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盆满钵满
这一天下午,朝伯几人在茅草屋内说着早上的大比场面,但众人明显都有些心不在焉,小陶时不时失神发呆,可和不可两兄弟更是频频站起,向窗外眺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平则在屋子里不安地踱步,彘盘腿坐在稻草垫上,看似镇静地编着草鞋,可以往灵巧的双手,今日却不知为何频频出错。
“钱来了!”
这时候,却听到外面传来一声高呼,众人立刻停下了手边的事,齐齐站了起来。
接着,门被一脚踹开,瘦巴巴的季婴捧着一个大陶盆,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牡紧随其后,他的一对大巴掌端着一个小土钵,脸上也洋溢着喜悦之情。
这之后,黑夫、东门豹也走了进来,将门复又带上,把一切艳羡、嫉妒的目光都挡在外面。
季婴、牡二人把手中的器皿往地上一放,众人立刻就围了过来,却见盆、钵里一共盛着四个草编的畚箕,畚(běn)箕里面,则是满当当的、金光灿灿铜钱!
这时代,青铜不称之为青铜,而通称之为“金”,因为在入土氧化前,铜锡合金其实是亮黄色的。但又与作为上等货币的黄金有区别,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后世之人,不加区分把一切金的都理解成铜的,或者把一切金都理解成黄金的,都是耍流氓……
所以这些铜钱堆到一起,真是熠熠生辉,让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尤其是在屋子里等待许久的几人,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都是贫苦出身,这辈子,还真没见过这么多钱!
最夸张的是平,他跪在地上,好似要拥抱这些铜钱,乐呵呵地说道:“让我死在上面都行啊。”
朝伯则更冷静些,颤抖地说道:“这些,当真有四千钱么?”
“有。”黑夫笑道:“千钱一畚,垣柏一共给了吾等四畚。季婴不放心,可是一枚枚数过的!的确是四千钱,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那垣柏倒是干脆,一个下午,就把钱凑齐送来了,不愧是县城里出了名的富裕人家,当然,这都是因为他们之前请官吏作证,定下了契券,没办法赖账。
这么一说,众人便放心了,但接下来问题就来了,这钱,应该怎么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黑夫,经历过这么多天后,什长的威信已如日中天,众人都听他的。
“我是这么想的。”
黑夫蹲了下来,选了一畚,将里面每串一百枚的半两钱拎起,把它们分成五份,每份200钱,摆到一边。
“牡、彘、平、可、不可,你们五人,一人200钱。”
他又将手伸向了另一个畚箕,将里面的一千钱分成三份。
“季婴、小陶,一人300钱。朝伯 400钱。”
最后,黑夫又挑了500钱出来,摆到了东门豹面前。
“东门豹,500钱。”
而后他露出了笑:“剩下的1500钱归我,汝等觉得,这么分可还妥当?”
黑夫分钱的时候,众人都屏住呼吸,没有说一句话,末了才面面相觑,有的人心满意足,但有的人,却有些意见。
“我还以为是十个人均分呢……”
只拿了200钱的平有点酸酸地说道,同时嘀咕了一句:“什长自己拿的真多……”
“你这厮!”
黑夫还未表态,季婴、东门豹两个黑夫的铁杆顿时大怒,但第一个斥责平的,却是众人里年纪最大的朝伯。
“平,你休得在一旁说风凉话!”
朝伯气呼呼地指着平道:“汝真是没记性,当初吾等说不愿争大比第一时,是什长拍板,让吾等尽力而为,没有什长首倡,便没有这些钱。”
“再者,什长这几天来日夜训练吾等,将家传的训练之法都掏出来了,不然汝等笨如蠢牛,岂能进步如此神速?”
“最后,当初是什长一人与那垣柏行契券的,为了这四千钱,把自己都搭进去了,若是输了,他便一人做事一人当,要去给垣柏做两年仆役!绝不牵连吾等。如今赢了,却心甘情愿与吾等分金……我活了三十多年,还从未见过行事如此公正之人。”
他每说一句,平的脸色就白了一分,头也越来越低,到最后,都完全垂下去了。
朝伯一口气将这些天挤压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在我看来,什长就算拿一半钱,都没问题!”
“朝伯说了句公道话!”东门豹、季婴拍手称快,小陶、彘、牡等人也点头称是。
整个过程里,黑夫一直笑而不语,一直等到众人鼓噪完了,他才抬起手,让他们安静下来。
“其实我这样分,是有理由的。”
“五人一人得200钱,这是汝等努力训练应得的奖励。”
“季婴这些天里,没少替我规劝抚慰众人,有小功,所以当得300。“
季婴闻言,得意洋洋地朝众人点头,钱倒是小事,重要的是,他的这份功劳,没被好兄弟漏掉。
黑夫的眼睛看向小陶,拍着他的肩膀道:”小陶被人威胁贿赂,却不畏强暴,断然拒绝。而且他是所有人里,学得最快,动作做得最标准的,他后面的人,基本都以他为准,我没说错吧?故而也当得300钱。“
小陶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又红了。
“至于朝伯。“黑夫朝他作揖道:“朝伯是老行伍了,这些天来知无不言,帮我改进训练之法,功不可没,又是长者,故而应得400钱。”
“应该做的,应该做的。”朝伯山羊胡须微颤。
“东门豹是伍长,这些天来全力协助我,这个更不用说,应得500钱。”东门豹朝黑夫点了点头,分钱之事,黑夫已经事先与他商议过了,东门豹重义轻财,一点意见都没有,全凭黑夫做主。
黑夫说道这里,微微一顿,又指着自己道:“至于我,朝伯方才已经说过,便不自夸了。倘若有谁觉得我分钱不公,大可提出来,若是众人都觉得有理,我黑夫,便分文不取,将这些钱全给你!”
说完话后,他目光扫向众人,众人缄默其口,包括那个意见最大的平在内,没有人再敢说半个不字。
“200钱够多了。”彘很知足地拎起自己那份钱笑道:”可以让我买件厚冬衣,再添两双粗布履,还有什么不满的?”
“不错,什长分的公平,吾等无话可说!”他的弟弟牡难得说了句话。
“除了钱外,什长还将酒、肉分与吾等,又帮吾等减了明年的更役,如此厚恩,若还敢有怨言,那真是良心被猪狗吃了!”季婴咒骂起来。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起来,将各自的钱收入囊中,室内再度恢复了欢笑……
……
癸什分钱,虽然是关上门做的,但有季婴那个大嘴巴,很快便传了出来,更卒们对此议论纷纷,艳羡不已。
就这样,到晚间时,“黑夫分钱”一事已经借由陈百将之口,传到了县右尉杜弦的耳朵里。
“善,看来这公士黑夫不仅有一身武艺,能做好什长本职,将乌合之众练得秩序井然,而且还分赏平均有理,是个人才。”
他目光看向陈百将:“这样的人,若不为吏的话,是吾等的失职啊……”
“上吏的意思是?”
陈百将一愣,他虽然看出右尉对黑夫的欣赏,却不曾料到,杜弦竟有让黑夫为吏的打算!
算起来,黑夫有爵位,已经成年,为吏的硬性条件已经满足了。但经过此事后,这人是彻底和左尉、宾百将结仇了。这当头,右尉却想任其为吏,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彻底和左尉翻脸?还是只想在调走之前,让左尉如鲠在喉?
而且,秦国置吏的途径有很多,右尉是要亲自举荐?亦或是让地方自行推择?还是请县令征召?第一种风险太大,后两种也不容易。
“此事不急。”
杜弦却摆了摆手道:“容我再看看此人的秉性,待到更卒服役结束再说不迟!”
……
另一边,黑夫并不知道右尉与陈百将商量的事,在旬日大比结束后,所有更卒开始合编在一起,手持毛竹、木棍,开始练习“分而合之,结而解之”。
学会了这些,他们就是合格的预备役,随时可能被征召到军中,分发兵器,进行更加专业的训练,然后便是踏上真正的战场。
癸什有了之前的基础,在合练时也是动作完成最快的,不过黑夫总觉得,训练他们的陈百将,这几日总是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态度不再是之前那种施恩于下的高傲,变成了热情的笼络……
至于宾百将,自从那天他被右尉严惩,当着更卒、县卒的面在这校场上深蹲蛙跳十圈后,就再也没出现过。据说是在养身体,毕竟是十圈蛙跳啊,腿都快断了吧。而且往后,宾百将恐怕也没法再在校场立足了,据说有可能调到安陆县下面的几个乡任职。
“他爱去哪去哪,别是云梦乡就好。”黑夫如此说。
待到十月十五日早上,在完成最后一次合练后,更卒们被允许休息半天,但不准外出,从明天开始,他们就将开始更加辛苦的徭役,好日子到头了。
黑夫回到茅屋里,和众人商量着今天要不要再切根大比时赏赐下的肉干,改善下伙食?
他本来说要将肉全分了的,可众人不好意思,只让黑夫分出来五根,留五根晒着,等服完役带回家去。反正肉干都用盐渍过,大冬天里也不会**。
至于被人偷走?不好意思,秦律规定,就算你过去切拇指大的一小块肉,哪怕不值一文钱,也要按盗窃罪论处,剃了你满头乌发,从此没脸见人。
有了黑夫带头,东门豹也把自己得到的那五条肉干拿出来两根,分予大家一起吃。如此一来,众人每天都能吃上点肉,日子好不快活。
就在这时,去借釜炊的季婴回来了,这厮在屋外便大声喊道:“黑夫,校场外面有人来找你,说是你兄长!”
第32章 伯兄
安陆县南门校场外,黑夫的兄长,公士衷站立于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衷年纪刚满三十,身高七尺有余,相貌和黑夫有几分相似,头顶缠着代表公士爵位的褐巾,唇上留了稀疏的短须,穿着一身粗布褐衣,并不十分保暖。
让人奇怪的是,他手里明明拿着一件厚实的新缝冬衣,却宁可在十月份的寒风里冻得打哆嗦,也不穿上。
他家虽然是公士,有百亩土地,可因为前年给亡父办丧事,去年又给衷治腿伤,几乎耗尽了所有的钱帛,如今日子过的很紧巴。
到了冬天,连冬衣都得让三个兄弟轮着穿,谁出门就让谁披上。这件衣服,一针一线皆是阿母亲手所缝,但衷再冷都不舍得穿,他怕自己一路走来尘土飞扬,将衣裳弄脏了,新衣嘛,还是让弟弟来穿吧。
此时此刻,衷就这么搓着手哈着气,在门口两个县卒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中,有些局促不安……
衷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夫,一向不愿惹事,也不愿意成为话题的焦点。
好在进去传话的人没有让他等太久,不多时,衷就瞧见校场内有个身影一路小跑出来,大老远就朝他挥手喊道:“伯兄!”
伯兄,是对家里大哥的称呼,黑夫就这么一溜小跑地来到跟前,朝衷作揖道:“伯兄,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奉母亲之命,来给你送冬衣,母亲这些天里日夜不息地缝衣,就是生怕你冻着。”
见到弟弟,衷露出笑,眼睛扫到黑夫身上,却发现他已经披着一件厚实的衣服,再往上看,黑夫的发髻上也有公士的褐巾标志,看来传闻非虚啊……
“嗨,我早该写封信传回去告知母亲和伯兄。”黑夫一拍脑门,有些懊恼,他解释道:
“这些天出了些事,我得了些钱,已经置办了全身衣物,不必让伯兄再大老远送衣过来,你腿脚不方便……”
黑夫很是惭愧,衷去年服兵役时,落下了腿伤,至今未好,平日里干农活都艰难,从云梦乡到安陆县城五六十里路,黑夫简直无法想象,他是怎么走过来的。
“让惊过来不就行了,伯兄好好在家照顾母亲即可。”
黑夫一边说,一边将自己已经穿得热乎的衣服脱下,不由分说地披在衷身上,又接过他手里大老远送来的冬衣,穿上以后,满脸欢喜。
“还是母亲做的衣裳暖和!”
衷将手收到袖中,感受暖意,欣慰地笑了笑:“惊年纪小,性子又毛躁,我怕他误事,更何况……”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校场辕门站岗的两名县卒,将黑夫拉到一旁,小声问道:“就算不为送衣,我也会专程来一趟县里。黑夫,你好好告诉为兄,这些天到底出了何事?你这公士爵位,到底是怎么来的!”
原来,自打黑夫离开家后,衷就三天两头听到传闻。
最开始是有人回夕阳里,说看到黑夫被一个亭长抓到县狱去了,要吃官司!
这噩耗可把全家人吓得不轻,母亲却不相信,她头也不抬,一边摆弄着手里的机杼,一边说我家黑夫是个老实孩子,绝不会犯法,依然坐在榻上,给黑夫缝补着冬衣。
然而,到了第二天,与衷有过节的里正就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冷嘲热讽地说了一堆话,让全家人如坠冰窟。
里正说县狱已经发爰书到里中,询问黑夫的籍贯、身份是否属实,是否有犯罪前科?里正言下之意,无非是黑夫已经入狱,这辈子算完了,衷一家子也没几天好日子过,很快就要被连坐受罚!
这下,就连最相信黑夫的母亲也焦急不已,直接就病倒了,衷的妻子每天抱着孩子以泪洗面,三弟惊更是三更半夜突然喊醒了衷,说全里的人都在传言,说仲兄犯罪被抓,万一判了连坐该如何是好,要不我们全家连夜逃走吧……
父亲去世后,衷就是一家之主,他可不能乱了阵脚。好说歹说,稳住了惶恐不安的家人,让他们稍安勿躁。
那几天时间里,里正在里中四处宣扬此事,搞得邻居们看衷一家的眼神也怪怪的,衷本想亲自来县城打听打听,却在里门就被人手持农具拦下,生怕他跑了……
就在全家人被当成贼一般严防了几天后,十月初,去县城赶集的人却带回了截然相反的消息。
“汝等可听说了,衷家的仲弟黑夫,在湖阳亭以一敌三,擒拿盗贼!”
“没错,整个县城都在传,黑夫斩贼头颅,立了大功!”
“不知此子会得到怎样的赏赐。”
“衷一家这次可算时来运转了。”
就在衷被这些不知真假的消息砸得头脑发晕,打算不管如何都要到县城里亲自问问黑夫时,里正和田典(负责督促农耕的里中小吏)却又找上门来。
里正黑着老脸,田典却笑容满面,他说县里下发了文书,黑夫因擒贼之功,被拜为公士。现如今,县城那边的手续已经办完,他们奉命前来,要给黑夫家划定一百亩田地和一片空地,以后给黑夫自己建宅用……
至此,全家老小心里这才一颗石头落地,母亲又拿起了针线,惊开始四处向同龄人吹嘘黑夫事迹,衷的妻子也露出了笑容,邻居们看他们的眼神,从提防厌恶变成了羡慕……
一家两公士,这可是值得庆贺的事,意味着衷家的土地,一夜之间多了一倍!
于是接下来几天里,衷都在忙着和里正、田典周旋,想要为黑夫争取一块好地,宅也能选的离自家老宅近些,等忙活完这一切,已经到10月中旬了。
衷这才匆匆忙忙地带着母亲做的冬衣,一瘸一拐地上路,走了整整三天,才来到县城。
虽然事情已经弄清楚了,但衷是个谨慎的人,总感觉这一切像做梦似的,他得亲自问问黑夫才能放心。
黑夫听衷说明原委后,却焦急地问道:“母亲病了?重不重?伯兄你不在家里,谁照顾她老人家?”
虽然这些天没少提拎便宜老爹为自己挡枪,但对于母亲,黑夫是发自内心地爱戴,也暗暗发誓,要连着“黑夫”的那一份,好好孝敬她。
衷宽慰道:“母亲是担忧你才病的,得知你没事,已经大好了,再说,惊和你丘嫂(大嫂)也在她身边照应,你阿姊也回来了,不必担心。”
黑夫这才放下心来,这时候又一阵冷风吹来,纵然兄弟二人身披冬衣,依然打了个哆嗦。
他便拉着衷道:“伯兄,此事说来话长,勿要在此站着,你我进去屋舍里说。”
衷也是服过役从过军的,面露迟疑道:“外人怕是不好进校场吧。”
“无妨,我已和陈百将说过了,他说今日更卒休息半日,让伯兄想进就进,勿要呆太久便是。”
说着,黑夫便拉着衷往里走去,还熟络地和守门的两名县卒打了个招呼。
衷心里更是惊讶,在他印象里,黑夫是个木讷寡言的弟弟,只有一身蛮力,说他制服盗贼,衷是信的,但黑夫怎么能和百将说上话?
越往校场里走,衷的吃惊更甚,因为校场内的县卒、更卒,但凡见到黑夫,都会停下来,朝他作揖打招呼,黑夫也一一还礼,看得出来,自家弟弟在这里声望很高。
衷尚不知前几天发生的事,如今在校场之内,唯一见到黑夫还板着脸的,也只有甲什垣柏了……
带着惊异,衷和黑夫走近了更卒居住的屋舍,才到门边,就有一个尖嘴猴腮的瘦青年大步走过来。
“小弟季婴,见过伯兄!”
那瘦猴冲着衷大喊了一声,然后也不管地上的泥泞,竟直愣愣地拜倒下去……
第33章 日子越来越好
衷吓了一跳,连忙去扶起那人,自己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弟弟?
黑夫也笑问道:“季婴,你这是作甚?”
季婴抬起头咧嘴一笑:“黑夫的兄长,就是我季婴的兄长,当行弟见兄之礼!”
说着,他一招手,癸什的众人便纷纷走了过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没错,什长之兄,亦是吾等之兄。”
由东门豹带着头,除了年纪较大的朝伯外,其他的小陶、彘几个年轻人也学着季婴的样子,对衷作揖,口称伯兄……
“这……我实在受不起。”
衷有些不知所措,还是黑夫知道自己大哥不喜欢成为焦点,连忙止住了众人太过热情的欢迎,邀请衷进屋。
但这简单的迎接,黑夫在什中的的威望可见一斑。
“伯兄今日来的巧,吾等正要往釜中下肉!“
众人簇拥下,衷跟他们来到茅屋之后,朝伯和平等三四人正蹲坐在此。
简陋的土灶里,柴火正旺,身高体庞的牡蹲在旁边,鼓起腮帮子奋力吹火,一口陶釜架在上面,里面的汤水已经沸腾。
朝伯让平用短剑切着肉干慢慢放入釜中,又指挥可、不可两兄弟往釜里里加黄橙橙的粟米,自己则眯着眼,郑重其事地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盐,像撒粟种一般细细撒下,往汤里调味……
“前几日开始自己造饭后,才知道朝伯在军中还做过火头,吾等可是有口福了。”
黑夫说着,便邀衷坐了下来。
大家都是苦出身,不必非要学贵族跪坐礼让,相互作揖之后,便盘腿坐着,端外表灰扑扑,内里却用溪水冲洗干净的土陶碗,由朝伯用木瓢分着肉粥。
因为不舍得加盐,粥的味道淡了点,但肉干本就自带盐味,嚼在嘴里很香,至少黑夫觉得,比那一日在安陆县街头食肆吃到的黍美味多了。
但朝伯似乎对自己的手艺不太满意,尝了一口后,吧嗒着嘴说,若是还未入冬就好了,他还可以去外面寻些秋葵来,放到汤里,会更加美味。
即便如此,众人已将此当成美味佳肴,稀里哗啦地喝了下去,牡和季婴这两个饿鬼投胎的家伙最先吃完,立刻就腆着脸伸直了胳膊,将陶碗递到朝伯面前:“再来一碗!”
衷没他们那么鲁莽,小口小口吃着肉粥,母亲在家里时经常长吁短叹,觉得二儿子来服役会吃苦,如今看来,非但没吃苦,日子过得还很滋润,无冻馁之虞,还能吃上肉呢!这下他就放心了。
这时候朝伯也过来同他打了个招呼,二人年龄相仿,同是云梦乡人,都觉得对方有些面善。一问才知道,原来二人曾经一起服过兵役,还参加过同一场战争,只是不在同一个部曲里。
“我仲弟第一次服役,这些时日,多谢朝伯照顾了。”衷是个实诚谦逊的人,立刻向朝伯致谢。
朝伯连忙架住了他:“岂敢岂敢,分明是什长在提携吾等,不然也不会过上这有肉粥吃的日子,过去十几次服役从未有过!汝等说是不是?”
“是!多亏了黑夫什长,才有今日!”
众人都赞同朝伯的话,然后便从季婴开始,你一句我一句,说起了这半个多月来,黑夫的英雄事迹。
从湖阳亭附近遇盗出手以一敌三,到县狱对薄公堂机智脱罪;从更卒服役被宾百将刁难,到旬日大比一举夺魁,恩怨得报,名声大涨,县尉赞誉,盆满钵满……
在季婴的口才下,这些事情潺潺道来,被温暖的灶火一烘培,便酿成了惊心动魄的故事!
衷都忘了自己手里还端着陶碗,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些事,都是自己那个从小话不多,木讷实诚的弟弟做出来的?
“仲弟,当真如此?”半响之后,衷才合拢了嘴,看向了黑夫。
“这些时日,黑夫也像是在梦里一般,也多亏了我运气颇佳,父亲在天之灵保佑,所以纵然遇到了些阻碍,终究无事。”
黑夫摊了摊手,有些怪众人多嘴,在他印象里,大哥是个不愿意惹事生非,喜欢安安静静过日子的人,季婴这贫嘴的,故意把事情说的那么曲折凶险作甚?找打!
孰料,衷却在沉默半响后,猛地站起身,拍着黑夫的肩膀,大笑了起来。
“我仲弟长大了,有出息了!为兄打心里高兴!”
……
更卒虽然允许亲人来送衣、钱,却不准过夜,吃完饭食,聊了几句后,衷就得在天黑前离开了,他准备在县里的客舍凑合一晚,明早再慢慢回家去。
黑夫让众人散了,他自个陪着衷往外走,眼看四下没人,便将怀里一个沉甸甸的褡裢掏了出来,塞到了衷手里……
衷的右手已经拎着黑夫留给家里的五根肉干,左手接过褡裢,顿时沉甸甸的,一摸就知道里面全是钱,顿时吓了一大跳。
“仲弟,这是……”
“这就是从那垣柏处得来的钱。”
黑夫笑道:“本来有四千,与什中众人分了些,这1500就归了我,加上之前捕盗赏赐的,一共两千钱,都在里面。我还要做半个月劳役,放在我这也没用,还不如交给伯兄带回去。”
“那你要花钱怎么办?”
“我这还剩着三四百,够花了。”
衷有些犹豫,但黑夫让他宽心,并喋喋不休地嘱咐道:“黑夫不在家,惊又调皮不懂事,母亲那边,就要靠伯兄和丘嫂照顾了。母亲身体不好,一到冬天就腿脚怕寒,伯兄可以明早在市上看看,买条羊皮袄子,让母亲盖在腿上驱寒。”
“家里的农具旧的旧,破的破,开春农耕可不能耽误,伯兄顺便买点农具回去,记得要买铁的,好用。”
“丘嫂嫁给伯兄七年了,家里就接二连三出了许多事,越发穷困,她一年到头都不能添件新衣,日夜织布得来的钱帛,都留着让我和惊这两个大饭桶填肚子了。”
“黑夫以前不懂事,如/今明白伯兄和丘嫂的难处了,还请伯兄看着市上的丝、布合适的,买些回去给丘嫂,还有侄儿、侄女做衣裳。他们都无什么衣服可穿,我那侄儿更是光着腚,客人来了只能躲在屋里,想想都心酸……”
说着说着,黑夫心里就一阵阵难过,他家好歹是公士,已不算里中最贫困的,可要让全家所有人都衣食充足依然如此艰难。
大哥是家里的顶梁柱,长兄如父,前几年咬着牙硬撑,才没让黑夫和惊饿肚子。结果,他自己年纪轻轻,鬓角就愁出了好几根白发,背了微驼,这时代的生活,实在不容易啊。
所以,他要报的恩,不止是母亲,还有对大哥的。
黑夫最后道:“至于惊,跟他说,安下心来侍奉母亲,好好带着侄儿、侄女,等我回去时,再给他挑一把好的短剑!”
“仲弟,这样一来,五六百钱就花出去了……”
衷看着自家二弟,不知该宽慰还是无奈,这样花钱的话,也太不会过日子了。在他看来,这些钱就应该统统交给母亲,压到床榻下面攒起来,等着黑夫分户时盖新宅,娶妻用。
黑夫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伯兄勿忧,黑夫在此许诺,我家之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千金散去,还复来!”
“千金散去,还复来……”
衷重复着这句话,感觉有些心惊,骂道:“手头才得了三两千钱,就说什么千金,你呀……”
衷哭笑不得,心里却是暖的,弟弟有这志气,也是好事,他也不希望两个弟弟像自己一样,碌碌无为,半辈子就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时间不早了,二人作揖道别,在衷小心翼翼地收好钱,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时,黑夫又在后面叫了起来。
“伯兄!”
衷回过头,看到黑夫在朝他作揖:“兄长腿脚不方便,买的物件又多,回去的时候,就别走路了,租辆顺路的牛车代步!切记,切记!千万别舍不得花钱!”
“黑夫亦然!你的话我会转告母亲,半月后见!”
衷无奈朝他挥了挥手,让黑夫快些回去,看来自己也少不得要奢侈一番,坐车回家了。
“我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他回过头,看着渐渐落下的夕阳,露出了欣慰的笑:“但愿如此吧!”
第34章 版筑之间
黑夫虽然对衷说什么“日子会越来越好”,但衷前脚刚走,他们这些更卒的日子,就徒然滑落低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因为演兵训练结束,更卒们要开始自己的主要工作:徭役。
提及徭役,黑夫脑中立刻浮现出许多场景:
骊山秦始皇陵的七十万刑徒、绵延数千里的秦长城、被活生生埋进长城的万喜良,还有把长城哭塌的孟姜女……
当然,最后这个故事的原型这会早就有了,叫“杞梁妻”,说的却是发生在春秋齐国的事,被后世以讹传讹赖到秦朝头上。毕竟“天下之美,归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恶,归于桀纣。”在后世读书人眼里,暴秦“焚书坑儒”,可是比桀纣还凶恶万倍哩,这么残忍的事,肯定是你干的!和破窗定律一样,既然秦朝这么黑,就多的是人来添一横抹一笔,罪行就越发罄竹难书了。
虽然故事是假的,但沉重的徭役的确是真的,那些十多年后揭竿而起造反的各路秦末英雄,大多是徭役惹出来的幺蛾子。
所以,黑夫是以比训练更加谨慎十倍的心态,战战兢兢地前往服役的工地。
好在,陈百将对黑夫的态度是越来越好了,在他们从南门到东门的路上,还和黑夫聊起了天。
他科普说,秦国规格最高的徭役,被称为“御中发征”,是国都分派下来的徭役,要去咸阳做工的。虽然秦王嬴政正值壮年,但他的王陵,也就是以后的秦始皇陵已经开始修了,只是目前动工规模不大,不像后来多达七十万……
提及咸阳,陈百将眼中闪烁着光芒,他无时无刻不想去首都看一看,哪怕趴在路边偷偷瞧一眼大王的车驾也满足,一睹咸阳辉煌,感受大王的荣光,那是每个秦吏最期盼的时刻。
黑夫知道,十来年后,一个戴着竹皮冠,长着大胡子的泗水亭亭长,也会抱着和陈百将一样的想法,前往咸阳服役,并对着秦始皇的车驾发出“大丈夫当如是”的感慨。
此外,各郡县自行征发的土木工程和传输需要的劳力叫做“恒事”,种类五花八门,有的是给禁苑、国家公用的牧场修缮围墙的篱笆,有的是给各县修筑城墙、堤坝,亦或是扩建县政府大楼。
最后一种是临时徭役,不在每年的“量入为出”,也就是政府财政计划内。必须得到上级政府批准才能立项,因为理论上,秦国是不提倡随便征发劳役的,那天黑夫在县狱看到的《为吏之道》里,就有一句“兴事不时,缓令急征”,真是让他啧啧称奇。
很不幸,黑夫他们这批更卒轮到的,恰恰是重活中的重活,修城墙……
本来安陆县东城依曲阳湖而建,没有墙垣。或许是考虑到未来会与楚国开战,作为边县,安陆必须加强防御,于是就决定修一道东城墙。去年上报到郡里,得到了准许,于是从秋收之后起,就开始陆陆续续修筑,除了百多名刑徒城旦日夜不休外,每个月还得调用更卒修一段。
陈百将将百余更卒交予负责工程的“县司空”后,就算完成任务了。
作为负责工程的工头,县司空冷着脸给了黑夫他们一个下马威,宣布了许多禁令,譬如不许偷奸耍滑,不许懒惰等,违者将受到重罚。
“若屡教不听,顶撞司空,这些刑徒,便是汝等的下场!”
县司空吓唬着他们,将手指指向了已经在工地上忙活的一群人……
十月中下旬天气已经很寒冷,但那些人却衣衫褴褛,穿着赭褐色的囚衣,下裳甚至难以遮体,冻得手脚发红,却还得在工头的监视下不停不休地劳作。
“黑夫兄弟,那不是前些日子因诬陷你我而被罚为城旦的商贾鲍么?”
季婴眼尖,一眼就认出了刑徒堆里那个步履蹒跚的家伙,正是对他们恩将仇报的商贾鲍!
鲍似乎也看到了他们俩,愣了一下,手里的那筐土不慎撒了,立刻就挨了一鞭子。他连忙呼痛,低下头继续干活,才短短半月不见,他已经完全没了之前的富态,头发胡须被剃光,神情落寞……
接下来,季婴又找到了那三名湖阳亭的亭卒,正在合力撬动一块碍事的大石头,抬头看向黑夫、季婴的眼神满是惶恐,先前那点恨意都被消磨殆尽了。城旦是最苦的劳役,他们还要在此服刑数年之久。
最后,他们还发现了被抓获判刑的一名楚地盗贼,他脸上刺着黝黑的黥字,脖子上套着一个木钳,做着更重的活,被工头呼来喝去。
“只找到一个,还有另一个哪去了。”
季婴瞧了半天,还是没找到另一名楚盗,看着刑徒们的凄惨模样,他后怕地说道:“多亏了那一日黑夫机智,不然,若是打输了官司,你我可要在这里服城旦劳役,就不是半个月,而是三五年了!”
黑夫也点了点头,穿越到秦国,果然是地狱级难度的副本,不是说顺着天下大势走,你就能一帆风顺。作为一个小人物,你得小心规避各种违法行为,一步走错,就是万丈深渊,根本没有第二次机会。
仔细想想,自己前几日在训练时就太过莽撞,与人对赌时总不给自己留后路,看来以后要谨慎些,不能这么冒险了。
县司空也没有跟他们废话,立刻就安排了任务,各个什都有自己负责的活计。于是,在这个暗淡的冬日里,在县司空监督下,在小工头们的鞭策下,黄土漫天的工地上,百余更卒和百余刑徒如同一群工蚁般穿梭其间,来去匆匆。
黑夫虽然是什长,但也不能闲着,他接过了袍泽们传过来的一大筐泥土,心里暗道:“原来这时代的城墙,都不是砖砌的啊……”
他在县城里见到,官寺的地基和地板是砖铺的,但这时代的城墙,并非砖砌,而是夯土造的。
夯土建墙是很有讲究的,一开始,大家在工头指挥下,把一块块厚木板拼起来,每两块木板外面插一根叫“桢”的立柱。这些立柱之间也系着绳索,就像夹棍一样把那些木板固定住,使它们不至倒塌。从而竖成四面木墙,组成一个狭长的方框,看上去就像是后世修楼的脚手架一样。
据说,这种四版筑城法,还是百多年前吴起从中原带到江汉的,淘汰了当地落后的两版垣。时过境迁,吴起的名字当地人都没多少记得了,这四版法,大概就是他在楚地留下的唯一东西了……
黑夫他们的任务,就是不断地用这时代的铁楸“锸”铲土,放在竹筐里,让人沿着那些“脚手架”提到木墙上,往里面不停填土。这时候,前些日子训练的成效就显现出来了,他们依次传递,十分有序高效。
而等到里面盛满土后,就让城旦、刑徒们三人或四人一组,抡起沉重的夯杵,照着松散的土堆一顿猛砸!
黑夫知道,那些木板叫做“版”,夯杵叫做“筑”。这一工序就叫做版筑,孟子说”傅说举于版筑之间“,意思是商武丁那位大臣傅说,一开始也是抡大杵,砸夯土的苦活……
“嘿!嘿!嘿!”
随着刑徒城旦们一次次喊着号子,一次次抡起大杵,砸向泥土,那些疏松的干土便被慢慢夯实,越来越板,越来越硬,直到铁锸使劲一铲都无法撬动。于是洒上水,涂上一层泥,一段城墙就算完工了。
等施工完毕,拆去脚手架,压在夯土中的插竿还能起到加固作用。
黑夫还是有些怀疑这城墙的质量,用匕首刺了刺那些已经风干的墙垣,才发现自己多虑了,还真是夯得如同石头般坚硬。它们的寿命或许不如石墙,千百年后肯定风吹雨淋变矮甚至消失,但防御力却不错,经受得住石块轰砸。
所以这时代攻城的最好方法,并不是投石器,而是掘地道,或者发水来慢慢浸泡……
仔细想想,其实秦长城也是夯土版筑的,不过黑夫在心里默默算了下,不由心惊。
他们两百余人,忙活了好几天,也不过建起了一小段城墙。
长城有多长?就算没有万里那么夸张,起码有几千里吧,又需要多少劳动力?北疆的交通、人口比江汉差多了,又会死多少人?
后人皆言,秦筑长城,死者相属。
这两天里,黑夫的确亲眼看见,有一个刑徒不知是生病还是劳累过度,突然倒毙,被抬了下去,大家却只是麻木地看着,没有什么意外之色,可见这是常有的事……
“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拄!”
这就不是谣传,而是实打实的民间声音了,想到此处,黑夫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现在还不敢想太大的志向,太遥远的未来,只是想让自己和家人先过上好日子,免死于沟壑,决不能沦落到如此境地!
所以,还是快快想办法将爵位升到不更,那样的话就能永久免除劳役了,也才有能力保护家人。
正想着时,却听到一声凄厉的喊叫响起,更卒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看去。却见一个身披羽毛,披头散发的人唱着诡异的歌谣缓缓走了过来,正是一个当地巫祝。县司空则满脸寒霜地走在后面,在他身后,两名工头死死架着一个光着上身、脸上黥字的男子……
“黑夫兄弟,他是……”
不等季婴说,黑夫就认出来了,正是他们上个月擒获的楚盗之一,前几天一直没有见到,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如今又被带出来,不知要干什么?
等他们走近了,黑夫才愕然发现,那名楚盗刑徒的左足,从膝盖以下,皆不翼而飞!
第35章 秦国没有豆腐渣工程
“是刖(yuè)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东门豹也在一旁,放下了手里的铁锸道:“他大概是不甘为刑徒,试图逃跑。我听说,像这种一生为城旦的刑徒,跑第一次,斩趾,跑第二次,断左足,跑第三次……”
“跑第三次,必死无疑……”
黑夫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那楚盗身上满是泥土,伤痕累累,恐怕是才被抓回来吧,这家伙也真能跑,没了左足还要试图逃走。
东门豹也嗟叹道:“真佩服此人的执拗,若是我,没了左足,肯定就心灰意冷认命了。”
“也可能是只求一死。”黑夫也不知自己该是什么情绪,愧疚么?不至于,同情么?有一点,但更多的,只是在庆幸自己不是那个楚盗。
却见巫祝、县司空将断足的楚盗带到黑夫他们刚修好的城墙拐角处,巫祝念念有词,一会抬头望天,一会伏倒在地,神神叨叨,似乎是在做什么仪式……
“这是要作甚?”黑夫感到了一丝不安。
一旁的朝伯好像见过类似的场面,沉吟之后缓缓说道:“城墙修好,要以此人做祭品,埋入墙内,祈求本地湖神山鬼,保佑城墙坚固,百年不倒!”
此言一出,年轻的更卒们皆是一惊,黑夫更是心生震撼。
“难道说,万喜良被埋入长城一事,虽是讹传,却也有类似的事发生过?”
黑夫知道,虽然主导秦国的法家倾向于无神论,认为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靠法度。但在秦国民间,从关中陇上的黄土高原,到云梦泽畔的江汉之滨,迷信之风依然十分浓烈。
尤其是南郡,曾经是楚国故地,更是巫鬼盛行。虽然南郡太守在公文里将此斥责为“淫僻恶俗”,但实际上,就连秦国官府,也在祭祀大量神明,比如官方祭祀的巫咸、大沉厥湫、亚驼三位神巫。安陆县也有被官府承认的“云中君”“大司命”“少司命”等楚地神明,城里城外,庙宇祭坛随处可见。
就连小小的曲阳湖,也有一位“曲阳君”,虽然秦国不允许以少男少女为祭品投湖,但每逢建城、修路,时不时还是会杀一二死刑犯祭祀……
最后,受尽断足折磨的楚盗,就像一条狗,或一只彘似的,被当场割喉杀死。动手的人干净利落,没让他再受痛苦,鲜血流到曲阳湖里,染红了湖泊一角,与天空上殷红的晚霞交相辉映。
而后,在那名身披羽毛的巫祝举行的仪式里,楚盗胸前被嵌入一枚铜箭簇,在悠长的歌声中,楚盗的尸体被大伙七手八脚地抬到城墙拐角处特地留出的缝隙里,用土砖封了起来……
他的血肉,从此以后就要和这道城墙凝结在一起,干涸,腐朽,只有等下一个乱世,墙砖剥落,才能重见天日。
至此,这段城墙才算真正完工。
是夜,半个月来一直板着脸的县司空终于露出了笑脸,他让庖厨给更卒们烧了一锅肉汤,让大家吃个饱饭,还将每个什的什长叫到一起,向他们道谢……
“过去半月,更卒活重,多有怨言,多亏二三子约束得当,城墙才能按时完工。”
在县司空之后的讲述中,黑夫才知道,原来这位总工头也不容易,秦国有专门的《司空律》针对土木工程之事,简直是细致入微,连筑的模板、横木等建筑材料的损耗,更卒、刑徒每一顿饭食的规格、数量都有明文规定。
在秦国,想像后世的某些包工头一样从中动手脚,赚取利益?做梦去吧!
更令县司空害怕的是,另一篇《徭律》里还要求说,如果开工前他对工程所需劳动力估算有误,造成施工时间超期两天以上,他就会因为“不察”,而受到处罚。
所以前些天,县司空才板着脸,对工程质量要求极高,虽然没有到后世赫连勃勃筑统万城以锥刺入一寸便要杀人的程度,但也差不多了,偷懒的刑徒都被抽得死去活来。
好在,黑夫他们的工期,在十月二十九这天,顺利完成!
但就在黑夫等人松了口气时,县司空喝了一口肉汤,却又苦笑道:“二三子勿要以为,修完城墙便完事了,今后一年,若是这墙垣出了问题,仍要拿吾等是问!”
原来,秦国的土木工程有一个“保修期”,工头和修城的劳动力要对自己修建的这一段负责。若是一年之内出了质量问题,导致城墙开裂倒塌,负责修筑的更卒就要被抓回来重新修缮,保修期还不算你服徭役的时间!
“这么狠!”
黑夫不由咋舌,只能祈求那名被镶入城墙的楚盗真能管点用,让明年的雨水不要太大,湖水不要涨太高,不然他就倒霉了。这徭役实在是苦,黑夫已经不想再服第二次。
不过仔细想想,这项”问责保修“制度要是能流传到后世的话,什么彩虹桥坍塌,高楼完工一个月就开裂等混账事也不至于那么泛滥。至少在秦国,所有人都可以拍着胸脯保证:“我大秦,没有豆腐渣工程!”虽然这时代豆腐都还没被发明出来。
黑夫知道,因为夯土夯得太结实,秦直道残存路段两千年后都很难长出草来。
都江堰、灵渠等秦代完成的工程,到了现代,都基本保持原貌,甚至还在使用。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但问题是,生产力如此落后的情况下,为了达到这种标准,又要流多少更卒刑徒的血汗?
这天夜里,黑夫躺在城垣下的临时窝棚里,久久不能入睡,外面冷风呜呜地吹,仿佛是那个被镶在城墙里的楚盗在悲鸣。
来到这时代已经月余,在这里,他见证了秦律的严谨精密,秦吏们操控着这个国家的高效运转,正像荀子入秦所见到的那样:“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佻,甚畏有司而顺。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至少,大部分是这样的,不得不说,秦律的确是领先时代的开创。
但黑夫也看到了荀子未能见到的另一面,这依然是一个处处充斥着野蛮的时代,对升斗小民而言,生活处处艰辛凶险,一不小心触犯法律,就要遭受严酷的惩罚,永无翻身可能。秦的刑徒比例,虽然没到满大街都是的程度,但也够高的了。
先进与野蛮共舞,人性与无情并存,这就是黑夫感受到的秦,真切的秦,非后世抹黑的那么不堪,也非秦粉鼓吹的那么美好……
就这样辗转到大半夜,黑夫才迷迷糊糊睡着。
到了第二天,总算是熬到了工期结束,黑夫他们都被县司空喊去签一块木板文书,上面盖了官寺的印章,证明这次服役期满,这叫做“致”。
县司空说,这份文书会被一分为二,一份提前送到户籍所在地,另一份让更卒们自己拿着,千万别丢了。
你自己声称服役归来?那可算不得数,必须有官府开具的证明。
若是应募的更卒回到家乡,结果被查出是私自逃回来的,就会被罚去边疆服苦役四个月……所以啊,别想着偷奸耍滑,还是老实点,服役是每个秦国公民必须履行的义务。
办完这些手续后,他们回到校场那边重新集结,陈百将又点了一次人数,才宣布此次服役结束,他们要在今夜前离开校场。
癸什众人松了口气,相互祝贺这场服役顺利结束,打算约着顺路的一起回家。
但就在这时,陈百将却和颜悦色地喊住了黑夫,说县右尉有事要找他!
……
ps:未卒堵坏,司空将红(功)及君子主堵者有罪,令其徒复垣之,勿计为(徭)。《徭律》
以人镶入城墙为祭品,并非胡编乱造,里耶古城古城南城墙拐角处,的确掘出了一名受过刑罚的男性刑徒尸骨,被当做祭品安置在此。
第36章 可愿为吏?
“县右尉找我?”
这是黑夫没有料到的,跟着陈百将前往官寺的路上,他不禁琢磨开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会是什么事?难道说……”他心中一动,却又装作一脸懵懂,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跟随陈百将步入县尉官署。
秦国的县级政府,大体分为民政经济、司法、军事治安三大块,分别由县令、县丞、县尉负责。其中县令是长吏,县丞、县尉是次吏,都是秩四百石,拥有自己单独的治所与官衙。
黑夫进过县丞的官署县狱大堂,如今再来这一墙之隔的县尉官衙,相同的是都不加装饰,吏员来去匆匆,不同的是,这里军事色彩更重。
只见门口卫兵披甲相对而站,一动不动,直直穿过二堂,戒备渐渐严密了起来,持矛肃立的兵卒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给他一种进入军营的感觉。
想想也是,县尉的职责,本就是掌治安捕盗之事。到了战时,或者边境征召徭役时,更要带着全县的壮丁赶赴前线,相当于后世公安局和人民武装部两个单位合在一块,这么一想,黑夫对这反而有几分亲近感。
在步入大堂前,陈百将和黑夫还被尉史拦了下来,要他们卸下身上的武器,而后又脱去鞋履才得进入。
陈百将在前,穿着足袜小步趋行,而黑夫就尴尬了,因为他连双袜子都没有!
黑夫只得光着脚,在冰冷的木地板上轻轻走动,但还是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好在他来之前匆匆用冷水冲过澡,还重点照顾了下脚,上面没有泥土异味,不然更尴尬……
时值午后,阳光从窗扉射入大堂,黑夫瞧见,左边是摆放简牍的书架,右边是摆放矛、戟、弓、剑,戈五种武器的“兰”,上面染了红漆,十分显眼。
而大堂正中央,县右尉杜弦穿着一身便装,头上戴竹皮冠,正端坐在案后,持笔批阅着简牍。
别以为军事主官就都是武夫大老粗,在秦国,除了尉史、牢监之外,各个县的游徼与亭长等负责社会治安的小吏,都由县尉来统领。每个月从各乡、亭发上来的案件、捕盗文书,可以堆满案几了,肚子里没点墨水,怎么处理这些公务。
黑夫还窥见,县右尉的手边,不仅摆放着他的铜印黑绶,还有半枚虎符……这是兵权的象征。
“禀右尉,公士黑夫带到……”陈百将双手合拢,长拜及地,黑夫少不得也要学着他来一遍。
“小人黑夫,拜见县尉!”
杜弦手中的笔不停,抬眼看了看黑夫,点了点头:“来了?一旁就坐,不必拘束。”
说是坐,其实就是到堂侧跪坐,虽然膝盖下的垫子挺软的,但黑夫却只能学着陈百将的模样,屁股微微沾着脚跟,上身挺直。这叫做“跽”,以示对地位远高于自己之人的庄敬。听陈百将说,这位杜弦不仅是右尉,还是爵位第6级的官大夫,比黑夫曾经见过的喜还高一级呢。
杜弦一直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黑夫就只能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坐着。期间,陈百将还躬着身子凑到杜弦跟前,眼睛看着黑夫,不知跟他说了些什么……
黑夫能做的,便只是眼观鼻鼻观心,暗暗猜测县尉和陈百将的用意。这右尉杜弦的手段,从那天他惩戒宾百将,并让左尉郧满无话可说一事便能看出,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他猜的没错,从黑夫进门伊始,杜弦就在暗暗观察他。
听陈百将说,这个黑夫在得到大量钱币后,没有大吃大喝,而是统统交给了兄长带回家去,对家人能如此,这应该是个有报恩之心的人。
做徭役的那些天里,他也是兢兢业业,没有出格举动,此人还算沉得住气,没有因为一时得志而忘形。
来官寺之前,他还匆匆沐浴了一番,洗去身上劳役的泥土。入堂之后,没有像某些乡野村夫一般四处张望,诚惶诚恐。而是学着陈百将,一板一眼地做着礼仪,这说明,这是个聪明而懂得尊卑的人……
杜弦一直认为,他自己和任人唯亲的左尉不同,看人不单看其能力,还看其本性,这样的人,才值得提携。
于是杜弦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简牍,问道:“公士黑夫,早就听闻你武艺不俗,可敌三人,本尉问你,可会用五兵?”
黑夫背后就是“兰”,所谓五兵,则是上面的矛、戟、弓、剑,戈五种这时代最普遍的武器。
黑夫照实回答道:“黑夫初次服役,未能接触军中兵刃,故只会用剑,能拉开猎户的弓,但射不准。”
“会用剑便可,剑乃短兵之首,君子利器啊。”
杜弦笑了笑,又问道:“听闻你还能读能写?从何处学的。”
“年少时家境尚可,与兄长一起,随里中一位老丈学的。”
“能识多少字?会写多少字?”
“公文律令上的字,大体都认得,但只能写三四百。”
黑夫一一作答,在询问了黑夫一番后,杜弦开始直奔主题:“本尉不喜欢说话绕弯子,今日唤你前来,是要问问你,可愿为吏?”
毫不犹豫地,黑夫立刻应道:“愿意!”
经过这月余的亲身体验,他总算是明白了,在秦国,社会地位最高的,除了立功的将士外,当数大大小小的秦吏。
身为秦吏,不但参军时直接就是基层军官,平日里还可以积累劳绩升职,立功拜爵的机会也更多,所以他心心念念,一直想要混进秦国的公务员队伍。
黑夫长拜道:“小人求之不得!只是出身卑微,未能进学室学律令,没有为吏的途径!”
据黑夫所知,秦国虽然没有科举考试,但入仕的途径还真有不少,除了战场立功拜爵外,还有“任子”“推择”等。但前者是蒙恬、王离、李由等官二代的专利,后者相当于汉代的“举孝廉”,需要你在地方上有家世、名望、财富,才会被乡人推举。
更多的,还是进入学室,向法吏学习律令,通过考核后顺理成章地步入仕途,相当于后世的干部培训班。但入学是有硬性要求的,必须是“吏子”,也就是官吏的子弟才行。
像黑夫这种苦出身,以上途径都行不通,他也曾暗暗期盼,希望有官员举荐自己,或者因为做事出类拔萃,而得到官府的征召,只是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
孰料,今日县右尉却突然抽冷问了他这么一句,难不成,自己终于要脱颖而出了?
“没有途径?哈哈,我看不然。”
这时候,陈百将作为杜弦的亲信,知趣地接过了话头:“眼下,便有这么一个机会,黑夫,你可还记得湖阳亭长?”
“当然记得。”
黑夫哪能忘了他,若不是这厮,在县城的这月余时间应该很平静才对。
陈百将道:“上个月他因与你的官司,被罚为鬼薪,这之后湖阳亭长一职便空缺了出来。县中并无合适官吏继任,当地也无人推择人选……”
他话音一顿,看了看杜弦,得到其颔首同意后,才又道:
“这时候,右尉立刻便想到了你!还将你擒贼拜爵、旬日演兵夺魁之事告知县令。县令让主吏掾破格征召你,若能通过官吏考核,便可试任湖阳亭长!黑夫,如此天赐良机摆在你面前,还不快快拜谢右尉!”
第37章 顺杆爬
“十二月初一便是吏员考核,在官寺由主吏掾主持,黑夫,切记勿忘!”
黑夫他们出来时,已是傍晚时分,在县尉官衙门前道别时,陈百将还对反复嘱咐,勿要失期!
他还郑重提醒黑夫道:“若真能当上湖阳亭亭长,你也勿要忘记,是谁一手提携你的!”
黑夫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黑夫当铭记在心,我家乡有句话,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黑夫不敢忘记右尉大恩!当然,也不会忘记陈百将的美言……”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句话不错,我当转告右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和做事举重若轻的县右尉杜弦不同,陈百将只是个有小聪明却无大智慧的人,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便好,黑夫亭长,我可盼着你我成为同僚共事的那天!”
言罢,便与黑夫告辞而去。
黑夫朝陈百将作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抬起头,方才的笑容却早已收敛,目光深邃,若有所思。
他嘴上满是感激,可心里依然跟明镜似的。
许多年前,荀子曾经叙述来秦国的见闻,说是“入其国,观其士大夫,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党……”
这话没错,秦国的确有很多像喜那样,不朋党不比周的良吏。然而,老荀子还是把秦国看得太片面。
虽然商鞅变法曾试图杜绝在六国泛滥的徇私舞弊,山头主义。可秦那么大,郡县那么多,法律虽然严苛细密,但只要人活着,就抹不开人情关系的千丝万缕,岂能事事免俗?不然的话,当年秦昭王时的丞相范睢,也不可能把自己的救命恩人郑安平、王稽全安插到要职上,到头来却因其投敌而被连坐问责丢了性命。
那是大的案例,往小了说,眼下安陆县两尉的明争暗斗,也是一个再典型不过的剪影。
右尉杜弦虽然是主官,但却是外来的,在当地根基不深。为了不被左尉郧满架空,他只能提拔一些亲信为羽翼。或是陈百将这类南郡学室出身的吏子;亦或是黑夫这样,出身卑微,却又有些本事的当地人,因为这样的人,更容易感恩戴德。
经过这月余的种种事件,黑夫已经彻底和左尉一系结仇,为了避免随时来临的打击报复,他只能身不由己地投入右尉麾下。这也多亏了他在捕盗、旬日演兵二事里证明了自己是个有用的人,不然的话,右尉哪能瞧得上他?
在离开官寺的路上,黑夫想清楚这点后,又叹了口气:“虽然知道县右尉绝非无的放矢,但我还是感激他,感谢他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
亭长虽小,只是“斗食”级别的小吏,用后世的话说,连九品芝麻官都不如。但话又说回来,后世哪个刚毕业出校门的警校学生能有此际遇?能当上基层派出所所长?黑夫在旬日演兵时迫不及待地表现自己,为的不就是这么一个机会。
秦国拥有战国时代,天下最公平的阶层流动,所以黑夫相信,是锥子,总会脱颖而出。
虽然他最后是被人攒在手里,随时可能当做武器刺向对手,若真有那么一天,最先折断的,肯定是武器……
可如今,黑夫也只能顺杆爬,爬到哪是哪了,这是他步入名为“仕途”这根竹竿的第一步。在这杆上,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一抬头全是屁股,一低头全是笑脸。
不过事还没完,任免一个亭长,并非县尉的一言堂,杜弦可以向县令提议征召的人选,但人事任免权不在他这,而在县令以及其下属“主吏掾”手中。
主吏掾是两百石官吏,和狱掾喜同级,负责人事任免、官员进退,相当于后世的县委组织部部长。
黑夫没记错的话,再过些年,在千里之外的沛县,大汉朝的第一任丞相萧何也会做这官,由此结识了泗水亭的刘所长……
“这么算的话,我岂不是比刘邦还早好几年当上亭长?”黑夫想到了这茬,不禁一乐。
但别高兴得太早,在此之前,他还得经过一道考验,那便是秦国的公务员考试官吏考核。
此时的秦吏分为文法吏和武吏两种,亭长要负责捕盗、治安,属于武吏,对个人武艺是有要求的,所以县尉才问他会不会“五兵”,要当亭长,至少得精通一种。对此黑夫倒是不愁,对自己的本事,他还是有信心的,不能给警校丢人不是?
要考察的除了武艺外,还有律令。
崇尚以法治国的秦,“事皆决于法”,南郡太守在去年发布的公文《语书》中对良吏、恶吏的区分标准之一,就是“凡良吏明法律令,事不能也”,而“恶吏不明法律令,不知事”。
身为亭长,除了抓贼外,还要手持二尺木牍,向沿途民众普法,故不可不知法。
为了在“主吏掾”面前,证明自己是可以胜任亭长职位的良吏,黑夫必须经过一番你问我答的“法律答问”,才算过关。
这下黑夫有些抓瞎了,虽然这些天他知晓了不少法律,可总体而言,依旧是个法盲。
好在“主吏掾”也没让他立刻就去考试,而是将考核时间放在了十二月一日。因为按照秦国的惯例,从十二月第一天到三月份,是各地官员任免的时间。
“现在是十月最后一天,也就是说,只剩下一个月了?”
黑夫不由有些犯难,要他一个月内背熟《盗律》《捕律》等多篇律法并非难事,因为字不多。难点在于,要根据不同案例娴熟使用,秦国的刑罚观念,与后世可大相径庭啊。
自己该去请教谁呢?
黑夫最先想到的是喜,然而喜大夫乃是县上要员,与黑夫也只有一面之缘,哪有时间教他学法?
他左思右想后,有了主意。
这“黑夫”之所以识文字,是因为小时候家里条件还好时,和大哥衷曾在夕阳里吕婴,邻近的匾里阎诤,两位老人家那里学过简单的读写。
这二老曾是县、乡的文法吏,也精通律令,里中士伍遇到对律法不解之处还会上门询问。黑夫家与他们有些交情,回去以后当上门拜访。
如此想着,黑夫便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回去收拾行囊归家,不仅是为了早些见到家人,也为了自己的未来前程……
等黑夫回到校场屋舍时,天色已经近晚,昔日被更卒们挤满后熙熙攘攘的校场,也变得空荡寂静,远远望去,那一排茅屋黑灯瞎火,连灶都全熄灭了。
他不由遗憾地说道:“本来说好要和季婴他们一同上路的,不想我却被右尉喊去,这个时辰,他们恐怕都先行离开了吧……”
和黑夫一样,在离开家一个月后,更卒们谁不想早些回去见到父母妻儿?朝夕相处一个月的癸什,就这么曲终人散去。
黑夫倒不是舍不得那临时的什长之位,而是可惜那些袍泽之谊,朋友之情。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除了家人的温情外,第二次感到,自己不是孤身一人。也许是受了前世在警校读书的影响,黑夫骨子里,也是个集体主义者。
这时代的许多村舍,依然过着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秦国又立法限制民众脱离户籍到处乱逛,称之为“游荡罪”,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和季婴、东门豹等人再见的机会……
这间屋舍等到明天,将会迎来新的一批更卒,也许他们也会被命名为癸什,但属于黑夫的“癸什”,只有秦王政二十一年十月的这一支!
这么一想,有机会做亭长的喜悦也被冲淡了不少。
黑夫有些意兴阑珊地推开了茅屋的破门,谁料,里面竟黑洞洞地跳出一个影子!
它哇哇怪叫着,张牙舞爪,便朝黑夫扑了过来!
第38章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突然遇袭,黑夫一惊,连忙下意识地一个后仰躲开,旋即又举起右脚,朝那人影胸口就是一脚!
“哎哟!”
黑影被踹到土台上,发出了一声惨叫,黑夫还欲上去补上一下,却又有两个人影窜了出来,在他面前高举双手,好在,这回他们终于发出了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什长……别,别打!”
“黑夫,是吾等啊。”
等到好不容易用燧石点亮薪柴,黑夫这才看清,原来,自己面前的两人,竟是东门豹和小陶,而那个被他一脚踹飞到地上的,不是季婴还能有谁?
“你们这是作甚?”黑夫哭笑不得。
东门豹摸着发髻道:“季婴和我打赌说不知你怕不怕吓,于是他就躲在门后想试试……”
“黑夫兄弟,你这一脚真狠啊,小陶快帮我看看,我的肋骨是不是被踢断了?”
这时候,季婴这厮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小陶连忙过去帮他瞧了瞧,屁事没有,还好黑夫那一脚姿势不对,没用上劲。
“你真是活该,我要是受惊拔剑,你这会已是死人了。”
黑夫将还捂着胸口呼痛的季婴拉了起来,又问道:“更卒皆已散去,汝等怎么还在?”
“还不是为了等你!”季婴咧着嘴。
“朝伯和其他几人着急先回了,我想着怎么也要等黑夫回来,当面与你告辞。”东门豹是个重然诺的人。
小陶也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与什长,是,是同乡……故想同,同路,而回。”
“原来如此。”黑夫恍然,看来这三人是专程等着自己的,不免有些感动,看来,将那份袍泽之谊放在心里的,不止自己啊。
这么一想,黑夫心里,却猛地产生了一个念头!
他让三人坐下,问道:“此番告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聚,敢问二三子,汝等回家后,做何营生?以后有何打算?”
“还能做何营生,种地呗。”
季婴一想到回家,就有些泄气:“我家兄弟很多,陆续出分家出去了,我排行老幺,可以继承田产,但我家那点薄地,也无甚出产,我或许会用这次捕盗得的千余赏钱,想办法在里中谋一个里监门的活……”
小陶也道:“我……我亦是种地。”
接着,他便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大堆,原来,小陶的家是在场众人里最贫穷的,地又薄,来服役之前,家里都快吃不上米了。黑夫给的这三百钱,当真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所以小陶才对黑夫感恩戴德。
但问题是,这些钱换成米,顶多能维持两三个月,小陶很担心自家穷困潦倒后,会被迫去给里中的有爵者做“庶子”。
这里的庶子,不是指妾生的儿子。军功爵制度规定,凡战士能斩得敌人一颗首级,就可以获得爵位一级,及与之相应的田宅、庶子,也就是为你种地的仆役,都是家贫无爵的人,地位低于普通人。
东门豹则翻了翻白眼:“我虽然住在东门里,但每天都要去城西码头帮往来船只卸货,讨一口饭吃,养活家母和妻,服役前如此,服役后也如此。”他是在场众人唯一一个成婚了的。
三人皆是苦出身,前程并不宽广,黑夫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黑夫兄弟,你呢?有何打算。”季婴问道。
“我正要跟二三子说呢。”
黑夫笑了笑,将今天右尉唤他去官寺里,说县上要征召他做湖阳亭长一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只是隐去了右尉和左尉之间的斗争。
“这是好事啊!”
季婴一拍大腿,高兴得站了起来:“亭长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可平日里吾等见了,也得恭恭敬敬地作揖,被其斥骂,还不敢还口。”
东门豹也满眼羡慕:“自此以后,黑夫就是吏了,每个月都有俸禄口粮,与吾等白身不再一样。”
黑夫连忙摆手:“别这么说,能不能当上亭长,还得看一个月后的考核呢。”
小陶却道:“什长……武艺了得,又,又有……才干,定能,能胜任!”说完以后,又想到自己的未来,眼中不免有几分暗淡。
他们的态度,黑夫都看在眼里,一方面为他高兴,一方面又艳羡不已。
看来自己的那个想法,有实现的可能呢……
于是黑夫便站起身来,对三人作揖道:“诸位,其实,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
“黑夫的意思是,让吾等一起去湖阳亭做求盗、亭卒?”
片刻之后,待黑夫说完他的想法,季婴有些吃惊。
东门豹也瞪大了眼睛:“还可以这样?”
“我说了当然不算。”
黑夫解释道:“但我听说,自从一个月前,那湖阳亭长和求盗,三名亭卒都受罚服刑后,一直没有新吏上任,去管事的新求盗更是在追捕盗贼时被杀。”
“如今湖阳亭就是一个空壳,亭长、求盗皆无,亭卒也缺,正在招募人手,奈何湖阳亭常有案件发生,众人皆畏之,故响应者寥寥。”
黑夫说明情况后,对东门豹和季婴道:”若是二位有意,不妨前往县、乡上应募,东门是公士,武艺高强,又当过伍长,可以做求盗,季婴可以为亭卒。如此一来,吾等便能在湖阳亭共事,一同治理这十里地方,不仅都有一份钱粮俸禄,还有机会捕盗破案立功得爵,岂不美哉?”
他之所以生出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亭长虽然官小,却要治理十里地方,稽查不法,追捕盗贼,责任很重,有不小的风险。再加上黑夫人生地不熟,只身前往湖阳亭的话,难免有几分不安,若是能得到熟人做左膀右臂,那就大不一样了。
末了,黑夫才发现自己漏了小陶,便顺口说道:“小陶若是愿意,也不妨一试!”
听完黑夫这个“大胆的想法”后,东门豹和季婴面面相觑,都有些跃跃欲试。
他们和黑夫一样,都对这一个月的袍泽之情有些不舍,毕竟他们一起训练,一同夺得旬日演兵的第一,获得了奖赏和钱财,实在是这一生都难忘的事,若是可能,他们都希望将这份交情延续下去。
如今,正巧有个机会!
那湖阳亭位于县城和水乡交界,距离二人的家都不算远,大半日就能到。而且求盗、亭卒虽然不算正式编制,但也能领取一份口粮,加上秦国的公务员地位比普通人高,他们在乡人面前,也能抬得起头来。
可二人也有各自的犹豫,季婴担心做亭卒的风险,湖阳亭治安不好,平日里缉捕盗贼,搞不好会出人命,这件事,他家父母八成是不会同意的,更宁愿他老老实实在里中种地。
东门豹是个好勇斗狠之人,风险越大的工作,他越是兴奋,但家中还有母亲、新妇,一旦去湖阳亭上任,可能十天半月才能回家一趟……
黑夫看出了二人的犹豫,连忙抱歉道:“是我莽撞了,只想着吾等能够一起共事的快意,忘了其他。”
“我愿一试!”
东门豹却一拍大腿,那些问题,在兄弟袍泽之情面前,完全不算个事!
他站起来道:“待我回去说服母亲和新妇,便去官寺应募。大丈夫就该持剑巡视一方,还犹豫个鸟!”
“我亦然!”
季婴在思索片刻后,也起身拱手道:“虽然季婴没什么本事,但一个小亭卒还是能当得的,纵然有风险,可只要有黑夫兄弟坐镇,我便不怕。”
小陶也支支吾吾地说道:“若……若什长……不嫌我无用,我,我也愿意一试!”
“好!”
黑夫豪情顿起,他拍着三人,大笑道:“那就一言为定,我回去之后,用心准备官吏考核,二三子也自行应募,尽力而为,若是吾等注定还要共事,那就一个月后,湖阳亭见!”
四人的手碰在一起,击掌为誓!
“湖阳亭见!”
第39章 回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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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豹回到东门里时,已经入夜了,好在里监门还未将里闾的门合上,东门豹连忙挤了进去,在里监门的骂声中,摸着黑往家的方向走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东门里位于县城东门之内,所以里中道路笔直,比户相连,列巷而居,排列得整整齐齐。不过左边的房屋多半简陋,住的是被称之为“闾左”的雇农、佃农,这些人没有土地,只能靠佣耕为生。右边的更好一些,甚至有一处粉墙朱瓦的豪宅,那是某位县吏的家。
东门豹家也住在闾右,但房屋算不上气派,只是普普通通,虽然最初构架不错,有二进院落的底子,可看得出来,墙许多年没粉刷过了,门上的漆也悉数脱落,一副衰败之色。
好在门前屋后,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落叶被集中到墙角,用石块压着,城里不好寻柴火,有时候烧火做饭,就得靠这些枯枝残叶。
东门豹掏出着怀里的管(yuè),也就是钥匙,摸索着想要打开门。
这时候,门却突然开了,一个二十岁上下,荆钗布裙的瘦小妇人站在里面,惊喜地说道:“良人归来了?”
这便是东门豹去年才娶的妻子,家住城北,是一家庸耕农户之女,姿色普通,但性格温顺,她身上没有一件饰品,衣服也是旧的,洗得泛白,袖口都快碎掉了。
东门豹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又压低了声音问道:“可用过食了?阿母可歇息了?”
他虽然看上去是个面相凶恶的人,但也是里中出了名的孝子,在他父亲醉酒掉河里淹死后,是其母含辛茹苦地将东门豹拉扯大的。
那新妇弱弱地说道:“阿母用过饭食就歇下了,但还未睡,说今天该是你服役结束的日子,非要等你回来。我将剩下的粟米就着藿羹热热,与良人一块吃……”
“我在食肆与同什的袍泽吃饱了,你自己吃吧。”
东门豹脱下满是泥土的脏衣,换上身干净的短褐,又将一袋沉甸甸的钱交到了新妇手中,扬起眉毛道:“明日去市集上,买些丝布来,给你和阿母做新衣!”
新妇一拎布袋,发现里面至少有四五百钱,顿时吓了一跳。虽然经过一年的相处,知道自家良人是个面恶心善的人,但他那好勇斗狠的脾气也让新妇忧心忡忡,如今见了这么多钱,还以为是东门豹偷来抢来的,不由面如土色,嘴唇颤抖地说道:
“这是哪来的!良人,你莫不是做了什么不法之事……”
“你勿要瞎想,这是什长给我的……”
这时候,隔壁屋子传来了一个老妪的声音:“可是阿豹回来了?”
“母亲,是儿子服完役回来了!”
东门豹连忙应了一声,嘱咐妻子道:“慢慢再与你说,我要去拜见阿母了,还有件事要与她商量。”
说着,他便往母亲的屋子走去,还未进门,他就仿佛变了一个人,动作变得轻巧,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母亲,阿豹晚归,让你老挂念了……”
然后便是下拜的声音。
新妇匆匆吃了两口冷饭,随即烧了一盆水端了进去,虽然月余未见,有许多话要对良人说,但还是先侍奉母亲休息吧。
不成想,在屋子里,新妇一边为母亲洗脚,一边听着东门豹讲述这些天发生的事,以及对未来的打算,随着东门豹越说越兴奋,新妇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多谢母亲,有母亲允许,那儿便再无顾虑了!”
过了一会,在说完事情后,东门豹便退了出来,面色轻松。方才他将黑夫约他去应募湖阳亭求盗一事告知了母亲,他母亲十分大度,见儿子一心想去,便同意了此事。
但新妇却有些怨色。
“良人也说了,那湖阳亭离县城有大半日的路程,一个月顶多能回来三四次,你这一去,家中就只剩我与母亲……”
她一边整理床铺,一边低声说道:“再者,我听闻,湖阳亭十分凶险,常有杀人盗贼出没,只为那更卒什长的一句话就去,妥当么?”
“妇人之见!”
东门豹动怒了,脸上胎记通红,他一拍案几,让新妇缄口,却又怕吵到隔壁的母亲,只得压低声音斥道:
“大丈夫许人一诺,便当行之,岂能背信弃义?再说了,我好歹也是一位公士,做求盗,每天能领一斗五升口粮,一个月便是四石多,足够全家人吃喝,绝不会让你与阿母饿着。至于凶险?哈,相比盗贼而言,吾等才是安陆县的凶险之辈。而且你不知道,这五百钱,全凭黑夫才能得到。我今后跟着他,或许还有机会立功,不比受人雇佣,在码头扛麻包强?”
东门豹一边说,一边瞪着新妇,眼睛好似要冒火,最后他不由分说,一把抱起瘦小的妻子,放到榻上,一边解着自己的腰带,一边嘟囔道:“我意已决,明天就去应募求盗一职,此事,你以后休得再呱噪!”
……
另一边,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十一月一日下午,季婴和黑夫、小陶在岔路口道别后,也回到了位于水乡的家中。
和东门豹一样,他也住在里聚内,只不过位于乡邑之外,山林田沼之间,因为土地以稻田居多,便称之为“稻花里”。
季婴来到里门前时,两个褐衣汉子正蹲在里墙边晒太阳,瞧见季婴远远走来,二人便喊了起来。
“这不是季婴么!回来了?”
季婴认识他们,这二人是里中的士伍,也是他曾经的的伴当损友,冬天没有农活,就喜欢游手好闲,扪虱闲聊,若不是因为服役,季婴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那二人迎上来,满脸戏谑,其中一人笑道:“这是服役回来了?上个月初有县里的官吏来查你户籍,吾等还以为你犯事被抓了。”
另一人也故作神秘地说道:“那些县吏还询问你是否犯过罪,吾等可是将你十岁那年,约着我二人翻墙盗你家鸡的事给隐瞒过去了……”
“去去去!”
季婴那个气呀,就为了那只瘦巴巴的鸡,他老父差点没打断他的腿。这件事闹得全里皆知,好在他父亲没有一时糊涂将此事告到官府去,不然,季婴他们三人尽管当时未成年,但还是得吃官司。
但季婴还是因此被他老父追到了自家刚施过肥的稻田里,为了躲避棍棒,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从那以后,满头泥巴一脸粪的季婴就成了里人戏谑嘲笑的对象,稻花里的搞笑担当。
但此番归来,季婴自以为不再一样了。
他咳嗽一声,对二人说道:“汝等有所不知,县吏来查我户籍,不是为了罚我,而是为了赏我!”
说着,他猛地将捂得严严实实的冬衣掀开,但见里面居然挂满了一串串的铜钱,将整个胸腹挂得满满当当,竟有十几串之多!难怪他走路一直像风铃似的响个不停。
这场面乍一看还是很震撼的,那两个里人大惊,一个倒吸凉气道:“这怕是有一两千钱吧!季婴,你老实说,到底撬了哪家豪右的门,亦或是偷了猪羊去卖?”
另一个的想象力更丰富:“他怕不是把自己卖为隶臣了吧。我听说县城里的人市上,成年隶臣值四千多钱呢,季婴怕是太瘦,所以只卖了这么点……”
“汝等的见识,简直如燕雀般浅薄!这明明是我得的赏钱!”
季婴气得哇哇大叫,眼看里中的年轻伴当陆续闻询围了过来,便往墙角一坐,拿出平日里扪虱阔谈的架势,将这些日子他如何擒贼获赏,如何旬日演兵夺魁等事,统统说了出来。
他别的不行,口才倒是不错,在讲述的过程中,每到精彩关头,里中的年轻人们连连发出惊呼,季婴就故意停顿,洋洋得意地扫视众人。
等他断断续续讲完后,众人才不敢相信地说道:“原来和那位壮士一起擒贼受赏的,是你啊!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那是自然!”季婴扬起了头:“黑夫兄弟以一敌三,我则为他牵制另一名贼人,事后得赏金2两,待到旬日演兵时,又得到300钱,这便是这些钱的来历。”
又有人好奇地问道:“那黑夫,究竟是何许人也,听人说,他身高九尺五寸,虎背熊腰,力大无穷,可以单臂卸门,还能徒手将人撕开……”
“不仅如此,黑夫兄弟的本事,比这大着呢!”
季婴开始滔滔不绝地吹嘘起黑夫来,最后说道:“我黑夫兄弟,如今不仅是全县的名人,还得到了官寺的器重,被县令、县尉征召为亭长,下个月就要上任了!”
“他是知道我本领的,故而邀约我去应募做亭卒,虽然我屡屡拒绝,他却苦苦哀求,最后我不得不答应去协助他,一同管那湖阳亭十里之地,以后要立更大的功!”
说完之后,季婴面带得色地扫视这些又是唏嘘,又是羡慕的伴当,好似他已经有了官府背景,高他们一等了。
孰料乐极生悲,身旁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季婴,你方才说,要去哪做亭卒?”
一转头,季婴愕然发现,自家父亲正扛着农具,黑着脸站在一旁……
第40章 回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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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别跑!”
这天下午,稻花里的众人都笼着袖子,乐呵呵地看着里中的日常季婴又被他老父追打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乃公辛辛苦苦将你养大,让你三个兄弟都分居出去,就想着儿子里你最没本事,将田地留给你,往后让你替我养老,不曾想,你竟要跑去做什么亭卒!就你那瘦胳膊,被盗贼杀了怎么办?”
季婴父追了一阵跑不动了,扶着墙,气喘吁吁地开骂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生你时,直接溺死算了!”
“父!”季婴虽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回头贫嘴道:“我听说生子弗举而杀之,可是犯法的!”
“你这不孝子!”季婴父一听来劲了,再度扛起耒耜,朝不成器的小儿子打去:“我现在打死你也不迟!”
稻花里的众人看着这熟悉的场面,肚子都笑疼了,还有人起哄道:“仲翁!要不要吾等代劳,去官府告季婴不孝忤逆,让令吏判他个谒杀?”
别以为只有儒家才提倡孝道,法家主政的秦国也倡导,而且直接在律法中规定:老子打儿子,不犯法,可以往死里打!若是儿女忤逆不孝的话,做父亲甚至可以向官府申请,官府可以帮你当场杀了他!
“滚,我家的事,汝等休要管!哎哟……”
虽然知道是玩笑话,但季婴还是气得大骂这些看热闹不嫌大的人,却不防被老父追上,屁股挨了一脚……
于是整个下午,稻花里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但距离此地不远的云梦乡泥滩里,小陶遇到的事就不那么让人开心了……
……
泥滩里一如其名,乃是云梦泽边缘干涸后留下的一片旷地,是个除了泥巴外就别无他物的穷地方,小陶家就住在这里。
和黑夫在岔路口分别后,小陶就扛着在县里用钱换的一大袋粟米,艰难地走在路上,乡下道路狭窄而不平,有的地方还积水,等他一脚深一脚浅走到里门外,已经是十一月二日中午了。
刚进里门,小陶就遇上了麻烦。
“这不是小口吃么?”
几个倚靠在里门内的年轻人看到了小陶,便笑着围了过来,瞧着他脚下的新履,背上的那一袋粮食,啧啧称奇起来:“吾等服役归来,都是一身破衣烂衫,你这小口吃却还穿上了新履,哪来的?”
小陶体格瘦小,又口吃,从小到大,没少受到同龄人欺负,他只得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是更卒,什长……给我的……”
“还有这么好的什长?”
那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又看小陶肩上沉甸甸的粮袋,便转而露出了笑:“这粮袋如此沉,怕是有一石重吧,来来,吾等替你背!”说着,便笑嘻嘻地要来夺他粮食。
小陶哪能不知道,这二人就喜欢欺辱自己,此次也没安好心,说是帮自己送粮,其实是要找借口向他索要些粟米,少不了勒索他一斗、两斗的。
于是小陶猛地后退,将粮袋一放,掏出了怀里的匕首,狠声道:“别……别过来!敢夺我粮,就让,就让汝等见血!”
这可吓了二人一跳,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小陶。
换了以往,小陶肯定忍气吞声,任由他们欺辱。可经过这个月服役,他不知不觉有了些改变,更别说,这些是小陶家救命的粮食,一粒他都不舍得给别人!
二人也就欺负他老实,一旦小陶拔刃反抗,却也不敢将他怎样,加上里监门也探头出来查看,便骂骂咧咧地走了。
小陶松了口气,提着粮袋,走到闾左自家门前……
破瓮作窗户、用绳子系着户枢,真的是“瓮牖绳枢”之家。
泥滩里本来就穷,小陶家更是里中出了名的穷困潦倒,而且大家都对他们家避之不及,毕竟他母亲是得疠病死的。
小陶叹了口气,推门而入,院子狭小,他那同样瘦巴巴的父亲正有气无力地蹲在院子里烤火,听到门响,抬起头看到小陶,却没有丝毫惊喜的神色,直到小陶将粮食放到他面前,他那深陷的眼眶里才重新浮现出一丝神彩来!
“米!?”
小陶的父亲打开粮袋,笑得合不拢嘴,而后又连忙去把门合上,低声说道:“哪来的?莫不是你偷的?”
小陶气得涨红了脸,却说不出话来,只是使劲摇头。
“就算是偷的也无所谓,别让人抓到就行。”他父亲却不在乎了,复又一屁股坐下,虚弱地说道:“你走之后,我每日只吃一顿,快饿死了,快去将米煮了。”
“嗯。”
小陶默默答应,走入屋舍内,这屋子是比更卒住的还破的茅草房,地上坑坑洼洼的,摆放了一个满是稻草的矮榻,一个土灶,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唯一能找到的东西,就是挂在墙上的一把小弓了。
这弓与普通的弓不同,十分轻巧,那堆在地上的箭也不一样,每根箭后面,都有一根细细的鱼线绳……
这叫弋弓,有用来射鸟的,也有用来射鱼的,小陶的父亲别无他长,就会一手射鱼术,还能补贴点家用。但在几年前服役时折了手指后,这门手艺就荒废了。如今弋弓蒙尘,他父亲也越发颓唐懒惰,地不想种,活不想做,这辈子啊,算是完了。
可小陶不想自己也像他父一样,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
这一月服役,让他见识了外面的世界,也懂得了什么是荣誉和友情,旬日演武夺得第一,是他这短短一生最荣耀的时刻。
小陶放下了粮袋,走到墙边踮起脚,将弋弓取了下来,吹去上面厚厚的灰尘,轻轻拨弄弓弦,让它发出了微颤的声音……
他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不知是想起了得病惨死的母亲,还是想到自家的处境,眼中涌出泪花,拳头却越捏越紧:
“我……我要去应募!做亭卒!再也,不回来!”
……
十一月二日下午时分,家离县城最远的黑夫也抵达了里外。
道旁,是早已收割完毕的大片稻田、粟田,连刍稿秸秆都早已收完,光秃秃的,显得有些荒凉。
夕阳西下,远远看去,夕阳里那株隆冬时节依然枝繁叶茂的大榕树,依依在望……
“仲兄!”
等黑夫走到里门边时,便听到有人在高声呼唤他的名字,一抬头,却见有个人骑在榕树的枝桠上,像只马猴似的,正朝他挥着手。
“仲兄,我在这!”
那正是他15岁的弟弟,惊。若历史不加改变,惊会和黑夫一起,死在几年后的统一战争里,而那封家书,将成为他们的绝笔信,直到无数年后重见天日,让后人唏嘘嗟叹。
但如今,这一切,都将变得不一样了,无论是他们的生活,还是命运……
“这小子,属猴的吧。”
黑夫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露出了一丝笑。
“回家了!”
……
ps:顺嘴提一句,在秦代,不孝是很严重的罪名,履行谒杀不孝子的手段简单干脆,几乎是父母去告一句,官府就能立刻受理。《法律答问》102简里有一段,“免老告人以为不孝,谒杀,当三环之不?不当环,亟执勿失。”意思是有老人告儿子不孝,请求官府杀了他,应该调解原谅不孝子三次么?答,罪大恶极,不应该原谅,应该立刻逮捕不孝子,别让他跑了!
理解了这一点,就不奇怪扶苏听到秦始皇下诏要他死时的绝望了,竟不论真伪,直接自杀。不止是扶苏天真仁厚,也因为“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在秦代,不止是道德,还是法律。
所以穿越者们回到秦代,一定要记得孝顺父母啊。
第41章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惊是一个15岁的年轻少年,比黑夫矮了半个头,他鼻子上脸颊上满是雀斑,长了一对大眼睛,此刻正扬起眉毛,兴奋地打量着属于自己的第一把武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是一把长约九寸的剑,青铜铸造,柄首为环形,惊握着它划过大榕树垂下的倒生根,细细的根枝应声而断。
他不由出口赞道:“仲兄,这剑真是锋利!多少钱买的?”
“也不过百多钱。”
黑夫左手里提着两条在乡市买的草鱼,右手扛着沉甸甸的褡裢,轻描淡写,惊却吐了吐舌头:“换成米,够我吃一个多月了。”
这时代,铁器虽然已经在农业手工业上普遍使用,但铁兵器依然不太成熟。尤其是在秦国,更是偏爱青铜兵器,因为作为军中制式武器,不仅要考虑到其性能,也要考虑到成本。江汉地区有大量铜矿,用已经趋近完美的铸造工艺,大批次制造青铜兵器,要比慢慢锤炼的铁兵器划算多了。
即便如此,乡里间没有收入的小少年们,也是欲求一把青铜短剑而不得。惊得了武器后,便不断地将其从剑鞘里抽出,爱不释手,还得意洋洋地说道:“今后看谁还敢惹我!我便给他一剑!”
“乱说什么话!”
黑夫眉头一皱,开始后悔买剑一事了,自己这弟弟性格急躁,一言不合就常与人争执,迟早要惹出事来,便训斥道:
“我买剑给你,是因为你已15岁,不多时便要成年,剑者,丈夫武备,所以防身,可以用来御贼,保护家宅,却不可用来好勇斗狠的。你要知道,律令有言在先,两个人打架,官府会将私斗的人送去做苦役。至于咬断他人鼻子,撕裂耳朵,打断手指等,更要处以耐刑。若是动起刀剑,惩罚更严重。”
惊哦了一声,乖乖将剑收起来。
但没一会,在路过两个指点着他们窃窃笑语的小村姑后,他又欢喜地说道:“仲兄不知,现在里中的年轻人都服我呢,因为我是仲兄之弟,便围着让我给他们讲你力擒三贼,空手夺刃的事迹。方才那两个邻人之女,也听得目瞪口呆,都说平日的你可不是这样的,你看她们瞧你的眼神……嘿嘿嘿。”
其实惊最开始听人说起黑夫传闻的时候,也差点惊掉了下巴,在过去十多年里,仲兄给他的印象就是话不多,沉默寡言,虽然有一把力气,可距离“猛士”差远了。
谁料仲兄才第一次出门服役,就名扬全县了,他也从最初的惊讶,到后来脸上有光,主动吹嘘。
“仲兄什么时候将你擒贼的本事教教我?”
惊都有些迫不及待他,他总觉得,仲兄一定是从哪偷偷学了武艺。
“以后再说。”
黑夫顾不上理他,而是在不停跟里中乡亲打招呼。
想他一个多月前离开这里去服役时,谁愿意多问他一句?而现在,不管男女老幼,但凡路上遇到了,都要拦着寒暄一番,态度亲热。甚至连昔日高傲的里吏田典、伍老,遇到了他,都会殷切热情地邀他去家里坐坐……
黑夫少不得一个个回应,母亲曾和他说过,在里闾生活中,最重要的就是邻里和睦,千万不要让邻居们觉得你狂妄、看不起人。乡里百姓都很朴实,但也小鸡肚肠,越小的地方,越是如此。
他家在夕阳里的尽头,所以黑夫一路穿过四五十户人家门前,便打了三四十声招呼,婉拒了无数或真或假的邀请,好不容易才挪到自家宅前。
来到这里,黑夫回家的感觉更浓了。
黑夫家是标准的公士宅基地,比普通士伍的家大点,却又不如里正、田典家远矣,但宅外的空地也没有浪费,种着二十来株桑树,只是桑叶早已落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在春天时,这些桑树可是他们母亲的心头肉,每逢那时候啊,老人家就要与儿媳轮流起夜,为疯长的蚕儿添加桑叶。于是整个晚上,屋宅内都是蚕吃桑叶的沙沙声,宛如和风细雨……母亲总不让三个儿子做这活,嫌他们笨手笨脚,伺候不好春蚕,其实黑夫知道,那是心疼他们。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可惜孟子终究太理想,生丝和织出来的帛布,穷人可不舍得自己穿,宁可拿去集市卖掉,甚至直接作为钱用,换取更加实用的农具、盐巴。在黑夫的记忆里,母亲也五十多岁了,这辈子不知道织出了多少匹布,身上却从未穿过丝帛。
到了夏天,这小片桑树又成了弟弟惊,还有那一对侄儿侄女的的天下,他会一天带着两个小屁孩来转悠三四次,把所有枝头地上的桑葚都捡走,可不能便宜了斑鸠和邻居。红得发紫的葚子酸甜可口,是里民们难得的零食,若遇上荒年,甚至是一家人充饥的指望。
绕过光秃秃的桑树,来到院墙外,却见这墙越六七尺高,露着和有稻草的黄泥在外,没涂墙灰。木门低矮,也不知多少年没整修过,风吹雨打,崩裂出不少细缝,漆也掉了大半,于是黑一块、白一块,成了一张大花脸,看上去很不体面。
“我不是让伯兄拿着钱回来后,修整修整院墙门扉么?”
黑夫又皱眉了。
惊则满不在乎地说道:“仲兄,伯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觉得不必花的钱,一文都不舍得花,那些你让他带回来的钱啊,都放在母亲那呢。说是要给你建新宅用,到时候还怕钱不够,哪还敢用在修缮老宅上。”
黑夫却未考虑那么多,顺利的话,他就要到几十里外的湖阳亭上任,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一趟,新宅盖不盖都无区别了。
这时候,惊已经在叩门呼喊起来:“母亲、伯兄,仲兄我接回来了!”
很快,门扉应声而来,衷笑容满面地走出来,却又训斥惊道:“让你去接人,你却一路空着手,像什么话,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说着便把黑夫手里的东西接过来一半,惊则只是吐了吐舌头,率先蹿进门里去,又大喊道:“母亲,丘嫂,仲兄回来了,还买了鱼,今日就吃点好的罢……”
黑夫和衷无奈地摇摇头,这三弟,从小就被宠坏了,不识世事艰难啊。
他家的宅和后的世农村家庭很像,一宅二内,分前后院。
推门进入前院,首先就是一处狗窝,一条大黄狗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早就在汪汪直叫了。此刻便一个箭步冲过来,吐着舌头,绕着黑夫走来走去。
衷说道:“这黄犬就喜欢亲近你,你不在这个把月,就没精打采地,都趴着一动不想动。”
“那是自然,当初是我将它带回来的。”
黑夫也笑着摸了摸它脖子后面的黄毛,大黄狗十分享受地眯起了眼,尾巴摇个不停。
虽然这年头的人都吃狗肉,但家里看门犬却是万万不能吃的。俗话说得好,“以前无狗,后无彘者为庸。”也就是说,如果你家前院养不起狗,后院养不起猪,那说明这户人家穷得叮当响,只能给人做佣。
后院的猪圈空出来许久,但前院的大黄犬也养了快五年,它和黑夫兄弟从小玩到大,兢兢业业看了许多年门户,也算家庭一员。
“仲父!”
说话间,院内有两声清脆的孩音响起,一对幼童争先恐后地跑了过来。
跑前面的是个双发结鬟的男孩,6岁左右,光着脚,浑身脏兮兮的,好在终于穿上了一条新改的短绔,不用再光屁股蛋了。
跑后面的是个前发齐眉、后发扎辫的小女孩,才不到5岁,穿着一身明显太大的衣裳,跑得跌跌撞撞,见前面的哥哥一点都不等他,都快哭出来了。
这正是衷的儿女,也是黑夫的一对侄儿侄女,名叫“阳”和“月”。
他们一前一后地跑过来,男孩率先撞在黑夫的左腿上,得意地仰头笑了起来。女孩后到,却也不甘示弱,纤细的小胳膊一把抱住了黑夫的右腿……
第42章 其乐也融融
“是我先到的!”
抱着黑夫左腿的侄儿笑了起来,嘴里豁了牙,有点口齿不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仲父,阿兄他欺负我。”
小侄女则撅着小嘴,开始拿出看家本领:告状,只是说话奶声奶气,听在耳中,就成了撒娇。
她头发黝黑,眉上有颗红色的小痣,肉呼呼的脸颊嘟着,十分可爱黑夫家虽然不怎么富裕,可母亲身为祖母,却宁可自己少吃点,却定要让两个孩子吃饱。他家不算最穷的,只要不遇到疫病饥荒,省吃俭用点,家里的孩子便能茁壮成长。
“阳,你是做兄长的,可要多让着月一些。”
黑夫蹲下身子去,用袖子帮阳擦去快流到嘴里的鼻涕,又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侄女的小脑袋,忍不住捏了下她肉呼呼的脸蛋,在她们面前,他是和蔼的长辈。
“都去洗下手,我给你们带了好东西。”
阳和月相视一眼,一溜烟跑开了。这是这几个月来仲父的怪癖,每逢吃饭,就要敦促二人先洗干净手,最开始有些不适应,慢慢就习惯了。尤其是月,渐渐觉得,洗干净后白乎乎的小手也挺舒服的,竟开始嫌弃和她玩的邻家女孩手脏了。
黑夫给他们带回来的,是这时代孩子们最喜欢的甜食:饴糖。这是用麦等粮食为原料,经发酵制成的食物。流质的就是后世常吃的麦芽糖,黑夫在县集市上买到的,是较硬的白饴糖,用粟制成的,晒干后有淡淡的甜味,还挺香的,就是有些粘牙。
“多谢仲父!”
两个孩子捏着饴糖咯咯笑着地跑开后,黑夫又路过庖厨,和正在做饭的大嫂打了声招呼,这才走上台阶,进入主屋,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荆钗布裙的老妇正坐在瓦檐下,低头用篾条编制物事……
她肤色发黄,容颜看上去并不十分苍老,只是头发黑少白多,身体不甚健朗,神气也有些衰败,好似大病初愈。
“阿母,儿回来了。”
黑夫跪了下来,长拜及地,看来大哥说的没错,因为他的事,母亲大病一场。
“你还知道回来啊。”
母亲早知道他回来了,但只是打发小儿子去接,方才也未迎出门去,此刻依旧板着张脸,也不知是在生谁的气。
黑夫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凑过去,讨好地笑道:“阿母又在编竹筛么,这大冬天的,手被割破了如何是好,让儿子来罢……”说着便要去接过那些竹条。
母亲却用竹条在他手背轻轻打了一下,斥道:“兄弟三人里,就你最笨手笨脚,你编出来的筛,别说筛米,筛石头都能漏下去!我可不要!”
黑夫只好缩回手去,看了看院子里收拾鱼的大哥,大哥衷却只是笑着朝他摇摇头。
果然,没多会,母亲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和盗贼打斗时,伤到的是哪只手?”
“右手。”黑夫忙道:“小伤,不打紧。”
“小伤?让我看看。”
黑夫只得捋起袖子,将几乎痊愈的伤口展现出来。
母亲摸了摸那道细长狰狞的疤痕,有些心疼,叹气道:“送你出里门时我是怎么说的?遇事千万勿要冲动,更勿要与人动手,更别说那是凶恶的盗贼。你伯兄回来将事情一说,别人都夸你以一敌三,空手夺刃武艺高强,我却是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你说那贼人的剑要是再准些,你的手就废了,也许小命都难保!你这是要气煞老妇么?”
狠狠地用手指戳了戳黑夫的头后,老人家也不编竹筛了,开始抹起泪来。
几年前丈夫去世,前年大儿子又在战场上伤了腿,下地干活都艰难,三儿子年纪小不懂事。要是平日里最稳重的二儿子再出个三长两短,她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阿母,黑夫不是好好的么,都过去了。”
衷忙过来安慰起母亲,黑夫也又是捶背又是捏腿,话尽捡好事说,好容易才让老人家不再难过。
“无事就好,你得了公士爵位,也算光耀家门,我走在里中,听人夸我儿,面上也有光。”
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该难过时止不住眼泪,但只一会,难过完了,就又挺起身,做该做的事。黑夫记忆里,他便宜老爹去世也好,大哥被鲜血淋漓地抬回家也好,都是老太太咬着牙操办,将这个家维持了下来。
这时候,老人家的话语又絮叨了起来,拍着黑夫的手道:“你让衷买的羊皮袄子,倒是暖和,只是我这么大年纪,不必再费钱的。那些钱,我都一文一文压在榻下,替你攒着。两年后惊便成年了,我与你伯兄商量着,还是让你分居出去,宅自然要先盖起来。”
和后世不同,这时代的分家,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商鞅变法时,为了多收税赋,便规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于是在秦国,曾经的宗族大家庭,就被拆散成了五到八口之家的小农之家。
他们家现在有7口人,有三个兄弟,待到惊成年傅籍以后,就必须有一个分家出去。
惊这性子,分出去单过不知能不能活下来,母亲肯定是不放心的,还是留在身边看着好。而衷已经成婚,有一双儿女,还负责照顾着母亲。既然黑夫成了公士,分到了宅地,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他分出去,对此黑夫毫无意见。
可接下来的事,他就很有意见了……
却听母亲又道:“你过完冬至就满18了,如今又做了公士,也是时候说一门亲事了,我正打算过几天,就去匾里找你姑姑说说此事,看有无合适的女子……”
黑夫哭笑不得,他那长姑姑懂《日书》,最喜欢给人牵线搭桥,有点像后世的媒婆。而长姑姑最大的一次成就,就是帮大哥衷娶到了大嫂,还顺口把黑夫、惊的婚事都包下了。
可黑夫现在根本没那方面打算,而且以他一个后世人的审美,就算要娶妻,那也得是漂亮白皙的窈窕淑女,可不能随便找个歪瓜裂枣的邻村二丫凑合啊。
于是黑夫忙道:“母亲,此事慢慢再说,我今天回来,还有一件要事要同母亲,还有伯兄商量商量!”
母亲停下了话头,衷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连惊也从庖厨里探出头来看着他。
黑夫笑道:“阿母,因为我擒贼立功,又在更卒演兵里得了第一,县右尉很欣赏我,便让县里征召了我,让我去做湖阳亭亭长!若能通过考核,下个月就能去上任了!”
“亭长!”
此言一出,衷是愣而复喜地睁大了眼,惊是狂喜地笑出了声,而母亲的脸上,却是喜忧参半……
……
第二天清晨,黑夫是被清脆的舂米声吵醒的……
家里的榻上虽然也是稻秸,却比外面的要暖和柔软,他昨夜睡得特别香,特别安稳,一家人融融恰恰的日子,虽然苦了点,却最让人舒服了。
“嘣,嘣,嘣,嘣……”
瞧了一眼,天还未大亮,外面再度传来舂米声,沉实、有力、节奏分明,穿透朦胧的晨色,在里中此起彼落。
这已是黑夫早已习惯的村社生活了。
他闭上眼,听着这些声音,却忽然心中一动,便要翻身下榻。
谁料刚转过身,却发现,睡在对面榻上的惊已经起了,此刻正跪坐在黑夫榻前,两眼放光地看着他!
“作甚?”
黑夫被这小子吓了一跳。
“仲兄!”
惊眼中带着血丝,却目光炯炯,说不一定昨夜都兴奋得没睡着,他不由分说,冲黑夫行了一个大礼,而后殷切地恳求道:
“你去湖阳亭做亭长的话,带上我吧!”
第43章 舂谷持作饭
“仲兄,你就带上我罢,小弟求你了!”
一大早起床,惊就成了黑夫的跟屁虫,想说服他去湖阳亭上任时带上自己,在惊看来,兄长去当亭长,治理一地,是很威风的事情,自己怎能缺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想都别想!”黑夫则一口回绝了他。
“你以为那亭舍是我开的,想带谁去就带谁去?我与你说,就算你去了亭中,吃了本该供应给我的口粮,被人告到县里,你我都要受罚!“
黑夫可不是吓唬他,其他朝代,都是对百姓狠,对官吏松,为官者中,吃好处拿回扣的硕鼠数不胜数,朝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搞出”养廉银“”火耗“之类的东西来。且一人做官,往往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家人也可以沾些好处。
唯独秦国脑路清奇,不仅对百姓特别狠,对官吏更狠,简直像防贼一样防着……
比如说口粮,什么级别、爵位的官吏的每天口粮是多少,都有规定,每个月会按量分发到各个亭舍,要是有人冒领,便要受罚。用公款请客吃饭,在秦国有很大风险。
还有“公车私用”,秦国明令禁止用公车载乘家属:“以乘车载女子,可(何)论赀二甲。”二甲的钱,都够买匹劣马了,用公车带妹子飙车的代价竟如此之重,所以秦吏们大多不敢犯禁。
这个延续到现代还屡禁不止的问题,居然在秦国被解决了。黑夫想到后世今上执政之初,对类似情况大刀阔斧的整治,没了公款吃请,没了储值卡消费,吃月饼粽子得自己买,公车回家过年不可以了……惹得地方官员怨声载道,那叫一个群情愤慨啊。他们觉得这是在砍自己的福利,最后连“这样下去,谁还肯当公务员”的抱怨都出来了,真有点滑稽。
由廉入贪易,由贪改廉难,但“官不聊生”的情况下,平头老百姓却在拍手称快。
而秦对廉政的重视,比之后世,有过之而无不及,《为吏之道》上那句“清廉毋谤”,秦人的确是在认真执行的。
所以黑夫可不想带惊去亭里,授人以口实,便道:“你就老老实实在家照顾母亲,帮衬伯兄。再说了……”
他一把拉过惊道:“此事八字只有一撇呢,事情定下来前,休得出去乱说!”
“以仲兄的本事,做亭长是轻了的。”
惊虽然有些气馁,但却没来由地对黑夫信心十足,同时搓着手道:“仲兄你若真能上任,那可是我们家世代以来,第一个做官吏的人啊!”
“大概是吧。”
正是因为这个理由,昨日黑夫说明此事时,母亲才答应了下来,还絮絮叨叨地说要去亡夫的坟头拜拜,感谢其保佑。他们家在楚国时就是无姓无氏的庶民,入秦后的三代人里,也没做过官,只是便宜老爹破天荒地做了公士,有了点积蓄,还让儿子学会了识字,如今黑夫有机会为吏,真是祖坟冒烟了……
黑夫让惊该干嘛干嘛,他则往庖厨那边走去。
在里中,家家户户皆有厨房,前门通向前院,顶上一般没有封顶,好让烧火的黑烟散走,灶台在厨房内,架着釜,旁边还有几个三足陶鬲。
厨房后门通向后院,迈过门槛就能看见一小片菜畦,烧饭产生的草木灰洒在菜畦里做肥料。正所谓“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平日里这会种上葵菜,也就是冬苋菜,作为这时代的主要蔬菜。可惜这会菜畦光秃秃的,仅有只有一些冬天也能坚强存活的小葱,艰难地抽出嫩白色的苗来。
菜畦左边是堆满木柴的茅屋,右边则是小小的谷仓,一人多高,十余步见方的小土屋,里面存储着一家人整个冬天要吃的谷子,还有来年的种子。柴房和谷仓中间则是水井,这是最害怕着火的两个地方。
黑夫听到的舂米声,正是从谷仓边传来的……
稻、粟等谷物从地里收回来时,依然是粟粒与穗梗混杂一处的,先要用昨日母亲编的竹筛脱粒,将粟粒筛分出来,存储在谷仓内,每日现吃现舂。在石臼里舂捣,可以使得粟、稻的外壳碎裂,然后再颠簸筛上几道,将糠和外壳除去,便可以分出来烹煮成香喷喷的米饭了。
诗经里还有很诗意的描述:“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释之叟叟,之浮浮。”可这过程其实一点都不诗意,舂米的辛苦,是后世直接买白米下锅的现代人难以想象的……
绕到谷仓后,黑夫便看见,自家的大嫂,一个粗布陋服,衣不曳地的农妇,此时正系着形同围裙一样的“蔽膝”,艰难地举起沉重的木杵,往一个打进地里的石臼里舂谷子。
大嫂名叫“葵”,是邻里的人,十八岁嫁给大哥衷,如今已过去快八年了,她嫁过来时容貌靓丽,可惜经生活打磨,渐渐失去了姿彩,好在大哥脾气好,夫妻恩爱。
而年仅六岁的小侄儿阳,正蹲在石臼旁,一边打着哈欠,手里捏着根棍子,跟着母亲舂米的节奏,不时拨弄下石臼里的谷子。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农村,小小年纪就必须为家分忧,很难有一个好觉。阳虽然看似平日里总欺负妹妹,可每逢清晨母亲唤他们时,他却悄悄起床,让妹妹继续安睡,是个好哥哥。
黑夫不免有些心疼这懂事的孩子。
“丘嫂。”
他便走上前去,朝嫂子行了一礼,说道:“让我来舂罢。”
说着他便接过了木杵,木杵是实木做的,拿在手里,颇有一些重量。难怪从早到晚举杵捣粟,是秦国用于责罚女性的苦役,和男性刑徒做的城旦相提并论,城旦黑夫前几天刚做过,其辛劳可见一斑。
大嫂将阳赶去睡个囫囵觉,自己则捏着酸痛的胳膊在一旁拿着木棍,为黑夫揄谷子,一边说道:“仲叔(指夫弟)不是要去匾里拜访阎老丈人么?”
昨天黑夫将自己的打算跟家人说了以后,他们才告知他,真不凑巧,夕阳里吕婴老爷子去县城儿子家了,可能要腊月才能回来,所以黑夫要学律令的话,只得去附近的匾里找另一位退休老吏阎诤。
“我可不能空着手去啊。”黑夫一边持杵舂米,一边笑道:“还要劳烦丘嫂替我准备四根肉干,我要当成束送给阎老。”
“你伯兄替你从县城带回的肉干,还剩下两根。”
大嫂抬起头,不解地说道:“我听闻一般人去找阎老问事求教,不是只需两根肉干么?”
“我要带双倍的,因为想带着惊一起去,让他跟着阎老之子学读写,了解律令。反正冬天也无甚农活可做,与其让他整日游手好闲惹事,不如带着他学点有用的。”这是黑夫心中隐隐产生的一个计划,但现在还不能明说。
大嫂点了点头:“待我去伍老家问问,明日定为你准备好。”
伍老,就是他们这个“五户为邻”的负责人,虽然不算官吏,却只有五户人家里最富裕的才能当上。
伍老家养着好几头彘,每年入冬都要杀一头,将肉干晒出来。因为这年头,肉干晒的越多,说明这人家日子越好过,黑夫他们家,过年顶多能吃上条鱼,闻着隔壁飘过来的肉香味流口水,虽说这年头的猪没有阉过,味道不如后世,可也是肉啊。
接下来,二人无话,黑夫大概舂了半个时辰的米,待到外面已经天色大亮时,才终于把五大二小七个人一天的口粮舂完,已经双臂酸痛,累得不行了。
他一个壮汉都这样,难怪经常做舂米活的大嫂总是胳膊酸肿。
“丘嫂,平日里舂米,要多长时间?”黑夫擦了擦汗问道。
“从平旦到日出,要整整一个时辰吧。”
大嫂已经开始淘米做饭,即便花了这么长时间,舂出来的,依然只是最粗糙的“粝米”,煮出来的饭,夹杂着不少带壳米和麸皮,一口下去,要磕半天,咽得急了,甚至会刮得嗓子疼。
黑夫看着手里沉甸甸的木杵,以及大青石打制出来的石臼,若有所思。
“这年头的生产力实在是太落后了,尤其是舂米,简直是家庭妇女的苦刑,毕竟男人要在外忙活田耕,没时间做这些。母亲说她从十岁起,舂了几十年,胳膊都要舂废了,如今她举不动,就轮到大嫂,再过十年,是不是就轮到我那侄女小月了。女子们的大好青春,就是这样一点点被打磨粗糙的啊……”
黑夫叹了口气,别人家他暂时管不了,可自己的家人,于情于理,可不能再让她们受此苦活折磨了。
“该做什么呢?石磨?碾子?可以考虑,好像石磨北方已经有了,只是没传到南郡来。但那些玩意是石头打制的,造价不低,有点麻烦,我只是前世见过有点印象,自己不会弄。就算找石匠定做,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做不出来的,做出来也不一定能用,有没有更简单点实际的东西,我曾在纪录片上见过的……”
“叫什么来着?”黑夫抓着脑袋,一时忘了那个生僻的名字。
这时候,他已挪动脚步,走到了井边,看到了架在井上的“桔槔”(jiégāo)。
桔槔酷似秤杆,是这时代的汲水工具,在一根竖立的架子上加上一根细长的木棍,当中是支点,末端悬挂一块石头,前段悬挂水桶,当人把水桶放入水中打满水以后,由于杠杆末端的重力作用,便能轻易把水提拉至所需处,一起一落,汲水可以省很多力。
见到此物后,黑夫不由猛地想起!
“踏碓,对,我要的就是踏碓!”
他兴奋地击掌道:“踏碓和桔槔一样,利用的都是杠杆原理,构造也简单,快的话三两天就能做出来,我记得这桔槔,是姊丈帮着弄的,他是本里的匠人……”
黑夫便说做就做,他走到前院,拎起从县城里买的礼物,对刚起床,正在伸懒腰的衷道:
“伯兄,走,与我一同去阿姊家一趟!”
第44章 这么大!
“仲弟也真是,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黑夫的姐姐名“浣”,年纪二十五六,容貌和他们母亲有些像,就是皮肤黑了些。她虽然嘴上客气,但眉眼里的欢喜是藏不住的,手一直拿着黑夫送上的那块细葛布翻来覆去,还夸县城里的做工就是比乡下好。
“弟侥幸得了赏赐,怎能忘了阿姊呢,阿姊给自己和姊丈添件新衣罢。”
浣姐笑得合不拢嘴,掐了一旁闷声给黑夫、衷倒水的八尺大汉一下,嗔怪地说道:“看我阿弟,多会说话,再瞧瞧你,一年半载都不知道为我买块布,当初我瞎了眼非要嫁你。”
“妻,前日在乡市上,可是你说自己还够穿,偏不让买的。”
大汉连忙憨厚地笑着挪开,不是怕疼,而是怕自己身上的木屑、灰土将妻子的手弄脏了。
这便是黑夫的姐夫,名为“橼”,他虽然也住在夕阳里,但和其他人家不同,入的是“工匠籍”,世代都是匠人,做木工、石匠之类的活,靠给里中的人打打石器、器械,修补房屋为生。
虽然秦国没有汉以后歧视工匠的陋习,但农村也有自己的鄙视链:有爵者瞧不起士伍,种地的士伍瞧不起百工籍贯,百工籍贯者又瞧不起商贾市籍,商贾瞧不起赘婿,赘婿就只能瞧不起隶臣妾了……
所以当初浣姐要嫁给橼时,家里父母是一百个不同意的,然而这时代恋爱是很自由的,最后他们二人来了出先斩后奏,在草垛里把事先办了,等到孩子都快生了,无奈之下,黑夫家只能同意。
黑夫倒是觉得,自己姊丈是蛮好的一个人,虽然沉默得像一块石头,也不识字,却知道心疼妻女,更有一手好手艺。
刚娶浣姐那段时间,橼经常去黑夫家白干活,为他家做桔槔,架屋梁,打石臼,真是任劳任怨。最后母亲也被感动,认下了这个女婿,隔三差五,还让二人带着孩子去家里住。橼也待之如亲母,前段时间母亲生病,他和浣姐没少往家里跑。
可惜这年头工匠就算手艺再好,也被户籍所困,走不出乡里,没有太多经济来源。看着姊丈家的小院,大半被木头、石材堆满,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铁锤、铜锯之类,日子过的相当紧巴。
黑夫也不嗦,在浣姐拉着衷说话之际,他便向姊丈道明了来意。
“要做类似桔槔的物件?”一提到自己拿手活计,沉默寡言的橼顿时精神起来,附近几个里汲水的桔槔,多是找他做的。
“没错。”
黑夫捏着一根木棍,在地上画了起来:“和桔槔一样,将一根较长的木头安在固定木架上,不过木棒顶端要连着石锤,锤头下面放置石臼,以接碓头。这样一来,若能以脚踩踏木棒尾部,便能像汲水一样,驱动石锤升起、落下,反复砸在石臼里,这样就能用来舂米了!”
用脚代替手来动作,能省很多力气,也能提高效率,这就是”踏碓“得名的原因。虽然也要废力气踩踏,不如碾子、石磨,可也比单纯的舂米进步多了,重点是造价低劣,容易推广。
此物本应诞生于汉朝,然后迅速推广开来,每家每户可以没有磨、碾,却不能没有踏碓。要知道,“舂”作为一种女性囚犯苦刑渐渐消失,或许跟此物的发明有关系。
“这个主意好!以后舂米,便不必再举木杵,脚踏就行,一个半大孩童,也能踩踏此物舂谷!”
橼是懂行的,他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一拍大腿道:“仲弟,你是怎么想到的!”
黑夫搪塞道:“早上睡觉时听到舂米声和打水声,不知不觉将这两事梦在一起,醒来后觉得或许可行,便想问问姊丈,可否能做出来。”
橼笑道:“这个简单,待我找齐材料,两三天就能给你做出来。”
“不知要多少钱……”
一听黑夫提钱,橼的脸色顿时黑了,腾地起身道:“一家人,你跟我提什么钱!你莫非还在将我当外人?”声音之大,吓了一旁的衷和浣姐一跳。
浣姐见丈夫倔脾气又犯了,连忙又掐了他一下,骂道:“你与我弟好好说话,吼什么吼,坐下!”
橼很听妻子的话,复又坐下,但仍是气呼呼的。
“是小弟错了。”
黑夫少不得长拜道歉,笑道:“我也知道,姊丈不是那样的人。其实我想要做此物出来,也是觉得母亲、丘嫂,还有阿姊每日舂米太过劳累,想让她们省点力气,少花些时间。姊丈不如便做两个,两家一边一个,若需要砍树碎石,叫我和惊一声便是。”
“你看,还是我仲弟知道心疼阿姊,你学着些。”
浣姐面含微笑,故意用手肘撞了橼两下,橼的脸色这才松弛下来,点头道:“若能如此,自然是好事,黑夫放心,我三两日便能做出来。”
“姊丈,做踏碓的事,切勿对外声张,别人若问起,你就说是做桔槔的。”
离开这里前,黑夫还反复交代橼和浣姐,这件事暂且保密。
因为踏碓虽然要到汉朝才发明出来,但却比石磨都简单,造价便宜,只要看几眼就能仿造。
到这时候,衷也明白黑夫想做的东西是什么了,不住地夸他真是有心了。
其实衷并不知道,黑夫之所以想做踏碓,除了让家里的女眷少干点苦活外,还因为心里隐约有个想法,或能为自家牟利。但能不能成,他还得问问法律方面的专家,所以,暂且先敝帚自珍吧。
姊丈家在里北,这里已是夕阳里的尽头,出了墙垣,就是大片大片的田地。既然都到这了,衷便约着黑夫,去他被分到的那一百亩公士田地上看看。
出了里门,他们沿着各家田地交界的阡陌,往东又走了将近一里地,地势渐高,也越来越靠近山林。
衷有些惭愧地感慨道:“为兄没本事,虽然你的宅离家不远,却未能替你争到最好的地,这片地太高,难以汲水,种不了稻,只能种粟。”
“无妨的。”黑夫笑道:“若我能顺利当上亭长,多半都在湖阳亭那边,没时间料理田地。”
“话不能这么说。”
衷却看得更长远些:“你做亭长,每年72石的俸禄,可这百亩土地请人来佣耕的话,就算是漫天撒种,最差一年百八十石收成,你起码能得一半。撇除交给官府的租、赋,也快赶上亭长一年俸禄了。”
“兄长说的有理。”
黑夫想想也对,自己就算不种地,雇人来佣耕也不错,这年头没有土地,只能卖力气的雇农还是有的。唉,就是不知道那个叫陈涉的小雇农,现在在哪呢?黑夫好想邀他来帮自己种地,顺便坐在垄上,一起谈苟说地,聊聊燕雀和鸿鹄的志向……
说话间,衷停下了脚步,往前一指道:“这一片,就是你的田了。”
黑夫按着衷的比划左右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骂了一声卧槽!
“竟然这么大!”
他眼前的这片新开垦的田地,一眼望去,居然足足有五、六个足球场那么大!
第45章 生产力啊生产力
黑夫眼前这片广阔的农田,是由一道道细细长条组成的,那些长条,就是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站在田边,沿着亩边缘排水用的小沟畛,轻轻迈出了左脚,接着是右脚,一左一右下来,就是这时代的基本距离单位:步,一步等于六尺,相当于后世的1.38米。
这样一来,刚好走完一亩地块的宽度。
所以每亩宽1步,长240步。因为秦国自从商鞅变法后,就开始实行大亩制度。和燕国、楚国、齐国的100步小亩,以及魏国的200步中亩都不一样。
究其原因,除了商鞅变法时的秦国地广人稀,要让老百姓多分些地多种粮外。大概也因为,秦国开始广泛使用牛耕,哪怕没牛的人家,也能从官府借牛耕作。而一头牛闷头拉犁,大概走上240步,才需要歇气一次,至于人,拉着犁走上一百步,你就得累趴下。
于是乎,这一百亩属于黑夫的地,就显得格外大。
黑夫震惊完以后,蹲下来用树枝算了笔账:后世的一市亩为666.67平米,而秦国的一大亩约为400多平米,比后世小一点。但折算起来,一百大亩就是4万多平米……
“这么大的地,放到清朝民国,我已经是个小地主了吧。”
黑夫顿时有些好笑,要知道,清代的农民,自耕农有十来亩地是正常的,穷一点的,甚至只有几亩。
但是别开心得太早,这些地虽然分给黑夫种,但它们依然是归属国家的。汉朝的董仲舒无根无据地脑补说秦国“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卖买”,然而黑夫回到秦国,却从未见过任何一桩买卖土地的交易,更别说契约,后世发掘出的秦简,也根本找不到类似的东西。
在秦国,土地是决不能买卖的!毕竟,只有在土地国有的前提下,授田制和军功授爵,这两个秦国的立国之基才能维持下去,至少在秦始皇一统天下,宣布“使黔首自实田”之前是这样的,农民有土地使用权,却没有所有权。
这么一想,大秦和我天朝国情还真挺像的。
而且别以为田地大,收成就多。恰恰相反,在这时代,正因为耕地收成太少,若不分配这么多土地,是绝对养不活一家人的。
“伯兄。”
黑夫坐在垄上休息时,顺便问衷道:“去年我们家秋收时,一亩大概有多少收成?”
衷也坐在阡陌上,走了一会后,他腿伤处有些酸痛,但和黑夫不同,他看着眼前这片土地,眼中满是憧憬和期待,身为农夫,哪有不爱土地的?
“粟的话,2石吧,稻更多点,亩产3石。南郡的土地卑湿,比不了关中,我在服戍役时,听关中来的兵卒说,在那里,粟米的亩产可以翻两到三倍呢!”衷作为家里的主心骨,每年多收少收,心里都得有个数。
这里的“石”,指的是体积,而非重量,毕竟这年头哪有功夫做精密的称量。农民打到了谷子,舂得了米,都是往固定容积的斗、升里放,咸阳分发到各郡县的“商鞅方升”,就是这时代的标准量器,俗话说得好,升米恩,斗米仇嘛,交禾租时也是如此。
黑夫来这时代这么久了,手提肩扛了无数次米谷,心里也大约有个数。所以知道,按照大哥的说法,自家地里,粟大概是亩产50多市斤,稻谷大概是亩产70多市斤。
这是个什么概念?
黑夫前世老家在农村,也是识五谷的,知道现代的杂交水稻田,一亩地多的能产到2000市斤!小米的话,大面积种植,一亩也能产**百市斤!
也就是说,这时代的粮食亩产量,大概只有21世纪的几十分之一。
生产力,前世在课本上只是一个干巴巴的词,此刻显得如此要命。人如果想吃饱肚子,亩产不能提升的情况下,只能扩大种植面积,也难怪此时平均每人占有的土地那么大。
所以黑夫特别能理解这时代的农稼艰难,没有机械化的帮助,每个农民要干的活,是后世的十倍甚至几十倍!一家五到八口人,在农忙的时节,必须没白天没黑夜地在地里忙活,才能将这么多的土地耕耘下来。
秦国的农民,在官府委任的田官指导下,已经脱离了漫天撒种刀耕火种的阶段,开始精耕细作。《仓律》里甚至手把手地教农民,说撒种子时,稻、麻每亩用二又三分之二斗,粟、麦每亩一斗,黍子、豆每亩三分之二斗……
但即便如此,粟的产量也只是比200年前魏国的“亩产1.5石”高了一点,加上租、赋又重,顶多求个半饥不饱。
毕竟这年头没有化肥农药,带来的不是生态,而是低产。农具是木、石、骨、铜、铁各种材料混用,耕作技术也有待提高。若想有好收成,只能用水利强行提升,有郑国渠的关中,修了都江堰的cd平原,成了秦国最大的粮仓,支持着秦王发动一场又一场战争。
如今黑夫一个人分到百亩土地,虽然乍一看挺美的,可仔细一想,他便一点耕种的**都没了。
“伯兄……就按你说的,这地,还是找人来种罢。”黑夫一想到这么多农活,就头皮发麻。
衷点了点头,说道:“此事不急,这两个月我在乡中问问,可有庸耕者愿来耕作。”
虽然实行授田制,但秦国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土地,总有一些游荡者、犯过罪的人被没收了田地。因为秦律对待土地的观念,就是不允许占着茅坑不拉屎,你种地不积极?好啊,别种了,收归国有,分给别人种去!
最典型的就是东门豹家,因为他父亲醉酒溺死,算违反了律令,所以土地被收走,县城附近可没空地给他偷种,东门豹只能靠其他法子谋生。小陶家也是,父子二人在为人做庸耕佃农,随时可能沦为仆役。
大哥又指着田地的边缘道:“今日喊你来看地,就是想商量商量,约点人手,先将田埒(liè)建起来。”
黑夫的地虽大,但也有界限,田地的四角都被堆起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土堆,叫做“封”,其他人的田地沿着封,建立了四道土垣,这就是埒,用来标示地界。
兄弟二人指点田地的时候,正好身后有几人经过,其中一个头扎椎髻,戴着木冠,像个高瘦老农的人背着手,远远看着他们道:“这不是衷家兄弟二人么?”
此人正是夕阳里里正,带着几个隶臣下地干活,衷和黑夫只好起身朝他拱手。
“见过里正。”
里正却面色不善地说道:“衷,黑夫,汝等在这封土边上转悠作甚?律令上写了,若是破坏了封土,不管是故意还是无意,都算‘盗徙封’,要被判处耐刑。假如汝等敢偷偷铲掉它们,再把自己的田往外扩充几步,那就是‘盗田’了,处罚更重!哼,休怪老夫没有提醒过汝等!”
哪有第一句话就将人当贼的,黑夫心中顿生不快。
这里正与自家的仇怨,源于八年前,里正的儿子也看上了大嫂葵,想要来做妾。但葵却一心想嫁给大哥,最后在他们长姑姑的花言巧语……不对,是好言相劝下,葵家也答应了这门亲事。
从那以后,里正一家就开始频频刁难衷兄弟几人:春耕时借牛,只分给最羸弱的老牛,借铁农具,也尽给破破烂烂的。
这也是黑夫得钱后,第一件事就是让大哥买全套铁农具的原因,就是不想再看人脸色。
黑夫还想到,自己在大过年时被分去服更役,恐怕也是里正从中作梗。
他看里正的眼神有些不善,大哥却只是作揖笑道:“多谢里正提醒,吾等绝不会知法犯法,倒是有件事想问问里正。”
衷说道:“我继承了亡父的公士爵,里中每年都会分一个庶子(仆役)来帮忙耕作,可去年却没有。这且不提,我仲弟新得了公士爵位,他一个人可照顾不过来百亩土地,里正,今年总该分一个庶子予他了吧?”
里正却依然板着脸:“公士又怎样,公士很了不起?老夫还是上造呢!庶子有限,里中有爵者却有七八户,哪分得过来?按照律令,庶子要优先分给有官职者,而后再按户籍编号一家家分配,迟早会轮到你家的,好好等着罢!”
说着他冷笑了一下,便要离开。
这时候黑夫终于有点忍不住了,大声问道:“敢问里正,若是我也做了官吏,那庶子,是不是就要优先分到我家来了?”
“做官,就凭你?”
里正转过身,鄙夷地看了黑夫一眼,轻蔑地说道:“你家在楚时,乃是隶臣妾一般的庶民,世代为我家服役。入了秦后,才侥幸得了公士,如今还想做官吏?再折腾几代人吧!”
说着便仰着头,带着隶臣走了。
这里正一家在楚国统治时,乃是这片地区的一个小氏族,人丁兴旺。入秦以后,也被推为里正,他打心里,是瞧不起衷、黑夫这些世代贫民的。
“芝麻大个小里正,就目中无人,还敢私下用小手段报复我家,呸。”
里正走远了,黑夫感觉就像吃了只苍蝇似的,这几天的好心情都被破坏了。不过想想也是,后世的村长、村支书,不也有许多如此么?贪赃枉法,相互勾连,俨然地方一霸。
“毕竟是官啊,黑夫,家里就指望你为官吏了,或能让他收敛收敛。”衷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几年家里生活愈发艰难,跟里正打击报复也不无关系,他们却只能敢怒而不敢言。
民不可与官斗,哪个时代都一样。
黑夫却看着里正如同孔雀般的步伐,不怒反笑。
“伯兄,你就等着罢,总有一天,我要让他家连里正都做不成!”
……
ps:本章数据来自《秦汉粮食亩产量考辨》,因为所用记录主要是汉代的,所以稍有削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