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章 绝域轻骑催战云
花马池并非塞外唯一的咸水湖,就在其周边百里内,散布着十多个大大小小的盐池,犹如这片荒芜土地上点缀的星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并不是每个湖泊边都植被茂盛,许多盐池因为水较浅,已然干涸,只留下黄土和卤盐混杂的龟裂土地,其深处很多地方白茫茫一片……
就在这个冬日的正午,一场以速度决胜的战斗,正在这片盐滩上进行。
前头双腿紧紧夹着马匹遁逃的是匈奴人,后方紧追不舍的是秦、戎步骑。
虽然匈奴人尽为骑士,跑起来很快,但马也有优劣之分,壮者在他们大当户的带领下,早就跑得没影,但骑乘劣马的匈奴人就倒霉了,还是被包抄过来的秦骑追上。
所有人都已经没了队形,眼睛里只有面前的敌人,方圆十余里内,小规模的战斗无处不在。
经过前些天的交手,义渠白狼、傅直等人也明白了,险道倾仄,且驰且射,此匈奴之所长,中国之骑弗与也,他们的优势在于装备,在于人数。
所以秦骑追上匈奴人时,也不搭理他们间或射出的箭矢,除了几个倒霉蛋直接被击中面门要害,当场死去外,那些骨簇射在厚厚皮甲保护着的肩膀、胸口上,只有一丝短暂的阵痛,好似大雨点打在身上,顶多破层皮,根本无法伤及骨肉。
匈奴人也学乖了,他们立刻开始改变目标,直接返身开弓射马!
秦人的马未披具装,面对飞速而来的箭簇,仍会出血,但仅仅是数骑因坐骑受伤而贯倒在地,不得不停止追击。其余人等依旧在努力靠近,匈奴人骑射时会降低马速,如此一来,他们即便侥幸击落了一个秦骑,其余九个人却在不断缩短的距离……
待到距离匈奴人三到五步时,秦、戎骑兵抽出了秦军车骑专用的长柄剑:铍,试图将匈奴人戳下马来。
匈奴人也试图掏出武器反击,但他们的兵刃只是较短的刀、,一寸长一寸强,休说双方长度差了好几尺。
而傅直的兵器又与一般人不同,用的是更沉重的”殳“(shu),头为圆形锤状,无锋。
他虽然骑射不行,但却有一招杀手锏,那就是力大,玩军中常见的“投石”,犹如奥运会的大力士般,旋转几圈后,能一口气抛出数十步!超逾亭楼!
眼下,手里持着重几十斤的铁殳,也像是玩耍一根轻木棍般,在北地郡时,他耍这兵器叫黑夫郡尉见到后,赞不绝口,还让工匠给他做了改良,在殳上加了一些刺状铁钉,并取了个简单粗暴的名字:“狼牙棒”。
此刻傅直便轮着狼牙棒,砸向侧面那丑陋的匈奴人,先将他惊恐间举起的弓箭一下砸飞,又顺势往上一撩,敲打在这匈奴人的下巴上,使得他整个人掉落下马,在洁白的盐滩上留下了一片血,还有满口烂牙……
只一会,已有十数名匈奴人被良家子们捅落马下,翻滚在盐滩上,被后面的秦骑践踏而过。
解决完这批敌人后,傅直看到,前方亦有百余人战斗正酣。
定睛一瞧,那是他好友羌华所带领的良家子们。羌华祖先是羌人,从小修习骑射,他所带的一百良家子也以弓弩见长,他们的战斗方式与傅直这边一百人擅长近身马上格斗不同,与匈奴人兜圈缠斗,靠弓矢分胜负。
只见羌华虎目圆睁,高呼酣战,任凭风在身边呼啸,乱发在空中飘扬,只是不停地奔驰到边缘,然后停下马,开弓搭箭,对匈奴人们发矢,几乎是百发百中,他的部属也有样学样,但他们用的多是手弩。
傅直等人立刻加入战场,直贯胡骑,很快帮羌华解决了残余的匈奴人。
傅直靠近,打趣道:“羌子华,你不是争着要做前锋,去驰援粮队了么?”
羌华则回过头朝他瞪眼:“傅锅盔,你不是该护卫在郡尉身边么?”
傅直道:“郡尉远在后方,指挥主力,命我一同来追击胡骑,义渠率长呢?”
“早追到前方去了。”
羌华朝前遥指,傅直可以看到盐滩的尽头,荒原上,有一前一后两道烟尘,那是大原戎骑在追逐逃出包围圈的匈奴人,后面还有共敖等所带的两千徒卒。
他们还看见,前方有更多马儿失去了主人,在盐滩上到处乱跑,亦有失去了坐骑的匈奴人狼狈地在地上打滚,就像是被困在这片盐滩上的鱼儿。
那些在城邑内眼睁睁看着同族被匈奴人肆意掳掠杀害,憋屈了好些天的衍人,正怒气冲冲地施加报复,他们杀死了所有看见的匈奴人,仅有少数被气喘吁吁包抄过来的徒卒当做俘虏,捆绑起来……
半个时辰后,当郡尉黑夫的戎车抵达此处时,义渠白狼也派遣候骑回来禀报:“义渠率长等未能追上匈奴统帅,只逼得其不敢回营,继续向西方遁走……”
黑夫也不怪他们:“匈奴人休憩准备已久,而汝等南行十里,又北奔十余里,虽然更换过一次马匹,但也已乏力,追不上实属寻常。”
这次合围属于将计就计,临时决定的战略,临时选定的地点,所以他也没指望全歼,一问战果,步、骑共杀死匈奴人七百余,俘虏百人,缴获马匹数百,这已算不错的战果了。
更何况,匈奴人不敢回他们在十多里外的营地,营地里那些从花马池附近劫掠了大量人口、牛羊,自然就成了秦军的战利品。
“这一战乃是塞外绝域首战,打得匈奴人狼狈遁逃,损兵近千,已足壮我秦军之威。”
再让译者问了问抓获的匈奴俘虏,才得知,匈奴人的统帅有二,其一是右大当户,其二是右骨都侯,带着匈奴主力逃窜的右大当户,带着两千骑南下的是骨都侯。
乌氏延在旁道:“郡尉,方才追击匈奴人,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本以为那两千匈奴人会回来驰援,孰料却始终不见踪迹,莫非真是去劫我军粮队了?”
后军运粮的牛车马队主要由他们家提供,乌氏延难免上心。
黑夫颔首,下达了后续的作战命令。
“一千人去接应义渠、共敖等将,将匈奴营地的人口牛羊带回花马池城。剩下四千人,随本尉南下驰援公孙县尉!”
傅直和羌华都请命作为前锋踵军,在前开道,黑夫允之。
“粮队或在南方数十里外,如今已过去一个时辰,想来此刻,也正与匈奴人激战正酣罢?”在出发前,傅直低声说道。
“不知道甘冲他们能不能撑住。”
羌华亦十分担忧,两千骑袭击两千徒卒押送的粮队,怎么想都凶多吉少。
经过黑夫的言传身教,他们也意识到了后期辎重对军队的重要性,若是粮队被截杀,粮食全部被烧毁,那这场战斗,仍是秦军损失更大些……
他们只能如此安慰自己:“公孙县尉也是久经沙场的宿将,没少和赵国骑兵、塞外胡戎交手。一般来说,候骑哨探放出二十里即可,他却要放出三十里,匈奴人还远在天边,他已知其踪迹,应能做好御敌准备!”
“谁告诉汝等,粮队只有两千徒卒押送?”
这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却是黑夫来做北地郡尉后,最早担任亲卫的王围。
王围也算一个良家子,但年纪更大些,跟黑夫的时间也更久,比傅、羌二人更能接触一些机密事宜。傅直在早上还看到,郡尉独自召了义渠白狼、乌氏延和王围三人授计,他满脸严肃地离开时,还撞到了自己。
“不止两千人,莫非还有其他人手?”傅直和羌华又看到了一丝希望。
“北地郡抽不出更多兵卒,上郡却不一样,要知道,陛下就在高奴督战,还勒令上郡出兵援助北地。”
见二人仍不明所以,王围哈哈笑了两声,也不直接挑明缘由,只是道:“再者,那些牛车此番携带的东西,足够让去袭击的匈奴人,好好长长见识!”
第422章 四武冲阵
“斩首虏赐一卮酒,所缴获的衣裘武器均予之!”
斥候回报说,秦军粮队在就十里之外时,匈奴右骨都侯呼衍栏下达了作战的命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匈奴,酒也是稀罕物,常作为奖赏匈奴人杀敌的报偿,而秦人身上的装备,更令他们垂涎三尺。但贪婪的匈奴诸部骑兵仍嫌这奖励不够丰富,有人大呼道:
“骨都侯,这次若虏得人口,可否带回去作为奴婢?”
“是啊,听说秦人粮队有一千头牛,拉着满满的粮食,可否让吾等均分?”
呼衍栏却不容置疑地高呼道:“此战不留人畜活口,击散秦人后,统统烧毁!”
对战斗只为掠夺的匈奴人而言,要他们舍弃战利品是十分艰难的,但呼衍栏别无他法。按照和右大当户的约定,他们在一片丘陵地带,等了马儿拉两次粪便的时间,却依然不见秦骑或匈奴人的影子,便知道大事不妙,大当户可能被秦军缠住了。
呼衍栏没有回去驰援,而是立刻带着部属继续向南,大当户嘱咐过,若是事情有变,就改为去袭击秦人粮队,力求速战速决!
根据斥候探查,那些押送粮食的秦人,约有两三千人,但其中就有一千名赶车的民夫,剩下的也大多未披甲胄,仅有少数全副武装的甲士随行。
虽然面对厚甲利刃的秦军,匈奴骑兵不敢与之对敌,但换成手无寸铁的民夫戍卒,他们手里的弓箭,却会毫不犹豫地射出去!
然而,等呼衍栏他们穿过这片丘陵,看到秦军粮队时,却立刻傻了眼!
因为他面前的,并非被匈奴人袭击后,惊慌失措的粮队,这条由牛马粮车组成的长蛇,正在有序地盘绕到一座方圆一里的小林子外。而后车舆被秦人卸下,相互紧邻,层层叠叠,绕了好几圈,犹如墙垛般留在原地。牲畜则被车夫御者赶到林中,在光秃秃的树下拴好,以免交战时惊慌而逃,扰乱阵脚。
剩余那未披甲的千余“民夫”,则在持刃甲士的保护下,站定于这座车舆构成的城邑内,警惕地注视着来犯的匈奴人……
匈奴人面面相觑,他们肆虐塞外多年,甚至还打到过西域的边缘,却从未见过这种阵法,几骑欲上前试探,但才至百步之内,车墙中,便嗖的一声射出一支弩箭,弩箭深深钉入他的坐骑胸口,马儿悲鸣一声倒地,那匈奴人侥幸未死,却也被吓得面色惨白,和身后的同伴立刻又折返回来!
秦军的手弩,不过能射数十步,再往外就乏力了,和匈奴人的弓箭射程相仿,但眼下车墙内射出的箭,却直贯百余步距离而不瑕止!
眼尖的呼衍栏看到,这支箭,正是由那些未披甲胄的秦人射出的,更让他讶然的,是他们上弦的方式。
第一次见识到蹶张弩的骨都侯,愕然之余,留下了一句话。
“我只见过以手控弦之士,秦人竟然有以脚控弦之士,能与射雕者相匹,射百余步哉!”
据说,这便是此兵种,被草原民族长期称之为“脚男”的来历……
……
匈奴骑兵被蹶张弩所吓,在外踌躇不敢冒进之时,车墙内的公孙白鹿,也在夸赞方才一弩命中匈奴战马的良家子甘冲。
“好射术!”
踵军和中军需要急速前进,所以只带了较为轻便的臂张弩,蹶张弩则载在后军辎车上,眼下便派上了用场。
除了大量武器装备外,后军在离开萧关时,还临时加入了一千名奉皇帝之命,从上郡过来增援的材官弩士,秦军的弓弩兵不着甲胄,只穿布衣,且颜色不一,所以不清楚内情的匈奴人远远看来,还以为他们是民夫。
这也是黑夫放心粮队,选择先追击匈奴主力的原因,有擅长弓弩的一百良家子,外加一千上郡材官,可报粮队无忧。
甘冲被公孙白鹿夸奖,只是一笑,拱手道:“若非县尉谨慎,令候骑远至三十里外,吾等也不能提前半个时辰发现匈奴人,若是被突然袭击,截为数段,纵然有强弩,也发挥不了作用……”
公孙白鹿笑道:“兵法云,敌人无险阻保固,深入长驱,绝其粮路,敌人必饥。在中原,骑兵最常用来断敌人粮道,袭扰辎重,匈奴人从小骑射,又岂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还有句话他没说,黑夫郡尉恐怕也是知道这一点,才让粮队作为诱饵,引诱匈奴人率先发动攻击的吧。
而在与率先使用骑兵的赵国长期对抗中,秦军辎重部队,也有一套对付骑兵的阵法,那就是“四武冲阵”!
这套阵法,关键在于车垒,先卸下牛马,用车辆连接成圆形或方形的营垒,作为临时的营寨,再令材士强弩,备于四面,这样一来,便可以抵御住车骑的突击了。
本来严格的“四武冲阵”,还要在车垒外挖三圈深五尺的壕沟,但今日匈奴人来势汹汹,事发仓促实在没有时间,所以并无沟壑,但公孙白鹿依然让甘冲等人,在垒外的枯草中,撒了一些小东西……
虽然被蹶张弩的射程和强度吓了一跳,但匈奴人仍未放弃,骨都侯咬了咬牙,命令两千骑运动起来,绕着秦军车阵跑了两圈,然后令其中数百骑,猛地朝看似最薄弱的位置突去!试图让他们靠近了射箭,杀伤那些没有甲胄保护的材官!
匈奴骑呼啸而至,百步开外时,十余蹶张弩立刻发声,如霹雳般的声音响起,数骑应弦而倒,至七八十步时,这片车垒后,百余普通的臂张弩也射出了箭矢,又有十余匈奴人中箭……
但弩机也有缺点,那就是上弦太慢,乘着这个空隙,匈奴骑兵加速往前冲,但就在他们进入五十步距离,打算抽弓朝车垒射箭时,身下的马儿却忽然发出了一声嘶鸣,然后就猛地停下脚步,乱跳起来。
一连近百骑冲入,都是如此,失去了对坐骑的控制,更有倒霉的人被甩落马下,也立刻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伤般,惨叫起来。
而这时,车垒内支援过来的材官,已经持弩朝这些活靶子射击,又留下了数十条人命……
匈奴人不敢再向前,随便射了几支箭后,便退了回来,都神色惊恐,觉得秦军车垒前的枯草地里,似有古怪。
呼衍栏面色铁青地走到一匹一瘸一拐的马前,让努力安抚马的匈奴人将其脚掌抬起,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却见马掌中央最柔软的部位,扎着一个四面都是尖刺的小东西,血流不止。
“这是……白蒺藜?”
白蒺藜是匈奴乃至中原常见的植物,果实外壳有三角形尖刺,成熟后掉地,总有一刺朝上能够扎穿刺伤路人,经常会刺伤匈奴人的孩子、牲畜,被他们深恶痛绝。
但如今已是冬天,白蒺藜早已枯死,不应该出现在这,再一仔细观察,比一般的白蒺藜更大,材质似乎是木制,由人工削出来的……
再看落马后被同伴救回来的重伤者,身上也扎了好几根这样的刺,亦有铁质的,扎得更深更疼。
此物名为木蒺藜(jili),亦是中原用来对付车骑的利器,春秋时便已出现,据说是齐国人为了对付晋国车兵发明的,常在狭窄的必经之路播撒,敌人车骑经过,常十中七八。墨家守城时,也用此物布置在地下坑道的进出口,谨防敌人从地下突袭。
北地郡增设铁官后,黑夫让工匠用模板铸造也许多铁蒺藜,让后军携带了整整五十车!不想还未到花马池,便先在这派上用场了。
“可怖!”
匈奴人顿时觉得,秦人真是大大的狡猾,在他们眼中,秦军车垒,俨然成了一头满是尖刺的豪猪。若想吃到里面柔软的肉,必得被扎得满手是血,匈奴人均面露惊恐,任由骨都侯怎么训斥,再也不愿意主动去冲击。
匈奴人的性情,其见敌则逐利,如鸟之集;其困败,则瓦解云散,眼下亦如此,几次尝试碰壁后,呼衍栏也知道,秦军准备充分,就等着自己前来劫粮,若再固执不走,恐怕就真的走不了了。
于是在恨恨地叹了口气后,呼衍栏只能宣布撤退,随着数声呼啸,匈奴人向西面退去……
两刻后,来自花马池城的援兵也抵达了此地,担忧甘冲和粮队安危的羌华、傅直二人驰至近处,却只看到,安然无恙,正在重新给牛马套车,到处回收箭矢、铁蒺藜的粮队。还有枯草荒野上被匈奴人抛弃的上百具人、马尸体……
……
次日清晨,秦军人马数千人回到花马池城时,衍君连忙带着部众出邑相迎。
一队队的士兵精神抖擞,因为他们刚刚获得了两场战斗的胜利,经过精心装饰的战旗在冬风中猎猎飞扬,更令人震怖的是,良家子都骑着马,手持长矛,耀武扬威,矛尖上则扎着上百枚匈奴人的头颅这是昨日被后军辎重部队射杀的。
衍君一行人拜在道路两旁,久久不敢抬头,心中却是震撼非常。
昨天秦军与匈奴人在盐滩上的交战,他站在城垣上看到全过程,但见那些劫掠凌暴衍时不可一世的匈奴控弦者,面对秦军步骑时,却只能狼狈而逃,不少人还被杀死擒获,匈奴的大当户连营地都不敢回,一直向西遁逃到了百里之外。
而后,义渠白狼押着从匈奴营地缴获的大量衍人口、牛羊归来,虽然大部分已被匈奴人送回贺兰山,但能从虎口里夺食,亦是衍戎从未敢想的事。
而秦军粮队,又以一己之力对抗两千匈奴骑兵,击退其进攻,并斩首过百,如此一来,依靠这些辎重粮食,秦人便能在花马池站稳脚跟了。
“看来我举族投靠大秦,是做对了。”
如此一想,衍君与族人膝行至黑夫马前,朝他下拜顿首,满口感谢的话……
黑夫却对这些戎人满口的感激、忠诚不感兴趣,等衍君说完后才道:“衍君勿要只谢我。”
他朝东南方一拱手:“最该谢的,是我大秦的皇帝陛下!再过些时日,等彻底将匈奴逐出花马池后,便与我共赴咸阳叩阙罢!”
乌氏延在旁帮忙翻译,衍君一听,这不是和匈奴单于要他去头曼城如出一辙么?顿时心里一紧。
但看看左右,自己的城头插着秦军旗帜,黑夫的将吏们已控制了他的城邑,接管了他手里的武装,衍君只能满脸是笑的颔首:“这是自然,蛮夷小人,能目睹皇帝天子的威仪,真是几代人积累的幸运!”
但黑夫下一句话,又让他头晕目眩。
却见黑夫对着身后士气高昂的士卒们一比划:“你还要谢这些远赴异域,帮衍人赶狼的将士!衍君,士卒们苦战一日,又累又饿,你且让族人宰杀一千头……不,杀两千头羊,我要大飨士卒!“
第423章 如果我们的铁骑继续向前!
“郡尉,据斥候来报,南北两支匈奴人均已退却,北面匈奴大当户所率两千骑,退至两百里外神泉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南面骨都侯所率两千骑,则退至西南百里外的小盐池,又重立营地,徘徊不去!”
在就着花马池青盐,大吃三天羊肉后,秦军个个满嘴流油,口腹之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探哨候骑也打足了精神,以百人为一队,不断向西伺探,终于寻觅到了匈奴人的行踪。
“小盐池在何处?”
神泉山黑夫知道,是从花马池去大河、贺兰的必经之路,半年前,陈平曾经过那儿,是旷原上一道天然屏障,且山上有泉百步,匈奴人袭击花马池,必饮马于此。但他对小盐池,却不明其所在。
黑夫让乌氏延在地图上为自己指出来,原来这花马池周回八十里,是附近最大的一个咸水湖,故又谓之大盐池,而西南百里处,距离城邑最远的一处盐池,池周二十七里,称之为小盐池。水草虽不如花马池边丰美,但附近也有一些水流、泉眼可以饮用。
“匈奴屯兵于花马池、萧关之间,徘徊不去,无非是不甘心前些天的失利,想要继续观望,待我军粮秣耗尽,粮队南返载粮时,再伺机袭扰,看来这些匈奴人,被铁蒺藜扎得还不够疼啊……”
黑夫此言一出,众将都笑了起来,经过前些天的一役,就连辎重部队,对匈奴也没有畏惧之感,双方的武器装备已经可以用“代差”来形容了,且有一整套对付骑兵的战术阵法,匈奴人光靠骑射,无法弥补这种差距。
不过,匈奴人像食腐的乌鸦般在花马池边等待,也会让人不安心,一日不将他们逐回贺兰,大军便不能撤回内地。
义渠白狼、羌华、傅直等纷纷请战,认为应该以骑兵深入荒野,先将小盐池的那两千匈奴人彻底消灭,但黑夫却否决了这种冒进的战术。
他已经守住花马池,取得了斩首千级的战果,获得胜利后,容易产生轻敌之心,骄兵必败,若让骑兵孤军深入,说不定反而会落入匈奴人的圈套里,虽然匈奴人上次诱敌玩脱了,但黑夫行军打仗受王翦影响太深,他宁可做一个“见小敌怯”的将军,也不愿优势乱浪。
再说了,战争中,战术上难以达成的目的,往往在战略上可以轻松实现。
“不出一月,匈奴必退。”
黑夫又一次发出了预言,目光超出了花马池的地图,看向了这一区域的东方,还有西方!
“别忘了,这一次,可不止是我北地一郡在与匈奴作战啊!”
……
秦始皇二十九年正月下旬(农历十月),黑夫发出“匈奴必退”的预言后数日,在神泉山和小盐池中点,一处名叫“石沟”的地方,出现了上百匈奴骑从,须卜盛邀呼衍栏来此见面,商议接下来的动作。
二人对上次的失败耿耿于怀,但又因为只损失了千人,己方尚有一战之力,故都在百里开外徘徊未去。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他们带着侥幸的心理,希望能乘着秦军大意,再突袭其粮队,或者引诱秦骑主动送上门来。
除此之外,他们还寄希望于,来自头曼城、河套的骑兵,可以带着楼烦、白羊两个仆从部落前来支援,只要凑齐了万骑之众,便不再惧秦人甲阵!
但今日,须卜盛却告诉呼衍栏,援兵来不了了……
“林胡叛了。”
须卜盛宣布了这个二人猜测已久的消息,同时告诉呼衍栏:“秦军派了上万人进入林胡,一个叫章邯的秦将带着刑徒民夫,伐木开路,又在各处要道险隘修筑碉楼哨塔。秦人的候骑在林胡人带领下四出,甚至摸到了库结沙的边缘,有向楼烦推进的趋势。大单于不得已,令河套万骑入楼烦驻扎,谨防秦军。”
除了上郡接收林胡的军事行动外,在匈奴本部的头曼城、九原以东,也大量秦军车骑调动的迹象。在蒙恬的授意下,秦军正在逐个修复被废弃的赵长城烽火台,头曼单于必须保证单于王庭的安全,所以匈奴主力也一动不能动……
相比于受到威胁的心腹,丢失花马池,反而只是肘腋之患了,头曼单于现在最需要考虑的不是如何惩罚背叛的部落,扬匈奴之威,而是为明年秦朝势必发动的全面进攻做好准备。
所谓“控弦十万”,是匈奴全民动员,外加四个仆从部落的兵力,分布于广袤的草原上。但今年冬天,头曼单于手里能调动的,不过三四万骑。
既然没有援兵,须卜盛和呼衍栏便失去了击败花马池秦军的可能性,他们眼下进退两难……
好在,一个从贺兰匆匆赶来的斥候,给了他们退却的理由。
恐惧写在那斥候的脸上,他匆匆跳下马,拜在须卜盛、呼衍栏二人面前,声音依然嘶哑。
“大当户,骨都侯,不好了,贺兰遭到了秦人袭击!大河边上,已有数个部落被摧毁,大火,一直烧到了青山峡!”
……
仿佛一个月前,匈奴对衍的暴行重现,哀嚎声四处响起,大河边宁静的匈奴部落,在遭到秦军突如其来的袭击后,登时惊恐失措。
部落的青壮都被大当户征走了,只剩下妇女和半大孩子手持小弓反抗,但数百骑秦人骑兵驰骋而入,手中的剑、铍毫不犹豫地挥向他们,四周顿时遍野横尸。
在杀掉所有还活着的人后,便轮到了羊群,上千头羊被射杀,身上插满了箭,羽毛竖立在尸体之上。
肆意屠戮一番后,骑兵们翻身下马,用燧石点燃随身携带的火把,往毡帐上投掷,干燥的毡帐遇上烈火,加上风势助阵,顿时烧了起来,一时间整个部落熊熊烈焰,滚滚浓烟升上天际,汇成了一片乌云,它将带给山那边的匈奴人以不安……
尸体、毡帐、羊群、草料,一切都被大火席卷,变成焦炭。这意味着,即便那些逃走的牧民回来,面对的也是一个饥寒交迫的冬天。
火光中,唯有一位白发苍苍的将军身骑白马,身披赤氅,立于战场边缘,目光注视着前方让大河水流变得湍急,也挡住了骑兵前路的巨大山岭。
这两道夹河的山岭被匈奴人叫做“青山峡”,是由贺兰山余脉、牛首山相夹而形成,十里长峡山水相依,两岸悬崖峭壁,必须绕到东南方数十里,才能避开它,然后,就能进入贺兰草原。
但李信知道,自己没那么多时间了。
半个月前,在接到秦始皇“令陇西发兵助北地郡攻匈奴”的命令后,他便带着一千骑兵,从陇西郡新筑的“金城”出发,顺大河而下,行八百里,一口气杀到了大河同乌水汇合处,名为“卷”的地方。
这里有匈奴人最靠南的部落,三百余帐匈奴人在此畜牧。
因为战争发生在东边,而北地郡在南边,仅剩的少数匈奴控弦之士都到乌水上游驻牧,却从未想到,敌人会从大河上游杀过来。
李信带人毁灭了卷的匈奴部落,将他们的牛羊统统杀死,囤积的牧草烧成灰烬,然后便马不停蹄地继续向下游走,一路上,如法炮制地摧残了七八个小部落,直到他来到了青山峡脚下,马蹄被这道天然屏障阻止。
是时候回头了,李信看看自己的部属,来时整整一千骑,如今却仅剩五百,大半掉队,少数战死,匈奴人十分勇悍,即便是女人,也能拉开强弓,对他们发动攻击,不少秦骑就吃了亏。
于是李信下令,不论妇孺,皆杀之!
有秦骑不忍此事,有些抗拒,但李信却没有轻易动摇,战争是无情的,在敌后造成巨大的恐慌,是他这次孤军深入的目的,所以手段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但这场冒险,终究有极限。
“可惜啊,距离太远,补给根本运不过来,我那四千徒卒,只能落在数百里之外,沿河修筑亭障,不然……”
若再往前,他们就可能遭遇到匈奴闻讯返回的数千骑兵,孤军深入的后果,李信多年前就尝过。
李信按捺住带着五百骑兵,翻过这座峡谷,去袭击贺兰草原的念头,看向揪着一个胡人回来的骑将羌璜他是黑夫属下羌华的兄长,兄弟二人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半。
“郡尉,此人负隅顽抗,方才射杀了两名袍泽!”
羌璜将匈奴青年往李信面前一按,但这人却尤不低头,梗着脖子瞪向李信,细长的双眼反射着火光,他是部落君长的儿子,奉命留守,不曾想,却遭次灭族厄运。
“是一条汉子,勿要难为他。”
随即,这匈奴人听到了白头将军一边说,一边让乌氏向导翻译的话。
“我听人说,匈奴人有一句俗话,胡者,天子骄子也!”
“匈奴有匈奴的骄傲,你们以为,只有匈奴能将毁灭和痛苦带给中原人,夺九原,掠燕、赵。”
“而中原人顶多在家门口击退匈奴,只要你们驰回草原,便对汝等无可奈何?待明年秋高马肥,又可以开始新一轮的劫掠?”
“但从今日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李信一比手,下令道:“剐掉他的眼睛!剐掉所有幸存者的眼睛!”
一声声痛苦的嚎叫从背后传来,但李信,却不为所动!
“在他们手上拴绳,等待被回援的匈奴人发现。”
“让这些失去双目的人,给全匈奴带去一个消息!战争的消息!恐惧的消息!”
“从今日起,即便是躲在草原最深处的匈奴人,也不再安全!”
血与火中,李信回过头,看着从缓和变得湍急的大河,看着高耸入云的青山峡,立誓道:
“待明年再来时,秦军的马蹄,将不止于此!”
第424章 初雪
秦始皇二十九年第一场雪降下时,黑夫带着六千兵卒回到了义渠城……
上个月,陇西郡李信带着轻骑一千,对贺兰发动突然进攻,听闻后院失火,游弋在花马池附近的四千匈奴人再也呆不住了,立刻放弃神泉障、小盐池后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见匈奴人远遁,黑夫也没有冒进,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虽然他让乌氏商队运来了大量粮食,囤积在城邑内,还敲诈衍君,让他杀了两千头羊,秦军吃了一半,另一半直接用花马池的盐腌上,足够这个冬天食用。
但上万人需要的补给实在太多,兵卒思乡,黑夫不能让他们久居塞外。于是在十一月上旬时,留给义渠白狼一千骑兵、一千徒卒守备外,其余人等,便随他撤回北地。
一同南下的,还有衍君。
才到城门边,黑夫就受到了热烈的欢迎,郡丞殷通特地来迎他凯旋而归。
黑夫饮下城中父老递上的热酒后,身材矮胖的殷通感慨道:
“我来北地为郡丞数年,但闻塞外胡寇滋扰边关,劫掠商贾,将士仅能将其驱逐,却从未深追。然自去年郡尉上任伊始,内御戎骑,募良家子,遣商贾间谍深入匈奴,观其虚实。”
“今日郡尉以虎贲八千出塞,步骑满道,旌旗如云,甲兵曜曰,震威扬灵,如风行电照。不过旬日,便得闻捷报,击破匈奴,如摧枯折腐,斩首过千,缴获无算,威震塞外,开疆五百里!实为北地自灭义渠后,从未有过之功绩!”
黑夫拱手道:“黑夫能远赴塞外,多亏了郡守和郡丞在内调度,车马粮秣供应不绝。”
“不然,郡守好比是相,郡尉好比是将,将相戮力同心,我这做下吏的,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殷通言语里满是溢美之词,已近乎谀了,黑夫有些奇怪,他和这位郡丞没什么深交,他今日对自己,为何比往常更加热情?
二人相互谦让地进了城中,郡守赵亥年老,受不了冻,但也在郡守府门外等待,黑夫过来朝他作揖,便被赵亥扶住,他白胡子一颤一颤,笑道:
“郡尉旌旗所指,胡虏遁逃,实在是壮我大秦声势,老朽若能年轻二十岁,当与郡尉一同出塞杀虏!”
黑夫忙道:“老郡守谬赞了,君老当益壮,若是出塞,便没有吾等杀敌的份了。”
赵亥看黑夫很是顺眼,黑夫来之前,他本以为年仅二十六七便骤登高位的皇帝新宠来到北地,和自己一个年过半百的先王老臣,会有些不好相处。
但没想到的是,黑夫拥有远超他年纪的沉稳,从未仗着自己简在帝心而在礼数上有所欠缺,平日里也只豫兵务,在郡守管辖的民政上却绝不插足。
加上黑夫的妻子乖巧伶俐,时常出入郡守府,与郡守夫人作伴,带些南方的特产,赠点她家庖厨的独特点心,上个月,甚至还让工匠也为郡守家修了一间带热炕的屋舍。赵亥归家时,还被老妻埋怨,说跟他来北地多年,第一次在冬天里如此暖和……
一年下来,叶子衿都快同郡守夫人以母子相称了。这样的一对知趣得体的夫妻,自然让人生不出厌恶来,更何况,黑夫此番出塞取得的战果,也将给北地郡带来源源不断的好处。
迎着黑夫进到郡府后,赵亥向他道明了自己的打算。
“新归降的衍戎,花马池之地,我打算设置成道,让衍君为衍县长,再设置一县尉,一县丞。”
说来也苦,北地郡虽然地域广袤,但人口稀缺,且多为难以收取租赋的戎狄,是关西出了名的穷郡。最重要的财政收入,便是乌氏倮的口外贸易,但大头都归了少府,郡中只能收取一点可怜巴巴商税,每年向内地卖的牛羊马匹,也只够换取戍卒的军粮。
现如今,多亏了黑夫,北地郡却多了两大财源……
其一,便是方兴未艾的羊毛纺织业,自从去年黑夫行县,游说乌氏倮后,乌氏也开始从羌中购长毛羌羊,在乌氏县养了两千多头,义渠城这边也养着一千头。
吸收羌人技术,经过两年的尝试,少府的东、西织室已经研制出了较为成熟的毛纺工艺。虽然织出来的衣裳依旧又肥又大,但气味倒是轻了不少。
如今皇帝欲破匈奴,明年可能要发动三十万人次!需要大量毛衣,即便战争结束,那些奉命戍守北方的士卒,至少也要达到二人一件,所以此物已成了军需品,供不应求……
郡丞殷通也在一旁道:“齐鲁中原有桑麻,出绢帛以为利。”
“北地苦寒,桑蚕稀少,但依靠毛纺,亦能衣被北疆!”
赵亥颔首,他也希望,未来毛纺业可以成为北地的一大经济支柱。
其二,便是新夺取的花马池,过去数十年,花马池都是北地食盐的主要源头,如今衍归顺,花马池便顺理成章成了北地郡治下。赵亥决定,立刻在花马池设盐官,让当地戎人、驻军采盐……
黑夫又给赵亥出了个主意:”我留了两千人在花马池城,待明年开春后,又将有大军北赴,牛马车辆将往来不绝。“
“以往边塞有事,内地车马载粮而往,载伤员而归,但大多数辎车都空空如也,实在浪费。今后运往花马池的车辆,去时载粮,归时运盐,如此便能节省运费!”
“此策甚妙。”赵亥颔首,在他眼里,那一车车运回来的,不是盐,而是沉甸甸的半两钱!
其实对花马池盐,黑夫心中还有个计划,等战争停止后,北地郡的盐业官营可以放松一点口子,花马池由官府以隶臣开采,但可以让商贾贩卖,零售权都交给商人,政府只控制批发这一环节。盐商们若想得盐,需要送运粮食到边关,再从郡守的手中换取他们手中的”盐票“,再将盐运回内地……
这样,或能解决边关缺粮,运费高昂的问题,也让市场多一点活力。
当然,目前只是想想而已,这涉及到更改律令,对国策动手动脚的问题,法家肯定会加以反对。
关于在花马池设县、道一事,三名封疆大吏商量了一会,眼看外面天就快黑了,赵亥才道:
“老朽也是糊涂,一说起国事,便忘了时辰,郡尉远征归来,尚未归家看看,且速去!待明日,老夫再在靖边祠外,为郡尉,还有靖我北地边外胡尘的将吏们摆宴,接风洗尘!”
北地郡靖边祠,就建在义渠城北,在黑夫先前带良家子们修的“敬老院”旁,今已改为“荣军院”。再往北就是郊外的“忠士墓园”,埋葬那些战场上难辨尸骨的无名战士。
这三个地方都是黑夫来到北地后张罗建的,俨然成了本地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每逢初一十五,本地学室的法吏都会带着弟子去祭扫,郡兵戍卒也被要求为荣军院的孤寡残疾老卒挑水……
黑夫也心念家中怀胎八月的妻子,便告辞而出,这时候外面已飘起了白茫茫的雪花,而他作战用的戎车,为了表示与士卒同甘苦,是没有华盖的。
这时候,郡丞殷通却一定要送黑夫一程,邀他上自己宽敞温暖的马车。
黑夫推辞不过,便坐上了车,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谈着,黑夫感觉殷通今日举止不同寻常,便一直在等他开口。
车缓缓驶出郡府后,殷通才忽然叹道:“北地寒冷若此,呼气成霜,郡尉曾远征江南豫章,那的冬天,不知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黑夫便道:“纵是寒冬,豫章依然满山绿意,水暖鸭游,在赣水上游,当地的越人,话语里,甚至连‘冰’‘雪’二词都没有。”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殷通笑道:“内人最怕苦寒,早就想离开北地,此去豫章,想来她也会愿意。”
黑夫一年前就听妻子谈及,殷通的妻子一直在夸口,说自家丈夫很快就要调往内地为吏了,后来却迟迟不见动静,看来如今总算有结果了。
不过,在世人眼里,豫章只怕比北地还要荒蛮,殷通的妻子很是挑剔,恐怕去了那儿,又要嫌热了。
如此一来,殷通拼命向自己示好的原因,也找到了。
但黑夫还是故意露出惊讶之色:“噢?莫非郡丞要高升……”
殷通笑道:“不错,也是下吏幸运,上个月,郡尉还在塞外征战时,陛下有令,九江郡南北绝远,往来不便,从正月(十月)起,以大江为界,江南新设豫章郡!丞相、御史大夫推择诸长吏,令我南调豫章,出任郡假尉!”
第425章 三窟
在郡尉府门前,黑夫下了殷通的车,与之告辞,共敖连忙撑着一把布伞过来,替他遮挡天上飘落的雪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黑夫与幕僚们进了府邸,却没有立刻去看妻子,而是让留守义渠城的陈平过来,细细询问他关于豫章设郡的事,共敖也竖起了耳朵。
陈平知道黑夫一直心系远在豫章的旧部,这些天早就打听清楚了,便向他禀报道:“此事是丞相、御史大夫、廷尉所提议,以南郡、九江、会稽三郡地广,一郡难以管控,不若添设新郡,以资控驭……”
陈平说,这件事最大积极的推行者,是九江郡太守。秦朝规定,郡守每年必须行县劝农,并且要在三年之内,去到治下每个县邑巡查。
这可苦了九江郡守,他的辖区,郡府寿春在淮水边,最南的上赣县却在五岭以北,光一个来回就得三四个月,还在江南染疾,差点就病死在路上。郡守回到寿春后痛定思痛,以自己的真实经历向秦始皇上奏疏,说九江郡必须一分为二,否则根本管不下来!
于是才有了今年的分郡,除了从九江郡分出豫章郡,治所南昌城,管辖七县外,还从南郡分出了衡山郡,从会稽郡分出了鄣郡。
“衡山郡治所在哪,辖哪几个县?”
黑夫在鄣郡、会稽没有利益,对豫章郡则熟得不能再熟,亦对单独设郡早有预料,所以他唯一关切的,是老家安陆没被划出南郡之外吧?
“衡山郡治所为邾县。”
陈平道:“下辖地域,乃是郡尉数年前与李由将军所夺的鄂地等处,安陆仍属南郡。”
黑夫这下知道了,邾县,便是他曾经目睹秦楚舟师交战于长江的地方,鄂地,则是后世的武汉。这片地区先由南郡代管,如今才重新设郡。
想想也是好笑,秦一统时,之所以设了三十六郡,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秦始皇在燕齐阴阳家的怂恿下,想要凑出大吉大利的“六六之数”,毕竟他已规定:“数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再凑个三十六郡出来也不足为奇。
这种凑出来的郡数,在一些地方当然不方便治理,所以才有了今日分郡。
黑夫恶意的揣测道:“陛下大概是眼看开疆拓土在即,三十六郡怎么也凑不齐了,便索性分出来几郡,等打下朔方、河西,甚至等一会囊括岭南百越后,凑个四十二郡、四十八郡出来?”
反正对秦始皇这种迷信的强迫症来说,秦最终的郡数,必须得是六的倍数。
他便不再关切此事,只是让陈平将衡山、豫章两郡长吏的籍贯、来历打听清楚,以后或许要打交道。
如此一来,殷通忽然对黑夫阿谀亲近的原因便找到了,豫章的县尉们,多为黑夫旧部。在殷通看来,跟黑夫拉近了关系,到了地方,施政的阻力也能小些。
“那殷通当然得讨好郡尉了!”
共敖听说殷通要去豫章做官,便口直心快地说道:“豫章哪个县没有郡尉的部属乡党?不客气地说,这新设的豫章郡,就跟郡尉家后院一样!去主人家后院,岂能不先打声招呼?”
此言一出,陈平立刻看了黑夫一眼。
却见黑夫皱起了眉,看了看周围的仆役,都是自家人,便挥手让他们散去后,只留下陈平、共敖,又在门廊下压低声音斥责共敖道:
“乱说什么!类似的话,休得再提及!”
言罢便扔下一脸懵逼的共敖,径自去内院看妻子。
共敖自知失言,但又见陈平在一旁似笑非笑,以为他幸灾乐祸,便怒从心起,正要挥袖而去,却不料陈平却拉住了,低声道:
“共兄之言,平深以为然,豫章,的确是郡尉的后院!”
……
共敖奇异地看着陈平,二人作为黑夫文武幕僚之首,一直不太和睦,这还是陈平第一次认可共敖的话,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但陈平是聪明人,点到为止,没有往下再谈此事,只不过,他心里却计较开了……
“我本阳武穷士,幸得郡尉赏识,让我来做门客,如此才有机会一展腹中才学,于我有知己之恩也。”
他默然拐进一墙之隔的家中,看着妻子穿着厚实,在暖和的炕屋中抱着儿子,轻哼着魏地歌谣,陈平露出了一丝笑,没有打搅她,而是到了书房。
“郡尉使我得禄米两百石,食有肉,出有车。妻子食嘉柔,居广厦,夏有冰,冬有炕,不可谓不厚。”
“故为人私臣者,不可不为主君谋!”
陈平作为魏人,魏地养客成风,远有信陵君,近有张耳。故魏人比较认可主君门客的关系,忠君爱国的想法反倒鲜少。
他如今身为黑夫幕僚长史,而不是正式的秦吏,所以自己在给谁打工,陈平分得很清楚。
“冯谖曾言于孟尝君曰,狡兔有三窟,方可高枕而卧,今郡尉有几窟?”
虽然黑夫让小吏们都学会用算盘,但陈平还是会在家里留一些算筹,此刻便一根根摆在案几上。
“简在帝心,此一窟也。”
“与叶氏结亲,南郡各县皆内史腾门生故吏,此二窟也。”
“三千乡党子弟,今分列豫章七县,或为尉、丞,或为小吏,盘根错节,声气相通,此三窟也!”
有了这三窟,才能保证黑夫在朝堂、地方都混得开,有了它们做保证,黑夫家的甘蔗、红糖产业,才能年入百万,却无人敢觊觎,才能养得起他们这些追随左右幕僚。
所以陈平觉得,殷通去豫章做郡尉,真是一件好事,此人不太擅长兵事,做郡守还可以,当郡尉,只怕要极大仰仗尉史、县尉们。在他任期之内,足以保证黑夫的这一”窟“顺利保全。
“这一步步走来,究竟是郡尉无意为之,还是故意如此?”
眼看黑夫三窟齐全,陈平反倒有些吃惊,他这幕僚,只能做查缺补漏之事,连学习冯谖,替主君新开一窟都做不到?
良久后,陈平才在案几上放下第四根算筹,露出了笑。
“谁说狡兔只能有三窟?”
“皇帝欲开边塞,正是丈夫用武之时,北地郡,未尝不可作为郡尉的第四窟!”
……
黑夫不知道陈平在打什么小九九,他走进温暖的居室时,发现叶子衿在做一件前世他见过无数次的事情:
织毛衣!
叶子衿得知丈夫归来自然心喜,但怀孕八个月,她行动已十分不便,所以未能去门口迎接。
等了半响,见他迟迟不归,她手里也闲不住,没办法坐在机杼前,便拿起案几上一团绒线,两根细长的铜针,坐在窗下织了起来。
外面是飘洒的白雪,温暖的烛光照在她的肩上,那种母性的舒适娴静之美,是言语描述不出来的……
黑夫看了良久,才轻咳一声走进去,夫妻小别远胜新婚,一番温存后,黑夫指着那毛衣问道:“为何突然织起此物来?”
叶氏却说起了一件似不相关的事:“良人第一次见妾,是在何时?”
这是一道送命题,黑夫当然不会忘:“二十三年的上巳节,江边流水亭。”
“不对。”
叶子衿眼睛里透露出一丝狡黠:“在这之前,良人还见过妾一次!”
黑夫思索了一会,才想起来,二人正式见面前,他与医者陈无咎去寻找绷带材料,在江陵城织室,正好遇到了一群来“劝蚕”的郡吏妻女,叶子衿亦在其中。
没记错的话,当时她穿着符合三月份色调礼制的青色深衣,肩膀瘦削,看上去体质纤弱,因尚未及笄,所以秀发垂肩,正吃力地捧着装满桑叶的竹匾,跟随自家后母步入蚕室。
谁能料到,那个少女后来会成为自己妻子,如今又快做母亲了呢?
叶子衿道:“按照惯例,上至王后嫔妃,下到郡县守令妻女,皆要前往当地织室蚕室,亲自采桑、养蚕、缀丝,此乃劝蚕之礼也。”
在秦朝,皇帝、郡守、县令为了表明对农事的重视,都要亲自去田里摸一摸犁把,称之为“劝农”。他们的女眷也不能闲着,三月养蚕的关键时刻,也要出来亲自做这些“妇功”,表明鼓励蚕桑的态度。
“但北地苦寒,极少蚕桑,连麻也不多,故劝蚕之礼,不过是贵妇们的聚会游戏,于本地百姓无甚劝导之效。”
黑夫明白了:“所以你想将这规矩变一变?”
叶氏颔首:“然,前年,朝堂上争论是否推行毛衣时,廷尉不是说过么?观时而制法,因事而制礼,法度制令,各顺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故当因俗制礼。在北地郡,劝蚕可以保留,只需将蚕桑换成羊毛,起到的成效亦是一样!”
“良人不是说么,未来北地郡会养更多羌羊,剪下更多羊毛纺线、织布,使之衣被天下么。此事光官府织室做可不够,民间亦需要劝导,此事当从吏妇做起。”
即便在家中,这些衣食无忧的女眷也被鼓励要学会织布缝衣,这些都是“妇功”的一部分,织出来的衣物帛布,还会送到当地一把手夫人处比个高低。
“郡守夫人年迈,便将此事交予我,我乘着这冬天学一学,待来年入夏,便可带着郡吏妻女,去新建的织室纺毛布……”
她拿起黑夫的手,放到自己腹上,笑道:“亦可为吾等的孩儿,亲手织一件保暖的衣物,以御严寒。”
同样是织毛衣,叶子衿用的,是比一般羊毛贵重十倍的羊绒,织出来的衣物细腻柔软,小巧可爱,可不是士卒们身上那些肥大笨重的毛衣能比的。
“夫人真是有心了,若能如此,毛纺必能在北地郡大兴!”
黑夫嗟叹,虽然自己走时她依依不舍,还写了首闺怨诗以表达相思之意,但她却没有时刻垂泪空待,而是扮演者郡尉夫人的角色,这就是自己挑中的女人啊……
但想想不远的将来,义渠城内大街小巷,晚饭过后,一群妇女在井边边唠嗑边织毛衣的场景,黑夫就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良人为何发笑?”
黑夫连忙转移话题:“我想起在塞外时,随粮食一起送至军营的,还有乌氏今年织出的第一批毛衣,分予军中将士御寒。事后,我告诉乌氏延,可以给北地郡的毛衣取个专门的名,譬如鲁之缟、蜀之锦,以同陇西、上郡、代北所产的毛衣做区分……”
各地都已经用当地的惯用称谓,来称呼不同产地的丝织物,有点像后世的品牌,虽然这年代的人还没有品牌意识。
“乌氏延闻言深以为然,便请我赠名。”
“良人给乌氏的毛衣取了何名?”叶子衿问道。
“我当时就给他写了出来。”
黑夫忍住笑,凑近到妻子耳边,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三个字:
“恒,源,祥!”
第426章 军将
“这就是咸阳宫么?”
衍君睁大了眼睛,看着甘泉山下巍峨的宫殿,风雪初霁,整座宫殿像是染上了一层银漆,黑瓦黄墙上是积累的白雪,直通宫门的道路上,则有数百宫人手持扫帚扫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们衍戎最好的房子,与这高大宫室相比,竟好似破旧的平房,而方才途径的“咸阳城”,居民数万,市肆热闹,也是他平生所见最繁荣的城市。
“方才经过的城邑不是咸阳,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县城,在大秦,有数百个这样的县邑。”
听到衍君大发感慨,黑夫便让译者告诉他:“眼前也不是咸阳宫,而叫林光宫,只是皇帝陛下数百行宫其中之一!”
秦起咸阳,西至雍,共有离宫百三十,而咸阳之旁二百里内,宫观又有七十余,这还不算关东的行宫,以及因为征讨匈奴而临时停工的渭南“信宫”“极庙”等大工程。
衍君更加震惊了,衍坐拥花马池盐,驯养牛羊数万头,他自诩为塞外较为富裕的君长,但跟随黑夫一路入塞,进入秦朝的腹心后,他才算真正感受到了何为富裕、强盛……
黑夫指着明峻挺立,郁郁如与天连的冀阙,让译者吓唬衍君:“待陛下扫平匈奴,斩得匈奴大单于头颅,将悬挂于此阙之上!”
衍君竟脱口而出:“能被悬首于此,是单于的幸运!”
听闻此言,黑夫不由大笑起来。
“衍君真会说话,陛下定会喜欢你!”
宫门开启后,入内看到琳琅满目的廊柱,被温泉围绕的亭台楼阁,衍君更是随时驻足,东张西望。
这里每个宫女,都比他的夫人漂亮,每一个侍从,都比他手下的部落君长们穿得好,宿卫在宫阙下的卫士,个个穿着华丽的甲胄,手持利刃,让人脊背发凉。
北地郡尉告诉他,所有塞外部落、城郭加起来,尚不及皇帝财富的十分之一。他先是不信,如今却知道此言非虚。若问他心中的感触,大概是“腐草之光,岂敢与日月争辉!”
前方引路的谒者见衍君一惊一乍,便笑道:“这戎人才见到一行宫便如此,若真的到了咸阳,看到天下第一大城,目睹万彻宫室,见十二金人,恐怕要吓死罢!”
黑夫点了点头,这时代,一个来自异域的人步入关中,很难不心生震撼吧?秦始皇大兴土木的原因之一,就是要显示威仪,的确有几分效果。
眼下是秦始皇二十九年腊月初,黑夫本来想在家陪着妻子待产,但皇帝一封诏令,他不得不带着衍君,来林光宫谒见秦始皇。
因为黑夫的缘故,相较于原本的历史,秦提前数年修了直道,而直道的起点,就是这云阳县,可直抵上郡、云中,一路上烽火相通。秦始皇也将此宫当做筹备征讨匈奴事务的指挥部,令边郡将军来合议明年出兵之事,归降的戎狄君长,也一并带到此处谒见,以显示秦的富强。
所以在殿外,黑夫便见到了许多等待皇帝召见的熟人:虽老未衰的上郡守羌(lěi),壮年白头的陇西郡尉李信,最先发现黑夫过来的上郡右尉冯劫,还有新任都尉,年轻气盛的王离。
黑夫立刻上前,按照官职爵位,与众守尉将军都见了礼,他心里有谱,自己的地位,与冯劫相当,却排在羌、李二人之后。
王翦告老,蒙武病卧,王贲东镇齐地,羌俨然成了关西将领中,资历爵位最高的一位。他性格直爽,大咧咧对对黑夫道:
“老夫问过杨熊才知晓,灭魏之战时,你便在我军中,不曾想,六年前的小屯长,如今已是堂堂北地郡尉了!”
上郡是秦军北上的主要方向,以羌的资历,肯定是明年进攻匈奴名义上的大将军,黑夫不敢怠慢,拱手道:
“当年我随将军出大梁,东略魏地,进攻陈留时担任分卒,将军的排兵布阵,安营扎寨,都让黑夫受益匪浅!将军便是黑夫学打仗的启蒙夫子!”
一顶高帽子戴过去,羌却不接,笑道:“勿要抬举我,教你行军打仗的,难道不是王翦老将军?我听人说,你出塞作战,言必称‘军无辎重则亡’,至花马池,又令众人结硬寨,绝不贸然出击,而是引诱匈奴人先动。老夫一合计,这不是王翦将军以镒称铢的打法么?”
言罢他一瞪众将里,最年轻,地位也最低的都尉王离:“孺子,你初任都尉,马上就要领兵万人,且学着一些,少些毛躁,多学点汝大父稳中用兵的本事,这才是取胜之道!”
王离有些尴尬,唯唯应诺,眼睛里,却有几分不服气。
见状,黑夫便扯开话题道:“黑夫哪懂什么高深的用兵之法,只是照着葫芦画瓢而已,比起将门之家的世代相传差远了。比如子华,他不愧是老将军之孙,非但熟知兵法,且弓马娴熟,此番出塞,亲自射杀了数名胡虏,斩首而归。”
“勿要因为他是我的孙男,便将其带在身边,不让他犯险。”
羌又表扬起李信来:“我羌氏以战死沙场为荣誉,病笃床榻为耻辱,羌璜亦是吾孙,李郡尉便带着他驰骋八百里,深入匈奴腹地!”
黑夫也正式向帮了自己大忙的李信道谢:“兵者,以正合,以奇胜,多亏李将军袭击匈奴后方,匈奴之大当户、骨都侯听闻后,放弃花马池仓皇而退。”
李信没了过去的冲动,方才一直静静地听着,闻言才谦逊地说道:“北地郡尉直面匈奴主力,李信只是去杀掠其留在后方的妇孺,岂敢言勇?”
一行人在这商业互吹了一番,这时候黑夫却见,自己带来的衍君,正与上郡尉冯劫身后,一个头戴鹿角盔,穿皮裘胡服的狄人低语交谈,便道:“这是?”
“他是林胡君。”
冯劫总算有了搭腔的机会,笑道:“北地郡夺花马池,斩匈奴首虏上千,陇西郡出奇兵,越八百里之地,深入匈奴后方,践踏其部落,烧杀其畜群,上郡也未闲着。我奉陛下及郡守之命,出兵上万,过长城,入林胡,助林胡君灭了不愿降秦的部署,开地五百里,又北戍流沙,与匈奴单于万骑对峙,使之不能南援贺兰。”
言下之意便是,若非上郡出兵,威胁匈奴单于庭,牵制了匈奴上万骑兵,北地、陇西的作战,也不可能如此顺利。
其言语中,颇有竞争之意,换了十年前,李信的暴脾气肯定要反呛一波,但如今的他,却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黑夫亦然,先谢了冯劫增援北地的一千材官弩士,又不卑不亢地说道:
“秦与匈奴斗,如人与兽类相搏,北地、陇西、代北、上郡譬如手脚,若想获胜,自然要手脚呼应,相互协助才行。”
羌在一旁抚着胡须,看着年轻人们明争暗斗,不由感慨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他心中,也暗暗将这几个壮年将领逐一对比。
李信经历过大起大落,已有大将风采,此战骑兵是关键,他定能大放异彩。
黑夫虽是后起之秀,但亦是从基层一步步攀爬上来的,有远超他年龄的沉稳,让人很放心。作为一个南方人,在北方作战也指挥得有模有样,还时常能给人惊喜。
反倒是冯劫、王离,都是将门之后,兵法韬略肯定有,但实战经验却不见得丰富,且有几分争强好胜之心。
“夫总文武者,军之将也,兼刚柔者,兵之事也。”
羌想起王翦常对自己说的这句话,他也是老了以后,才逐渐明白了其中含义。
眼下能做到这一点的,唯李信、黑夫,以及未到场的蒙恬,三将而已!冯劫、王离,则还稍嫌稚嫩……
这时候,中车府令赵高走出殿门,对众人行礼道:“诸君,请随高入内,谒见陛下!衍、林胡二君则稍待!”
众将对视一眼,仍是按照爵位依次入内,他们很清楚,这不仅是商讨军略,也要决出,明年诸将出兵的方向、主次!
等黑夫入殿后,却赫然发现,除了秦始皇外,殿内还坐着一位年轻君子,年级二十左右,面如冠玉,华服佩冠,见众将入内下拜,便起身向他们作揖,举止彬彬有礼。
正是秦始皇的长公子,黑夫见过的公子扶苏。
这是难得一见的情景,秦始皇召见臣下,商议政务时,是绝对不让嫔妃、公子旁听的!
“长公子已行冠,当知戎事。”
秦始皇道出了原委:“让他一同听听诸将的用兵方略,未尝不可!”
第427章 碛里征人三十万
林光宫殿内,殿中央摆开了一张巨大的地图,这是少府专门制作的巨大纸张,不但厚重,且结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秦始皇前年和去年两次巡狩可不止是游山玩水,也有重新厘定图籍的目的。他让工匠将自己帝国的西北疆域在上面画了出来,缘边诸郡。至于塞外之地,则是用去年黑夫、陈平献上的匈奴地图,临摹而成。
这张庞大地图的两侧,众将济济一堂,秦始皇坐北朝南,他的长公子扶苏则位于下首。
黑夫一边假装仔细观摩地图,心里却在想,秦始皇让扶苏旁听军议,是何用意?
第一想到的便是:“皇帝这就开始培养继承人了?”
黑夫人在北地,却一直在关注朝堂,随着长公子扶苏成年,朝中隐隐有立为太子的呼声。
但黑夫觉得,在鼓噪这些声音的人,要么是坏,要么是蠢!
秦始皇今年四十一岁了,虽然出现了左耳弱听,气血大不如前的症状,却依然固执地相信自己能长寿百岁,甚至长生不老。立太子?这种想法他是一点都没有,加上秦始皇对扶苏,其实是不太满意的……
不仅因为扶苏乃秦始皇花了十年时间,慢慢扳倒的楚系外戚势力最后硕果,与背叛者昌平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还因为扶苏受儒、墨影响较深,天生好仁,在政见上,常与急功近利的秦始皇背道而驰。早先秦始皇铸十二铜人,立离宫别馆,扶苏直言进谏,请罢这些“劳民伤财”之事,就遭到了秦始皇不满和冷落。
这样的扶苏,难免在皇帝心中留下“不类朕”的印象,出门巡狩,宁可带讨人喜欢的幼子胡亥,也不带这个总是让自己不爽的长子。
不过他才刚成年,性格见识尚可慢慢塑造,于是秦始皇在扶苏的教育上,下了不小功夫。
先令扶苏入学室,随诸法吏学律令,让他远离儒、墨之人。如今行了冠礼后,又让扶苏来旁听军务。
这是春秋以来的老规矩了,贵族男子都以戎事为职业,有统驭平民之权利,亦有执干戈以卫社稷之义务。商鞅变法以来,秦国贵族对子孙的教育,大致分两个步骤,未冠时,修习律令及剑术、射术、御术。及壮,便使之知晓戎事,最后送上战场。
因为律法规定:“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哪怕是秦始皇的公子,虽能享受锦衣玉食,但若不立军功,一旦两代人后,也成了普通庶人。
秦始皇让扶苏旁听对匈奴的作战会议,就算不是为继承人铺路,也是想籍此锻炼锻炼他。
当然,其中也不乏考校之意。
这时候,羌已叙述完了秦匈双方的军事形势,又道:“若论对匈奴的了解,北地郡曾遣细作商贾深入匈奴腹地,甚至见到了匈奴单于,让北地郡尉为陛下细述。”
黑夫立刻停止了遐想,起身朝秦始皇、扶苏及诸将军拱手:“禀陛下,匈奴虚实,多已被我方所知。其幅员五六千里,部落人众却仅有三十万,只相当于秦之一边郡,但因为其民皆能骑马,开弓逐猎,故去除老弱妇孺,共有控弦之士十万。”
“匈奴之地,大致分为三部分,其一为北假,其二为河南地,其三为漠北。”
“漠北情形不知,只知地广人稀,多有沙碛,或可出丁两万。北假为匈奴中心,头曼单于王庭之所在,有河套之饶,可出丁五万。河南地可分为五部分,贺兰山下,大河两岸水草丰美,可出丁一万,又有四仆从部落,曰楼烦、曰白羊、曰林胡、曰衍,四部合计可出丁两万。今林胡、衍已降秦,贺兰匈奴人被北地斩首一千,青山峡以南又遭李将军重创,匈奴河南地之兵,已去三分之一!”
“十万之众。”秦始皇了然,看向诸将。
“欲破匈奴,夺河南、北假地,需多少人手?”
众将正议论间,年轻气盛的王离率先起身:“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冯劫心中暗道你这孺子,辈分爵位最低,哪里轮到你说话了?
羌亦看向这个小伙子,不免有些失望。王离虽然也是从小习兵事,却差其大父、父亲远矣。
黑夫也是心中明了,此番秦始皇虽会让王离出征,却绝不可能让他独当一面。道理很简单,你王离没有本事,恐会败军覆将,损害国事。若真有本事,再飞速崛起,立下大功,是想让王氏一门三侯么?
或许是出于将门的压力吧,王离一直想靠自己立功,证明自己并不是靠父、祖荫庇,证明虎父无犬子,情急之下,王翦求田的智慧,他这孙子却给忘了。
果然,秦始皇笑了笑:”这位小小王将军倒是气壮。“但却对他的请战不置可否,而看向了白头将军李信。
“李卿,你以为呢?”
李信起身,委婉地说道:“塞外不比内郡,用兵太多则补给艰难,太少又不利分兵略地。故兵卒十五万,民夫十五万,以三十万人出征为妥。”
仿佛和几年前的伐楚之议一模一样,只是这次,却是王氏激进,李氏稳妥。
秦始皇又将咨询的目光投向羌,老羌缓缓道:“善哉,李郡尉之言。”
王离惭然落座,于是征发三十万之众北伐,便这么定下来了,接下来就轮到了细节:分几路出兵,各率兵卒多少?
指挥过大兵团作战的羌早有计较:
“当分兵三处,主力从上郡出,上郡有章邯所修直道,开春后大体完工,内史大军从直道北上,以林胡为向导,可击破楼烦,渡河威胁九原!”
“其二为代北云中、雁门、代三郡,从云中至头曼城,皆为草原,无山隘之阻,当以车骑为主,牵制匈奴单于,待上郡主力渡河,与之一同与匈奴决战!”
“其三为北地、陇西,两郡离贺兰最近,陇西可顺河而下,再阻青山峡,北地则以衍为据点,步步为营,不断向西靠近河畔,再与陇西军会合,共夺贺兰!”
“如此,则匈奴河南、北假皆可定也!”
打匈奴,不分兵不行,算算从陇西到代郡的距离就知道了。
“横跨两千里的战线……”
哪怕是灭楚之战,战场也仅是局限在淮南淮北,千里之间。
“也只有统一的帝国,才有决心和能力,打这样一场战争吧!”
之后,便是议定三个主要战场的兵力、民夫分配情况,一般来说,兵卒从边郡出,民夫从内地征调。
上郡乃主要出兵方向,兵卒加民夫,一比一的比例,凑出了15万人,以羌为主将,冯劫为裨将。
代北乃侧翼,蒙恬为裨将,将10万人,王离为都尉,只能指挥1万人。
听闻此言,王离不由露出了些许失望之色。
陇西、北地为边角战场,李信、黑夫各为裨将,李信将4万人,黑夫将3万人。
“臣领命!”
黑夫起身受命,随即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
这个细节却被秦始皇觉察到了,他便问道:“黑夫为何面带喜色?”
黑夫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应道:“臣生怕陛下给我太多人马……“
一直默默细听的公子扶苏面露惊异,秦始皇则感到好笑:“哦?其他将军,都只会嫌分到的兵马太少,难以立功,卿为何喜少惧多?”
黑夫道:“诸将能否,各有等差,有主将之才,有裨将之才,有都尉之才,有千夫、百人、什伍之才。臣自问并非兵学奇才,中人之姿而已,只能在战场上边打边学,相信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好歹从屯长做到别部司马,所率兵卒从五十人到三千人。”
“十月时率八千之众出塞,侥幸无失。当时已发觉,我昔日带三千人,尚觉轻松,将万余人,则勉强胜任,数万人,恐有些吃力。如今臣虽经塞外沙场历练,仍不过是能将数万之才,若陛下交太多人马到我手中,恐难以驾驭,坏了国事。”
听闻此言,有多年领兵经验的羌不由赞道:“黑夫有自知之明。”的确,带兵的能耐,是得慢慢锻炼的,从未闻有生而能将数十万人者。
李信也大为动容,叹道:“信昔日若能有北地郡尉的自知之明,也不至于用将数万人的法子,来统帅二十万人,结果丧师失地。”
冯劫颔首,心里却有些不屑。
至于得到都尉之职,却尤嫌不足的王离则有些尴尬。
这是在皇帝面前当面承认自己的不足,公子扶苏,亦不由多看了黑夫两眼,对他的印象略有改观。
“荀子曰,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这道理谁都懂,但能承认自己是驽马的人,却不多。”
曾经在扶苏看来,黑夫此人,和李斯很像。
他们都是荆楚之人,却跻身于秦的朝堂体制,既会揣摩皇帝的心思,提出让父皇高兴的点子,但又有些本事,能对国事建言献策。
但今天,黑夫却又让扶苏发觉了他与李斯的不同之处。
李斯绝不会表现自己的弱点,对过去做楚国小吏的卑微之境闭口不提,对自己服侍吕不韦的那段旧事也忌讳莫深。
而黑夫则不然,他纵然身居高位,也没有忙着更名改姓,依然用着黔首时的“黑夫”之名,至今连氏都没有。就好像他不以自己的卑微出身为耻,反以为荣一般,而对自己的局限,也不羞于承认。
“难怪父皇如此喜欢他,或是因为黑夫为人做事,能让人感到一些赤诚吧……”
扶苏看向秦始皇,而此刻,秦始皇却因为黑夫这一席话,做出了一个决定。
“诸军各有监军,使御史大夫冯去疾监上郡军,少府丞章邯监代北军,中郎将蒙毅监陇西军……“
他看向了儿子:“公子扶苏,监北地军!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说得好啊!公子文质,使为监军,随北地攻匈奴,见一见征战之苦,也学一学黑夫郡尉的自砺之才!”
第428章 先知稼穑之艰难
“皇帝这是想将我放到炉火上烤?“
这场对匈奴作战的军议完毕后,隐约能感受到其他将领看自己时略显怪异的目光,中车府令赵高那略带忧虑的眼神,黑夫心里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玩脱了!”
本来想说几句赤诚的话,在秦始皇和公子扶苏心里加点分,示拙与求田的效果差不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谁料表现太过,竟被秦始皇顺水推舟,安排得明明白白。
监军,要么是君之宠臣,监陇西军蒙毅便属于这种,要么是国之所尊,监上郡军的廷尉李斯如是焉,也有章邯这类实干派,顺便管管铺桥修路。
安排公子做监军,也不是没有,但黑夫一点也不想要公子扶苏去北地郡做监军!
因为他不愿被早早卷进夺嫡之争的深水里,宁可在岸上默不作声地先旁观一阵。
但事与愿违,皇帝命令已下,不得不从。
帝王之心,真是难以预料,黑夫甚至都不知道,皇帝这么做,到底是真心想要培养扶苏,还是故意要让自己多承受些压力。
黑夫最近已经有些锋芒太盛,被妻子劝说要低调些,不然休说同僚将领,连朝堂大佬也要忌惮他了。谁知道,眼下又被安排了公子扶苏,未来帝国最可能的继承者做监军……
这不是故意要将他推到风口浪尖上么!
黑夫可以预见,这场战争里,无数目光都会投向北地,盯着他和扶苏的一举一动。事后不论怎样,黑夫身上,都会被打上“扶苏”的标签,很难甩脱。
共事,有时候也是一种政治印记。
事到如今黑夫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幸好皇帝只让扶苏做我的监军,而不是主将、副将……”
黑夫想起了自己读过《左传》里的一个故事。
晋献公派遣太子申生进攻东山皋落氏,大臣里克进谏说:“大子,是奉事宗庙祭祀、社稷大祭和早晚照看国君饮食的人,所以叫做冢子。国君外出就守护国家,如果有别人守护就跟随国君。跟随在外叫做抚军,守护在内叫做监国,这是古代的制度。”
总之,国君的大儿子不能带领军队,且出征在外,容易发生不测。一旦某位公子被主君安排领军为将,出征在外,基本就意味着,他与君位无缘了。
监军倒还好,属于公子可以担当的“抚军”,只是临时差遣,且监军不干涉军务,只管监督,避免了争吵和请示的尴尬。
“如今为时尚早,未来已经改变,一切都是未知,眼下只能见招拆招了。再说了,也并非全是坏事,与扶苏相处,能观其言察其形,搞清楚他是怎样的一位公子……”
打定主意后,到了是夜,黑夫正欲拎着瓶酒,去找同僚将领里,唯一能算朋友的李信聊聊,却不料,谒者也来告知,皇帝召他谒见……
黑夫连忙跟着谒者前往,入内后,秦始皇还是老样子,看着永远读不完的奏疏,只是从过去沉重的竹简,变成了轻盈的纸片皇帝允许地方上纸简并用,但上书给朝廷的文书,一定要用纸!至于不用纸的,你是存心想累坏皇帝陛下么?
这也是地方上推行纸张最大的动力。
本以为,秦始皇会聊聊让公子扶苏去北地军监军一事,岂料一照面,他就问了黑夫一个极其尖锐的问题!
秦始皇抬起眼,点着奏疏里的一句话皱眉道:
“各郡均献上所织毛衣。陇西毛衣曰‘织皮’,上郡、代北毛衣曰‘毡衣’。然北地郡乌氏所献毛衣,却叫‘恒源祥’,乌氏倮说是你取的名,此何意也?”
……
黑夫决定,以后再也不胡乱玩梗自娱了。
但现如今,他只能开始当场编造起这三个字的意义来,好容易才搪塞过去。
“恒者,久也;源者,泉本也;祥者,福也,从示羊。此三字相合,寓意毛衣洁净无味如活水之源,能够恒久穿着而不烂,且衣者有福也……”
黑夫也是佩服自己,一通鬼扯,听上去还似有几分道理!
虽然秦始皇将信将疑,但只当是黑夫出身卑贱,虽然后天勤奋学习,但常出一些上层人士理解不了的俚语歪句,也不以为怪。便顺着此事,说起各郡筹备的战争物资来。
和过去不同,此番在北方作战,毛衣成了新的战略储备,乌氏倮形容说,胡貉之地,积阴之处也,木皮三寸,冰厚六尺,必须食肉而饮酪,并披上鸟兽的厚皮毛,方能御寒。中国之人在春夏去还行,若在当地越冬,不能适应其水土,恐怕会十死三四……
虽然预定的开战日期是春末夏初,但此战要进攻的地域广阔,若不能一鼓作气结束战争,可能会拖到明年,纵然占领了北假、河南,也要留大量兵卒戍守,他们的过冬问题,不能不加以考虑。
皮裘太贵,于是,毛衣就成了最好的选择。如今,非但是陇西郡,其余几个边郡都引入了羌羊,利用少府研制的技术,开始饲养剪毛织布,去年,陇西产3000件,北地产1000件,上郡、代北各500件。
产量比前年翻了两倍,但秦始皇仍觉得太慢了,于是各郡都在拼命想办法,提高产量。
陇西郡仗着与羌羊的原产地湟中最近,或抢或买,不断扩大规模,甚至还向羌人收购羊毛。
北地自不必说,乌氏倮在黑夫的建议下,开始将毛纺视为日后自家的支柱产业,大肆购买羌羊入郡。黑夫的夫人叶氏则建议将广大妇女发动起来,戎人养羊,夏女织布,形成一个华戎互利的循环。
上郡、代北三郡起步晚,距离产地也远,于是就在羊的品种上打起了主意。在蒙恬的奏疏中,说一个从楚地移民到雁门郡的牧羊大户班壹,带着他手下的数十牧童,试图让羊毛纤细的羌羊和当地羊毛粗糙的绵羊杂交,希望能生出适合剪毛织布的品种来……
这一切,都是为了完成秦始皇的要求:明年各郡的毛衣产量,还要再翻一番!即便如此,北征的十五万兵卒里,能穿上毛衣的,十分之一都不到,民夫就更别提了……
除了御寒的冬衣,还有粮食,秦始皇已让九卿之一的治粟内史筹备军粮,等到明年开春,约莫能筹集三十万人食用一年的分量:五百万石!
“陇西郡军粮可当地自行筹备,代北军粮从太原、河东征集,北地、上郡则由关中供应。”
在关中附近作战的好处便显现出来了,等到春末夏初,交给北地郡的一万五千民夫,就会从丰饶的关中,从郑国渠等粮仓,押解军粮、刑徒,一路跋涉去北地郡报到。他们由县尉、游徼、亭长带领,就像许多年前,黑夫带着安陆的小兄弟们踏上征途一样……
碛里征人三十万,翌年归来又几何?
黑夫也不知道自己提前推动这场战争,对他们来说,是好是坏。
“只希望这一战,能一举平定北疆,让秦人在河南北假深深扎下根,打造出一个塞上中原吧……”
这时候,只听秦始皇忽然说起了另一事。
“朕尝闻,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
“然公子王孙,未尝目观起一拨土,耘一株苗,不知几月当下,几月当收,安识世间余务乎?”
“军旅之事亦然,若只听闻千里之外的捷报,未尝与大军共同出征,闻金鼓震天,视狼烟滚滚,岂能知兵事之艰难,而明北逐匈奴之必要?”
“这些事情,都是扶苏需要知道的。”
黑夫立刻打起了精神,他知道,这次皇帝召见的戏肉,来了!
第429章 父亲
秦始皇听说,黑夫的第一个孩子就要诞生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有当你拥有第一个孩子后,才能完成从男孩到男人的蜕变,仿佛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延续,也赋予新生儿别样的期望。
扶苏对于秦始皇的意义还不止如此,二十多年前,恰逢彗星来的那一夜,狂风大作的咸阳宫中,响起了一阵婴孩的哇哇啼哭。当秦始皇在傅姆宫人的恭喜声中,接过自己的长子,将其轻轻抱在厚实的臂膀中时,看着这粉雕玉琢的小生命,秦始皇露出的,是由衷的笑。
长子的诞生,告诉天下人一件事:秦王已壮!这让母后和吕不韦,再也没了阻挠他行冠礼,亲掌大权的理由!
三月,长子诞,四月,宿于雍。己酉,王冠,带太阿剑!
之后击,囚赵姬,逐吕氏,一气呵成,秦始皇意气风发,这一切好事的开端,便是喜得麟儿。
之后十年,是秦始皇倚重楚外戚的十年,也是他最疼爱扶苏的十年。只不过,他忙碌于政务,将长子交给华阳祖太后、楚妃豢养,在诗书楚赋熏陶下成长,结果给扶苏刻下了深刻的楚国印记。
秦始皇察觉这种趋势后,十分不快,就在赵国灭亡的那一年,他带着年仅十岁的扶苏,父子二人来了一次长途旅行。他们一路到了被秦军控制的邯郸,秦始皇牵着扶苏走入破旧的小巷,钻进那道已经支离破碎的红漆门,寻找他和扶苏一样年纪,离开邯郸时,在院子里埋下的竹马,对儿子讲述当年在邯郸受尽的苦难。
他还要让扶苏看看,秦军是如何将不可一世的赵国肢解毁灭,自己又是如何复仇的!
但看着那数百名将被坑杀的赵国贵族,扶苏眼中却只有惊恐和悲悯。
他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向秦始皇,恳求饶恕这些当年凌辱过大秦王孙的人。
“父王若能赦之,则赵人皆知父王之仁,必如迎商汤周武一般,迎奉父王……”
纵然扶苏早熟,但十多岁的孩子,怎能说出这样的话?秦始皇追查之下,怀疑是扶苏的舅公,丞相昌平君的授意!
华阳祖太后已死,政局也已稳固,连灭韩、赵后,秦始皇的统治已如日中天,楚外戚不再是他的助力,反倒成了累赘。尤其是他即将伐灭楚国的关键时刻,更是如芒在背!
他们在自己还正值壮年时,便开始利用扶苏,妄想来影响自己施政!谁说得清楚,今后会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事来。
震怒之下,秦始皇做了一个决定,以此为引子,将出任丞相十一年之久的昌平君免职!同时开始冷落楚妃,将其打入冷宫,使之郁郁而终。
他亲手终结了,从宣太后起,影响秦国政局近百年的楚外戚,接着又荡平了楚国。
而扶苏,就成了秦楚二十五世诅盟姻亲的最后硕果,像一株山顶的扶苏木般,孤独而高傲地在深宫中存活,渐渐长大。
随着子嗣越来越多,政务越来越忙,秦始皇对扶苏也没了过去的关切,等几年后再想起来,召扶苏及其傅来考校其近来学识时,才惊讶地发现,扶苏身上的楚国印记,非但没有淡化,反而越来越浓!
尽管已不再穿楚服,但扶苏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从小被华阳祖太后教导的楚式优雅。
他喜欢天马行空的帛画,热衷与在咸阳的楚士往来,身边总聚集着一群儒生墨者,吸纳他们的想法。连性格也显现出楚人的“剽疾”“轻易”,为人处事总是不假思索,让个人的主观情感占上风,一但有认为朝政不妥的地方,仍会像小时候那样,直言犯谏。
他每一次进言,秦始皇的眉都要皱一下,十二金人那次尤甚。于是大手一挥,将扶苏身边的儒墨之士统统轰走,勒令他进入学室,像一位真正的秦公子那样,好好研读律法!
但一年多下来,扶苏纵然将律令背诵得滚瓜烂熟,却只学到了秦律的皮,内里,还是楚式的风骨……
长子不类己,甚至像楚人多过秦人,秦始皇恨铁不成钢之余,也难免有些恼火。
既然放在咸阳无法改变他,那就狠一些,直接扔到边塞去!让他去见识见识流沙大漠,尝一尝征战辛苦,与大秦的将士朝夕相处,看他们是如何在皇帝一声令下后,披荆斩棘,开疆拓土的!
他希望,扶苏能变成一个真正的秦人。
他希望,曾经带给自己幸运和感动的长子,能真正理解他的父皇,理解秦始皇帝如何以眇眇之身,打下这万里山河,他力排众议所做的这些事,所追求的伟大目的……
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这些想法,他能理解么?
这些话,骄傲秦始皇不能亲口对扶苏说,必须要他切身去体会才行。
尽管已决定让扶苏参与这场伟大的战争,但四将之中,让公子去往何处,秦始皇亦做了一番计较……
若秦始皇已下定决定立扶苏为太子,肯定会让他去上郡,那里是与匈奴决战的主力,即便做监军,也容易混军功。
但以扶苏眼下的性格,绝不是一个理想的继业者。
也不能去代北,扶苏与蒙恬本就关系莫逆,嗣君未定而使之与秦始皇最信重的将军结交共事,大忌也。
按理说李信很合适,但李信用兵,喜欢轻骑突进,是一把用来宰杀匈奴的尖刀,将长子送去涉险,秦始皇也不愿意。
想来想去,只有黑夫最合适。
黑夫虽有才干,但他起点太低,黔首出身,连姓氏都没有,在朝中基础为零,没有结交公子坐大的危险。
且黑夫打仗,学了王翦的稳扎稳打,花马池之战,能不犯险就不犯险,虽无大功,也不会有过错,反倒比李信更让人放心。
再者,在秦始皇眼中,黑夫,赫然是与扶苏截然相反的人。
扶苏生于秦川,长于咸阳,却被华阳祖太后从小豢养,竟似楚人。而黑夫生于南郡,长于楚乡,却诵读着律令做了秦吏,在秦的军功爵一层层往上爬,反倒是最典型的秦人!
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让扶苏和黑夫这个同龄人一路,或许能有些裨益吧……
……
黑夫跪坐在君榻前,等了半天戏肉,孰料等来的却是秦始皇久久的缄默,搞得他心里都有些发慌,眼看秦始皇继续沉思,好似不想开口,只能下拜道:
“长公子监军,臣与北地将士荣幸之至,只是怕军中寒苦,怠慢了公子……”
“不然,扶苏在军中时,便是监军,而非公子,至于寒苦劳顿……”
秦始皇看向了黑夫,悠悠地说道:“这恰是朕想要他历练的,只望归来时,少些悲天悯人,少些虚伪之仁,变成一位刚毅果敢的公子!”
“臣知之!”
因为对扶苏还不了解,黑夫将这句话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有点不确定秦始皇的用意,到底是贬斥,是历练,还是铺路?还想多听皇帝多吐露点,却不料,秦始皇却挥手让他退下了。
“哈!这就没了?说好的戏肉呢!?”
黑夫很是焦心,只感觉被塞了一一个烫手的山芋,只能道:“禀陛下,臣还有一事!”
秦始皇有些倦意了,不快地瞪了他一眼:“何事?”
“并非公务,而是私事。”
“哦?且说来听听。”
黑夫拱手,苦笑道:“臣敢言于陛下,再过月余,内人便要生产,然黑夫至今无氏。妇翁来信扬言,若子女出生时尚无氏,便要以叶为氏了!妇翁逼迫得紧,臣无可奈何,还望陛下赐氏!”
秦始皇闻言不由大笑,倦意也没了:“好一个内史腾,果然强势干吏,竟想让北地郡尉做他赘婿?”
但随即却脸一板:“你昔日不是说封侯乃氏么?这么快就将初心忘了?”
黑夫道:“臣不敢欺君,黑夫本人无所顾忌,却也希望,子女能生而有氏……”
秦始皇闻言,默然片刻后颔首:“生而无氏者,要么是至高的天子,要么是至贱的黔首……”
这个理由,秦始皇是认可的,他回忆起了许多年前,那个风雨交加夜里,他狂喜地为扶苏取名的那一幕。
只有当你拥有第一个孩子后,才能完成从男孩到男人的蜕变,仿佛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延续,也赋予新生儿别样的期望。
很多旧的想法,也为之改变。
因为扶苏的降生,他坚定了对母亲、吕不韦的反击。他戴稳了头顶的冠冕,握紧太阿宝剑,让它染血,肆意屠戮仇敌,只为让他的儿子,能免受自己幼年时的孤苦痛楚……
世人常诟病,他残忍地囊扑杀死母后那两个私生子,却不知道,看到两具尸体那一刻,秦始皇想到的却是:
“若孤失败,这血肉模糊的,便是我儿扶苏!”
宁可残酷无情为刀俎,也不要软弱失败成鱼肉!
看来不止是自己,连不在乎姓氏的黑夫,当他将拥有子女,为人父时,也变得格外在意起来。
“好,姓万世而不可变,氏则时时刻刻可变,朕便先赐卿一氏,以解你燃眉之急!”
说罢,一向正经的秦始皇,嘴角竟难得露出了一丝促狭的笑……
第430章 天子命氏!
秦始皇二十九年卯月(农历二月),云梦泽畔春暖花开,去年才砍过的甘蔗地也冒出了新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安陆县郊一栋被甘蔗田包围的宅院外,一大早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安陆县令、县丞、县尉赫然站在最前头,身边是捧着礼物的家奴,其身后,则依次是主吏掾、狱掾、仓啬夫等官吏,远近十里八乡的乡三老、啬夫,甚至还有邻县来的乡豪县豪,都等在门外,翘首以盼。
在安陆县,只有一个人的家有这样的牌面,那就是北地郡尉黑夫。
几百年了,自从楚令尹子文后,安陆这小地方再没出过什么大人物,近几年却忽然崛起了一个黑夫,从区区黔首,做到了封疆大吏,比两千石的高官!听说还备受皇帝陛下信重,能时常面见天颜,
黑夫家不仅贵不可言,还富至千金。多年前黑夫从云梦泽畔移回家载种的野甘蔗,有了楚王室在江陵、寿春留下的甜蔗品种做改良,如今已在整个安陆县,半个南郡,乃至于大江沿岸的各郡县扎下根来。
许多无法耕种粮食的滩涂地,都被甘蔗林取代。它们吸收淤泥的养分,冬天里由隶臣、雇农大片大片收割,在工坊内被制成甜得腻人的红糖,在江陵、寿春、淮阳都十分走俏,若运到咸阳,更能卖不菲的价钱。
这价值数百万的产业,归于黑夫之母名下,这位被商贾们尊称为”糖妪“的老妇人手中,甚至有人将她排在乌氏倮和巴寡妇清之下,认为她迟早会变成天下第三富裕的人。
权与钱,黑夫家算是齐全了。
而今日,据说是“糖妪”的寿辰,各级官员便不约而同地来为其贺寿。即便有觉得并无此必要的人,见同僚均往,自己若不去,好似和北地郡尉家有怨似的,也只能硬着头皮前往。
“县君,今日进不满千钱,坐之堂下,如何?”
安陆县主吏掾是黑夫旧部,他自告奋勇地做起了今日筵席主进之吏,虽然主人家并没有拜托他。
县令不置可否,这时候,由十数名门客看守的,紧闭许久的门扉终于开了,黑夫的兄长,皂衣黑冠的安陆县田啬夫衷诚惶诚恐地走出来,朝县令、县尉、县丞三人下拜道:
“不知是何人乱传,说今日是家母寿辰,然家母出身卑贱,竟不知所生年月日期,更未曾办过生辰,竟扰得三位长吏前来,我家之过也。家母腿脚不便,不能外迎,下吏在此拜谢长吏及诸位同僚,诸君好意,我家牢记在心,但这礼物和贺钱,恕我家不敢收纳……”
众人面面相觑,这件事也不知是谁最先传的,说得有鼻子有眼,也有同僚向同为县曹吏的衷打听过,衷当时糊里糊涂地承认了,谁料现在却又矢口否认。
虽然县令等人心中有些不快,但他们对黑夫家巴结还来不及,岂敢得罪?便一起骂着那“谣言”之人,和衷推让了一番后,只得带着礼物铩羽而归……
将门外众人打发走后,衷这才松了口气,让门客将大门紧紧关上,自己回家里向母亲复命。
今日还真是他母亲的寿辰,正堂张灯结彩,到处都是忙碌的奴婢,衷经过时,都恭敬地朝他行礼。
家里原本没这么多规矩,都是仲弟的妻子来时那半年立下的,最初时衷过不惯这人上人的生活,慢慢地也习以为常了。
“老夫人在哪?”
到了后院,母亲平日最喜欢待的菜圃却不见人影,衷便问给田浇粪的隶妾,被告知可能在鸡埘处。
衷只能到了养了上百只鸡鸭的鸡埘旁,果然看到了母亲,她依然穿着一身简朴的葛布衣,手里捧着一个簸箕,将菜圃收集来的烂菜叶和着谷米麦糠撒给小鸡吃,一边撒,还一边露出了慈蔼的笑……
“母亲。”
衷连忙过去欲抢簸箕:“这些事,让下人做不就行了!”
“下人下人,你如今便当自己是上人了?”
母亲却一抬手,不让他碰,又问:“门外的县官走了?”
“好不容易才劝退的。”
衷苦笑:“其实他们来向母亲拜寿,也是一番好意。”
“好意?我可受不起。”
老太太却越老越固执,撇嘴道:“几年前,老妇我随便见了一个乡啬夫,都得下拜顿首,如今要县令这些大官来给我磕头祝寿,不是要折杀老妇么!到时候,到底是该我拜他们,还是他们拜我?”
衷不以为然地笑道:“和仲弟郡尉比起来,县令也算小官了,再说了,长者为尊,当然是他们拜母亲。”
他虽然是老实人,但水涨船高,现在他们家的地位,与过去大不相同了。
“是啊,那些人之所以来巴结,就是因为他们官比我家仲子小。几年前我家住在穷闾里时,怎不见他们去拜寿?”
黑夫母亲眼睛虽然不好使了,心眼却还明亮着。
她指着地上啄食的鸡道:“鸡每日要吃许多次,我之所以不让隶妾来喂鸡,因为她们嫌麻烦,懒得多跑,就放了很多谷米菜叶。鸡愚笨,哪里管饿与不饿,只要面前有,就埋头猛吃,结果撑死了!”
“人就像鸡,若别人送上门的礼物就收,恐怕也要被撑死,到时候两眼翻白,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攒起一捧谷米,语重心长地说道:“不管是人是鸡,肚子有限,哪怕再多的钱财,老妇我一天吃三顿,用的也就那么点。如今你仲弟好好在北边做官,你堂弟打理蔗田工坊,我家衣食不愁,也能养活门客隶妾。也不稀罕那些礼物,好好闭门过着日子,勿要给你仲弟惹事即可……”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母亲的这套处世哲学虽然话糙,理却不糙,衷肃然起敬。
“若哪一年,汝等真心诚意想为我过寿。”
母亲停下了撒谷米的手,看着老母鸡翅膀下,四只依偎着的毛茸茸小鸡仔,有些伤感地说道:“便兄弟姊妹四人团聚回来,在我身边吃顿饭,老妇就知足了……”
眼下,却只有衷和二女儿浣在家。
说着,母亲便要垂泪。
衷连忙道:“惊请到了休沐的假,应是昨日坐船从豫章郡到了夏口,傍晚能到家中。”
过去母亲是最疼小儿子,但如今,她更牵挂的,却是两年多未见的二儿子。
衷又道:“北边眼看又要打仗,仲弟身为郡尉,要为皇帝陛下守边,恐怕是回不来了,不过他刚捎回来一封信……”
衷从怀中抽出那封刚刚由门外黑夫在北地的门客骑士奉上,他还没来得及看的信,露出了微笑,这就是他给母亲的惊喜:”这便是仲弟给母亲的寿礼,母亲定会喜欢!“
“快给我看看!”
母亲连忙将手习惯性地往衣裳上擦了擦,接过信来。
过去的家书,只是一块硬质的木牍,正反面都写满,也装不下多少字。
如今的信,却是一张张薄薄的麻纸,能在上面倾诉的话,说的事,也多了不少,这是母亲最喜欢纸的原因,不止是因为,它是黑夫监制的东西。
做母亲的,只怕儿子杳无音讯,哪会嫌他话多呢?
满是皱纹的手在二儿子亲笔所书的字迹上摸了摸,仿佛这样能触碰到他后,母亲才又将信递给衷,板着脸道:“老妇又不识字!念给我听!”
“唯。”
衷搀扶着母亲,来到后堂,又让妻子将妹妹浣,儿子阳,女儿月喊来,每当黑夫来信,他们都会全家一起聆听。
衷展开信后,不由面露喜色,也不念了,言简意赅地说道:“仲弟说,弟妇在义渠城平安生产,于上个月,也就是夏历一月初十,诞下了一个黑胖儿子!重七斤四两!”
“母子平安?”母亲激动地问道。
“母子平安!”
叶子衿的生产日子,母亲是暗地里算着的,已猜到定是为这事,方才她的手紧紧拉着衷的妻子,紧张得一刻也不敢松开。
听说母子平安,紧绷的身体才松了下来,手拍着胸口,复又露出了笑。
等她缓过气来,便拉着孙男孙女,带着她们到院子里,朝云梦泽方向下跪,磕头道:“少司命庇佑,不枉我向她们祈求儿媳顺产……”
少司命,是楚人崇拜的生命之神,亦主管人间子嗣。
母亲决定,过几日,要请县里的巫祝,去云梦泽畔杀猪羊祭祀还愿。
但她随即又忧虑起来:“七斤四两,是不是有些轻了?”
衷的妻子点点头:“阳生时,借里中权衡,称得七斤九两。”
“可不是!”
母亲便喃喃念叨着:“老妇还要在湖边为少司命立一间祠,修一尊像,年年香火祭拜,让少司命一直护佑仲孙……”
这也是母亲多年来的心愿,她一直觉得,自己能将三男一女拉扯大,活过了历次疫病、战争,且没有夭折任何一人,这简直是奇迹,肯定是冥冥中有神灵庇佑
“还有一事。”
衷却还未说完,等家里人冷静下来以后,他才捧着信,双手颤抖地说道:“仲弟还说,皇帝陛下听闻他将有子嗣,便给他,也算是给我们家赐了氏!”
“伯兄,你说什么?天子命氏!?”
全家人惊愕之时,门口传来了惊的声音,他刚意气风发地回到家,迈入门槛,便被这句话惊到,双腿一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母亲更觉得双耳嗡嗡作响,老天,这份寿礼也太吓人了。
“惊,这些话太拗口,你来念罢。”
衷也稳不住了,连忙将信递给好容易站起来的惊,自己坐到了案后猛喝水,大喘气。
对他们这个小家庭来说,皇帝,和苍天几乎就是同义词,用母亲的话说,就像是荆楚之人最崇敬的大婶东皇太一,有一天突然开口对自己说话,能不吓人么……
惊吞咽了数次口水,总算结结巴巴地转述起了两个月前,秦始皇对黑夫说的话。
“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诸侯以字为谥,因以为族。官有世功,则有官族,邑亦如之。”
“今黑夫祖辈虽无氏字,其人亦无胙土封邑,却有官职,为北地尉,可以效昔日梁人尉僚,官名为氏,赐氏‘尉’!”
“尉!”
惊读完之后,哈哈大笑起来,他也在官场里厮混过一段时间了,没少为自己无氏而困扰,如今,却沾了兄长的光,解决了这个大难题!
他指着自己鼻尖道:“从此以后,我就叫尉惊!”
“伯兄叫尉衷!”
惊又拍着侄儿的肩膀道:“记住,你今后就叫尉阳!”
“至于仲兄,他应该叫……尉黑夫!”
……
“尉黑夫……”
同一时间的北地郡义渠城,黑夫一边推着让工匠打制的摇篮床,一边对产后仍有些虚弱的叶子衿抱怨道:
“陛下给我赐氏,我已十分感激。但这尉黑夫,读起来总是有些奇怪!同样是以尉为氏,尉缭子听上去就顺耳多了……”
话虽如此,但黑夫回想起秦始皇那嘴角促狭一笑,当时差点没把他吓死,还以为皇帝要乱赐什么“公厕、犬、默”之类的怪氏。
幸好秦始皇没逼他造反,找来礼官,查找上古赐氏的流程,给他赐了个四平八稳“尉”……
嘛,什么司马、司空,这些氏也是从古代官职变来的。
听黑夫这么一说,叶子衿已笑得花枝招展,好容易痊愈的小腹都笑疼了,顺便将熟睡的儿子惊醒弄哭。
她最后只能无奈地对丈夫道:“良人,并非是妾无礼,只是良人之名,单独叫还顺口,但不论配上哪个氏,都有些拗口……”
妻子未言之意黑夫听出来了,他却正色道:“我可以易氏,却不欲更名。”
从古至今的人,改个名很容易,赵鞅可以改名赵志父,刘季可以改名刘邦,朱重八可以改名朱元璋,毛……额这个算了。
但黑夫这个名,对他的意义却非同一般。
他安抚儿子复又睡去后,轻声说道:“我脱下了褐衣,扔掉了草履,磨平了老茧,愈合了伤疤,离开了故乡。”
“有时候看着铜鉴里的那个人,看着他锦衣玉食,手握大权,看着他宴宾客,起高楼,我甚至会感到陌生。”
“若连这名也换了,我恐怕以后,会真的忘了……自己是谁!”
他是穿越者,也是黑夫。黑夫祖辈八世野人,三代黔首,是被农妇织女含辛茹苦养大的二儿子。两个灵魂融合后的一个身体,他从苦难土地里站起来,扔掉了手中农具,在这个杀人盈野、命如草芥的残酷时代,努力向上攀爬。
最初是为活命,为家人过上好日子,后来是为了带乡党部属回家,让他们避免历史上的灾难。直到进了咸阳,站在世界的中心,仰望权力的冠冕,他开始想为这个时代,这个以后要饱受轮回和苦难的国家做些什么。
这些,都是不能忘的。
历史在被改变,他的初心,却不能变。
“妾知之,妾再也不会提及此事。”
叶子衿听得肃然,虽然不太理解黑夫为何如此固执,但也觉得,丈夫肯定有丈夫的理由。
默然半响后,黑夫才又笑了。
“不过,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黑夫摸了摸妻子的秀发,又看向摇篮床里熟睡的婴孩,眼中满是喜爱,笑道:“我是没法子了,好在已经给吾子,取了个朗朗上口的好名!”
第431章 御中发征
“让乃公看看,诸吏都送了我多少路费?”
秦始皇二十九年卯月(农历二月),泗水郡沛县郊外,与来为他送行的县中诸小吏告辞后,刘季便大咧咧坐上了什长周(xiè)驾驶的牛车,喜滋滋地开始拆怀中一堆葛布袋,里面放着诸吏赠送他的奉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奉钱,乃是秦朝官场一条不成文的惯例,若是有人远赴外地服徭、为官,同僚们就会以葛布包钱相赠,称之为奉钱,其实就是送行的红包。
刘季已当上亭长三年有余,虽然时常利用职务之便聚众饮酒,还和曹寡妇生了个奸生子,私生活劣迹斑斑,但他亦是有几分本事的。利用昔日关系,能够约束本地轻侠,将泗水亭治安搞得不错。
他的豪爽和干练,也帮助自己在沛县扩大了交际圈,眼下轮到刘季带人去咸阳服徭役,县中小吏,来为他送行的竟不少。除了上司曹参、老友任敖,每次路过都要停车与他说话的厩司御夏侯婴外,连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主吏掾萧何都亲自驾到!
刘季感觉倍有面子,眼下打开众人的奉钱一枚地数着,心里别提多舒爽了,有了这些钱,一路上可以酒肉不愁。
但数完萧何的赠钱后,他却愣住了。
“五百钱!”
刘季又仔细数了一遍,的确没错。
县城小吏们并无多少工资,一年到头,所得俸禄不满百石,也就三千钱左右,哪怕是与他关系亲密的任敖、夏侯婴,也只送了三百钱,一个月的工资。
“萧吏掾俸禄可不止斗食,至少两百石罢!”
面对刘季的疑问,什长周嘟囔道:“再说了,萧氏更是沛县乡豪,多送两百钱,亭长何足怪也。”
“话虽如此,但萧何与我大兄不算熟识,凭什么送这么多?”
刘季的小兄弟卢绾凑过来,他此番也一同西行服徭。
“没错,按理说,是我一直欠萧何几次人情。”
刘季回忆起自己同萧何的往来,他和萧何认识很早了,萧何也是本地人,为楚吏,刘季跟着游侠老大王陵在沛县横行时,曾犯事,萧何放了他一马。
数年后,萧何又做了秦吏,初为功曹刀笔吏,刘季当时尚是布衣,到县里考试为吏,萧何奉命考他律令,问的都是些简单的题。
再后来,萧何官运亨通,在朝廷书同文字的浪潮中,最先精通秦篆,甚至能作隶书,在麻纸上所书公文无疵病,颇得新来的县令赏识,当上了主吏掾,管整个县的人事进退。
正巧那段时间,刘季帮沛县狱史曹参破获了一桩盗牛案,擒住了没给他交足保护费的愚蠢盗贼,累功升爵一级至上造,萧何让他到县中领取凭证,又与刘季有一番谈话。
身为尊者上司,却屈尊结交贱者下属,这不同寻常。
但刘季性格使然,将一枚半两钱放进嘴里咬了咬,大笑道:“管他呢!钱是真的即可,或是萧何觉得乃公有本事,想要与我结交罢!”
话虽如此,但刘季心里,却暗暗记住了萧何的情分……
“等以后乃公富贵了,一定会加倍偿还!”
他一挥手,将萧何送的这袋铜钱扔给车后背着弓,默然行走的材官什长周勃。
“周勃,将这袋钱与二三子分了!让他们勿要因远行而逃跑,跟着我刘季,有钱一起花,有酒一起喝,有肉一起吃!”
此言赢得了一阵欢呼,载粮食的马车之后,是一群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农夫。他们一行五十余人,均是县里按照名籍征发的徭夫,但和往常每年一次去郡城、县城干活不同,此番服徭,是要去帝国的首都,咸阳!
刘季背过身子,给每人分到十文钱的徭夫们打气。
“这叫御中发征,是去给皇帝的宫室做工,可以看看咸阳的风光,若是走运,还能看到皇帝的车驾经过呢!”
……
别人家的秦吏押送戍卒徭夫,都小气得很,唯独刘亭长十分大方,反正不是自己的钱,一路上带着徭夫们可劲花。这不,三月中旬,众人才刚入函谷关,那两三千奉钱就被他花得一文不剩。
喝干了最后一口酒,刘季将皮囊往身后一扔,开始追悔莫及:“在洛阳不该贪杯的,眼看就要进咸阳,听说那里的市肆才叫热闹,如今钱袋已空,该如何是好?”
但就在众人在函谷关报到时,却接到了一个晴天霹雳:他们这次服徭的地点改了,不是咸阳,而是先去郑县!
不能看看首都长啥样,刘季和徭夫们不由大失所望,亦只能在秦吏的吆喝下,与其他郡县的人编到一起,加快脚步,赶在日期前抵达,不然他们可是要受罚的。律法规定,如耽搁不加征发,应罚主事者二甲。失期三天到五天,斥责;失期六天到十天,罚一盾;超过十天,罚一甲……
刘季越走越发现不对劲:他们这群泗水郡徭夫已多达千人,而一路上,尚有十来支同样规模的队伍。除了身穿布衣的民夫外,还有套上一身甲胄的兵卒!士兵模样的人不断增加,他们脸上的表情既是兴奋又是肃杀,刘季暗道不妙,这不像是去做工,分明是上战场的前奏啊!
但问题来了,要去打谁?是哪儿反叛了么?
沛县众人怯怯地听着关中秦卒用他们听不太懂的方言兴奋交谈,休息时偶尔望向关东民夫,均满脸鄙夷,有人忽然说了一句什么,惹得旁人哈哈大笑,也回了一个词。
刘季听懂了,他们在说自己是“楚人”,而那个词,是“亡国之人”!
尽管朝廷一再推行律令,九州通贯,**同风,但在他们彼此看来,对方仍是“非我族类”。
放十年前,游侠儿的刘季定会拔剑而起,血溅三尺。但现如今,身为秦吏亭长的刘季只是打了个哈欠,假装没听懂,目光盯着队伍里那些因为担忧、害怕而面色苍白,有逃跑**的人。
“别想着跑,若被抓回来,可就不是罚甲鞭笞那么简单了!”
周勃、卢绾均颔首,一行人乖乖到了郑县,发现这里变成了一个大军营,引导的官吏将他们交给一位校尉,安排他们住进简陋的土坯房里。
泗水郡徭夫边上,是一群睢阳人,刘季是个自来熟,开始过去打听消息。
走了一圈,他看到有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坐在营地里,用随身携带的针帮同伴缝补衣裳,便走过去套近乎。
刘季也在魏地混过,二人三言两语就热络了。
“弟叫灌婴,睢阳城贩缯之人,兄如何称呼?”
青年是个商贾,商贾、赘婿,往往是服徭最先被征发的人。
“沛县刘季。”
灌婴低声告诉刘季道:“听说将关东徭夫集中于此,是要押送粮草去他处的,风传是要去打胡人……”
刘季恍然大悟,郑县,并非此行终点!
虽说去年朝廷改了服役的律法,让北人戍北,南人戍南,西人戍西,不必远迁徙。但位于中原地带的百姓,因其人口众多,仍是去往这三处的主力,今年更是将各郡“御中发征”的十万人,临时安排为运粮到北疆的役夫。
“果然要去打仗。”
本以为来咸阳干上一年活便完事,谁料却要被驱赶去遥远而陌生的北疆,大伙都有些担心,生怕自己死在那儿,尤其卢绾,更没来由地抖了起来。
倒是什长周勃握紧了手里的弓箭,他也是沛县人,祖先是从卷地迁过来的,世代靠编蚕箔维持生计,还常在人家办丧事时,去吹箫奏挽歌,混口饭吃。周勃与父祖不同,长得人高马大,能拉开硬弓,射术极佳,听说要去边疆参战,不免起了乘机立功得爵的心思……
“别想了。”
刘季却给他泼了凉水,指着那群披甲戴胄的秦卒道:“打仗立功,是他们的事,吾等,只是运粮食,修路铺桥,在荒野上筑城挖沟,做苦活,如此而已……”
次日清晨,负责众人的校尉召集所有人,给他们训了话,主题无非是北方有匈奴入寇,滋扰边境,皇帝陛下已令诸郡尉将军统兵出塞,击匈奴。
“靖边御戎,非独边地之事,亦非独关中之事,乃天下冠带之民之事!”
校尉叫张(yi),他在做战前动员,此人说话文绉绉的,给戍卒徭夫们讲了管仲、由余、司马错、李牧、秦开等人之事,言语慷慨激昂,让人听了热血沸腾……才怪。
来自泗水郡大字不识的徭夫们,连这五人名字都没听过,都没怎么搞懂,明明是边境和胡人打仗,跟他们泗水郡的人有半文钱的关系?
大道理不管说多少,都是鸡同鸭讲,但校尉也不管他们有没有搞懂靖边的伟大意义,言毕后,便宣布了众人今后几个月,要去服役的地方。
“泗水郡徭夫,至上郡!”
接着又道:“砀郡徭夫,至北地郡!”
徭夫们顿时议论纷纷,且不提沛县徭夫如何愁苦,他们旁边的砀郡徭夫中,和刘季交谈过的睢阳贩缯人灌婴挠了挠头,问伙伴道:
“北地郡是什么地方?”
……
四月初,北地郡尉黑夫,也来到了北地郡最靠南的泥阳县弋居乡,他要在这等待皇帝分配给他的一万五千名关东民夫,以及负责押送他们的监军,公子扶苏……
第432章 公子扶苏
“我徂东山,不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来自东,零雨其。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沟壑纵横的黄土地,公子扶苏立于塬上,腰间环佩叮当,他看着山隘间绵长近十里,肩挑手扛,面容苦闷的关东民夫,不由念出了这首《豳风.东山》来。
“我听说,漆县为南豳,北地郡为北豳,皆周之故土,周公旦率西人东征,西人徂于东山,怀念西土。而今东人西役,亦是同当年的周军一般,军旅辛劳,风餐露宿,睡在车舆边上,好似四月时暴晒在野的桑虫。”
自小经历了母亲被冷落死去,母族的楚国外戚尽被打压驱逐,舅父昌平君甚至背弃秦国,最终惨死这些事情,使扶苏形成了容易悲天悯人的性格。
此番他作为监军,押送万五千名民夫入北地,一路上,扶苏可算是见到了真正的役夫之苦。听着不同方言的抱怨,目观其痛楚,扶苏真正感受到了这场战争带给他们的烦恼。
二月农忙大体结束后,民夫才从各郡召集,三月至关中集合,四月便要抵达边地。尽管扶苏忍不住向父皇进谏,说这实在太急,但在秦始皇眼中,只有即将到来的大战,只有那等待开拓的广袤疆土,对民夫的死活却并不在意,只当是必须的损耗。
扶苏却暗自摇头,他不认为,人命可以像箭矢、牲畜那样,被简单地当成消耗品。
眼看民夫终日顶着太阳赶路,许多人水土不服、疾病缠身,还未到萧关,就以每天数人的速度倒毙。扶苏难免忧虑,等打完这场仗,光是民夫,恐有十之一二,永远回不到东方吧?
扶苏感慨之后,一旁立刻有人应和道:“公子能理解诗中征人之意,真乃仁君子也。”
却是个宽袍大袖的中年人,腰间带一柄剑,虽然热得满头是汗,衣襟却仍闭合得死死的。
他叫淳于越,是公子扶苏带在身边,以备咨询的博士儒生。
另一侧亦有一人颔首道:“子墨子亦曾言,以其涂道之修远,粮食辍绝而不继,百姓死者,不可胜数也。与其居处之不安,食饭之不时,肌饱之不节,百姓之道疾病而死者,不可胜数。此墨者之所以非攻也。”
却是黑夫多年前在阳城县有过一面之缘的墨者唐铎,他三年前还帮黑夫改良过造纸术,如今也成了扶苏的宾客。
这时候,下方传来一阵喧闹,又有个民夫因劳累而晕倒在路上,这已是今天上路后第十个人了。
但秦吏却不欲停歇,勒令围观的众人将其抬到道旁,泼点水,能弄醒就继续走,若救不活,便让他就此死去,随便刨个坑埋了吧!
扶苏看不下去了,他下了高塬,对蛮横凶悍催促民夫行进的秦吏士卒下达了命令:
“停下,将晕倒的人抬到阴凉处,让本公子的医者来看看!其余役夫,就地休憩!”
“公子三思!”
校尉闻讯赶来后,劝道:“此乃御中发征,诣于边外,不得因疲惫而停止不走,若倒下一人便停歇,恐无法按时抵达……”
“我记得这条律令。”
公子扶苏却道:“乏弗行,当罚主事者二甲,请校尉让刀笔吏记下,二十九年巳月初三日,扶苏一意孤行,使民夫休憩,当罚二甲!”
说着,便让侍从去取钱来。
刀笔吏很尴尬,记也不是,不记也不是,既然监军公子都这么说了,校尉也无可奈何,只能道:
“公子,陛下有令,五月便要开战,在此之前,若不能及时押送民夫至边塞,即便是公子,也难逃责罚,还望公子勿要让下吏太为难!”
扶苏也肃然朝校尉作揖:“多谢校尉,扶苏自有计较,定能在四月十日前抵达义渠城,五月抵边,一天不差。”
“下吏不敢。”
看着公子眼中坚定的目光,校尉叹了口气,去安排众人停下喝水休息。
长蛇停止了前进,当民夫们知道是公子开恩时,安排人给晕厥者治疗后,不由赞声四起,用不同地方的方言道:
“公子贤明!”
跟在扶苏身边的淳于越和唐铎见此情形,不由相视一笑,但随即又别过脸去。
他们的学派,是斗了数百年的死对头,但奇异的是,儒者淳于越,秦墨唐铎,这二人竟不约而同地选择追随扶苏,同他一起来到边疆……
墨者看中的,是公子扶苏从小简朴好仁,一直以来,都强谏反对秦始皇大修宫室,贸开边衅,本来对秦一统后,未能非攻兼爱感到失望的秦墨,在这位贤公子身上,似乎看到了希望!
至于淳于越,他是一个复古者,秦始皇虽用儒生为博士,却不加重用,对他们的复古分封谏言,也嗤之以鼻。扶苏则不然,他从小被华阳祖太后豢养,学过诗书,对儒学有一定兴趣。
眼看秦朝堂之上法家独大,短时间内,皇帝绝无改弦易辙的打算,二人便索性呆在了公子扶苏的身边,希望慢慢施加影响……
二人各怀心思,这时候,扶苏也回到了自己的车驾处,让人打开地图,看看距离今夜要抵达的泥阳县弋居乡还有多远。
“还有二十里,北地郡尉已在此乡等待……”
他毕竟是帝国的长公子,与一般监军不同,黑夫少不得要放低姿态,来北地门户等候,但扶苏心善,不忍催促民夫疾行,预计前日至弋居,却一直耽搁到现在。
扶苏看着坐在地上都要睡过去的民夫们,再瞧瞧将黑的天色,皱眉道:“恐怕明日方能抵达。”
他复又问墨者唐铎:“唐先生,你说在伐楚时曾与尉郡尉共事过,墨者程先生,更与往来莫逆,你觉得,这位北地尉,是怎样的人?”
唐铎略一思量,说道:“臣依然记得,第一次与尉将军相见时的情形。当时我叔父唐夫子带我与程商登阳城,看昔日孟胜与一百八十名墨者为义赴死的地方,我和程商便起了争执。”
“我以为,孟胜行的是墨者之义,多亏了此事,天下人才能信任墨者。程商则说,这不过是孟胜与阳城君的私谊,因为此事,墨家遂衰。”
“当时尉将军只是一名小百将,他听罢后道,在阳城驻扎两月,孟胜之事,竟是第一次听说,本地百姓,已将墨者在此守城的事忘记了……反倒是一位世间鲜为人知的阳城邑宰,两百年前为百姓修了一条水渠,百姓念其德,为那邑宰修了祠,每年祭祀不绝。”(见172章)
“他反问吾等,为何百姓能记得两百多年前的小邑宰,却忘了百多年前的墨家巨子?”
唐铎至今依然记得黑夫微笑着说出的话。
“他觉得,倒不是说孟胜之义,不及那邑宰,而是因为孟胜所行之义,不曾有惠及本地黎民,即便有一百多人赴死,震惊楚国,闻名天下,让诸侯为之扼腕,却不会给本地百姓留下太深印象,至多两三代人,就都忘了。反倒是邑宰之水渠,一直泽被百姓,只要水渠一日在用,便无人忘怀。”
“泽被百姓,方为长久之义,能让百姓铭记之义……”
扶苏颔首:“有道理,尉将军微末时,便出言不俗,难怪来关中后,常发惊人之言。”
淳于越却冷笑道:“虽不俗,但这位尉将军,近年所行之事,却与其当日所说截然相反,岂不谬哉?”
扶苏问:“如何相反?”
淳于越道:“我对此人的印象,源于陛下令诸臣议分封、郡县之时。”
和其他儒生一样,淳于越也是一个死硬的封建论者,极力想要秦朝恢复封建,让诸公子分镇四方,但秦始皇却决意废封建行郡县,让他大失所望。
但比起同样支持郡县的法、墨来,他竟对持“郡国并行”的黑夫更加厌恶。
“这是为何?尉君之议,不是儒家认同的中庸么?”
扶苏不解其意,在他眼里,郡国并行,不失为一种好的折中。
淳于越道:“为人处世能左右周旋,八面玲珑,上不违帝心,下不得罪群臣,不走极端,不出风头,所提之议折中。其实这不是中庸,而是孔子所说的‘乡愿’!“
“乡愿者,貌似谨厚,而实则流俗合污,没有道德的伪善之人!正因他是这样的人,才屡屡揣测上意,鼓动陛下开边西拓。”
西拓的确是黑夫的倡议,山东儒生却对陌生的西北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们甚至觉得,是这项国策,耽误了他们鼓动秦始皇去祭拜泰山,纳入儒家的封禅体系。
淳于越毫不留情地说道:“在我看来,这尉将军,怕是将当日之言忘得一干二净,其所行何利于民?不过是借为陛下开疆拓土之名,让自己加官进爵,增加富贵罢了!我承认他有些才干,但孔子曰,今有人不忠信重厚,而多知能,如此人者,譬犹豺狼与,不可以身近也!公子切要小心!”
唐铎的师兄程商与黑夫关系不错,对黑夫观感挺好,便反驳道:
“淳于先生此言差矣,尉将军做郎卫时,便建言内史修磨坊,广种宿麦,以解关东迁民之饥。为少府丞时,督造纸张,麻纸皮纸已风行天下,非但官府文书,连民间抄书也方便了不少。今为郡尉,又在边地养羊纺布,虽然现在只用于军中,但迟早会衣被北方,让百姓免受霜冻之苦,这难道不是大利于民的事?”
淳于越却嗤之以鼻:“戎狄羊裘,坏我诸夏衣冠,岂是大利,实大害也!”
唐铎火了,他们墨家是推广羊毛衣的支持者,便指着淳于越鼻子骂道:“腐儒!”
淳于越则一挥袖:“愚墨!”
二人虽共事扶苏,欣赏其为人仁善,礼贤奋士,但在分封、郡县等问题上,分歧亦极大,一言不合常相互争吵。
“二位先生且住!”
扶苏却制止了二人的日常,他看着远处,道路尽头,一面打着“尉”字旗号的车骑在慢慢靠近,所到之处,役夫戍卒均肃然起身。
他道:“恐怕是尉将军等我不及,亲自来了……”
二人连忙闭了嘴,扶苏一丝不苟地整了整衣襟,眼看那车骑越来越近,暗道:“古人云,夫弓矢和调,而后求其中焉;人必忠信重厚,然后求其知能焉。”
“夫取人之术也,观其言而察其行,夫言者所以抒其匈而发其情者也,能行之士,必能言之,是故先观其言而揆其行,夫以言揆其行,虽有奸轨之人,无以逃其情矣。”
“北地郡尉究竟是心有大义之士,还是一个乡愿奸佞小人,我此番出塞监军,有的是机会一探究竟!”
第433章 慈不掌兵
车骑风风火火地在扶苏车前停下,一位身着戎装的黑面将军下了车,朝扶苏作揖行礼,说自己来恭迎公子监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扶苏亦还之以礼,为自己迟到而抱歉。
但还没说下一句话,黑夫就先告罪一声,唤来了负责民夫的校尉赵贲,斥道:
“赵校尉,汝等从咸阳出发时,预定昨日抵达弋居,却久久未见踪影。军情如火,边檄连绵,汝等已耽搁一日,不加快脚步,为何要在此停歇!”
校尉名为赵贲,算起来,还是北地郡守赵亥的侄儿,这一战,黑夫是北地方面军的裨将,位在校尉、都尉之上,他只能唯唯告罪……
见赵贲为自己代过,扶苏心中有愧,上前一步拱手道:“请尉将军勿要怪罪赵校尉,让民夫停下休憩,乃扶苏的决议。”
“是公子下的命令?”
扶苏是监军,所谓监军,便是朝廷委派,掌控运输补给、将领赏罚等重要军事,以及大军与朝廷的通讯,官秩地位理论上低于一军主将,但主将却无法对监军下达命令,双方相互制衡。
押粮是停是走,的确属于他的权力,不过……
黑夫已放低姿态,亲自到弋居乡等了一天,却左右不见,无奈只能亲自来催促,心里实在有点窝火,对扶苏印象大减。
尽管对方是帝国的长公子,但事关这一战的主次,事关日后的粮草押解问题,黑夫不打算让步,便道:“黑夫想知道,公子为何如此?”
扶苏倒没有贵公子的不可一世,不卑不亢地回道:“天气酷热,民夫水土不服,食饭不时,每日倒毙数人,今日更晕厥十数人,我见众人劳顿,便想让他们歇息喝水,天气稍稍转凉再上路。”
黑夫有些诧异,看看休憩的民夫,再看看扶苏,即便身在军旅,他依旧是位卓尔不群的佳公子。
按理说,这群长于深宫,养于妇人之手的公子哥们,谁不是视人命如草芥,视庶民为粪土,扶苏居然会怜悯役夫,为数人倒毙而惋惜,倒是一桩异事……
但这仁慈却放在了错误的地方,错误的时间啊。
于是黑夫道:“兵法云,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公子不以身份之贵便轻视他们,而是视民夫如婴儿、爱子,黑夫佩服。”
他随即话音一转,严肃地说道:“但兵法中还有下一句话,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
“掌兵不是不能有仁爱之心,而是不宜仁慈过度。如果当严不严、心慈手软、姑息迁就、失之于宽,关键时刻,便不能治,不能使、不能令了!”
“多谢将军授以兵法。”
扶苏微微颔首,却又道:“将军之言虽有理,但难道要扶苏坐视士卒倒毙而不顾?”
黑夫一笑:“全军万余人停下等待十数人,恐不是什么好办法。”
他对校尉赵贲道:“传令下去,使重症者就地扎营医治休息,稍后再由小吏带去郡城报到。轻度晕厥者载于车,劳累者可扶车舆同行,这样,既不会有人倒毙道旁!也不会耽误行程。”
又看向扶苏:“公子以为这样如何?”
扶苏一愣,细细一想,黑夫这法子的确比他的要周全,便道:“尉将军之策可行。”
末了黑夫又道:“再向众人宣布,到达以后有鱼汤喝!”
赵贲看了一眼扶苏,应命而去,按照军规,主将监军皆在时,优先听从主将的,除非他被监军出示陛下信符,剥夺了指挥权……
“尉将军不愧是战功赫赫的宿将,思量周到。”
扶苏无话可说,黑夫不但妥善处理了伤病者,还给尚能走得动的人激励,压根挑不出毛病来。
“黑夫也是从王翦老将军处学来的。”
黑夫道:“数年前淮北鏖战,我军在沼泽地追击逃窜的楚军。连续行军,极度疲乏、甚至出现跑死、累死士卒的时候,很多将士希望能够稍微休整。这时王老将军说了这样一句话:慈不掌兵,若让项燕逃窜,将贻误战机,后患无穷。到那时秦楚整军再战,死的就不是数十累卒,而是万千将士了!”
“故而,自那之后,黑夫也学会了一件事,统帅战将,必要有铁一般的意志和决心,指挥行事,绝不能因心软而坏了大局!”
上一次以粮队诱匈奴先动手,也可能玩脱导致粮队死伤惨重,但计较之后,所得应大于所失。
若连手里的饵都不忍心扔出去,是钓不到鱼的。
“同理,若因怜悯民夫疲倦而让他们休憩,耽误了将粮食运到前线的时间,持兵戈御敌的将士可能就要挨饿。饿着肚子打仗,本不用死的人,或许就会因双手无力而惨死,从而导致一个阵线败退,最终使得全局皆溃,死者遍野。”
如此一说,扶苏面色微变,这一点,年轻的他还真未想到。
“黑夫窃以为,若让这种情形出现,才是最大的不仁!今日之事,听闻公子已自罚二甲,便算了,但还望公子日后监粮,切勿耽误行程!”
扶苏被黑夫暗责一通,倒没有恼羞成怒,而是肃然垂袖拱手:“扶苏受教了。”
这时候,在赵贲的宣布下,民夫们都被催促起身,黑夫便道:“粮队即刻启程,黑夫在前为公子引路,公子押后何如?”
“主将在前,监军在后,理当如此。”
黑夫朝唐铎点了点头,带着随从离去,这时候,方才主将与监军对话,知趣地不敢言语的淳于越才低声道:
“这位尉将军,虽然态度谦谨,但言语中,对公子颇有微词,甚至是斥责啊!”
扶苏却摇了摇头:“尉将军之言,确有几分道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扶苏初历军旅,的确不懂兵事啊。只顾着民夫之疲,却忘了前线将士也在翘首盼粮,顾此失彼,扶苏之过也,今后再遇上类似的事,当效尉将军之法!”
说罢,他似是想起一事来,看向淳于越,笑道:“还有,尉将军治兵以严,不迁就于公子监军,与我言谈也不卑不亢,观其言察其行,若是乡愿小人,恐怕不会如此作态罢?”
墨家是比较欣赏黑夫的,唐铎大喜:“正是如此!尉将军乃能将干吏!”
淳于越欲再言,却被扶苏伸手制止了。
“淳于先生,唐先生,我与你们一样,不赞同父皇大肆发兵,打这场损伤民力的开边之战。这万五千名来自关东的民夫,也没有人愿意远赴塞外。但扶苏既然得了使命,不论愿与不愿,师出之日起,便要做好这监军之责!主将与监军,既相互制衡,也相互协助,我希望能与尉将军坦诚协作,类似的话,先生日后切勿复言!”
淳于越讷讷而退,这位公子,虽儒雅仁慈,骨子里却也有自己的固执,不是三言两语能改变的。
眼看粮队要再度启程,扶苏作为押后的监军,便抽空去探望了那几名中暑严重,呕吐发烧,只能在亭舍休憩的民夫。
他一点架子都没有,如玉公子行走在满身汗臭的民夫间,众人敬服之余,也纷纷退开,生怕弄脏了公子的衣垂……
“扶苏不会任由二三子倒毙路途。”
扶苏朝留下治疗的民夫们拱手,也不管这些关东之人能不能听懂他的话,转过身,他眼中吟诵《东山》时的坚毅未变。
看着前方绵长的队伍再度踏上漫漫征程,他扶着车栏,心中暗道:“尉将军言,慈不掌兵,此言有理。”
“但我并非掌兵的将军,而是监军公子……”
大半个月行走在这群民夫中,看他们的生活,听他们的抱怨,扶苏明白,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山东之人,只想在家好好过日子,春耕秋收,没人想来打这一仗。
但皇帝有命,不得不从,扶苏只觉得,自己身为秦公子,身为监军,或能让他们感受到一些善意。
若连他也视若罔顾,那这些被秦卒以迁虏奴隶对待,动辄鞭笞驱赶的民夫们,除了勒住脖子的苛律外,还有什么理由,让他们在这场与己无甚关系的战争里,安心押粮载重,忍受千里转输之苦?
“故将军不可慈,扶苏,却必待众人以仁慈!”
第434章 邻人失火
俗言道一孕傻三年,黑夫以前不信,但现在信了,自从生了娃以后,自家媳妇真的傻了些……
她过去心思缜密,如今却满心只有儿子,甚至会半个时辰都看着婴儿,母子相视吃吃傻笑,还常忘记一些小事,甚至会对黑夫说一些过去聪明伶俐的她不会说的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比如,今日黑夫即将出发再度北上,她亲手为黑夫束甲时,居然絮絮叨叨地嘱咐说:“即便公子再延误军粮,良人也勿要当着众人的面加以惩罚,将实情回禀陛下定夺即可,更勿效司马穰苴之事!”
叶子衿所谓的“司马穰苴之事”,说的是春秋时,齐景公任用司马穰苴为将,又派宠臣庄贾为监军。司马穰苴和庄贾约定:第二天正午在营门集合出发。
结果庄贾却喝酒到次日下午才到,于是就被司马穰苴搬出军法来,当场砍了脑袋,并告示三军,藉此立威,将士都吓呆了。
齐景公闻讯大惊,便让使者去阻止,结果擅自驱车入营,在军前奔马,又被司马穰苴说按律当斩,念在使者负有君命,于是只砍了使者的车右……
“景公要借重司马穰苴退敌,虽当面没有为难他,但多年后,待司马穰苴年老无用,景公遂退穰苴,苴发疾而死……”
在叶子衿看来,长公子扶苏被始皇帝派来监北地军,看似是对黑夫的信任,但实际上却是一个麻烦。
秦始皇称帝三年多,扶苏也及冠一年,却一直未立他为太子,这其中,释放着不一般的信号。
帝国朝堂之上对此揣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或有人觉得是皇帝欲长生不死,所以没有立嗣君的必要。也有人认为,扶苏母家乃楚国王室,其舅昌平君曾经叛国,还做了楚王,被秦始皇所恶,他已经失去了继位的可能。亦有人笃定,秦始皇只是不太喜欢扶苏的性格,想要再历练历练,为此想要接近扶苏,以达到自己目的的投机者不在少数。
但叶子衿,却将此视若雷池,皇帝尚壮,边将结交公子,实乃大忌。即便是秦始皇将扶苏安排至北地历练的,黑夫也当与之保持适当距离,不可交好过密,但也不能得罪结怨。
黑夫不由翻了翻白眼:“你家良人有那么愚笨么?”
“再说了,司马穰苴这么做是为了立威,我大可不必如此。”
“良人前些天不是才当着军将民夫的面,责备公子晚到,教训公子以兵法么?”
她甚至担心,此事恐已惹恼了这位长公子,他可能已暗暗记在心里了!
黑夫少不得安慰妻子:“他虽有些慈仁,但并不是那种小心眼,听不得劝诫的公子。”
叶子衿则摇头:“良人与长公子不过见了几面,交浅言深,就能笃定他是何种人?”
妻子这么一说,黑夫倒是想起数日前扶苏与那一万五千名民夫抵达义渠城时发生的事……
……
公子监军,与一般的大臣监军还是不同的,长公子莅临义渠城,郡守、郡丞、监御史等少不得要设宴接待。
扶苏虽为人仁慈,但毕竟从小受过公子教育,举止得体,言谈无失,还主动请黑夫带他去祭拜勋庙、靖边祠和忠士墓园。
靖边祠和忠士墓园是黑夫的手比,从南郡开始,到北地补全,如今已经遍布关中、边郡。而勋庙,则是李斯建议搞出来的东西,暂时只在关西有,里面祭祀着商鞅、张仪、白起、蒙骜等为大秦统一事业做出过突出贡献的将、相,不过暂时只有这数人入庙,甘茂、魏冉、范雎等人的功过尚有争议。
这亦是始皇帝为了维持秦与旧六国之人的平衡,靖边祠为李牧这种敌将恢复了名誉,勋庙就用来照顾秦地军功贵族的需求。王翦百年之后,肯定也是能入选的,黑夫暗猜,廷尉李斯肯定也希望自己死后能入庙吧。
黑夫曾听闻,公子扶苏很受墨家欣赏,他似乎吸纳了墨家反对战争的节葬、非攻、兼爱思想,以及黄老的与民休息。但在祭拜靖边祠时,却收起了个人的喜恶,表现得很官方,一板一眼,没有任何轻慢之处……
只在祭拜结束后,扶苏却私下对黑夫说起了一件事,这是二人在半途的小冲突后,第一次深入交谈。
扶苏道:“按照尉将军的提议,父皇令各路兵马出发前,皆由官吏带将士、民夫祭拜靖边祠,讲述诸夏御戎开疆的五位先贤事迹。关西将士与戎狄杂处,听说由余、司马错之事深有感触。将前往代北运粮的五万燕、赵民夫,听闻李牧、秦开之事,也略有所动。但来自中原的十万民夫,却反应寥寥,九成的人,连这五位之名都没听过。”
这的确是靖边祠存在的一个尴尬问题,它能激起燕赵秦三处曾与胡戎紧邻,饱受劫掠之苦的百姓在这场对匈奴的战争中同仇敌忾,对朝廷征夫,少些怨言。
但在魏、韩、楚人听来,他们满脸都写着两个问题:这五人是谁?打胡人,关我屁事?
“故在三地之人看来,他们只当这是在服苦役罢了……”
对此黑夫也是无奈,当时他本想着一国凑一个人出来的,可惜韩国地处中原,根本没机会和异族外战。魏国倒是有个祖先,魏献子魏舒,曾经打过戎人,但功绩没法跟那五人相比,且普通的魏国人,怎可能知道谁是魏舒?
楚国也一样,楚虽然在南方夺取了不少越人地盘,但都是慢慢蚕食的,没有一次性的功绩。最多把南收扬越,筑厉门塞的吴起算进去。但朝廷大佬们认为吴起不够格,他甚至不是楚国人,在楚国国内名声也不太好……
所以就只能先如此了。
扶苏提的这个问题很尖锐,黑夫便索性说起这场战争的本源来。
“公子之言,黑夫明矣。中原之人不解边地之苦,因为中原过去和边地分属两国,邻国遭到胡人入寇,中原之人听说后会嗟叹几句,却很快就忘了,更不觉得,自己有与邻国之人一同御寇之责。但这就像是邻家失火,不救自危。若整栋屋子都被烧毁,若胡人马蹄已至大河边,也就轮到中原遭殃了,到那时,数百年前,中国恐不绝若线的情形,恐怕要重现了。”
这不是猜想,这是预言!
“胡者,中夏之大患也,陛下正是思量于此,才决定一举消灭匈奴,防患于未然,并非是纯粹为了开边耀功。”
“现如今,海内一统,天下之人,皆是始皇帝治下子民,律令有言,但凡年满十七傅籍之人,皆有为国服徭服戍之责。故此番陛下征三十万人伐匈奴,以关中十五万为战卒,以关东十五万人为民夫,不管民夫能不能理会此战的意义,愿不愿意北行,国法就是国法,不容丝毫怠慢。更何况,就算不去边塞,他们也要在咸阳服役。”
兵要吃粮,要专心作战,这年头可没有火车汽车运东西,后勤只能靠人畜。
民夫是肯定要征的,若全征关西秦人,他们负担太重,肯定会觉得,不是说靖边是全天下的职责么?凭什么秦人打仗运粮全包揽,关东人却只需要在咸阳干点搬砖的活。
恐怕那时候怨声载道的,不是关东,而是关西了!
秦灭六国,秦人兵卒踏平了六国宫阙,当然会有一种征服者的心态,短时间内不会消失,而政策、地位上的优势,也会持续很长时间。
这就是摆在面前的现实,作为执政者,要把这碗水端平,可不容易,要真正实现人心上的统一,更是难上加难。
这也是黑夫力主对匈奴动兵的原因,想要实现民族统一,要么是通过抵御外辱,要么对外扩张,赚取战争红利。
“或许等这场战争结束,东人西人皆被安置在边塞屯田戍守,一起面对塞外戎狄时,他们才会放下过去的仇怨,一起持刃并肩作战吧……”他暗道。
“尉将军的意思是,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
黑夫这一席话,扶苏听罢若有所思,最后摇了摇头:“扶苏受教了,但我以为,使百姓不安定而造就的均衡,不是真正的均衡!边境胡人虽是一隐患,但其不敢大肆入边,让天下休憩十年再兴兵戈,谈西拓靖边之事,岂不是更加妥当?”
扶苏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天下未定,黔首未集,此时大肆用兵,其实是在酿造不安啊!
这个锅黑夫可不背,他说道:“公子岂不闻雍地老秦人有歌谣,‘宁赴塞北戍,不就江南徭!’恕我直言,没有西拓,便有南征,到时候中原民夫要面对的,可不是修好了直道驰道的路途,也不是可以披羊毛衣遗憾的塞上,而是烟瘴遍地,水蛊横行的岭南了,倒毙路旁的人,只怕要多出十倍……”
“两害取其轻?”
扶苏恍然,战争的决策,归根结底是他父皇下达的,前年这时候,秦始皇的确很有对岭南用兵的意向,被黑夫的西拓建言吸引后才改弦易辙。
“是扶苏多言了。”
言罢,他叹息一声后边,拱手而退,也不知是懂了,还是没懂……
只是走出几步,回首正色道:“请尉将军放心,明日出塞后,监军期间,扶苏不会再有一次延误!”
如今回想起来,黑夫暗道:“这位公子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待人仁厚,政治上不喜法家,反而喜欢黄老、儒、墨的东西,更夸张的是,居然还会关心关东黔首。若是真的,他真是跟皇帝截然相反的性格,且丝毫不加掩饰,简直一政治白痴,难怪会不被秦始皇所喜……”
若如叶子衿担心的,这一切都是装出来的,那就太可怕了。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想法抛之脑后。
“夫人不是说过么,看一人如何,要观其言察其行,公子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出塞之后,自见分晓!”
是个真君子,还是一伪善者?
能如秦始皇希望的那样,变成他期待的刚毅果敢,心狠手辣之徒,还是会坚持仁爱宽厚的理念?
黑夫会听妻子的建议,与之保持适当的距离,至于变或不变,看其造化罢。
一边想着,黑夫一边揽过妻子和儿子,各亲了一口。
“我又要出塞了!”
他看着被自己胡须戳痛后发出响亮啼哭的儿子,露出了笑。
“上一次,是吾妻以绣囊祈愿我无伤无病,这一次,又加上了吾子之名作为庇佑。”
黑夫再次抱紧了儿子,不舍地说道:
“你说是也不是?尉破虏!”
第435章 射雕英雄
雕在高空翱翔,从地面上仰头望去,看起来不过尺寸大小,那是因为它飞得太高,看起来就变小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若它陡然降落,其速度定让人措手不及,等它降临面前,扑腾一下展开双翅,足有一匹马那么长!
它是大漠上的猛禽之王,飞得高,飞得快,要想射中雕,需要非凡的箭术。匈奴人是盘马弯弓的游牧者,精于箭术,但欲想射中雕也不是那么容易,凡能射中雕者,被誉为“射雕者”,那是匈奴最为了得的神射手,千人中仅有一人。
射雕者乌兰抬起头,他一只眼睛明亮,另一只眼却是惨烈的伤痕。这只独眼,便是拜雕所赐,那钩子般的嘴和刀子一样锋利的爪子,是乌兰噩梦里最可怕的回忆。
“再厉害的射雕者,也可能在下一次被雕儿啄瞎眼。”
部落里的萨满如此叹息,他们都以为,乌兰自此以后,就没了引以为傲的狩猎能力,但乌兰即便失去一只眼睛,他依然是贺兰山最好的射雕者!剩下的一只眼,似乎也有了鹰一般的锐利。
他很清楚,那雕儿为何久久盘旋在这片地域之上,因为这是神泉,半天路程内,唯一能让人畜野兽饮水的地方。野兽分批来这里喝水,雕儿便有机会扑向娇小的狐狸、黄鼠,若是饿极了甚至会捕食牧民的羊……
但方圆百里内,已经没有一头羊,一个牧民了。
经过艰难的抉择,匈奴人放弃了神泉山,他们决定不留给秦人一块肉,甚至连饮水也扔进了死畜的尸体污染,既然秦人要占据匈奴人的草场,那匈奴人便什么都不留给他们!
除了射雕者乌兰和他手下的数十勇士……
乌兰收回了注视雕儿的目光,独眼看向峭壁之下,他们脚下数十步,便是潺潺流淌的神泉,活水是没办法彻底污染的,那些游弋在附近的秦军斥候,绕了一圈无果后,定会来此处饮马。
雕在等它的猎物,乌兰也一样!
在静候了许久后,终于,一队秦人在神泉山下往上攀爬,他们的马儿留在山脚,乌兰的马系在林子里,这群秦人定未发现,否则就不会如此镇定,边走边大声说笑了。
他们脸上写着骄傲,自从去年大败匈奴人,斩首一千后,这些秦人便有些看轻匈奴人的力量,他们再来时间,派出的斥候胆子越来越大,甚至狂奔两百里到神泉山宿营。
是时候让他们付出代价了!
乌兰朝隐蔽在林子里的匈奴人比了比手势,开始缓缓从身边拔起一根插了许久的箭矢。
秦人的斥候戴着皮盔,身上也罩着皮甲,皮甲厚两层,骨簇石簇对他们毫无威胁,但乌兰作为射雕者,却有使用金属箭簇的权力!
匈奴壮者食其精,老弱食其余,在军队里,亦是强者享受更好的装备。
他从树干背后露出身形来,将箭枝搭在弦上,缓缓拉开,瞄准了一个正在蹲下喝水的秦卒……
乌兰的箭、马都很特殊,箭尾上无一例外,都粘着雕的翅羽,而马的额头也是一圈雕的尾羽做装饰。
他希望,自己箭与马,能和雕一样快!
而事实,亦是如此!
飕的一声,从山上的树林传来,那秦人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一个黑点迅速飞近,随即,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与红!
他发出了巨大的惨叫声!而后戛然而止。
旁边的人只看见,一个半尺长,利如剃刀的宽大箭头,突然自他后脑勺爆出,那枝箭射进眼窝,穿颅而过,整个成了鲜红,沐浴在血中……
手里的水袋松落,秦卒晃了晃,面朝下倒在溪里,血淌进水中。
“有敌!”
这群秦骑应该是戎人,他们用戎语大声呼喊,抄起弓箭或弩机想要反击,但山林里,已有无数支箭射出……
乌兰咬着牙,睁大独眼,一支支箭无情射出,就像这群秦人半年前烧毁了他那在河边的部落,杀光了部众,又将幸存者的眼睛剐瞎一样无情!
最终,连他可怜的小儿子也死了,死前手里还握着一片雕羽,那是乌兰走之前放在他手心的。
他要复仇,部落死了一百人,他就要射死一百个秦人作为报偿!
乌兰身边亦有人被秦人的还击下倒地,痛呼声不绝于耳,天上翱翔的雕儿若低头,便能看到,神泉的水,被染成了红色……
……
黑夫、扶苏于五月初出萧关,五月中抵达花马池城,一万五千战卒,一万五千民夫以此作为前进基地,黑夫随即广派斥候游骑向西进发,散布到上百里外。
塞外作战,地域空旷,眼尖的匈奴人,隔着数里就能瞥见对方大军行进时扬起的尘土,粗略估算敌强我弱,便迅速遁走,故千军万马的决战是极少的,一场仗要通过反复的诱敌、示弱、包抄才可能达成。
但斥候之间百人乃至十人规模的战斗,却每天都在这片广袤的荒原上进行着。但秦人投入的斥候多而匈奴少,秦骑装备好而匈奴只有短刀骨矢,故多半是以秦骑获胜告终。
但事情总有出现例外的时候,当黑夫率一万将士抵达花马池以西两百里的神泉山时,作为先锋的傅直却面带羞愧地来复命,说是斥候攻探索此山时,遭到了匈奴人袭击,损失惨重!
“死了多少人?”
黑夫皱起了眉来。
“最初只有十余人死,但听到号角声,其余闻讯而至的斥候四面围堵匈奴人,却不妨中了匈奴之计,遇其数百骑,交战之后,又死了上百人。”
尸体都摆在神泉边,半数肉搏而死,半数中箭而亡,骑兵统帅义渠白狼正蹲在边上,检查他们的伤口。
傅直眼睛微红,拳头捏得紧紧的:“其中良家子军的袍泽就死了十人!”
北地郡三百良家子是黑夫训练许久的精锐,他们个个装备精良,娴熟弓马,虽然初次出塞作战时,这群人稍嫌稚嫩,但这次进兵已可堪大用,补充新募兵卒后,人数也扩大到了一千。
一口气阵亡十人,这是极大的损失了。
黑夫有些心疼,左右看了看,问道:“羌华何在?”
傅直、羌华上次作战,都因功升爵为官大夫,如今各得统帅五百骑,分左右两翼探查敌情。
“羌华得知斥候损失如此之大,便率五百骑逐那批在此设伏的匈奴人。”
秦律,若是所失多于所获,主将便要受罚,羌华大概是想补过吧。
“恐怕要坏事。”
一旁的义渠白狼终于发声了,他拔出了一人脖子上的箭簇,严肃地说道:“是在匈奴极其稀少的铁簇!”
“一般来说,匈奴牧民只有骨、石之簇,能拥有铜簇的,至少是十人长。能拥有铁簇的,则是百人、千人长。而这箭杆上的羽毛,不是一般的雁鹅之羽,而是极其少见的鹰羽!”
“能用鹰羽装饰箭枝的,只有一种人,射雕者!”
匈奴射雕者之名,黑夫亦是有所耳闻的,听说一千个人里才能出一个射雕者,他们不是贵族,却比贵族更受人尊敬,是匈奴人崇拜的英雄。其射箭百发百中,上一次与匈奴交手,虽是场追逐战,秦人一边倒的胜利,但亦有不少人是被一位马首粘鹰羽,箭尾亦为雕羽的射雕者回首射杀。
如今,从花马池到神泉障,匈奴人已撤得干干净净,一个牧民一头羊都不剩,但射雕者又出现在这里,大概是留下来监视秦军动向的斥候吧……
这时候,一阵喧哗传来,有人在大叫,有人在呼唤医者!
黑夫连忙带着众将过去一看,却是去追逐匈奴人的羌华等回来来。他们一看就是经历过苦战的,马上的袋子里悬挂着上百级匈奴人的首级,血淋淋的,但五百主羌华却没有兴高采烈地来报功,而是被载于车上,神情痛苦,他的肩部中了深深的一箭,血流不止……
黑夫立刻让医者来为其治疗,并问起了其他人详情。
一个骑吏道:“郡尉,吾等五百骑,追上了匈奴人两百骑,与之鏖战,杀敌百人,其余匈奴人四散而走。五百主见十余向西南方逃窜的匈奴人中,为首一人之马以雕羽为冠,所射箭矢皆金簇鹰羽,知其乃射雕者,便将百骑逐之,与战。谁料那射雕者且战且退,每发必中,伤十余人,且射伤五百主。吾等已杀尽其部属,却独独不能擒获射雕者,被他遁入林中,再搜索已不见踪迹,五百主伤重,只能归来……”
“和匈奴人比骑射,就好比以己之短,击其之长!”
黑夫有些后悔,因为想等到决战时再作为秘密武器拿出来,打匈奴主力一个措手不及,所以他未让秦骑斥候装备高鞍马镫。若有此物,羌华等人便如虎添翼,岂会让那射雕者逃走?还反伤许多人。
“看来,也是时候让骑兵装备起此物了!”
只有高鞍马镫,才能让来自农耕区,没练过几年马上交锋的骑兵,和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游牧民相匹敌,并用苦练一年半载的新战术,给他们一个大惊喜!
黑夫也下定了决心,这一战,务必彻底打垮匈奴,使之比历史上损失更为惨重!惨到再无法卷土重来。
虽然伤了羌华,跑了那射雕者,但这些深入西南方数十里的斥候前锋,也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在搜寻那射雕者的过程里,他们居然遇到了友军!
“陇西的李将军,已进军至青山峡口!其斥候已至数十里外,与我军接洽。”
这是一件喜事,此次出兵,陇西、北地是协同作战,从两个方向进兵,要夹击匈奴的贺兰驻牧地,扫平那里。
“但李将军的斥候又说,自从过了乌水,进入匈奴地域后,却连一个牧民,一头牛羊都未见到,匈奴人还以死畜污染了不少水源。”
“坚壁清野?匈奴人这是想做什么……”
黑夫皱起眉来,当年李牧用这法子对付匈奴,匈奴人也以此应对秦军的进攻?不过据说历史上,汉朝的霍去病便是中了这招,喝了有毒的水才染疾而死的,也不知是真是假,还是不要大意。
可惜黄河太宽太大,匈奴人是污染不了的,更何况,和不会挖井的匈奴不同,中原的凿井技术,已经相当成熟,黑夫又是个要求将吏只要有条件就喝热水的军官。
黑夫思索一番后,写了一封信,让这名百将带百人再向西进发,交到陇西军处。
“我欲约同李将军,六月初一,北地、陇西两大方面军,要在大河边胜利会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