上筑土为坛以祭祀上天,以报天之功。禅,指的是在泰山旁边的梁父山祭祀地主,以报地之功。

    所以,封禅便是祭祀天地,向天地诉说自己的功业,儒生们一直说,封禅是自古就有的,远古的帝王如无怀氏、伏羲、神农、炎帝、黄帝、尧、舜、禹等等都举行过封禅仪式,只是三代之后,就没有人做过了。

    黑夫没啥文化,对此说真假不得而知,但秦始皇显然是相信的。统一六国后,皇帝早在三年前就想东巡封禅了,因为西北的事,一直拖到现在,如今匈奴、月氏皆残破,大功已成,正要得意洋洋地来向天地炫耀炫耀自己的大功勋,群臣儒生都夸着捧着,唯独大儿子一盆冰水泼下来,秦始皇能高兴么?

    后果自然不用猜,秦始皇怒了,也不欲带长子,罚他关在府邸里抄律令,自己带着群臣百官,开始了这场建国以来的公款旅游。

    黑夫听后,只感觉牙疼,扶苏之言虽然切中时弊,但他太过刚直,说话不拐弯,真是活该不讨皇帝喜欢。

    这时候,杨也跳过了这个话题,说起了前几日,皇帝在邹县祭祀峄山时,发生的奇事。

    “陛下在山上举行祭礼时,随从官员在山下听到山上象有呼喊’万岁‘的声音。百官皆奇,等陛下下山后,以此事告之,陪祭的列侯、儒生皆不知,只有方士卢敖奏称,说这恐怕是陛下德行臻治而导致的祥瑞……”

    皇帝闻言大喜,免除了本地三百户人家的税赋,以他们以租税作为峄山祭祀的费用,把他们的居住区的小城,命名为“崇高邑”。

    此事有些蹊跷,不足为信,再加上有方术士搀和,黑夫顿觉不妙,暗道:

    “秦始皇这么做,恐怕要开一个坏头啊,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简直是在鼓励群臣发挥想象力,献上乱七八糟的祥瑞来,给封禅造势!”

    ……

    黑夫得以目睹封禅,但他对这些古代的礼仪,只知道皮毛。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所以来之前,他还虚心地找即墨的“县三老”浮丘伯补过课。

    浮丘伯告诉他,古代的封禅之礼仪不得而知,最近的一次,是齐桓公在葵丘之盟后成为春秋第一位霸主,便想要进行封禅。管仲不以为然,他先是陈述了一番自古以来封禅的案例,然后指出只有“受命”的君主才能封禅,希望借此打消齐桓公的念头。

    但桓公却认为,自己北伐山戎、西伐大夏、南伐至召陵,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功业非凡,即便与三代相比,也相差无几,这自然是“天命在我”的体现,因而坚持己见。

    管仲见状,只好改变策略,以没有比翼鸟、比目鱼、凤凰麒麟这样的神奇祥瑞降临为理由,再次加以劝阻。最终,桓公听从了管仲的建议,没有进行封禅……

    而今也一样,秦始皇的封禅,万事俱备,只差祥瑞捧场了。

    皇帝好祥瑞,这是群臣心照不宣的事,秦始皇既统一天下为帝,卢敖、侯生便以阴阳五德之说游说他说:“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见。夏朝得木德,青龙止於郊,草木畅茂。殷朝得金德,银自山溢。周朝得火德,有赤乌之符。此乃五德始终也。”

    “如今秦朝取代周朝,按照五德之说,乃是水德胜过了火德,当年秦文公出外打猎,曾得到一条黑龙,这就是水德的祥瑞!”

    这是在为帝国的合法性背书,秦始皇深以为然,便把黄河的名改为“德水”,以冬季十月为每年的开头,颜色崇尚黑色,尺度以六为数,音声崇尚大吕,政事崇尚法令……

    这是五德始终和黑龙祥瑞对秦始皇施政的影响。

    果然不出黑夫所料,等他们穿过郎卫军构成的层层防线,进入行宫时,济北、薛郡各县官员,正争先恐后地向皇帝奉上祥瑞呢!

    薛郡郡守,说皇帝刚进入薛郡时,鲁城附近的农夫,猎获一只独角的兽类,看它的皮毛模样象,也就是狍子。薛郡守以为,这就是当年孔子将死前,遇见的麒麟。

    而临淄郡守,则玩起了其他花样,说近来临淄城外的山上,常有猎户听到奇怪的鸟鸣,找来当地方士一问,说很像是凤鸣,还有人捡到了凤凰鲜艳的羽毛。

    麟凤五灵,王者之嘉瑞,这两件事被认为是大吉大利。

    济北郡守找不出独角狍子和凤羽,索性拿着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六穗禾献上,说这真是天地造化,王者之风带来的好事。

    而博阳、邹县的县令,甚至连鹅生双卵,柳树八月里生絮,但凡有点不寻常的事,都拿出来作为祥瑞献上。

    黑夫不由感慨,五年,仅仅五年时间啊,灭齐楚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的秦吏们,在关东的花花世界浸淫数载,却变成了一群马屁精。

    虽然他也会违心恭维,但还没到这么不要脸的程度。

    看来不止是胶东,这就是现如今,帝国从上到下,弥漫的风气!

    一时间,各种奇葩祥瑞争奇斗艳,将整个行宫搞得乌烟瘴气,那些从咸阳来的列侯百官,有了公子扶苏劝阻封禅惹怒皇帝的先例在前,也都心照不宣,没有哪个聪明人站出来,戳破这些低劣的“祥瑞”。

    黑夫就这样穿过了充斥着鸟鸣兽嘶,好似一个动物园和展览馆的行宫庭院,时隔大半年,又见到了秦始皇帝。

    皇帝依旧高高在上,服冕乘轩,只是被旒(yǎn)帘遮住的面孔,无喜亦无怒,似乎是厌倦了这些争相恐后送到跟前的祥瑞,又不得不陪他们演一场戏。

    见黑夫进入厅堂,拜在面前,皇帝亦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胶东郡守来了?这薛郡擒获了麒麟,临淄出现了凤鸣,济北出了六穗之禾,你胶东又有什么祥瑞呢?”

    此言一出,除了秦始皇,王贲、王离、李斯、赵高,乃至于方士卢敖、侯生都看向了黑夫,他们想知道,这个被皇帝赞不绝口,说“黑夫从未让朕失望”的封疆大吏,他会如何回答。

    黑夫长拜道:“陛下,臣无能,胶东没有出现自然的祥瑞!”

    “非要说跟往年不同的事,也就是在农家的经营下,种出了新的高产蔬菜,而粮食也因为堆肥沤肥的推广,略有增产罢了!”

    黑夫言罢后,赵高垂目,心中却在嘿然作笑。

    方术士卢敖听闻,眼中却露出了一丝疑惑。

    “没有祥瑞?朕知之……”秦始皇的声音传来,但却让人听不出,他是欣慰,还是不满。

    但这时候,黑夫却抬起头来,大声道:

    “不过,胶东却有人的祥瑞!”

    此言一出,满堂皆讶,连左右那些献了祥瑞心里才安的郡守们,也都诧异地看着黑夫。

    秦始皇也重新看向黑夫,却见他笑道:

    “听闻陛下将至,在胶东夜邑,有上万名新得到授田的闾左、雇农、庸保,这群从古至今,从未受过大秦统治,也没感怀过什么人的卑贱之民,居然在为陛下歌功颂德,祝寿万岁!他们说陛下像太阳,太阳照到胶东,照到他们身上,就驱散了严冬,让他们有田有宅,有衣有褐,黔首康定,利泽长久!”

    “臣又听闻,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民呼万岁,亦天呼万岁耶?“

    黑夫再拜作揖:“这,就是胶东唯一的祥瑞!”

第504章 真到假时时假亦真

    “黔首康定,利泽长久,这是陛下在峄山刻石上的原话,你恐怕是在见陛下前,才从五大夫杨处听来的吧,倒是会现学现用。”

    背后传来声音,黑夫回过头,发现后边的胖子又不走了,正一屁股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气喘吁吁。

    说话的胖子当然就是张苍,不知是因为年已四旬,还是甜食吃多了的缘故,他比黑夫离开咸阳时更肥了,放到后世大概也是个两百斤的胖子。圆滚滚的月亮脸大了一圈,好在他养了一把颇为豪迈的大胡子,这才遮住了肥大的下巴。

    车马只能抵达山下,无法逾岭,这一路来,张苍光是跟上黑夫的脚步,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黑夫也不催他,让一行人都在这山壑间休息休息,自与张苍笑道:“不然我还能怎样?难道要学着临淄、济北诸守,献上蛟龙、灵鳖么?我可不愿欺君。”

    “欺君?他们岂敢欺君。”

    张苍冷笑道:“难道陛下不知道那些所谓祥瑞多是假的?不过是齐桓公好服紫,一国尽服紫;楚灵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上行下效而已!若陛下不欲诸郡县献祥瑞,只需要严惩一二人,曰:‘少却,朕不好祥瑞’,则一日之内,群臣莫敢献祥瑞;不出一月,天下莫敢有人复言祥瑞!”

    说白了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先有皇帝默许,才有官员争先恐后秀下限。

    张苍肥胖的手指点着黑夫道:“依我看,你是嫌诸守的溜须拍马太过粗糙,要教教他们,果然,陛下听了你的话后大为称赞,真是高下立判。”

    他随即又严肃下来:“不过你说的话虽也是阿谀,却说的没错。天道系于民心,上天之所见,来自于百姓之所见,上天之所听,来自于黔首之所听。真正的祥瑞是百姓之赞,而不是什么麟凤五灵。”

    黑夫知道,张苍是个“无神论者”,深受他老师荀子“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一句话的影响,在张苍看来,祥瑞灾异都是骗人的,天地自然有其规律,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

    所以在黑夫面前,张苍毫不客气地指出了这种全国献祥瑞为皇帝封禅造势的可笑之处。

    但这有什么办法,像扶苏那样直言进谏?皇帝陛下正在兴头上,做一个诤臣,对黑夫一点好处都没有。

    于是他打住了这个话题,转而问张苍道:“陛下封禅在即,祥瑞已毕,不必再提,说说另一件事罢。”

    “据我所知,但凡读书的人,都对封禅十分热衷。你的师兄,胶东的大儒浮丘伯,一向不愿做官,但听说陛下封禅,甚至遗憾自己太过年迈,无法来一睹盛况。群儒百官都在泰山脚下的行宫热切议论,封禅的流程礼仪,希望由自己来制定,好名垂千古。反倒是你,娴熟礼乐礼法的荀门高徒张子瓠,却故意讨了个来泰山阴阳分水岭祭祀的差事,刻意躲开,这是为何?”

    张苍欲言,看了看来催促他们动身的奉常官员,又低声道:“等上了齐长城,我再告诉你。”

    封禅泰山之前,还有一套复杂的流程,要对周边的大小山川都拜一遍,这当然不能让皇帝全部亲力亲为,于是就分别派出大臣代劳,黑夫和张苍轮到的,就是“泰山之阴阳分水”之祭。

    泰山之阳,汶水西流;其阴,济水东流。阳谷的溪流都流入汶水,阴谷的都流入济水,而南北山谷分界的地方,则是他们面前的齐长城。

    齐长城建筑在起伏连绵的泰沂山系之中,虽沿线有平谷之地,但多为山岭。或版筑夯土,或砖石对垒而成的长城依山就势而筑,其建筑虽不高大,但连在一起,就像一条石蛇般沿着山势盘旋延伸,的确蔚为壮观。

    “从平阴附近的防门向东延伸,过石门、夹谷、穆陵关,直至即墨海滨,东西近千里。”

    张苍好容易爬上齐长城,放目远眺,久未出咸阳城的肥宅不由喝了声彩。

    黑夫却笑他说,若是去了塞北朔方、云中,看到蒙恬正在将燕赵秦三国长城相连后的“万里长城”,那才叫壮观!

    而这齐长城,当年也起到了防御晋、楚的作用,可现如今,却已经失去了它的军事功能,沦为一道无用的石墙。

    黑夫还有一套理论:“中原之内的不能叫长城,只能叫做关防壁垒,阻碍商旅往来。而只有立于塞外绝境,抵御异族戎狄,保护边疆百姓的,才能叫长城!”

    “唯唯,如君之言。”

    张苍打发奉常的官员去准备复杂的祭祀仪式,他则对黑夫道:“你方才问我为何对封禅兴致寥寥?”

    “我便告诉你罢,因为这泰山封禅,根本就不是什么古已有之,而是齐鲁之人编造出来的谎言!”

    ……

    “封禅是假的?”

    黑夫倒是一愣,他对这里面的门道不太清楚,但周围所有人都反复告诉他,封禅是自古就有的。

    张苍的师兄,胶东大儒浮丘伯就不厌其烦地说,远古的帝王如无怀氏、伏羲、神农、炎帝、黄帝、尧、舜、禹等都举行过封禅仪式。

    可今天,在泰山左近的长城上,张苍却戳破了这个谎言。

    “浮丘伯虽然是我师兄,乃温厚长者,当年对我颇有照顾,但他只学到了夫子的皮毛,未得真髓!”

    接着,张苍开始了一段逻辑缜密的考据,证明“封禅”并非古已有之。

    “我在御史府掌管天下图书,翻遍了一切能找到的史籍,发现周天子曾令人考制度于四岳,但泰山只是四岳之一,并无特殊之处。而直到孔子之时,各国虽有祭祀所属山川之举,但绝无人提及泰山封禅,就连《论语》也从不提及。至多是鲁侯、季氏旅于泰山,但那只是鲁国自己的小祭。”

    “直到近两百年来,尤其是稷下学宫兴建之后,封禅之说,才如雨后春笋。最开始只敢说尧舜禹汤周成王封禅,后来胆子越来越大,渐渐说伏羲、神农、炎帝、黄帝也封禅过泰山。而今,又凭空多出了许多年代比伏羲、神农还久远的’古之帝王‘,什么无怀氏之流,加起来居然有七十二王之多……”

    “那些古之帝王真来泰山封禅过?为何史书无一言所载?非要到近世才重新被人发现!”

    黑夫听罢,却不置可否,而是笑道:“浮丘伯说,《管子》里有管仲劝齐桓公勿要行封禅之事,历数之前七十二王封禅泰山,这又如何解释?”

    “也是假的。”

    张苍却拂袖道:“《管子》里的学问虽然广博,但这本书,却是稷下诸子假托管仲之名所作。文字相对易懂,全然不似春秋时文章之古朴,里面提到的齐桓公意图封禅一事,乃稷下先生虚构,而非事实。”

    “这种托古言今的事并非孤立,就拿禅让来说,什么尧舜禅让,也是古之无有,是墨者和子张氏之儒鼓吹出来的。他们虚构古事,写了《唐虞之道》等文章,在列国传散,认为只有禅让才能终结混乱,结果燕王哙就上了当,禅让子之,结果导致燕国大乱……我夫子当时就说过,尧舜禅让,是虚言也,是浅者之传,陋者之说也!”

    “打住,打住。”

    眼看张苍的嘴炮从封禅轰到禅让,要开始长篇大论的批判,黑夫连忙让他停下:

    “今日只谈封禅,不提禅让,你且将前者说清楚。”

    张胖子一摊手:“事实如此,还能怎么说?”

    总之一句话,张苍根据他的考证,以及对稷下先生们的了解,知道这群齐鲁儒生、士人为了推销自己的政治理念,什么都敢编。封禅并非自古便有,而是近两百年来,齐鲁之人,特别是齐人的虚构。

    所以才会有齐桓公封禅一说的出现,同时,也才会选择在泰山进行封禅。

    “泰山高么?能高到登上去以后,就觉得天下群山皆小的程度么?”张苍问了黑夫这么一句话。

    黑夫摇摇头,笑道:“会如此想的人,恐怕是因为去的地方太少,见识不太足……”

    单论海拔,泰山其实一点不高,不如华山,更不如黑夫在塞外见到的贺兰山,和秦国西边青藏高原皑皑雪山比起来,更没法相提并论。

    但在齐鲁之人的眼中,地处齐鲁交界处的泰山,在一众平原丘陵是鹤立鸡群,这才是“天下”最高的山。

    宙斯和希腊诸神为什么住在奥林匹斯山?因为它是希腊人的山。

    同理,封禅之所不在华山,不在嵩山,却在泰山,只是因为,近两百年来,天下的文化中心在齐鲁,在稷下学宫。所以,齐鲁地域性的神祗、山川,被说成了自古以来,全天下的信仰。

    这是稷下先生们为自己心目中,最可能登天子位,莅天下而抚四夷的田齐君王所准备的,是为未来统一国家准备的登基仪式。

    后来,中衰的齐国已经失去了这个资格,但封禅理论却被越来越多从稷下走出的士人传播,传遍九州,最后成了真理!

    “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这个被强调无数遍的谎言,已经被天下知识分子接受,并顽固地认为这是真的,甚至连不可一世的秦始皇帝,也要反过来接受这套理论。

    黑夫认可了张苍的话,叹道:“真作假时假亦真啊。”

    他没有傻到问张苍,为什么他知道封禅之事乃近世虚构,却不告诉秦始皇真相?

    因为,皇帝并不需要真相。

    就跟群臣献祥瑞,是一只巴掌拍不响,古代帝王封禅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天下士人认为这是真的,而秦始皇也需要用封禅来为帝国进行包装,让自己的功业得到天地的“认可”。

    秦国一贯是拿来主义,只要对自己统治有利的东西,都会毫不犹豫用起来,法家如此,墨者如此,阴阳家的五德终始如此,儒生的封禅亦如此。

    假如你真是天子,是随德运而受天命的,那么必有受命的征兆,也就是有符瑞出现。有了这个看得见的凭证,才能有资格封禅。而只有进行封禅,才有资格“奉天承运”来统治天下……

    秦始皇需要通过封禅,让天下人认可这个事实,这对大一统是有好处的。

    所以即便张苍心里对封禅一清二楚,却也乐见其成。

    更何况,方术士还在秦始皇耳边强调,不管向西寻找西王母邦还是向东寻仙,封禅都是长生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

    说罢此事,张苍摇头道:“所以到头来,说不定,陛下才是古今封禅的第一人!”

    “我明白你为何要远远躲开此事了。”

    黑夫笑道:“虽然儒生们号称封禅源远流长,但这其实是第一次封禅,全无先例可言,三百个人,七八个学派,也至少有七八种看法,没猜错的话,等你我回去时,那群儒生,恐怕仍拿不出一套切实可行的祭祀方案……看来,这场泰山封禅的麻烦事,才刚刚开始呢!”

    ……

    黑夫没有猜错,等八月十四日这天,他和张苍办完差事,回到泰山脚下的行宫时,发现先前这里群儒议论封禅典礼的热闹气氛,像是被山顶寒风吹过般,变得寂寥无声,群臣百官都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只能用眼睛相互示意……

    “五大夫,出了何事?”黑夫明知故问。

    五大夫杨正为此事焦头烂额,叹息道:

    “少上造有所不知,昨日和今日,群儒议论封禅典礼,竟各执己见,有十多种说法,三百余人吵闹不休,最后甚至动起手来,陛下一怒之下,将他们统统轰了出去!”

第505章 笑话

    “老夫劝了整整四年,说破嘴皮,这才让陛下东巡封禅,可汝等呢?却只用了短短两天,就让陛下对群儒生厌,将吾等赶了出来,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今,最熟悉礼仪的儒者,却不得参与封禅礼仪制定,真是天大的笑话!”

    行宫附近的树林里,被秦始皇赶出厅堂的群儒正在这大眼瞪小眼,唯独管博士的仆射周青臣在中间那个气啊,但不管如何气恼,周青臣依旧小心地护着头顶的进贤冠,没有让它歪掉。

    容不得周青臣不气,在咸阳时,他们七十多位博士,尤其是齐鲁出身的儒生,也算团结一致,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鼓吹一番上古七十二帝王封禅之事,让秦始皇也效仿之。

    好不容易,等皇帝打完匈奴、月氏,终于开始张罗东巡封禅,带着一大票人来到泰山脚下时,曾经精诚合作的群儒却无法统一意见了。

    没办法,儒家自从孔子之后,分出的派系太多了,除了孔子直系后代孔鲋及弟子叔孙通的”孔氏之儒“,还有子张之儒;子思之儒;颜氏之儒;孟氏之儒;漆雕氏之儒;仲良氏之儒;孙氏之儒;乐正氏之儒这八大派,以及,浮丘伯为首的荀氏之儒,另有治春秋的公羊、谷梁、左氏三家。

    早在一个月前,十多个流派,三百余人听说皇帝要举行儒家盼了百年的封禅大典,即便是不欲与秦合作的孔鲋,也想来看个究竟。

    一时间,泰山脚下,齐鲁儒家实现了孔子死后再未有过的大串联,从弱冠孺子到白首老儒,应有尽有,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秦始皇征召这么多儒生,本意是让他们做自己擅长的事,制定出一套封禅用的礼仪,博士仆射周青臣主动请缨,来分管此事。

    大概是周青臣入秦太久,忘了这些齐鲁同行的尿性,他们开始对每一个礼仪程序进行讨论,这也不好那也不行,结果直到秦始皇抵达泰山,这群人居然还没商量好一个完整的章程来,可把周青臣急得上火。

    虽然世人传言,古代有七十二位帝王在泰山封禅,但多是没影子的事,至于封禅礼仪?更不可考,无人知道礼仪的详细情形,于是众儒者只能《尚书》、《周官》等书中寻找根基,一本春秋都能弄出三种解读版本来,别提言辞更晦涩的古书了,结果十多个儒家学派,就提出了二十多种意见。

    搞学术的人,心眼常常比针尖还小。这群人,哪怕是同门师兄弟,因为对《春秋》《诗》上某个字某句话的分歧,都能恩断义绝,吵上几十年,死后徒子徒孙继续吵,更别提这能载于史册的封禅大典了。

    甚至因为到底在山顶还是半山腰举行仪式,两个学派之间还大打出手!两个老儒撕扯彼此的胡子,在对方眼窝处留下了一道淤痕,对外却只敢说是自己衰的。

    在争论无果的情况下,儒生博士们开始自行其是,分别向皇帝上书,推销自己的想法。

    传礼为道的漆雕氏之儒上书称:“古时候封禅,帝王要乘坐用蒲草包裹车轮的车子上山,这是怕伤害了山上的土石草木,必须上到顶峰,扫地而祭,陛下当拜于尘土之中,用其简易也……”

    子张氏之儒却认为皇帝应该徒步登山,上到一定高度,乘无风雨的时候,即刻行礼就算是上山封祭了。

    乐正氏之儒则翻古书考证出了“望祭射牛”的做法,也兴冲冲地上书献宝,希望皇帝采纳这复杂的仪式。

    这些议论各不相同,与情理不合,或迂腐怪诞,或难以实行,而且多是蜗牛壳里做道场,显然与秦始皇想利用封禅,宣扬帝国风光排场的期望值相差很远。

    幸好秦始皇也没指望这群家伙,在让群儒商议时,也暗中让专门管礼仪的“奉常”准备了一套秦朝祭祀天地的礼仪。

    于是在昨日,便下诏说:“此议各乖异,难施用。”转而让奉常将一整套的秦朝礼仪搬出来,让儒生们评价损益一下。

    结果,吵吵月余,甚至为了某个礼仪大打出手的群儒,这一刻又空前团结起来。

    小有名气的齐国儒士伏生看了一眼奉常设计的祭器,开始一通批评,而批评的唯一理由就是“与古不同”。但真正的封禅用器是什么样子,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而孔子的后代,大名鼎鼎的鲁儒孔鲋,却在观看奉常演习的礼仪后,摇头道:“不如鲁礼好。”进而请求,改用孔家传承了数代的现成鲁礼,进行封禅。

    这种种行径,惹火了最恨人批评“今不如古”的秦始皇,他立即下诏:

    “群儒既已不能辨明封禅事,又牵拘于诗书古文而不能骋,朕自择之!”

    儒生们遂被统统轰出了行宫,周青臣也不例外,于是就出现了这可笑的一幕:专门研究礼仪的儒生,却无一人能参与封禅典礼的设计……

    到了下午时,消息传出,秦始皇尽罢诸儒之言不用,转而采用秦国旧有的祭祀天地的礼仪来封禅。

    这消息传来,儒生们顿时炸窝了,开始捶胸顿足,说皇帝不听良言,居然在这么重要的场合,用错误的仪式,真是荒天下之大谬,于是便鼓噪着要去“以死相谏”。

    结果,他们还在这号召串联时,却有郎卫前来,儒生们还以为是皇帝后悔,要召他们回去再议,谁料,郎卫却阴着脸,将那两个因争吵而打架揍对方的老儒抓了起来,说要判他们“私斗”之罪。

    一时间,三百余儒生,都变得寂寥无声,看着两个老儒被抓走后,过了许久,孔鲋才一跺脚道:

    “既然皇帝不听劝阻,吾等留之何益?等着继续受辱么?”

    他倒是干脆,不用,则去,说罢便一拂袖,带着弟子叔孙通大步而走。叔孙通倒是在这场闹剧里没有提一点意见,只是不好意思地朝周青臣作揖抱歉,又劝自家夫子别冲动,私自离开可是要惹怒皇帝的。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这时候已无人再提“冒死谏言”的事了,只是漆雕之儒的领袖大声道:

    “二三子,昔日季氏旅于泰山,孔子问冉有:‘汝能劝之乎?’冉有回答说不能,孔子便叹息道,虽不能,然泰山不如林放乎?”

    林放乃春秋时的鲁国名士,以知礼著称,这句话的意思是,泰山得天地造化,有其灵性,是绝不会接受非礼之祭的!

    言下之意,秦始皇今日罢黜儒生之言,改用关西的祭祀方式,也一样不会被泰山接受!

    众人皆齐声附和,寄希望于泰山的神性。还有人嚷嚷着,等明天上山封禅时,要好好看着每一个程序,下来后将见闻写成书,对闹乌龙的礼仪加以嘲讽,好让天下人知道,比起儒家,秦朝的官员巫祝们,在搞祭祀礼仪就是个弟弟。

    唯独周青臣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汝等还是少说几句吧!”

    泰山接不接受秦朝的祭祀礼仪不得而知,但经此一事后,秦始皇大概是彻底认清了群儒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到了晚上时,皇帝进而宣布,明日封禅,只带文武百官,黑夫、张苍等均在其列,但就是不带一个儒生!

    这下,群儒统统傻了眼,他们本来还想着明日封禅时,旁观奉常的祭典,事后好好嘲笑一番呢,却没料到,皇帝做得这么绝,所有儒生,只能留滞山脚,不得与从事!

    “真是岂有此理!”

    齐人伏生怒了,他扪心自问,自己受征召入咸阳,忍受了皇帝的穷兵黩武,容忍他们七十余博士只是朝堂上的装饰品。不就是为了把秦朝引入许多年前,齐地稷下诸生为未来大一统帝国,量身定做的政治蓝图中,从而变成他们理想中的礼仪之邦么?

    但好容易熬到今天,为了这个目标奔走,呕心沥血的群儒,却既没有资格设计仪式,也没有权力登山,见证这八百年未有的一幕?

    这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话!儒家的死对头黄老、墨者知道了,肯定要笑掉大牙。

    群儒震惊之余,心里也对封禅这件事,有了奇怪的转变。

    在众人看来,少了他们的参与,封禅已经不再是真正的封禅,而是一种对神圣不可亵渎的泰山,对上古圣王礼制的……

    “羞辱!”

    他们群情激奋,他们无能为力。

    空喊口号也是会消耗体能的,很快,夜色渐深时,腹中空空如也的群儒便各自散去了,不同于来时的意气风发,他们都有些垂头丧气。

    这是自秦朝建立后,儒家最大的一次失败。不过,除了周青臣、叔孙通等少数人外,绝大多数儒者,没有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而是满腔愤怒地抱怨道:

    “秦始皇刚愎自用,不用贤良,一意孤行,果然是无可救药的独夫、暴君!真三王之罪人也,德行不足,也配封禅!?”

    ……

    ps:本章事例,参考《史记.封禅书》

第506章 儒法之争

    “昭隔内外,靡不清净,施于後嗣。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重戒……”

    是夜,预定明日要在泰山上演奏的乐章渐渐接近尾声,诸臣随奉常派来的礼官演练完封禅仪式后,各自回了行宫外的馆舍休息,为明日正戏做准备。

    黑夫却亲自送廷尉叶腾至其舍,并搀着他下车。

    他远在胶东,虽然与咸阳时常有书信往来,但一个来回至少两月,很多消息都是滞后的,所以有不少事情,黑夫得当面向老丈人讨教。

    叶腾也是得了秦始皇的差使,让他去祭祀东泰山,故来迟。一载未见,叶腾似又老了不少,十年前那个在南郡杀伐果断的郡守,已经变成了老态龙钟的廷尉。

    唯独眼中目光依旧犀利,而嘴里的话语,更如同刀剑般锋利,常一阵见血。

    “你以为,这只是群儒之间的派系之争?”

    在屋舍内对坐后,叶腾嘿然:“旁人只看得见儒生相互指摘,惹陛下不快,却未曾看到,右丞相通古君,却在暗地里推波助澜。取消儒生议封禅之权,采用秦祭祀天地旧制,逮捕私斗的老儒,不带任何一个儒者登泰山,这都是李丞相让人向陛下提议的!”

    “而那张苍口口声声说不想卷入事非,恐怕也是明白,他的师兄,绝不会坐视群儒得志吧!”

    “妇翁的意思是,丞相也参与了此事……”

    黑夫回想起李斯这些天的表现:老家伙多半是静默的,很少对封禅发表看法。但事后一分析,李斯身边的人每次说话,都正中儒生要害,也让皇帝对群儒厌恶更甚,简直是往死里整,最终导致了这场儒生的大败局。

    叶腾很喜欢考校女婿:“黑夫,你说说,李斯身为高高在上的丞相,为何要与一群空谈议论的儒生计较?”

    黑夫也一点就通,立刻想到了三个可能:“荀孟之争、右左之争、儒法之争?”

    他知道,李斯、韩非、张苍等人出自荀子门下,虽然荀子通常意义上被认为是儒家,尊崇孔子,但却是儒家的异端。

    百家争鸣,有五大著名的议题:天人之辩、人性之辩、义利之辩、王霸之辩、名实之辩。

    儒墨道法名,各家都在这五大议题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各有侧重,有时候甚至完全相左,这基本体现了他们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

    而荀子除了名实之辩外,其余四个都与齐鲁儒家、思孟学派大相径庭。

    他说,与其战战兢兢地祭祀天,不如积极改造利用它;他认为人性本恶,而非善……

    三观不同,怎可能谈得拢,荀派遂被群儒抨击为异端,荀子也不待见他们,讽之为腐儒、贱儒、俗儒。

    这场学术斗争虽是几十年前的,但李斯如今掌控大权,给这些师门昔日的敌人下点眼药,也实属正常。

    至于“右左之争”,这就涉及到右丞相李斯和左丞相王绾的恩怨了……

    叶腾微微放低声音:“虽然陛下不喜党争,可你在北地、胶东这几年,朝堂中的李党和王党,已变得泾渭分明。”

    虽然李斯越级成为右丞相,压了王绾一头,但王绾也没有倒台。

    “学室出身的秦吏,基本围绕在李斯周边,而从东方六国故地来的贤良文学之士,则以王绾为首。”

    “说来有趣。”

    黑夫笑道:“妇翁,我没记得,李丞相当年也是从东方来的士人,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才入了吕不韦府中做食客。后来陛下大逐客,他差点被牵连驱逐,靠着一篇《谏逐客书》名噪一时,当是时,关东之人都知是李斯让陛下改变了主意,都很乐意拜见他……”

    “此一时彼一时。”

    叶腾示意黑夫再为他添点酒:“李斯此人,最擅长的事,便是舍弃。”

    “他从老鼠身上悟出了出人头地的道理,果断舍弃小吏身份,去兰陵拜荀子为师。”

    “学会了帝王术后,他又果断舍弃了母国楚国,转投于秦。”

    “秦国朝堂即将出现变动时,他又舍弃了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吕不韦,转投陛下,成功从那艘要沉掉的船上跳下,登堂入室,飞黄腾达。”

    “现如今,他又择陛下之所好,视咸阳为故里,秦人为乡党,早就忘了自己是来自东方的士人。再说了,天下一统后,地域籍贯已不重要,信法还是信儒最重要。”

    叶腾对李斯的分析很透彻,黑夫道:“所以归根结底,这件事的本质,还是儒法之争?”

    秦朝刚统一时,随着秦始皇征辟关东儒生七十余人入咸阳,为博士,以备咨询。从那时候起,朝堂里的儒法之争就开始了。

    从上尊号的相互试探,到封建、郡县说的分歧。最终以李斯提出的尽废封建,不封尺寸之土被采纳而告终,他的右丞相之位,很大程度上,也是这场斗争胜利的战利品。

    而现如今,以东巡封禅为契机,儒法之争再度喧嚣尘上!变成了朝堂的主要矛盾。

    “没错。”

    “你以为他们争的是用秦国旧礼还是东方之礼么?争的是在祭祀时如何杀牛,如何上山,如何穿衣打扮么?”

    叶腾饮下黑夫为他倒的热酒,拂去须上的酒珠,冷笑道:“不,他们争的是国体!”

    ……

    据黑夫的了解,儒法之争,抛开他们在三观上的巨大分歧,集中在“如何建国”和“如何治国”这两个重大政治问题。

    儒家已经输了“建国”,接下来的“治国”,他们会努力参与,毕竟从孔子时代起,儒就是一个积极入世的学派。

    秦以法立国,以法并天下,这无不体现了这一制度的正确性。秦始皇本人是这一国体的最大受益者,他肯定是会把法家秦吏治国当成基本国策,万世不动摇。

    但皇帝也未将其他可能性统统摒弃,否则就不用招安群儒、黄老做博士,又让墨家继续存在了。

    其他学派依然有自己生存的空间,以左丞相王绾为靠山的儒家,很希望在朝野中为自己争取到一定的地位。

    叶腾分析道:“所以王绾和博士们才苦口婆心,力劝陛下东巡封禅,国之大事,唯祀与戎,这场典礼,对儒生在朝野中的地位提升,很重要。”

    王绾和周青臣等人已经认清了自己的定位:在治国上,皇帝暂时只会信任法家秦吏,儒生是分不到羹的,他们只能往自己最擅长的事情上努力,那就是”祀“。

    这也是法家最陌生的东西,在儒生想来,这群不懂诗书,不法先王的法吏,根本无从插手!

    王绾和周青臣原本的打算是,通过充满东方特色的封禅,将秦始皇从被关西巫祝把持的“四畴四帝”祭祀里拉出来,使皇帝全盘接受东方的天地神系,从而由东到西,重构整个帝国的祭祀体系……

    这与方术士的目标一致,所以卢敖、侯生等也积极配合。

    只要皇帝应允,并在儒生的设计、陪同下完成封禅,就相当于承认了诸儒在朝野的主祭者身份。

    先守住国家祀典的阵地,再慢慢向世俗伸手,由此扭转他们在儒法之争中的弱势……

    黑夫不断颔首,感觉自己真是长了见识,原来这封禅,涉及到了如此多的交锋。

    说到这,叶腾忍俊不禁:“但王绾和周青臣的万万没料到,李斯和诸法吏虽不擅长祭祀礼仪,却很了解人心。李斯知道陛下也欲封禅,便没有劝阻,而是反其道而行之,说封禅关系重大,光靠七十多个博士,恐怕会有遗漏,不如广招齐鲁儒生到泰山,一同商议礼仪……”

    “这真是欲擒故纵啊。”

    黑夫也笑了:“李丞相毕竟是在稷下、兰陵呆过一段时间的,对群儒之间的分歧,恐怕再清楚不过了,知道这群人凑到一起,人数越多,非但不能成事,反而会败事。”

    当然,后来的事都知道了,连王绾、周青臣都无法控制的情况出现。

    毕竟是第一次封禅,没有记载可考,儒生们便根据自己的理解,献上了千奇百怪的仪式,自家先乱成了一锅粥,惹怒了缺乏耐心的皇帝……

    王绾和众博士苦心谋划了几年的封禅,就这么被李斯略施小计,轻易化解了,儒生在自己擅长的阵地上吃了一场大败,但这又能怪谁呢?只能怪自己猪队友太多。

    不过黑夫却没有幸灾乐祸,而是皱起眉来,暗自道:

    “赢了儒法第二回合的争端,打击了竞争对手,李斯倒是乐得高兴了,但从长远来看,这对整个国家的统一,有些不利啊……”

    他深知,统一绝不仅限于政治、领土,还有意识形态。

    夫妻三观不合都过不到一块,何况那么大的国家,那么多的人。墨家理想中的“兼相爱”很难做到,但治下百姓对新王朝产生归属感,却是必要的。

    秦朝已并海内,通过车同轨书同文,让各地有了交流的可能性。但意识形态的统一,才刚刚起步,距离“九州同贯,**同风”为时尚早,广袤的六国,两千多万人口,认同自己是秦民的少之又少。

    光靠一纸政令显然是不行的,思想的认同,需要潜移默化,润物无声。

    整天板着脸的法家秦吏不擅长干这些活,反倒是儒生很适合,虽然这群人中良莠不齐,但不得不承认,他们搞教化是一把好手。

    泰山封禅是一个极佳的契机,这是天下人都承认的国家祭典,是圣君仁王才能做的事。而封禅所祭的对象是“天”,也是人人信奉的至上神。

    封禅,能让关东知识分子对秦朝心生好感,将他们招安。但如今,阴差阳错间,却反而成了分裂的伊始,儒生们,现在恐怕和朝廷离心离德了吧……

    “在想什么?”叶腾见黑夫久久未言,便问他。

    黑夫停止了思索,笑道:“我想知道,这场争斗里,妇翁站在哪边?”

    “我乃廷尉,掌天下律令刑狱,自然得站在法家一边。”

    没错,韩非死后,法家已经不再是一个学派了,而扩张到整个秦朝的官吏群体。从每日抄录律令简牍的基层小吏喜,到地位尊崇的丞相李斯、廷尉叶腾。只要认同律令,诵商鞅之法,就能被看成是法家的信徒。这个群体是如此的庞大,它是帝国维持统治的支柱。

    叶腾虽然是个心思缜密的政客,但也未能像黑夫那样,想这么长远,他说道:

    “自从当上了右丞相,陛下又让他的诸女嫁给几位公子后,李斯对老夫的争竞之心,倒是少了许多,言谈十分客气。思来想去,或是你先前提出的巩固关西根本,以及开拓西北的建言,刚好帮了李斯一把,若没有西拓,没有寻找西王母邦的动力,陛下定会对东方有更大的兴趣,儒生和方士,也能有更多机会。”

    黑夫哑然失笑:“如此说来,我虽然人在胶东,但已经被儒生、方士们认为是敌人了?”

    “莫非你还想与他们化敌为友?在封禅一事上帮他们一把?”叶腾注视着女婿,黑夫似乎有自己的打算。

    黑夫却摇头:“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了。再说了,我与李、王二位丞相不同,我的战场,既不在朝堂,也不在泰山……”

    他露出了笑:“而在胶东!”

    “陛下在泰山得到只有愤怒和失望,但我保证,胶东的新政,定能让他耳目一新!”

第507章 风雨欲来

    “我……我实在是爬不动了。”

    泰山虽然不算高,但要一个两百多斤的胖子从山脚爬到山顶,无异于一种酷刑,张苍还未到半山腰,就嚷嚷着自己不行了。

    黑夫在前,回头指着他笑骂道:“随行诸人能与陛下一起登泰山,目睹天子封禅之礼,都与有荣焉,唯独你张子瓠听说自己也在列,便脸色酸苦。”

    张苍翻了翻白眼:“我看是陛下嫌我总爱在他耳边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故意要让我上来受苦,早知如此,我也搀和群儒的争执,让陛下罚我在山下等候,在榻上捧着纸书细读,那该多好。”

    今天是八月十五,泰山封禅的日子,大典分两步进行,首先是“封”,指的是在泰山之上筑土为坛以祭祀上天,以报天之功,要在泰山顶上举行。

    秦始皇早在一年前就在计划封禅,便让济北、薛郡在山南山北各自辟山修路,将过去小径改造成可容坐辇阳坡、南坡二道。

    这项大工程的一个副作用是,泰山周边活动的老虎受惊出逃,被官府猎获,甚至抓了头白化病老虎,被喜滋滋地当成祥瑞献给皇帝。

    而从孔子时代起,常年隐匿在泰山山林里,逃避“苛政猛于虎”的野民们,就只能冒着危险,往更深的丘陵里钻。

    薛郡和济北郡当然不会让忽然跑出来的穷困野民打搅到皇帝的封禅仪式,搜了许多次山,力求做到野无遗孑。

    一大早,秦始皇就扔下一众儒生,带着重要臣工自阳坡登山。他自己在坐辇,由十多个郎卫轮流扛着行在最前方,就跟后世去景区坐缆车一样轻松,还能看看周围风景。却苦了臣子们,不管是老是少,是胖是瘦,都得靠两条腿走。

    众人坐着马车走了四五里远,翻过了像门槛一样的山崖”天门溪水“,就到了中岭,接下来,道路变成了石板砌成的石级,共有七千多级,直达顶峰这是薛郡过去几年间最大的一项工程,虽然被阴阳方士诟病说破坏了风水,但却让皇帝登山方便了不少。

    此时已到中午,秋日之阳照在泰山上,山顶弥漫的大雾已散去,湿滑的石阶也干了不少,正是登顶的好时候。

    黑夫指着前面对张苍道:“李、王二位丞相,叶廷尉,都已是年过六旬的年纪,却仍强自拄着手杖跟在陛下身侧,何况你我正值壮年?快起来,难道还要我背你不成?”

    “来啊。”张苍像是屁股黏在石板上一样,只不要脸地伸出了手:“只要你背的动!”

    “你这肥厮……”

    皇帝的坐辇已经远远走在前方,黑夫一招手,让两个郎卫来搀起了张苍,强行架着他往上走。

    结果,等他们走走停停抵达顶峰时,张苍倒是恢复过来了,那两个郎卫却累成了狗。

    黑夫不由笑他道:“嗟乎,负张苍登山,比衣三属之甲,操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还要累。”

    此刻已是下午时分,因为才入秋,看不到苍山负雪,明烛天南的景色,只见山多石,少土;石苍黑色,多平方,少圜(yuán)。少杂树,多松,松树在石缝里艰难求生。

    既没有壮丽的瀑水,也少有鸟兽音迹。总之,就是普普通通的风景。

    黑夫再回首时,发现山下风光好像还更好点,晚日照于行宫,汶水、徂徕(culái)如画,而刚刚经过的半山,此刻又起了雾气,像是一条舞动的飘带。

    前方,身着玄端冠冕的秦始皇已下了坐辇,也在负手打量着泰山上下景致,面容严肃,不知在想些什么。

    接下来是匆忙却又有序的仪式,按照奉常演练过好几遍的流程,秦始皇和群臣都穿着隆重的礼服,黑夫等人头戴皮弁,插笏垂绅,助皇帝行射牛的礼仪,并奉献三牢。

    接着,就是更繁琐的封土之礼,因为儒生们的馊主意都被否了,所以礼仪程式与在咸阳时郊祭天帝相同。秦始皇接过礼官献上木铲,亲自动手,群臣则在旁助力。

    大伙都干的很卖力,尤其是黑夫这种老庄稼把式,还得到了皇帝称赞。

    他们的样子,就像植树节亲自上山植树的领导一般,只是宽大的礼服实在不好干活。

    最后,所封土宽一丈二尺,高九尺。秦始皇还将亲笔所写的玉牒书埋入其中,书的内容隐秘无人知,因为这是秦始皇和老天爷私密的对话。

    群臣都面目肃然,跟在皇帝身后,在礼官的吆喝下,朝封土一次次作揖下拜,告成于天。

    但一时间,黑夫却心生好奇。

    “这埋在封土下的玉牒书里,究竟写着什么呢?是一板一眼的诰书,还是一些皇帝的心里话呢?”

    正当他将好奇心压了下去,要目睹第二项工作“立石铭字”时,在他旁边的五大夫,比黑夫年纪略小的秦公孙婴(子婴)却抬起头来,咦了一声。

    “少上造,你快看,天怎么阴了?”

    黑夫立刻抬起头,这才发现,方才还白云朵朵,阳光灿烂的天上,徒然从东方飘来了一大片阴沉沉的云彩……

    ……

    “快看,看泰山顶上!”

    山上封禅典礼正在举行之时,山下的儒生们虽然嘴里嚷嚷着皇帝刚愎自用,但也时刻关注着上面的一举一动。

    此刻,眼看天上忽然风云变幻,不少因秦始皇不用他们而心怀怨愤的儒生,便叫嚷了起来。

    “算着时间,才刚刚做完封土之礼。”乐正氏之儒低头掐指。

    “告成于天,结果却乌云密布,这意味着什么?”漆雕氏之儒这时候忽然变得虚心好学起来,左顾右盼地发问。

    “我看接下来,就是骤雨将至啊,陛下和群臣恐怕要淋雨了。”子张氏之儒幸灾乐祸。

    “还记得孔子的话么!泰山不如林放乎?泰山岂不如林放乎?”有人想起了昨日他们的议论。

    “没错,泰山有灵,苍天有感,绝不会接受非礼之祀,也不会接受……德薄之君的封禅。”

    后面半句,细弱蚊蝇,没人敢大声说出来。

    但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泰山顶上的乌云,在内心深处为它鼓劲,期盼它越积越大,然后下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雨,将山上的封禅仪式破坏殆尽,让刚愎自用,不可一世的秦始皇帝,也淋成落汤鸡!

    “让他知道,天至明而不可欺!”

    ……

    灰蒙蒙的云朵遮蔽了太阳,巨大的投影将泰山顶的光明一点点吞噬。

    一同吞噬的,还有秦始皇的好心情……

    他高大的身躯立于泰山之颠,抬头仰望阴云密布,在风吹拂下须发贲张。

    秦始皇记得,自己在埋于封土的玉牒书里如此写的:

    “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宠绥四方。”

    “予小子政,秦始皇帝,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已屠匈奴之国,踏氐羌之垒,籍邛都之城,通河西之壁,近不过旬月之役,远不离二时之劳,固已犁其庭,扫其闾,郡县而置之,云彻席卷,使子孙无馀灾。”

    “而今外患已弭,予小子欲修内政,夙兴夜寐,建设长利。行封禅,一天下,使人心归秦,**同风,九州同贯,望天之……”

    天子与天的对话,就像是儿子拿着成绩单,向父亲做出汇报一样。归根结底,皇帝想将自己的得意之作展示给天看一看:

    “瞧啊,古往今来谁还能胜过朕?你有过这么好的儿子么?”

    但谁料,却是这样的结果,本来天气还好好的,刹那间却阴云密布,风雨欲来。

    冥冥之中,仿佛真有某个至高的存在,在操控风云变幻,戏弄秦始皇,对他的诰书不屑不顾。

    殷商视天如父,周人也是敬畏苍天的,而秦同时继承了殷周的信仰。而过去几年间,不管是儒生、方士还是巫祝,都反复对皇帝说:“天至明而不可欺,风雨四时变化,乃是皇天谴告人君过失,犹严父之明诫。”

    一般的儿子,在父亲摆出一张臭脸时,会战战兢兢,不知所措,甚至下跪认错。

    儿子错了,儿子改,儿子再也不敢了!

    但秦始皇不同。

    愤怒的火焰,在这个一心想长生的凡人皇帝眼中燃烧!

    这一刻,秦始皇甚至想不管不顾,让太阿宝剑出鞘,再持剑上指,直接质问广袤无边的苍天!

    “天,你对朕的所作所为,有何不满之处!?”

第508章 兼易凝难

    摸上佩剑的手放下去了,秦始皇压制着自己对天的愤怒,在云层下摇头,心中暗道:

    “朕不是武乙,也不是宋康王……”

    殷商倒数第三代君主武乙,不满鬼巫把持朝政,为了证明天神的无能,便以兽皮为囊,盛血,举高而射,号为“射天”。结果就是武乙把皮囊射了一个大窟窿,血流不止,天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武乙于是宣称巫祝们终日拿来压他的“天”是个窝囊废。

    但后来,武乙却在一次去渭水游猎时,活活被雷劈死了,人们都说,这是因为他对天神不敬招致的厄运。

    殷商的后代宋康王似乎继承了祖先的疯狂,也做了类似的事,但宋国很快就被齐国灭亡了,子姓社稷就此绝灭,人们也说这是不敬天而引来的惩罚。

    秦始皇虽自视甚高,不可一世,但他不是疯子。

    若冒犯皇帝的是个人,轻轻一句话,便能夷其三族,抹去他存在的一切痕迹。

    若忤逆皇帝的是邦国,他会派遣大军征讨,灭其国,夷其社稷,让世人知道,什么叫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若惹怒皇帝的是泰山本身,他甚至可以让数万人将全山树木统统砍了,使全山光秃秃的,仿佛被施了髡(kun)刑。

    但皇帝唯独奈何不得的,就是天了。

    对着广袤天空挥舞短剑,狂叫怒骂,风雨就能停么?一样无济于事,在旁人看来,实在与蜀犬吠日无异,做出这种事,还会让本就与预期相差很多的封禅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他只能忍耐,为了这场封禅,秦始皇已经忍耐了许多事情。

    秦始皇对封禅寄予厚望,除去希望能与“天”直接对话,报告自己的功绩外,还有现实的目的。

    儿子扶苏经常在耳边念叨什么”天下初定,黔首未集“,难道他不知道么?

    高渐离的刺杀,出巡时百姓的畏惧,各地难以压制的盗贼活动,暗潮涌动的复国主义者,无不显示着,他的天下,似乎并不那么安稳。

    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这是驱逐匈奴后,秦始皇装在心里最重要的事。秦国不再是偏于西隅的诸侯国,而是一统天下的王朝,融合东方新征服区,是统当务之急。

    为此,他不惜将黑夫调到关东任郡守,想看看这个总给自己惊喜的臣子,又能鼓捣出什么新花样来。

    除此之外,秦始皇又翻出了许多年前,韩非刚入秦时的一份上书。

    “兼并易能也,唯坚凝之难焉。齐能并宋,而不能凝也,故魏夺之;燕能并齐,而不能凝也,故田单夺之;韩之上地,方数百里,完全富足而趋赵,赵不能凝也,故秦夺之……”

    韩非转述了荀子的原话,兼并易也,坚凝则难,这不就是秦朝眼下面临最大的问题么?统一了疆土,却未能统一人心,秦与六国的隔阂仍在,一些关东士人甚至视秦为寇,复国运动也在暗中酝酿。

    光靠暴力打压,难以起到很好的效果。好在,荀子也提出了解决这个难题的良药:古时候商汤王以毫地起家,周武王以镐地起家,都是方圆百里的地方,却能兼并天下,诸侯称臣,没有别的原因,就是能凝聚士民!

    荀子还说:“凝士以礼,凝民以政;礼修而士服,政平而民安!”

    几年下来,皇帝也明白了,若不能搞定关东士人,让他们为己所用,空降的秦吏,根本无从治民。

    于是乎,秦始皇便打算先从“礼”入手,听取儒生、方士的建言,将秦国的旧祭祀放到一边,要将东方人津津乐道的“封禅”操办起来,变成朝廷大祭,以此加强士人对秦的认同,也从信仰上为帝国统治的合法性正名秦不是野蛮的虎狼之邦,也是堂堂诸夏之嗣,继承上古七十二代圣君之业。

    这种做法,和后世元清祭祀孔子异曲同工,只是这年头孔子还未成圣,儒家也只是显学之一。

    对目空一切的秦始皇而言,这当然是一种妥协。

    不过,让他高兴的是,此议一出,引来了所有人欢呼,甚至连那些不愿入朝做博士的齐鲁名士,也慕名而来。各郡县得到了暗示,纷纷献上祥瑞,一切似乎都在朝正轨发展。

    但秦始皇低估了儒生的无能程度,这群人,竟然连一个祭典用什么礼器,封土多高都能吵吵几天,难以拿出一套可行的方案。那些五花八门的建议,秦始皇看后都觉得难以实施。

    他虽会让步,但只让半步,若对方不识趣,没有赶紧跟上来,皇帝就会将其一脚踹开!

    怒上心头,秦始皇便斥退儒生而不用,自带文武大臣上泰山封禅,礼仪也采用秦国过去祭天的旧仪。

    让那群废物儒生抱怨去吧!秦始皇不在乎。

    去他的七十二代贤王,去他的古礼!今后万世礼仪,都但按照朕的法子来!

    但刚刚进行封禅,山顶上就风云变幻,眼看就要下雨,这却是皇帝没有料到的。负责观星的史、祝都曾给他打过包票,说八月十五这天,绝对是万里晴空。

    但天有不测风云,后世天气预报都不一定准,何况是光靠肉眼观星的史、祝呢?

    于是乎,秦始皇的心情,也变得和头顶的乌云一样阴沉。

    但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云层越来越密,却无能为力,唯独此时此刻,秦始皇才感受到了身为人的渺小,纵然是九五之尊,富有海内,却依旧是一个凡人。

    “朕想要做的事,就这么难么?当真不为天所乐见么?”他收起了愤怒,认真地询问老天。

    阵阵雷声,这仿佛就是苍天给秦始皇的回答。

    “陛下,还是速速下山罢!”

    这时候,左丞相王绾建言道:”封禅已毕,接下来不过是刻石铭字,以颂陛下之功,大秦之威。陛下请看,这云自东南飘来,却难以越过高山到北面去,陛下不妨按照原定的路线,连夜从阴坡下山,去梁父行宫,或可避开这场雨……“

    王绾的意思是,只要秦始皇速速离开,躲开山顶的雨,封禅就不算下过雨。

    “自欺欺人……”位置靠后的黑夫心中暗暗嘀咕,但王绾的提议,却引来了一大批人的赞同。

    “请陛下速速避雨!”

    但秦始皇眼中露出了一丝愠怒:“丞相的意思是,要朕像落荒而逃的野兽一般,躲着这**?”

    原本的计划是,皇帝与群臣在山上临时修的简陋行宫过夜,明日下山,后日在梁父行禅礼。一旦他匆匆逃离,这场封禅,就将变成虎头蛇尾,为天下笑。

    “臣绝无此意,只是……”

    王绾连忙道:“只是封禅遇风雨之阻,此事不祥,恐怕天下人会非议啊……”

    却不想就在这时候,山顶上,却响起了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

    秦始皇皱眉,群臣也十分诧异,他们齐齐朝黑夫的方向看来!

    黑夫正和自己老丈人交换眼神,酝酿着语言准备表态,却不妨身后传来大笑,见众人目光随即望来,顿时头皮一紧,连忙让开身子,露出了后面的大胖子来……

    大笑者,正是张苍!

    右丞相李斯指着这小师弟,板着脸问道:“张苍,封禅未毕,你为何徒然发笑?若说不出缘由来,我定要请廷尉将你按失仪之罪,重重处置!”

    张苍止笑,朝面带愠色的秦始皇拱手:“无他,苍只是想起了夫子的几句教诲,陛下,我能说么?”

    秦始皇抬眼看了下天,淡淡地说道:“说罢。”

    “谢陛下。”

    张苍起身后,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肃然道:

    “列星随旋,日月递,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此乃天地大道,自然规律,它们并不是因为圣君尧才存在,也不会因为暴君桀就消失……这是夫子荀卿的话,张苍一日都不敢忘。”

    黑夫惊讶地看到,上山时还半死不活的张胖子,此刻却神情抖擞,站在乌云狂风之下,两袂飞扬,指天大声道:

    “而日月之有蚀,风雨之不时,怪星之党见,也只是罕见的现象,可以怪之,不可畏之。”

    “至于云聚云散,雨落雨停,这是每年都在泰山发生许多次的事。就今日而言,陛下来与不来,封不封禅,泰山都会天阴,纵然下雨,也与天下无数场雨一样,不足为奇,与天意何干?”

    “此时此刻,泰山阳坡随便一个黔首农夫,都能扶着斗笠,乐呵呵地看着雨落在麦田里、沟渠中,少年少女,牛马野兽,也会在雨中怡然而处。为何诸公、大夫却畏之如鬼,避之不及?曾不如黔首、少年、牛马,岂不可笑!?”

第509章 天人

    “张苍,你胡说什么!真是罪该万死!”

    张苍话音刚末,就被李斯打断了,李丞相手中的玉笏(hu)砸向张苍的背,逼着他朝皇帝跪下赔罪,李斯自己又向秦始皇作揖,替自己的小师弟求情。

    为何?张苍说的正是荀子的原意,荀门与儒家其他派别不同,是根本不相信什么天人之感的,别说风雨无时了,就算落下颗彗星,也认为是自然现象,根本不代表背后的天意。

    为此,荀子还专门写了篇《天论》,来批评儒家其他派别普遍认可的“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认为治或乱,不是天造成的,一切都是人治的结果。

    但这些话私下可以说,却唯独不能在泰山顶上嚷嚷!张苍这么做,非但不是在给皇帝台阶下,而是要把整座台都拆掉啊!

    若天人之间没有感应关系,君王不论善政恶政都不能引起上天的反馈,那这段时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祥瑞算什么?张苍的意思是,除了黑夫以外,所有郡守、尉都在说谎,变着法子骗皇帝喽?

    还有,若天是物,是自然而不是神,那皇帝这趟封禅又图什么?演戏给空气看?这么多年苦苦追求长生怎么办?西王母邦、蓬莱仙岛莫非也都是假的?是不是意味着,只有听天由命,生老病死了。

    李斯虽与群儒敌对,却不敢祭出这篇文章来和儒生打擂台,因为牵扯的面太大了,一旦抛出,后果不堪设想。看看眼下皇帝比方才更加阴沉的脸色就知道了,虽然皇帝也对荀子之学比较欣赏,但惟独对《天论》,却从来都是跳过不谈的。

    但张苍却依旧不知死活,抬起头,强自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天不为人之恶寒也,辍冬。地不为人之恶辽远也,辍广。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也,辍行。陛下大可不必为躲避这场寻常的雨,而匆匆辍行下山……”

    眼看张苍越说越糟,黑夫连忙上前,打断了他的话,拱手道:“陛下,张苍非有恶意,他是对陛下太忠诚了,只考虑陛下利好,为了不让陛下骤然下山,而压根忘了其他!”

    他心里也不由吐槽,自己还没祭出各种科学至上理论呢,张苍这土著,竟然先做了“无神论”的试金石。

    秦始皇倒也没太怪罪,比了比手,让闯了大篓子的张苍退下后,在席榻上坐了下来,揉了揉今天被这些糟心事弄得发疼的额头:“张苍有句话没说错,好好一场封禅,竟被几朵云弄成了这般模样,诸卿举止乖张,枉为朝廷大员,传到山下,岂不要遭人嗤笑?”

    王绾等人面露羞愧,大家尴尬地沉默了一会,黑夫却出列道:

    “诸君,黑夫学识浅薄,有一事不解,前几日,琅琊郡献上的祥瑞里,还有喜降甘霖之说,在臣的老家南郡,下雨也多半是好事,但为何琅琊、南郡下雨是祥瑞,到了泰山就是坏事?这些所谓的天意感应,是谁定下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间,却是一旁的叶腾接话道:“你有所不知,当年武王伐纣,到了邢丘这个地方,忽然天下大雨,一连下了三天三夜,也不休止,并且还发现士卒们用的盾无故折为三段的怪事。而在出兵、祭祀时遇雨和怪事,都被认为是不祥。”

    “敢问廷尉。”黑夫又道:“武王这场仗可赢了?”

    叶腾颔首:“牧野之战,前歌后舞,商卒倒戈,最后自然是大胜。而太公也为武王解惑说,盾折为三段,是说周军应当分为三路。大雨三天不止,那是在清洗吾等的甲兵,让大军褪去征程,好一鼓而下!”

    黑夫大笑:“如此说来,那场雨对周军来说,反倒是祥瑞了?”

    笑罢,他朝秦始皇作揖:“陛下,由此可见,天意莫测,岂能以某事一并论之?将所有下雨的场合都认为是灾异不祥……”

    “是这样?”秦始皇冷笑,心中门清,这翁婿二人在唱双簧,给他台阶下呢。

    黑夫二人正强行解释一波时,被秦始皇留在半山腰的方术士也来助攻了,却见自称七十岁的卢敖健步如飞地上到了山顶,朝秦始皇下拜道:

    “陛下!大喜!”

    “喜从何来?”秦始皇的确需要好消息。

    卢敖俯首道:“周时主火德,故祭祀遇雨水为不祥,一来二去,遂成定论。然今日臣演八卦,细细推敲了一番,秦主水德,与周时正好相反,这天欲降雨,乃是大大的祥瑞,是天在赞赏陛下功绩,故而降下甘霖!”

    “恭贺陛下!”

    黑夫这时候也不管自己理论上和阴阳方士是对立的,和着卢敖的话,向秦始皇恭喜,群臣声音陆续跟上。

    好家伙,这尴尬的场面,总算是圆过去了。

    秦始皇却没有狂喜,而是淡淡地说了句“善”,随即宣布在山上新修的行宫休憩过夜,群臣值守。

    “任何人,不得再提下山避雨之事!”

    之后,秦始皇也不躲避,而是坐在席上,抬着头久久凝视天际,直到天色将黑,细细小雨滴滴答答落在赵高等人为其张开的布伞上时,皇帝才收回了目光。

    终于,还是下雨了,简单寻常的雨,挑了这个时间、地点,却有无数种解读方式。

    山下儒生说这是德薄招致的,方士群臣却说,这是秦应水德之兆。

    但事实又是什么呢?天意,是任由人的口舌随意涂抹更改的么?

    身为皇帝,这时候除了自欺欺人和为人所欺,还有其他选择么?

    有!

    “奉常。”

    秦始皇喊了奉常:“朕有些其他的话,当告于昊天,欲另书一份玉牒书,再取一份来。”

    “这……”

    众人面面相觑,王绾欲言又止,方士卢敖低头思索,唯独李斯暗暗叹气,当年陛下和吕不韦置气时,也是这般模样。

    但没有人再嗦什么“于礼不合”,这几天的事情无不证明了一件事:皇帝说合礼,那就合礼!

    奉常很快让人取来玉牒书,一并拿来的还有毫笔丹墨,秦始皇让所有人回避,他亲手持笔,又写就了一份丹书,瞧了一眼左侧赵高,随即又将目光前移,在群臣里扫来扫去,最后点了一人出列。

    “黑夫。”

    “臣在!”

    黑夫趋行下拜。

    秦始皇招手,让他近前,五步、三步、直至一步,直到咫尺天颜。

    这么近的距离,说的话,只有左边的赵高听得见。

    “黑夫,群臣畏天,你也畏天么?”

    黑夫应道:“臣常闻,天威难测,但比起虚无缥缈的天,陛下的喜怒,才更像是天威,纵然有天罚,也是出自陛下之手。”

    “哈!”

    秦始皇笑了起来:“今日总算听到一句顺耳的话了,既如此,那你替朕做一件事。”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让黑夫架起火燎,用上好的苏木点火,因为已经有些小雨,黑夫打了几次燧石火镰,才成功生起了火。

    火苗腾腾燃起,黑夫退至一旁,和群臣站到一块,秦始皇缓步走过来,将那份刚写就的玉牒书,投入火中,任由它上面的字句化作青烟,飘上天际。

    就在方才,雨水降下时,秦始皇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对上天,说一些其他的话。

    和相信天地皆自然的张苍不同,秦始皇是相信有天意存在的,但他对天的态度,经过此次封禅,却有了一个大转弯。

    “不管冥冥中有无天意。”

    “不论是灾还是异,是雨是晴,都休想让朕低头狼狈而逃!”

    虽然在人前,他还是会自诩为“天子”,但在新的玉牒书里,他不会再对天谦卑地自称“予小子”,不再以天的儿子自居。

    “人言,其功顺天者天助之,其功逆天者天违之。朕一六国,统海内,自认为是顺天而行,故一路摧枯拉朽,未遇坚敌。”

    “但如今,朕想要使天下永凝,九州同贯,**同风,传递万世,却比兼并难了百倍!此为逆天乎?”

    “此事纵然不被天所喜,难道要就此废弃不成,数百年征伐,七载夙兴夜寐,难道都要化成泡影?”

    秦始皇仰望无星无月,黑沉沉的夜空,心中道:

    “瞧好吧,纵然是你不看好的事,纵然是逆天之举,朕也偏要做好,做成!”

    这像是一场赌斗,皇帝与苍天的赌斗。

    我若赢,你予我长生。

    我若输,则逆天者亡!

    世界或许早已安排好了他的命运,但是无法安排他的意志。

    而一旁,黑夫看着两眼发光,斗志昂扬的皇帝,知道这位骄傲的帝王,似乎找到了新的动力,或者说……敌人?

    他不由暗道:“完了,那烧掉的玉牒书里写的,总不会是‘与天斗,其乐无穷’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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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介绍:
战国之世,华夏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有人天生世卿之家。有人贵为公子王孙。黑夫却重生成区区秦国士伍,云梦秦简中的小人物。为了不死于沟壑,为掌握自己命运,他奋力向上攀爬。好在,他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六王毕,四海一!千年血统,敌不过军功授爵,世族豪贵,皆被秦吏踩在脚下。黑夫只想笑问一秦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秦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秦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