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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秦吏txt下载     秦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80章 三杰

    一月初春寒料峭,即墨郡守府外,三个人两前一后,站成了品字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位于右前方的是接受黑夫邀请,调到胶东做官的曹参。他从县吏升到郡吏,还攀上了皇帝重臣的大腿,对萧何所言”穷达以时“深有同感的曹参显得精神抖擞,手扶着佩剑,眼中满是期待,他跃跃欲试,但又想到要保持自己的干练形象,故不敢表露出来!

    左前方则是正在整理衣冠的萧何,他却没有好友的兴奋,右手细致地抚平左袖子上的每一丝褶皱,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萧何在思考事情,修长的脸上平静如水,不知在想什么。

    “阿嚏!”

    唯独二人中间靠后,已经没了大胡子的沛县刘季猛地打了个喷嚏,惹来萧曹二人注意。

    “倒春寒,天有点凉。”

    刘季揉了揉鼻子,随口嘟囔了一句,满不在乎地将手上的鼻涕往衣裳上擦了擦。

    刘季就是这样一个人,跑要跑得干脆,就算是丢盔弃甲,老婆孩子全扔了,也绝不会回头看一眼。

    但若他豪气上来,决定做一件事时,也不会再首鼠两端。婚也结了,新娘吕雉也睡了,来之前和兄弟们喝干了两个酒肆的酒,对着泗水迎风尿三丈,豪放的楚歌吼得两岸都听得到。

    既如此,还有什么好遗憾的?

    虽然,樊哙等人都以为,刘季是为了那一万钱的事,来向黑夫郡守”报恩“的,都将他当成义薄云天的大侠。但刘季清楚,自己是主动过来,把脖子放到斧钺上。

    “季与尉郡守比,固不如也。”这是他对萧何承认的事。

    两人的地位云泥之别,那还犹豫个屁,既然对方不像是要置他于死地的,那就果断服软讨饶啊。

    这一路上,刘季该吃吃该喝喝,沿途景致都晓有兴趣,呼噜打得震天响,吵得隔壁曹参睡不好,所以一直不相信刘季得罪了封疆大吏,还以为是他与萧何联手戏弄自己呢……

    抵达潍水时,听闻黑夫在此遇刺,胶东话他们听不太懂,连比带划,竟然理解成“新来的官吏死了”。

    刘季大喜过望,萧何面色释然,唯独曹参大惊失色,连忙追问后续。

    等沟通明白,得知黑夫安然无恙,死的是刺客时,三人的心情,又反了过来:曹参松了口气,萧何又变得心事重重,刘季则朝冰消雪融的潍水里狠狠吐了口唾沫,暗骂:

    “我当年在薛郡遇到的齐人,都说齐士擅长技击,足如飘风,怎这齐地的刺客,连那黑心郡守的皮都没伤到?什么齐技击,假的罢!”

    既然黑夫无事,刘季还是得硬着头皮,跟萧何来请罪。

    郡守府很大,一层层通报,一扇扇门递进,最后到了郡守府门前,千里迢迢来到这的刘季,站如喽……

    “郡守使平来迎。”

    陈平走了出来,笑容可掬地朝萧何、曹参行礼,又看向刘季:“这位是?”

    萧何正要代为介绍,刘季却习惯性地拱手自报家门:“沛县刘季。”

    陈平诧异:“便是郡守贺万钱的那位亭长?”

    “正是他。”

    曹参见陈平本就有一身好皮囊,穿上长史官服后,更显英姿勃勃,算起来比自己好要年轻几岁,却已经在北地郡干下了不俗的事业,更觉得自己的选择没错。

    三人稍稍寒暄,陈平便引二人而入,郡守府是先前的即墨大夫府,占地不小,但却显得有些杂乱空旷,黑夫的门客,带来的女婢忙里忙外,陈平笑道:

    “吾等刚搬进来没几天,一切仿佛草创,不易啊。而这胶东之政,也如同这宅邸,空地上需要新起屋舍,破屋子需要拆掉,还能住人的庭院也要清扫,人到用时,方恨少啊!”

    他话里的话,听在萧何、曹参耳中。

    等进了庭院,四人才发现,黑夫没有高坐厅堂等他们拜见,而是先一步站在院门处,负手笑道:“曹狱掾,来何迟也?我可将你盼来了。”

    曹参本来担心,黑夫当日欲征辟萧何不果,才招揽了自己,如今见萧何同来,或许会将注意力放在萧何身上,自己又要回到昔日万年老二的地位了,却不料,黑夫却先和他打了招呼!

    曹参一激动,抢步上前,长拜道:“过亢父时遇到大雪,故来迟!还望郡守勿怪。”

    “岂会怪罪,胶东不少位置,都已经空出来虚位以待了。”

    黑夫扶起曹参,才看向紧随其后的萧何:“萧吏掾也来了?”

    萧何也长拜道:“萧何拜见尉郡守。”

    他说是不来,却又来了,气氛有点尴尬。主君有意求贤,不能埋汰萧何,陈平便主动做那个坏人,嘿然道:

    “萧吏掾,我方才忘了问,你不是说,父母在,不远游么?”

    萧何叹了口气:“当夜萧何归家后,家母知郡守问我入仕之事,便怒斥何,说郡守以两千石之位,问一区区小吏,以下绝上,无礼,便勒令我向县里告假,亲自来胶东向郡守赔罪……”

    黑夫心里呵呵,嘴上却赞道:“真贤良母也,能怪能教育出有萧君这样的儿子。”

    萧何又道:“此为其一,何此来,还有第二件事。”

    他示意身后的刘季过来,刘季也知道该轮到自己了,便大步上前,恭敬地朝黑夫下拜:

    “沛县刘季,特来谢郡守贺万钱之礼!”

    ……

    虽然萧何出主意说,让刘季学廉颇,负荆请罪。但刘季想了想,还是不干,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但请罪是一回事,摇尾乞怜是一回事。若真那么做了,且不说不一定能活命,日后回沛县,恐怕也要遭人笑话。

    所以,他既没有脱衣服,也没有往捆树枝,而打算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将性命挽回来。

    “原来你就是刘季……”

    黑夫看向刘季,此人四十上下年纪,高鼻梁、宽额头、短胡须,在刮了胡子后,和那个外黄时见到的游侠儿大不相同,唯一似曾相识的,是他的眼神。

    自从一年前,让族弟在沛县开个家红糖坊,开始打听本地人物后,很快就找到了刚从咸阳服徭回来的泗水亭长刘季。

    没办法,这厮是沛县的风云人物,就算糖店的伙计不刻意打听,有关他的故事也时常在市肆流传:刘季的豪爽好施,好酒好色,今天上了曹寡妇的床,明天在酒肆喝得烂醉如泥,躺在地上睡着了,而两家酒肆的老板娘却甘心折了酒券,让他免费喝……

    随着消息渐渐传回,黑夫便注意到了一些“巧合”:刘季几年前去魏地当过轻侠;去年冬,他和许多沛县人在咸阳服徭,还见到了伐匈奴凯旋的三将军,目睹秦始皇车驾;去的时候,刘季一把美须髯,回来时,却剃成了短须,理由是闹虱子,下巴痒。

    结合种种迹象,刘季,很可能就是黑夫在外黄城头和咸阳城看到的那个大胡子游侠!

    感慨缘分的同时,黑夫也定下了今年的沛县之行,既要挖一挖沛县的人才,也想吓吓这家伙,看他到底是李逵还是李鬼!

    本想着,刘季吃了那万钱一吓,可能会直接跑路,提前落草。但没想到,阴差阳错间,他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你千里迢迢来胶东,就为此事?”

    刘季被黑夫盯得发毛,也豁出去了,索性承认道:“除此之外,刘季还要向郡守请罪!”

    “哦?你何罪之有?”

    “郡守说笑了。”

    刘季一摸自己下巴:“八年前在外黄,季与郡守见过一面,一年前在咸阳街头,郡守在御前行车时,也看到了我!后来,还派人到徭夫营地找寻,季就算刮了胡须,躲了许久,还是被郡守找到家中去,既如此,季甘愿受惩!”

    黑夫一副我早就知道的神情,更显得高深莫测,只是笑道:“我只是觉得你面善,你又是如何认出了我?”

    刘季也不慌乱,咧嘴笑道:“当日吾等在北门街扫雪,遇皇帝御驾经过,都挤着看热闹。当时,有三将军伐匈奴归来,夸功而行,上郡蒙将军位最高,一车当先,威风凛凛。其后为李将军,白发红袍,似悲似喜,抬头时傲视全城,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事后,众徭夫皆言,蒙、李二将军,英雄也,唯刘季曰不然……”

    他正色道:“季言,蒙、李二将军虽非常人,然御驾之前,黑面将军,方为英雄也!”

    刘季说到这里,已经满口胡话了:“多年前虽只是外黄城头一见,但刘季已记住了郡守的英雄之姿,岂敢忘之?当日郡守只是一屯长,不过七八年,却已为两千石,夸功御驾之前,权倾一郡,这样的人物,当然是英雄!”

    萧何皱了皱眉,曹参有些惊讶,陈平则上下打量刘季,将他重新认识了一遍。

    普通的小亭长,到了郡守面前,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但这刘季还能侃侃而谈,真不一般!

    黑夫却大笑了起来:“居然是这样,我还以为,你是因我面黑好认呢!”

    “这……”

    黑夫这波自黑,让萧曹刘这他口中的“沛县三杰”猝不及防,不知该怎么接,唯独陈平倒是习惯了。

    刘季知道自己不能停,继续胡诌道:“刘季对天发誓,我当年虽被张耳蒙骗,为其守城,但事后追悔莫及,再未敢对抗陛下天兵。之后又放弃轻侠身份,试为秦吏,为官府缉盗捕寇,还因功升爵为上造。我多年来兢兢业业,只想当一个好秦吏,便是受了郡守事迹的勉励……”

    “但不管如何,季当年得罪郡守,如今是杀是赦,季皆听之!”

    言罢,他长拜及地。

    黑夫微微点头,却未置可否,这时候,萧何也为刘季求情道:

    “郡守,何听闻,从前管仲差点射杀齐桓公,齐桓公却抛弃射钩之仇,而让管仲辅佐自己,于是齐人归心。晋国的寺人披曾奉命追杀公子重耳,重耳成为晋文公后,却饶恕了他,于是晋国诸卿归心。”

    “如今郡守赴任关东,杀一布衣如摄虫蚁,却无益,但若宽恕之,则必得宽仁之名,关东之士闻之,必如水之归下,何愁幕府无人,胶东不治?”

    “还望郡守能饶刘季一命,他当年虽有过,但已洗心革面。”

    大伙都是乡里乡亲,曹参亦昧着良心为刘季说项。

    黑夫却笑道:“我可不敢与齐桓晋文相比,但既然萧、曹二君固请,我便饶刘季一次,又有何妨?不过我有一句话,要单独问问他,还请二位先进去稍坐。”

    言罢,黑夫示意陈平带萧、曹二人入室。庭院里,便只剩下站着的黑夫,和下拜不起的刘季了,远处有三三两两的门客,佩剑观望。

    二人久久无言,刘季很是忐忑,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这关算是过了没?却听黑夫道:

    “刘季,起来罢。“

    黑夫一比手,又邀刘季在院中石案上坐下,甚至还亲手为他倒了一盏酒。

    酒水清澈,映照着刘季的脸,他不明所以,抬起头看向黑夫。

    “喝吧,没毒。”

    黑夫却径自一饮而尽,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

    刘季也不管了,咧了咧嘴,一口干了,大赞好酒。

    黑夫又给刘季满上一盏:“刘季,本吏再想问你一件事。”

    “郡守请讲。”

    黑夫看向他:“你说在咸阳时见了本吏,觉得与蒙、李相比,我才是真英雄?”

    刘季捧盏,一本正经地说道:“然!蒙、李虽然有些本事,但也是靠了其祖、父功劳,才能顺利为将。反观郡守,以黔首之身,一步步往上升,而为封疆大吏,不亚于蒙、李,真是吾辈榜样!壮哉!小人当敬郡守一盏!”

    黑夫止住了他,抛出了一个要命的问题!

    “你见到我身后的皇帝车驾,富丽堂皇,六骏架辕时,心中想的,又是何事!?”

第481章 祭酒

    黄雀在外面鸣叫,郡守府客舍院子里的柳树已经抽出了嫩芽,春天到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萧何和往常一样,起了一大早,却发现住他隔壁的曹参和刘季,都已不知所踪……

    来到即墨已经两天了,萧何有些小尴尬。

    曹参是按照程序,被黑夫调到胶东做官的,现已被任命为“贼曹右史”,秩比两百石,乃贼曹掾的左膀右臂,专门主盗贼、治安之事。他已经开开心心地穿着新官服,佩上半通印,赴任去了。

    至于刘季,本来就是为了保住性命,不得已来向黑夫认罪的,黑夫倒也表现了自己的“大度”,没揪住当年的事不放,大咧咧地绕了刘季一命。

    但奇怪的是,那日打发萧何、曹参入室后,黑夫独留刘季在庭院里,事后,刘季脸颊苍白,额头满是冷汗。自此以后提及黑夫,竟小心翼翼,不敢表露半分放肆,还不时猛地扭头看向屋外,变得疑神疑鬼的,完全不像平日的他,像是被什么吓到了。

    黑夫也不打算就此放过刘季,而是让刘季暂且留下来,做了郡守的门客,每日好酒好肉招待着,随他巡视即墨仓禀、府库……

    萧何有些想不明白:“吕公也说,这刘季胆大包天,律法、威逼,都吓不倒他,大难临头,居然还能惦记着完婚睡了新娘再走,那天胶东郡守究竟与他说了什么?”

    想不通此事,萧何在院子内外转了一圈,发现所有人都在忙碌,唯独自己百无聊赖。

    他做事谨慎,沛县那边没有贸然请辞,而是告了一个月的假。明面上是陪着刘季来赔罪,顺便感谢黑夫“抬举之恩”。可如今事情都办完了,黑夫却不让他走,只请萧何留下几日,让陈平陪他在城内外转转,自己却不搭理萧何。

    这显然是欲擒故纵之策,但萧何依旧很难受,事情到了这一步,他若主动请求留在胶东,就显得首鼠两端,若回去,那他跑这一趟意义何在?

    唯一的台阶,就是黑夫主动邀请他……

    好在,黑夫没晾他太久,中午时,巡视武库回来后,便唤萧何过去,说了些废话后,将一封信交到萧何案前。

    萧何一看,却是泗水郡守、监御史给黑夫的回信,信中大体内容是,若萧何愿意,便可将他借调到胶东郡守处,为期半年。

    萧何早已料到,但还是明知故问道:“尉郡守,这是何意?”

    黑夫也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萧君之才,闻名泗水,当初不愿意去咸阳赴任,或是觉得路途遥远,一旦为官,便是三年五载,不知归期。”

    “但胶东不同,快的话,只需半月,便能回到丰沛照看家人。故我离开沛县时,便自作主张,给泗水郡去了封信,想要将你借调到胶东。”

    黑夫起身,故作忧虑:“你来此数日,也看到了,胶东虽设郡数载,但施政一直没什么进展,本郡守到此后,万事皆需重新起步,急需干吏相佐。萧君也说过,父母在,不远游,但后面还有一句话,游必有方!既然家中已不反对你在外任官,莫不如再留半载,助我治理一方,何如?”

    得这下萧何想走也不好走了。

    这时候若再度拒绝,那就显得太不识抬举,让双方都下不了台了,萧何只能先做出一副踌躇模样,最后点头应诺,做出感动的姿态,下拜道:

    “郡守屡辟萧何,何不敢再辞,必尽薄力,辅佐郡守治郡……”

    这时候拼的就是演技,黑夫下堂扶起了他,大笑道:“有萧、曹二杰之助,我便不愁无人可用了。”

    黑夫让人开在沛县的红糖店,除了刘季外,萧何也是重要目标,萧何的履历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萧何在楚国时,便是丰邑小吏,秦设沛县后,虽然萧何三十多岁了,却主动请求入学室为弟子。在学室中,他尽显学霸风采,很快便能说一口流利的关中雅言,还掌握了秦篆和秦隶……

    之后,他又以学室第一名的成绩,出任佐吏,被沛县令挑中,当了“文无害”。

    文无害者,谓能为文书而无疵病,相当于后世的县长文秘,什么领导的讲稿啊,写给郡上和朝廷的文书啊,都由萧何来主笔。因为他写出来的文书质朴又逻辑缜密,深得沛令喜爱,就提拔了萧何,让他当了主吏掾,专管政府人事工作。萧何提拔的人无不贤,罢黜的皆是庸碌之辈,人皆赞之,为此得了泗水郡年终考核第一名。

    所以黑夫便知晓了,萧何目前最擅长,最有经验的,便是文书和人事。

    他给萧何安排的工作,也呼之欲出了。

    “我欲以君为郡学祭酒!秩两百石!”

    ……

    “祭酒?”

    萧何在秦朝体制内混了许多年,对秦朝郡县职务都了然于心,但祭酒这职位,听来却极其陌生。

    回忆起来,反倒是过去听路过沛县的齐国人说,临淄稷下有祭酒,负责管理学宫,荀子曾三度为祭酒。

    现如今,在稷下毁灭数年后,这一名号,却又被黑夫抬了出来!

    黑夫颔首:“你也应该知晓,我来到即墨第一件事,便是发布政令,欲兴法教,省刑罚。为此设立了两座学室,欲招郡中富户豪长子弟入学,美教化,移风俗。但我忙于政务,分身乏术,故欲使人担任公学祭酒,专司法教,在学室中挑选考试优异者任吏。这是我在胶东要做好的第一件事,必由学贯诗书律令者任之,又要慧眼识人,除了萧君,还真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黑夫已经向御史府提出了建议,秦朝在乡上有三老管教化,但到了郡县一级,教育事业,便没有专人负责,而由县丞、令曹分管。

    既然决心把教育攒在手里,黑夫当然要从郡丞手里夺权,于是建议在郡守之下,增设“郡祭酒”“县祭酒”。

    祭酒就相当于教育局局长,或者校长,如果是军事学校,黑夫肯定要自己来做,但教的只是地方佐吏,就没这个必要了。

    这是黑夫在胶东决定做的第一件事,还关系到他和陈平合计的“立信”,所以必须由一位富有才干的人主持。

    顺便,此事看似重要,但却没什么实权,也能试一试萧何之能:黑夫可不会因为历史上的名声,就随便断定一个人。

    “郡守委何如此重任,何敢不尽力……”

    萧何在沛县扶持地头蛇,以求日后自保的计划已经破灭,不得已留在胶东,眼前的黑夫虽然让人琢磨不透,但也是条粗腿。他只能无奈地抱住,既如此,便要让黑夫看到自己的才干……

    于是萧何还未赴任胶东公学祭酒,便提出了一个他已注意到,但黑夫却忽略了的问题。

    萧何道:“郡君欲隆法教,使胶东风俗一新,征辟富户子弟入学固然种要,但若不同时做另一件事的话,恐怕会事倍功半啊……此事,在秦地和南郡不显,但在关东,尤其在齐地,却绝不容忽视!”

    黑夫来了兴趣:“哦!是何事?愿闻其详。”

    萧何混迹官场数载,丰沛那边的官方教育也是一团糟,除了像他和曹参这样愿意跻身体制的人外,学室作用寥寥,究其原因,只有一个……

    过去这些事不归他管,萧何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是时候拿出点真本领了。

    萧何便道:“何听闻,秦商君欲兴公战,先禁止私斗。今郡守欲兴公学法教,必先禁绝私学!”

    ……

    ps:吃个饭,晚上还有两章

第482章 私学

    “船家,能不能快一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看着老渔父慢悠悠地摇着橹,对岸看上去还有很远,再抬头看看日头,白生都快急死了。

    白生家是即墨城郊的小地主,家里有三百亩地,虽然有几名雇农庸耕帮忙干活,但每到春天,他父亲都会带着白生亲自下地。今年也不例外,父亲与他挖开了冬日里淤塞的水沟,这是要为过些天春耕播种做准备。

    干活时,父亲逞强却不小心闪了腰,白生只能先送他回家,再急匆匆赶到大沽水渡口,让船家送他去东岸……

    “这一来回耽搁,肯定是迟到了,夫子最讨厌迟到的弟子了。”白生抱着袖中的竹简,面色焦虑。

    好不容易船靠岸,白生也顾不上守礼,留下几文钱,便跳到岸上。渡口处是一个小集市,人很多,却都不敢大声说话,因为一群持戈矛的秦卒正在一名皂衣吏的带领下,往市门墙壁上贴纸制的告示,秦卒黑色的甲,和儒生素白的儒服形成了鲜明对比。

    “又出什么事了?”

    白生暗道,一般要贴公文,都不是什么好消息,要么是征发民众服役,要么是耀武扬威的宣布,很远的塞北打了胜仗,斩首胡虏多少云云。

    “秦人打胜仗,关吾等什么事。”白生暗暗嘟囔。

    其实也没多少人围观,因为普通胶东人别说秦篆了,懂齐字的都少。白生亦然,虽然做了好几年秦的“黔首”,但他学的依然是齐言齐字、诗书礼乐,对虎狼之秦的律令文书,提不起半点兴趣。

    用他父亲的话说,田亩三百,勤勉一些,每年收获不比一个县官俸禄差,为什么要去当讨乡亲怨恨的秦吏呢?为虎作伥的人毕竟少数,并不是人人都削减了脑袋想当官。

    白生虽然好奇告示上写了什么,却没空等小吏用东齐语言宣读,便匆匆往桃林方向赶去。

    东岸的桃林,有一片在当地很著名的空地,数年前,一位从鲁地至此的大儒浮丘伯在此开坛教学,远近八方都听闻他的名声,前来求学。

    据说浮丘伯是荀子的授业弟子,以掌握了《诗》三百篇而出名,他原本在鲁地、淮泗一带活动。楚亡后,秦人占据鲁地,浮丘伯便避难至胶东。

    却没料到,齐也很快亡了,好在秦政难以出即墨城,当地官府也没怎么管他们。浮丘伯便一直授课,他收的束不贵,几根肉干而已。于是学生越来越多,至今已有百余人。

    和往常一样,白生远远便能看见数十人席地而坐,将桃林占得满满的,而他们的夫子浮丘伯位于中间。

    今天气候暖和,日头晴朗却不酷热,画眉在发出绿芽的桃林边宛转唱歌,这是一个听学的好天气,夫子和弟子本该诵读诗书,或者激烈地讨论问题,但今天却有些不同寻常,一切偏安安静静的。白生甚至见到了几个虽拜入浮丘伯门下,却很少来听课的中年人,所有人都肃穆着脸。

    看见这些情形,白生略感诧异,暗道夫子不会是在为我迟来而生气罢?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拱手道:“夫子,弟子来迟……”

    浮丘伯正坐在一株老桃树下,他年纪不小了,腰背有些弯曲,头发也稀稀拉拉,但鬓角的白发依然梳理得一丝不苟,席子右边是几卷竹简,席子前方,则是一块平整的沙盘,还有一根树枝,这是弟子们用来习字的。

    浮丘伯原本看着沙土缄默无言,白生的到来,却好似将他惊醒了一般,也未怪罪弟子迟到,温和地点了点头,让其就坐。

    白生连忙坐到了平常的位置上,边上是从鲁地便追随夫子的鲁穆生,他低声问鲁穆生:“出了何事?”

    鲁穆生转过头,眼圈竟有一丝红润:“你没听说?”

    白生忙着照顾父亲,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再看其他同学,个个看来都很忧愁,心中更惑,这时候,浮丘伯却开口了。

    “二三子,今日不先讲课,且先随老朽将《齐风》吟诵一遍。”

    课堂仿佛恢复了正常,抑扬顿挫的诵读响彻桃林,浮丘伯让众人挨个起身,将十一首《齐风》诵读一番。白生吟诵了《东方未明》,得到了浮丘伯的夸奖。

    而轮到下一个,名叫“申生”的即墨弟子时,他颂着《鸡鸣》,一时间感情激动,连声音都在发抖。

    这诧异的情形,却没有人笑,皆感同身受。

    接着,他们又拿起树枝,开始在面前的沙盘上,以齐文字,书写其中的章句。

    齐系文字不独齐国一家,包括齐、鲁、邾三国,异体字繁多,装饰笔画醒目,看上去很花哨和漂亮,就像齐人的生活一般。

    往常大家对写字这种简单的事,都有些兴趣寥寥,但如今却个个都那么专心。桃林十分安静,能听见树枝划过沙子的轻响,有时候一些鸟鹊飞过,叽叽喳喳,但是谁都不抬头看一眼。

    他们都极其认真地写着,仿佛这是最后一课。

    等一些做完后,日头又往西边偏斜了几分,浮丘伯叹了口气,让众人停笔,说道:

    “今日,我不仅要讲《诗》,我还要说说,儒林之史!”

    ……

    桃林之中,简洁而富有逻辑之美的话语,用大儒浮丘伯沙哑而苍老的声带说出。

    “余从荀子学,荀子言,周室衰而关雎作,幽厉微而礼乐坏,诸侯恣行,政由国。”

    “故孔子担忧王道废而邪道兴,于是编定《诗》《书》,整理礼乐。他到齐国听到了美妙的《韶》乐,便沉迷不已,三月不知肉味。他从卫国返回鲁国,开始校正乐章,使《雅》《颂》之乐各归其位,有条不紊。但由于世道混乱,无人起用孔子,他只能感慨:‘若有诸侯肯用丘,只需一年,便可治理好国政。’当时,鲁西郊猎获麒麟,孔子闻后哀道‘吾道穷矣’,于是在孔子最后的日子里,撰写《春秋》,以当王法,其文辞精约深隐而寓意博大,后代学者多传录之……”

    孔子有教无类,便是天下私学之始,它取代了已经衰败的官学,大行于世,至今已数百年了。

    浮丘伯接着说道:“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但不论是三晋,还是齐楚燕鲁,皆有儒生遍行于世。在西河者以魏言教之,入稷下者以齐言教之,在兰陵者以楚言教之,故天下并争于战国,懦术虽绌却不废。尤其是齐鲁之间,学者不绝。于威、宣之际,有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孔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於当世。”

    白生听得认真,却也感觉不对,夫子今天,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全教给他们,一下子塞进众人的脑子里去。而那话语里,怎么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哀,而同学们脸上,又尽是愤怒呢?

    果然,浮丘伯面色随即一哀:“只可惜,值此季世,非独六艺将绝于老朽之手矣,连齐鲁之文字,也将绝矣?”

    老儒再次抬头,太阳,已经彻底偏西了,就像是他的为师生涯。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二三子,日头将落,浮丘伯教授汝等的最后一课,便到此为止了!”

    “夫子!”

    众人皆泣,扑上前挽留,直到此时,白生才明白了,夫子和同学们悲愤哀叹的原因!

    申生解惑道:“即墨城中的新郡守已下令,将禁绝私学,不得以齐言齐语授业,这桃林授业,恐怕再也做不下去了。”

    白生闻言,大惊失色,心里万分难过,也顿时明白了,那些乌鸦似的秦吏,在渡口市肆墙上贴的公告,恐怕就是这件事!

    一旁的鲁穆生恨恨道:“新来的郡守开设了公学,要胶东富户豪长弟子入学,以秦言秦语教授秦之律令。他本来要邀请夫子做公学祭酒,为夫子所拒,便恼羞成怒,下令从明日起,任何人不得再聚众传授私学,违者将遭流放!欲学者,可入公学,以吏为师……”

    纵然是大儒,也必须在强权面前低头,桃林之外,一直有秦吏秦兵盯着呢,新来的郡守,只允许浮丘伯授课到日落,时间一过,便要派人来驱赶了!

    浮丘伯无奈地起身,意味深长地说道:“就像我方才说的,鲁虽亡,然只要《春秋》尚在,则鲁不灭。齐虽亡,若以齐言齐语吟诵之《齐风》尚在,则齐亦不灭……”

    “记住这句话,这便是汝等最后一课!”

    浮丘伯看向自己的弟子们,又看看这片熟悉的桃林,一下子哽咽住,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比了比手:“弟子们,皆散去罢……”

    ……

    浮丘伯在几个弟子的搀扶下走远了,只留下白生等数十人呆愣在原地。

    “我十一首齐风还未背诵齐全呢。”白生擦了擦眼泪,他没料到,自己的求学就这么结束了,而且听这意思,今后再无私学,他们再也学不到诗书了?

    他从前被家里的事耽搁,没有好好学习,错过了不少夫子的课,现如今追悔莫及。

    “我亦然,夫子说的没错,若有朝一日,齐之士人,连齐字都不会写了,也忘了齐国数百年之史,那还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是齐人?”

    这时候,那个背诵齐风时,激动地热泪盈眶,名叫申生的年轻士人赫然起身,悲愤地说道:

    “新郡守不是说,要兴法教,省刑罚么?如今禁绝私学,与周厉王堵塞民言何异!”

    年轻人一腔热血,容易冲动,申生激动了起来,振臂大呼道:“二三子,吾等去乡校,将此事告于豪长、百姓,让他们随吾等,一起向官府请愿,恢复私学,谁愿与我同行!?”

    ……

    另一头,傍晚时分,黑夫刚结束了一天的办公,要回去吃饭休息,耳边,却响起了隐隐约约的鼓点声……

    “是何处在鸣鼓?”

    黑夫皱眉间,陈平匆匆走了进来,禀报道:“郡守,有十几个浮丘伯的弟子,不满律令,竟至早已废弃的乡校处,击鼓召集民众,如今已有上千人聚集!”

第483章 汝等欲为乱乎?

    乡校在春秋时期,曾经遍布诸侯,城中的少数国人有资格参议国政,以备执政者参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进入战国以后,各国开始集权,国野渐渐消弭,乡校趋于消失。

    唯独政治风气也最为自由,民众普遍“好议论”的齐国将乡校保留了下来。除了齐闵王统治的那几年,齐国士人、儒生常能在乡校议论政务。当年齐威王评定阿大夫、即墨大夫施政好坏时,就靠了阿地和即墨的乡校,才得到了真实反馈,赏即墨大夫而烹阿大夫。

    乡校,就相当于地方上的稷下学宫,可以不治而议论。每逢士人想要议政,就敲响鼓点,民众们会聚集过来,若其说的有道理,便越聚越多,最后惊动卿大夫。

    但这一切,在秦朝统治此地后,便废弃不用了。昔日的乡校,成了张贴官府告示的场所,唯独落满灰尘的鼓,让人记得,这里昔日的热闹……

    但秦始皇三十一年一月中的这个下午,隆隆的鼓点,却在即墨乡校再度击响!

    赶完集市,忙完农务的即墨人下意识地朝乡校走,却发现,这里站着十多个满眼悲愤的年轻人,都穿着儒服,着儒冠,为首那个瘦高的儒生见人聚集了不少,便朝他们长长作揖,说起了官府禁绝私学的事。

    和乡亲们说明事情原委后,申生悲切地讲起了一个故事。

    “夫子与我说过,当年孔子经过曹国到宋国,因批评宋国执政大夫司马桓,结果惹出麻烦。”

    “孔子经常带着弟子们在一株大槐树下讲学,演习周礼,桓嫉贤妒能,便派人去砍伐树木,恐吓孔子。斯木已伐,孔子不得已,不希望弟子们为桓所害,只能离开宋国!宋国后来遂陷入内乱,数世未宁!”

    申生深吸一口气,朝众人道:

    “二三子,昔日在宋国发生的事,如今也在胶东发生!郡府欲禁绝私学,驱逐吾等夫子浮丘子,今后公学只教授秦字。此举,与宋国桓何异?还望二三子能与吾等十余学子一同,效古之乡校议政,让郡守听到百姓的声音,改此恶政!”

    这演讲倒是激情洋溢,但民众们闹哄哄的,不时还议论几句,毕竟申生说什么孔子、宋国,距离他们实在太遥远了,甚至有人笑呵呵地说道:

    “后生,你说的事与吾等何干?吾等每日务农,连笔都没握过,秦字齐字,有何区别?”

    申生闻言怒道:“你还是齐人么?”

    眼看众人仍旧满脸漠然,甚至有人没了兴趣要转身离开,鲁穆生急了,立刻站到前方,大喊道: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今日只是让学子修秦言习秦字学律令,或许几年后,官府会让汝等和汝等的子女,也要人人皆习秦言!”

    这番话倒是吓到民众们了,秦吏的关中话语,在他们听来仿佛天书,要他们人人学这种怪异的话,那得花费多少功夫?

    但仅仅如此,就要众人随几个热血沸腾的年轻人去全副武装的秦城请命?还是不够。

    就在不少人打消了离开的念头,打算留下听这几个儒生再说几句时,乡校之外,只听见齐刷刷的脚步声,连带着甲叶摩擦,众人回头一瞧,面色大变:

    一支百余人的秦兵穿着甲胄,手持戈矛剑戟,小跑着往乡校赶来,带头的是新上任的贼曹右史曹参,其后是一辆戎车,戎车上,黑面官吏一身肃穆袍服,腰间银印青绶!

    是郡守来了!

    “止!”

    专门负责擒贼和维护治安的秦兵来到乡校外,在曹参的喝令下,齐刷刷一跺脚,震得浮土飞扬。

    而郡守的马车,也横亘于乡校之前,郡守黑夫按着长剑,扫视腿脚发软的即墨上千民众,还有心虚得不敢与之对视的十余儒生,大喝道:

    “汝等,欲为乱乎!?”

    ……

    郡守之怒,声如雷霆!

    黑夫郡守的话被旁边的小吏用胶东话重复一遍后,乡校内外,上千民众和十余儒士,包括白生等人,都吓得够呛!

    为乱?谁敢啊!

    尤其是这位新郡守在淳于县做的事传到来后,听说为乱反叛是大罪,不仅本人要受戮而死,还会被夷三族,脸上用墨汁刺字,剜去鼻子,砍去左右臂,用鞭子活活抽死,再割下头,把骨肉模糊的尸体弃于大街上。行刑期间,如果有人喊叫谩骂,就拔掉他的舌头!

    如此沉重的代价,让每一个体人人自危,面对国家整个强权势力,而不敢抱团聚众闹事,除非是走投无路或者大义凛然的人,否则,没有人再敢轻易言乱。

    于是,好不容易聚集起来,被申生、鲁穆生煽动了气氛的即墨人,已萌生退意,纷纷让出路来,将手无寸铁的儒生们,暴露在秦兵面前。

    私学什么的,禁就禁吧!反正那是有钱有闲人家子弟的消遣,与他们这些光沉重交租税就倍感压力的黔首何干?

    但黑夫郡守却不打算让众人走,上百秦兵在外面一拦,笑道:

    “乡校者,古之议政之处也,既然群儒欲在此议政,以闻官府,那官府便好好与汝等议议这‘禁私学’一事,即墨百姓也留下来,听听此事原委。”

    说罢,黑夫一挥手,示意郡学祭酒萧何上前他堂堂二千石,当然不会下场和一群布衣儒生小屁孩吵闹,这件事,还是交给新官上任的教育局长萧何吧,顺便看看此人是否真有几把刷子。

    “下吏遵命。”

    萧何只能上场,他在沛县好歹也是一曹之首,官威是有的,肃然走到乡校之中,从袖中掏出一份告示,让旁边的小吏用胶东话念一遍。

    “三十一年孟春之月丁亥,胶东郡守黑夫谓诸县令、丞,曰:二十七年,陛下令天下书同文字,欲使三年内废弃旧字,改书秦篆、秦隶,今已数载。然胶东偏远,未能及也。本吏思其缘由,或以公学不振,而私学违令乎?即日起,各县私学夫子,不得再以齐言齐语授学……”

    听起来,的确是禁止私学没错啊,但接下来那段,就让所有人目瞪口呆了。

    “儒生、士人欲授私学者,禀于祭酒,学于公学,使之修习秦言、秦字,粗通律令,秦吏试之,合格者授予符节,方可设学,以秦言、秦字教之。有符节者,纵授人《诗》、《书》,亦无不可……”

    等小吏读完后,萧何冷笑道:“官府告示,张贴于城墙各门及渡口、市肆处,人人可见,然汝等却不分皂白,言官府禁绝私学?此乃造谣之罪!”

    萧何回忆起数日前,自己提出“禁私学”时,黑夫先是点头,再是摇头。最后,他对萧何的提议稍加修改,从全面禁止,变成了所谓的“私学规范化”!

    黑夫的想法很简单,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他不会直接断了郡中儒生的活路,将他们全部逼到对面去。而是规定,儒生士人,可以到公学进修,通过了秦语四、六级考试,能写一篇八百字秦篆作文,法律考试也能及格的人,便能获得官府发给的符节,也就是“教师资格证”。

    “从今以后,胶东郡以公学为主,私学为辅。私学夫子凭证上岗,无证教学者,一律查封,严惩不怠!还要派官吏巡视抽查,旁听其授课,一旦有用齐言齐字教学的,吊销证书,永不得授课!”

    事后想想黑夫这段话,萧何不由佩服,如此一来,不愿意低头的儒生没课可教,断了弟子来源,而剩下的儒生,就相当于被官府招安,被纳入他这祭酒的管辖之下。

    这下,儒生们统统傻眼了,他们当中,真正看了公告的也没几个,而是以讹传讹,说来说去就成官府“禁绝私学”,并将自己放到了殉道者的位置上。

    其实,浮丘伯上了最后一课后伤心离去,只是他不欲向官府低头,学什么秦字律令,如此而已,黑夫甚至让萧何与其接触过,只要浮丘伯愿意带头学秦言秦语,黑夫将辟他为即墨“县三老”。

    但浮丘伯以年迈为由,拒绝了,却没料到,消息的不对称,使他的弟子们闹出了这么大的事。

    却见萧何语重心长地对儒生们说道:“我听闻,汝等均学于鲁人浮丘伯,而浮丘伯又学于荀卿,岂不知荀卿有言,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

    “如风不读官府公告,妄自猜度,真是愚不可及,羞为读书人也!”

    儒生们面面相觑,鲁穆生、申生本欲反驳,却又找不到话语,谁让他们自视甚高,平日里对用秦隶书写的官府公告不屑一顾呢?

    “原来如此啊!”

    “这位官吏说的有道理。”

    被勒令留下的即墨众人怔怔出神,他们本以为,官府要按照过去的习惯,二话不说,就动用武力,将这群冒失的儒生统统抓起来,带回去施刑。

    但没有人会料到,官府居然没有滥用刑罚,而是派一位官儿出来,和儒生、民众讲起了道理。

    莫非,这位新郡守说的“省刑罚”是真的?

    他们想多了,虽然过程有差,但结果却一样,道理讲完,也该拿人了。

    萧何动完嘴皮子后,便退了回来,而做过狱吏,娴熟律令的曹参知道轮到自己表演了,便大声宣布道:

    “诸儒生罔顾事实,歪曲官府告示律法,乃造谣之罪。无故击鼓,召集黔首,乃寻衅滋事之罪!”

    “民众不知何故,聚集于此,因其无知,不必罪之。二三子,且将这十余儒生统统缉拿,带回官府,交由狱掾设案审理!“

    “诺!”

    如狼似虎的秦卒分开即墨民众,气势汹汹地朝十多名儒生走去。

    原本被申生寄予厚望的民众们,除了夹杂其中的几个士人、轻侠暗暗捏紧了拳头外,其他人却,依旧如方才一样,看戏一般看着眼前的一幕发生……

    黑夫全程让手下们各显其能,他则在戎车上坐看,见此情形,暗暗点头道:

    “王贲将军说的没错,齐人怯于众斗,而勇于持刺。所以在淳于县,有匹夫三人而敢行刺于我者,即墨街头,又有人众上千,却皆怯懦而不敢发一言,坐视同类遭擒者……”

    说白了,就是一个齐人是条龙,一群齐人是条虫。从吴起时代,到五国伐齐,都是如此,也就田单破天荒地让齐人凝聚了一回,但也没凝多久……

    掌握了这个特点,黑夫便能放开手来治理胶东了!

    而且这群儒生也是榆木脑袋,想鼓动群众,文绉绉地说些古事有用?还不如说说秦朝税重徭重等事实,激发民愤来得快。

    一场学生闹市几乎引发的民变,就这么轻而易举解决了,黑夫无聊得想打哈欠……

    乡校之内,白生没见过这场面,吓得满脸苍白;鲁穆生想要开溜,却发现无路可走;申生性格刚烈,手伸向了腰间的佩剑,欲奋起反抗!

    就在此时,乡校之外,却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郡守,请慢动手!”

第484章 移风易俗

    “浮丘伯?”

    刘季听到这个名字时愣了愣,然后一击掌想起来了:“这不是吾弟刘交早些年在鲁地拜的夫子么!”

    刘交是刘太公小妾生的孩子,与刘季性格完全相反,天性儒弱,好读书,多才艺,刘太公也最疼这个儿子,送他去鲁地求学秦尚未灭楚那几年,儒生在邹鲁泗上还是很吃香的职业,反正比刘季这浪荡子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过,刘交也没学多久就回家了,听他说,是浮丘伯为避秦政,离开了鲁地,不曾想,居然是跑到了胶东来……

    刘季虽然素来不喜儒生,在沛县时还喜欢琢磨穷儒,夺了其儒冠在里面撒尿,但那老头毕竟是弟弟的师长,便向曹参多问了一句:“曹君,郡守将那浮丘伯怎样了?”

    曹参刚结束办公回来,正巧遇上了住他隔壁的刘季,在和几个郡守门客玩掷剑。刘季如今也被黑夫“收为门客”,但黑夫却似乎没想好要让他干嘛,只是有鱼有酒地招待着。

    这些天,萧何、曹参都有了自己的差事,忙东忙西,唯独老刘闲得无聊,却也不敢造次刚来胶东时,黑夫在庭院里说的话,可把刘季吓到了,这黑厮好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又或者说,会传说中的读心术?

    曹参也感觉郡守似乎很看重刘季,便强忍着不耐,回答道:

    “还能怎样?浮丘伯是齐鲁大儒,即墨名士,据说还是丞相的师兄,他为诸弟子赔礼求情,郡守虽未允,却也没为难浮丘伯,只是让我将那十多个儒生暂时收押。”

    发生在乡校的事,刘季也有耳闻,真是要笑掉大牙,想用文绉绉的话鼓动即墨市人随他们向官府请愿,恢复私学?真是墨水喝多了。

    笑完之后,刘季问道:“那群酸儒会被杀么?”

    曹参道:“是生是死,皆在郡守一念之间。”

    当过狱掾的曹参知道,秦律虽然严明,但界定罪责时,也有很多操作空间。

    那十多个闹事的儒生,重可定为作乱,判处弃市之罪,为首者甚至会被夷三族。轻可定为聚众议论,诽谤官府,为首的鲁穆生、申生判个“司寇”,也就是流放罪,扔到胶东沿海的小岛、盐场去服苦役。其余人等,狠狠罚一笔钱,让各自家里将他们领回去便是。

    “郡守收押了群儒,又迎浮丘伯入郡府,眼下大概正在详谈。”

    曹参也在官场里厮混了几年,明白郡守的目的不在于那群儒生,而在于浮丘伯!

    先前浮丘伯拒绝了征辟,如今为了弟子的性命,恐怕也只能答应吧?按照萧何的说法,若浮丘伯答应做虚衔的“县三老”,大儒之首也低头了,那胶东郡的大部分儒生,都能顺利招安!

    “浮丘伯会服软么?”刘季表示怀疑,虽然大多数儒生皆懦弱无能,但里面也常有几个硬骨头。

    “郡守说,他会答应的。”

    曹参笑道:“郡守说,因为浮丘伯,是一位好老师!”

    ……

    郡守府内,黑夫让人备下了筵席,请浮丘伯上座,态度恭敬。

    “张苍曾与我说过,他入学兰陵时,荀子门下,以浮丘伯为长,对他多有照顾,我与张苍为友,对浮丘伯,当兄事之……”

    黑夫又叹道:“荀卿学问,囊括九流十家,兼容并包,而其门下,也是人才辈出,且不拘泥于一家之言。”

    “有李丞相,为百官之首,掌丞天子助理万机,典天下诛讨赐夺。有韩子,集法家之大成,著书立说。有张苍,博闻强记,由善数术;还有浮丘伯这种闻名齐鲁的大儒……只可惜黑夫晚生了十多年,不然,必至兰陵,不求登堂入室,只让我坐在外围,旁听荀子一堂课,黑夫也满足了。”

    这是实话,中国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不服不行。

    黑夫夸赞荀门,浮丘伯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他六十多岁年纪,作为荀卿高足,一辈子都在研究《诗》,性格温和柔善。先前虽不愿与官府合作,但也没鼓动弟子生乱,所以黑夫犯不上与他为难,若是将老头逼死了,对以后的施政不利。

    一旁陪坐的萧何见气氛尴尬,起身朝浮丘伯敬酒道:“今浮丘伯愿说雅言,为县三老,此乃即墨士人之福也。”

    就像曹参说的一样,那群年轻儒生的罪,可轻可重。为了弟子们的性命,浮丘伯勉强答应,愿意做“县三老”,换取官府对他的弟子从轻发落。

    这是一个虚职,名义上负责道德教化,其实并无任何实权,只是一个象征。

    黑夫的目的,只是想选个德高望重的人,做他的维持会长。秦吏需要一面旗帜,收拢胶东儒生,将他们纳入“郡祭酒”治下,如此一来,黑夫就控制了教育和舆论。

    沉默良久后,浮丘伯终于说话了:“郡守当真以为,此举能治胶东?”

    这老头,明明能说一口流利的雅言!

    黑夫一比手:“浮丘伯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浮丘伯道:“不知郡守有没有听说一件事,八百年前,太公望与伯禽分别就封齐、鲁。太公之国五月,便报政周公。周公问,为何如此疾速?太公对曰,吾简其礼,从其俗,故疾。”

    “而伯禽之鲁,过了三年才报政于周公,周公问,为何如此迟缓?伯禽对曰,我变其俗,革其礼,故迟。”

    “于是周公乃叹曰,呜呼!鲁之后世,将北面事齐矣!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

    他朝黑夫拱手道:“果然,后世数百年,齐强而鲁弱,究其原因,当始于太公与伯禽之政的不同,此所谓因俗而治也!”

    “今郡守初至胶东,便欲变胶东故俗、言语,革其私学,为政繁琐,老朽恐怕,郡守将费时良久,而收效甚微啊,以此求治,无异于南辕北辙!”

    黑夫明白了,浮丘伯虽然为了救众弟子性命而低头了,但心里面,依然是不服气,觉得黑夫的举措,是大错特错!

    于是他一笑:“听浮丘伯之意,俗不可变?”

    “然也!”

    浮丘伯振振有词:“《王制》有云,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刚柔、轻重、迟速异齐。五味异和、器械异制、衣服异宜。故圣人为国,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

    黑夫略微沉吟,忽反问道:”我听闻,荀子曾经入秦观政,浮丘伯可与之同行?”

    “当时我在家服母丧,未曾入秦。”

    浮丘伯的脸上,也不觉得未入秦是什么大的损失。

    黑夫道:“那浮丘伯当知,荀子对秦的评价罢?”

    浮丘伯当然记得,那是荀子从秦地回来不久后,与弟子们讨论,秦为何能够有四世有胜,兵强海内,威行诸侯?

    当时,与他几乎同时入学的李斯起身说:“夫子,秦的胜利,是因为其摒弃仁义,而能便宜行事,一切以强国强兵为先!”

    荀子却训斥了李斯的见解,他认为,秦能够四世有胜,其缘由之一,便是民风朴厚。荀子赞扬了秦人的淳朴畏法,秦吏的恭俭忠信,士大夫的不比周、不朋党,朝廷的行政效率,还将秦治视为古代理想政治的典范,赞叹为“治之至也”。

    嗯,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无儒”,能强国兴邦,征伐天下,却难以持久。

    虽然这与浮丘伯等齐鲁之人印象中的“虎狼之秦”截然不同,但毕竟是夫子之言,肯定有其道理,浮丘伯也不会不承认。

    待他说完后,黑夫却笑了起来:“浮丘伯可知,若荀子早入关中一百年,他见到的秦,却截然不同!”

    “百多年前的秦人,无礼乐之学,却有戎翟之教,父子无别,同室而居,喜好私斗,常聚众为盗贼,不知律法为何物。”

    “秦之官吏,大多是旧族子弟,勇武有余,文质不足,不少人,连自己姓名都不会写,如何治民?”

    “秦之士大夫,也尸位素餐,结党营私,庶长旧族尾大不掉,几度弑君另立。”

    “秦之朝廷,也是全天下效率最低劣的,依然沿用秦穆公时的体制,对外屡战屡败,对内穷困潦倒!”

    黑夫一条条数下来,又道:

    “然而,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十年之后,秦民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於私斗,乡邑大治。一甲子后,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百年治强,遂一海内,统有天下!”

    言罢,黑夫朝浮丘伯一摊手:“浮丘伯,这便是秦国移风易俗的成效!”

    浮丘伯憋了半天,辩解道:“不然,废礼义之教,任刑名之数,此乃败俗伤化……”

    黑夫理解浮丘伯的看法,儒家认为,改变俗时要采取慎重的态度,为了避免造成社会动荡,对各地形成的传统习惯应该予以尊重,不管好坏,都成了他们口中“上古之制”的一部分。

    但法家可不在乎这点,他们的视角,更注重国家整体的富强和战争的胜利!所以很喜欢用行政命令和法律条文,来推进移风易俗,改造社会。

    归根结底,所谓的旧俗,也就是以“宗族”为单位的里闾组织和生产方式。变俗,意味着改变,必然会遭到抵制,但只有破坏了旧的风俗的习惯,新事物才能脱胎而出,从而推动整体的社会变革。

    于是黑夫步步紧逼:“这叫败古之俗?按照浮丘伯的说法,俗不可变,那么秦人喜欢私斗的风俗,喜欢聚众为盗贼的风俗,应该保留么?”

    “与戎狄同俗,全家挤在狭窄屋子内同居,一起懒一起穷的风俗,应该被保留么?”

    “不做出改变,积贫积弱,最终衰亡,便是一个国家注定的命运么?”

    一时间,浮丘伯被黑夫质问得哑口无言,在秦国这活生生的成功例子下,移风易俗,似乎真的有极大的效用。

    但老儒内心深处,依然无法接受,只能固执地说道:

    “中国戎狄,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适用于秦的,不一定适用于齐……”

    黑夫却笑了:“秦墨程商对我说,墨子曾言,一同天下。”

    “博士叔孙通曾对我说,孟子曾言:天下定于一!”

    “张苍又告诉我,荀子曾言:一天下,财万物,长养人民,兼利天下!”

    “如此观之,一天下,当是墨者、孟儒、荀学的共识?”

    不管各学派斗争多么剧烈,但他们却都在惨烈的战争里,意识到,唯有统一,是解决这一切的良方。

    但他们空有想法,却无法做出实效,因为能一天下者,唯有兵道!唯有法家打造的军事强国!

    “**同风,九州同贯的大一统,这明明是诸子百家的共同理想,但事情轮到了自己头上,却为何要固执不肯做出改变?莫非各家的一统理念,只是嘴上说说,却不想付诸于实践?”

    一时间,浮丘伯无言以对,而旁听的萧何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诧异地看了黑夫一眼,看不出来,郡守好口才啊!

    没错,移风易俗,的确会失去很多,齐、楚、燕、韩、赵、魏,六国的文字、历史、习俗,但这就是统一的代价……

    因为他们是失败者,所以,便失去了选择的机会,只能承受被秦强加的规则!

    要么选择接受,要么爆发,用暴力打破这枷锁!

    但不管如何,统一的齿轮一旦开始,便再也停不下来了!痛苦也好,不适也好,个人的情绪,在这大潮流下,都显得微不足道……

    眼看浮丘伯已经无话可说了,黑夫却复又坐了下来,笑道:

    “不过,浮丘伯也没说错,地方有异,全然照搬秦俗过来,当然不可行。故吾决定,在移风易俗之余,也会保留一些胶东本地的旧俗。”

    浮丘伯诧异地抬起头来,却见黑夫伸出了两个指头:“其一,私学不会彻底禁止,只是要由祭酒管辖,用秦字教学。”

    “其二,即墨城用来议政的乡校,也可以得到保留!”

    这倒是让浮丘伯大惊,连忙问道:“当真?”

    “千真万确。“

    黑夫制止了要劝阻他的萧何,说道:“陈平与我说,数百年前,郑子产不毁乡校,还说,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既然如此,乡校何必废止?”

    “只不过……士人将不再有击鼓之权。每月初一、十五,本郡守将亲自击响乡校之鼓,召集民众,颁布政令,并听取士人、豪长意见。”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个道理黑夫是懂的,既然如此,不妨围三缺一,留下一个让知识分子宣泄的窗口,至于听与不听,这就是他的事了。

    如此一来,乡校,就成了官府与即墨人对话的窗口,民不信其吏,吏不知其民的状况,或许能得到改善。

    说做就做,黑夫击案笑道:“明日便是一月十五,朝食过后,乡校的鼓,会再度敲响,本吏会宣布三件事。”

    “其一,浮丘伯任县三老之事。”

    “其二,对诸儒生的惩罚。”

    “其三!便是号召胶东儒生士人入公学,二月初一,将有一场秦言、秦字考试,成绩优异者,官府赐金五十两,其姓名以红漆染木制榜,悬挂于乡校处,使全即墨百姓知晓!”

    黑夫之道,不同于昔日的齐,也有异于关中的秦,明早太阳升起时,一种具有胶东特色的儒法并兼体制,将脱胎而出!

第485章 松柏之凋x23us.com

    秦始皇三十一年,二月初一。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头发散乱,早已不复先前傲然的儒者申生、鲁穆生手上举着沉重的木枷锁,离开昏暗潮湿的牢狱,二人看被外面的春光明媚刺得眼疼,看着身后合上的牢狱大门,再摸了摸脸上的黥字,二人心有余悸。

    距离他们乡校击鼓被捕,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十多名儒生缴清一千钱的罚款后,陆续被送走了,几个家中实在贫困的,浮丘伯拿出攒了好多年的一点钱财,替他们消灾。

    唯独申生、鲁穆生二人,被狱掾断定,不但有聚众议论之过,更有造谣诽谤官府之罪,定了“黥司寇”……

    黥面,就是在脸上刺字,再以墨,作为犯罪的标志,以后再也擦洗不掉。

    对普通人而言,这已是极大的羞辱,何况是信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的儒生?

    更讽刺的是,二人因抵制书同文入狱,那个心肠毒辣的郡守黑夫,却戏耍般地,偏让人在他们脸上刻了秦篆!

    这下,脸上的“司寇”两个篆字,就成了他们永远抹不去的梦魇!

    这还没完,脸上的阵痛还未消散,二生就被一个叫刘季,满口淮泗话的小屯长拎出牢狱,要将二人押去服役的地点:位于胶东最东面的“成山”。

    成山又叫成山角,是中原人已知世界的最东面,这个时代的天涯海角。大海无边,风吹日晒,可想而知,去那做“司寇”的苦役,会多么凄惨。

    鲁穆生没想到代价如此沉重,已有些后悔了,但申生却给他打气道:

    “纵然是孔子,也有困于陈蔡之间的时候,七日不食,却依然能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天寒既至,霜雪既降,是以知松柏之茂也!吾等虽遭酷刑,却不可气馁!”

    申生没有屈服,他心里依然不忿而愤怒。虽然齐是亡了,但齐人,依然保存着对那个美好、和平时代的记忆。只是,这些记忆若不靠文字、语言传给下一代,迟早会淡忘消失。

    在他看来,秦言拗口难听,哪有齐语般动听,秦字笨拙,哪有齐字般优雅,古意长存。必须把它们记在心里,永远别忘了。

    亡了国当了隶臣妾的人们,只要牢牢记住他们的语言文字,就好像拿着一把打开监狱大门的钥匙!

    在牢狱里的半个月,他就是这样给自己鼓劲,才坚持下来的。

    申生语重心长地对鲁穆生说道:“齐鲁之灭与不灭,已不在朝堂决策,不决于沙场征战,而取决于,吾等能将齐之言语、文字、史书记多久!”

    “哪怕到了成山,也不能忘!吾等就做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罢!”

    鲁穆生还来不及点头,二人就挨了一鞭子!

    “说什么闲话,若不是因为汝等,乃公也不必被郡守安排了这么个差事,去那只有鸟粪的鬼地方。”

    刘季和曹参交割完符节验传后,骂骂咧咧地过来抽了二人几下,将这段时间的憋屈都发泄到了两个儒生头上,并催促他们快走。

    “乃公坐车,汝等步行,若是太慢,就将汝等拴在绳子上,拖着走!”

    就这样蹒跚着出了秦城,进入即墨城郭,外面人来人往,见到申生、鲁穆生,目光都往他们脸上的刺字瞟。

    申生昂然挺胸,将脸上的刺字当成了自己的勋章,昂首而笑。

    鲁穆生体面惯了,浑身不自在,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事已至此,他只求尽快离开即墨。

    但事与愿违,刘季却不直接带他们去东门,而是又往南走了一段,到了最热闹的乡校附近,却听闻几声鼓响!

    “咚咚!”

    听得鼓响,申生、鲁穆生大吃一惊,他们被关的太久,不知道外面的事,还以为是有朋友在乡校击鼓,召集民众,为自己打抱不平呢?

    但二人还来不及感动,刘季就冷笑道:“别乱想了,这是郡守、祭酒在击鼓,今日公学第一次考试放榜!”

    ……

    原来,乡校虽然重新开张,但已经成了官府宣布事情的场所,原本士人议政的地方,修了一面石墙,一丈余宽,**尺高。每逢有新的政令,会在此悬挂张贴,守着两名胶东书吏,专门给目不识丁的人们念诵讲解,围观的人也不会太多。

    但今日,乡校却被围得水泄不通,那面石墙上,张贴着一张用红色漆料刷过的纸,十分醒目,大老远就能看见,上面赫然写着几列名字!

    公学分吏学和小学,其中,吏学的弟子学习秦言、秦字、律法,如今已入学半个多月。第一场试考下来,数十名学生中,《读写》《听说》两门课前三名,可以上红榜,在乡校展览到下次考试换榜。

    据说,第一名,还能得到五十金的赏赐!

    刘季也不催他们了,坐在乡校对面的酒肆喝起了酒,显然是得了吩咐,要故意让二生在此停留。

    申生、鲁穆生看着面目全非的乡校,表情复杂,而当他们听到官吏开始唱榜时,更是面色大变!

    何也?只因为得到读写第一名的,居然是浮丘伯的弟子,名为“莱生”的同学!

    “竖子!”

    申生差点咬碎了钢牙,莱生家贫,勉强交得起束。但早在半年前,他就被人发现,竟在偷偷学习秦字,大概是想要出仕做官,混口饭吃,当时被申生等人斥责了一番,莱生只得认错。

    但那一日他们纠集众人,一同到乡校击鼓时,莱生却借口腹痛,不知所踪,原来,他这么快就改换了门庭,进了公学,做了官府的狗!

    读写前三的人念完了,接着是听说,听说最佳的人,则是高密县晏氏的子弟,晏华。而之后两人,居然也是旁听过浮丘伯讲课的弟子!

    申生气得哇哇直叫:“彼辈非齐人也!吾等可鸣鼓而攻之!”

    但申生的愤怒,很快就被鲁穆生低沉的话语给浇灭了。

    “夫子为了救吾等性命,不得已做了官府的县三老,既然夫子也屈从了,弟子们有何理由不唯强是依呢?”鲁穆生脸上,满是悔意。

    家境较好的白生等人,出狱后将自己关在家中。家境不好,需要靠知识换饭吃的弟子,除了投靠官府,混一官半职,或者为以后合法教授私学做准备,又能做什么?

    申生哑口无言。

    没错,胶东虽大,却已经容不下一张自由的书案了!

    ……

    这时候,市人越聚越多,纷纷议论,每当一人的名字被叫出来,他们就附和地喊几声好。

    一开始声音零零散散,毕竟在胶东人眼里,说秦言写秦字,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但到了后来,当郡守黑夫、祭酒萧何出现,身后还跟着两个捧着木盘的书吏,众人便一下子兴奋了起来,叫好声也越来越大!

    普通人其实不关心谁得了第一,他们更关心,官府到底会不会履行半月前的诺言,给得第一的二人发五十两黄金!

    “那可是五十金啊,换成米,够一个八口之间吃一年!说秦国话说得好,字写的好,真就能轻易得到么?“

    所有人都心存猜疑,外乡之人不可信,这是胶东人共识。

    但官府没有让他们失望,唱名结束后,郡守黑夫亲自出马,大声宣布,官府半月前有言在先,考试第一的两人,即刻领赏,决不食言!

    说罢,他回身一揭书吏捧着的木盘,红布之下,赫然码着一排金饼,在阳光下灿灿生光!

    “啧,还真是金子!”

    “也许是铜……”

    有人小声嘀咕,在他们看来,秦吏都苛刻凶恶,每年都只知道催租税口赋,逼他们离开家门,做各种各样的苦役,修路挖渠筑墙,什么时候让胶东人占过这种便宜?

    “二三子不信?谁愿意上前来试试?看这是不是真的金子,够不够分量?”

    胶东人面面相觑,半天无人上前,最后,还是一个胆大的商贾站了出来,用官府早就备好的“衡”称量一番,又拿起一块金饼咬了咬,眼睛一亮,朝众人宣布:

    “真的是成色上好的黄金,足分量的五十两,不多也不少!”

    这商贾也是即墨著名的布商,经受过数不清的金子,他说的肯定不会错,众人哗然,这才信以为真。

    黑夫也不再解释,而是亲手将木盘递给了得第一名的莱生和晏华,还拍了拍他们,以示鼓励。

    二子接过之后,晏华家境富裕,只感觉手里的金子虽然的确是五十两,但分量也就这样,轻飘飘的,故只是说了一通言不由衷的感谢话语。

    家境较困难的莱生就不一样了,他只感觉入手沉甸甸的,竟哽咽着,举起金饼,朝围观众人大喊道:

    “莱生家中贫苦,父母省吃俭用,只为了让我求学,学得点本领,可以做大夫的门客、僚属,补贴家用。但数年下来,虽然会背几句诗书,却依旧一事无成,我又不擅长农稼园圃之事,恰逢父亲病重,真是快将我逼死了。”

    “好在官府开了公学,第一批入学者,免收束。郡守说话算数,学而优则赏,有了这笔钱,我就能请医者,为老父治病了!”

    言罢,竟拜倒在黑夫脚下,稽首不已!

    莱生一番话让围观众人动容,不少人也忘了自己方才还在骂他“忘祖之徒”,竟为莱生叫起好来:

    “好后生,有孝心!”

    “以学得赏,为父治病,不丢人!”

    眼看气氛被莱生的表演炒热了,祭酒萧何乘机出来宣布:从今以后,公学的弟子,每年要上两个学期的课。除了这次考试外,今后每学期,分别有期中、期末两次考试,照例是前三上榜唱名,第一名得金五十两!

    更让人眼热的是,但凡公学弟子,上学期间,可以免服更役!

    “从今日开始,官府言必有信,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决不更改!”

    官府言之凿凿,极力宣扬上公学,学秦字,说秦话的妙处,这可羡煞了普通人。

    上公学的好处,是肉眼可见的,如此一来,那些县乡儒士开设的私学,便显得吸引力不足了,已经有不少家境富足者,竟开始考虑,半年后要不要将子弟送进公学了……

    ……

    远远看着这一幕,鲁穆生悔意更盛,而申生则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天寒既至,霜雪既降,是以知松柏之茂也……”

    想到自己这句话,申生觉得讽刺不已,在他想象中,师长友人皆正派,然而现实却是,松柏终归是少数,更多的,是墙头草!

    守着底线的君子儒沦为刑徒,黥面流放。

    放弃尊严的小人儒却得金犒赏,万人为之欢呼……

    这世道,是怎么了?这就是夫子所说的,清浊颠倒的礼崩乐坏的季世么?

    “也对,就像夫子说过的屈原一般,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申生痛苦地闭上了眼,两行泪流了下来,此时此刻,他只想长歌当哭!

    “看够了罢?”

    这时候,屯长刘季却不识趣地打断了他的感慨。

    刘季吃饱喝足,剔着牙走了过来,看申生痛不欲生的模样,顿时乐了:

    “看够了就走罢!去成山的路,还长着呢,少在乃公面前滴马尿!接下来几百里地,让你哭的机会,多得是!”

第486章 百姓心中有杆秤

    “古有商君徙木立信,而今郡守在胶东,又使官府考试立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有了莱生等人做例子,胶东人皆知学秦言、秦字既能得名,又能得利,必接踵而来,愿送子弟入公学!”

    是日傍晚,乡校的热闹散去后,郡祭酒萧何向黑夫表达了自己的佩服之意。

    丰沛也是秦朝新设立的郡县,所以萧何深有感触,虽然朝廷要求书同文字,但因为没有相应的优惠政策,故除了少数人外,愿意学秦篆的寥寥无几。

    这种情况,在距离关中遥远的胶东更甚,这便导致了胶东立郡五年,一些个县令竟不懂胶东方言,而胶东人也听秦言如闻天书,知识分子照旧使用齐国文字,官府治理地方,只能假手于豪长。

    黑夫一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若对自己没有利益,人们就不会主动去做,反之,一旦发现有利可图,自然会如蚁附膻。”

    他就牢牢抓住了这个利字,新开的公学有一系列优惠政策,更有博人眼球的每年数次“放榜”,名利双收的好事,立马就煽动起了胶东读书人学秦篆秦言的热情。

    诸生唯一的顾虑,就是怕被家乡人唾骂,但这种担忧,也在浮丘伯被迫出任县三老后,消弭于无形。

    再有申生、鲁穆生的落魄做对比:顺秦者赏金扬名,以后还有机会做官,逆秦者则被黥面发配,这差距太大了。

    而这一切,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

    萧何不仅擅长文字、人事,对钱谷也很敏感,他已经算了一笔帐:

    “今后《听说》和《读写》会合为一门,外加一门律令考试,每年两个学期,四次考试,期中放榜而无赏,期末放榜且有赏,所以加起来,官府需要付出200两黄金……”

    看上去不少,但黑夫知道,秦两只相当于后世的16克不到,50两黄金,也不过800克。在齐地,1两黄金,可换5石小米,合1000石粮食,相当于黑夫这郡守半年的工资……

    千石的代价,而能使胶东读书的士人皆归之,这笔买卖,真是太划得来了!

    其实,这是黑夫从尉缭子、李斯对诸侯用间贿赂里得到的灵感,当年,尉缭子见秦始皇,进言道:“愿大王毋爱财物,赂其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

    六国虽灭,但治理地方,身处满是敌意的胶东,也同样可以“用间”,分化敌人,将他们拉入自己的阵营!

    妥协性最强,立场最摇摆不定的知识分子,便是做带路党的最佳人选。即便出了几个像申生那样的硬骨头,但多数人,打的都是学而优则仕,用知识换饭碗的心思……

    黑夫目视萧何:“公学之事,我便交付予你了。半年之后,必要使这些人中,能有数十人成为佐吏,助官府深入乡里!”

    萧何拱手:“何当尽力而为。”

    之后,萧何又欲言又止,思索后作揖道:“郡守,招安士人儒生,使之进入公学为官府所用,此举虽好,但只触及了胶东的皮毛啊……”

    萧何很清楚,黑夫能否治好胶东,重点不在于这群只占人口不到百分之一的读书人,而在于沉默的大多数,在于占了人口九成的农民!

    给读书人的名利,农民是享受不到的,他们对官府,依然充满敌意。

    理由很简单,数百年前,齐景公时代,收国人三分之二税收!

    田氏代齐后,搞的是黄老政治,轻徭薄赋,藏富于民,只收十一税。即便地方卿大夫搜刮一层,也不过是十二税,一亩地(大亩)产3石,顶多交6斗米……

    而秦的田租,则是“亩一石半”……

    秦收泰半之赋,这不是黑,而是事实,田租口赋盐铁之利二十倍于古,二十倍没有,两三倍却是有的。

    这也是法家治国的特色,不收重租,怎可能年年征战?怎可能修得起长城、骊山陵、关中宫室?

    黑夫叹了口气:“你说得对,乡校之事,骗得了士人入彀,却骗不了农夫的肚皮!”

    与秦完全相反,齐国作为发达国家,靠卖盐赚外汇,国内赋税不重。百姓殷富而足,粮食吃不完,可以酿酒,吃饱喝足后,还有闲情逸致去街上蹴鞠、六博,搞搞鼓瑟吹笙等业余爱好,现在呢?

    自从秦统治胶东后,胶东人就只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能拥护官府才怪!后世加百分之一的税,就足够老百姓骂几年了,何况秦一口气加那么多?

    百姓心中有杆秤,日子比从前好还是差,你当他们不知道?这也难怪,胶东人都怀念齐国,恨不得秦朝立刻倒台,能恢复十一税的好日子呢……

    萧何斟酌着说道:“官府收的田租,确实有些重,除了租子外,百姓还要缴纳口钱,服徭役,民间已是怨声载道。”

    他学的知识很杂,懂点诗书,又学过律法,但内心深处,还是和陈平一样,偏向黄老,是赞成轻徭薄赋的。

    “田租是不可能降的,至少暂时不可能。”

    黑夫踱步之后,也摊开了说。

    税率是皇帝,是朝廷定的,黑夫作为地方郡守,私自更改就是触犯国法,上计那关就过不去,还会被秦始皇怀疑,他用公税为自己收买人心……

    但好在,秦的田租并非浮收取比例,而是牢牢定在“亩一石半”!

    多收多得,少收少得,商鞅就是用这种方法,鼓动秦人勤耕。若你懒到连遍地撒种就能收获一石半都没有,那就没资格种地,可以把田交还官府,做隶臣妾或帮佣去吧!

    黑夫道:“既然不能降低田租,那就只能提升亩产了,当一亩地能产3石半、4石粮食时,百姓之怨,或能降下来些……”

    “接下来最重要的事,便是组织春耕,勿要耽误农时。再将关中、南郡乃至中原已普及的堆肥沤肥之法引入胶东。“

    萧何却提出了自己的担忧:“但百姓对收重租的秦吏颇有恨意,绝不会听话,更不可能让满口外地口音的陌生人动自家田地!”

    黑夫笑道:“胶东人信不过官府,那就找他们信得过的人!”

    正说话间,被黑夫委以重任,负责监督春耕事宜的长史陈平,也面带喜色地回来了,入室后朝萧何点了点头,向黑夫禀报道:

    “郡君,你让平找的人,已经寻到了!”

    ……

    与此同时,即墨城外的田氏庄园,也闪烁着灯烛,家主田角在室内踱步,听弟弟田间述说今日在乡校发生的事……

    “见那莱生、晏生得了五十两黄金,围观的数千人都艳羡不已,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已是满城皆知,羡慕之余,也在议论,原来秦官府也是讲信用的……”

    “以名利诱之,真是好手段!”

    田角啧啧称奇,这新郡守初来乍到,就宣布办公学,本以为只是招揽晏氏等姜齐旧族子弟,影响不大。谁料,借着儒生聚众闹事,郡守竟将此事盘活,招揽对象,也变成了全郡士人!

    相比于私学数年寒窗,最后只能为人幕僚门客,官府给予的名和利,无疑有更大诱惑力。那些靠嘴皮子讨饭吃的儒生,肯定会一拥而上!

    “没错,浮丘伯为了救弟子性命,不得已当了县三老,如此一来,士人儒生投靠官府,进入公学,便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了。”

    越说下去,田间就越是不安,不到一个月时间,黑夫就控制了士人儒生,谁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一时性急,田间甚至道:

    “早知如此,就该答应那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提议,诸田出人手财帛,共刺黑夫!若能将他杀于淳于潍水之上,哪来这么多事!如今他防备甚严,却不好动手了!”

    “住口!”

    田角瞪了弟弟一眼:“你是想要害我即墨田氏族诛么?”

    田间自知失言,连忙闭嘴,好在室内只有他们兄弟二人,那件事也是机密,除了少数几个心腹,无人知晓。

    “秦已并天下,势正强,杀了一郡守黑夫,还会来个郡守白夫。荆轲之辈,只不过是扬汤止沸,无济于事矣,这件事,让别人去做即可,我家万万不可参与。”

    他有心复齐,但偏向于低调蛰伏,等待时机。

    田角负手在室内走了几步,却忽然想通了一件事,哈哈大笑起来。

    田间急得直跺脚:“再过半年,那公学便能出来数十能说秦言,懂秦法的本地士人,为官府走狗,秦人便能绕过我家,直接治理城外乡里了,兄长竟不想对策,反而发笑?”

    田角摇头:“我笑那黑夫郡守,本末倒置。”

    田间诧异:“此言何意?”

    田角道:“农事方为本业,其余皆为末事。给数十儒生士人的小恩小惠,能消弭数十万黔首头会重租厚赋之怨么?”

    “兄长是说……”

    田角道:“吾弟,你难道忘了?春秋时,百姓把收成分三分,两分归姜齐公室,一分用来维持自己的衣食。齐景公聚敛的财物已腐烂生虫,老年人却挨冻受饿。又因刑罚酷烈,临淄之市,鞋价便宜而假腿昂贵!”

    “吾祖田成子乘机抚恤百姓,大斗出借小斗收回,施恩于士农工商,其爱之如父母,而归之如流水,后遂有田氏代齐之事。”

    田间似乎听懂了些,而田角已不再担忧,冷笑道:

    “百姓心中有杆秤,就让郡守折腾去吧,不管他给士人多少赏金,只要官府的租税一天不降,农夫的怨愤一样会日积月累,人心思齐。这是对他最大的不利,也是对我家最大的有利。吾等只需要不断市恩于百姓,扎根于乡土,等到时机成熟,天下有变,还不是一呼百应!”

第487章 句芒

    二月二,阳气回升,大地完全解冻,对长城内的冠带之国而言,意味着春耕开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而位于胶东郡即墨城郊东门外的空地上,早已被围得人山人海,一场热闹的“鞭春牛”仪式正在此进行。

    此仪式的主角,是一头用黄土塑成,大小如真牛一般的春牛。这可是胶东陶匠花了半个月时间才做出来的,塑造得十分精致:老牛健壮,背上高高驼起,肩胛处肌肉鼓出,它正在俯首拉犁,牛尾轻摆,好似在驱赶蚊蝇,活灵活现。

    而黑夫,就尴尬地站在牛屁股后面,手中拿着根五色丝缠成的彩杖。按照传统,郡主官要扮演主管草木生长的“句芒”,鞭打眼前的泥塑春牛。

    此乃中原古俗,据说是周公旦时开始的,出土牛以示农耕早晚,寓意迎春天,农事始,五谷丰。

    不过,南郡和关中是立春鞭牛,齐地却定在二月二,大概是因为这边近海,天气回暖更慢的缘故?

    不管如何,黑夫都尊重了当地的习俗,没有强行更改时间。他还换下了官服,身穿青衣、戴青帽,旁立青幡,穿戴上这身看上去有些可笑的青绿色衣冠,在数千人众目睽睽之下演场戏。

    这是陈平劝他的,郡守要表示与民同辛劳,才能让他们少些敌意,若和之前那一任郡守般,一概不管此事,胶东人岂会将他当成父母官?

    于是,在鼓乐响起后,黑夫便围着春牛转了一圈,抡起鞭子,一下下朝春牛脊背抽去。

    三鞭抽完了,之后的长史陈平、田啬夫、牛长等人依序上前,重复黑夫的动作,旁边还有两个老农,用胶东话高声吼着农歌……

    与官员们的重视相比,围观的百姓,尤其是城郊闻讯赶来的农夫们,却并不买帐,大多面色漠然。

    放十年前,胶东人每逢春耕,都会兴高采烈,因为闲了一个冬天,他们也该下地活动活动筋骨了。齐国税轻,众人也懒得好好劳作,随便粗耕一番,到了秋天收获,交了十一税,再将十分之一产出孝敬卿大夫。剩下的,就可以任由他们支配,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但等秦控制胶东后,胶东人就发现,自己不得不将大把时间放在田地里,必须精耕细作,才能产出更多粮食,这样被秦吏收走1.5石后,家里人才不至于饿肚子……

    耕作成了沉重的负担,谁还快乐得起来?昔日的农歌,也如鲠在喉,唱不出口!

    更有一个即墨田氏的门客混在人堆里,低声对旁边的人说道:“这郡守也是可笑,不管他怎么鞭春牛,如何说自己重视农事,官府收走的每亩一石半租子,能少半斗不成?”

    “是啊,吾等辛苦大半年的收成,还不是入了秦吏的囊中!”众人深以为然。

    过去五年,重税厚敛的怨愤在农夫们心里积累,虽然日子没苦到不造反活不下的程度,却也让他们气喘吁吁。不满的情绪逐渐蔓延,竟导致黑夫他们鞭打完春牛,让人将春牛的泥块分给农夫时,竟无人伸手!

    要知道,胶东农夫认为“土牛之肉宜蚕,兼辟瘟疫”,抢到手一块,便可以当护身符使,意味着今年五谷丰登……

    黑夫却未发怒,而是上到城头,朝围观的数千百姓一作揖,说道:

    “我本布衣,躬耕于南郡,后以功爵得为卿士,位列朝堂。陛下令我为胶东郡守,希望我能造福一方百姓,使黔首是富。”

    因为秦言、秦字成绩出众,被黑夫指定为自己临时翻译的儒士莱生将黑夫的话转述了一遍后,顿时引发了一片哗然。

    一个胆大的农夫在旁人的鼓动下,大声道:“郡守说笑了,官府收泰半租税,黔首何富之有?”

    此言引发了一阵附和,混在人群里的田角门客又低声道:

    “听说这郡守,每年禄米2000石呢!这要多少农夫彻夜劳作,才能供养起来?”

    “没错,昨日发给那两个士子的赏金,也值好几百石米,这亦是几户人家的血汗!”

    “依我看,黔首是穷,秦吏是富才对吧!”

    农夫们的嚷嚷,黑夫听在耳中,但他却阻止了兵曹恼羞成怒,想要派兵进入人群镇压的举动,那样只会适得其反,而是笑道:

    “二三子说得没错,在胶东,每亩产3石,却要收一石半的租子,的确是泰半之租。之所以会如此,因为官府并不知,胶东的亩产,居然如此之低!”

    有几个一言不发的老农,这时候也忍不住发了声:“三石还低?”

    秦称石,齐称釜,其实容量都相同,连亩制也是240步大亩,所以统一度量衡的政令在这里受到的抵制,比书同文小多了。只需要将民间一直难以消除的”豆、区、釜、钟“等旧量换成秦的名词,再取消小斗大斗的区别即可。

    在胶东农夫们看来,自己种的地,出产还是不错的,毕竟时人有言:海岱惟青州,厥田惟上下,厥赋中上……

    放在整个天下,虽不敢说最好,但也是中上好吧!

    “那是从前,现在却大不一样了。”

    在黑夫的示意下,奉命负责春耕事宜的陈平笑呵呵地站了出来,告诉了城门边的农夫们一个惊人的事实:

    “关中好的田地,一亩能产六石四斗,普通点的,也能产4石、5石!”

    “若六石收一石半,还算泰半之租么?”

    农夫们面面相觑,过了一会,才有机灵点的人算出结果,和田齐时胶东人要缴纳的实际租赋十分之二相比,好像还真的差不了多少!

    陈平乘机兜售道:“只要胶东能效仿关中,广修水渠,二三子再听田官之命,用新的粪肥之法耕作,虽不能马上到亩产六石,但亦有望产3石半,甚至4石!而田租,仍是一石半不变,所剩粮食,归各户所有!官府绝不多收半斗!”

    “因粪肥不足,此法只能给即墨周边,一百家农户使用,若谁愿试之,可到田吏初禀明!官府会派人教授,每月可来城中,免费挑粪肥!”

    黑夫倒是想立刻推广先进的农业技术,可惜即墨公厕才刚修起来,粪肥严重不足,胶东又不像南郡,土地大多掌握在豪长富户手中,官府没有大量公田,只能鼓励黔首做包产到户的第一批人。

    但此言一出,却无人响应,事关自家田地收成,黔首都迟疑了。

    “假的吧。”有人低声嘀咕。

    “过去五年,秦吏只管收租,不论旱涝,都要交一石五斗,何时管过吾等收成?”

    “然也,若此法无用,非但不能增产,反而减产怎么办?”

    此情此景,也在黑夫和陈平的预料中,官府前五年的施政太失败了,农夫的敌意和怀疑,不是几句话能消弭的。

    于是陈平向黑夫附耳几句,是时候请出今天真正的主角。

    黑夫颔首,使郡兵击鼓,咚咚鼓点制止了农夫们的议论吵闹,黑夫这才对所有人道:

    “方才本郡守穿青衣,戴青帽,竖青幡,扮演句芒鞭牛,但人人皆知,那是假的。然而今日,我却请来了这人世间,一位能使庄稼增产,货真价实的‘句芒’!”

    此言让农夫们都愣住了,在齐地的神话中,句芒是木神,主管树木庄稼的发芽生长,他也是春神,农作物的丰收减产,都是句芒说了算!

    众人都昂起头来,想知道这黑脸郡守在耍什么把戏!

    却见黑夫一比手,陈平搀扶着一位年迈的老翁出现在大家面前,身后还有几个身穿褐衣,神态拘谨的中年农夫。

    “我听说句芒鸟身人面,乃神人也,这老翁,就是所谓的句芒?郡守这是在欺骗吾等黔首么?”

    隐藏在人群中的田氏门客开始起哄,引发不少赞同。但随即,他们就被那老翁的身份震得无话可说!

    黑夫亲自扶老翁到城墙边,大声介绍道:“这位长者,是本吏特地从薛郡请来的农家首领,野老许胜!”

    “汝等觉得官府的话不可信,那农家的话,可信否?”

第488章 农家

    “多亏了许公,才能让胶东百姓不再疑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是日中午,黑夫在郡守府为许胜和几个农家弟子举办了接风宴。

    黑夫来关东这么久,各学派的士人都见过了,这群知识分子虽没有大富大贵者,但打扮起来却不含糊:无不戴冠佩剑,仪表整洁,哪怕陈平也不免俗,当年他就是因为家贫,却打扮得干净体面遭乡人笑话。

    儒生还要置办高高的巍峨儒冠,阴阳方士则需要点优雅仙气,只为在游说王侯时印象过关。

    但今日许胜带来的农家弟子,却格外特殊,众人都穿着粗麻短衣,脚下是齐楚农夫常见的草履:据说他们身上的每一件东西,都是用自己亲手种出的粮食所换。他们三十余岁年纪,却好似四十,手上也老茧纵横,看得出来,是真正下过地,挥舞过农具的,面容也晒得跟黑夫差不多黑。

    甚至连见到黑夫这大官的态度,也与普通农夫无疑,拘谨老实,在宴席上坐立不安,也就年纪最大的许胜见多识广,能与黑夫侃侃而谈。

    许胜先请黑夫将漆器、铜器撤下去,他们用自己带的简陋陶器即可,黑夫一一答应。他又拒绝了黑夫的敬酒,表示俺们农家人不饮浪费粮食的酒,只抿了口汤水后笑道:

    “郡守言重了,老朽当年离秦后,也曾带着弟子们游走于临淄、胶东,在本地呆过一段时间,教农夫耕作,当地人称我为许句芒,不想十年过去了,他们还记得我……”

    许胜说得一口流利的关中话,这没什么好奇怪的,黑夫听闻,这位农家野老,当年可是丞相李斯的同僚,都作为吕不韦门客,在咸阳编写过《吕氏春秋》!

    农家是诸子百家里的异类,他们与墨者有点像,生活极为简朴,穿着普通的粗布衣服,虽然倡导耕桑,却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寸土地,过着周游列国的生活。也不像儒生一样追求高官厚禄,只希望得到百亩土地、数亩房宅,定居下来,带领当地百姓钻研耕作技术。

    祖述神农氏,继承后稷事业,讲究播百谷,劝耕桑,以足百姓衣食。五谷足,则百姓足,百姓足,则天下足,这是他们始终如一的理念……

    有专业人士来帮自己的国家领地发展生产,本应是大王封君们拍手称快的事情,然而农家却一直苦于没有立足之地。因为一百年前,他们的领袖许行,从孟子处抢了学生,狠狠得罪了这位学阀。孟子门户之见、地域之见极重,所以农家难以在稷下学宫和齐鲁有发展。

    到头来,农家也只在泗上的小国滕国求一席之地。滕文公时,农家在滕国开地,与当地百姓共同耕作,其乐融融,但滕国被宋灭亡后,就只能离开那里了……

    那些年,诸侯合纵连横,朝秦暮齐,东方混乱不堪。宋国灭了滕国,随后被齐所亡,齐国又遭到五国伐齐,差点也亡了,到处都是战火纷飞,的确不是农家发展生产力的好时候。

    农家就这样颠沛流离,中衰了很长时间,直到许行的孙子许胜时,却有了难得的机遇:秦相吕不韦想要效仿四大公子纳士养客,点名邀请农家入秦!

    席间说起来,许胜依旧对自己入秦时的见闻赞不绝口:

    “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简单而不奢华,农夫天明便起,勤耕到傍晚方归,我行走天下,却从未见过如此质朴的百姓。”

    秦的官府也很不错,从小吏到丞相,官府运作的核心理念,居然是:勿要耽误百姓耕作!一切有可能影响农业的事,诸如游士、商贾,都被打压禁止,为了鼓励生产,秦国上下无所不用其极。

    见此情形,许胜差点哭了出来,他们农家周行天下,苦寻几十年,不就是想找到这样的一个政府么。

    秦政与农家不谋而合,于是农家便全心全意在秦呆了下来,许胜也颇得吕不韦赏识,他根据农家多年来总结的经验,为《吕氏春秋》贡献了《上农》、《任地》、《辩土》、《审时》,以及《十二纪》几篇文章。

    黑夫笑道:“我在咸阳时,曾拜读过这几篇。其他篇章我不知,但农家经手的这几篇,虽文字质朴,却无愧于一字千金之名!”

    吹捧完毕后,黑夫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许公及农家入秦后,使秦用了铁农具,又改进了耕作之术,本该加官进爵,为何却又离开了秦?”

    当年入秦的农家也有不少留了下来,大多在中央或地方当田官,唯独许胜却跑了。

    许胜的回答,就有些支支吾吾了:“吕相免相国之位后,我便随他去了河南。后来吕相薨(hong)逝,又听闻陛下欲大逐六国之客,迁吕相门客至巴蜀,老朽胆小,便带着弟子回了滕县……”

    这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别看许胜笑呵呵的,却是个很重恩义的人,吕不韦当年对他有知遇之恩,他深深感激,从对吕不韦的各种尊称就能看出。

    吕不韦倒台后,先前十年的功绩遭到了秦始皇全盘否定,许胜顿时心凉,便离开了秦。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这二十年来,农家又绕了一个大弯,在齐、楚等国都行走过,但不管是哪国,官府都没有秦国上农,百姓都没有秦民那样质朴。要么是太过懒散,得过且过,要么是心思太多,精力都放在经商、游学上,不肯老老实实种地。

    许胜在临淄、胶东转了一圈后不由感叹。

    “难怪诸侯皆弱,唯秦独强。能上农者,国恒强!”

    就在他们二十年蹉跎一事无成时,秦并天下。但许胜也已年老,不想再回关中,就在滕县等地耕居,不曾想,黑夫却派人找上门来了……

    也是不巧,黑夫亲自去滕县找许胜时,他却在邻县,黑夫时间紧,便留下一封亲笔信,让门客等待,过了一个月,又派陈平过去,将许胜请了来。

    “就算不让陈长史亲自去邀请老朽,就冲郡守留下的那两句话,老朽也得亲自来即墨。”

    许胜见在场的萧何、曹参等人面露不解,他便笑了笑,将吃得精光,一粒米都不剩的陶盘摆好,举起同样是自己带的竹筷,敲打餐盘,颂道: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是郡守让人留书赠言,虽只有短短数句,却道尽了农事之辛苦!”

    许胜十分动容,这几句话十分浅显,但却又无比细致,是真正经历过农事,对农民心存怜悯者才能说出来的!

    他初读时便惊为天人,再读之,想到自己数十年来的求索,想到农家百年徘徊,又想到自神农氏以来,农夫的数千载苦耕,竟不由老泪纵横……

    能写出这样诗的人,一定是将农事放在心里的好官!

    宴席上众人皆赞不绝口,萧何亦大为吃惊,他偏头看向一旁的陈平:“我竟不知,郡守还会作诗?”

    陈平神秘一笑:“郡君虽少时贫苦,却天资聪慧,好学不倦,何足怪哉?”

    黑夫却对众人谦逊道:“我也是黔首出身,少时随家兄耕地,故知之。”

    在墨家、农家面前,黑夫的穷苦出身,是能加不少分的。为了骗农家来胶东为自己助阵,他也少不得要放下节操,许胜能为吕不韦的知遇之恩离开秦国,要让他来帮自己,必须得让这老头看顺眼才行。

    一首悯农动其心,再让陈平晓之以理,许行听说黑夫欲在胶东推广近年来十分新颖的堆肥沤肥之法,便欣然而来!

    商业互吹结束后,黑夫便和许胜商量起了正事,许胜已经答应,会带着农家弟子们在胶东住下,耕作官府提供的几百亩地,进一步钻研更先进的农业技术。

    只是许胜又皱起了眉,叹道:“可惜胶东公厕初建设,粪肥不足,能用堆肥沤肥之法者仅有百户。”

    蹉跎多年后,又碰上了看对眼的人,许老恨不得立刻就大展拳脚,将浪费的时间补回来。

    黑夫却宽慰道:“粪肥需要经年累月收集,若施的少了,效果不显,只能缓缓推广。但许公勿虑,有一件事,却可以马上着手,春耕结束前,便能传遍全郡!”

    许胜好奇:“是何事,竟能如此之速。”

    黑夫起身,指着郡府庭院里一物道:“许公应知,此乃何物?”

    许胜看了一眼,那是一个直立的木杆,下有石盘,他便道:“这不是测日影的土圭么。”

    黑夫颔首:“然,古人以土圭测日影,日影最长为冬至,最短为夏至,在春秋两季各有一天的昼夜时间长短相等,便定为春分和秋分,此乃三代便有的四节气也。”

    “到了周时,节气变成了八个,多了立春、立夏、立秋、立冬。而在许公参与编篡的吕氏春秋里,又变成了十二月纪……”

    节气,是用来指导农事的补充历法,日常生活中百姓预知冷暖雪雨,知道哪个节气该干什么。

    黑夫道:“但我窃以为,节气仍不够细致,仍可再分,当分为二十四节气,由农家弟子将各节气概要、农事编篡,官府以纸张抄录,分发到各县乡田官处,作为农历使用。再让人编出歌谣,用老妪也听得懂的方言俚语传唱,使之家喻户晓!”

第489章 肯定不是自己写的

    “良人说想在海边有座庄园,但妾一路东来,却只见丘陵田地,连海的影子都没见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农忙的二月份匆匆而过,到了三月中旬,各地春耕接近尾声时,郡守府也迎来了女主人。

    黑夫赴任时,天寒地冻,他心疼妻儿,便让她们开春再来。

    一进郡守府,叶子衿便皱起了眉,黑夫匆匆赴任,又忙于政务,故府中许多地方,透露着男人一个人生活的简单和邋遢,她少不得让仆役女婢收拾张罗,布置成自己顺眼的模样。

    又安顿好随行的宾客,哄会说话后整日叫叫嚷嚷的儿子破奴入睡后,夫妻二人才有了独处的机会。

    叶子衿打了黑夫猴急伸向她腰带的手,笑道:“妾入胶东后,在亭舍休息时,曾听到骑牛的牧童在唱歌,田中农夫也相和而歌,一问随行小吏,他们说所唱的是良人让农家所作的《二十四节气歌》……”

    “立春花开,雨水来淋,惊蛰春雷,春分蛙叫”……仿照《齐风》格式,二十四节气及其特点,在黑夫和农家的合作下被书写成俚歌。黑夫又令公学弟子将其抄录,教授给小吏,又派小吏上山下乡,走遍即墨各里闾。

    这年头,农业需要严格根据历法进行,但世上历法有很多类别,什么夏历、殷历、周历、楚历、鲁历、颛顼历。各历多是阴阳合历,不能完全反映太阳运行周期,农夫只能靠口口相传来掐农事的节点。

    秦朝用颛顼历,不符合胶东人的习惯,可擅自改动又是违法的。但二十四节气却很好解决了这个难题,所以农夫们对此歌十分欢迎,不过月余,便传遍了胶东,又因为是农家所作,在民间的口碑比官府强多了,故百姓信之不疑。

    沿途各县官吏,都觉得此乃善政,对黑夫郡守赞不绝口,还将黑夫邀请农家时所做那篇“值两万金”的《悯农》递给叶氏看,叶子衿看后,却忍俊不禁。

    她知道自家良人主意多,每次都会鼓捣些新事物来,但她却不相信这是黑夫所写……

    耳鬓厮磨数年后,叶子衿可谓是这世上最了解黑夫的人了,不管别人怎么夸,她都不信,第一次在江陵相见时,那个不愿与南郡官吏子弟和诗吟赋,赫然拍案掀桌而走的黑夫,才看了几年书,就忽然变成了一个出口成章的诗人。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呵,我那良人,别看人前与军民同衣食,可在家里,却不是什么节俭的人,尤其喜好美食,家中哪一顿不是漆盘珍馐,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差点将庖厨难为死。”

    “这诗,定是夫君身边的门客文士代笔的!”

    虽不知道是谁,但她心中如此笃定,却也聪明地没有说穿,给黑夫留个面子。

    黑夫不知道妻子心中对他的吐槽,等享受完自己迟来的春天后,他才说起自己接下来的打算,让聪明的妻子帮自己想想,有没有什么忽略的地方。

    “春耕之事已告一段落,农家虽然留了下来,但农事磨时间,没有一年半载,恐怕也钻研不出什么成果。”

    春耕事宜,黑夫是全部交付陈平去办的,陈平出身贫寒,知道农稼之苦,在阳武县做小吏时管过田地。在北地郡那几年,又为黑夫张罗贺兰山军屯,颇有心得。农事显然比教育重要,这也是黑夫对陈平的信任,暗示他:你依旧是我的第一幕僚!

    但随着陈平反馈的情况不断传到郡府,黑夫也发现,自己想要争取胶东农民,光靠农家和二十四节气歌显然不够,堆肥沤肥之法,又得等明年才能全面推广。

    若想快点出成效,还是要从改变土地格局下手。

    黑夫道:“秦齐两地,田地归属大不相同,关中和南郡实行的是授田制,土地国有,不得买卖,田地大多属于五到八口的小农之家。”

    “齐地却是土地私有,大多掌握在封君、贵族手中,且不抑兼并。齐国不战而降,这一状况无任何改变。于是陛下年初时听丞相之谏,颁布法令,使黔首自实田。”

    使黔首自实田,意思是让关东百姓向官府申报自己占有的土地数额,由田官复核后,确定赋税。

    如此一来,秦朝算是变相承认了关东的土地现状,李斯大概想通过此法,让关东贵族安心。

    但黑夫却觉得这没啥用,关东的贵族,只会在乎自己失去的,与其指望他们,还不如争取那些“贫者无立锥之地”的雇农群体。

    胶东虽大,但此地多丘陵、滩涂,适合开垦的地方不多,人口却有七八十万。多余的人口,只能往工商业发展。

    黑夫想要打破土地格局,前提是,必须让占据当地大量田土的即墨田氏滚蛋!

    但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黑夫道:”胶东秦吏不过数十,郡兵大多是本地人,加起来,还比不上即墨田氏的宾客附徒多,更别说,他还有夜邑田氏为奥援。”

    夜邑田氏,是安平君田单的后代,万户人口的夜邑,过去是他们家的私属领地。所以这就是“黔首自实田”不能争取贵族的原因了:人家曾是万户封君,一方诸侯,如今却成了法律上的黔首,全族上下肯定满腹怨愤,不反你反谁?

    “齐地这五年来没有生乱,全靠王贲将军在临淄镇守,眼下他回了咸阳,我若在立足未稳的情况下,贸然动了诸田,恐其生乱,到那时,远无救兵,近无悍卒,县乡皆反,我恐怕要困守孤城了。”

    所以黑夫的打算,是等到秦始皇今年按计划东巡海滨时,再借着随行大军之势,将胶东诸田连根拔起!统统迁到关西去!

    叶子衿听罢,才明白,这胶东的水竟是如此之深,而轻声道:“良人的打算,恐怕要落空了。陛下今年的东巡,或会推后!”

    原来,黑夫来胶东这几个月里,西边可发生了不少事。

    巴蜀那边,蜀郡尉常(è),以及和黑夫交情莫逆的巴郡大商贾巴忠,去年秦始皇巡视巴蜀时,提议修五尺道,通西南夷。眼下五尺道才修了一段,就遇到了当地最大的势力“邛(qiong)都”(今西昌)阻碍,官府和邛都爆发了冲突,蜀郡尉正气势汹汹地提议,先发兵灭之,再继续向南推进。

    这也没什么,邛都只是小国,巴蜀两郡的兵力完全足够。但西边的月氏,则需要十万之兵方能拿下。

    叶子衿告诉黑夫,虽然月氏迫于秦军压力,前年派其长子入朝,但月氏王十分反复,他见秦商贾与西边的敌人乌孙(今敦煌)往来密切,心中生恐,便使越过大漠,偷偷与漠北的冒顿联络,被秦军的居延哨所发现。

    而与此同时,在咸阳做质子的月氏王子又因为醉酒杀死了一个平民,被廷尉关押起来,秦和月氏的关系骤然紧张!

    “他国之人在秦犯法,不管是什么身份,都会判罚一样的罪。”

    黑夫沉吟,类似的例子,历史上也发生过,秦昭王时,在咸阳做质子的楚太子熊横与秦国有一大夫私下发生殴斗,熊横杀死他后,知道自己可能要遭到秦法制裁,便惊恐之下,逃回楚国。

    秦楚两国的和约就此破裂,两年后秦军以此为借口伐楚。

    黑夫的老丈人叶腾正是廷尉,叶老头会怎么判,黑夫闭着眼都知道,月氏王子这次是凉凉了,等他的死讯传到月氏,月氏王必与秦决裂!

    一场大战,已迫在眉睫,说不定这会李信已经将兵渡过黄河了。

    “陛下从来就不满足月氏作为朝贡藩属,而是想直接扫灭,让以后去西域求仙之路畅通无阻……”

    黑夫很无奈:“以我对陛下的了解,他肯定要等到此战尘埃落定后,再挟大胜之威,东巡封禅。”

    所以黑夫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就维持现状等着,要么自己想办法!

    明日之事明日忧,黑夫现在有更大的事要办,那便是耽搁已久的造人计划。

    “我连吾等第二个孩子的名也想好了!”完事后,他凑到妻子耳边说道。

    “嗯?”叶氏折腾了一宿困得不行,这会却睡意全无,睁开眼看着丈夫,心中骤然紧张起来,她不但不相信黑夫能作诗,也对他给娃取的名无力吐槽……

    黑夫却来了劲,得意洋洋地说道:

    “胶东滨海,若还是男孩,就叫他‘尉伏波’!”

    ……

    ps:安利一下我研究生时舍友的书《秦农》,也是秦朝的故事,他算是七月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可以的话,希望大家能去收藏支持一下,谢谢了!

    简介:重生秦朝一小农,面朝黄土背朝天,张鹏心有不甘。又知此时始皇帝正当壮年,刘、项尚未发迹,未来大有可为。正欲发一通豪言壮语,却不料,一旁耕地的雇农扔掉了锄头,对他道:“苟富贵,勿相忘也!”

第490章 财政危机

    “郡守,郡中钱粮,已捉襟见肘了!”

    三月底,黑夫刚结束休沐,再度到郡府上班,才进门,管财政的金布曹掾就开始向他诉起苦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金布曹是秦国郡上专门管财政的部门,曹掾名叫苦负,从黑夫第一次开会见他起,此人便苦着张脸,每次黑夫要做事,让财政出款时,苦负的脸就更难看了。

    这苦瓜脸掰着指头一条条数道:“郡守赴任后,先是建学室,给考试优异的弟子发奖学金,又在各地修公厕,要为明岁推广堆肥沤肥之法做准备,还有修造纸坊、水车、水椎等诸多事项……郡君,你赴任才两月,做的事情,却比前任郡守待的五年加起来还多!”

    黑夫听闻此言哭笑不得,什么时候做事还成错的了。

    苦负又道:“这也就罢了,如今还要修缮道路、盖行宫、建码头,造船只,郡君,你以为,郡里的金布钱粮是用不完么?”

    听这厮的话,他很想把黑夫的计划砍掉一大半!

    黑夫被他说得头大,但态度依然很坚决:

    “行宫的钱,是由少府所出,咸阳已同意,胶东可以将本该交付少府的盐铁山泽市税转用于修筑行宫。至于码头和船只,此乃长远计,也耽误不得。”

    道路和行宫,这是为秦始皇夏秋时的东巡做准备,即墨、芝罘(fu)、成山,起码得三处吧?这是必须修的,所费大概300万钱,道路的拓宽修缮,也需200万钱。

    以黑夫想来,临淄庄、岳两条街,一月之内,便能得市租五百万……胶东再差,一年的市税,也能到这个数吧?

    至于码头和船只,则是黑夫的一个设想:打通即墨城到胶州湾的路,为今后开发那里,将眼下还一片荒芜的胶州湾打造成新的渔港做准备,这个计划,大概需要150万钱……

    苦负却脖子一扬,也豁出去了:“胶东本就不算富裕,郡守如今就算把我杀了,下吏也拿不出更多的钱来了!”

    黑夫也火了,当场就把陈平喊来,让他带人查一查金布曹的帐。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苦负的抱怨还真不是假的,胶东郡的财政账面上,居然只剩下500万钱了!其中还有300万是打算上交少府的。

    所以算下来,黑夫手头实打实能用的,只有两百万钱了……

    秦朝自有制度,中央财政分为搜粟内史和少府,分别掌管公家财政和皇室财政,其中,田租、成年人的人头税、罚款所得,都归搜粟内史所有。

    而山泽苑囿,盐铁专卖的收入,以及工、商税收,关卡税,714岁儿童所交纳的口钱,都要上交少府。

    这些钱粮由地方收取,留三分之二用于郡县财政,剩下的三分之一分别交给搜粟内史、少府。

    黑夫呆过的北地是穷郡,入不敷出,每年还得中央补贴大量钱粮,才够给兵卒小吏发工资。

    胶东就不一样了,有山海之利,人口众多,放在全天下,也算发达地区,财政应该富得流油才对,不该困难到这种程度啊!

    黑夫算了算,虽然自己这两个月折腾了许多,也不过用了两三百万吧?怎么会出现那么大的窟窿。

    “难道说,有人贪污!?”

    但苦负也来自关中,履历清白,陈平查帐之时,也没发现问题,苦负甚至将今年的每笔支出一一找出来,摆满了黑夫的案几。

    “胶东远没有郡守想象的那般富裕。”

    苦负道明了实情:“按理说,胶东有户13万,就算每户只交10亩田租,也有2百多万石粮食,合钱六千万!但实际上,田租却仅有百万石,交给搜粟校尉三分之二,郡中仅余三十万石,给官员发了俸禄,给郡兵和亭舍提供口粮,便所剩无几了。”

    这是个大问题,黑夫猜到了原因:“田租之所以如此之少,莫非是因为匿田和隐户?”

    “然也!”

    苦负拊掌道:“郡守当知,冬天时,陛下有诏,令关东黔首自实田。”

    “为何要自实?究其原因,是因为许多地方,官府根本出不了县城,只能控制县邑周边,更远的乡村里闾,根本无法顾及!”

    黑夫颔首,语言不通,黔首敌视,大族乡吏遮上蔽下,这都是秦朝统治在关东难以像关西、南郡那样触及底层的原因。

    皇权难以下乡,既如此,由官府出面,测量各家各户的实际田亩数,就成了不可能的事。为了好歹能收点租税,只能退一步,让黔首自觉上报。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胶东人欺负秦吏无法深入乡里,便将一百亩的地,报成五十亩,五十亩的,报成三十亩,以逃避重租。

    结果导致每年收取的租赋,根本没想象的多。而这一层层往上收租的过程中,谁知道地方豪长、乡吏从中盘剥了多少?最后却将罪过统统算在秦吏头上,导致全民仇秦的心理……

    黑夫又问道:“田租如此,盐业呢?”

    苦负说道:“古人有云,夫楚有汝汉之金,齐有渠展之盐,燕有辽东之煮,三国以此称富。这渠展之盐,便在胶东!潍水入海之处。”

    “据说最盛时,齐人煮海为盐,一年可得二十万石!其中十万石都在胶东!”

    黑夫算了算,十多万石盐是不小的数目了,胶东人均一石盐,根本吃不完,大多数可以外销,换算成钱,也有两千多万,是胶东财政的大头。

    但苦负却告知了黑夫一个惊人的事实:“胶东立郡五年,虽将盐铁收归官府所有,但结果却是,每年所产的盐,却一年比一年少,如今只有五万石了……”

    于是盐业的收入也锐减,寻其缘由,其一是盐铁官营,成了国有企业,盐工都丧失了积极性,得过且过。

    其二是沿海盗寇严重,反秦力量活动频繁,影响了盐场的运作。

    其三,则是在胶东漫长的海岸线上,仍有不少豪贵、盐贩在从事私盐的煮卖!这些人内勾官吏,外结盗寇,也是胶东顽疾。

    田租、盐税,胶东财政的两个主要来源都被截留,府库没钱没粮也就不足为怪了。

    厘清了整件事后,黑夫沉吟了下来,他眼下虽然搞定了知识分子,稳住了郡城附近的农民,但距离掌握全郡,还为时尚早。

    这不是搞几个发明能解决的事,而是整个行政架构出了问题,不单胶东,整个关东二十几个郡,差不多都是如此……

    秦朝在东方的统治,犹如没打牢地基的高楼,随便一把火,就能烧毁崩塌,甚至把原本坚固的西边也牵连了。

    “治胶东,何其难也……”

    一时间,黑夫甚至有些暗悔,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一片空白的贺兰种田,打打戎狄来得轻松。

    但他随即又振作起来,距离大厦将倾尚有好几年,不管是为国还是为己,都得试一试。

    这之后,黑夫开始与陈平合计:”官府权力难以下乡的问题,等几个月后,第一批公学弟子出师时,定要一个县一个县地攻坚拿下!“

    “解决了此事后,百姓隐田暂时管不得。要集中力量,从依附诸田的匿户下手,以此为借口,将他们连根拔起。”

    “再从内陆向海边进发,打击私盐,将盐业牢牢控制在手中,最后甚至要造船出海,扫清盗寇,夺取他们盘踞的海岛,伏胶东之恶波!”

    这是黑夫决定任期内要做到的事,当真是地狱难度。

    “若想做这些,首先,我需要一支能与诸田正面硬刚的武装,光靠郡兵显然不够。”

    于是,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钱!

    黑夫又找来苦负,问他若官府急需用钱,最快的法子是什么?

    苦负歪着头想了想,吐出了三个字:“收口钱。”

    但黑夫却摇了摇头:“此法,无异于饮鸩止渴啊!”

    他听陈平说过,在魏地,有些人家因为交不起孩子的口钱,孩子一生下来就被掐死了。

    按理说,一个人一年23文钱好像并不多,至于把自己亲生的孩子活活掐死吗?

    但实际情况却不是这么简单,和每年一次的田租不同,秦朝的口钱,是允许地方视野情况,能够多次追加的,三番五次下来,数额早已经是规定的数倍,是秦朝黔首很重的一项负担。

    黑夫折腾了半天才将胶东儒生士人招安,稳住了郡城附近的农民,一旦加收口钱,这些努力就白费了,诸田肯定要笑开花。

    于是他否定了这主意,让陈平将全郡的地图找来,一个县一个县地查看起来。

    黑夫在找一个地方,一个后世鼎鼎大名,黑夫也晓得它在胶东,却不清楚具体在哪个位置。

    “招远……招远到底在哪?”

    黑夫记得,前世他在学校时,有个山东招远的同学,老是吹他们那的金矿如何如何了得,还说什么中国十大金矿,烟台占5个,其中莱州3个,招远2个!

    牛吹得多了,黑夫也就记住了。

    “如果能找到这金矿的话,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黑夫的视线,在胶东半岛北部的黄县、夜县、县这几处扫来扫去。

    “郡守在找……金矿?”这时候,苦负却小声说道。

    黑夫看向苦负,这一刻,他的苦瓜脸也没那么难看了。

    “你知道?”

    苦负道:“黄县西南,有乡邑名曲成,曲成有山,传闻山出黄金,当地人常在溪水中淘采,但数量稀少……”

    他心里暗暗叹气,这郡守是不是想钱想疯了,都开始病急乱投医了,齐国自古以来,就没听说有什么大金矿,不然管仲也不必费尽心思从楚国换取黄金了……

    黑夫却闻言大喜,对陈平下令道:“立刻让人收集各地出金的传闻,再去找几个懂得看山望水寻脉的阴阳方士来!”

    他在室内踱步片刻,又喊来了贼曹曹参:“去将刚从成山回来的刘季叫来,就说,本郡守又有重要差事要派他去做了!”

第491章 天下无事

    秦始皇三十一年四月,身在咸阳的张苍,迎来了他人生中的两件大事!

    其一,便是他皓首穷经,耗时数年的《九章算术》上半本总算编篡完成!

    九章算术上半部一共六卷,都是数学知识在实际中的运用,里面的《方田》篇涉及田亩精确测量,《粟米》篇是关于谷物粮食的比例折换,《衰分》与俸禄分配有关,《少广》《商功》则是土木工程量计算,《均输》涉及合理摊派赋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各卷不仅有公式算法,还有实际事例,洋洋洒洒数万言。

    除此之外,张苍还在闲暇之余,写了一本名为《珠算》的小册子,专门讲了算盘这种东西的用法和技巧公式。

    这两本书被御史大夫献给秦始皇后,皇帝对此赞不绝口,甚至还让张苍入宫,教谒者们打算盘秦始皇每天都要看大量奏疏,几乎每一篇都要涉及钱粮数目,他习惯性地会让谒者重新计算一遍,但算筹速慢,皇帝性子急等不了,近年来渐渐流行的算盘却是速算利器。

    也因为这次机缘,秦始皇得以对这个叫“张苍”的大胖子有所了解,认为他做一个管图籍的柱下史太屈才,一挥手,便将张苍调到了治粟内史,担任内史令丞,秩六百石……

    治粟内史,便是秦朝的国家财政部,主管国家田租和各种钱物的收支,也被称之为“计相”,其下有太仓、籍田等五令丞,张苍则专管度支,负责全国郡县上计和“量入为出”事项,相当于后世的发改委。

    四月初走马上任后,张苍才发现,这实在是个苦差事,何也?因为和黑夫在胶东面临的情况一样,整个秦朝,也走到了财政危机的边缘……

    皇帝派他来治粟内史,也是指望张苍能运用特长,解决困扰朝廷数载的财政漏洞。

    张苍一查都内帐薄,顿时觉得牙疼,一通焦头烂额后,在写给好友黑夫、章邯的信里,不由抱怨道:

    “陛下灭六国,收纳大批六王财货、玩好,但五年多来,几乎岁岁有事,哪怕是金山珠海,也挥霍殆尽了!”

    他开始向章、黑二人列举这些年来秦朝的财政开支:“二十六年,铸十二金人,在咸阳北阪仿照六国宫殿大兴土木,又徙天下豪富于关中十二万户!”

    虽然这些人也带了不少财富过来,但数十万人口的搬迁和口粮,使当年财政负荷累累,最后以赤字告终。

    二十七年,皇帝听方士之言,有心求仙,在渭南修“极庙”和甘泉宫前殿,又从咸阳到骊山,筑甬道,相当于皇帝专属的封闭式高速路。与此同时,还在全国修筑驰道,春天时巡视陇西、北地。幸好黑夫让皇帝的注意力转移到寻找西王母邦上,暂停了渭南的宫殿群,这才让少府的财政亏空没那么大。

    二十八年,皇帝有心开拓西北,令章邯修直道,又巡视了代北、上郡,虽然黑夫用兵花马池,但只是场小仗,钱粮耗费不多,这一年收支奇迹般地持平了。

    二十九年就不同了,皇帝发三十万人征讨匈奴,千里馈粮,内外之费,车甲之奉,日费千金,诸将缴获的几万头牛羊,根本抵不上巨大的开销。这一年,治粟内史竭尽全力才满足了军粮供应,犒赏士卒时,再也拿不出钱来,只能由少府出资。

    三十年看似无事,但设立新郡,安置屯田戍卒,在朔方修筑长城,皇帝巡视巴蜀,开五尺道通西南夷,向西域派遣使者商贾,都所耗甚多,财政赤字并无丝毫好转……

    边地多事,工程频繁,意味着需要大量徭夫戍卒,青壮年频繁服役,必然会影响到田地作业。虽然秦朝收田租是一刀切,管你多收少收,每亩一石半!

    但百姓全部粮食都只能填饱肚子,购买**自然会大大降低。民间市场低迷,相应的,占少府收入大头的市税也开始萎缩,官营工坊的收入亦随之锐减。

    更别说,为了解决财政赤字,从治粟内史、少府到地方郡县,采用的办法都只有一个:加征口赋!

    最严重的二十九年,一些地方甚至加征了三次,逼得穷苦百姓掐死了刚生出来的婴孩……

    这是一个死循环,在其位谋其政,张苍无比惊恐地看到,帝国看似辉煌强大,但其内部,巨大的危机,却已经在悄悄萌芽!

    历数完五年的事后,张苍忍不住在信中冲黑夫发火道:

    “天下多事,君居功至半矣!”

    这当然是气话,只要略微了解秦始皇的人都知道,陛下性急,不欲使天下一年无事。就算没有黑夫提出的西拓,也会有南征,就算不派人通西域,寻找西王母邦,也会到东海求仙。

    去岭南道路辽远,且瘴气遍布,耗费的钱粮,死伤的人员可能会更多。乌氏倮通西域,好歹带回来了一些中原与西域诸邦贸易丝糖,赚外汇的可能性,波涛淼淼的东海,却什么都找不到……

    而黑夫提出的南人戍南,北人戍北,也节省了大量徭役成本。

    再说了,若无南郡首倡的堆肥沤肥之法,让每亩地多了半石收成,百姓可能早就被田租重赋逼得活不下去,连关中都生出盗寇来了!

    在书信中发完火后,张苍也冷静了下来,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他现在要集中精力,搞好今年的量入为出,不能再让财政继续亏空,也不能再将损失转嫁到百姓身上!

    但看着今年皇帝陛下筹备要做的诸多事项,张苍的太阳穴,又开始发疼了。

    本来,他希望三十一年,朝廷能消停消停,但树欲宁而风不止,初春时,因为月氏王子杀人被判死刑一案,秦和月氏的关系破裂了,月氏王频繁与匈奴冒顿单于接洽,似乎是想捡起冒顿提议的“三胡结盟共抗强秦”这计划。

    在李信的提议下,秦始皇决定先发制人,于二月底时发檄文,谴责月氏王教子不当,且背弃藩属之盟,以李信为将,发兵卒、民夫共十万伐月氏!

    如今两月时间过去了,西边捷报频传,李信在黑水之畔大败月氏王,斩首数千级。秦始皇大喜,将战场所在地命名为“武威”,李信率部在那里休整,准备进一步进攻月氏的首都昭武城。

    虽然匈奴冒顿单于派人袭击了秦军在居延泽的小城,屠尽戍卒,烧毁城邑,但北地郡尉章邯也在与之周旋,阻止匈奴支援月氏……

    与此同时,与月氏世代有仇的乌孙部在秦朝商贾的劝说下,赫然投秦,开始袭击月氏西北,月氏没有匈奴那样宽广的纵深,一时间进退维谷。

    如此看来,这场战争,至迟到夏末,便能取得胜利。

    咸阳各官署一片欢欣鼓舞,唯独治粟内史的官吏们都苦着脸,就算一切顺利,此去河西千里迢迢,去年好不容易收上来的钱粮,眼下却如流水般飞出去。

    更让人战栗的是,秦始皇听闻西方捷报后,决定等李信灭月氏后,秋初天凉时,便要开始自己屡屡推迟的东巡计划!

    一天下,扫**,破匈奴,灭月氏,这些事情当真是旷古绝伦,他比三皇五帝,更有资格封禅!

    得知这个消息后,张苍心脏都要骤停了,他颤抖着手,算了笔账:征月氏,耗费了治粟内史三分之一的财政收入,剩下的已经入不敷出。

    他禀报治粟内史道:“若不想咸阳官吏发不出俸禄,东巡封禅,就只能由少府出钱!”

    但少府那边,也叫苦不迭,说各地征讨、道路至少是一年便罢,但少府承担的骊山陵工程,却已经持续了十多年。

    虽然秦始皇有心求仙长生不死,但也做着两手准备,打造自己的死后世界。

    随着陛下称皇帝,骊山陵的规格也一再扩大,添加的花样越来越多:比如要烧制一等一比例,面目形态活灵活现的兵马俑守卫皇陵;比如要让地宫的庞大华丽,不亚于咸阳宫;比如要炼制水银,比拟为百川江河大海,使陵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

    那巨大的墓坑,俨然变成了一个满口獠牙,塞多少钱都吃不饱的狰狞怪物!

    治粟内史和少府两个单位的领导一合计,发现彼此都已技穷,哪怕让郡县再加征口钱,也补不上今年的大窟窿,于是就只能想新招。

    少府监想到一个妙招:“如今南方多有种蔗、熬糖者,巴郡巴氏以此复富,南郡糖氏也家累千金,南楚之地的豪贵,也常以此牟利,红糖在各郡县都颇受喜爱,甚至能远销西域,高价卖给诸胡君,吾等不如请求陛下,请仿照酒、盐之事,将各郡红糖工坊收归国有,官府专营!”

    他们也是逼急了,要开始打方兴未艾的糖业主意。这几年,北方应付沉重的徭役征发,经济有些凋敝,但南方却因为糖业的带动,变得兴旺起来,只是苦于人口不足,南方的种植园主们,开始叫嚣对西南夷和百越发动战争,掠夺奴隶。

    张苍在旁边听着,为黑夫默哀了一下。所有人都知道,那所谓的南郡糖氏,就是黑夫家,几乎控制了豫章、南郡的糖业。但黑夫却严格勒令家人,不得出这两地,顶多在其他地方开了几家亏本的分店,没有疯狂扩张。

    也正因为黑夫的低调和克制,朝廷才对此容忍,直到现在,少府被逼无奈后,才决定宰这头尚未养肥的羊。

    就在治粟内史和少府决定,即便狠狠得罪黑夫,也要推行此事时,四月底,一个从胶东传来的消息,却让两家都不好动手了……

    “胶东郡守言,在黄县曲成乡,发现了一个大金矿!请少府批准,设官采之,并立刻从临淄调拨兵卒两千,入驻曲成,谨防豪长、黔首盗采!”

第492章 青青园中葵

    “七八年前,我在江陵做兵曹左史,叶郡守四月行县,唤我随行,这才知道,两千石大吏出行的风光气派,当时我就想,有朝一日,我也要当一当封疆大吏,好好感受下这份荣耀,还有背负的职责,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五月下旬,估摸着咸阳的诏令已经快到临淄了,黑夫也开始了自己已经推延一个月的行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叶子衿为他整理着装,她也习惯了聚少离多的生活,打趣道:“当时良人可曾想过,会做了叶郡守的佳婿?”

    黑夫笑道:”我还真想过。“

    叶子衿掩口笑道:“良人原来早有预谋。”

    黑夫却捏起妻子的尖俏下巴:“上好的白菜,不惦记着怎么行?”

    叶氏眨眼奇道:“白菜是何物?”

    “唔,是野菘菜的一种,中原蔬食没有南郡多,我正在请农家试种,或许等我回来时,便能吃上了……”

    夫妻二人日常打趣结束后,黑夫又对叶子衿道:“此番行县,我要将尉阳带上。”

    阳是黑夫大哥衷的儿子,他刚来到秦朝时,阳才是五六岁的小屁孩,如今一晃十年过去,衷已年近四旬,阳也长成了一个十六岁的高大少年。

    因为他们家地位、财富的飞速增长,十年前还得早起打着哈欠帮母亲舂米的阳,也早早被送进学室,如今能读能写,还去豫章郡,跟东门豹学了一手好戟术。

    黑夫让妻子来胶东时,将这侄儿带上,作为他们家的长孙,黑夫不希望尉阳一事无成,想带在身边悉心教导。

    “良人身边,也需要自家人。”

    叶子衿明白,黑夫如今家大业大,比如说,涉及到糖坊的事,甚至是连陈平、共敖等人也不方便插手,得自家亲戚才能办,他们叶氏这一支人丁稀薄,无法给黑夫助力,培养夫家后辈,是不错的选择。

    等黑夫穿戴好一身袍服冠带,来到郡府门前时,却见侄儿尉阳已穿着一身劲装,披甲带剑,正在与曹参攀谈,见到黑夫出来,立刻来行礼:”仲父……郡君!“

    这是黑夫的嘱咐,人前时,不要喊他仲父,要称呼官名。

    黑夫让尉阳与自己同车,看他眼睛里有些血丝,便道:”你昨夜没睡好?“

    “一夜没睡着……”尉阳摸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

    尉阳这一路东行,见识了各种名山大川,增长了见识,但他来胶东两个月了,却只能呆在即墨城,如今听说黑夫愿意带他行县,别提多兴奋了,临行前,一宿都没睡好。

    “一想到此番随郡君行县,可以去看看传说中的大海,我便情难自抑。”小伙子把这此出行,当成了新的旅途。

    黑夫却笑道:“见多了就不足为奇了,甚至会觉得,不过是大了几倍的云梦泽而已。”

    尉阳诧异:“郡君见过海?”

    黑夫却笑而不答,他当然见过,见的也是山东的海,前世时,高中毕业的他,到青岛看大海,喝着扎啤,吃过大虾。

    不过两千年沧海桑田,他曾站过的那片沙滩,现在或许还淹在海里吧。

    “等治郡小有成效后,我一定要以权谋私,在那建座海景房……”

    如此想着,黑夫庞大的车队,也离开了即墨,他让最信得过的长史陈平留守,有萧何、苦负二人为佐,以陈平的手段,守好即墨这一亩三分地应该没问题。

    随行的人手,除了尉阳外,黑夫还带上了贼曹右史曹参,在历史上,此人只以“萧规曹随”留名后世,仿佛没什么本事,但几个月接触下来,黑夫才发现,曹参有他自己的本领,此人不仅粗通律令,还有一身好本领,有勇武无畏的一面,也有心细沉稳的时候。

    黑夫不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曹参最初可是以军功出名的,汉朝建立后,计算诸臣功劳,曹参累计下二国,县一百二十二;得王二人,相三人,将军六人,大莫敖、郡守、司马、候、御史各一人……

    最后算下来,曹参身被七十创,攻城略地,功最多,宜第一。只是被汉高祖强行压了下来,一通功人功狗的理论,成功将第一功臣给了文臣萧何。

    仿佛是命中注定,老曹从沛县开始,到朝堂之上,永远被老萧压一头,做万年老二,这货最初可能愤愤不平,但后来也想通了,别人说他”萧规曹随“,也一笑了之,甘之若饴。

    但在这个时代,曹参比萧何早一步做出选择,故很得黑夫器重,他和萧何之间的暗地竞争,也成了兄弟上山,各凭本事。

    ……

    走了几里地,途径即墨城西的公田时,黑夫让车马停下,下去慰问了在此种试验田的农家弟子们。

    整片公田数百亩,统统交给许胜他们使用,在黑夫的建议下,又分成了专门种植谷物,改进耕种技巧的谷地。以及种植蔬菜,改良品种的菜圃。

    相比于黑夫上次来视察,田地边多出了一片小树苗,这是新种下的果树……

    不过俗话说得好,十年树木,果树要结果,可得等好多年。谷物亦然,胶东比不了江南,只能一年一熟,那些精耕细作的法子能不能增产,得秋天才能知晓。

    但种菜就不一样了,生长周期较短,且一年四季可以种不同品种,所以近来,许胜和几个重要弟子的精力,都放在菜圃中。

    早在春秋时,中原的园圃业就十分发达,已经有专门栽培蔬菜、种植果树的人,称之为“老圃”“场师”,农家里就有不少精通这一行的人才,曾编过教人种树的书。

    “这些人,就是当代的袁隆平,大德鲁伊啊……”黑夫感觉自己捡到了宝。

    他在面对豪贵官吏时十分强势,但在农家面前,却恭敬有礼,丝毫没有官威。还很爱彰显自己出身底层的一面,黑夫甚至曾穿着短裤,光着脚下地,请教许胜农圃之事……

    郡守这种态度让许胜十分欣赏,所以黑夫但凡有什么小的“提议”,他也信之不疑,让弟子们试试。

    黑夫等人步入菜圃,许胜便带着穿褐衣的弟子上来迎接,二人聊了一会,许胜又说到了一个月前,祭酒萧何组织学室弟子来菜圃参观,一些富豪出身的弟子,居然把麦苗当做韭菜,真是让许胜又好气又好笑。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说的就是这些读书人,郡守,这样的人,就算通秦言,晓秦吏,可一旦为官吏,怎能知晓百姓之疾苦?老朽觉得,关中秦吏这一点就做的好,万事以农为先,官吏也不以耕作为耻,这种好传统,可丢不得啊!”

    黑夫颔首:“许公教训得是,以后每一批公学弟子,都应该送来田圃里,亲自耕耘几天,让他们知道盘中餐食的艰辛!”

    嗯,顺便也能把那首《悯农》传播得更广,让黑夫郡守怜农之名天下皆知。

    这时候,黑夫身边的尉阳却说道:“这世上,当真有不知五谷的人?”

    他小时候吃过不少苦,跟父母下过地,陪祖母挑肥种菜,所以觉得,这不是身为一个人,应该与身俱来的本领么?

    许胜见这小伙面容憨厚,身材精壮,但穿着一身武士劲装,腰间那柄佩剑不俗,价值百金,便笑道:

    “后生,看你衣着打扮,也非富即贵,你就分得清五谷?”

    尉阳一扬首:“五谷算什么,我连老丈这菜圃里的菜,统统能叫出名来。”

    许胜却不以为忤,笑道:“你且说来听听。”

    于是,总爱表现自己的少年人就指着地里绿油油的蔬菜念了起来。

    “这是葵菜(冬苋菜),而且是夏种秋收的秋葵,虽然有些苦味,但作菹(腌渍菜)最是可口。”

    “麦田里间种的是藿,叶子嫩的藿可以直接煮了吃,但眼下已经有些老了,恐难嚼难咽。故吃此物的,多是庶民和隶臣妾,所以又称之为藿食者,与肉食者对应。”

    “水边的是芹,除作为鲜菜吃外,也用作菹(zu)。吾家南郡安陆县,云梦泽畔的芹味道最美,老丈,你这儿的芹菜啊,恐不如也!”

    接着,尉阳又一一指出了开着小白花、排列整齐,绿油油的韭菜,在田亩间白绿相间的山葱,以及刚冒出芽来的芥菜……

    “我家中吃鱼脍时,春天用山葱做酱,秋天用芥。”说着说着,尉阳有些想念云梦泽的鲜鱼了,他还是吃不惯海鱼。

    尉阳一一说完后,黑夫斥他道:“孺子,汝大母至今仍在家中种这些菜蔬,你岂能不识?还不退下!”

    又向许胜赔罪道:“这是我不成器的侄儿,刚从南郡来,不识礼数,许公勿怪。”

    “不怪不怪。”

    许胜却挺喜欢口直心快的尉阳,叹息道:“郡守家的教养真是好,虽然富贵了,子弟却没有忘记微末时的田圃之事……”

    黑夫道:“许公所言有理,我请许公和农家留在胶东,除了钻研精耕细作之法,好让土地多产点谷物外,也想让更多人,能吃上可口的蔬菜。”

    诚如尉阳方才一一点出的,各类菜蔬已经成为人们日常食物组成不可缺少的部分。不止是贵族,平民和奴隶更常用以辅助粮食不足。胶东便有俗语:“谷不熟为饥,菜不熟为馑。”

    多种蔬菜,不但能调整百姓单一的饮食结构,还能改善生活质量,光嚼粟米,可是很难下咽的。

    但这年头,后世许多高产蔬菜尚未出现,葱韭虽然有了,但还没蒜,其他蔬菜也只能作为调味,顿顿吃谁也受不了。

    直到冬葵被管仲从山戎处引进的,才坐稳了这年头的百菜之王的位置。

    黑夫这十年来没少吃葵菜,发现它本身含有黏液质,煮熟后口感肥嫩滑腻。这年头,煮菜是很少放油的,动物油脂难得,普通人家根本无法常用。而自带黏液质的葵菜,就很好地弥补了这方面的缺陷。

    而且葵菜还有一个有点,那就是四季都能种植,夏种秋采者为秋葵,秋种冬采者为冬葵,正月复种者为春葵。古代缺乏储藏和保鲜技术,葵菜在这方面的优势非常明显。

    但即便如此,葵菜的味道和产量,黑夫依旧不敢恭维。

    后世的大白菜,不管是口感、产量、耐寒度、易储存,都要甩葵菜几条街,若能培植出来,对农业是一大补益。

    关键是,黑夫挺想吃一顿素炒白菜或者羊肉炖白菜……

    所以,黑夫才向许胜提议,用白菜的祖先,野生的“菘”,来培植后世常见的大白菜,这就是农家未来几个月的重点攻坚项目!

    巡视完菜圃后,黑夫将行,许胜见他这阵仗,知道是要去行县的,便打趣道:

    “老朽在关中时,常听闻郡守四月行县,劳农劝民,毋或失时,如今已是五月中,郡守之行县,迟矣……”

    黑夫却笑了起来,指着园圃里的蔬菜道:

    “本官施政,就和老圃种菜一样,四季皆可,何必只纠结于三四月间?”

    学室第一批弟子已出师,淳于县刺杀案已查明,黄县金矿即将开挖,各县的贪腐情况已摸清,水最深的盐业和盗寇,黑夫也有了解决之法……

    他来胶东后,隐忍了几个月,从一无所有,到手里慢慢积攒的一手牌,也是时候打出去了!

    “我此番行县,就是想在全郡播下菜种,使之发芽长大,待到秋冬,满园皆是可以食用的青葵白菘!”

第493章 虎头蛇尾?

    这几天来,田角一直在思索,黑夫郡守行县之前,宴请自己及即墨城各豪长富户,是何用意?

    黑夫赴任快半年了,田角与他直接打交道的机会不多,但通过自家眼线门客,却时刻关注着这位郡守的动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若说黑夫给田角的感觉,那就是一位能吏,也喜欢折腾,半年做的事,比前任呆了五年加起来还多。

    最初时,黑夫又是扶持姜齐旧族,开设公学鼓励儒生士人入学,招揽农家进入胶东,贵、士、农三方都有布局,其用意深远,让田角不寒而栗。

    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半年下来,这些事的成效,却没有想象中的大:姜齐旧族羸弱已久,很难扶起来,与树大根深的诸田抗衡。公学虽开,但第一批出师的弟子却不多,且大多是毛头小伙,难以委以重任。至于农家?虽然《二十四节气歌》流传甚广,但百姓只相信眼见为实,必须看到秋收时用了新法子的田地增产,才会相信官府。

    再加上近来官府要修缮道路,为皇帝盖行宫,一时间钱粮短缺,各类工程都不得不暂停,郡府小吏的口粮也只能先发一半。

    黑夫郡守寄希望于黄县、夜邑发现的两座金矿,但那些矿都在偏僻之处,开挖不易,要稳定产出,得到明岁了。

    故而,他行县前邀约田角等人,居然是提议,诸富户带头捐粮,以此换取秦朝的爵位,虽然他态度依然强硬,但实际上,田角却能窥见,其背后的无力和退让……

    黑夫甚至在多喝了几口酒后,对田角说什么:“郡中诸氏族当并重。”开始极力邀请田角家派子弟进入公学,看此情形,郡守这是总算认清了事实,明白若无诸田,便无法治理胶东?

    此番行县,按黑夫的说法,也是去各县鼓动富户捐粮,帮官府渡过这难关。

    “只要官府有求于豪长,便不足为虑。”这是田角的经验。

    但他疑神疑鬼惯了,总感觉其中有什么不妥之处,故这几日,一直在思索此事,同时让人紧盯行县队伍,他要知道,那黑夫一路上究竟做了些什么。

    就在这时,他弟弟田间却走了进来,面露喜色道:“兄长,你听说了么?淳于的那桩谋刺郡守作乱案,结案了!”

    “结案了!这么快?”

    田角一愣:“郡守先前不是说,要追查到底么?他为此不惜在淳于大动干戈,杀了许多人,夷其三族,又将嫌犯抓得塞满监牢。”

    “我也如此以为,谁料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或许是因为追查无果吧。”

    田间告诉他,黑夫最后将罪名定给了淳于县的一伙游侠头上,但那群人早在年初的淳于县打黑除恶时就因为拒捕死了。

    田间笑道:“我早就说过,那位韩国来客,是出了名的谋事甚密,即便事不成,也绝不会出差池,休说我家未参与此事,就算参与了,郡守和他的狗们,也抓不住把柄!”

    “但愿如此……”

    田角颔首,虽然此案与他家无关,但若是追根究底,查到夜邑田氏是这件事的主谋,胶东恐怕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了!

    只要不出大事,诸田就有资本拖下去,耗下去。

    结合谋刺案草草收场,以及即墨的新政也有作罢的趋势,田角对黑夫郡守有了新的认识,心中暗暗道:

    “只希望,他真的是个虎头蛇尾之人罢!”

    ……

    “郡君,此案完全可以继续往下追查,却草草了结,这是为何?”

    与此同时,黑夫一行人,也早已离开了淳于县,但主管捉贼治安的曹参,却心有不甘。那些恶徒是目不识丁的亭卒、渔父,居然胆大到谋刺郡守,这背后肯定有人在暗中谋划,只要派他来协助共敖,绝对能拔出萝卜带出泥!

    可如今,黑夫却自顾自地草率结案,又不由分说,将共敖派去临淄“办事”,但办的究竟是何事,曹参却不得而知。

    “追查快半年,最后发现不过是本县轻侠为乱,再追究下去,只会让地方不宁。”

    黑夫却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让曹参全权负责车队警卫后,还晓有兴致地指着前方的小城邑问身边的尉阳道:

    “此县名曰下密,你可知是何缘故?”

    尉阳摸了摸后脑勺,说自己不知道。

    “吾等前几日不是才经过高密么?”

    黑夫说道:“道路旁这条河流是胶水,古称密水,密水流经胶东,南部地势高而北部低下,故上游丘陵处称之为高密,下游平原海滩称之为下密!”

    尉阳这才恍然大悟,他们才离开的淳于县,则在两密中间。

    黑夫又问他:“虽然胶东前三甲的大城分别是即墨、夜邑、高密,但下密的重要性,却不亚于三邑,你可知为何?”

    这次尉阳总算答出来了:“是因为,下密近海,产盐?”

    “然也。”

    黑夫道:“古人有云,夫楚有汝汉之金,齐有渠展之盐,燕有辽东之煮,三国以此称富。这渠展之盐,便在胶东!在潍水、胶水、水入海之处。”

    所以下密也是全郡油水最足的地方,胶东十二个盐场,七个都在下密,每年产出全郡一半的盐,但近些年,产量却日益走低,这让金布曹的苦负头发都快愁掉了。

    从黑夫令人暗地打听到的消息,这下密的水,可不是一般的深,公盐萎靡不振,私盐却十分泛滥……

    不过,他们没有直趋海滨,而是驶入了下密城。

    下密县令叫周缟,听闻郡守行县,早已带着僚属们,在十里亭等候,是夜又于县中准备了筵席,为黑夫接风洗尘。

    秦律规定,小吏们在出差时,由沿途亭舍负责伙食,依据官员身份供给不同等级的饭食。比如说,卒史出差,每餐精米半斗,酱四分之一升,有葵菜羹,并供给韭葱。如系有爵的人,爵为大夫、官大夫以上的,有鱼吃。官员的随从,每餐糙米半斗,奴仆,三分之一斗,亭舍的每一笔开销,都会记录在案,每个月交到县里由计吏统计复核,以保证无人敢挪用公粮。

    但是官爵越往上,约束就越是松散,像黑夫这种两千石大吏,不管去哪,都有宴飨等着他。

    不过,这下密县的接风筵席上尽是大鱼大肉,酒也是本地最好的,舞妓莺莺燕燕,腰肢婀娜,比先前经过的高密、淳于二县规格高了不少。

    甚至连黑夫的随从们,也享受到了超出律法规定的食物,下密令讨好之意再明显不过……

    但黑夫却不以为怪,让人试过毒后,欣然受之。

    他席上还一直询问下密县令扫六国时的功绩,原来他是王翦旧部,也参与过灭楚之战,得爵公大夫,是一位老行伍了。之所以能被派到下密这富裕地方做官,说明是有些背景的……

    等酒足饭饱后,下密令甚至暗示,席上的女婢舞姬,可以给郡守及重幕僚属吏们暖床……

    “不必了,本郡守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黑夫一挥手,让众人和舞姬都下去,只留下几个门客持剑站在门外。

    下密令有些忐忑地请示黑夫:“不知郡守有何事要问下吏?”

    黑夫却从袖口抽出了一封信,笑道:“下密令,本官行县期间,有人举报,说你收受贿赂,纵容私盐,中饱私囊,可是真的?”

第494章 一人之心

    “下密令,有人举报,说你收受贿赂,纵容私盐,中饱私囊,这可是真的?”

    周缟本来喝的大醉,这会却被此言彻底吓醒,一下子拜在地上,汗如雨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也是关中人,是清楚秦律的。秦以严刑峻法闻名于世,不止是对民,对吏也如此。大量律条是针对官吏犯罪制定,官吏犯过,刑罚必加,绝无宽恕余地。

    所以荀子数十年前入秦时,发现秦国吏治清明,官吏莫不恭俭,不敢贪污受贿,也不敢玩忽职守,办事效率极高。

    而在治吏法律里,对贪污受贿尤其深恶痛绝,行贿受贿达到一个铜钱,就要被黥刑,被判脸上刺字并服苦役!这处罚不仅及于本身,而且还要“三代禁锢”,即其三代之内的子孙也不得为官。

    周缟抬起头,看着黑夫手里那封要命的实名举报信,既然能用得起纸,或是下密县某个官吏所为,知道他那些事的人,不超过三名,只要给周缟一点时间,定能追查出来!

    但这时候,黑夫的声音却再度响起:“下密令,律令有言,主守而盗,值十金者弃市。信中说,你收取的贿赂,可不止这个数,你要作何解释?”

    “下吏……下吏。”

    正当周缟思索说辞时,黑夫却做了一件令他震惊的事!

    却见黑夫径自走到灯烛边,将信放到火焰上,任由它烧得一干二净!

    “郡守,这……”周缟没反应过来。

    黑夫大笑:“本官见这信中多夸张之辞,不足为信,恐怕是想要故意扰乱胶东官场的!”

    虽然是烧了封空白信诓骗周缟,但黑夫也明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其实胶东官场的贪腐,早在几年前就开始了……

    齐国投降后,关西这些个靠着军功升爵的军汉大老粗们来到关东,见识了临淄、即墨的花花世界,从此打开了新大门。

    因为胶东距离关中辽远,派来的秦吏稀缺,过去约束官员的秦律便相当于无,只能靠自觉自律。

    最初一两年,周缟作为一个老卒伍,还恪守着自己的底线,拒绝一切钱帛珠宝贿赂。但人总是有弱点的,他好色,好酒,这道防线,很快就被豪长、商贾们送来的美女、酒肉攻陷,且越陷越深。

    慢慢地,这个曾经一门心思耕战升爵的好战士有了新的爱好:金钱,只要有了钱帛,美人嘉柔又岂会缺?他对各地冒出来的私盐睁只眼闭只眼,与之同流合污,换取物质享受。

    看着面前这个见一封空白信被烧后便如蒙大赦的家伙,黑夫心中冷笑,不由想起了前世听过的一段话。

    “可能有这样一些**人,他们是不曾被拿枪的敌人征服过的,他们在这些敌人面前不愧英雄的称号;但是经不起人们用糖衣裹着的炮弹的攻击,他们在糖弹面前要打败仗。”

    这句话放到秦朝,也一样。

    黑夫事先让人暗暗调查过,贪腐的可不止周缟一个,胶东官场里,敢号称清清白白的人,几乎没有!甚至连本该督查官员的监御史,也脱不了干系!

    若是将目光再放远一点,他就能发现,**横行的,亦不止胶东一郡。

    就拿沛县为例,沛县令为自己好友吕公置办乔迁筵席,让组织部长萧何去主持,客人必须缴千钱,才能得上座。这何尝不是贪腐和以权谋私?萧何、曹参也对此习以为常。

    泗水亭长刘季吃肉喝酒不给钱,酒肆老板娘最后折了酒券,让他白吃。这或许是刘季用个人魅力将酒肆老板娘们睡服,但何尝不是庶民示好于小吏地头蛇,变相交纳保护费,好寻求庇护。

    用权力来换取金钱、美色,这几乎是每个官员与生俱来的本领。

    说句不好听的,自从秦统一后,整个关东,从六百石县令到斗食亭长,就没有一个能严格律己,不收取一钱贿赂的!

    或许只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喜……

    至于其他人?荀子曾经见到的“莫不恭俭,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的秦吏们,大多已经变质腐化。

    这是帝国上下公开的秘密,只要官员们做的不太过分,便默契地无人戳破,因为一旦被揭发,事情闹大,引起了朝廷的重视,还是会按照律令严惩。

    皇帝可不喜欢底下多了一堆虱子,吸食本该交上来的钱粮血肉。

    秦律是法家为了维护君权而打造的,只有一个人有法律豁免权,所以在秦朝,亦只有一个人有资格贪腐,那就是皇帝!

    黑夫想了很久,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归根结底,秦的腐化,是从上到下开始的。皇帝自身都穷奢极欲,大肆修建宫殿陵墓,以六国美人充塞关中,底下的人看在眼里,心里岂会没想法,难道还会傻傻地为国律己么?

    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是体制问题,反腐治得了下面的苍蝇,可最上面那头老虎,谁敢打?抛开根源去治枝叶,最终只能是虎头蛇尾!

    不过,黑夫也不打算放过周缟和郡中贪腐严重的吏员,只是希望他们完蛋前,能再发挥点预热,帮自己钓条大鱼。

    于是,黑夫便开始了他的胡扯,倒了盏酒,跟被吓了一通后,胆战心惊的周缟说了一通“交心”的话。

    “下密令也不必忐忑,你我都明白,律令严禁贪钱敛财,要做到太难了。”

    “吾等在外郡为官,距家中千里迢迢,寄回去的钱粮,到地方只剩不到一半。手下还要养一些个幕僚门客,但拿的俸禄却与关中一样,常入不敷出,这真是又让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

    “再者,这关东不比秦地,人人都逐利而为,那些地方小吏不肯勤勉奉公,必有小利才肯做事,故长吏敛财,有时并不是为钱财,而是一种变通……”

    他蘸了酒水,在案几上写下了一个隶书的“官”字,开始背起了前世看过一部电视剧台词:

    “官字怎么写?上下两个口,先要喂饱上面一个口,才能再去喂下面一个口。想要治民,还不是得靠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吏?若不能喂饱他们,谁肯为吾等做事!”

    周缟愣住了,他虽然贪腐,但内心是隐隐有愧的,还有违背律令的胆怯,但郡守却将贪腐说得理所当然似的!大道理一个接一个,感情也是我辈中人?

    黑夫却复又严肃起来:“下密令,你现在可知,本官为何不追查你?”

    周缟老老实实地摇头:“下吏不知。“

    黑夫道:“你也应该清楚,这件事若本官严查,要罢官掉脑袋的,就不止你一人,可能就是下密县全部官员,甚至会牵连郡府不少大吏长吏!”

    “到那时,半个胶东官吏被一扫而空,我还怎么治郡?如何应付陛下很快就要开始的东巡?”

    说到这,周缟总算恍然大悟,心中暗道:“也对,若追查到底,胶东就要生乱了,没了吾等这些县吏,修行宫,开道路,挖金矿,收租收赋,督促黔首服役,谁替郡守来做!?”

    “人要学会变通。”

    黑夫叹息道:“我也是在官场浸淫数载,才明白了这个道理,不止是对官吏不能太过严苛,连对豪长大族也一样。”

    周缟一听,顿时觉得此言话中有话。

    果然,黑夫图穷匕见,忽然问道:“我听说,你与夜邑田氏关系甚密?”

    夜邑田氏,便是将周缟塞饱的金主。不止是他,连夜邑县令,也唯田、田都兄弟马首是瞻,毕竟夜邑曾经是田家的私邑,拥有上千私人武装,以及巨大的名望。不夸张地说,田氏兄弟在市肆振臂一呼,就能纠结起数千人,夺城造反!

    这是安平君田单留下的遗泽,轻易无法抹去。

    也正是买通了地方大员,夜邑田氏主导的两地的私盐才能如此猖獗。

    事到如今,周缟也不敢推脱撒谎了,承认自己常与田都往来。

    “如此甚好,我有一事,要让你助我。”

    周缟知道,自己小命捏在郡守手中,是杀是绕全凭一句话,连忙道:“郡守尽管吩咐。”

    黑夫说道:“我欲邀夜邑田氏的宗主田,在平度见一面。”

    平度是夜邑的一个乡,距离下密不远。那里近来出了一桩大事,黑夫令人在全郡寻找矿藏,虽然黄县曲成发现了一个金矿,但地处深山,难以开采。

    而平度也找到了一个矿,虽然没有曲成的大,但矿脉较浅,容易挖掘,所以打算在平度设“黄金采”。

    黑夫道:“夜邑毕竟曾是田氏领地,平度开矿一事,组织人手等事,需田兄弟协助,邀他们在那相会,便是为了商议此事。”

    周缟了然,这大概就是郡守说的“变通”,唉,看来他来了半年后,也终于发现,不依靠当地大族,是无法统治地方的。

    但周缟又弱弱地说道:“田为人谨慎,轻易不离夜邑……”

    黑夫冷笑:“我毕竟是郡守,难道还要屈尊去夜邑登门拜访他不成?选平度而不选即墨,已经给足田面子了!取信来,我说,你写!”

    让周缟写了信后,黑夫一踱步,觉得如此还不足以取信于田,骗不来此人,便道:

    “对了,再在信中,替我向夜邑田氏提及一事。”

    黑夫正色道:“本郡守有侄名尉阳,年方十六,听闻田有女,年方十四,我欲替他向田氏求亲,纳彩迎娶,以为正妻,两家永以为好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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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介绍:
战国之世,华夏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有人天生世卿之家。有人贵为公子王孙。黑夫却重生成区区秦国士伍,云梦秦简中的小人物。为了不死于沟壑,为掌握自己命运,他奋力向上攀爬。好在,他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六王毕,四海一!千年血统,敌不过军功授爵,世族豪贵,皆被秦吏踩在脚下。黑夫只想笑问一秦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秦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秦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