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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秦吏txt下载     秦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章 要小心……

    离开集市前,黑夫找了一个小巷子,换上了新衣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对了,穿衣服时,还得注意,一定要左衣领压右衣领,在别人眼里形成一个“y”形,这就叫“右衽”。

    黑夫刚来到这时代的那几天,可没少闹笑话,还是母亲一边唠叨着傻儿子,一边帮他将衣领理顺。要知道,一旦弄反,穿成蛮夷或者死人下葬时的“左衽”,一定会遭到惨无人道的嘲笑。

    等换上一身新衣,不但周身都暖和了不少,黑夫也再不是那个身穿褐衣的乡下人了。他成了一位衣着得体的有爵者,加上身高体壮,虽然黑了点,但相貌不差,频频惹得逛夕市的乡里女子瞩目。

    但如此一来,350钱就没了。

    黑夫将换下来的衣物塞进褡裢里,心里算了笔帐,又开始发愁了。

    “等服役结束后,我还打算给家里的母亲、大哥、三弟,还有已经嫁人的姐姐(“已经嫁人”粗字体下划线,春秋跟过来的读者也别琢磨了)都捎带点东西。一来二去,这一千一百多的赏钱,到时候能剩下一半就很不错了。”

    钱再怎么多也不够花啊,黑夫很是苦恼。

    虽然这次来县城,机缘巧合得了公士之爵是件好事,但黑夫的生活仍然没有发生质的改变。

    “等回去后,得想一个挣钱的路子啊。”黑夫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只是经过这几日的观察,他发现,在秦国,想在律法允许范围内挣钱?嘿,谈何容易!

    当年商鞅就是为了让秦国人“利出一孔”,便堵死了除种地、打仗外一切出路,商人被划分到专门的“市籍”进行管理,并且地位较低,就算再有钱,也不允许穿好衣裳出门。

    如此一来,秦国各个籍贯的人,便泾渭分明,在官府安排下从事不同行业,就好像狸奴捕鼠、公鸡打鸣、狗儿看户一样,各司其职。

    黑夫他们的“士伍籍”,本职就是种地、打仗,胡乱琢磨挣钱,那就是不安分!

    正想着时,南门校场到了。

    ……

    所谓校场,就是操练军队的场地,安陆县的校场,就坐落在南门内侧一片空地上,大约一个足球场大小,能容纳近千人集合!

    季婴来过这里,他指着介绍说,校场左边,是县卒驻扎的地方,这是秦国每个县都有的常备兵,据说多年前,秦王嬴政的“后爸爸”,那个大jj的长信侯作乱,就矫旨煽动了关中各县县卒。

    校场右边,则是更卒们的居所,有一些屋舍,只是天色将暗,黑夫看不清具体情况,想必不怎么好住。

    校场外有木栅栏,还有一个岗哨,黑夫和季婴走过去表明身份,守门的两名县卒满脸怀疑地看着他俩,拿着县狱令吏写的竹简,迟迟拿不定主意是否放他们进去。

    最后,二人决定,让一个人看着他们,另一个进去通报这里的两名百将。

    “我听说,安陆县可征召千人,县左尉在打仗时就是二五百主,右尉是五百主。”在等待的空隙里,季婴对黑夫说道。

    黑夫点了点头,他大概知道秦国的军队编制,一般说来,日常的编制分为六级,即:五人为伍,设伍长一人;二伍为什,设什长一人;五什为屯,设屯长一人;二屯为百,设百将一人;五百人,设五百主一人;一千人,设二五百主一人。等到战时,还有更大规模的“部曲制”,数千人编为一部,由校尉、将军率领。

    和平时期,安陆县当然不可能征召那么多人,于是只有两名百将,也称之为“百夫长”在此驻守,负责管理100名县卒,以及每个月征召来做徭役、训练的百多名更卒。

    说到这,季婴突然说道:“黑夫兄弟,你现在已是公士了,又有一身武艺,还在县城出了名,这一次你或能当上伍长、什长呢!”

    他不提还好,如此一说,黑夫心中也不免一动。

    “伍长、什长虽小,而且是临时的,但也是军吏的开端,对以后的履历有好处,我或许可以一试。”

    正说着,校场的木门内,忽然响起了刷刷的脚步声,黑夫定睛一看,却是一位军官正带着一群兵卒,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等那军官到了跟前,只见他身穿长襦、外披铠甲、头戴长冠,腿扎行,足穿浅履,一手按剑,脸上满是络腮胡子,不苟言笑。

    黑夫二人识趣地向他行礼,军官却打量二人后淡淡地问道:“汝等是前来服役的更卒?士伍黑夫、季婴?”

    黑夫应诺道:“正是吾等。”

    季婴则提醒那军官道:“禀上吏,黑夫已升为公士……”

    军官一瞪眼:“我管你是士伍还是公士,都是更卒!征召时已明言,十月初一,日中之前集合,为何来迟!”

    日中,是秦国十二时辰中的一个,相当于后世的11点到1点,那时候,黑夫还在县狱跟人唇枪舌剑呢,怎么可能到得了……

    于是黑夫解释道:“吾等因协助县狱审理案件,耽搁了大半日,有狱吏书写的简牍作证。”

    军官却不听他们解释,也不看旁边县卒递过来的简书,板着脸道:“还敢狡辩,二三子,将此二人拿下!”

    “唯!”一声声应诺后,县卒们立刻摩拳擦掌,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抢先将季婴按倒在地!

    “吾等冤枉!”季婴又嚷嚷起来,却无济于事。

    接着,剩下的五六人又围拢过来,要拿下黑夫,黑夫没有反抗,被他们反拧住胳膊,按倒在百将面前,脸贴着冷冰冰的地面,呼吸之间,尘土呛鼻,一股剧烈的屈辱感从心里奔涌而出!

    此刻的黑夫,有些莫名其妙。

    他知道,征召更卒,是县尉官署负责的,县狱已经跟那边打过招呼,并给黑夫写了证明,说明前因后果,准许他们明早再来,但出于谨慎,黑夫今日便来了。

    谁料眼前这百将却蛮不讲理,不等黑夫二人解释,就将他们就地拿下!

    真是岂有此理,还有没有法纪了?

    明明和他从没见过面,无冤无仇!

    等等!

    那个狱吏乐在走之前,跟自己说过什么来着?

    “到了更卒那边,要小心!”

    黑夫猛地醒悟过来,难道说,刚刚结束的那起官司,和自己现在的遭遇,两件事之间有什么牵连?

    这时,只见那百将双手抱胸,站在黑夫面前,轻蔑地说道:“外边传闻说,云梦乡来的更卒黑夫武艺超群,能力战三盗,空手夺刃,擒贼拜爵。如今看来,却是一个懦弱匹夫,我问你,你不是武艺了得么?为何不夺刃反抗?”

    黑夫努力抬起头,目光越过他的履尖、长襦,眼睛定定地看着这名络腮胡百将的脸,牢牢记住了他的模样,而后不怒反笑。

    “若我反抗,岂不是正中上吏下怀?”

    “大胆!”百将脸色一变,招呼众人道:“二三子,将此二人,以失期罪论处!”

第17章 失期当斩?

    听到那百将说要以“失期罪”论处他们,黑夫当时就是一惊!

    他真敢杀了我!?

    但随即却又听百将补充道:“笞二十!”

    哈,是打板子,不是失期当斩?黑夫愣住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县卒们狞笑着摩拳擦掌,抄起一旁的竹板,准备痛打黑夫。

    黑夫闭上了眼,他在权衡利弊,既然是打二十下板子的话,自己究竟是不甘受辱奋起反抗?还是默默承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然而就在这时,却听到远处又是一阵脚步,随即是一声大喝:“住手!”

    黑夫睁开眼,却见一名同样是百将打扮的年轻军吏带着几个人,小跑着过来,对那些正欲动手的县卒喝道:“这是作甚!还不停手!”

    “陈百将,你这是何意?”下令拿下黑夫的军官冷冷说道。

    “这话应该由我来问宾百将。”被称之为“陈百将”的军吏个子不高,颔下一撮小胡子,身板气势不如那军官,却丝毫不示弱。

    他指着黑夫二人道:“宾百将,此二人犯了何罪?要处以笞刑?”

    宾百将气呼呼地说道:“失期,当罚。”

    陈百将却笑了起来:“不对吧,按照《徭律》,徭役、更卒,失期一到五日,谇;失期六日到十日,罚一盾;失期十日以上,罚两甲。这两人迟到几个时辰,顶多当众责骂一顿就是了,哪条律令规定,要痛打二十板子?”

    “这……”宾百将一时失言。

    陈百将走近了一些,笑道:“再者,我听说这黑夫与季婴,是在路上遇见盗匪,将其擒拿归案,之后在县狱协助审案,故而来迟。此事县丞已知会县尉署,县左尉亲自告诉我,可准其明日再来报到……宾百将,你不问缘由将其拿下,莫非是想替那个犯法沦为鬼薪的湖阳亭长出气不成?我听闻,他是你的堂妻弟啊!”

    宾百将被揭穿后面色一滞:“陈百将,你我好歹是同僚,休要诬我!我直接听命于县左尉,怎知县右尉下达了何等命令?”

    “原来是这样。”陈百将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既然是误会,那便请君放人罢!”

    眼看陈百将祭出律法,打是打不了了,宾百将才瞪了黑夫一眼,挥了挥手,让手下松开他,然后在黑夫耳边留下一句:“小竖子,今日算你走运!”便愤然离去。

    黑夫站起身来,揉了揉酸痛的胳膊,盯着宾百将的身影看了许久,然后便朝小胡子的陈百将行礼道:“多谢上吏相救!”

    季婴也在一旁惊魂未定,作揖道:“若非百将阻止,吾等只怕要断条腿。”

    “不至于此。”

    陈百将嘴上客气,却大马金刀地受了二人一个大礼,然后将黑夫上下打量一番,赞叹道:“这几日的传言果然不假,身高体健,能敌数人,如今更因功成了公士,善哉!安陆县又多了一位壮士!”

    “上吏谬赞了,小人那点微薄功劳、匹夫之勇,不值一提。”

    黑夫又小心地问道:“上吏刚才说,这宾百将,是那湖阳亭长的亲戚?”

    “可不是嘛……”陈百将意味深长地说道:“宾百将是县左尉之婿,湖阳亭长贞则是县左尉之侄,平日里常有往来,如今湖阳亭长被严惩,他自然心中不忿。”

    黑夫恍然,原来这里面还有这层关系,难怪今日县狱里,那商贾顶不住压力,帮亭长做了伪证。

    言罢,陈百将指着黑夫笑道:“所以接下来一个月内,你还是小心一些,谨言慎行,勿要犯错,若真被他拿住把柄,我可护不了你……”

    “多谢百将提点,黑夫定不忘百将之恩。”

    黑夫知趣地再度作揖,陈百将坦然受了他们的礼,点了点头,笑道:“你明白就好……”

    ……

    陈百将让身边的县卒带黑夫二人去更卒居住的地方,一路上,季婴唏嘘不已,说这差点是他今天第二次被打,而且是二十下,幸好被救了下来,不然屁股都要开花了。

    黑夫却似有所思,除了思索刚才的事外,就是低声嘀咕道:“原来服役失期的处罚,还没有见死不救重啊。说好的失期当斩呢?是不是哪里搞错了?还是我又被历史课本骗了……”

    这件事他一时半会想不明白,便放下不管,这时候,季婴已经发挥话多的特长,跟带路的县卒套起了近乎。

    原来那县卒也是水乡人,名叫“照”,说是县卒,其实除了手里的戈、脱掉身上的甲,就和黑夫他们没什么区别。因为是乡里乡亲,走了没几步,照就跟季婴用水乡的方言聊起天来,等走到一半时,二人已经相当熟络了。

    黑夫看在眼里,暗暗称奇,这季婴,却有几分交际的本领,他便拉过季婴,对他耳语了几句,季婴颔首了然。

    “照兄。”快到更卒居所时,季婴突然问道:“陈百将和宾百将,是不是不睦啊?”

    照笑道:“汝等刚才不是看见了么,明摆的事!宾百将本是公士,随县左尉征战沙场,战场斩首立功慢慢升上来的。陈百将则是继承父爵,刚成年就做了不更,又是学室弟子出身,被县右尉提拔,直接入军中为吏。他二人从共事第一天起,就坐不到一快去,类似的事,吾等见多了。”

    黑夫听完默默点头,难怪陈百将说起律令来一套一套的,原来是“学室”,也就是秦国的干部培训班出身啊。

    如此看来,他救下自己,是为了让宾百将不痛快?也太实诚了吧,要是自己,肯定先在旁边多看会,等板子打到身上,再出来叫停,这样既能弹劾宾百将乱用刑罚,就算没法让他撤职,也能吃点罚款恶心恶心对手。此外,又能让黑夫二人更恨宾百将,而对陈百将更加感激涕零,简直是一石二鸟啊……

    黑夫忽然觉得,和这个时代朴实的人比起来,现代人真的好腹黑哦,当然,赵高、李斯等佼佼者他是不敢比拟的。

    却听季婴又问道:“那县右尉与县左尉,是不是也不合啊!?”

    照闻言一惊,连忙矢口否认。

    “这我可没说过,两位县尉平日里看上去和和气气的……”

    他随后有些疑神疑鬼地看了看左右,只有一队持刃的巡逻县卒远远路过。等他们走远了,才压低了声说道:“不过如今两位县尉的命令,常常各自发给所属百将,相互间竟不知会一声,只是苦了吾等小卒,都不知到底该听谁的……”

    黑夫听到这里了然,这安陆县公安局的两位领导,只怕也不和睦。

    他已经猜到,陈百将之所以救下他二人,决不是像喜大夫那样秉公执法,而是有自己的目的,那就是要让宾百将不痛快,同时让黑夫这个刚在县里出名的”壮士“对他感恩戴德。

    往深了探究,这还涉及到安陆县两尉之间的明争暗斗!

    看来,不仅是湖阳亭长一案的后续没有完结,自己还不小心卷进了更麻烦的“政治斗争”里……

    虽然公安副局长也不算大官,但也是安陆县的四把手啊,随便动动指头,都能让黑夫吃不了兜着走。就算那县左尉碍于舆论和律法不好亲自对付他,也可以让宾百将找借口狠狠刁难黑夫。

    “看来这一个月的役期,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

    黑夫无奈地摇摇头,暗叹自己命途多舛,才打赢了官司,又惹上麻烦。

    这时候,天上忽然下起了细微的小雨,悉悉索索,照连道晦气,也停下了脚步,指着前面一排低矮破旧的屋舍,对他们说道:“更卒的居所到了!汝等自己过去罢,最左边的那间便是!”

    ……

    ps:云梦秦简《徭律》的发现,使得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的直接原因“失期,法皆斩”饱受质疑,对此,目前史学界的主要看法有二。

    一是秦二世时赵高曾“更定律条”,在这次修改中,将失期的处罚改成了斩首。

    二是陈胜吴广押送的是前往边疆守备的戍卒,属于军事征调,已不是普通徭役,需按军法行事。西汉初年的南郡,就有一个蛮夷君长逃避戍役被腰斩的案例。当然,即便要杀头,也只是两名县尉、陈吴二人会死,其余人等不可能全部处死。

第18章 袍泽们

    “吾等之后一个月就住这?”

    走到这排茅屋最左边的一间外,黑夫皱起了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一看就是建了许久的屋舍,墙壁是土砌的,但不少土坯都已经开裂,而且坑坑洼洼。那木门也陈旧不堪,甚至有一个拳头大的破洞。屋顶上,用木梁和土块压着的茅草随风而起,让人担心它们随时会被卷走,而且也不知里面到底漏不漏雨……

    总之,就跟前世他见过的工地窝棚差不多,勉强容身而已,唯一看得过去的,是外面的地面铲得干干净净,一株野草都不剩。

    季婴却早已习惯,毕竟他已经做过两次更卒了,便自嘲道:“我都有些想念在县狱的住所了,好歹不漏风漏雨,也不必训练干活。”

    说着,他便替黑夫将门推开,打趣道:“公士先进。”

    “好士伍,还懂得尊卑。”

    黑夫也只能陪他苦中作乐了,无奈地躬下身子入内,因为这门才七尺不到。

    进屋后,他发现里面别说膏油灯了,连薪柴都没点,已经有些昏暗,等目光适应了屋内的微暗后,黑夫才看清楚了其内部设置。

    只见狭小的屋子内,中间是能容两人并行的过道,左右两边各是一道宽约一丈的土台,略高于过道,一共铺开有十床稻草垫。这就意味着,更卒们是按“什”居住的,十人一房。

    他进门时,屋内有七个人,正在聊着天,黑夫一进来,他们便止住不说,回过头,七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了这个不速之客!

    这时候季婴也钻进来了,他还没进门就在嚷嚷:“可有水乡的人?”

    他进门后瞧了瞧里面的人,顿时面色一喜,指着靠左边铺盖上的两人大叫道:“这不是彘和牡两兄弟么!你们也轮到正旦服役啊!”

    黑夫看去,却是一个身高才六尺半的小眼睛圆脸矮子,身边却是个膀大臂粗的八尺壮汉,比黑夫个头还要高。若非季婴喊出来,他打死都不相信这竟然是两兄弟……

    “吾等是堂兄弟。”二人解答了疑惑,他们也认出了季婴,笑着与他相认,原来,他们虽然不住在同一个里,但上次服役也是一起的,故而相识。

    黑夫都有点不好意思叫他们的名,彘就是猪,牡可不是牡丹,而是公牛的意思,这对堂兄弟的爹妈是事先约好的么?竟然给他们取畜生的名字。

    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这时代的平头老百姓大多没有姓、氏那种贵族才有的东西,取名也是生下来以后,随便指着一物为名,至于指的是鸡鸭猪牛还是花草树木,就看缘分了。想那汉武帝的小名,也是彘儿呢。

    要是爹妈不想指物,也会按照年龄顺序伯仲叔季地叫下去,比如季婴。还有楚国丰沛一带,刘老大爷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刘季,快30岁了还没娶到老婆,整日游手好闲……

    此外,也可能会给你取应景的名,比如黑夫,是因为生下来就是个黑胖小子。他的弟弟惊,因为是母亲怀胎十月,产期将至时受惊生下的,故而得名。

    所以,两兄弟就特别羡慕大哥衷,衷这个名,是父母专门请这时代的算命先生“日者”来家里,翻着这时代的皇历《日书》取的,十分正式,也得体好听……

    这之后,彘和牡还帮着介绍起屋内其他五人来。

    “这是小陶,是云梦乡人。”小陶是位个子矮小的青年,和黑夫同年,他十分腼腆,坐在墙角,沉默寡言。

    “这是平、可、不可,都是县城附近的人。”

    平二十多岁,的确是相貌平平,和这时代大多数庶民一样,两眼茫然,目光呆滞,没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而那个“可”和“不可”也是两兄弟,这名字合在一起也忒好笑了,却见可满脸痘痕,不可则长着一对斗鸡眼,也是抿着嘴不爱说话。按理说亲兄弟是不会被一起征召的,只是他们都已成年分家,不属于“同居者”,所以才一同征发。

    总的来说,这几人年纪都和黑夫相仿,顶多参加过一两次服役。

    “这是朝伯,也是云梦乡人。”

    到最后,彘介绍到了最靠里的一位,此人年纪较大,看上去足足有三十七八,山羊胡须老长,也不知他这”伯“是因为家里兄弟排号第一呢,还是年纪较大,得到的尊称?

    朝伯俨然是这群人里地位较高的人,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起身拱手,只是悠然地坐在榻上,点了点头,又指着黑夫道:“后生,你又是哪里人?”

    黑夫刚才一直在默默记着众人的名,此刻才朝他们拱手道:“我从云梦乡来……”

    “原来是同乡啊。”朝伯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黄牙。

    “看你年纪不大,第一次来服役吧,无妨无妨,日后我会多照应你的……怎么称呼?”

    “黑夫。”黑夫笑着轻声回应。

    “什么!?”此言一出,满室皆惊,原本还仗着自己年纪大,盘腿坐着的朝伯,竟腾地站起身来,吃惊看着黑夫道:“你就是黑夫!”

    “那个力敌三贼的黑夫?”彘、牡也惊讶地望向他。

    我的名声都传到这了么?黑夫有点诧异,只好点了点头。

    “今日半个安陆县城都在说你的事迹,吾等刚才还在谈论你呢。”可和不可俩兄弟过来搭话,言语中满是恭维。

    “你……你……你真的能,能空手,夺白刃?”一直沉默寡言的小陶也说话了,原来他是个结巴,只是看向黑夫的眼神,已满是敬佩。

    季婴这下可得意了,再度扬起头道:“那是当然,黑夫兄弟功夫了得,正是我协助黑夫擒贼的,他还被拜爵为公士了呢!”

    “真是厉害。”家住县城的平也投来了艳羡的目光,他在意的是黑夫的爵位。

    “不算什么。”黑夫还是很谦虚的,摆了摆手道:“诸位且坐下说话吧,以后大家都是袍泽了,黑夫第一次服役,还望多多照应。”

    众人这才相互看了看,复又坐下,不过只是短短的一两句话,黑夫已经判断出他们对自己的态度了。

    彘和牡是正常的好奇;可和不可是略微畏惧,也许是怕黑夫是个好勇斗狠之人,会欺负他们;平艳羡黑夫的爵位;小陶则是年轻人对勇者的崇拜,也许黑夫力敌三盗的勇气是他渴望拥有的……

    至于那个朝伯么?看上去像个老油子,暂时摸不清他的打算。

    此刻,黑夫才发现,屋内十床稻草席,已有八床上面摊开了简陋的铺盖,只有两个还空着,那大概就是留给黑夫和季婴的地方……

    这么一算的话,室内还少了一人啊。

    “还有一人去哪了?”季婴也发现了,他随便坐在彘的床边,张口问道。

    “那位公士去溷(hun)轩了。”彘小心翼翼地说道,似乎有些害怕那个人。

    “这么说来,这个屋子里,就有两名公士了。”

    黑夫乘着天黑前最后一点亮光,看了看屋内众人的装束,发现其余人都是黔首士伍,只是不知道另一名公士是什么样的人,好不好相处。

    正当这时,外面的木门,却被人一脚踹开!

    寒冷的风携带着雨吹了进来,随即响起一个大嗓门:

    “真是晦气,乃公只是去拉个矢,居然遇上下雨!”

第19章 较劲

    那人进屋后,黑夫看清他是个颔下飞鬓、左脸还有三块红色胎记颇似豹纹的汉子,二十余岁,头发沾满雨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此人也不讲究,脚跟一踢将门合上,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道:“汝等还愣着作甚,快递块布给我擦擦!”

    这时候黑夫发现,刚才被自己名声所惊,起而复坐众人,又站了起来。尤其是家在县城的平、可、不可三人,更像是奴仆一般迎了过来,将自己的布巾递给那汉子。

    “这是豹,家住县城东门里,众人都叫他东门豹,从小就有勇锐之名,继承其父公士爵位后,更无人敢惹他了……”彘凑过来对黑夫二人说道,看得出来,屋子里的人都有些怕豹。

    “那两个迟到的人来了?”

    这时候东门豹也发现来了新人,走过来看看季婴,面露不屑,又一对粗眉毛一扬,开始打量起黑夫来。

    东门豹的确像头豹子,脸上三块胎记颇似豹纹,虽然十分健壮,但只有七尺,比黑夫矮了半个头,眼神却一点都不示弱。他瞪了黑夫看了几眼,目光停留在黑夫头顶的髻上,才道:“你也是公士?”

    “没错,这就是今日因擒贼被拜为公士的云梦乡黑夫!”季婴不忿东门豹对他的无礼,便气呼呼地应下了话。

    “乃公问你了么?”东门豹眼睛一瞪,十分凶恶,吓得季婴后退半步。

    “这位公士。”黑夫也开口说话了,依然是不紧不慢:“吾等都是一起服役的袍泽,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谁跟汝等是袍泽?”

    东门豹嘿然,他一步窜到稻草垫上,挺着胸,双手叉腰地宣布道:“乃公早就说过,此番更役,我是要做什长的,汝等,都是我的下属!”

    平、可、不可三人连声附和,小陶畏惧地往角落里缩了缩,彘和牡沉默不语,就连年纪较大的朝伯也敢怒不敢言。

    黑夫明白了,这东门豹似乎在集合的第一天里,就在屋子里取得了领导权,成了这间房里的老大,大家都要小心敬着他,等到他做了什长,之后一个月里,更要唯其马首是瞻。

    季婴第一个不服,他说道:“我听说,只要有公士爵位的人,便能做军吏,我黑夫兄弟也是公士!还是实打实的立功得爵。”

    “黑夫?”

    东门豹显然听说黑夫的事情,他的气焰稍微收敛,点头道:“原来你便是黑夫,你若真有他们所说的本领,我便让你做伍长,何如?”

    谁料,黑夫却笑了笑,说道:“若我说,我也想做什长呢?”

    “那你便是吾之敌手!”

    东门豹是个脾气暴躁的热血青年,他先是一愣,发现自己的好意被拒绝后,勃然大怒,当即指着黑夫道:“来来,你我较量一番,也让我试一试,你那一人敌三贼,空手夺白刃的功夫是真是假!”

    说着,他便捋起袖子,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室内众人都大为震惊,墙根的朝伯也摇了摇头,这已经是他不知第几次服更役了,就指望平安无事地渡过,这些年轻人,却为了一点小事大打出手……

    他已经打算着,等会二人开打后,自己要约同其他七人,去百将、屯长处告一状,这样才能避免全什被连坐处罚。

    黑夫却没有和东门豹硬碰硬,他退了一步,抬手阻止道:“且慢!”

    东门豹却步步紧逼,口中还挑衅地说道:“怎么,怕了不成?”

    “并非是怕,而是替你着想。”黑夫此言一出,东门豹才停下脚步。

    “何意?”

    “秦国的律令你莫非不知?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争,各以轻重被刑!你我在这室内斗殴一场,不管谁输谁赢,一旦被发现,都要受律法制裁,被处以耐刑,剃掉鬓发、胡须。”

    黑夫一摸自己光滑的下巴,笑道:“对此,我倒是无所谓,反倒是你,这脸上养了不知多少年的飞鬓,便要被剃光了!岂不可惜?”

    东门豹一看就是好勇斗狠之人,颇有楚越游侠之风,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律法严明的秦国活这么多年的。但被黑夫点醒后,他也摸着自己的胡须,有些迟疑,若是刮了胡子,自己岂不是要被同里的人笑话一辈子……

    “再说了。”黑夫又指着室内众人说道:“吾等已被编为一什,同处一室,那便是祸福相依了,按照连坐制,一人犯罪,全什受罚,你我拼着受耐刑的代价打一场倒是容易,却连累了众人,何必呢。”

    此言一出,室内众人对黑夫的印象顿时大好,甚至连朝伯也微微点头,觉得这个年轻人考虑的很是周到。

    其实黑夫更担心的是,他们二人一旦打起来,其他人,尤其是那个朝伯,肯定会第一时间去告状以求免罪。自己无罪时还差点被那宾百夫打了二十板子,怎么会傻到自己去撞枪口呢?

    “但无论如何,什长也只有一个。”东门豹依然不肯罢休。

    好容易打消了他武力决胜负的念头,黑夫便乘机道:“我有个法子,可以让你我不必犯私斗之禁,也能分出个高下!”

    “什么法子!”东门豹眼睛一亮。

    黑夫捋起自己的袖子,笑道:“就以掰手腕,较量手劲来决胜负,何如?”

    ……

    掰手腕谁都知道,是每个男性从小到大尝试过无数次的游戏,放学下班后,清空桌面闲杂物品,与朋友两个胳膊肘往桌上一架,来一场说干就干的决斗。在警官学院更是如此,有时候学校的运动会,还会组织学生们来一场掰手腕大赛。

    但若要追溯追溯,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游戏,恐怕谁都说不上来。

    但黑夫如今却有了一个大发现,因为在他提议掰手腕后,东门豹不但没有异议,还欣然接受。并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捋起右手窄袖,将手肘支在土台上,这架势,明显是知道怎么玩的。

    “看来掰手腕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战国了。”黑夫暗暗想道,也箕坐在地,掀开右手的衣袖,露出了那道醒目的血痂……

    “你右手有伤?”就着入夜前最后一点余光,东门豹看到了黑夫的伤痕,便皱起眉来。

    “前几日同三名盗贼打斗时伤到的,不打紧,不打紧。”黑夫似乎没放在心上,说着就要将手肘放到土台上。

    “这怎么行!”

    东门豹却像是被什么烫到了手,立刻将右手缩了回去,嘟囔道:“如此一来,岂不是我占了你便宜!不行,大丈夫行事,须得坦坦荡荡,即便今日赢了你,也胜之不武,到时候,我东门鬃还有何面目在安陆县立足?”

    东门豹虽然是个莽夫,会欺凌弱小,也不太懂律令,却凡事坦坦荡荡,拒绝一切不公平的较量,这就是战国时代这类乡野之“士”的行为准则。

    眼下黑夫要用受伤的右臂与他掰腕,怎么可能不受影响!这简直是看不起他!这样得来的什长,东门豹还不如不要。

    “既然如此。”黑夫笑道:“那你我便改用左手较量,何如?”

    “左手?”东门豹一听,却觉得十分新奇:“我还未用左手与人掰过腕,如此甚好!”

    东门豹不疑有他,便换了左手,满怀信心地盯着黑夫!

    黑夫却在心里露出了笑,这家伙,果然在凶恶的外表下,依然是个实诚人。虽然东门豹的左手也依然粗壮有力,但自己前世今生都是左撇子,这样一来,便占尽了便宜,想输都难哦!

    倒不是他故意耍心机,只是秦国律法在那里摆着,对付东门鬃这种莽夫,既然没办法将对方打趴下,那就只能用最简单,最便捷的法子智取喽。

    于是,他也将左手架到土台上,与东门豹的左手臂交汇成一个x字……

    “季婴,他二人谁会赢?”一旁,矮个圆脸的彘也在问季婴,却发现季婴在努力忍着笑,干咳两声才道:

    “自然是黑夫兄弟会赢!他是谁?力敌三贼,空手夺刃的猛士啊!”

    “但东门豹也是县城出了名的壮士,据说上次服役时,他曾单人扛着一个梁柱,走了足足三里路……”可和不可两兄弟则对东门豹更有信心些。

    他们在那议论纷纷,有意下注赌一把,终究还是没敢,因为秦国严禁赌博,违者重罚。

    就在此时,黑夫和东门豹的左手,已经开始握在一起。

    “我倒要看看,你这个擒贼勇士,到底有没有真本事!”

    东门豹故做挑衅话语,同时手中用力,打算给黑夫点颜色看看。

    却不料黑夫毫不逊色,粗糙的左掌也突然发力,往反方向掰去!

    “不好,这厮左手劲真大!”

    东门豹感受到来自手掌的力量,大惊失色,连忙继续用力,却非但没能掰过黑夫,反而被突如其来的巨力压迫着手腕、手肘!

    接着,只听见“啪”的一声!等东门豹反应过来,他的左手已经被黑夫掰倒,手背重重打在土台上!

    而黑夫,此刻正神色轻松,笑吟吟地看着他……

    瞬息之间,胜负已分!

第20章 宁为鸡口

    “赢了!”季婴发出一声欢呼,同时对其他人扬扬下巴,那意思明摆着:怎样,如我所说,黑夫兄弟厉害着呢!

    “这么快就分出胜负了?”屋内其余七人也面面相觑,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呢……

    “这是怎么回事……”

    东门豹也满脸的不可思议,他过去与县里同龄人在街头、树下嬉戏掰腕,都是用右手,左手还是第一次玩,所以对发力、动作不太熟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黑夫却像是练习过千百次一般娴熟,而且那力气之大,远超东门豹想象。

    “我不服!”

    他憋了半响,突然喊道,双目死死盯着黑夫道:“再来过!”

    “你这人,比之前说什么要坦坦荡荡,输了却耍赖,算什么男儿!”季婴却不乐意了,立刻出言讽刺,躁得东门豹满脸通红。

    “季婴。”黑夫却摆手制止了他,笑道:”再来一次也无妨,既然如此,那就三局两胜,何如?“

    “好!”东门豹咬着牙,他觉得刚才是自己一时大意,太轻视黑夫了,这一次,自己一定会小心些的。

    二人再度摆开架势,双臂交叉,这回东门豹可不敢出言讽刺了,而是嘴唇紧抿,死死盯着黑夫的姿势。

    为了公平起见,这一回,他们还让季婴来喊开始。

    “决!”

    季婴声音响起后,东门豹立刻使出了吃奶的劲,这一次他没有再被黑夫以爆发式的力量掰倒,而是相持在了中点。

    却见二人的手掌紧碰,手臂肌肉发力,抬起头,目光相对,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韧劲……

    “这东门豹,即便用左手,也有一股子蛮劲。”黑夫知道自己算是遇上对手了,但是没关系,掰腕子靠的不仅是力气,还有技巧。

    他前世时没少跟警校同学玩这游戏,所以知道,掰手腕时,最利于你发力的状态是,你可以正面看到五指,而不是拳眼对着自己。另外根据杠杆原理,当对方手臂离你越近时,也会利于自己发力。

    所以当二人已经陷入胶着状态后,黑夫便开始微微调整姿势,并试着将东门豹的手往自己这边拉过来,随即猛地往下一压!

    “又来了!”东门豹被逼得闭上了眼,牙齿死咬,脖颈、额头青筋直冒,脸上的三个圆形胎记憋得更红了。他所有的力量集中到了左手上,却仍然无法阻止它一点点被偏转,最后被压倒在土台上……

    第二次掰腕,黑夫再度获胜。

    “我输了,是你厉害,这什长,是你的了。”

    这一次,东门豹没有再叫嚷“再来过”,有些丧气地站起身来。

    见蛮横了一整日的东门豹竟然主动认输,一时间,室内众人都面露惊讶,无法相信,同时看向黑夫的眼神,钦佩的更加钦佩,畏惧的更加畏惧。

    一场较劲之后,室内到底谁是头,就再无异议了。

    黑夫获胜后却没有得意洋洋,而是对在原地生闷气的东门豹道:“豹兄,其实你没有输。”

    “此言何意?”东门豹闻言,立刻转过身来。

    黑夫举起左手道:“方才我没来得及说,其实我是左利手。”

    “黑夫,你赢了就赢了,说出来作甚!”季婴大急,看着嚣张的东门豹吃瘪,他别提多开心了,谁料黑夫却将事实全盘托出,不由大惊失色……

    黑夫却不以为然,故意道:“这场掰腕,其实是我占了便宜,对东门豹不公,岂能隐瞒?”

    言罢,他便朝有些羞怒的东门豹作揖道:“事情便是这样,今日的较量算不得数!”

    东门豹脸色阴晴不定了半响,心里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却慢慢消了气,叹了口气道:“左手对左手,两次决胜时你也没有暗算我,而是堂堂正正取胜,何谈不公?再说了,你能够如实相告,未加隐瞒,可知并非存心欺我……”

    他一拱手道:“我输了便是输了,无话可说,这什长,你来做便是,我绝不会再争!”

    黑夫之所以道明真相,一是接下来一个月朝夕相处,他那点秘密肯定瞒不过。其二,也是赌一赌东门豹的性情,果不其然,这莽夫,倒也有自己的傲气。

    他便哈哈大笑起来:“果然是爽快人!”

    黑夫十分自来熟地走上前,拍着东门豹的肩膀道:“豹兄,在我看来,你我二人,论气力、武艺,实在是难分伯仲啊!”

    “难分伯仲?”

    东门豹念叨着这两句话,气彻底消了,反倒有几分欢喜。

    黑夫刚刚在县里出了名,年轻人们都在热议他的事迹,并视之为勇士。东门豹虽然也是本地佼佼者,却只是在他们东门里出名,出了那一亩三分地,谁还认识他?

    此刻被县人称道的勇士黑夫说他二人“难分伯仲”,他岂能不喜?

    要知道方才东门豹一味与黑夫较劲,正是想通过战胜黑夫来博取声名,他们这些闾中年轻人,最看重这点了,有时候为了一个名声,拿刀捅自己的都不在少数。如今虽然最终告负,却得到对方惺惺相惜的赞赏,东门豹还是很受用的。

    黑夫趁热打铁道:“我还听说过一句俗语,叫做不打不相识,你我便权当今日是以掰腕会友,如何?”

    东门豹被一阵夸后,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好!不打不相识!”说着也朝黑夫作揖。

    既然是朋友了,那便一切好说了。

    “还有一事。”

    黑夫又对他道:“本什的伍长,不知你可愿担当?”

    见东门豹面露迟疑,大概是不想屈居人下,黑夫便劝解道:“其实这什长、伍长,不过是芝麻粒大的小吏,且不是正式编制,只是临时更卒而已,算不上有高低之分。”

    说着,黑夫便朝季婴使了个眼色。

    季婴虽然不喜欢东门豹,但却很听黑夫的话,知道他肯定有自己的考虑,便带头起哄道:“是啊,吾等八人皆是士伍,哪有资格做伍长,依我看来,黑夫、豹乃是本什爵位、武艺最高的人,他们做军吏,真是再合适不过!汝等说是不是?”

    “没错。”其余人也跟着附和起来。

    这下东门豹有些骑虎难下,半响后才勉勉强强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做一个月的伍长……”

    “一言为定!你我便共同协力!”

    黑夫笑着与其击掌为约,暗道自己的策略果然成了。

    他早就想好了,这一个月更役可不容易熬过,黑夫对外要小心那宾百将的报复,对内便想将一切控制在手里,所以才争这什长当。俗话说得好,宁为鸡口不为牛后,黑夫现在的地位,“牛”那是可望不可及,但眼下这“鸡口”,是却志在必得!

    东门豹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虽然蛮横,但以其处世为人看,却是个这时代典型的直率汉子,只要待之以诚,再与之倾心结交,却也不难降服。

    他二人在这“惺惺相惜”,一直在墙边旁观的朝伯也松了口气,没打起来就好,他也不必冒着雨去告状。

    但见二人已将什长、伍长的名额都瓜分了,朝伯作为服役多次的老前辈,便忍不住出口提醒道:“二位,这更卒的什长、伍长,可不是由吾等自己说了算啊。”

    东门豹顿时不乐意了,他眼睛恶狠狠地扫了过来,骂道:“你个老匹夫,这么大年纪还是个士伍,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

    “我……”朝伯被怼了回来,憋得脸色发红。

    黑夫则朝他直接走了过来,吓得朝伯战战兢兢,不料黑夫却行了一礼道:

    “多谢前辈提醒,黑夫第一次服役,对许多事情不甚清楚,今后一个月里,还要多向前辈请教啊,前辈之前可是说了的,会好好照应我这个小同乡。”

    黑夫对什么样的人,都投其所好与其说话,对东门豹这类有点侠气的莽夫,就以力服之,以诚待之。对朝伯这类年纪稍大的,就以晚辈的姿态,摆出一副请教的口吻,与之攀谈,问这问那。

    朝伯顿时大为受用,便将这做更卒的各种规矩,一五一十地说与黑夫听。

    原来,什长、伍长虽然只是小小军吏,而且是暂时的,但也必须由有爵者担任。他们这个什只有东门豹和黑夫两名公士,什长伍长确实得从他们二人中选,但也得等明日两位百将同意才行……

    “负责更卒训练的,是宾百将还是陈百将?”黑夫问道。

    “是陈百将,宾百将是管县卒的。”朝伯应道。

    “这就没问题了。”黑夫顿时松了口气,这样一来,此事就稳了。

    随后,他又问起了更卒到底要做些什么。

    “上半月要演兵,下半月要去修城池,筑城铺桥修路……”

    “演兵时,具体训练些什么?”

    修桥铺路之类的事黑夫不懂,他关心的是,这时代的预备役们,到底训练什么?若是开弓射箭、骑马砍杀,对不起,他还真不会。

    朝伯一笑,露出了发黄的牙齿道:“无他,主要是行伍队列。”

    “行伍队列?就这样?”黑夫眨了眨眼,差点没开怀大笑。

    说句笑话,武警学院毕业的人,做梦都会踢正步的!

    这些玩意,他前世,练了整整三年!

第21章 百万秦军成于斯

    这一天,平旦才过,南门校场处,就响起了剧烈的鼓点声……

    黑夫立刻睁开了眼,他昨晚睡得并不舒服,这屋子,用一句诗来形容,那就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此外这狭小的空间里还有一股子霉味,更别提脚汗味了……

    这是他们昨夜的处境,直到后半夜雨停了,才勉强入睡,所以此时此刻,大家还在酣然睡梦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黑夫看了看窗外的蒙蒙光亮,起来穿戴好衣服,然后便从季婴、东门豹开始,逐一将室内众人叫醒。

    “起了,二三子,快起了!”

    东门豹大概是很讨厌被人喊,他一猛子坐了起来,凶巴巴地看了看黑夫,差点挥拳打了过来,而后才想起他是谁,改为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起身下榻。

    季婴磨了磨牙翻了个身,被黑夫掀了被褥,才喊着冷起来。

    其余人等也差不多,朝伯和彘、牡兄弟已经在找鞋履,可、不可二人也艰难起身。让黑夫诧异的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小陶在他叫之前就一轱辘翻起来,看来他也是醒得早。

    最难叫的,还要数那个叫平的,推攮了无数次都嘟囔着不愿起,直到东门豹不耐烦,跳上去揪着他衣领大声斥骂,平才睡眼惺忪地醒来。

    等众人出了门后,才发现昨夜小雨,今天却仍是个大晴天。

    “待到午后,有得受的。”朝伯叹了口气,和干自家地里的农活不同,更卒们在服役时更喜欢阴天。

    等来到校场之后,黑夫发现,他们这个什,居然是最早抵达的,而且人员整齐。其余各什的人,基本都层次不齐地陆续到来,哈欠连天,精神不振。不过,终究是没人敢偷懒不来,大家都知道,那会有怎样的代价……

    等到太阳完全升起时,硕大一个校场,一共十个屋子,上百人集合完毕。

    不过这所谓的“集合”,真的只是站成一团而已,完全没有任何秩序。更卒们都是同县之人,甚至有同乡同里,沾亲带故的,见了面当然要打个招呼,走过来攀谈两句,问候下各自的家人,聊聊今年的收成,听说你又生了个胖小子……

    这番光景,黑夫都看在眼中,他本以为这里不少人都参加过更卒,往年受过训练,好歹会有些秩序,但现实却令他大跌眼镜。

    朝伯也摇头不已,显然是对这些年轻人的表现很看不顺眼,他对黑夫说道:“有爵的人、老卒,大多在前两天被本郡太守征召去戍守边境了,故而来的大多是新卒士伍。”

    “原来如此。”黑夫了然,这大概就是昨天在食肆里那两个客商说的,因为秦王伐燕,北攻南守,秦楚边境需要提防戍守,所以留下来的,大多数二十上下的新卒,所以军事素养普遍不高。

    总之,虽然没有人大声喧哗,但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秩序十分散漫,校场上乱麻似的。

    最后让众人安静下来的,是一声刺耳的金鸣……

    “咚!”铜椎击打在钟上,发出了巨响,所有人都停止了攀谈,看向了校场前方的小土台。那里已经金、鼓俱备,县卒们手持戈矛,小跑地出来站成一排,昂首挺胸。虽然在黑夫眼里,他们的队列也算不上整齐,但比散漫的更卒强太多。

    这时候,两名身披绘彩甲衣的百将也登上了土台,黑夫踮起脚,却见昨日找他们麻烦的宾百将站在右边,陈百将则站在左边。整个过程里,二人没有半句交谈,完全是冷冰冰的执行公务,可见关系之差。

    陈百将负责训练更卒,他见时辰差不多了,便上前一步,轻咳一声,说起话来……

    “今秋收已毕,安陆大丰。吾等奉县令、县尉之命,征召二三子在此集结,以为更卒,半月演兵,半月劳役……”

    “为何演兵?古人云,夫人常死其所不能,败其所不便。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这陈百将不愧是读过书,从学室毕业的,说话也文绉绉的,时不时还能蹦出几句“古人云”来。只是宾百将却在一旁满脸不屑,校场内的士伍更卒们,也一脸茫然,毕竟两三百年前古人说的话,他们这些下里巴人是不会懂的。

    东门豹等人同样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黑夫只得小声解释说,陈百将在讲为何要让更卒们训练,是因为若不加整训就驱赶他们上战场的话,肯定会导致“覆军杀将”的大败,是在送他们去送死。

    “就是平时多流汗,打仗少流血……这下汝等可懂了?”黑夫低声对东门豹和季婴说道。

    “原来如此!”二人恍然大悟,东门豹低声骂道:“如此简单的事,说那么复杂作甚,黑夫,还不如你上去呢!”他现在对黑夫,又多了一层佩服。

    “我一个区区公士,哪有资格。”黑夫一笑,心里却想起一件事来。

    他听说,春秋时期的贵族,会利用一年四季狩猎来训练领地民众,那大概就是日常训练的起源。

    经过数百年发展,如今的秦国,这已经成了一项律法保证的制度。试想,安陆县每个月百余更卒受训,春夏秋三季更能达到两三百。一年下来就是两千,整个南郡十八个县,就有近四万人,秦国有二十多个郡,那就是近百万人……

    算下来,黑夫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这下总算知道,秦国是怎么怼赢长平四十五万赵军,又如何调用二十万、六十万大军灭楚的了。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

    战无不胜的百万秦军,就是由他这样蝼蚁般微小的更卒、士伍组成的啊!

    这时候,陈百将的训话也接近尾声,他说更卒们虽然还不算正式的军人,但也要受军纪管制!有偷奸耍滑,不听命令者,惩罚极其严酷!而后又声明了上半个月”演兵“的具体内容。

    “吴子曰,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后之,分而合之,结而解之,每变皆习,乃授其兵……这便是更卒所需训练的,至于武艺、兵刃,待到汝等服正卒、戍卒之役时,再到军中修习!”

    此言一出,黑夫顿时松了口气,除了耍一手短剑匕首外,他对这时代的兵器还真的一窍不通,更别说弓箭了。

    反过来,那些行走坐立、左右前后,是到了两千多年后的现代军队里,也强调训练的东西。中国更是对此乐之不疲,都玩出花样来了,经历过军训的高中生、大学生都懂的,更别说他一警官学院毕业的人了。

    最后,陈百将才讲到了今日的关键:“用兵之法,教戒为先;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十人学战,教成百人。本百将之职责,便要负责教授汝等百人!百人分为十什,什伍虽小,亦不可无首,今日当选定什长、伍长!”

    他瞅了一眼乱糟糟站成一团的更卒们,皱起眉头,对县卒下令道:“让众人按照各屋顺序,分开站立!”

    县卒们便过来五吆六,在校场上划定了十块区域,安排众人以所住屋舍为单位,分开站立。看似简单的工作,却整整花了一刻钟,十个什终于分开了,他们按照从右到左的顺序,被安上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的序号。

    黑夫他们这一什,就是“癸什”。

    “有爵者,愿为什长、伍长者,出列!”

    听闻此言,黑夫对东门豹点了点头,二人一同出列,只是黑夫迈出了两步,东门豹则停在他背后一步。

    两名百将走下土台,按照顺序巡查各什,一名文吏跟在他们背后,清点每个什的人数,以及什长、伍长的姓名。

    等他们走到癸什时,陈百将一眼便看到了黑夫,露出了笑:“癸什只有两个有爵者?”

    面对这个“救命恩人”,黑夫恭恭敬敬地说道:“敢告于百将,只有黑夫与豹二人是公士,其余八人,皆为士伍。”

    “你二人,谁为什长,谁为伍长啊?”

    东门豹主动回答道:“黑夫为什长,小人为伍长。”

    “善,大善。”陈百将很是高兴,眼看就要让身边的文吏记下。

    然而就在这时,一旁却响起了宾百将轻蔑的声音。

    “这黑夫只是第一次服役的更卒,顶多有点匹夫之勇罢了,也能做什长!?”

第22章 什长黑夫

    “这黑夫只是第一次服役的更卒,顶多有点匹夫之勇罢了,也能做什长!?”

    眼看黑夫就要被任命为什长,那位宾百将却踱步过来,发出了质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陈百将一向与宾百将不合,便翻了翻白眼道:“宾百将,律令上只说,更卒徭役之什、伍之吏,必由有爵者担任,可没管其是第几次服役。我看黑夫不仅是受官寺褒奖的公士,还有些本领,颇得众望,让他来做什长,有何不妥?”

    宾百将反唇相讥:“刚才陈百将说过,练兵之法,讲究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后之,分而合之,结而解之,每变皆习。”

    他指着黑夫,不屑地说道:“以上这些,这匹夫可懂得?依我看,这僻壤里民,怕是连左右都分不清!”

    “不分左右”,是这时代城里人讽刺一生很少离开乡村的农人的话。当然不是真的左右不分,而是左边右边要考虑一下才知道是哪边,平常说话,也是“往旁边挪挪”,很少涉及左右关系。

    若觉得不可思议,只要回想一下小时候第一节体育课分清向左转向右转何等艰难,就能理解了。而这种迟疑在战场上,无疑是致命的,所以分清左右,便是更卒训练的基础课程。

    黑夫也不气恼,等宾百将说完后,才笑着回答。

    “小人虽然愚笨,但这左右,还是分得清的……”

    他朝两位百将作揖,一脸憨厚地说道:“因为我从小与旁人不同,是左利手,以左手持箸,以左手挥镰,故而对左右区分印象深刻。昨日在官寺讯狱时,我也是说出了左手持刃与贼人搏斗的事实,才证明自己无罪。”

    黑夫偷眼看了下陈百将,见他眼中满是鼓励,便大着胆子继续道:“倒是那个湖阳亭长,因为分不清左右,诬我用右手打了他,结果证词错漏百出……”

    “哈哈哈,宾百将,这黑夫说的似有道理啊。”陈百将被这尖酸的话语逗乐了,他与宾百将芥蒂太深,凡是让对手不痛快的事,都能让陈百将欣喜。

    “你!”

    这无疑是在戳宾百将的痛处,宾百将顿时大怒,却又找不出理由责罚黑夫,只得斥道:“就算能分清左右,那行止分合等,你也能娴熟教予什中众人?”

    “敢告于宾百将,以上种种,亡父在家时曾教导过我,他曾多次服役,还上阵作战,当过伍长……”黑夫眼珠一转,又祭出已死的便宜老爹,把凡是自己会的东西,都推到他头上。

    “再说了,纵然有些不熟识之处,本什中有位老行伍,也可以协助我。”他指向了事不关己的朝伯,吓得朝伯连忙出列下拜,山羊胡子微颤,心也颤。

    陈百将颔首:“既然如此,让黑夫为癸什什长,并无不可啊,宾百将,你觉得呢?”

    宾百将阴着脸道:“训练更卒本就是陈百将的职责,我哪有资格多嘴?只是陈百将在任命人选时可要考虑清楚了,更卒训练一旬(十天)之后,两位县尉将亲自来校场视察,让各什进行大比,考核行伍秩序,评选优劣。”

    他冷笑道:“届时,这癸什若是得了个‘殿’,陈百将可别忘了今日,是你力主让黑夫为什长的!到时候在县右尉面前,怕是要难堪了!”

    原来,和后世各类企业的业绩考核类似,秦国也最喜欢玩考核。

    比如一年结束时,郡县官吏的劳绩要对比考核,优者升,劣者贬。

    甚至连乡、里一级,每年的四月、七月、十月、正月,都要举行耕牛评比大赛。根据各里养的牛的肥壮、力气,评出“最”(优秀)和“殿”(差劲),优秀的奖励,差评的惩罚。

    别以为不优不差就没事了,乡里的官吏还会量量牛的腰围,看看是不是比去年瘦了,若如此,养牛的人也要受罚。假如那几天你养的牛恰好坠入情网茶饭不思,就等着倒霉吧。

    总之,考核,是秦国很喜欢的一套评比方式,没有比较,怎么会有竞争的积极性?没有竞争的动力,大秦如何一统天下?牛都要拉出来比,更别说人了,这更卒训练自然也有考核,称之为“旬日大比”。

    比什么?当然是比谁的队列整齐,进退有序!

    “这……”所以听宾百将提及此事,陈百将也露出了一丝犹豫。

    黑夫看出了他的踌躇,便又道:“请两位百将放心,黑夫绝不会让癸什殿底。”

    “若是殿底,自然会罚你两甲!你从官寺领的那点赏金,只怕还不够罚!”宾百将又是一阵吓唬。

    他本想让黑夫知难而退,不料,黑夫却又抬起头,自信满满地说道:“小人话还没说完,一旬后的大比,我非但不会殿底,还要让癸什为最,位列第一!”

    众人默然,过了半响,还是宾百将的笑声在校场上回荡:

    “哈哈哈哈,你这公士真会说笑,若癸什能夺魁,我便在这校场上,做距跃三百,曲踊三百!”

    “一言为定!”

    他是玩笑,黑夫却当了真,对他拱手道:“若癸什不能夺魁,我就绕着安陆县城,距跃曲踊一圈!”

    ……

    “黑夫兄弟,你当真有把握在旬日大比中得第一?”

    到了“食时”,也就是吃早饭的时间,各什坐在各自的区域内,吃着县卒分发粟饭,季婴端着他的土碗在黑夫旁边蹲下,提出了自己的疑虑。

    “有。”黑夫言简意赅,将注意力集中在碗里粗糙的饭食上,接下来几天运动量会比较大,他必须吸收每一粒食物。

    “可你只是第一次服役啊,如何与其他什做什长的行伍老卒相争……”季婴扒拉着碗里的米粒,有些纠结,若是单打独斗,他是相信黑夫能力的,可这涉及到全什的人啊。

    “上个月在云梦泽湖阳亭,我也是生平第一次遇贼;昨日在县狱,我也是第一次与人对薄公堂……”黑夫放下手里两小截木棍,看着季婴道:“你莫非不信我?”

    “我当然信!”季婴不假思索地说道,经过这几日的事,他对黑夫佩服不已,已经唯其马首是瞻。

    “那便勿要猜疑,听我的话,顺便……”黑夫朝一旁沉默不语的袍泽们努努嘴:“帮我说服他们!”

    于是,在吃完饭,打发季婴离开后,黑夫率先起身,朝一直沉默不语的众人作揖道:“适才是黑夫莽撞了。”

    “可不是太莽撞了么!”那个来自县城,喜欢赖床的平忍很久了,此刻便将憋很久的话吐诉而出:

    “百将是何许人也,吾等又是何许人也,岂能与之争执较劲?更别提旬日大比夺第一,我参加过三次服役,三次训练,从未得最,倒是有两次差点得了殿……”

    朝伯也叹息道:“什长哪里话,只是吾等皆是普通士伍,前来服役是迫不得已,只想着平平安安渡过这一个月。对吾等而言,大比夺魁,那是想都不敢想,只要别殿底受罚即可……”

    众人纷纷点头,唯独东门豹冷哼道:“皆是没志气的鼠辈!男子汉大丈夫,不做则已,做就要勇争第一。”

    如此一来,大家的对此事的态度就清楚了,除了东门豹外,其余几人要么反对,要么不发表态度,随大流。

    黑夫却只是静静听完后笑道:“与百将争执,的确是我冲动了,不过要在旬日大比中,为本什争夺第一,却绝非玩笑!”

    “不是玩笑?”

    “你还未死心?”

    朝伯、平等人面面相觑,东门豹倒是大喜过望,起身道:“壮哉!我愿意与黑夫一起,夺得大比之最,让那宾百将无话可说,在校场上距跃曲踊,此事之后,我当扬名县中!”

    距跃曲踊,说白了,就是深蹲蛙跳,早在春秋之时,军中便以此锻炼或者惩罚士兵,说实话,黑夫是很期待能看到宾百将狼狈地在校场上吃灰的。

    可这件事,单独他们一对什长、伍长提倡可没用,黑夫要的,是大家都积极参与进来。

    恰在此时,奉黑夫之命,故意去旁边绕了一圈的季婴回来了,并欣喜地告诉了大家一个好消息。

    “二三子!”

    季婴笑容满面,仿佛是有了一个大喜讯:“我去打听过了,但凡在旬日大比中得第一的什,每个人均有嘉奖!”

    “季婴你快说,是何嘉奖?”

    一听有奖励,原本兴趣寥寥的众人立刻竖起了耳朵。

    季婴故作神秘,让他们凑过来,才低声说道:“若能夺魁,全什之人,皆能免除明年更役!”

第23章 军训开始

    ”免除明年更役,还有这么好的事!?“

    没参加过几次服役的众人有些不敢相信,倒是朝伯点了点头,证实了这件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是自然,每年在乡里评比耕牛,若是得了最,养牛的皂者也可以除一更,负责此事的田啬夫还可以得到一壶酒,十条肉干的赏赐。“

    ”没错!“季婴补充道:”更卒旬日大比夺魁的赏赐,也是什长一壶酒,十条肉干!伍长半之!“

    黑夫乘机道:”若吾等得了第一,我可以将赏赐我的酒和肉干分予二三子!“

    ”酒……“彘和牡两兄弟眼睛立刻就绿了。

    ”肉干。“可、不可、小陶三人也同时咽了下口水,果然,一提这两样东西,家境贫寒的众人哈喇子都流下来了。

    眼看众人已经有参与进来的动力,那个平却又嘿然道:”谈何容易,这可是要在十个什里争第一啊。“

    ”黑夫从不做无把握之事,我有信心带二三子得最!“

    见时机成熟,黑夫发出了他的承诺:”此事即便不成,对二三子也无任何损失,若成,则皆可得利,何乐而不为?我所求者,只是接下来这些天,二三子能听命于我!“

    黑夫朝东门豹作揖:”希望伍长能尽力协助。“

    他又朝朝伯行礼:”也望朝伯能知无不言!“

    “我当尽全力助黑夫!”东门豹是个勇锐汉子,就算黑夫不提,他也会主动与他人竞争的。

    “我亦然。”季婴第二个加入进来。

    “也罢也罢,反正这几日终归要训练,那便听什长的。”朝伯对黑夫的敬老态度还是很受用的,索性也加入进来。

    而后,小陶、彘、牡也陆续表态加入,可、不可两兄弟是随大流的,连最消极的平也少数服从多数,被迫同意,这样一来,癸什便全员同意,全力以赴争取旬日大比的第一。

    “接下来几日,吾等当同心协力……”

    黑夫还欲多说几句,激励一下己方士气,不料,昨天那个带他们去住处的县卒“照”却小跑过来,说是陈百将点名要见他。

    ……

    陈百将此刻已与宾百将分开,正在校场边一棵大桑树的背面等待黑夫,他不停地在原地踱步,显然是有些焦虑,等黑夫走到跟前,陈百将抬起头,第一句话就是十分不快的语气。

    “黑夫,你这是何意!?”

    黑夫拱手道:”今日是小人莽撞了,但陈百将,这却是一个让宾百将颜面扫地的大好机会啊!”

    ”且慢,你说,此事能让宾百将颜面扫地?“陈百将面露疑惑。

    黑夫露出了笑:”从宾百将与我计较此事时起,他就输了!“

    陈百将一愣:”何意?“

    “其一,宾百将好歹是一位不更爵位的百将,却与我一个区区公士更卒计较,此事不管输赢,传出去对他已是大为不利。”

    “其二,我若是被评为最佳,宾百将就要绕着校场距跃三百,曲踊三百,必会遭到全县人嘲笑,从此威信扫地,难以在校场立足,岂不妙哉?”

    陈百将有些惊讶地看着黑夫:“你竟想得如此之深远。”

    仔细想想也对,若黑夫得了第一,自己的对头宾百将肯定要折损面子,对自己百利而无一害。若他没得第一,其实也与自己无关,这场闹剧,自己就应该事不关己地看戏啊!

    这么一想,陈百将心里舒坦多了,又道:“你就这么有把握赢得第一?”

    “小人确实受过家父训练,约束什伍应没有问题,唯一的问题是……”

    黑夫抬起头:“只是不知一旬后,是哪位县尉来评比?“

    陈百将摸着颔下小胡子道:“是右尉与左尉一同前来,一同评比,最终定夺在于右尉。”

    他知道黑夫什么意思,又补充道:“不过,届时还有令吏在场记录,所以两位县尉不会徇私,而会按照各什表现评比,这样一来,县左尉当然不可能挟私报复,但你也休要指望县右尉会故意偏向你……”

    “不敢。”黑夫道:”只要点评公平,不要被左尉、宾百将左右即可。”

    末了,他又深深作揖,动情地说道:”只是还望百将在右尉面前,多美言几句,我因湖阳亭长一案,与宾百将结仇,县左尉恐怕也因此敌视我,往后小人只能仰仗陈百将和右尉庇护了。”

    这是主动投效了,陈百将对黑夫的机灵透彻感到惊讶,这真的是一个17岁第一次来县城的农家青年?

    不过陈百将没有再深究,此时此刻,他只是把黑夫当成了一把刺向宾百将的剑。

    “你明白便好。”

    殊不知,黑夫其实有自己的打算。

    在返回行伍的途中,黑夫暗暗想道:“从昨天被县卒按倒折辱起,我便明白了,就算我忍气吞声一个月,也会被宾百将百般刁难,一不小心就会受罚。反正该得罪的都得罪了,与其做个胆小鼠辈退缩不前,还不如激流勇进!“

    要充分利用两名百将,乃至于两位县尉的矛盾,若是做好了,说不定也有脱颖而出的机会!

    更何况,对这件事,别人觉得他吹牛皮,可黑夫心里是有谱的。

    他看向远处那些东一团西一团的更卒什伍,他们年龄老少混杂,个头高低不平,身材壮羸不一,状态松松垮垮。有手揣到袖中打哆嗦的,有抬头耸肩发呆的,有弯腰驼背咳嗽不止的,或左顾右盼,或抓耳挠腮。即使勉强站成一排,队形也歪歪扭扭。

    这样的队列,让见惯了后世军队整齐秩序的他十分无语。

    面对这样的对手,黑夫觉得,自己想输都难。

    他好歹是警官学院的学生,队列练得炉火纯青,而且还在毕业前,去给某大学大一新生当过军训教官,很清楚如何把一支乌合之众,训练成方方正正走队列的标兵……

    虽然这时代士伍的文化素质远不如当代大学生,可更容易听话啊,身体素质也更好些,虽然大多瘦巴巴的营养不良,但至少不会站在太阳下忽然晕死过去,吓教官个半死……

    而且,据说不听命令还能打呢!

    ”汝等就等着瞧好吧。“

    黑夫看了看身后自以为得计的陈百夫,还有远处对他不屑一顾的宾百夫,乃至于看他笑话的各什长、伍长们,露出了笑。

    ”真正的军训,开始了!“

    ……

    秦王政二十二年十月三日,更役的第三天,“平旦”刚过,黑夫就起了。

    秦国也有十二时辰,但与后世不同,它们都有自己的叫法,分别是:

    鸡鸣(1点到3点),平旦(3点到5点),日出(5点到7点),食时(7点到9点),莫时(9点到11点),日中(11点到13点),日失(13点到15点),下市(15点到17点),舂日(17点到19点),牛羊入(19点到21点),黄昏(21点到23点),人定(23点到1点)。

    黑夫起来后,外面的天才蒙蒙亮,他用外边水缸里的积水洗漱了一下,闭目吸气,压压腿,伸伸腰,活动了下筋骨,便开始复习起昨日下午学到的”行伍队列“来。

    这时代的练兵之法,讲究”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十人学战,教成百人。“所以昨天分完什伍后,陈百将便让各什长、伍长跟着几个县卒里的老行伍学习各种队列技巧,这些技巧,源于孙、吴二位兵法大家,大概分为以下几种:

    坐而起之,就是后世军训中的蹲下与起立。

    行而止之,就是行进与立定。

    左而右之,就是向左转、向右转。

    前而后之,就是前进与后退。

    分而合之,顾名思义,就是队列聚拢和分散。

    结而解之,就是集合与解散。

    了解之后,黑夫不由感慨良多,他一直以为,后世部队里的基本队列训练是从西方照抄来的,谁曾料到,竟然能追溯到春秋战国啊!

    不过黑夫他们只是更卒,距离上阵打仗还早,如今练习这些东西,主要还是为了七天后的旬日大比。十月十日,两名县尉就要来视察他们的训练成果了,时间十分紧迫。

    好在,黑夫前世在学校里时,经历过无数次各类首长、领导检阅,有经验。

    等黑夫练习了一刻钟后,太阳已经露出地平线,”日出“之时到了。他擦了擦汗,心里更加有谱。

    看来这什长扮演的,差不多就是后世部队里班长的角色。他们有两个伍,十个人,站成一排。什长要站排头,手持一根细竹竿--到了战时,他举的就是一面小旗了,伍长则要站在队尾,监督有没有掉队的。

    ”对我来说太简单了,但是对其他人而言,几天内学会并熟练运用,还是有点困难的。“

    “什长,真是早啊。”

    一回头,黑夫却发现,伍长东门豹已经抱着膀子,倚靠在门边观看许久了。

    黑夫与他作揖见礼,东门豹过来伸了伸懒腰后,又看黑夫练了一会,便忍不住吐诉道:”什长倒是练得起劲,但我就是想不通,训练为何不从格斗射箭开始,而要练这毫无意义的队列,待到上阵打仗时,有个鸟用!“

第24章 练队列有什么用?

    (为盟主“督公”……不对,是“吾坐菩提下”加更?,顺便求一**荐票)

    听东门豹这么一说,黑夫顿时愣住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打仗又不是踢着正步冲锋,整天练习队列,有个屁用啊!”

    前世高中军训时,黑夫也曾发过这样的抱怨,直到年纪渐长,进入警官学院,真正地体验到军营生活,这种想法才慢慢消失。此时听东门豹提起,顿感熟悉。

    “豹兄可曾上过战场?”他沉默良久,缓缓发问。

    东门豹摇头道:“不曾,我三次服更役,却一直没被征召上阵。”看得出来,他对征战立功十分渴望。

    这下黑夫放心了,他虽然也没上过战场,但前世耳渲目染,关于战争的纪录片也看了不少,肚子里的东西足够吹一吹了。

    黑夫笑着招呼东门豹在一根木头上坐下,对他说道:“行军打仗,和单打独斗的比武大为不同。战场上,那可是数千人、数万人的大场面,势如潮水,哪怕个人武艺再高,在人潮中也是无所施展其技。四面八方皆是戈矛剑戟,乱箭如雨般下下来,平日格斗时的见招拆招,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见东门豹依然不信,黑夫就让他想象这么一个场景:

    他们是一群武艺高强的游侠儿,就这么乱糟糟地上了战场,准备靠着自己的好勇斗狠来打仗。

    这时候中军下达了缓缓前进的命令,用金鼓和旗号传达。结果游侠儿们却不知鼓旗,有的往前冲锋了,有的还一脸懵逼地留在原地。结果脱离大部队冲锋在前的,被对面的箭雨射了个透心凉;站在后面的则被军法官砍了脑袋;剩下那些一急想要往前走,却发现被自己人挡住了去路,如此一来,倒是将己方阵型搅乱了……

    哪怕最后和敌人交上手了,因为他们各自为战,也会被训练有素的敌军分割开来,一个人要同时跟几个、几十个人打,最后被剁成肉酱。即便幸存下来了,一盘散沙的他们面临的,很可能是轰隆驶来的驷马战车和疾驰而过的骑兵冲击。

    恩,这些人,就叫做齐技击,当年齐闵王雇佣这群出身临淄市井的“武林高手”打仗,结果每战皆败,硬是把国力雄厚的齐国打得差点灭亡。

    所以许多年前老荀子在点评诸**队强弱时,把个人武艺最强的齐技击列为最差劲的军队,是亡国之师。

    场景脑补完后,东门豹不由满头大汗,他想象中上了战场就能靠着自己的勇武砍瓜切菜般斩十几个人头,原来没这么容易?

    黑夫又笑道:“故而,兵何以为胜?以治为胜!良好的纪律,是乌合之众与精锐之师的区别。而这些行伍队列的训练,正是孙武、吴起两位兵法大家苦心钻研出来的,你可知道这两位是何许人?”

    东门豹摇了摇头,这两人虽然曾经在楚地大名鼎鼎,但时过境迁,年代太过久远,一般的乡野小民哪能知道。黑夫只得又给他科普了下孙、吴的事迹……

    “世人常说,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吴起也。有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武子也!现在你知道,这两位多厉害了吧!”

    “孙吴真乃英雄也!只恨不能效命于其麾下!”东门豹睁大了眼睛,显然还沉浸在孙子斩杀吴王宠妃、以数万之众转战千里力挫楚国;吴起杀妻求将、镇守西河、最后入楚变法死于乱箭的故事中。

    黑夫道:“当年吴起正是以训练精良的魏武卒,大败秦国,直到后来,秦国也将吴起练兵的法子用于军中。这些训练看似乏味,但当练成之日,若几百人、几千人都能做到吴起所说的坐卧有矩,行军整齐,进退有序,左右偏师像手臂一样听从中军指挥,各自为阵也能独立作战。那样的话,就是投之所往,天下莫当的锐士了!”

    “黑夫知道的真多!”东门豹赞叹不已,如果说第一天掰手腕他只是口服而心不服,那么经过刚才一番话,他真是对黑夫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但他又面露疑色:“黑夫,你只是第一次服役,也没上过战场,为何知道这些。”

    “这个……其实都是我的亡父告诉我的,他上过许多次战场。”黑夫又将便宜老爹拎出来挡枪。

    “真是岂有此理!”

    东门豹愤愤不平地捶着自己大腿道:“黑夫有位好父亲,将战场上所见所闻悉数传授与你。我那父亲也没少被征召作战,可每次打完仗回家,都只会阴着脸,一言不发地四处寻酒喝,喝完就死命打我!最后他倒是醉酒后失足掉河里淹死了一了百了,却硬是将好端端的一个中人之家,弄得穷困潦倒!”

    看来,这个莽撞冲动的东门豹也有自己的故事,但黑夫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深究。

    “什长……伍长……”

    结结巴巴的话语响起,一回头,却是小陶也起了,黑夫向他问好,换来小陶憨厚的笑,这孩子是典型的农家小青年,朴实而忠厚,就是有点胆小。

    这时候太阳完全升起,东门豹一改方才对训练的不屑,主动去将其余几人统统叫醒,有了这煞星催促,众人起床的速度比昨天快多了。

    黑夫微微颔首,看来自己除了季婴外,又多了个好帮手,于是便带着他们来到校场,宣布了自己的训练计划。

    “今日训练,先从比个头,排队列开始!”

    黑夫发现,秦国在律法上无微不至的强迫症,似乎没有传染到军队里来,军队的站队,不是根据身高,而是按照爵位、年龄排的,有爵位的站前,没爵位的站后,士伍里面,年纪大的站前,年纪小的站后。

    这也就造成了一什的人站得高低不平,很影响观瞻。

    黑夫昨日已经小心翼翼地问过陈百将,调整队列排序方式,不算违反军规吧?陈百将则说按照爵位排列是法律规定,但按年龄排只是约定俗成,并没有写到军规律令里去。反正他们什里只有两个公士,一个居前一个殿后,其余人等,黑夫可以随意安排。

    于是黑夫就大着胆子,开始调整队列了。

    “彘,你就站我身后……为何?自然是因为你最矮,勿要难过,或许你多吃点肉,还能长个头。”

    “牡,我知道你想挨着堂兄,但你身高八尺,得站到后边,东门豹前面去。”

    “小陶……”找了一圈,黑夫发现小陶已经站到彘后面了,这小子,别看结巴木讷,其实还挺聪明的。

    “季婴,没错说的就是你,勿要东张西望,好好站在小陶之后。”

    “朝伯,你平日里是按年龄站次位的,如今只能委屈一下,站中间了。”

    “平,可、不可,汝三人站在朝伯后面。”

    如此一来,他们这个什的排序就是从低到高,顺眼多了。

    调整好队列,也有轻度强迫症的黑夫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进入今日的第二个环节。

    站!

    “学站立?”

    才宣布训练内容,季婴就差点笑出声来:“黑夫兄弟,不就是站么?我三岁以后就会了,这还用学?……嘿你打我作甚?”

    黑夫举起手里的竹棍,对着嬉皮笑脸的季婴抽了一下:“我话没说完前,不得插话,此外禁止在队列里说笑、打闹和左顾右盼。”

    黑夫在头一天折服东门豹后,便建立起了威望,而且有言在先,他会严格对待此事,不听命令的,按照军规,初犯的打三下,再犯的打十下,第三次犯,什长可以“熟笞之”,也就是往死里打!

    季婴见黑夫认真起来,便识趣地闭嘴。其他人看了看东门豹,发现他一反常态地听从于黑夫,自然不敢造次。

    只听黑夫说道:“我听说过一句话,大丈夫立于世,要站得直,行得正!”

    说着,他面朝众人,做出了一个标准的立定站立姿势,说道:“站似一棵松!像我,就是山顶上的直松!”

    众人盯着黑夫,发现他的确站得笔直,好似青松般精神奕奕。

    黑夫又指了指季婴等人歪歪斜斜的站相:“而汝等,则像半山腰凸出来的歪松!风一吹便摇摇晃晃,成何体统!“

    大家面面相觑,虽然不觉得这么站有什么不好的,但无人再有异议,在黑夫的示范和纠正下,开始重新学习站直……

    “脚跟靠扰并齐,脚尖向外分开,对就是这样。”

    “两腿挺直并拢,小腹微收,挺胸,两肩要平,别一高一低的。”

    “两臂下垂伸直,手指并拢自然微曲,贴于裤缝……额不对,是下裳侧面。”

    “嗯,头要正,颈要直,口要闭,季婴,你别老是咧嘴对我笑!”

    “两眼向前平视,不可,你不知道什么是平视?来,你看着我的眼睛……”

    于是,在整个上午朝食之前,其他什都开始跟着自己的什长、伍长开始了稀里糊涂乱七八糟的训练,整个校场呼喊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唯独黑夫他们的癸什呆立原地不动,开始站起军姿来。

    宾百将也在土台上观看更卒训练,他手下一名屯长见状,说道:“百将,那黑夫所在的什呆立原地许久,或是在偷懒,下吏是否要过去申饬一番?”

    “不必了。”

    宾百将摇了摇头,冷笑道:

    “他大概知道,练兵何等艰难了,这什长可不是好做的!任他折腾去罢!我明日要带县卒去云梦泽追剿盗贼,哪有时间管这等小事。就等着他在旬日大比当日,在所有人面前出丑!这之后,整个安陆县就能知道,所谓的擒贼壮士黑夫,不过是一个爱说大话的匹夫尔!到时候,我要骑着马走在前面,看他绕着安陆县城跳一整圈!”

第25章 不是冤家不聚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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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不光在外人眼中,黑夫的这种训练方式是在自寻死路,在站了一天后,连癸什里也有了异样的声音……

    平家住县城,是个中人之家,平日里没怎么吃过苦,今日在烈日炎炎之下晒了半天,就为了学会站立,他坐在稻草榻上,揉着酸痛的脚,开始小声抱怨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公士黑夫,果然是第一次服役啊,我看其余各什都练得热闹,唯独吾等呆立半响,朝伯是老行伍了,你说句话啊!”

    朝伯默然不言,半响后才道:“黑夫的训练法子,的确与我过去十几次服役不大一样……”

    “正是如此!”

    他的话得到了平的赞同,可、不可两兄弟也点了点头,他们都觉得,这种训练方式没什么用。

    这些话在黑夫和东门豹推门而入后消失了,这两天里,曾经势如水火的二人倒是惺惺相惜,日渐亲密起来。

    东门豹虽然个人武艺,气力都不错,但学习行伍规则却很慢,好在他是个不甘人后的,十分要强。所以黑夫还会在下午时给他开半个时辰小灶,毕竟作为伍长,绝不能有失。末了,在日落之前,二人还会对着树桩投一投匕首,聊以娱乐。

    什长伍长联合起来后,一切反对的声音,都只敢暗地里嘟囔,不敢当面抱怨。

    不过众人却不知道,这些话,都早已被捂着被子装睡的季婴听在耳中。

    入夜前,黑夫去如厕时,季婴追上了他,向他吐露了自个装作睡觉时听到的抱怨。

    “无妨,等再过两日,他们便知道今日训练的好处了。”黑夫笑了笑,不以为然,一个标准的站立,是行伍队列的基础,站都站不直,还谈什么其他复杂的动作呢?

    到了第二日,也就是十月四日清晨,太阳再度升起。校场之上,黑夫他们这个什的人,已经大抵知道自己该站什么位置,不必像昨天一样如无头苍蝇一般绕来找去了。

    此外,众人的站立也勉强符合标准,至少能做到不歪不斜,黑夫可不敢以前世警校的标准要求这些秦国士伍黔首。

    于是整个上午的工作,便是学会在黑夫的带领下,做到同时蹲下、同时站立,这便是吴子兵法中的”坐而起之“。

    打仗前,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排兵布阵;前沿部队上去作战后,预备队也要等待很久,有时候一等就是几个时辰。这么长的时间,士兵们当然不可能像古装电视剧里一样傻乎乎地持刃站着,而是要“坐”,其实就是蹲着,这样能省点气力。

    为了让动作看上去整齐划一,黑夫做了改良,将整个动作进行了分解。当听到“坐”时,大家不要一屁股蹲下,而是先一起右脚退半步,然后才下蹲身体,让脚跟支撑身体,“起”时亦然。

    有了昨天站立的基础,待到朝食的时候,全什的人已基本能做到同时蹲下,同时起立了,谁若是坏了节奏,就会遭到无情的抽打。这下连老行伍朝伯也啧啧称奇,觉得黑夫的训练法子,的确比他过去的十几二十次训练快速多了。

    不过,在其余什看来,黑夫他们这个什还是一早上啥都没干,就在原地起起蹲蹲,蹲蹲起起了……

    一时间,之前对黑夫扬言要夺魁感到不满的什长、伍长们都面露轻蔑之色,开始觉得黑夫只是个好夸海口,没有真本事。

    黑夫他们隔壁的甲什,就在途经癸什的时候,突然起哄道:”这不是要得大比第一的癸什么?为何一早上在此处起起伏伏,难道是怕得走不动路了?“

    癸什众人遭到嘲笑,但大都敢怒不敢言。

    “好胆!”唯独暴躁的东门豹勃然大怒,差点跳起来过去将那几个起哄的人打一顿,黑夫连忙死死拉住了他。

    对面甲什的人,也被其什长训斥了一番,停止了戏谑的笑。

    “方才真是得罪了。”对面甲什那个衣着得体的什长还主动走过来,和黑夫拱手作揖。只见他体型微胖,面色红润,这在普遍营养不良的更卒中是少见的。

    这还是第一次与其他什的人交流,黑夫应道:“我乃癸什什长黑夫,不知君如何称呼……”

    “我乃是甲什什长,爵为上造,曾多次服役,也是个老行伍了。”

    来者看似客气,可明显能感到他的傲然,毕竟爵位比黑夫高一级,年龄也大不少,而且看衣着打扮,尤其是那条腰间的带,各种花纹,上面的铜兽口衔着还衔着一颗绿松石呢。

    黑夫目测,光这条带,起码就值七八百钱,比自己一身衣裳都贵。嗯,这家伙像个有钱人。

    “我叫垣柏。”那人做了自我介绍。

    “垣柏?”黑夫琢磨着这个名字,他似乎在哪听到过,过了好一会,他才忽然想起来!

    这个垣柏的名,前世的电视节目里好像提到过,不就是在军营里借给黑夫兄弟钱,而后拼命逼债,逼得他们写信回家求救的那个家伙么!不曾想,居然在这碰上了,那句话说的真对,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垣柏也不客套,随便寒暄了几句,就道明了来意。

    “黑夫什长对癸什夺得大比第一,信心十足啊,莫非真的想让宾百将在校场上距跃曲踊?”

    黑夫也不谦虚,笑道:“没把握的事,我不会说出口。”

    垣柏嘿然,他自是不信,却依然和气地说道:“既然如此自信,不如顺便与我甲什较量一番,何如?”

    “甲什想与癸什较量一番?”

    在听完垣柏的来意后,黑夫警惕起来,打量着这个看上去很有钱,满面红光的家伙。

    “旬日大比,本来就是十个什在县尉面前做考核比较,还较量什么?”

    垣柏摇了摇头,笑道:“我说的较量,是你我定下约定,若旬日大比中,癸什得第一当如何,癸什不得第一又当如何……”

    黑夫有些明白了,不就是来约架的么,前世在警校时,也经常会有班级之间的对抗的比拼,输了要请客吃饭啥的……

    不过垣柏的胃口很大,他伸出一个手指道:“若癸什得第一,我给你一千钱,若癸什不得第一,你给我一千钱,何如?”

    一千钱,刚好是黑夫擒获盗贼,从官寺处得来的赏钱,这个叫垣柏的家伙算得很精啊。

    黑夫对自己的训练心里有谱,当然不会怕垣柏,只是欲擒故纵地露出犹豫之色,摇头道:“这不妥罢,我听说,秦律有言,士民赌博,可是要罚二甲的。”

    “这可不是赌博!”

    垣柏连忙解释道:“你我又不是玩六博、对弈、投壶下注赌金,而是以金钱为奖赏,勉励对方训练,这是好事,岂能称之为赌?你若不信,我还能让官府的文吏来做见证,帮你我定契券!”

    “是这样?”黑夫笑呵呵地说道:“若如此的话,我倒是愿意一试,只是……”

    “只是什么?”

    黑夫看了看垣柏腰间那价值不菲的腰带,笑道:“只是一千钱,太少了!”

第26章 重振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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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嫌少?”

    垣柏微微吃惊,他将黑夫上下打量了一番,有些轻蔑地说道:“看黑夫的衣着,家中不似富裕,能拿出多少钱来?”

    “我钱确实不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黑夫笑道:“但我可以用自己为注啊,若是没能得第一,我可以亲自去给垣柏家做两年仆役,为你耕田种地,何如?”

    “两年仆役?”垣柏有些犹豫,不过这黑夫体格雄壮,应该是个干庄稼活的好把式,而且他出了名的勇猛,就算用来看家护院,也不亏啊。

    于是垣柏便伸出四个指头道:“一言为定,若癸什不得第一,你要为我做两年仆役;若癸什真得了第一,我便给你4金!”

    “4金?”

    黑夫笑了起来,说道:“垣柏欺负我不识数么,4金便是2304钱。据我所知,一个仆役一天的工钱,最低也有6钱,日夜不息劳作,两年下来,便是四千多钱!垣柏什长,你家租仆役的价钱,为何如此便宜?”

    垣柏被拆穿了把戏,脸色通红,事到如今,他不加价的确有点说不过去,只好咬咬牙道:“好,若你得了第一,我便给你四千钱!”

    四千钱,虽然不算多,但对于现在的黑夫而言,已是一笔巨款了,黑夫当即颔首:“一言为定!”

    “善!”垣柏也很开心,感觉自己占了大便宜,便道:“我这就去让县中一个相识的文吏来,为你我撰写契券,剖木为信,绝不反悔!”

    说着,垣柏便回到甲什,给自己的下属们说了这件事,他是当做一个大笑话说的,那群人顿也时哈哈大笑起来,一个个都嘲笑黑夫愚不可及,不自量力。

    殊不知,黑夫在转过身后,心里也乐开了花,暗道:“缺什么来什么,我前几天还愁钱不够花呢!四千钱,便要到手了!”

    “什长,那垣柏与你说了什么?”这时候,黑夫什中其他九个人也走了过来。

    等黑夫将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们听后,家住县城的平、可、不可三人顿时大惊失色,说道:“什长,你怕是上当了,那个垣柏,他家本是楚国时的商贾,十分富裕,常借债给给普通的士伍、公士,待收还时,必收重利。”

    东门豹也面色沉重地说道:“我父还活着时,也曾向垣柏家借债,结果到还时,却多出了不少!”

    黑夫点了点头,看来这垣柏家,就是依靠借债发家致富的啊,虽然秦国也在法律里禁止从质为债务担保,而且无法还清债务的人,可以用劳役偿还,但垣柏一家应该是很小心地游走在法律边缘。

    他问道:“这样的人家,是如何做到上造的?”

    东门豹道:“我记得那是今王四年的时候,秦国闹了饥荒,大王下令,说士伍缴纳1000石粮食,就可以得一级爵位。这垣柏家已是公士,便是在那时一口气缴纳了千石粮食,得到了上造爵位。”

    那是秦国绝无仅有的一次以粮换爵,可惜黑夫没有赶上,就算赶上了他也没粮。一千石粮食,按照今年的粮价,相当于8万钱了,如此看来,这垣柏一家,还真挺富裕的。

    这时候,其他人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平、可、不可等人忍不住埋怨了起来,看得出来,他们是怕黑夫将自己牵连进去。

    黑夫却笑了起来:“二三子宽心,此事只是我与垣柏的私人契约,即便我输了,也一人做事一人当,与什中众人无涉。”

    什中的朝伯等人这才松了口气,毕竟他们才认识黑夫没几天,完全没必要陪着他趟这趟浑水。

    唯独季婴出于关心,急得都快上火了,在他看来,这件事简直就是黑夫自个往火坑里跳。他嘟囔道:“我这还有千余赏钱没花,到时候若是不能得第一,我便将这些钱都给垣柏,好歹能让黑夫兄弟少做几个月仆役。”

    季婴虽然平日里看似不靠谱,但关键时刻却挺讲义气的,黑夫有些感动,拍了拍季婴道:“休要说丧气话,我相信,吾等定能夺魁!”

    东门豹赞同道:“然也!休要说那些无用的,届时吾等一定要夺得第一,让垣柏,让甲什,让其他所有看不起吾等的更卒无话可说。”

    然而,其他人依然是面面相觑,没有太大反应。

    ……

    到了这一日的下午,垣柏果然如他所说的一样,从县中请来了一个文吏,外加陈百将为二人做见证,撰写契券,剖木为信。

    一半的契券被交到了黑夫手中,只见上面写道:

    “廿一年十月戊子,县百将陈,文吏某等爰书:云梦乡公士黑夫自言谒,旬日后更卒大比,若不能得最,愿为上造垣柏之仆役,为其耕田服役两年。上造垣柏亦自言谒,若公士黑夫得最,愿以钱四千予黑夫……”

    这之后,就是他们二人自己签上去的名。

    至此,这件事不但已经闹得所有更卒都知道,更是板上钉钉,有了律法保障,若是事后有人反悔,另一方就可以上告到县狱,让令吏强制执行了,相当于后世的私人合约,并有公证人。

    所有人都觉得这黑夫真是在作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不但跟宾百将较劲,如今又签了这看上去必输的契约,黑夫走在路上,满校场的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

    经过这件事后,黑夫虽然嘴上依然说的轻松,但也开始不知不觉,加紧了对本什众人的训练。

    但要让一群几乎没有任何教育经历的农家子弟学会停止间转法,第一时间分清向左转、向右转谈何容易?而向后转时,也总有人转错方向,看上去十分混乱。

    还是经验老道的朝伯帮他想了个法子,让大家把左脚的履脱掉,只右脚穿着,这样一来,果然犯错的次数少了。

    而且秦**队训练不比后世军训,是可以打的,但凡弄错,黑夫就毫不留情地一棍子下去!算下来,县城的三个人,平、可、不可,还有有些木讷的牡是被打得最多的。

    倒是那个话少的小陶再度让黑夫刮目相看,居然是队伍里最少犯错的一个,他忍不住夸奖了几句。

    但即便如此,整体进度依然不快,十月四日下午和十月五日一整个早晨,他们的训练一直停滞不前。加上种种担忧、高强度训练的劳累、对黑夫与众不同训练方式的不解。除了东门豹依然斗志昂扬,小陶默默领会,季婴也勉强坚持外,癸什众人的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这样下去不行啊……”吃饭的时候,季婴向黑夫说了他的担忧。

    黑夫点了点头,他知道,光靠免除明年更役,那一壶酒,十根肉干的赏赐,以及训练时的各种惩罚,已不足以让意志薄弱的众人坚持到最后。而被人瞧不起惯了的众人,也对其他各什的冷嘲热讽无动于衷,他需要给他们更大的刺激。

    于是这天下午,黑夫便去请求陈百将,让癸什抽点时间出来,修葺一下漏雨的屋顶,陈百将虽然有些不满,但这是正常请求,便同意了下来。

    于是,在这个午后,这几天一直紧绷着的癸什众人,总算有个松弛的点的时间。在黑夫带领下,他们去校场外寻来干枯的茅草,借来梯子,将茅屋顶修葺一番,再用泥巴糊在茅草上,用木头压住。待其风干变硬后,晚上睡觉便不再有漏雨之忧了。

    完成这件事后,想到晚上不用再被漏雨淋湿,众人都有些高兴,大概是一起干活拉近了彼此的距离,竟热闹地聊起天来,先前的沉闷一扫而空,黑夫也努力与每个人攀谈。

    他前世做某大学大一新生军训教官时,也遇上过类似的问题,一些男生不配合,总是捣乱,整体士气很低落。这时候可不能一味地惩罚,这样会让其更加消极对待此事,而应该试图沟通,了解他们,甚至成为他们的朋友,这样的话,那群天不管地不管的小男生就能积极参与训练。

    待到气氛最热烈时,黑夫不顾手上还满是泥浆,朝众人重重作揖道:“二三子,黑夫今日之所以与甲什垣柏定契,不为其他,只为争一口气!垣柏料定吾等必败,甲什嘲笑吾等,其他更卒也以为吾等绝不可能夺得第一,但黑夫相信诸位可以做到,还望诸位也相信黑夫……”

    “什长这是哪里话。”

    众人都有些动容,而说完这些后,黑夫抬起头,说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待大比结束,若癸什得最,除了县尉赏赐的肉、酒外,那四千钱,黑夫也绝不会一人独吞,当与二三子分金!”

    话音刚落,癸什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第27章 最后一天

    秦王政二十二年十月九日,距离旬日大比只有一天时间了,安陆县南门校场,甲什的什长垣柏焦躁不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那一日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过去刺激黑夫,若黑夫畏惧拒绝,正好可以嘲笑一番。

    孰料,这个乡下来的蠢人竟然一口答应下来!还约定了那么大的一个赌约!这下好面子的垣柏就没了退路,只得接招。

    但事后想想,他依然觉得自己肯定能赢,在他看来,黑夫,这个初次服役的17岁更卒,就能带着全什勇夺考核第一?垣柏可一点都不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

    他已经打算好了,只要这黑夫得不了第一,就会颜面扫地,还要去自家白干两年仆役佃农,自己可得好好压榨压榨他。

    当时的癸什,在训练上的确是停滞不前,而且士气低迷,可垣柏万万没有料到,短短四五天里,癸什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首先是训练进度上,不同于头几天在原地呆呆站立、蹲下、左转右转。到了十月六日,癸什众人终于开始在校场上走动,进行“行而止之”的练习,他们的练习方式依然是那么的与众不同:那些人都是左脚不穿履,一高一低地走着,别提多滑稽了。

    这滑稽的场景,惹得甲什众人大笑不止,可到了十月七日那天,他们却笑不出来了……

    原来,依靠前几天打下的良好的基础,经过一天的练习,癸什众人已经能不用脱掉左边的履,也能迈对左右脚了一旦有人迈错,跟在后面的伍长东门豹就会上前,用手里的竹棍狠狠抽一下!

    什长黑夫则举着一根粗竹竿走在最前,一边走,还一边喊着“左右左,左右左”,后面的人就跟着他的脚步迈进,嘴里也喊着同样的话语。

    到了第八天,癸什的行进队列变得更加规整,他们已经能在慢跑中呼喊着左右左,保持同一节奏迈进,每个人都像是蜈蚣的左右足一般移动,看上去十分规整。

    当黑夫高喊停的时候,众人也会齐齐停下,齐齐抬起右脚,重重踩到地上,那齐刷刷的跺脚声,让垣柏心惊胆战。

    他当然不知道,癸什众人之所以能维持高昂的士气,多亏了他的那四千钱,被黑夫当做画饼摆在众人面前。在得到黑夫“分金”的承诺后,即便是训练最消极的平、可、不可三人,也开始努力跟上队伍节奏。

    以利驱之,以义结之,以恩推之,以法威之……黑夫巧妙运动了这几种方法,在季婴、东门豹二人的协助下,便将原本如一盘散沙的整个什都凝聚在了一起。

    “这样下去,癸什说不定真能得第一……”垣柏开始慌了,他家虽然富裕,但四千钱毕竟不是小数目。

    “什长,我倒是有个主意。”

    甲什的伍长凑了过来,在垣柏耳边说道:“我与癸什的小陶是同乡同里人,此子是个结巴,家中贫寒,为人也懦弱可欺,只要稍加威胁,再许诺他一点钱,让他在旬日大比时故意掉队,癸什便得不了第一了!”

    “如此甚好!”垣柏眼前一亮,让甲什伍长快些想办法将小陶找来。

    于是,在这一天的食时,独自一人去如厕的小陶,便被甲什的垣柏、伍长等三四人堵在了溷轩外……

    ……

    和甲什伍长说的一样,小陶是个瘦削矮小的青年,被众人逼在墙角瑟瑟发抖,垣柏笑眯眯地上前,开始对他威逼利诱……

    “我……我……”

    在垣柏道明来意后,小陶脸色涨红,几欲说不出话来,也不知是气愤还是害怕。

    “你就拿着罢!”

    垣柏将装着一百钱的布袋硬塞到小陶手中,揽着他的肩膀承诺道:“你若能如我所说,在明日大比时故意摔倒、掉队,事成之后,我会再给你一百钱!”

    甲什伍长也捏着拳头威胁道:“不然的话,等回到乡里,有你的好果子吃!”

    小陶眼中满是惊恐,茫然无措地看着手里那捧钱。

    他家境贫寒,母亲得了疠病(麻风病),被邻居们捉到乡里,判了定杀,淹死在河边。他父亲是个懦弱无能的,对这件事没敢说半个不字,家里的兄弟姐妹也早已嫁人的嫁人,分家的分家,没人管他。

    一年到头,小陶就得和弯腰驼背的父亲忙碌家里那不到百亩的薄田,只求有点收成维生。算起来,从小到大,小陶手里还真没有过这么多钱!

    他双手颤抖着打开钱袋,看着里面那一枚枚圆润中方的半两钱,它们满是诱人的金属光泽,层层叠叠挤在一起,发出了悦耳的声音……

    垣柏看着小陶,胡须下露出了得志的笑。他觉得,此子已经掉进钱眼里去了,这件事能成。纵然黑夫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将癸什带得秩序严明,但外表再漂亮的橘子,也会从内部生出腐朽来。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出乎垣柏的意料之外。

    “但,什长……待我……不薄。”

    小陶张了张嘴,喃喃说出这句话后,突然高高举起钱袋,将那些钱一枚不剩地,统统扔到了地上!

    “哗啦!”

    满地铜钱落下,像是下了一阵金钱雨。

    “你……”垣柏惊讶地后退了半步。

    小陶的脸抬了起来,这时候垣柏等人才发现,他那涨红的脸,并非是兴奋,而是屈辱;颤抖的手,并非是害怕,而是愤怒!

    来自云梦乡的腼腆青年就这么屈辱而愤怒地,结结巴巴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汝等……休要……小看,小看于我!”

    在垣柏等人震惊的目光中,小陶抬起头,昂起胸,就像黑夫教他们的那样,以弱小躯干,站成了一棵笔直的青松!

    “我……我……我绝不会……背叛……什长!”

    “你这小竖子!不识好歹!”垣柏等人大怒,举拳欲打!

    小陶虽然口头十分硬朗,可还是有些怕,他紧紧闭上了眼睛,护住了头。

    可等了半天,垣柏的拳头,却没有落下来。

    等小陶睁开眼,却发现垣柏的手腕,被一支粗壮的大手死死捏住,正是癸什个子最高,体魄最壮的大汉牡,他此刻正横眉冷目地瞪着垣柏。

    而甲什其余三人,也被赶来的季婴、彘二人拦住。

    黑夫出现在他们身后,一边把玩着手里的短剑,一边冷笑着说道:“垣柏什长,你这是何意?明的不行,就想来阴的?要知道,你这是私斗,是不直,若是被官寺得知,是要定罪的!”

    “误会,误会……”垣柏的手都要被捏碎了,面容扭曲地求起饶来。

    黑夫也不想将事闹大,挥了挥手,让牡放开了垣柏。

    “垣柏什长慢走,明日大比之后,千万别忘了你我的约定!“黑夫看着这几人狼狈而逃的身影,朝他们挥手。

    末了,他才转过身来,看着垂首不语的小陶,久久不发一言。

    “什长……我……”

    直到小陶抬起头,试图解释时,黑夫才露出了欣慰的笑,重重拍着他的肩膀道:“好样的!”

    ……

    “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叫上我,若当时我在,一定要卸下那垣柏一条胳膊!”

    等众人回到校场,东门豹才知道发生了何事,顿时大呼遗憾,捋着袖子就要去甲什找垣柏的麻烦。

    “你若将他打坏了,明日吾等得了第一,上哪找四千钱去?”

    黑夫连忙按住他,方才,是机灵的季婴发现甲什的人堵住了小陶,立刻就来告知了他。黑夫是故意不带东门豹去的,这莽夫下手不知轻重,谁知道他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值得称道的是,小陶最终顶住了威逼利诱,让黑夫刮目相看,回来的路上,黑夫一直在夸这个乡下来的结巴小青年,说他不畏强暴,是威武不能屈的好男儿,说得腼腆的小陶面红耳赤。

    不过这件事也为黑夫敲响了警钟,他决定在接下来一天里,抓紧训练,决不让任何人单独离队,让别人有可乘之机。

    经过这些天的训练,癸什的行伍队列有了极大的进步,虽然原地向左转向右转依然有些生涩,时不时还出个错。但站立姿势、队伍行进、蹲下起立、跨立后转,已经达到了黑夫要求的标准,虽然放到后世大学军训里,肯定会垫底,但放在更卒各什乱七八糟的步伐里,已经是鹤立鸡群了。

    对于明日力拔头筹,黑夫更有信心!

    但还不够,这一天日暮之前,在其他什都结束训练各自去吃饭后,黑夫却又将癸什众人集合到一起,看着他们老少不一的面庞,所有人都站得笔直,眼睛看着他们的什长。

    此时此刻,黑夫感慨良多,仿佛真的回到了前世军训最后一天,检阅前的场景。

    他默然良久后,缓缓说道:

    “今日,是大比前最后一天,最后一次训练,不论是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后之,汝等已娴熟于心,再复习已无大用。但在此,我还要教会汝等,最后一样东西!”

第28章 旬日演兵

    十月四日时,宾百将率一屯县卒去云梦泽追剿盗贼,但搜寻数日后依然一无所获,直到旬日演兵当天早晨,他才气呼呼地回到校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回来以后,宾百将便感觉到一丝不对劲:那些这几日留在校场的县卒,远远看见他,竟然敢窃窃私语,而自己的对头陈百将,更是似笑非笑。

    最后还是他的一个亲信凑到耳边私语几句,宾百将才知道了事情原委。

    “此言当真?”

    他满脸的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呢?自己走的时候,那黑夫所带的癸什还只会在原地站站蹲蹲,毫无进度,怎么几天以后,就变成众人口中的“秩序井然”了?

    不过这时候宾百将再去寻究缘由已经来不及了,食时刚过,安陆县的两位县尉已到门外……

    远远的,在校场外迎接的宾百将和陈百将便看见,有一辆两马架辕的战车缓缓驶来,车上站着两位军吏,他们身穿齐膝长襦,外披带彩色背带和彩色花边的前胸甲,下穿长绔,足登翘尖履,头戴双版长冠。

    来者正是安陆县的两尉,二人并肩站立,下车后相互谦让了一番,最后联袂步入校场。

    县右尉是正官,名为杜弦,乃是秦国关中人士,是三年前调到安陆的,长了一副典型的关中方脸,唇上两撇浓须,说话时一口秦腔,与本地的楚音格格不入。

    县左尉是副官,名为郧满,是安陆本地人。郧氏家世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四五百年前的诸侯郧子国,在楚国统治那几百年,郧氏也世代担任当地大夫。直到秦国占领江汉,郧氏部分随楚王东迁,部分留了下来,成为当地最大的地方势力。郧满的胡须比较稀疏,眼睛细长,很和蔼地用本地方言与校场诸吏打着招呼。

    二人笑容满脸,看上去十分亲密,但只有宾百将、陈百将这些亲信才知道,两位县尉虽然表面上不争不斗,可暗地里一直在较劲。

    可以这么说,右尉杜弦因为是外来的官吏,倾向于培养外地人、当地庶民,亦或是郡学室里调过来的人才,比如陈百将。左尉郧满代表了当地的势力,喜欢提携宾百将、湖阳亭长等沾亲带故者。

    但无论二人的出身、性格差异如何大,平日里积累的矛盾多么大,他们依然在秦国律法下共事,至今没有撕破过脸,反倒是宾百将、陈百将等手下亲信斗得不亦乐乎。

    杜弦和郧满就这么联袂进入校场,在土台上就坐,杜弦在主座,郧满在副座,仍未停下话头。

    作为本地军事长官,他们除了今日的天气,谈论更多的,当然是关于秦国近来的军事行动了。

    “左尉可看到今早邮人从郡里送达的捷报了?“杜弦浓须下满是笑容。

    “下吏看到了。”郧满也摆出一副下吏姿态,笑道:“前几日才得知大王兴兵伐燕,不曾想,这么快就有了战果!”

    “这是自然。”杜弦摸着胡须道:“毕竟是驷车庶长王老将军为主帅,燕、代皆是其手下败将,虽发兵阻拦王师,却如挡车的螳螂一般,被王老将军在易水之畔轻易击溃。”

    郧满颔首不已:“虽然捷报今日才送到,但那一战已是去年九月中的事。如今王老将军恐怕已攻克燕国下都,进围蓟城了!燕国大势去矣。”

    “哈哈哈,然也,燕国人如今能依仗的,就只剩下严冬了。想来再过两三个月,待到开春时,你我便能收到燕国灭亡,燕王及太子丹授首的捷报了,不过……”

    杜弦话音一转,沉下脸道:“王老将军破燕虽是好事,但与南郡,与我安陆县关系不大。郡尉在书信中还提及,近来楚国蠢蠢欲动,有发兵滋扰边境之势,故而月初时调拨各县老卒去边境关隘防御,安陆县邻近楚国,不可不防。”

    郧满压低声音道:“依右尉看来,今年内,秦楚会不会交战?”

    “小打会有,楚国一向是合纵之首,时不时就得发兵敲打一番。不过大打恐怕不会。”

    杜弦指了指北方,笑道:“别忘了,北方的魏国还在呢!”

    郧满看似松了口气:“如此看来,你我还能有几年清净日子。”

    “不错不错,大王已灭韩赵,燕国也指日可下,迟早有一天是会发大兵伐楚的,吾等届时必然要率军参战,还是努力清剿盗贼,训练卒伍,耐心等待罢。”

    “哈哈哈,右尉言之有理,只是不知到时候,右尉还在不在安陆。”

    杜弦面色一僵,随即也哈哈大笑起来。

    二人相视而笑,可眼睛却没有丝毫笑意,各有所思。

    杜弦处处都在显示自己作为主官的消息灵通,郧满则不与之正面对抗,到最后才怼一句“不知到时候右尉还在不在安陆”。因为他听闻,郡上有意调杜弦到鄢县任职,如此一来,这个压了他三年的关中老吏就要滚蛋了,很可能会错过一场灭国战争。

    二人都有自己的依仗,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所以三年来势均力敌,谁都不敢彻底翻脸。

    他们聊天的这会,两名百将已经把这个月训练的更卒都拉上来了,在校场上站得黑压压的。

    两名县尉这才停下话头,右尉杜弦对陈百将点了点头道:“开始吧!”

    陈百将应诺,下令击鼓,鼓点隆隆声中,旬日大比正式开始了……

    ……

    “陈百将,这个月的更卒,行伍秩序练得很一般啊。”

    右尉杜弦跪坐在案几后的蒲席上,看着台下依次走过的更卒什伍,摇头不已。

    从甲什开始,已经陆续有九个什排着队列走过台下,演示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后之,这四种基础队列。

    至于分而合之,结而解之,则要在接下来几日内将所有更卒合在一起训练,届时还会分发一些木棍毛竹,权当是戈、矛的替代品。想要真正拿到兵器,得等正式征召入伍才行,秦国对军队制式武器的管理还是很严格的。

    不过在杜弦看来,即便是最简单的四种队列,这些更卒也练得很差劲。

    甲什是他见过里面最好的,那个站在最前面的什长垣柏是个老行伍了,带出来的更卒在行进时勉强整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本是个寒冷的冬日,垣柏却热得满头大汗,且有点心不在焉,在演示”左而右之“时,还差点转错了方向。

    连甲什都如此,其余的乙、丙、丁、戊、己、庚、辛、壬这八个什,更是差强人意。

    他们中,有的散乱不堪,有的毫无秩序,有的行进时前后不一,歪歪扭扭,有的喊停站立时,竟还有人发懵似地往前走,撞到了前面的人,导致队列更加混乱,惹得其他什的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着这番光景,杜弦的脸都变黑了,今早郡上才让他加强警备,抓紧训练,中午就看到这些更卒如此不堪,真是气煞他也。陈百将在一旁看着右尉的脸色,不免有些心虚。

    郧满倒是很乐观,在旁边宽慰道:“右尉大可宽心,毕竟是更卒士伍,短短十日,还能练成精兵不成?更何况,此番老卒多被征召前往边境备警,此番来服役的,多是未壮的年轻人,岂能与县卒、老卒相提并论?”

    “此言有理。”

    杜弦努力压下自己的怒火,他已经看准了,这九个什里,甲什还算最好的,至于其他什……若是可能的话,他真想连评八个“殿”,狠狠罚他们一顿,看以后谁还敢不将演兵放在心上!

    这时候,陈百将凑过来道:“两位上吏,还有一个什未曾演练呢。”

    “想必也与之前几个什一样,不看也罢。”左尉郧满瞪了一眼远处的宾百将,冷冷说道。

    这哪行啊,陈百将连忙道:“下吏敢告于县尉,这癸什是所有更卒里练得最好的,其什长乃是前几日,因擒拿三名云梦泽盗贼,被拜为公士的云梦乡黑夫,右尉,你可还记得?”

    “原来是他!”

    杜弦点了点头,他记起来了,县狱那边专门跟自己打过招呼,可以容许这黑夫迟到一天。之后陈百将也提及过,说黑夫因为赢了湖阳亭长的官司,被左尉的女婿宾百将愤恨刁难……

    如此一想,杜弦扫了一眼左尉的脸色,嘴角露出了一丝笑,说道:“身为县尉,旬日大比乃是职责所在,岂能不有始有终?陈百将,让癸什速速上来,也让吾等见识见识,那擒贼勇士是何许人也。”

    “唯!”

    陈百将对面色铁青的宾百将露出了得意的笑,他将手中的旗帜一挥,在校场另一边等待许久的癸什,便缓缓走了过来。

    杜弦直起身子望去,却见那癸什排头第一个的什长,是一名皮肤黝黑的汉子,他身高七尺半,脚步稳健,神情肃然,持着的虽只是根普通的粗竹竿,但在他手中,却仿佛成了一面鲜艳的军旗,亦或是一杆锋利的长矛!

    癸什众人,就这么跟随着什长的步伐,队列齐整地走入视野……

第29章 无衣

    另一边,眼看前面九什的人都已经走完,黑夫露出笑道:“看,彼辈比起吾等差远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是啊。”

    “不比较的话,都不知道原来吾等可以走那么好。”

    众人深以为然,不经过这几天没日没夜的训练,他们当真不知道,原来队列还可以走成这般模样!如此一来,众人平添了几分自信。

    恰在此时,土台上的陈百将挥动了旗帜,该轮到癸什出场了。

    “千万别慌,按平日里训练的来……”

    手高高举起竹竿作为标识,黑夫轻声对后面的人说道,他能看出来众人的紧张,纵然他们过去也曾参加过类似的大比,但那都是为了应付,这次大家却是直奔夺魁去的,心态便大不一样了。

    “不慌,就是想放屁,却又不敢放,让两位县尉听到就不好了……”

    后方传来季婴的嘀咕,这家伙也是人才,只一句话,就让大家乐得不行,紧张的情绪不翼而飞了。

    大家伙憋着笑,开始跟着黑夫的节奏,原地踏步,在对齐队列后,便缓缓向前走去……

    齐步走的啪嗒啪嗒声连绵不绝,两位县尉所在的土台,离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能看清上面众人的脸。

    宾百将的脸是充满震惊的,过去几天他因公务缺席,未能看到癸什潜移默化的进步,此刻猛地看到这支步伐整齐的队伍缓缓走来,他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而那一日他对黑夫说的话,尤在耳边。

    “若癸什能夺魁,我便在这校场上,做距跃三百,曲踊三百!”

    如今看来,这种情况还真有可能出现!

    “这下糟了……”宾百将咬紧了牙,死死盯着黑夫,盯着癸什,想挑出他们的每一个错误!

    然而,虽然癸什的人已经紧张到手脚麻木,但这些天来黑夫的训练,这些天来东门豹抽他们的棍子,都让众人准确地迈动着自己的左右脚,两臂前后自然摆动,一板一眼地走着齐步。

    直到土台正面,才在黑夫大喊一声“立!”之后,左脚再向前大半步着地,两腿挺直,右脚迅速靠拢左脚,重重并拢,发出了齐刷刷的跺脚声……

    “右转!”

    黑夫率先手持竹竿,完成了一个标准的向右转动作,瞥眼看去,却见众人虽然个个紧张得脸红脖子粗,却没有谁掉队,也没有谁转错方向。

    “最难的一关算是过了……”

    他长舒了一口气,而后继续喊着命令,让众人当着土台上两名县尉、百将的面,完成了“坐而起之”“前而后之”两个动作,尽管台上宾百将眼睛都瞪圆了,然而,癸什竟无一人出错。

    宾百将在那心急如焚,知道内情的县左尉郧满的脸色也越来越黑,但在县右尉杜弦的眼中,这癸什的表现,真是让他叹为观止!

    从癸什众人齐步走来时,杜弦就感觉到了,这个什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支队伍。整齐划一,秩序井然,齐刷刷地走到面前,齐刷刷地停下,比起之前脚步动作乱七八糟的九个什,真是赏心悦目啊。要知道,不管是实用还是审美上,秦国人都对规整情有独钟。

    尤其是排头的什长黑夫,大个子,高昂着头,其气势,其自信,在场的更卒、县卒完全不能比,也只有杜弦在关中时见过的秦军精兵“锐士”有得一拼了!

    “不想在安陆县,在我手下的更卒里,竟然有这般人物!”

    还不等杜弦感慨完,癸什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动作,随着黑夫一声“起!”他们从蹲坐姿态齐齐站立。不管是个头最高的牡,还是个头最矮的彘。不管是面容凶恶的伍长东门豹,还是最为腼腆的小陶,哪怕是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服役的朝伯,他们个个抬头挺胸,直如青松!

    按照规矩,这时候黑夫就该带着众人左转离去了,孰料,黑夫却又喊道:“山呼!”

    不等台上众人反应过来,癸什众人便背着手,齐齐喊了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癸什已经完成演兵离去,只留下一堆脚印,但县右尉杜弦依然喃喃念叨着这句诗,感慨道:“这无衣之歌,用楚音喊出来,确实有一番与关中陇上不同的风味啊。”

    虽然早在商鞅变法时期,就“燔诗书而明法令”,但这次焚书影响并不大,到了秦惠文王之后,秦国贵族家中藏诗书者大有人在,只是官府不提倡而已。

    而且秦国虽然禁绝诗书,但惟独《秦风》例外,因为这本就是春秋时的秦地歌谣,尤其是那一首《无衣》,更是在雍州大地上传唱数百年,因其曲调雄壮,俨然成了秦国的军歌至于什么“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只是后世人画蛇添足,把本已矫健而爽朗的秦风,加了三分狗血,其实根本不存在的。

    如此一来,右尉杜弦对癸什印象更佳,他们不仅队列整齐,达到了县卒的标准……不,已经远远超过县卒,恐怕得驻守江陵城的南郡郡卒才能与之相比了。

    这样一来,右尉杜弦对癸什的什长黑夫越发充满好奇,当即就让陈百将把此人唤来。

    “公士黑夫,拜见县尉。”黑夫趋行而来,站在土台下,朝县右尉、左尉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

    左尉郧满面色不善,右尉杜弦则露出了笑,赞叹道:“好壮士,且上台来说话!”

    等到黑夫站到他们面前后,杜弦又笑呵呵地问,他今年几岁,是哪里人,是如何将癸什训练得如此优秀的……

    黑夫照旧搬出自己的便宜老爹,说自己的本事都是他传授的,但在右尉问到,他一个南郡的乡野民户是如何知道《无衣》时,黑夫将锅推给了陈百将。

    “此乃陈百将所授,癸什能有今日表现,亦非小人之功,而是陈百将指导有方!”

    “是这样?”右尉杜弦看向了陈百将。

    陈百将先是一愣,但随即反应过来,黑夫这是在为他揽功劳啊!

    按理说,若是更卒的训练能让县尉满意,作为训练的主官,陈百将便能“赐三旬”,也就是奖励三十天劳绩。这是秦国每个官吏的功劳薄,劳绩积累到一定程度,就有机会升职。虽然今天前面几个什的表现不尽人意,可癸什走完一趟下来,就把场面完全扳回来了,眼看右尉对今日大比赞赏有加,自己就认了这份功劳,又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陈百将就小心翼翼地认下了此事:“敢告于县尉,黑夫遇到有不解的地方,常向我请教,这《无衣》之歌……正是下吏教予他的!”说完,陈百将还看了黑夫一眼,朝他微微点头,此子不错,还知道与上吏分功。

    “善,大善!”

    右尉杜弦再无疑虑,拍着大腿道:“这旬日演兵,二三子都看在眼里,谁优谁劣自不必我说……”

    他停下了话,目光转向左尉郧满,笑道:“左尉觉得呢?”

    “右尉定夺便是。”郧满嘴上笑嘻嘻,心里却骂开了。

    “不曾想,今日竟让黑夫这乡野竖子得名!”

    但左尉是个谨慎的人,他虽然因为侄儿湖阳亭长一案深恨黑夫,却也知道,既然本县的军事主官右尉已经拍板,他若为了此事,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右尉顶撞,实在不值得……

    “哈哈哈,既然左尉也没有疑虑,那今日大比,癸什便是第一……”

    “右尉且慢!”

    然而,偏偏有人不会察言观色,冒失地站出来,打断了右尉的话。

    右尉杜弦的脸色顿时僵了,眼睛一扫,说话的人正是宾百将!

    宾百将可不愿意兑现承诺,成为全县人的笑柄,他方才一直死死盯着,希望癸什犯错,可惜黑夫没有给他机会,直到此刻,宾百将才终于挑出了一个毛病!

    他没注意到右尉恼怒的神情,没注意到左尉向他使的眼色,更没注意到黑夫和陈百将的相视一笑,便莽撞地站出来,指着癸什,兴奋地说道:

    “素来行伍排序,都是老者在前,少者在后,公士黑夫,你竟敢随意调换,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第30章 第一

    “素来行伍排序,都是老者在前,少者在后,公士黑夫,你竟敢随意调换,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宾百将咄咄逼人,他的手指,都要点到黑夫鼻尖上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面对其指责,黑夫却并未慌乱,而是立即对县右尉认罪道:“小人并不知此事,只是听陈百将说这并不违反律令军规,便私自做主了……”

    陈百将才刚刚接下来黑夫送来的劳绩,此时此刻便不好将事情摘干净,只好硬着头皮道:“禀右尉,此事,黑夫的确问过我……”

    见二人”认罪“,宾百将更是得意,觉得这样一来,癸什的大比第一便黄了,连忙道:“这黑夫认罪了,还望右尉处以刑罚!”

    他那天真的模样,气得左尉郧满别过了脸去。

    右尉杜弦却只是捋了捋胡须,眼睛在黑夫、陈百将、宾百将、左尉郧满之间看了一圈,才缓缓说道:“黑夫,你可知道,为何我秦国排兵布阵时,要让老卒在前,新卒在后?”

    黑夫连忙垂首:“小人第一次服役,一知半解,不知有何深意,还望右尉提点。”其实他早就问清楚了,老在前少在后是惯例,但并非法律规定,既然法律没说不可以做,那就是可以做不是?

    但这惯例的原因,黑夫还真没时间仔细思索。

    “但凡两军对阵,皆是前排首先迎敌,若是新卒在前,很容易被战场杀气吓垮,向后溃退,将整个阵型冲垮,这仗就败了……”右尉语重心长地说道。

    “精锐老卒在前则不然,彼辈熟知行伍队列,明白军规,历经战阵,遇敌能够稳住。即便在苦战中悉数战死,位于他们后方的新卒经此一役活了下来,也能成为老卒,在下一场战争里成为军中磐石。如此一来,老卒才会绵延不绝,才能让战阵之术历经百年,一代代传递下来,这才有我秦国百战百胜之师!”

    右尉杜弦不愧是在关中经受过训练,经历过无数场大小战役,从先王时作为一个小卒,奉文信侯之命进军东周国,到前两年的王翦破邯郸灭赵之役,都有参与。经他缓缓道来,黑夫顿时就明白了秦军以老卒在前,新卒在后的深意,不由满头大汗。

    秦军虎狼之师,非一时之幸,而是由一代代人薪火相传。

    如此看来,自己为了检验时的队列规整,随意调整顺序,的确是莽撞了,古人一点不傻,以后可不敢妄自尊大。

    “黑夫知错,真是该死!”

    “是否该死不由你自己说了算,也不由任何人说了算,而要看律令上怎么说。”

    右尉杜弦头转向一旁:“尉史!”

    “唯!”

    一旁的尉史立刻应诺,尉史便是县尉的属吏。

    “军法中可说了,什长随意调整队列,是何罪?”

    那尉史犹豫了一会,才道:“敢告于右尉,老卒居前,新卒居后虽是秦军惯例,但并未写在在律令军法中。”

    “的确没有?你莫不是忘了罢?”

    尉史单膝盖跪下:“下吏绝不敢忘,若有遗漏,愿按秦律,敢忘行主法令之所谓之名,各以其所忘之法令名罪之!”

    这是《秦律》中一条别出心裁的规定:但凡掌握律令的法官、军法官,敢忘记律令的规定,就用你忘记的那条法律来惩罚你自己!

    乖乖,这要是忘了死刑、谋反的判决,岂不是完蛋了?

    所以每个法官、军法官,每天的工作,就是将律令背诵得滚瓜烂熟,绝不敢有错,因为这事关饭碗性命。

    县右尉杜弦颔首道:“如此说来,律令军法中,的确没有对此的处罚。黑夫只是不知情而犯,绝非故意为之,既然军法中没有相应的处罚,那本尉也没有理由处罚他。我秦国,从没有不教而惩的先例!黑夫,你以后记住此次教训便是了。”

    “小人一定谨记!”黑夫知道,这是右尉给的台阶,他连忙接了过来。

    “既如此,今日演兵,癸什仍为第一!”

    右尉此言一出,黑夫顿时松了口气,看来,自己是赌对了。

    “右尉!岂能如此姑息!”宾百将万万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么一个结果,还欲辩驳,却被右尉止住了。

    杜弦面容肃穆,斥责宾百将道:“宾百将,你以为本尉不知道你为何处处阻拦么?身为百将,竟因为私仇,与一普通更卒较劲,成何体统?”

    “去年四月,郡守在《语书》中说了,所谓的恶吏,便是喜欢搬弄是非,不知羞耻,没有公正之心,而有冒犯之行,喜欢在办事时争竞。争竞的时候,就假装瞪起眼睛、握住手腕,显示自己勇敢;自高自大,蛮横倔强,显示自己强干,而上司还认为他们有才能。”

    提到“上司”时,右尉扫了一眼左尉郧满,又指着宾百将道:“依本尉看来,你,便是所谓的恶吏,这种人,不能不予以惩罚。”

    宾百将呆住了,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你先前不是承诺,若癸什夺魁,你便绕着这校场,距跃三百,曲踊三百么?好,男儿言出即行,本尉便成全你,加倍罚之!你且绕着这校场,给我距跃曲踊十圈!以儆效尤!”

    说完之后,杜弦看向左尉郧满,笑道:“左尉,你看我这样处罚,是否妥当?”

    他语言和蔼,却不容置喙。

    他看似商量,却独断专行。

    在右尉眼里,宾百将的莽撞打断,俨然是左尉一系对自己主官权威的冒犯,怎能不杀鸡儆猴?

    左尉虽然心疼女婿,但这件事他们的确不占理,为了未来的大局,他也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吞,勉强笑道:“右尉说的是,是该让他长长记性了!”

    宾百将呆若木鸡,现如今,连他的靠山左尉都服软了,他也只好捏紧拳头强自按捺。

    他抬起头,狠狠地看了看幸灾乐祸的陈百将,还有一脸无辜的黑夫一眼,步履蹒跚地下到台下,准备脱了甲胄开跳,却又听右尉命令道:

    “穿着甲衣跳!”

    宾百将身形晃了一晃,看向左尉,郧满却阴着脸别过头去,只给他一个背影。

    “诺!”

    宾百将无可奈何,只得勉强应诺下来,于是便当着上百名县卒、上百名更卒的面,就这么身披沉重的甲胄,绕着硕大校场,开始了距跃曲踊,也就深蹲蛙跳……

    哗啦哗啦,宾百将的甲衣在他每一次动作时,发出了声响,县卒、更卒们呆若木鸡地看着这场景,一开始还不敢说话,但右尉却下令,让他们好好数着,他们才开始为宾百将数圈……

    “一圈……两圈……三圈。”

    宾百将越跳越慢,心里默默念叨着今日所受的奇耻大辱,一定要让黑夫加倍偿还,而更卒们却越数越起劲,越喊越大声。

    ”四圈,五圈,六圈!”

    每一次蹲伏,甲衣都咯得宾百将肢体生疼,每一次跳跃,他都以为是最后一次……

    但军令如山,誓言在耳,他不得不继续向前,哪怕是爬,也得爬完这十圈!

    在宾百将跳得四肢酸软,几欲晕倒的时候,黑夫已经由县右尉宣布,此次旬日大比,由他率领的癸什得”最“,也就是第一名。

    他手捧赏赐下的一壶米酒,十根肉干搭在手臂上,缓缓走下土台,正好看见宾百将跳到第七圈,已经精疲力尽,如同一条老狗般,气喘吁吁地趴倒在地上,勉强抬起头,愤恨地看着他。

    “黑夫,竖子!”他眼睛好似要迸裂出血。

    “宾百将加油。”

    黑夫朝宾百将比了一个大拇指,露出了鼓励的笑脸,让宾百将几欲吐血。

    那一日,宾百将让县卒将黑夫按倒在脚边,凌辱谩骂他时,可曾料到有今日?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黑夫的受辱之仇,今天借助县右尉之力,算是得报了!同时,黑夫也不由佩服起这位县右尉来,手段真是犀利,不但敲山震虎警告了对手,维护了自己的权威,还收买了他这位“壮士”的心,一石二鸟,打的漂亮。

    不再理会口中骂声不绝的宾百将,在癸什的一片欢呼声中,黑夫回到了自己的队伍中。他按照承诺,将那些肉干分与什中众人,又双手高高举起土坛里的米酒,仿佛这是自己赢得的奖杯……

    “黑夫兄弟!”

    季婴激动得满眼泪花,只有他知道,黑夫这些时日多么不容易,付出了多少。

    “吾等是第一!”东门豹欢呼起来,沉浸在胜利中,小陶也在他旁边傻笑。

    “得最!”个头最高的牡喜若狂,将堂兄彘高高举了起来。

    平、可、不可三人相视而笑,他们知道,之后几天,他们能吃上肉,喝上酒了。

    哪怕是一向沉稳的朝伯,也在捋着山羊胡须发笑,手禁不住微微颤抖,这恐怕是他十几次服役中,经历过最辉煌的一刻了。

    良久之后,黑夫终于安抚了兴奋的众人,他挤出人堆,朝甲什走去。

    在更卒们或畏惧、或敬佩的情绪中,自动分开一条道后,黑夫径直走过去,一把将准备跑路的垣柏揪了出来!

    “垣柏什长。”

    黑夫看着这个满脸苦涩的有钱人,摸出了怀中的契券,在他眼前晃了晃,露出了和蔼的笑:“别急着跑啊,别忘了,你还欠我四千钱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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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介绍:
战国之世,华夏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有人天生世卿之家。有人贵为公子王孙。黑夫却重生成区区秦国士伍,云梦秦简中的小人物。为了不死于沟壑,为掌握自己命运,他奋力向上攀爬。好在,他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六王毕,四海一!千年血统,敌不过军功授爵,世族豪贵,皆被秦吏踩在脚下。黑夫只想笑问一秦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秦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秦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