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 统一战线
七月中旬,秋老虎来势汹汹,连北地郡也有几分炎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休沐在家的午后,怀胎四月的叶氏在榻上小憩,自从有孕后,她就变得十分渴睡。
黑夫则坐在一旁,一边手持蒲扇为妻子扇凉,一边捧着卷书,津津有味地读着。
读书,这是黑夫两年来的新爱好,过去他身份卑微,忙碌于鞍马,没有时间,到关中为官后,才有了条件。
这就是和学霸做朋友的好处了,想看什么,知会张苍一声,这位图书管理员就会让刀笔吏将古旧简牍上的文字摘抄在纸张上,给黑夫送来。
据黑夫所知,张苍这半年里,一直在忙活将石室的六国书籍抄录到纸张上。自从麻纸、皮纸发明后,不仅官府文书往来便捷,知识也变得更容易传播。
过去“学富五车”的知识量,如今一箱纸书就能装下。
黑夫暗想,若是自己赶在焚书前,再让工匠鼓捣出雕版印刷术,交给张苍,哪怕再大的火,恐怕也烧不尽天下私人藏书了吧……
此事为时尚早,他看了一眼睡相恬静的妻子,她双眼闭拢,显得睫毛很长,便笑了笑,又继续看手中的《春秋左氏传》,轻轻念出了上面的一句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黑夫虽然不喜欢儒生博士,对诗书却没有偏见,甚至还尝试着效仿关公,读一读《春秋》,但孔夫子的书,实在是既简单又晦涩,他也对那些微言大义没兴趣。
还是张苍告诉他,读春秋,不可不看三传,按照黑夫的喜好,张苍又把故事性、史实性最强的《左传》推荐给了黑夫。
黑夫看过之后,顿觉受益匪浅。
就比如说,这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后世常被用于某些场合针对某些事,但它最初,却是鲁国人说楚国人的……
原来,整件事的脉络是,春秋晋楚争霸,鲁国处于两霸主夹缝中,鲁成公去朝见晋景公,遭到了无礼对待,气不过,打算投靠楚国,他的臣子季文子便劝诫:“不是同一族类之人,势必不能同心,楚国虽大,不是姬姓同族,不可靠。”
这个族,意义很狭隘,实乃异姓之氏族,并非民族之族。早些时候,夏、商、周亦非同族,甚至连鲁国内部,来自西方的国人老爷和本地的东夷野人,也是泾渭分明的两族。
从氏族到民族,中国经历了好几千年,到春秋时,国野渐渐消弭,才有了“诸夏”这一汉人的前身。
不过,黑夫从这《左传》里看到的一些事例,却着实说明,当时中原“诸夏”,分明把楚国排斥在外,楚人,也常以蛮夷自居。
比方说,楚国好几个君主,就常大大方方地说“我蛮夷也”,而后人在追溯齐桓公霸业时,则说“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桓公救中国而攘夷狄,卒荆,以此为王者之事也。”
这与血缘无关,而是一种地域和政治上的观点,楚虽为颛顼、祝融之后,但长期僻处南方,饭稻羹鱼,受到中原姬、姜、子姓诸侯歧视实属寻常。就连正儿八经的姬姓后代,鲁国妥妥的同族吴王,也因为生活方式上越化,废弃礼乐,改说夷语,亦被中原骂做蛮夷禽兽,剃着一头短发,满身龙蛇纹身,更像后世泰国人形象的吴王夫差也不在乎,自称“我文身,不足责礼”。
甚至连秦国,也因为常期跟楚联盟,数次被晋国“开除”出诸夏,不与盟会呢……
随着时间进入战国,随着交流进一步频繁,诸夏的圈子开始扩大,不再是狭隘的姬姜诸侯,而扩散到了整个九州。
七雄之间虽有差异,但数百年往来下来,已满足“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共同心理素质”这同一个民族的要素,“冠带七国”成了普遍的称呼,以区分于生活、语言大异的戎狄。
谁若再像地域黑孟子那样老调重弹,说楚是蛮夷,楚人可要扔出大量美轮美奂的漆器帛画、屈原辞赋、楚简儒经来打他脸了……
不过这时候,又因为秦国强盛,屡屡侵暴六国,使得六国对秦充满敌意,仍将秦人视为“与戎狄同俗”的他者。
秦扮演的,恰恰的春秋时楚吴的角色。
如今秦虽一统海内,但不得不承认,“秦民”与“诸侯之人”的界限仍在,大多数六国遗民,知道自己是赵人、楚人,却不知道大伙同是诸夏之人,更不会把来本地上任、戍守的秦吏看做自己人。
为了改变这种局面,秦始皇已经下意识地在做一些事情,车同轨、书同文字,合并天下山川祭祀,但要将分裂的七国融合成一国,将七国民众糅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民族”,可不是一两代人能做到的。
“除了硬性的行政规定,还需要一些潜移默化的东西。”黑夫合上书,暗暗想道。
读完半本左传后,黑夫觉得,促使“诸夏”形成的要素,便是南夷与北狄交的逼迫,农耕定居者不得不联合起来。
而历史上,使得“汉人”真正形成,恐怕也与汉晋时期,中夏同匈奴、五胡频繁的战争有关。
只有那样,才能明白“他们”和“我们”的界限,才能视身边的冠带之民为族类。
但那种方式太过被动,可否能主动联合呢?
黑夫前些天提出的“靖边祠”,或能起到这样的作用。
在黑夫的设计中,“靖边祠”是官府开设的公祠,祭祀千百年来,为抵御戎狄侵辱,开疆拓土做出突出贡献的诸夏人杰!
不拘泥于国别,不祭君主,不按内战功勋,只看他们御辱、开边的贡献……
他还拟定了一些名单,供秦始皇选择。
第一个名额,就是管仲!
为何?
最早扛起“尊王攘夷”大旗的是管仲。
联合诸夏,成功顶住“南夷与北戎交侵”浪潮的是管仲。
孔子曾言:“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对其评价极高,又说“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这意思很明显,不管谁在位,是小白还是小黑,只要他能重用管仲,就能创下齐桓公的霸业!
桓公常有,而管仲独此一人。
之后按照年代,便轮到了由余。由余本是晋人,流亡到戎地,后来又归顺了秦穆公,为之出谋划策。他帮助穆公攻伐西戎,并国十二,开地千里,称霸西戎,虽然在历史上不太知名,但对秦而言很重要。
另一个跟秦有关的人选,便是司马错,司马错力排张仪之议,提出先并巴蜀的策略,并亲自领兵,灭蜀亡巴,将这两个“戎翟之长”并入秦国。
此外,还有燕之秦开、赵之李牧,分别大败东胡、匈奴,开地千里,其事迹不必赘述。
黑夫心目中的名单,暂时就这五人,在精而不在多,若是随便一点功绩都能入祠,那这靖边祠就太不值钱了。
而设在各地靖边祠,其主次又不同,比如关中的靖边祠,以祭祀由余为主,其余陪祀;齐地的,以祭祀管仲为主;巴蜀的,司马错为主;代北、辽东,又以李牧秦开为主。
对靖边祠,郡县官府要四时祭祀,通过五人的功绩故事,向当地黔首大肆宣扬“华夏”“诸夏”的概念。
黑夫还打算,忠士墓园和靖边祠,将合在一起,成为大秦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一个仅限秦国旧有郡县,提升秦民对当兵的自豪感,一个扩散到全天下,宣扬“冠带之民同为一族”的观念。学室里的弟子,也要在清明节……额这年代好像没有清明节,那就改成寒食节时,让老师组织同学们去献花祭扫,民族意识要从娃娃抓起……
很有既视感的画面,黑夫将其戏称为“统一战线”。
就在昨日,秦始皇的回复也到了,两个字:“大善!”顺便赐了黑夫许多金帛。
黑夫心里一颗石头落地,暗道:“统一战线、军功爵制度、法律建设,这三**宝若能坚持下去,未来真是难以预期。”
他陷入想象,手里的蒲扇一用力,倒是把妻子给弄醒了。
叶子衿其实已经醒一会了,看着黑夫在那手舞足蹈,忍俊不禁,她知道,丈夫想事情入神后,便会激动莫名。
但随即,叶氏又皱起眉来。
“良人乃肉食者,为国远谋,而妾是女子,眼光没那么长远,盯着的,只是尺寸之内的东西。”
她对黑夫说起了一件事,自从黑夫给秦始皇的回复送出后,她便一直隐隐担忧的事情。
“良人建言得陛下赞赏,这是好事,但百虑必有一失,妾近日思索良久,觉得靖边祠之事,还是有一处不妥。”
“何处不妥?”
黑夫奇怪,既得了皇帝赞赏,又没得罪李斯、蒙恬,某人的小伎俩也没得逞,不是很完美么?
叶子衿却道:“自良人娶妾,屡屡建言国策,得到陛下赏识,并成为封疆大吏之后,李廷尉,恐怕再也没法将良人视为他父子提携的下吏了罢?”
的确,黑夫现在,已不能算“李斯党”,而算“叶腾党”了,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上,合作者和竞争者,只是细微的差别……
叶子衿觉得,若换位思考,她是李斯的话,对黑夫如此炫目的表现,也会生出“后生可畏”之感,尤其是近来黑夫独占鳌头的情况下。
她压低了声音,善意地提醒道:“廷尉连同门韩非都能杀,他从来就不是一位心胸宽广的人啊!”
第407章 自古以来
七月中旬,代郡首府城北,一座正在拔地动工的祠庙前,当地郡守、郡尉等召集本地官民,大声宣读着秦始皇的诏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夫振刷靡夷,扫迅风尘,尊天子而攘戎狄,执朱旗而平戎庭者,贤能之略也。气有前往,义无反顾,异域赴而如归,三族坑而不悔者,国士之勇也。”
“自平王东迁,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能尊王攘夷、御戎狄交侵、为诸夏开疆拓土者,功莫大于五人:曰管夷吾,曰由余,曰司马错,曰秦开,曰李牧。”
“微管仲,则中夏之人恐被发左;微由于,则无穆公大霸西戎,开地千里;微司马错,则巴蜀仍为氐羌之域,开明氏仍行桀纣之暴;微秦开,东胡仍纵马燕山,辽东仍为胡膻之臭;微李牧,匈奴仍凌暴代北,杀略人民!”
“五子虽为人臣,其为华夏靖边之功,遗泽后世,朕壮其志,特令边郡设‘靖边祠’以祭之。太原、雁门、代郡、云中四地祠庙主祭李牧,其余四子陪祀。四时祭扫,使其得以血食,亦使之见今边境安宁,不复先时丧乱也……”
关中话念完,土人出身的官吏又用代北方言,大声重复了一遍。
听罢,代郡民众顿时愣愣出身,只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搞错吧,前些日子,代北郡县的秦吏,还捣毁了许多个李牧祠,将案发地的里正、伍老罚款二甲呢!如今却怎么忽然转了性,秦始皇竟然设立公祠,祭祀李牧了?
多数代人只知李牧,秦开略有耳闻,其余三人,便不得而知了,但听其事迹,都是有靖边开拓之功?
不过,管仲是齐人,由余算秦国大夫,司马错是秦将,秦开是燕将,李牧是赵将,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五个人,却因为“靖边”之功,被放到一起祭拜,这倒是新鲜。
在欣喜之余,诏书中反复提到的“中夏”“诸夏”“华夏”这些词,也给黔首们留下了些许印象。
在代北赵人心中,秦与赵,绝不是一路人,但若对面有一个东胡人,或者匈奴人,相比之下,秦人虽然贪鄙凶恶,却好歹也扎髻,穿深衣,吃五谷,可以交谈商量。而胡人,则与中国殊章服,异习俗,饮食不同,言语不通,还同代北赵人世代有杀戮劫掠之仇!
所以诏书中将秦、赵、齐、燕都算作一类人,一致针对戎狄,他们也没什么异议。
管你怎么算!只要能让代北人堂堂正正祭拜救他们,或者他们父辈于水火的李牧将军,那就行!
“等祠庙建好后,吾等当真能来此祭拜李牧将军么?”有人仍不信,大着胆子问道。
官吏板着脸道:“祠内会有典礼,祠外亦可遥拜祭祀,但不能在民间擅立奇祠!违者依然重罚!”
对这种处置,代人还是很满意的,都十分期待秋后祭典。
人群之中,一个手持斧斤,身穿褐衣的年轻樵夫心里,却百感交集。
“大父啊大父,你一生忠于赵国,到头来,却遭了王翦老儿的奸计,被赵迁、郭开这对昏君奸臣逼死。不念你二十载奔波,也不念你内战强秦,外御匈奴的功劳。不曾想,到头来,竟是你一生为敌的秦帝,为你设立祠庙……”
此人名为李左车,乃是李牧幼孙,诏书中“三族坑而不悔者”说的就是他们家。
十年前李牧被杀后,其三族皆被郭开株连,唯独李左车藏身在代郡,幸免于难。
次年,邯郸被攻破,赵亡,公子嘉逃到代郡,为了拉拢代北赵军,特为李牧平反,代北到处都有的李牧祠,便是那时候建的。但亡羊补牢,为时已晚,没过几年,代也亡了。
当时李左车尚未成年,便在李牧旧部帮助下,隐姓埋名,藏于莽莽代地,如今他自称李左,靠砍柴为生。
但无人知晓,这个看似寻常的樵夫,一手斧斤挥舞起来,颇有杀伐之气,竟是有一身武艺。而他在闲暇之余,也会拿出大父遗留的兵法韬略,暗中学习,数年下来,已小有心得,可惜生不逢时,身份所限,没有实践的机会……
李左车感叹完毕后,却没有领秦始皇的这份情,大父的遭遇,让他既对秦没有好感,但也没兴趣为赵复国,默然离去。
直到数月之后,通过在秦国官府为吏的李牧旧部幕僚,李左车才得知事情原委,原来倡议建靖边祠,让李牧入祠者,乃是北地郡尉,黑夫……
“黑夫……”
李左车点了点头,牢牢记住了这个人名。
“看来,贪鄙残暴的秦吏中,竟也有个记得大父功绩的好官!”
……
二十八年七月下旬,留下雁门、代郡设立靖边祠的旨意后,秦始皇继续着他的北巡之旅,出善无,抵达了云中郡……
才踏入云中地界,军容整齐的云中骑兵便呼啸而至,护翼在秦始皇车队两侧,他们多来自关中,是当年随蒙恬灭代伐齐的老卒,个个挺直了腰板,接受皇帝的检阅。
过武州塞后,秦始皇面前景色大异。
若说雁门、代郡还是农牧混杂的区域,农田里闾时常可见的话,那么云中郡,就全然是一片草原景象了……
这片土地,便是后世呼和浩特一带,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宽广空旷的平原在车队下方延展开来,平坦辽阔直至极目尽头,像一片汪洋。丘陵山峦不再,连树林、里闾和道路也没了踪影,只有一望无际的草原,风起云涌,黄绿相间的草叶摆动一如波浪,整个世界变成了青铜色。
一只猎鹰高高在上,盘旋于深蓝天际,而在它下方,是成群结队的牛羊,在咀嚼着入冬前的牧草,努力让自己多长些膘……
在草原上行驶了两百里,一行人面前,终于出现了一座白色的城池,它如同点缀在绿色草原上的一颗白宝石,碧蓝色的玉带河流环绕,美丽不可方物。
这座城,也有一个美丽的名字:云中……
见秦始皇目视云中,蒙恬便向他禀报起此城的由来。
“据说赵主父时,收服楼烦、林胡后,西进至草原,略胡地,打算在大河西岸筑城,刚筑起部分城墙便崩塌了,恐此地不吉,于是改在河东面另选新址。”
“当地人传说,赵主父纵马至此,白天见有一群鹄雁(天鹅)在云中飞翔,来回盘旋,鸟群之下似有光。赵主父见此,以为吉祥之兆,遂于此筑城。以鹄雁引,而云中筑,故名为云中!”
秦始皇是崇尚神秘主义的,对此深信不疑,再观察云中的地理位置,地势乎坦,水草丰美,宜农宜牧,是训练骑兵和放牧战马的好地方。
“这片草原,靠了云中城,中夏之人才能牢牢占住罢?疆至河套,云中城生,赵主父的确是不拘泥常俗之人,才能打下这片功业,可笑竟然饿死于沙丘。”
秦始皇不知道历史上自己也跟沙丘这地方有脱不开的干系,只觉得赵武灵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身为帝王者,权柄这东西,犹如洪水猛兽,可以叫骨肉变成仇寇,怎么能下放给他人呢?
若有机会,他是会在皇帝位置上一坐万年的,绝不会玩什么退位让子!
这也是秦始皇至今未立太子的原因之一。
进入云中城行宫后,秦始皇没有忙着休憩,而让蒙恬找来云中地图,问他道:“赵主父在胡地所建的城池可不止云中,我听闻,赵长城东起于代,经云中、九原,西北折入阴山,至高阙为塞。九原、高阙那边情形如何?”
九原位于后世包头,高阙更是远到河套之北,阴山山口了,这片土地,此时被称之为“北假”,与河南地相对。
蒙恬如实回答:“禀陛下,赵主父时赵疆域极盛,但长平之后,高阙、九原、云中陆续失于匈奴之手。二十多年前,李牧大败匈奴后,收复云中、九原。至我军占领太原、云中时,乘着秦赵交兵,九原再度没于匈奴。匈奴单于头曼毁九原城,以其砖瓦,在北边阴山脚下,新筑了一座城邑,称之为头曼城,那便是匈奴的单于王庭……”
“哼,跳梁蠢贼!”秦始皇冷哼一声:
“如此说来,如今秦之北疆,尚不如赵主父时?”
“唯。”
秦始皇皱起了眉,这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他认为,秦扫六国,也理当继承六国疆土,比如燕之辽东,楚之豫章、苍梧,自己都派人打下来了,这也是他不答应燕、代请为藩篱诸侯的原因。
作为一个收藏癖,在秦始皇心里,他的帝国疆土尚不算完整,还缺好几块拼图。
九原、河套,这片被称之为“北假”的地区,就是其中至关重要一块!
他顿时怏怏不乐,让蒙恬陪同,登上云中城,眺望头曼城方向,看着若隐若现的阴山,任凭草原上的风吹动自己的须发,良久后才道:
“朕听说,北假与河南地,古时被称之为朔方,廷尉,那首诗是怎么说的?”
李斯立刻应命:“诗名《出车》,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qizhào)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狁(xiǎnyun)于襄!”
这诗说的是周宣王初年,命大臣南仲讨伐狁获得胜利的颂歌,里面的朔方,世人只知道在周的北面,不过战国以来,因为世人认为“狁”就是匈奴的先世,所以朔方便是北假、河南地。
李斯吟诵完毕后,秦始皇意气风发地说道:
“朔方乃周时之土,自古以来便被中夏开辟,赵主父能复其半,以北假建九原城、高阙塞,朕岂会逊色与他,必复其全境!”
“蒙恬!”
“臣在!”蒙恬一个激灵,登时下拜。
秦始皇手一挥,指着远方阴山方向道:
“明岁直道修好后,朕要大出兵,击破匈奴,夺北假、河南地,再推平头曼城,用头曼城的砖瓦,寻一处最好的位置,建立一座新城,就叫朔方!”
“若能立此殊功,蒙恬,你,便是大秦的南仲!或许百年之后,你亦能入靖边祠陪祀!”
第408章 不朽者
秦始皇目视蒙恬,他对这位将军寄予厚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若能立此殊功,蒙恬,你,便是大秦的南仲!或许百年之后,亦能入靖边祠陪祀!”
蒙恬又惊又喜,下拜赫然应诺!
一旁的李斯心中顿时了然,皇帝之所以同意设置靖边祠,不仅是为了如黑夫所说的,糅合天下人,使诸夏之民一致对戎狄匈奴发难。还为了鞭策将领,在二十等爵之上,再设一道让他们渴求的至高功赏!
世人追求长生者少,但人人都渴望死而不朽。
春秋时,鲁国的叔孙豹与晋国的范宣子曾就何为“死而不朽”展开讨论。范宣子认为,他的祖先从虞、夏、商、周以来世代为贵族,家世显赫,香火不绝,这就是“不朽”。叔孙豹则以为不然,他认为这只能叫做“世禄”而非“不朽”。
怎样的事业,才能称之为“不朽”呢?
叔孙豹总结出了三件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
立德是圣贤才能做到的事,可遇不可求。立言是文臣的追求,李斯的一篇《谏逐客书》,已注定他能留名青史。而立功,则是武将的目标。
现如今,立功之后配享靖边祠,赫然成了秦朝武将获得”不朽“的一条捷径。
李斯能够预见,帝国的将军们,自此之后,将更加疯狂地追求边战军功,这也是皇帝乐见其成的吧。
“廷尉,黑夫他似乎总能猜中陛下之欲,并给出一个完美对策啊。”
李斯不由想起在善无城时,赵高看似无意对他发出的这句感慨……
“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这是李斯对黑夫的新看法。
不过,李斯也有自己的自信,黑夫之策虽然新奇,正中皇帝下怀,但却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
嘿,后生虽然可畏,但还是有些天真和稚嫩了。
回到城中后,李斯再度谒见秦始皇,道:
“陛下,臣闻言,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今陛下以御敌靖边为大功,不论国别,皆入祠祭祀。然自商君变法以来,历代致力于一统的诸臣,亦有大功于国,岂有李牧、秦开能入祠,成不朽之名,而武安君等功臣却被遗落的道理?若只立靖边祠,恐秦人不服。”
秦始皇颔首,这的确是个问题,关西和关东的竞争,从秦始皇继位伊始就没有停止过。
他之所以能亲政,平之叛,靠的是关西宗室、军功贵族的力量,为此一度要大逐客。但当时李斯作为关东客卿的代表,力劝秦始皇,打消了这个念头。
于是在朝堂上,秦始皇继续起用昌平君、尉缭、李斯、冯氏等东人。但在军中,他却开始扶持信得过的本土将领,王翦、李信等层出不穷。
这种模式,可以称之为“关西出将,关东出相”。
眼下天下一统,但关西关东这两碗水,依旧要端平。甚至许多时候,得故意偏向关西,秦始皇也明白,秦人才是自己帝国的根基。
如今李牧入祭靖边祠,他的对手王翦等人会怎么想?肯定是酸溜溜的吧。
南郡、北地虽陆续建有“忠士墓园”,但葬的都是无名小卒。
李斯建议道:“臣以为,可在关中等秦旧地,另建一祠庙,称之为勋庙,以缅统一功臣,商君、张子、武安君等,皆可入庙……”
入勋庙有三个门槛,其一,必须对秦的一统有大功;其二,必须做到列侯级别;其三,和靖边祠一样,只祭死者,不立生祠。
“廷尉老成谋国之言啊。”
秦始皇不吝赞赏,但随即,又问了李斯一个尖锐的问题。
“廷尉觉得,吕不韦该入这勋庙么?”
李斯心里一紧,但依然毫不犹豫地答道:“吕不韦虽对李斯有知遇之恩,但斯实话实话,他不过一投机商贾,窃居相位,借秦之势,凌驾诸侯,擅国谋私。越韩、魏而东逼赵燕,五年而秦不益尺土之地,乃增其河间之封。战胜攻取则利归於河南,国弊御於诸侯;战败则结怨於百姓,而祸归於社稷。吕氏何功于秦?岂能入庙!”
“廷尉倒是看得明白。”
按理说,秦始皇应该很满意李斯的答案才对,当年他赐书吕不韦,在信中呵斥他:“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敢号称仲父!”最终逼得吕不韦自杀。
但此刻,秦始皇依然有些怅然若失,或是回忆起了自己登基之处,吕不韦对自己的悉心辅佐教导罢?
但身为帝者,必须斩断那点俗人的羁绊,更不能轻生悲悯!做过的事,不可渎!
“卿言甚善。”
良久之后,秦始皇颔首道:“追封靖边之士,也不能忘了为大秦一统海内的功臣,这样罢,回咸阳之后,廷尉且与丞相府、御史大夫合计,何人能入庙,何人不得入,都要好好计较!”
“唯!”
李斯倒退着离开行宫居室,连赵高也退下,室内,只剩下了秦始皇一人,若有所思。
说吕不韦无功于国,那是假的,且不说他对先王的拥立之功,若非吕氏,自己可能永远要留在邯郸,做一个被遗弃的秦国王孙。
而吕不韦执政期间,所做的最大贡献,便是为秦一统后的制度做筹备,编篡吕氏春秋,诸侯之士斐然争入事秦。
亲政之初,秦始皇也曾烦恼,自己该如何面对吕不韦遗留下的威势名望?
最后,他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想让天下忘记一个人,那就要建立胜过他十倍百倍的功绩!
当所有人被太阳发出的光芒所炫,便不会在意边上的暗淡星辰了。
果然,海内一统后,世间已没多少人记得吕不韦的功绩了。
现在秦始皇打算做的事,与当年有些类似,他孰视北假、河南地的地图,喃喃自语道:
“让代北之人忘记李牧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是一味禁绝李牧祠,逼迫赵人遗忘他么?恐怕行不通。
最好的法子,是立下比赵主父、李牧、秦开等加起来,还要大的功业!
治隆三代,远迈赵燕!
让后世百姓在靖边祠中悼念祭祀的对象,变成秦始皇帝手下的诸多将领!让他们群星璀璨的光芒,把李牧秦开也牢牢遮掩。
“朕要使朔方立为郡县,驱逐胡戎,让北疆遥城晏闭,牛马布野,百世无犬吠之警,黎庶无干戈之役!”
“朕,誓灭匈奴!”
……
秦始皇北巡云中,剑指匈奴之时,陈平一行人,经过数月跋涉,走走停停,也终于抵达了他们的终点:匈奴单于王庭,头曼城!
第409章 胡马追随出蹛林
三月底从北地郡出发,不知不觉四个月过去了,陈平随身携带的纸张上,已画出了一个大圈:
萧关到花马池,400余里;花马池到贺兰草原,300余里;贺兰到白羊,400余里;白羊到楼烦部所在的“库结沙”,400余里……
一路上,陈平也吃了不少苦,风吹日晒,小白脸几乎成了小黑脸,只是略逊黑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倒没什么,他心情最忐忑的,还是进入库结沙的时候。
中原人对陌生的沙漠,是谈之色变的,楚人在《招魂》里想象过沙漠的景象:“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楚人认为,流沙底下,就是恐怖的雷渊,一旦被卷入,人的骨头就会糜烂溃散。沙漠中,五谷不能好好生长,只有丛丛茅草可充食物。沙土能把人烤烂,想要喝水却点滴皆无。红蚂蚁大得像巨象,黑蜂儿大得像葫芦,四处都是空旷死寂之域……
陈平也生怕自己进去就出不来,心情是有些抗拒的,但真正进入沙漠后,陈平才发现,根本没那么夸张。
只要挨着大河走,他们便不会迷失方向,还有足够的淡水解渴。当地的楼烦向导还自豪地告诉他们,即便是在沙漠最深处,他也有许多种方法,在看似干涸的地方找到水。
植物的根茎、沙漠狐的囊胃,甚至是橐驼的驼峰,都储藏着水,这片贫瘠的沙漠上,散居着几万被赵主父击败后,逃窜至此的楼烦农牧民,就像星星洒落在星空一样,遍布沙海。
他们和白羊一样,臣服于匈奴单于,因为楼烦善射,能用当地胡杨木制作强弓,所以被匈奴人唤作“昂沁夫”,就是弓奴、猎奴的意思,每年匈奴单于会从这里收走大量木弓和牲畜,所以河南地的楼烦一直穷困潦倒。
此处居民能提供的主要货物,是橐(tuo)驼,乌氏延买下了几头橐驼给陈平骑乘,在马儿容易陷进去的沙子上,如履平地……
陈平暗暗记在心里:“此地道多深沙,轻车往来,犹以为难,若大军深入,载谷至此,必致滞陷,换橐驼为宜。”
橐驼看似行走缓慢,可在沙漠中,却比车马更快更稳,且能载不少重物。
走了数日,渡过大河,他们终于离开了沙漠,眼前赫然出现一片水网交织的平原,满目的绿意和森林,让陈平难以想象,这居然是塞北?
这便是匈奴最肥美富裕的草原:河套,到处都是白色的毡帐群羊,若黑夫在此,恐怕又要吟一句:“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了。
大河在此放缓了脚步,留下大量黄褐色的淤泥,陈平在家时也是跟兄长务过农的,会一点辨土的功夫,他捻起来试了试,只觉得这是上好的耕田之地。
乌氏延对陈平道:”据说数十年前,东边有位赵王曾发兵至此,还在北边的阴山筑了一座要塞,叫高阙塞。“
“肯定是赵武灵王了。”陈平了然,不过这里距离赵国本土实在太远,加上发生了沙丘宫变,赵国在河套的小据点,很快就被废弃,退回了云中雁门一线。
匈奴部落在河套最为集中,乌氏商队不紧不慢地在各部行商,花了月余时间,才走出河套,途径被匈奴摧毁的九原城废墟,陈平又是一阵唏嘘。
“昔日雄城,如今却残破至此,可惜,可叹。北假之地较河南地更为富饶,沃野千里,水草丰美,土宜产牧,宜复营城邑,事耕屯,此乃备边之本也!”
不过陈平也清楚,自己是为北地郡尉黑夫办事的,明年的目标,仍以贺兰、河南地为主,至于北假,那是云中郡蒙恬的攻略目标……
但对匈奴进行全面了解,不是什么坏事,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
本着这种心思,陈平继续东行,到七月下旬时,他们抵达了单于王庭:头曼城。
……
匈奴人不会夯土烧瓦,头曼城的砖瓦,是从赵九原城运来的,规模也很局促,在陈平看来,只相当于中原一座小乡邑,岂能当得起“单于王庭”之名?
乌氏延闻言哈哈大笑:“这小邑,只是匈奴人用来储存弓矢、粮食的地方,客旅不得入内。真正的单于庭不在城内,而在城外,在(dài)林边上!”
他一番解释,陈平这才知道,匈奴计算季节,不按固定时间,而是视青草枯荣为一年,又以母匹怀胎、产驹、断奶成长、放驹归群为春夏秋冬四节点。
按照这四个时间,匈奴人又有两次重大的朝会,第一次是夏天母马产驹后,大会于祖地龙城,由单于统领各首领祭祀祖先、天地、鬼神,这是匈奴最重要也最庄严的祭祀活动。
而马驹断奶成长时的七月末、八月初,则大会头曼城外的林,这一次属于行政大会,主要目的是计算人口和牲畜数量,收取贡赋。
陈平明白了:“与中原的上计相仿,这倒是新奇。”
时值入秋,正好是匈奴人一年一度的“林大会”,乌氏延便带着陈平去看看热闹。
“头曼单于自号草原之鹰,喜戴金顶鹰冠。”
路上,乌氏延也和陈平说起了头曼单于的故事。
“据说头曼单于的父亲曾率十余万匈奴入赵,被一位赵将大败,匈奴一度中衰,四分五裂。但头曼单于又聚拢了部族,用了三十年时间,匈奴的实力,已恢复如初。”
这“恢复如初”并非虚言,陈平在贺兰草原,冒顿王子婚礼上看到了数千骑匈奴人,本以为那已经够多,但眼下却发现,真是小巫见大巫。
四面八方的草原上,均是骑马驰骋的匈奴人,壮士轻骑跃进,老幼妇女则驱赶着牛羊马匹。慑于头曼之威,远近部落尽数到场,聚十万之众,带来奉献给单于的牲畜,也不少于这个数量。
陈平他们这一行人的打扮,很快就引起了匈奴人的注意,十名巡逻的骑手驰骋靠近,询问众人的来意,得知是乌氏商队后,低语一番,便护送他们前往头曼单于处。
枯黄的草海的中央,是一大圈毡帐,围绕方圆十余里,来参与大会的匈奴人按照方位驻扎。而越过毡帐,陈平看到了一片孤零零屹立在草原上的林木,这便是“林”。
轰隆声传来,并非天边的惊雷,而是无数马蹄踩踏地面带来的震动。
一场仪式正在林举行,陈平惊讶地看到,数千……不,恐怕有上万骑手骑着他们的骏马,绕着林,顺时针奔跑打转,并发出呼啸。
匈奴人并不是无序的狂欢,而是按照所骑马匹颜色陆续加入,最先开始绕圈的是白马,接着数千骑手又驾驭青马加入,接下来是乌骊马、马,陆续被集中到一起,围着林地驰绕三周乃止。
随着马蹄阵阵,尘土飞扬,陈平面色微动,且不说这些骑手数量,已是秦北地郡数倍。就说匈奴骑手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有序,这种可怖的组织度,本以为只有中原才有,不曾想,匈奴人也能如此,是他们狩猎,劫掠时训练出来的么。
他来不及思索,乌氏延已拍了拍他,说头曼单于召见,陈平可以充当自己的副手,一起入单于之帐。
头曼单于的大帐格外巨大,顶上装饰着各类彩饰,进入帐内,左右都是匈奴贵族,而单于坐于正中央。
陈平入内后偷眼一看,却见金顶鹰冠戴在其头顶,拴着铃铛的辫子斑白,靠了动物脂肪才显得油亮,双目细长,皮肤深得像抛光过的铜,坐在一张虎皮上,手持牛角杯,喝着马奶酒。
陈平还注意到,单于下首位置,除了匈奴贵人外,还坐着一位高冠博带,夏人打扮的中年人,目光死死盯着乌氏延一行人,意味不明。
他顿时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乌氏延露出了笑,正要上前拜见过去十年间,与乌氏常有贸易往来的头曼,献上礼物。
却不料,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那高冠博带的中原人,便忽然站出来,用娴熟的匈奴语道:
“单于,我早就说过,这些秦商皆为细作,入匈奴贸易是假,刺探虚实是真,请单于杀之!”
第410章 丧家之犬
商队得以进入大帐的一共三人,一是乌氏延,二是作为副手,捧着一些贵重礼物的陈平,三是换上一身匈奴人打扮的译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是极少数秦人与匈奴人所生的”夏子”,流落到边关,已经为乌氏服务十年了,十分忠诚。
但胆子嘛,却也有些小。
头曼单于帐内那华服老者一说话,懂匈奴语的译者首先勃然色变,瑟瑟发抖。乌氏延常年替兄长行走域外,对匈奴言语也略晓一二,闻言也大为震惊,暗道不妙!莫非是己方的目的暴露了?
唯独陈平,哪怕他再聪明,面对一种与夏言截然不同的语系,几个月下来,也只明白了一些简单的词汇。
眼下听出了“单于”“秦”“商人”“坏的”“杀”几个常用词,再看同行二人面色,哪能猜不出是何意!
好在,头曼单于没有一掷酒盏,无数匈奴武士从帐外涌入,而是一对细目看向瑟瑟发抖的译者,问道:“为何如此振恐?”
“彼辈被我戳穿身份,岂能不恐?”
华服老者以匈奴语抢着回答,又复用夏言说了一遍,似乎是想恐吓恐吓乌氏延、陈平二人,让他们也露出原形。
但乌氏延好歹见识过一些场面,只是额头微微冒汗,而陈平,则注意到了老者浓重的燕地口音……
译者下拜,讷讷不能言,眼看就要撑不住了,还是他身后的陈平站了出来,拍了怕其肩膀,上前一步,作揖道:
“译者乃匈奴人,常年居住在内地,但素来仰仗单于,渴望回归故土,参与祭祖。今日回归头曼城,恰逢(dài)林大会,观万马奔腾,已十分惊喜,又见单于威势,更是又敬又畏,故而振怖,还望单于勿怪。”
匈奴中亦有通胡夏语言的人,将陈平的话翻译给单于,那老者却冷哼道:“再掩饰也无用,明明是因为细作身份暴露而惶恐!”
陈平看向他:“敢问丈人是何许人也?为何要污蔑吾等小商贾,一口咬定吾等是细作?”
“你又是谁?”老者傲然反问。
“我是官府安排在商队的北地计吏张平,敢问丈人姓名。”
陈平不慌不忙报出了自己的身份,乌氏商队是秦官商,这不是秘密,匈奴人也清楚,这么多年来,自己究竟在和谁做生意。
“一介秦国小吏,也配知道老夫姓名?”老者对陈平不屑一顾。
还是单于点了点头,示意身旁的人代为介绍:“这位是燕国的鞠太傅!太傅说,秦欲对匈奴动兵,派汝等入境刺探情报,请客人解释解释罢!”
“鞠太傅?”
乌氏延不知道这是何人,陈平却心中一惊:
“我当是谁,原来是鞠武啊!”
陈平作为黑夫谋主,助其谋匈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故而也了解过秦、赵、燕和匈奴的纠葛。他知道赵将李牧曾大败匈奴,也知道燕国覆亡之前,燕太子丹的太傅鞠武曾提出过一个建议:
当是时,秦叛将樊於期逃亡至燕,鞠武力主不要收留此人,给秦国伐燕口实,应该把他送到匈奴去生活。又因为燕国力弱小,地处偏僻,难以与强秦抗衡,应该“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购於单于,其后乃可图也。”
所谓“购”,便是借兵,若黑夫在此,肯定会觉得,这跟后世石敬瑭借兵于辽的策略有几分相似……
内战引外敌入寇,无异于引狼入室!
燕太子丹认为鞠武的建议不错,但是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合纵又不能保证一定成功,遂不应鞠武计划,而开始鼓捣刺秦。
鞠武倒也尽心尽责,又给太子丹推荐了他的老友,一名叫“田光”的剑侠,田光则以年老推让,又向太子丹推荐了一个叫荆轲的卫国人……
于是,才有了易水边的送别,才有了高渐离的击筑声。
荆轲刺秦失败后,燕国也败亡,燕王喜逃入辽东,据说当时鞠武没有去辽东,而滞留在了代王赵嘉处,继续主张联合匈奴抗秦。后数年,燕代俱亡,鞠武也不知所终,或以为死,或以为亡,原来是逃到了匈奴!(事见286章)
想明白前因后果后,陈平暗道:“鞠武乃燕国公族,又当过太子丹之傅,不顾年过六旬之躯,辗转于燕代塞北,恐怕也是和高渐离一样,是一心报仇复国的,所以今日才欲置吾等于死地!”
果然,鞠武踱步而出,开始一条条数落起秦商们的罪证来:
“我听闻,近一年来,秦调换了上郡、云中、北地守尉,增加了边境守卒,还向边地移民屯戍,显然是欲对边外有所图谋。”
“其二,去年秦王赵政西巡陇西、北地,今年又北巡代北,对匈奴用兵的意图更昭然若揭。”
“其三,值此非常时刻,秦商又公然出塞,不走往年旧商道,却绕了一大圈,经沙漠,走河套,将匈奴河南、北假踏遍,这不是细作,是什么?”
鞠武时刻关注着秦的动向,其嗅觉也是敏感的。虽然秦对匈奴用兵是机密,只有朝廷大员,地方郡县守尉才知晓。
黑夫已经很谨慎,杜绝了私人商贩出塞暴露情报的可能,又将备战、练兵做得很隐秘,但其他郡县,还是会有蛛丝马迹……
鞠武每说一点,乌氏延的头便低下去一分,眼下的情况是非常危险的,一旦他们细作身份被坐实,即便不死,恐怕也再别想离开匈奴了!
陈平可不愿如此,老婆孩子在等他回家,未来还有大把功名要得,他可不甘心在沙漠里牧羊为奴……
不过,眼下还有机会,陈平知道,头曼单于能让己方解释,说明他对鞠武的话也将信将疑!
入帐三人,译者胆裂,乌氏延只是一商贾,做生意还行,眼下这种场面却没经历过,今日能否走脱,只能靠自己了!
于是鞠武言罢,陈平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头曼单于奇怪,让人问陈平为何发笑?
“我笑这位老丈,居然还自称燕国太傅?”
他语气夸张,故作奇怪地说道:“世间还有燕国么?燕既已亡,又哪来的太傅?丈人,你嫌弃我只是一个斗食小吏,不肯与我对言。殊不知,你却连我都不如,失了燕国的职禄后,说好听点,是一介老朽布衣,说难听点,只是一条……”
“丧家之犬!”
鞠武即便流亡在匈奴,也被头曼单于奉为上宾,待他有礼,何曾被这么羞辱过,顿时大怒,骂道:
“竖子敢尔!单于,彼辈为间证据确凿,请立杀之!同时厉马秣兵,防备秦人北袭!”
“这算什么证据?”
陈平一摊手,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虽然只是斗食小吏,但常年在边境行走,也知道,长城之内乃冠带之民所居,长城之外乃引弓之民所居,壤断土隔,不相侵涉。内地田宅,于单于无所用,域外草原、沙漠,于皇帝也无所用,双方各守其境,贸易有无而已,此种情形,已持续十余年。”
乌氏延表情怪怪的,这是一年多前,他兄长反对皇帝对匈奴用兵的理论,其实不止乌氏倮,咸阳的一些大臣也持此看法,如今却被陈平借用,此子敢毛遂自荐请求出塞探查虚实,看来还真有几分本事……
却听陈平继续道:“至于官吏派遣、巡视边境,更是寻常之事,何足怪哉?单于不也会春夏巡狩,更换草场么,还派冒顿王子去贺兰驻守,撤换了几位当户,甚至还收留这等皇帝通缉的犯人,使之刺探内地消息……”
陈平指了指鞠武:“难不成,也是单于欲对大秦边郡用兵的证据?”
这下轮到头曼单于尴尬了,匈奴对内地了解实在不多,多数是来源于鞠武等流亡人士,但鞠武与秦有仇,提供的信息主观性太强,所以头曼才半信半疑。
陈平乘机对鞠武反咬一口:“鞠武说秦欲攻匈奴,不过是想引单于和皇帝交恶,他好乘机恢复燕国,为了一丧家之犬,布衣老朽的揣测,与强秦结怨,单于,这笔买卖,还望仔细思量,可值得做?“
头曼听完转译后,良久无言,倒是鞠武紧紧盯着陈平,竟不怒反笑。
在鞠武看来,陈平在这口若悬河,自鸣得意,殊不知,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张平,你真只是秦国斗食小吏麽?为何我听你言辞中,颇有几分纵横策士的风采,莫非此次以秦商为细作探查匈奴虚实,竟是以你为主!?”
第411章 我多阴谋
鞠武年岁已经不小了,他五十岁那年,便在燕国上都外为自己选好了墓园,那是一个宁静的小山岗,长满了枸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在鞠武的设想中,他死后会葬在这,躺在燕国历代先君左近,在鞠氏祖宗的脚下长眠,每年等待草木枯荣,白茫茫的大雪落下。
白色,那是燕人最喜欢的颜色。
然而,鞠武却未想到,待自己须发将白时,却失去了一切,他真的如一条丧家之犬,在塞外奔波,感受比燕地还冰冷的霜雪,度日如年。
他曾是睿智的太傅,对太子丹分析天下局势头头是道:“秦地遍天下,威胁韩魏赵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之沃,擅巴汉之饶,右陇蜀之山,左关肴之险,民众而士厉,兵革有馀。意有所出,则长城之南,易水之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见陵之怨,欲批其逆鳞哉?”
在那时的鞠武看来,天下大势已定,燕国恭敬奉秦,苟且保全,方为上策。
但太子丹没有理会他的选择,甚至连鞠武提出的“联合匈奴三晋齐楚抗秦”的中策也未采纳。
于是,只能取下策,刺杀秦王了……
结果换来的,却是灭顶之灾。
数月之内,鞠武失去了一切:老友田光为激荆轲赴秦自杀,妻儿死于王翦拔城之战,爱徒太子丹被斩首送至秦殿,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燕王喜沦为囚虏,八百年燕国社稷也毁于一旦……
昔日理智的太傅,变成了一个被复仇怒火包围的怏怏老者。
时常劫掠边境的匈奴的确让人恨恼,但秦始皇、秦国、秦人,在鞠武眼里,比匈奴人更加可恨,若能让他们狗咬狗,再好不过!
眼下,他必须促使头曼单于杀了这群商贾,让秦、匈立刻开战!
垂垂老朽,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对秦施加报复。
果然,随着鞠武的一句话,头曼单于复又孰视陈平,刚松了口气的乌氏延也再度紧张起来!
但陈平再度出乎了鞠武意料,他不慌不忙地解下自己腰上,那枚小小的计吏之印,还有表明身份的简册,请匈奴人奉到单于案前。
这是黑夫让人制作的假身份假印,陈平的化名“张平”赫然写在上面,虽然匈奴人也看不懂,但每个细节都考虑到了。
陈平拱手道:
“虽只是一次例行的商贾出塞,但事关秦与匈奴两邦友善,不可不慎,便选了有几分口才的我作为计吏。”
他傲然仰起头:“平禄虽斗食,但却也是登记在籍,有自己专属功劳阀阅的秦吏!”
“单于杀一秦吏容易,拘谨随行商贾更简单,但事若被皇帝知晓,定会将这当做是,匈奴对大秦的羞辱!”
“到那时,这位鞠太傅口口声声所说的百万秦军,恐怕真的要兵临头曼城下了!”
陈平之所以敢这么说,还是因为他们的身份是官吏、官商,身后有庞大的帝国撑腰……
“单于!此子猖獗至此,绝不可放他们走!”鞠武上前一步。
但头曼单于也一比手,让鞠武不必再说,他有自己的思量。
早些年,鞠武也曾入匈奴,讲了“唇亡齿寒”的故事游说头曼,劝他保全燕、代。但头曼只派兵到代郡边上看了看,发现秦军攻势汹汹,代国毫无抵抗能力,便又知趣地退了回来。
头曼虽对内地知之甚少,但也听闻,匈奴之人口,不如秦之一郡。
而秦,足足有三十六郡,甲兵百万!
乖乖,三十年前,一个赵国李牧,就能打得他父亲大败,匈奴几乎崩溃,头曼他们这代人,至今尤惧李将军之名。
而统一的秦,实力五倍十倍于赵,这哪惹得起?
今时不同后日,匈奴还不是那个幅员万里的帝国,其实力虽能和燕国匹敌,但只是草原三雄之一。东胡强而月氏盛,河南地的仆从部落也不安分,头曼又对不能牧马放羊的地方不感兴趣,亦无太超越时代的野心,可不会自大到与强秦贸然开战……
别说目前并没有确凿证据说明秦欲伐匈奴,就算有,头曼也不敢主动与秦交恶。
于是他露出了笑:
“客说的没错,我乃撑犁孤涂单于,塞外之王。而秦始皇帝,则是中国天子,两方各守疆域,互不侵扰。”
草原政权素来欺软怕硬,身为弱者,没有开启战端的权力,头曼单于也已年老,只求维持现状。
也算陈平他们运气好,秦始皇在雁门、代郡设靖边祠的事尚未传到头曼城来,陈平好歹没被自己效命的主子坑死……
头曼单于踌躇良久后,还是让人将激愤的鞠武先带下去“休息”,换上笑脸,对乌氏延一番抱歉,将这说成是一场误会,最后又在众人告辞时,让译者问了陈平一句话。
“中国像你这般厉害的小吏,还有多少?”
陈平一愣,随即露出了谦逊的笑,作揖道:
“中原地大物博,人杰地灵,比我精明强干的秦吏,成千上万!“
……
离开单于王庭地界时,陈平还慢慢悠悠不慌不忙,一个人坐在车上,在几张纸上修修改改,似乎在写一封信?
可到距离秦匈边境只有数十里处,陈平就立刻驰到乌氏延身边,急促地对他说道:
“散掉无用的牛羊,扔掉多余的货物,轻车驰骋,快马加鞭!速离匈奴!”
“那吾等这次贸易,岂不是要空手而回?”乌氏延大惊。
“也比丢了性命强。”陈平一边说,一边回首望向单于庭方向,面容忧虑。
乌氏延了然:“陈先生以为,单于会反悔放行,派人追杀?”
陈平道:“单于贪而无亲,谁知他会不会再度生疑。再者,鞠武身边也有一群燕、赵流亡之士,若他派人来追击,吾等也不是对手,不如轻装遁走。”
见乌氏延还有些舍不得换到的牛羊,陈平又力劝他道:“吾等在贺兰时换得的牛羊马匹已送回北地,这场贸易,已不算亏本。再说,盈利也不是此番远行目的,匈奴山川道路,部落人口,均已记在我心中,这份情报,远胜牛羊万头!岂是空手而归?乌君,请速抉择!”
乌氏延踌躇半响,终于下了决心,毕竟他们能从单于庭走脱,靠的就是陈平的机智,如今尚未脱离险境,不如再听他一次……
但队伍中,一个随行的恶少年却不乐意,死活不愿抛下换得的牛羊,还嘟囔着让乌氏延他们先走。
这商贾也是在乌氏干了十年的老人了,乌氏延还在那苦口婆心劝他,却不妨,陈平不耐烦等了一会后,忽对两名黑夫安排在他身边的骑从喝道:
“杀了此人!”
在乌氏延的惊愕中,弩机如霹雳弦惊,那个戎商身上已扎了两根弩,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旋即重重摔下马来。
“陈先生,你这是何意!?”
乌氏延抱着老伙计的尸体,又惊又怒,惊是一路上温文儒雅的陈平为何忽然如此狠辣,怒则是因为,陈平不和他商量一句就杀人!
“无他,去其害群之马而已矣!非常时刻,只能得罪了!”
陈平冷冷地用一句《庄子》中的话作答,而后便喝令众人立刻按计划行事,释放牛羊,扔掉累赘的货物。
同时,他又阻止乌氏延收拾死者尸体,径自走上前,将路上一直在写的那封信,塞进死人衣裳里,而后让人将其遗弃在原地,装作是被人劫杀的模样……
“这是为何?”乌氏延越来越琢磨不透陈平的行为。
“这是送给头曼单于的谢礼,鞠武不是想让头曼单于同秦开战么?我便帮他一把!”
陈平的笑容依然让人如沐春风,但听在乌氏延耳中,却觉得阴风嗖嗖……
一行人抛弃牛羊和死者后,轻装驰骋,有了车马助力,在平坦的草原上,日行近百里,终于抵达了云中郡卒戍守的边关。
而他们背后,果然不出陈平所料,一群匈奴轻骑姗姗来迟,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陈平他们入关,站在塞外气恼顿足,最后只能带着半路截获的死者和陈平故意留下的信,回去向头曼交差。
“头曼单于果然反悔了……”
乌氏延庆幸不已,却不知,这只是近日秦始皇离开云中后,代北设立“靖边祠”的消息也终于传到了单于王庭!秦朝有意于边外的事情被证实,在鞠武一通劝说下,头曼果断反复,派人追击。
众人对陈平称赞道谢不绝,陈平却只是看着不久后便要狼烟滚滚的塞外,叹道:
“嗟乎,我虽学道家黄老,奈何此非常时刻,竟只能以离间阴谋立功……”
……
两日后,陈平刻意留下的那封信,被送到了单于庭,头曼单于大帐处。
单于阴着脸,让鞠武打开读一读,鞠武展开一看,虽然秦字他认识不多,但看了几行,亦暗道不妙。
这竟是一封以冒顿王子口吻,请商贾们代笔,写给秦始皇帝的信件!
“单于,此信实在蹊跷,恐为秦人奸计,不可尽信啊!”
鞠武立刻请言,但头曼一听是儿子写给秦人的信,顿时面色大变。
“念!”
还没看信,头曼单于已疑窦丛生,既然鞠武迟迟不说话,就让其他人来读!
“匈奴王子冒顿,敬问中国皇帝天子无恙……”
“父头曼宠爱西域阏氏,慢待长子冒顿,欲废长立幼。非子不义,实父不仁!冒顿恐为其所害,愿内附大秦,购皇帝之兵,为皇帝南联楼烦、白羊、林胡,西结月氏、东和东胡,共击头曼!”
伴随着颤抖的转译声,头曼单于的表情从难以置信,变成了震恐莫名!
“事成,河南地、九原皆献予皇帝,望皇帝赐阴山、河套于冒顿,立为匈奴之主。冒顿愿改‘天所立大单于’为‘秦所立小单于’,匈奴代代为秦属邦奴婢,永不背叛!”
第412章 拍案叫绝
去时三千里路途,陈平处处下马看花,牢记每一条途径的道路、部落,还学了能日常交流的匈奴话,走了整整四个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回来时,从云中至北地郡城,千七百里行程,陈平却只用了二十天……
他也不管慢吞吞的商队了,手持黑夫给他的北地郡军情传符,得以征用直道沿途最好的马车,一路驰骋,几乎没有下车休息的时候,饿嚼肉干,渴饮酪浆,日夜兼程地往回赶。
终于,八月下旬,风尘仆仆的陈平回到了北地郡义渠城,黑夫已几乎认不出他来:去时文质儒雅的白面青年文士,如今却晒得快和黑夫一般黑,形容枯槁,嘴唇龟裂流血,多日未洗的头发板结……
黑夫瞪了狼吞虎咽喝水的陈平半天,才道:“君现在回家,汝妻定认不出来……”
陈平哭笑不得:“下吏又不是豫让,毁容吞炭,不至于此。”
“不过,下吏助郡尉诛匈奴之心,却不亚于豫让报知氏之雠!”
他没有说出的那句话,黑夫心中了然,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此言极重,只比利咸稽首而拜,轻呼黑夫为“主”差了一点……
黑夫的确称得上是陈平的伯乐,若无黑夫,陈平如今依旧只是阳武县一小乡吏,陈平此行,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才干,让黑夫身边共敖等亲旧无话可说。
陈平猛灌几口水后,便立刻从行囊里掏出了两样东西。
一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匈奴境内交通、山川、部落分布地图。
二是离开草原前送给头曼单于的那份“大礼”,在路上休息时,陈平按照记忆又写了一遍,此刻献于黑夫案几前。
黑夫先拿起了那封信,读了一遍,不禁拍案叫绝!
“好计策!”
陈平毛遂自荐想随商队出塞探查匈奴虚实,黑夫一开始是不同意的,印象中,陈平应该是谋士型人才,若折在匈奴太可惜了。
但陈平力劝黑夫,身边也没有能够担此重任的人,黑夫最后便允了陈平,就算是对他的一次历练吧。
但陈平此行的收获,却远超黑夫预期!
他有几件事没想到:其一,陈平居然会在贺兰遇上冒顿!
黑夫是听说过冒顿之名的,这个时代就是如此神奇,秦始皇前脚才统一了中原,十数年后,冒顿也统一了草原。这位匈奴大单于乘秦末楚汉之蔽,凌暴中原,白登之围高祖见危,只得与匈奴和亲,吕后被其书信调戏亦敢怒不敢言,汉朝整整承受了一甲子的耻辱,到汉武帝时才一口气还了回来。
得知冒顿已壮,且身在贺兰山草原,黑夫自然是又惊又喜。
不过,这厮也是著名的狠人,即便送马送老婆不送土地的故事不知道,鸣镝弑父的典故总有耳闻,但还不等他去思索如何对付此子,陈平便顺手帮自己解决了……
“伪造冒顿口气,敬问皇帝无恙,且言头曼欲废长立幼之意,欲联合中国共攻头曼?陈平啊陈平,亏你想得出来!”
陈平便说起自己在贺兰草原,冒顿婚礼上的见闻。
“草原与中原一样,也以长子为继嗣……”
黑夫没记错的话,蒙古人好像是玩的幼子继承制?但匈奴似乎又有不同。听陈平说,匈奴之俗,人有父卒,子娶父妻,这是壮年长子才能做到的事情,若是幼子,不太可能娶一堆老太婆。
不过,还是回到那个问题: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
当幼子还能承欢膝下,越看越像自己时,长子却已变为受嫌恶的成年人,再加上身旁美人的枕边风,磐石也会动摇。
看来不论中原、匈奴,皆有此事啊……黑夫不由想到了秦始皇喜胡亥而远扶苏之事。
可惜,扶苏与冒顿,简直是两个极端,在面对类似的事时,却做出截然相反的选择!
黑夫思索间,陈平说道:“冒顿使长子驻牧贺兰,一年见不到一次,父子必生疏离。这与晋献公令申生、重耳、夷吾三公子离开国都镇守他地如出一辙。”
“又在其婚礼时,不赐银顶鹰冠,加封为大子,反赠普通的豹皮帽,这通晋献公赐申生以偏衣和金何异?头曼的意思很明显,‘寡人有子,未知其太子谁立’,是向匈奴诸部示意,表明他暗有废黜之意!”
原来,在匈奴,继承人废立,并不是单于的一言堂,还要得到各部大人、君长的支持。若头曼没有正当理由,一意孤行的话,搞不好就会闹出叛乱来,这恐怕也是头曼一直以来苦恼的事。
但现在,陈平却将一个理由送到了头曼手中……
他谦逊地说道:“此乃下吏的小小阴谋,一如骊姬之谗,毒饵之胙!”
黑夫却不以为然:“这不是阴谋,而是阳谋!”
头曼对冒顿本就有废黜之意,父子已然生隙,陈平此计,诸如鞠武等人,一眼就知道是假的,但头曼却不敢保证,他那狼子是否真的有怨望反叛之心……
“如此一来,头曼大致有三种选择。”
陈平这会才有时间擦擦脸,洗去灰尘后,伸出三个指头道:“其一,不以为然。不过以下吏观察,头曼并非心胸宽厚,用人不疑之辈,不然早该信鞠武之言,将吾等拘禁。”
“其二,宁信其有,立刻派人诛杀冒顿!不过下吏又以为,头曼对秦商是留是放,尚且踌躇良久,这等大事上,他更难做决断。”
陈平的确是善于揣摩人心的,语言不通的情况下,只短短见了头曼两面,就准确猜出了他最可能的做法:
“头曼或会将冒顿召至单于王庭询问,以下吏猜测,冒顿若去,必遭软禁,也不可能再回贺兰山了!”
陈平通过冒顿请乌氏延拐带中原铁官奴一事,认为此人眼光远胜其父,让他留在贺兰,明年黑夫对贺兰用兵,恐怕会遇到一些阻碍,便设毒计将他赶跑!
黑夫表面上大肆夸赞,心里却觉得,陈平此举,略有些画蛇添足了……
他对冒顿在贺兰一事,且惊且喜。喜的是,这次秦朝举国之半,对匈奴用兵,亦如以镒称铢,是绝对的优势,虽然局部会遇到困难,但总体来看,一路a过去就能赢。若能在攻略贺兰期间顺便干掉冒顿,也算为中国除去一大患。
和中原一样,草原迟早会被一枭雄统一,但若无冒顿,却可能延后数十上百年……
可现下,冒顿恐被召回单于王庭,黑夫到时候便要扑一场空了。
这也是蝴蝶效应吧,不受他控制,黑夫只觉得可惜。
但陈平的急智还是值得鼓励的,没了冒顿,明年的北地郡要打的仗会容易很多。而那信中,被陈平顺手黑了的还不止冒顿一人,这才是黑夫真正为此计拍案叫绝的地方,陈平给匈奴挖的坑,实在是太多了……
“南联衍、楼烦、白羊、林胡,西结月氏、东和东胡……”黑夫再度拿起那封信,读着这句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头曼未观此言尚好,一旦知晓,必对河南地四部生疑,他更会害怕,秦当真要联合月氏、东胡这两大匈奴世敌对付他!”
亲儿子尚无法相信,何况这些被迫降服于匈奴的仆从部落呢?在头曼心里,楼烦人、白羊人,随时随地都会弯弓而抱怨吧!
好家伙,仗还没打,匈奴若挨了陈平的阴招,内部便被分化大半。头曼一旦对四部产生怀疑,加以打压惩戒,必然引起四部反弹,匈奴便难以在河南地组织各部抵御秦军进军。
秦朝却可以乘机争取这些势力,将这件事弄假成真,若能争取到四部,明年的战争,将会轻松很多!
黑夫勉励陈平道:“此离间妙计也,可立大功,我与郡守尚且一番,定为你加官进爵!”
秦始皇的车驾慢,此刻尚在上郡视察边军,被陈平赶了先,但黑夫事后想想,若陈平利急攻心,说不定就直借着乌氏延的关系,请求谒见皇帝,当面为自己邀功了……
他没有这样做,而是直接向黑夫复命,说明那句没说出口的“士为知己者死”,还是有几分真意的,黑夫当然也不能小器。
果然,陈平顿首道:“平轻车驰回,并非是想要邀功,而是想及时将此事告知郡尉。头曼单于的使者,恐怕也快到贺兰了,郡尉可秣马厉兵,静观其变,匈奴若生内乱,便乘机进兵,先取花马池!”
他在地图上为黑夫指出花马池所在:“衍戎为匈奴盐工,饱受掠夺,衍人早有不满。且花马池与贺兰犬牙相接,为河南咽喉地,又有盐卤之利。得此地后,可作为据点,至明岁大出兵时,东可迎上郡大军,西可图贺兰草原,河南地,泰半可定!”
“此策甚善。”
黑夫颔首,陈平在塞外奔波,他也没闲着,良家子、戍卒郡兵皆已训练半年,过几天八月演武,便可召集起来,对塞外进行一次试探性的攻击了……
但黑夫考虑的比陈平多,又思索道:“不过,本尉以为,此事尚有一处变数。”
“是何变数?”轮到陈平求问了,他自诩此事天衣无缝,一切都会按照自己的预料进行。
“冒顿。”
黑夫丝毫没有小看这个鸣镝弑父的狠人,他盯着地图上贺兰山的位置,喃喃道:“面对头曼的召回,冒顿会做何选择?这,便是此事最大的变数!”
第413章 善马爱妻
冒顿王子的毡帐十分醒目,虽和别的帐篷一样是用羊皮缝制,但用的却是纯白毛绒,帐篷顶围一圈巨大的鹿角,这都是冒顿近半年来获取的猎物……
“多谢鞠太傅提醒,冒顿知之,请信使速去休憩,冒顿立刻收拾部属,天亮时便随骨都侯回单于庭!”
让人将鞠武派来的信使送出去后,冒顿回到毡帐之内,相比于外头的凉意,帐内十分酷热,充满烟雾和炙肉香味,四角都搁着装烧柴的灶,放舐出暗淡的红光,地面则铺了厚厚的兽皮作地毯,地毯上坐着冒顿王子的三名亲信:
高鼻深目,身穿中原锦绣的康居商人康;容貌平凡,下巴多节,短胡须,面颊扁平的小且渠;此外还有一位头顶光秃秃,只在后脑勺留了一撮黑发的射雕者“秃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冒顿早已收敛起笑容,细长的眼睛扫视三名亲信。
“秦商留书信诬陷我,说我外结秦人,欲攻单于,篡父位,单于派来的骨都侯已至贺兰北麓,明日便到,要拿我回单于庭!”
“鞠太傅的意思是,此事是秦人奸计,单于也半信半疑,他让我勿要反抗,等到了单于庭,自会为我说话,释单于之疑……”
性格暴躁的小且渠首先反对道:“一旦王子孤身去了单于庭,便是砧板上的羊肉,阏氏早就想除去王子,让幼子上位,单于也偏听她的话,王子决不能回去!”
“不回,当奈何?“冒顿向三人问计。
“不如反了!”
小且渠一抽腰间弯刀,重重斩在案几上:“明日一早,先杀了骨都侯,再挟持大当户,召贺兰部众,集楼烦、白羊之兵,北上进攻单于庭,逼头曼让位!”
在匈奴,礼义廉耻同中原大为不同,以弟杀兄,以子弑父本就是常事,当面说出来也没什么。
康居商人康却不同意此策:“不然,冒顿王子虽驻牧贺兰草原,但本地骑众,却控制在大当户手中。大当户是头曼单于亲信,要他偏向王子,十分困难。且骨都侯肯定有备而来,王子若举兵,并没有绝对把握,让贺兰匈奴人从之!若事不成,被大当户与骨都侯前后夹攻,如何御之?”
射雕者秃发颔首:“康说的有道理。”
三人争吵间,冒顿也已打定了主意。
“我不愿去单于庭送死,也不会起兵反攻父亲。”
“并非是惧怕不能成事,而是秦商设计害我,其目的,无非是为了图谋河南地。我若起兵,匈奴必先大乱,秦人乘机进军,到那时,我前面是一头狼,后方是一只虎,恐怕只能像秦商诬陷我的一样,投降秦人了!”
这是骄傲的冒顿万万不愿的,他好心招待那群秦商,不曾想他们却在背后坑害自己,冒顿感到愤怒,他宁可去投奔匈奴的仇敌,也不会向秦人低头!
“那王子当奈何?”
冒顿道:“带着亲信、家眷,连夜离开!”
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这本就是匈奴人的习性,既然冒顿已想好了,三名亲信也没有异议,只是去哪里,仍是个大问题。
小且渠出主意道:“王子与白羊结亲,新得阏氏,莫不如去白羊部?”
射雕者秃发摇头:“不可,白羊君胆小,被单于一吓唬,肯定会出卖王子,还是去林胡。”
康却提出了个大胆的设想:“既然秦商构陷王子,想来是要对匈奴动兵,河南地已不安全,不如随我往西,去西域,去康居,那里山谷空旷,还有大片草场,可让王子安身。”
冒顿却拒绝了此策:“西域康居虽好,却太过遥远,我要去的地方,必须不远不近。既能避开单于的追杀,远离秦匈交战,又能在合适的时机,卷骑重来!”
他不死心就此流亡,匈奴的骏马,势必再起!
冒顿心中,已知道自己将去往何方了。
“去居延泽,我要投奔月氏王!”
……
作为匈奴的西邻,草原三雄之一,月氏也已经发展出自己独特的政治体系。
月氏王作为最高统治者,居住在昭武城,在月氏王手下,另有五部翕(xi)侯,分别位于河西走廊的五处驻牧地,每部均有万余人口,和平时向月氏王上缴牲畜皮毛,战争时带着部众加入。
居延翕侯驻牧居延泽,此地位于弱水下游,形成了几个湖泊,湖畔是美丽的草原,肥沃的土地,水草丰美,可畜牛羊,其外围三面则被沙漠团团包围,很少有外来者涉足……
但秦始皇二十八年戌月上旬(农历九月),却有上百人骑乘马匹、骆驼,从热浪滚滚的沙漠中走出,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居延泽之畔。
此事惊动了翕侯和率部来此地巡狩的月氏王,当听闻斥候说,来者都是匈奴人打扮时,他们第一反应就是:匈奴要袭击居延了!
同为引弓之民,月氏与匈奴素来不睦,双方每年都会因争夺草场、牲畜爆发一些冲突,居延本是匈奴牧场,后来匈奴遭到李牧大败中衰,才被月氏夺取。
月氏王立刻在部落里点了千名骑从,奔腾而出,冲过去将那百余匈奴人团团包围,这才发现他们不是全副武装的武士,反倒像逃窜的难民:除了五十余武士外,还有些妇孺,他们正在泽边饮水,个个面容枯槁,想来是在沙漠里跋涉许多天了……
面对月氏人张开的弓箭,一个自称“康”的康居商人上前,大声用月氏语表明来意。
当听闻那个身材高大的年轻匈奴武士就是冒顿时,月氏王大为吃惊。冒顿不仅是头曼单于之子,也是草原上著名的勇士,匈奴和月氏冲突时,这个年轻人总是冲在最前方,张弓射箭,杀死了不少月氏人……
听说他近来迎娶了白羊君的女儿,草原上最美丽的明珠,正是得意之时,为何忽然跑来居延泽了?
带着这疑惑,月氏王示意居延翕侯打马上前,大声道:“匈奴的骏马,为何要到月氏的草场来饮水?”
冒顿站了出来,他让康替自己翻译道:“骏马太过优异,被老马王嫉恨,逼我离开匈奴,骏马在沙漠中迷途许久,只能来投月氏王!”
“原来是这样!”
居延翕侯回报后,月氏王哈哈大笑起来,匈奴少了冒顿,就少了一只手臂,是月氏的喜事。
于是月氏王得意地纵马上前,傲然道:
“月氏凭什么要收留匈奴的弃驹?”
“因为冒顿来此,要为月氏王献上三件大礼!”
冒顿边说边骑着马往前走,月氏人顿时紧张兮兮,但冒顿扔掉了马背上的弓箭,解下腰间的弯刀,以表明自己没有敌意。
“其一,是我的宝马!”
冒顿的马是从康居获得的龙驹,肩高八尺,神采非常。即便放在月氏,这样的好马也绝无仅有,它虽然在沙漠中奔走十日有些消瘦,却依旧十分精神,月氏王一看就知道此马并非凡品。
“其二,是河南地最美丽的女子,冒顿的阏氏!”
冒顿马上,还载着一个姑娘,正是他新娶的阏氏。
阏氏听闻此言有些难以置信,但狠心的冒顿却面无表情,他自行下马,在马屁股上一拍,让赤马载着泪流满面的阏氏,奔向满嘴巴长得老大的月氏王。
这是月氏王未曾想到的,本想戏耍冒顿一番,不曾想,他竟将善马爱妻拱手相送!
一种得志之感从月氏王心里油然而生,再看冒顿的阏氏,才十六七岁年纪,用居延泽的水洗去尘土后,露出姣好面容,美丽的容颜,配上又羞又恼的神情,让月氏王不免心动……
月氏王让人收下嘶鸣不已的骏马,双目贪婪地在冒顿阏氏的身上、脸上看了一圈,想着今夜就享用她,而她的丈夫冒顿,就安排在帐外,令他吹胡笳助兴!
月氏王哈哈大笑,复又问冒顿:“好,这两件礼物,我收下了,第三件礼物是什么?”
冒顿赫然拜倒在地,以首稽地。
“其三,便是冒顿的忠心,还望月氏王能收留冒顿,借兵予我。匈奴将与中国交兵,此战头曼必败,冒顿愿助月氏收匈奴残众,使十万匈奴,尽为月氏王部属,使草原引弓之民,并为一家!”
一个狼群里,只能有一只头狼,而当老狼衰老失败时,就注定会有恶狼取代他的位置,占据他的妻妾!
可惜,头曼现在并没有咬断头曼喉咙的实力,他只能选择遁走,在居延泽舔舐伤口,募集匈奴各部的同情者,向月氏借力,慢慢壮大自己的力量……
等匈奴被秦军打得七零八落,遁逃漠北之际,他,挛氏的冒顿,将作为救匈奴于水火的英雄,出现在他们面前!
到那时,他要把失去的一切都夺回来,被逐之辱,单于之位,甚至是被秦人夺走的北假、河南地!
月氏王看不到,头低低伏在地上的冒顿,双手却深深扣紧居延泽的泥土中,指尖里不是泥土,是浓浓的恨意……
“今日被迫献给月氏王的善马爱妻!也要夺回来!”
“再让月氏人,用十百倍倍的痛苦恐惧,来偿还今日的得意!”
第414章 会挽雕弓如满月!
九月上旬,匈奴内部生变,冒顿西投月氏之际,与河南地毗邻的上郡,秦始皇御驾已至高奴县……
高奴便是后世的革命圣地延安,只是此刻草木枯黄的高奴山上,没有宝塔,只有一座高高的夯土望楼屹立在山顶,可俯瞰全城风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秦始皇游于山上,廷尉李斯、上郡郡尉冯敬等作陪,李斯博闻强记,为秦始皇详细介绍着此地情形:
“上郡虽以肤施为郡府,但户口最多、城池最大,还当数高奴,百年前,上郡尚属魏时,此处便是舟车凑辐之地。”
上郡本是白翟之地,春秋战国之交,魏文侯使李悝、吴起收服白翟,设上郡,之后在此维持了百年统治。
不过随着秦日渐强盛,大河以西的上郡便守不住了,秦惠王前元7年,秦军在高奴南方不远处的雕阴大败魏军,俘虏了魏将龙贾,斩首八万。从这一战后,魏国便日益衰败,次年将争夺了半个世纪的西河割让给秦,秦惠王前元10年,连上郡十五县也拱手相让,大河以西滨河之地尽入秦矣……从那时候起,关中险固之势才正式确立。
“陛下可是自先君惠王后,第二位来上郡巡狩的君主。”
冯敬也很会说话,指着山下列阵接受秦始皇检阅的上郡南部郡兵道:“士卒闻之,欣喜若狂!”
秋收已毕,乘着农闲的当口,在边郡,每年都会在八月末,九月初集结更卒、戍卒,让他们熟悉行伍秩序,演练弓弩剑术,上郡与戎人、匈奴毗邻,若剑磨得不够快,恐怕就要受到侵凌了。
看着山下山呼海啸的轻车、骑士、材官,秦始皇满意地点了点头,问冯敬道:“上郡可征兵几何?”
这是郡尉本职,冯敬自然对答如流:“上郡有十五县,六万户,口三十余万,可征得郡卒两万。外加白翟步、骑,约合两万五千!”
这是上郡能出动的全部兵力,秦始皇记得,李信说陇西可征兵两万,黑夫所在的北地郡人口较少,辖县只有七个,只能征得万五千人……
加上蒙恬统筹的云中、雁门、代郡,可出兵四万,几个边郡,便拥有十万之众,内史再出动五万,外加全国募集的十五万民夫,便能集结三十万之众对匈奴动武了!
一趟北巡之旅后,面对赵武灵王留下的残垣断壁,看着塞外拥有强大军事力量,对自己帝国北疆造成隐隐威胁的匈奴,秦始皇已定下的计划:战争就在明年!
若是可能,皇帝恨不得今年秋冬就开战。
但秦始皇也清楚,这是不亚于灭魏、灭燕的苦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能供应三十万人的粮秣,明年才能全部运抵前线,来自内地的民夫,也要来年春耕结束才能踏上征程。
所以现在能做的,只是督促边郡加紧训练,做好随时出塞作战的准备,同时积极打探匈奴内部情报。
在这方面,冯敬自认为做得卓有成效,便自信地给秦始皇汇报起半年多来,自己对林胡的渗透……
“林胡又称林人、儋林,其族数万,皆散处塞外山林,以捕猎为业。数十年前,赵主父胡服骑射,收楼烦、林胡,林胡臣属于赵,后匈奴渐强,又投匈奴,匈奴以林胡为‘林奴’,每年要林胡君长贡献猎物、木材不知凡几。”
“如此说来,林胡等部,只是迫于匈奴之势,并非忠心臣服?”李斯闻言,所有所思。
冯敬道:“然也,衍、林胡、楼烦、白羊,就好比附当年庸于楚的于越、干越之君,虽然皆为胡人,但各有君长。”
李斯一拊掌:“既如此,陛下欲攻匈奴,这几部或许也能为我所用!”
“郡守与臣正是如此打算!”
冯敬说,上郡守羌利用自己身为羌人的优势,利用羌人、白翟人作为使者,数次出塞,深入林胡,找到了林胡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他归降于秦。
林胡君意有所动,作为几大势力间的小部族,他们遵循的是唯强是依的原则,赵国强则降赵,匈奴盛则降胡,如今秦朝势大,看来更易门庭的时候又到了……
但因为有质子被扣押在单于王庭,林胡君没有贸然答应,只承诺自己绝不敢与强大的秦军为敌,言下之意,秦军过境,他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故冯敬认为,只要沿用秦灭六国的老套路,派遣使者,贿赂四部,派人去给林胡君一些好处,明年秦与匈奴开战,林胡可不战而服,之后,向北可争取楼烦诸部,向西可威胁白羊、贺兰。
“匈奴号称控弦之士十万,其实是将附庸部族也算进去了,若失衍、林胡、楼烦、白羊,匈奴军力已损三分之一!”
冯敬正向秦始皇陈述自己作战策略的时候,却有两份急报同时抵达,一份是来自长城边塞哨所,是递交给冯敬的,另一份,却是由北地郡发出……
听说是北地郡的军报,秦始皇立刻让人启封,自行查阅。
臣下们不敢打搅,只能在一旁先看看,上郡边塞有何消息传来……
“是林胡君!”
冯敬十分惊喜,飞速看了两行后,对李斯道:“林胡君说,匈奴单于忽然驱逐其子冒顿,又令骨都侯分至衍、林胡、楼烦、白羊四部,要四位君长亲至单于庭,参加十月之会!”
这趟传召非比寻常,林胡君与上郡暗中往来,心里有鬼,当然不敢去,咬咬牙后,他觉得,林胡好歹有山林所蔽,北面还有楼烦挡着,匈奴单于的骑兵不能迅速杀到他跟前,便顾不上尚在头曼城做人质的长子了,索性向冯敬提出请降,说愿意投靠秦朝,希望大秦能庇护林胡……
这下好了,冯敬的作战计划又顺利了不少,他毕竟还年轻,心中有些得意,自以为功。
只是李斯却皱起眉:“为何头曼单于又是驱逐长子,又是勒令四部君长入单于庭,匈奴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故?”
“廷尉猜的没错!”
秦始皇已翻阅完黑夫送来的奏疏,大笑道:“此事与北地郡尉派出的细作有关,借乌氏商贾之名,北地郡已将匈奴河南地、北假的道路、地形、部众都打探清楚,绘于地图之上,卿等且来看看!”
李斯等人领命靠近,却见案上摆着一张麻纸制作的地图,其山川、道路、河流、部落牧地都描绘得很细致,唯一空缺的,就是上郡边外林胡……
冯劫不由心惊:“我上郡的细作只摸索了林胡,不曾想,北地郡的人,竟走遍了大半个匈奴!”
但令他们更加吃惊的事还在后面,黑夫在信中,解释了他手下的长史在匈奴的所作所为,头曼单于的种种异样行为,或与北地郡刻意设下的“离间计”有关!
“头曼疑长子与四部将联秦作乱,故欲使长子及四部君长入单于庭,加以控制,谁料其长子冒顿刚毅,赫然西窜,或往西域,或入月氏,四部也人人自危,楼烦、白羊近匈奴,其君长已束手入单于庭,而衍君生怕此去再不能返,在北地郡长史劝说下,亦决定内附!“
冯劫和手下尉史们面面相觑,这么说来,导致林胡王忽然改变态度的,也是北地郡的“离间计”?
同为年轻一辈,有“能文能武”之称,冯劫过去一直对黑夫这出身卑微的同僚不以为然,赴任时听说黑夫就在邻郡,也是郡尉,便颇有竞争之欲。
虽然西拓之策是黑夫首倡,但他作为一个南方人,来北方边郡为吏,人生地不熟,冯劫不觉得黑夫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谁料前段时间,黑夫先提议修靖边祠,得了秦始皇欢心,那也就罢了。如今上郡折腾半年,好不容易在林胡之事上有了成果,可最后,风头还是全被北地郡给抢了……
冯劫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时候,秦始皇却停止了笑,目视众人。
“黑夫言,衍不比林胡,近贺兰山,匈奴骑兵瞬息便至,北地当立刻出兵,入驻衍,助其反击匈奴。若能以衍、花马池为据点,便可将匈奴河南地一分为二,待明岁大出兵时,可与陇西郡包夹贺兰匈奴别部!”
黑夫战略清晰,明年是总攻,今年则是试探性的小打,乘着匈奴与四部不和之际,拿下花马池,作为桥头堡……
秦始皇尤其欣赏黑夫请战之言: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黑夫愿为陛下前驱,做陛下之箭!”
“孺子明明射术不精,也敢出此豪言?”
虽然笑话黑夫不以箭术见长,但秦始皇欣赏的,恰恰是他这种气势!
不过,亲自在边郡,见证战鼓敲响的感觉,着实不错。
当着李斯、赵高、冯劫的面,他说道:“是黑夫向朕首倡开拓西北之策,对匈奴的第一箭,自当从北地郡射出!”
也不必群臣议论了,秦始皇一击案道:“廷尉,立刻替朕拟诏,令黑夫发兵花马池,上郡、陇西亦各出兵五千,于左、右策应之!”
第415章 男儿本自重横行
“官大夫?”
张氏的声音是如此之大,连怀中的儿子都惊醒了,顾不上管他哇哇大哭,张氏拉着陈平追问道:“连升三级?”
“然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陈平笑容内敛,心中却也有几分得意。
“郡尉先将我直接升至不更,又为我向咸阳请赏,御史大夫判定功劳,直接升至官大夫!相应的冠带,今日刚刚送到。”
“天那。”张氏有些不敢相信:“如此说来,你的爵位,快赶上内兄了?”
张苍入秦十年,现在也只是个公大夫,陈平短短一年时间,便窜到了与他相近的位置,这岂能让张氏不惊愕,甚至有种“天上掉馅饼”之感。
“我这爵位又不是大风吹来的。”
陈平指着自己被塞外风沙洗刷变粗糙的皮肤,还有不能示人的两股内侧老茧,这都是数月奔波留下的痕迹,这是苦劳,而他所立的奇功,更是让匈奴陷入了内乱,冒顿被逐,河南地四部也被头曼吓得反叛两部。
“用郡尉的话说,我所探查到的塞外虚实,可以让秦军少死上千人,而光我那一封信,便相当于斩杀了匈奴数千兵卒!”
所以陈平觉得,这功劳,他当得起!而黑夫更承诺,等此战结束后,计算总的功勋,陈平的爵位,甚至还能再提一提……
这次立功带来的不止是更换冠带袍服,陈平现在若愿意,已能出任县曹主吏,甚至是边郡县丞这一级别的官员,不过他还是宁愿呆在黑夫身边,继续当郡尉长史。
“共敖宁可抛弃南昌假尉之职,来投奔郡尉,难道真是如他所言,看重义气?恐怕不然,共敖看中的,是跟在郡尉身边时,层出不穷的立功机遇!此番出塞作战,若能有所斩获,岂不比呆在豫章边鄙种甘蔗缉水寇快得多!”
有件事陈平没同任何人说,在他轻车驰回北地郡的路上,经过上郡肤施,当时秦始皇帝正在那里巡视,陈平在肤施亭驿停车饮水,看着远远经过的皇帝车驾,竟猛地生出过一个想法:
“若我靠乌氏延引荐,或能直接谒见皇帝,直抒离间之策!”
这想法让他怦然心动,上达天听,是每个人的目标,这种表现的机会,真是可遇不可求!
但随即,陈平又打消了这个诱人的念头。
他是个理智的人,以个人的利益为基石,但也会考虑后果。
首先,自从高渐离案后,皇帝已不近六国之人,陈平作为旧魏遗民,能够直接面见皇帝的机会是极小的,更别说得到皇帝赏识,平步青云。
其次,这样做,意味着他为了功利而越级上奏,背弃黑夫,名声就此坏掉,也再得不到黑夫的提携……
“这是短视之举。”
一番考量后,陈平压下了这想法,老老实实回北地复命。
好在,黑夫没有亏待他,有了这次大功,有了这“官大夫”的爵位,陈平俨然成了黑夫幕僚之首,共敖再也没法瞧不起他了!
“不过,我的升爵,暂时到此为止了,共敖却可以去博取他的功名……”
陈平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谋略之才,行军打仗却做不来,此番秦始皇命北地郡出塞作战,黑夫亲自领军,共敖等陪同,陈平则被留在郡城,负责后勤粮草。
他在妻子帮助下,穿戴好一身官服,戴好板冠,在铜鉴里一照,他人本就长得又高又帅,此刻更加神采奕奕,张氏看得心神动摇,只差夸一句“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
陈平出门前,还嘱咐妻子:“我去送郡尉率军出城,你无事的时候,便多去郡尉府上走走,郡尉夫人已经怀胎六甲,你多帮衬着些。”
说完,陈平抱起了两岁大的儿子陈买,喃喃道:“只望此番郡尉能诞下子嗣,他已年近廿七,岁数不小了,若无子嗣,这么高的爵位,这么大的田地,已价值上千万钱的红糖产业,谁人能继?”
……
“他踢我了!”
一墙之隔的郡尉府内,已戎装待发的黑夫正非常不体面地单膝跪在地上,抱着妻子的腿,耳朵贴在她鼓起的小腹上,似乎能听到里面新生命的呼吸和悸动……
丈夫有时候就像个孩子,叶子衿伸手不舍地抚过黑夫的发髻,在触碰到他甲衣时,却又收手握成拳,藏在衣袖中,面上笑道:“是在催促良人快些出门么?”
“或是气我不能伴他左右……”
黑夫站起身,叹息道:“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那首诗,是这样说的罢?不过这次的事,其实是我自找的。”
不自找不行啊,秦始皇在四边郡置四郡尉,蒙恬、李信乃宿将,冯劫是二代,唯独黑夫只身赴任,若他不做出一番成绩来,恐怕会让皇帝失望……
正如妻子曾劝他的一样,仕途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上了这根杆,就没了退路,不是被人一脚踹到后面,就是努力往上爬。
丈夫出征在即,叶子衿没有寻常人家妻子一般郁郁寡欢,而是强颜欢笑道:“良人若不自寻机会,立功封侯,吾等的孩儿,可是连姓氏都没有。”
“也对,也对。”
黑夫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时间不早了,他必须立刻出发。
“好在,我此去不必经年累月,短则一月,长则两月。”
黑夫只是给了一个大概的时间,没有狂立flag,不过按照他的预想,这次出塞作战,北地郡也只出动七八千人,目的是帮助决意投秦的衍戎守住花马池,并在那里修筑城塞,作为屯粮地点,以便明年继续进取。
所以他应是能赶上自己第一个孩子降生的。
“妾为良人织了一佩囊。”见黑夫将要离去,叶氏挺着肚子,在榻上找了起来。
“这不是南郡习俗么?”
黑夫有些好笑,妻子在南郡生活了几年,很多方面也越来越像个荆楚之人了。屈原曾言,折芳馨兮遗所思,对荆楚大地上的人来说,用芳香的花草作为礼物送给恋人、丈夫,是最固定的传情方式。而把阴干的香草盛在精美的丝袋里,这就是佩囊。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叶氏将一包裹在锦帕里的佩囊递给黑夫,见黑夫欲打开,却一横眉,坚持道:“还望良人出城再看。”
黑夫颔首,再度抱着妻子的肚子,在上面亲了一口,而叶子衿,则为他戴上了沉重的兜胄,戴上它,黑夫便不再是温和的丈夫,而是沙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三年了。”
黑夫任由妻子帮自己整理衣襟,将剑挂到带上,不由感慨:“从豫章返回后,已过去整整三年,大秦三年未战,马放南山,剑戟入库,我也奔忙于朝堂、地方,再不动动,恐怕要髀间生肉了!”
……
“郡尉!”
“参见郡尉!”
义渠城门外,当黑夫的战车驰骋而至时,在此等候的五百主王围,率长公孙白鹿、义渠白狼等皆朝他行礼。
马是四匹精挑细选的黑马,匹匹肩高六尺五寸以上,桑木为御者,身披厚甲的共敖为车右,手把剑戟,保护黑夫的安全。
黑夫回首看向城楼顶上,方才为他把酒送行的郡守赵亥、郡丞殷通等均拱手行礼,站在城门洞里的郡尉长史陈平更是一揖到地。
再看前方,官道两侧,满是车骑旌旗,其中以黑夫精心打造的三百良家子装备最良,戴着扁平的骑兵皮帽,穿着玄色的轻甲,披着绛色的战袍,除了剑、矛、弓箭外,还配有臂张弩,
另有一千戎骑,主要来自大原五部,其中一百人,更是去年秋天打架斗殴被拘禁的,黑夫和大原五部的君长商量后,给了这一百人赎罪的机会,让他们作为死士,作为先锋行动,这些戎人私斗也恨,公战也强。
此外还有郡兵五千,矛戟如林,远望之下,烟尘弥漫,军容甚盛,出车彭彭,(qizhào)央央。
见此情形,黑夫不由气壮。
第二次伐楚时,黑夫见识过数十万人的大场面!但那时候,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率长,是战场上的配角,王翦、李由旌旗指向哪,他就要奔赴哪。
但今日不同,他作为一郡长吏,这六千余人真正的统帅!而将要踏上的征程,也不再是内战,而是为诸夏开疆拓土之行。
“男儿……本自重横行!”
心中默念此言,黑夫让共敖举起帅旗,指向北方!
他喊出了秦始皇在诏书上的那句命令。
“天子命我,城彼朔方!”
……
直到离开义渠城数十里,在下一个县停驻造饭时,黑夫才想起妻子赠送的佩囊。
他点亮烛火,拿出来一看,却见囊袋以精美的绮做成,绣着雅丽的花纹,装满风干的北地香草,这是叶子衿在盛夏时去城外亲手采摘的,她整日在那绣着女工,不仅是为黑夫做贴身的单衣,也是在制作此物吧……
而且令黑夫惊讶的是,佩囊上还绣有几行小字。
他不由轻轻念了出来:“南山有鸟,北山置罗。念思君子,毋奈远道何?安得良马兮随君子……”
这不是那些流传已久的诗篇,而是叶子衿自己想出来的赠诗,有点诗经的韵味,也有点楚辞的旋律。
“厉害!”
黑夫不由咂舌:“不曾想,夫人还有这等本领,我只能偶尔抄上一句,她却能自己作诗了!”
黑夫远征之际,义渠城内,郡尉府中,风声清清,唯有一只小小黄雀飞入室中,在瑟上蹦跳着,摇颤出微微的弦音:
“南山有鸟,北山张罗。
鸟自高飞,罗当奈何?
君但平安,妾亦无他!”
第416章 萧关逢候骑
“此番出塞,吾等遇到的第一个阻碍并非是匈奴人,而是后勤,是无粮之困!”
从义渠城出发数日后,北地郡环邑,北地秦军驻扎于此,这是他们出塞前的最后一站,黑夫召集了部署,来邑中指挥部商议出塞事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作为统帅三百良家子的三名军官,羌华、傅直、甘冲得以站在厅堂末尾旁听。一听黑夫开始大谈“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甘冲便朝其他两人眨眨眼睛,意思是:“我没猜错罢,郡尉又在老话重提了。”
羌华、傅直正襟危坐,可实际上,他们耳朵都快听起老茧了,这一路来,每次停歇,郡尉和众部将讨论最多的,就是军中还有多少吃食?粮车到哪了?可以在沿途县邑补给多少……
这可怪不得黑夫,他当初向秦始皇请战时,设想北地郡出兵七千左右,秦始皇第一反应就是“恨少”,殊不知,这已经是此次军事行动的极限了……
倒不是说北地郡无法出动更多兵力,若是黑夫愿意,率万人出塞亦可,关键在于,塞外的补给无法承受更多人马。
大军长途行军作战,可不比小学校组织同学们春游,大家随便带点零食就行。黑夫也是个老行伍了,深知军队人吃马嚼消耗之大,在内地尚且日费千金,更别说到塞外去。
“萧关以北,地形曼衍,直抵沙漠,期间整整四百里地,无居民,亦无树木,水草皆绝少,至花马池始有之。中间地势荒瘠,大军休想得到丝毫粮食补给,水源也时断时续!”
每平方公里人口密度与余粮多少密切相关,按照乌氏延和陈平探查的情况,抵达花马池前,秦军就算想“因粮于敌”也没机会,沿途一粒粮食都别想弄到手,让士卒自行狩猎更不靠谱,所以什么都得自带。
陈平在义渠城时便给黑夫算了笔帐:四百余里路程,按秦军步卒带辎重的正常行军速度,每日40余里,需十天左右,一青壮男子10日需食5斗米,7千人需食米3500石。
平均到个人头上,每人多背负15斤的粮食,不算太重,还能搁在每个什都分配到两头的驴或驭马身上。
“好在郡尉让众人携带锅盔为干粮……”羌华吐了吐舌头。
这是关中山东移民所食“烧饼”的升级版,据说是从黑夫郡尉家的庖厨里流出的。
此物大如人面,可以切成条装袋子里,在干燥的北地,放上几个月都不带坏,且干硬耐嚼。
缺点是太硬了,不夸张的说,风干许久的锅盔,都能砸死人,羌华曾让擅长抛石的甘冲试过,他皮带旋转如飞,但抛出去的小石块,却只在锅盔上砸出了一个小孔……
甘冲当时目瞪口呆,一旁的傅直则哈哈大笑说,这玩意当盾牌使都可以了。
果真,自那以后,傅直还真把背后的盾牌换成了锅盔,惹得羌华和甘冲背地里换他为“傅锅盔”或者“锅盔百将”!
他们年轻人打闹取笑的话,被黑夫郡尉听到后,也不怪罪他们,反而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三人不知道,黑夫这是在暗自庆幸,有人替自己背了一个绰号……
但锅盔只能作为急行军干粮用,若是天天嚼,没有足够的水泡软,牙齿都要崩坏,考虑到塞外停留的时间,黑夫还得追加一个月的粮食,一万石左右的粟米。
这是什么概念?若是用民夫来运送,人力辇车可载米2石,两人拉车,也得五六千人。道途险远,运送的粮食沿途就被民夫吃了大半,抵达终点所剩无几,而且还必须面对匈奴人来去如风的袭击……
北地郡本就人口稀少,所以黑夫宁可用牲畜。
一驴负重2石,骡、驭马负重3石,牛车负重20石,光拉粮食的牛车,就得500辆才行,加上牛马也要吃的粮、豆、青料,各种军械装备、医药、绷带、作为消耗品的箭矢,恐怕要上千辆才够,能排出去好几里地了。
用牛车、驭畜运输,还得考虑牲畜受伤、生病等问题,时值入冬,就算到了花马池,也没有多少牧草能吃,刍牧不时,畜多瘦死,黑夫已经这场仗打下来,做好牲畜死一半甚至死绝杀了吃肉,然后就地补充的心理准备了。
所以,黑夫必须带精兵,而不能贪多,别看出发时人山人海好不气派,到了沙漠盐泽里,呵,大家都得挨饿,每多一张嘴,就对后勤多一分压力。
最后军议之后,黑夫决定将所带的七千之众分成几个部分:
一千大原戎骑为前锋,由官大夫义渠白狼率领,每骑一人两马,羸五日之粮,作为前锋踵军,先行出发,日行百里,争取五日之内抵达花马池!
黑夫将剖开的木符交给义渠白狼后,嘱咐道:”衍君虽然叛匈投秦,但仍惧匈奴报复,彼辈容易反复,踵军需日夜兼行,速至花马池城,以安其心,再令衍君为我大军筹备口粮、淡水。“
“下吏省得!”
和公孙氏累代得爵不同,义渠白狼的爵位,主要是他在统一战争期间,屡立战功挣来的。
几年没打仗,这华戎混血的猛士早已手里痒痒。
而他统领的大原戎骑杀牛、虎落、彭卢氏、野狐氏、彭阳氏五家,在族长们被黑夫叫到郡城开了个会,暗示打败匈奴后,他们可以迁徙到更好的贺兰牧场,也早就兴奋得嗷嗷叫了!
黑夫对五部君长言:“我向陛下提议,这一战里,对加入秦军的戎部武士,可按照授田制,授予牧场,每级爵得牧场五百亩……”
此言一出,五部戎人都两眼放光,戎人以战死为荣,以病死为耻,与其闲散在家自相斗殴,他们宁可去塞外挣一块更好更大的牧场啊!
这时候,黑夫的目光,又看向了厅堂末尾的三名良家子百将。
羌华、傅直、甘冲立刻挺起胸膛来,他们知道,踵军前锋是最容易立功,也最容易与敌人交战的,所以都希望自己能够被选进去!
然而,黑夫的目光却跳过了羌华,在傅直、甘冲二人中看了看后,点了傅直。
“百将傅直,带一百良家子,听义渠率长调遣。”
傅直大喜过望,而甘冲暗中瞧了羌华一眼,发现他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
之后,黑夫郡尉又选定了另两支部队,他自己,统帅四千训练较好的郡兵、县卒,构成大军,羸十日之粮,争取十日内抵达花马池,羌华被选中,作为亲随同郡尉一起行动。
至于后续部队,黑夫安排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公孙白鹿,以两千人押送千辆牛车辎重,缓缓而行,甘冲带着剩下的一百良家子加入其中……
……
“吾等要分道而行了。”
众人领命而出后,傅直对两名同袍如是说,他们虽然来自不同的县,但半年相处下来,同时当上了百将,一同训练,朝夕相处,也已视对方为友伴。
“是啊,本以为会一同作战,不曾想却分属三部。”
甘冲感慨,用肩膀撞了一下闷闷不乐的羌华:“子华,你怏怏不乐,莫非是对郡尉安排不满?”
“羌华岂敢如此……”羌华是那种将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的人,他嘴上说不敢,脸却涨得通红,他是上郡守羌之孙,出身将门,从小就在练习骑射,曾率家中骑从追击一伙盗匪,杀首虏多,在当地小有名气。
在他看来,若三人中择最勇猛、最善战者加入踵军前锋,自己当仁不让,为何郡尉却选了傅直?
“你莫非看不出郡尉的用意?”甘冲的才能不止抛石,他还很心细。
“是何用意?”
羌华道:“我兄长在陇西军中,也是能独领千人的骑将,据说多次随李将军出塞打柴,为何我却只能呆在郡尉身边,做他的亲卫?”
他口不择言,盯着傅直:“不论使剑、骑马、射术,我都比你强,为何郡尉选你入踵军,这不公平!”
傅直人比较直愣,有些发怔,却是甘冲冷冷道:“公平?的确是极不公平,吾等同时入伍,同时为百将,但从今日起,未来前程却要大不相同了。傅直作为踵军,在茫然无知的塞外探路,随时可能遭遇匈奴大队人马,他是有不少机会立功,也可能会战死。而你羌华,却能安全呆在郡尉身边,没错,你是得寸步不离其身旁,不得自由,不能肆意驰骋沙场,但却能伴其召开军议,大小事务都会知情,甚至能建言献策……”
“此战不论结果如何,恐怕你都能混上一份资历,分到一份功劳!这便是做亲卫的好处,我听官大夫共敖说,郡尉当年,便是作为廷尉之子的亲卫百将,而得到器重的!”
甘冲是三人中出身最低的,家里只是小小上造,所以对这些事情更上心。
“郡尉为何要如此待我!”
羌华完全愣住了,甘冲见他还不明所以,气得唾了一口:“因为你是上郡守之孙!”
羌华这才恍然大悟,顿时为自己的鲁莽有些惭愧,低下头:“又不是我想这样,我还想去前线冲锋陷阵。”他嘴硬地说。
”难道我想去后军看牛车,闻粪臭,吃灰土?”甘冲奚落了这个长不大的同袍一通。
这时候,沉默良久的傅直终于说话了:“甘冲,你是否误会了?我曾听郡尉说过一句话,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农工虞商,各有其职。”
“郡尉说,军中亦然,不管是踵军、亲卫、辎重,各有其职责,缺一不可,无踵军则前哨绝,无亲卫则统帅危,无辎重则大军亡。郡尉将吾等安排在不同军阵里,或许是要让吾等在各处位置,都加以历练吧。二君,休要看哪个位置容易立功,哪个位置安全好升爵,要我以为,战阵之上,瞬息万变,不论在哪,都有机会立下功勋!”
这是黑夫视察军队时,给他寄予厚望的三百良家子上过的一堂课,他们就像一张张白纸,有武功,又有文化家境,是上等的将吏苗子……所以黑夫才将他们放到不同位置历练,其中让甘冲去看粮车,是因为他在自己谈论后勤,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情……
这场战争如此,下一次,恐怕就又要换过来了,不存在刻意偏袒谁。
这下,轮到羌华、甘冲二人一起羞愧了,喃喃道:“还是傅锅盔记得郡尉之言,吾等差点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论如何,这是三百北地良家子首战,勿要输给那些戎人!”
傅直朝两位袍泽拱手:“勉之!”
羌华、甘冲亦抱拳颔首:“然,共勉之!”
……
次日,千余骑兵组成的踵军前方先行出发,基本都是一人双马,飞驰出塞!
而黑夫统领的四千主力,则紧随其后,在前锋出长城后一天抵达萧关。
秦始皇二十八年戌月二十八日这天,大军在萧关休憩时,黑夫却收到了义渠白狼派侯骑送回的消息:
“衍君遣使者告急!匈奴骑兵千余人,已游弋至花马池!”
第417章 疾风冲塞起
毡帐起火燃烧,缕缕黑烟腾涌翻滚,直上深秋时节蔚蓝的天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在倾颓的土墙下,匈奴骑士往来奔驰,他们手里的弓箭射向那些试图反抗的(xu)衍男子,手中长鞭则驱策哭泣的妇孺,离开她们冒烟的家园,和成千上万头羊一起,加入奴隶的队伍。
骨都侯呼衍栏骑乘高大的骏马,头戴野猪牙制成的头盔,满意地注视着这一切,花马池,这片充斥着盐与草的大地,为匈奴人的马蹄撕裂。
“这便是背弃天所立匈奴大单于的代价!”
呼衍栏是匈奴中,少数拥有自己姓的人,在匈奴,但凡世代为官的贵族,均以部落号为世姓。其中较大的有呼衍氏,兰氏,须卜氏,此三姓皆贵种也。
他们家世代作为单于身边的左骨都侯,先前奉头曼单于之命,来河南地召回冒顿王子和四部君长。孰料,冒顿却提前得知消息,自行遁逃,河南地四部也人心惶惶,尤其是衍、林胡,或是心中有鬼,生怕北行不返,竟然被头曼单于这道命令吓得当即反叛!
呼衍栏可想而知,头曼单于听闻此事后,会多么震怒,或许还会迁怒于他,于是呼衍栏只能争取年内平定河南地之乱,他让贺兰大当户收拢诸部,自己则带着千余骑先至衍,对反叛者处以惩罚!
按照匈奴的规矩,反叛的部落,其君长及家人会被装进羊皮袋子里,被万千马匹践踏而死!
而其部落也会从草原上消失,身高高过车轮的男孩,都会被杀!剩下的妇女,则分给平乱有功的部落作为赏赐。
呼衍栏只是先锋,他身后,还有贺兰的四千匈奴骑从已在路上,数日便至!
花了几天时间,带着千余匈奴骑兵扫荡了沿途的衍部落后,呼衍栏又率众直扑花马池城。小邑紧闭,城内挤满了逃窜的衍人,老迈的衍君也在城头,战战兢兢地注视着匈奴人带来的惩罚。
匈奴骑兵围成一团,鞭梢尖鸣,抽打在一个被剥夺了武器,手无寸铁的衍男子身上,抽打他的脊背、脸颊,让他抱头鼠窜,直到血肉模糊,才挥鞭勾住他的脚踝,使之扑倒在地,再一箭射穿他的脊背。
呼衍栏亲自割下了此人的头颅,让骑兵飞驰靠近城邑,躲开了城头零零散散射下的箭,将其掷到城下!
此人是邻近一个小部落的首领,匈奴人希望用它的死传递恐慌。
在匈奴人眼中,自己是无人能挡的群狼,是草原上高傲翱翔的鹰,而衍戎,只是自己的盐奴,是咩咩直叫的羊,是惶恐乱飞的鸡!
匈奴人哈哈大笑,城内的衍戎人义愤填膺,他们纷纷向衍君请战道:“君长,我们也有马,有上千勇士,冲出城去,给匈奴人以教训!”
“不可,只需紧闭城邑,任何人不得出邑!”
衍君已经没了往日的富态,他的头发更白了,身体因为寒冷或是害怕,显得有些佝偻,忘了擦油的八字胡无力地下垂。
衍一直以来,就是塞北戎人小部落,据说是犬戎的后裔,两百年前,他们臣服于强大的义渠国,义渠衰亡后,秦国专注于东向兼并六国,对远在塞外荒芜之地的衍不感兴趣,衍得以过上了一段自由的生活,靠开发花马池,聚集了财富。
但大概是二十年前,匈奴渐渐强盛,统一了草原中部,越过大河沙漠来到花马池边,戎人虽然尚武,却不敌来去如风的匈奴骑兵,衍只能选择臣服,每年缴纳巨额的盐和羊,来换取匈奴不劫掠自己。
二十年来,对匈奴的恐惧植根在衍君心中,他去单于王庭做过人质,知道匈奴控弦之士十万的强大。
所以,除非是有更强大的靠山值得投奔,否则,衍君万万不敢背弃匈奴。
“秦之大,十倍于匈奴,秦之众,百倍于匈奴,秦之富饶,千倍于匈奴!衍若不从秦,则将与匈奴一并灭亡,若从秦,君可免赴单于庭,世代为秦之戎翟君公!”
常来购盐的乌氏延如此诱惑,才说服了衍君。
但此时此刻,部落灭亡,族类绝迹的危机就在眼前,让他不禁怀疑起自己做的决定来,嘱咐城头众人万万不可贸然出城后,衍君的头偏向右侧,没来得及离开,滞留于此的乌氏延正垫起脚观察匈奴人动向。
衍君挤出一丝笑:“乌君……大秦天兵,何时能至?”
“北地郡尉已率部离开义渠城,我又令使者去萧关告急,想来是快了……”
话虽如此,但乌氏延心里也没底。
黑夫虽然是以军功混到今天这地位的,但他过去打仗的地方都在南方水泽之地,南北情况迥异,所以乌氏延也不清楚,这位黑夫郡尉,指挥北地健儿出塞作战时,究竟能不能像李信、羌那些关西本土人士一样娴熟。
“若是轻骑而来,今日或明日便能到了,若是他谨慎,大军抱团进发,恐怕还需数日才行……”
乌氏延现在也有些后悔,他们家想要在这场战事里证明自己,做事太过积极,如今却困在城中,这花马池城还是乌氏请工匠来帮衍君修的,为的是保护好南运到北地的青盐。
塞外条件有限,城高不过两丈,虽然衍君将本部青壮都收纳进来了,人手足够,但面对匈奴人的进攻,能顶住数日不崩溃么?
乌氏延和衍君下到城内,正思索间,却听城头的戎人忽然大喊道:“当心!匈奴人冲过来了!”
他一发愣的功夫,衍君的两个儿子已经将他扑倒在地!
一阵低音的嗡嗡声响起,如同蜂群飞过,呼啸而来的箭支如同一场冬雨,洒在花马池城头,钉在竖起的木板、盾牌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不时还有惨叫传来。
乌氏延身旁也钉了一根箭矢,乌黑的鸟羽微微摇颤,拔起来一看,是骨制的箭簇……
这只是匈奴人的一次试探,千余匈奴马队呼啸而来,开弓射箭后兜了个圈子又回去了。匈奴人攻城经验不是很多,但也明白,他们的弓箭对城内无法构成太大杀伤,匈奴统帅是精明的猎人,不会把宝贵的弓箭浪费在无用的乱射中。
“但若是贺兰山的匈奴青壮全都集中至此,就不一样了……”
从地上爬起来后,衍君面色愁苦,据他所知,光贺兰的匈奴骑手,就有四五千人之多,其中不乏善射者。届时五六千支箭,从四面一起射进来,再让马匹拉倒单薄的城墙,那时候,就是衍人灭顶之灾。
匈奴人在骨都侯的指挥下,时而分散,时而聚集,在花马池城周围来去如风,他们分出了四百骑,在四个百人长带领下,时不时骚扰城邑四围,其他骑从则化整为零,开始四面分散,去劫掠花马池周遭,来不及入城躲避的衍部众。
匈奴人时断时续的滋扰持续了一整夜,他们仿佛不用下马,吃喝拉撒都能在马上解决,到了次日清晨,乌氏延睡得迷迷糊糊间,忽被侍候自己的戎妾推醒!
等他迷迷糊糊间披上衣服来到城上时,衍君正面色惨白地看着西方……
远处,密密麻麻的匈奴骑手,正从黄沙枯草间缓缓行来,他们一百一队,有十余队之多,加上拉毡帐的牛车,竟铺盖了方圆数里范围。
来自兰山的匈奴援兵按照远近,是分批次出发的,这只是第一批。
“这下完了。”衍君几欲瘫倒在地。
就在这绝望的时候,城池南面,却响起了一阵激动人心的欢呼……
“莫非是!”
衍君和乌氏延对视一眼,顿时大喜,在城墙上飞奔到城南一瞧,果不其然,在南方数里开外,花马池畔的盐滩上,出现了一辆手擎黑色大旗的戎车!
旗帜鲜明,上面用素白的漆料写着一个篆体的“秦”字!随着疾风冲塞而起,旌旗猎猎作响!
随着戎车的出现,地平线上,也陆续露出一些黑点,他们不断向前跃动着,越来越多,最终占据了整个视野!
是秦军的骑兵,黑夫派出的千余踵军前锋,抵达了花马池!
这也是中原的军队,第一次出现在萧关之北!
虽然尚不知援军人数,但衍君却仿佛已经得救,他泪流满面地拜倒在地,朝着南方稽首不已,抬起头时,张开双臂,对自己的部众大声道:
“今日,衍人的太阳,从南方升起!”
第418章 胡儿十岁能骑马
新鲜的滩羊肉在釜中煮到熟透,杀牛却等不及了,直接用剑叉出来,掏出随身携带的铜削开始切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这厮,刚用这把剑杀过人,还未擦尽血迹,怎能用来插肉!也不嫌脏?”
一旁的虎落槐气得哇哇直叫,而杀牛却好似要故意气他,十分张狂地举起剑,伸出鲜红的舌头,将剑刃上残留的匈奴人血迹舔去,还笑道:
“虎落家的人,何时变得和小女子一样爱干净?不就是胡人的血么?和羊血也差不多,好心让你尝尝,你竟还不乐意。”
“罢了罢了。”
傅直拉住了几要一跃而起的虎落槐,劝解道:“方才吾等去巡视,与匈奴游骑遭遇,要是没有杀牛拦截,恐已让那几个匈奴人逃了,袍泽兄弟,勿要因小事伤了和气……”
“谁跟他是兄弟?”虎落槐、杀牛异口同声。
傅直无奈地摇摇头,也不管二人吵嘴了,他自己动手,将杀牛切好的羊肉,夹入汤中泡软的锅盔里。
热腾腾的面香将肉香烘托到了极致,而肥羊的油腻,又被锅盔吸纳化为无形,又香、又酥、又软,吃起来非常过瘾,虎落槐和杀牛也忘了旧怨,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看着这两个戎人百将的吃相,再瞧瞧身后彻夜不熄的营火,傅直紧了紧身上的甲衣,回味今日发生的一切,只觉得恍如做梦一般。
虎落槐是大原戎虎落氏的长子,与杀牛氏长孙的杀牛家世代有仇,去年两个部落还打了一架,死了不少人,所幸被北地郡尉阻止,还让他们用“拔河”这种新鲜的方式决定牧场、水源归属。
而到了今年,大原戎五部压根就没功夫内斗了,一千名青壮子弟统统被征召为戎骑,随黑夫郡尉出塞,就连那因为“私斗”被缉捕的百人,也被编入死士,驰骋在先,羸五日之粮,踵军在前。
这不,抵达花马池后,发现匈奴人前后加起来,恐有两千骑,人数占优,踵军率长义渠白狼不会傻到以一敌二,便带领千余骑在盐池旁扎营,与二十里开外的匈奴人对峙。
他们中间,则是盼星星盼月亮才把秦军盼来的衍戎城,此刻正灯火通明,防着匈奴人夜袭。
匈奴人也不知秦军具体人数,亦谨慎地游弋在外,既不敢贸然攻城,也无法越过城邑,冒着腹背受敌的危险来袭击秦军,双方便陷入了僵持中。
虽然大部队相互对峙,但双方游骑却派个不停:秦军不断派候骑去花马池城取得联络,一副要内外呼应的态势,匈奴人则想要让骑从向南深入,看看秦军是否有后续部队。
在这个过程中,两方没少碰撞,各有死伤。傅直作为一百良家子骑士的统帅,也参与了战斗,第一次,他近距离观察到了匈奴人是如何战斗的。
在傅直眼中,匈奴人比北地郡所有的戎族还要野蛮很多。他们天生丑怪,四肢粗短,躯干壮硕,大脑袋,罗圈腿,整个身体的线条就好象是蹩脚工匠,用斧头在一块老树根上随便砍出来的一样。
从他们三百骑突击捣毁的一处匈奴哨探据点来看,匈奴人吃半生不熟的兽肉,汤则是地里挖出来的草根,或者发酵的酸马奶,直接在皮袋上加水煮。
他们穿粗糙的羊皮袄,或者是鼠皮袍子,那些缴获的衣服臭不可闻,大概是穿上身以后就再也不洗不换,直到破烂不堪。
让傅直感到震惊的是,本以为自己的骑术已经颇佳,即便这次出塞,郡尉不许他们使用马镫、高鞍,却仍不亚于任何一个北地戎人。
直到与匈奴人交手,他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马背之民。
那些与他们交锋的匈奴骑兵,好似整个人长在马身上一般,不必马镫,就能做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或疾驰开弓,或猛地回头射箭,一气呵成。他们捕杀的那些匈奴人,只是十余人就耍得上百人团团转,追了许久,靠着戎人包抄,才将其杀死!
而这些匈奴人的战术,也让傅直感到惊艳,本以为这群戎狄不识兵法,只有些蛮劲和天生的骑射。结果却让他大开眼界:交锋的时候,匈奴游骑很少排成整齐的队形,时而分散,时而聚集,来去如风,往往在己方没有防备的时候就已经冲到眼前,开弓射杀一番后又迅速离去。
“其疾如风,侵略如火……”傅直暗念这句话,郡尉要求良家子做到的四件事,匈奴人已天生就会两样。
这群人仿佛天生就知道骑兵该怎么玩,在远处他们飞快地射箭,且准头惊人,若是靠近后,他们则用石制的匕首或者青铜剑与敌格斗,舍身忘死骁勇无比,还会突然甩出绳套,将秦人缚倒在地,动弹不得。
一天接触下来,傅直已经明白,己方遇到了非常可怕的敌人,若不靠高鞍、马镫,良家子在马上难以与之抗衡。
匈奴人唯一的弱点,就是武器装备极差。
傅直看了一眼手边的三尺长的铁剑,这是那批由少府送至北地郡的关东工匠锻造的,他好友甘冲的家乡,泥阳县弋居乡有一个不小的铁矿。数月来,那里都冒着滚滚浓烟,上千名铁官奴开矿冶铁,铁水灌注了关东常见而关西却较为稀少的铁兵器,第一批装备上他们的人,便是良家子。
而匈奴别说铁了,连青铜都十分稀缺,一般的匈奴骑从,用的大多都是木质兵器,就连最重要的箭簇,也是骨、石制作。虽然磨得很锋利,但休说厚实的甲胄,他们连傅直背在身后硬邦邦的锅盔,都没能射开……
“所以此物还真能当盾牌使。”傅直决定,等两个同袍羌华、甘冲抵达后,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
“呜!”
正思索间,忽然,一声急促的号角从营外两里处响起,却又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猛地切断了声线一般!
但光杀死一个放哨的骑从是不够的,像是接力一般,营地的西南方响起了连绵不绝的号角。
“啊呜呜呜呜!”
正在大快朵颐的三人立刻警觉起来,傅直起身,几脚将营火踩灭,然后朝共享食物的杀牛、虎落槐一拱手,捏着剑,朝良家子的营盘走去,将铜口哨放进嘴里,用尽力气吹响。
“匈奴夜袭!良家子!集合!”
……
三日后,踵军率长义渠白狼朝比预期提前两天抵达的北地郡尉禀报道:
“敢言于郡尉,这几日天气晴朗,夜间可以见人,匈奴人每天入夜都试图派人发动突袭。但都被下吏安排的哨骑及时发现,吹号示警,匈奴人也不蛮干,尝试一番后,发现我军有所防备,又在外围扎了防备骑兵的鹿角,便迅速撤退了。”
黑夫颔首,这公孙、义渠二人都是有些本事的,公孙白鹿能文能武,心有韬略,可放心独当一面,而义渠白狼不愧是曾经和赵、楚车骑交战过的骑将,用兵十分老道,一千骑面对两倍于己的匈奴人,竟虚张声势,足足拖了他们三天,等到了自己率四千步卒抵达。
虽然匈奴也不断从贺兰草原那边有增援,但号令不一,都是按部落来的,稀稀疏疏,如今只有三千余骑。见秦军又来了黑压压的一大片,各部或是存了让别人先上的心思,犹豫踌躇间,未敢再攻。
黑夫早年跟王翦学了一招战法,叫做“仗势欺人”。他抵达花马池后,仗着自己人多,毫不含糊,立刻让五千余步骑协同,缓缓向前推进,将阵地推至花马池城之下,与城内的衍君、乌氏延汇合,
“如此一来,加上城内能战的戎人步骑,已有八千之众,若再过六七日,等运送辎重的公孙县尉抵达,则人数近万!”
羌华这几日充当了黑夫的亲卫,但早已摩拳擦掌只想着上前线打仗,来到花马池后,又听傅直说起近日来与匈奴人的交锋,更是按捺不住,营才扎下,便开始叫嚷道:
“太好了,如此一来,便可以同匈奴人决战了!”
“决战?”
黑夫正与义渠白狼商量接下来的作战方略,听闻此言,无奈地摇摇头,指着羌华道:“果然,即便出了塞,吹了风沙,本质上,依然是塞内的嫩草。”
“毕竟是年轻人。”
义渠白狼笑着颔首,这让羌华脸色通红,下拜道:“下吏有说错的地方,还请郡尉、率长指点!”
指点是假,不服气是真的。
黑夫便将地图一合,问他道:“你且说说,这场仗的关键是什么?”
“当然是打败匈奴人!”羌华理所当然地说道。
“如何打败?”
“当然是战场上了!”
在羌华的想象中,应该是双方摆开阵势,来一场轰轰隆隆的对决,战车驰骋,骑兵对冲,最后己方大胜,一举歼灭匈奴……
黑夫却道:“匈奴与吾等一样,亦是分为几波来援,基本上一天增数百,等我军背靠城池扎好营垒,等来辎重,匈奴恐已至五千人,我听陈平、乌氏延说过,这亦是贺兰能出骑兵的总数。”
以万人敌五千,看似占尽优势,但匈奴统帅又不傻,偏要摆开架势,以寡敌众。这些人可不是笨蛋,而是草原上狡猾的猎手,在无数次围猎中,在与大自然的搏杀中,锻炼出了一套独特的战术。
用陈平的话说,是“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
换成后世的话,那就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他们可不像楚国贵族一样,因为逃跑撤退而羞愧自杀?不存在的。
匈奴机动性远强于秦军,且哨骑遍布四野,秦军一动作,就可以立刻后撤,等秦军步骑分离,战线拉长,再伺机回头一击,到那时,赢面反而在匈奴那头了。
所以这场仗的主动权,并不在黑夫手里。
至少在战术层面上是这样的……
想要赢这场仗,还得靠战略。
黑夫起身,来到帐外,他们出发时是九月底,如今已至十月上旬,在颛顼历里,又翻过了一年,现在已是秦始皇二十九年初了……
塞外的天气,也越来越冷。
萧瑟北风中,黑夫缓缓道:“我听过过一句话,胡天八月即飞雪,虽然没那么夸张,但至迟到十一月,第一场雪就会飘落。”
“匈奴人虽然耐苦寒饥饿,却也不是铁打的。方圆五百里内,花马池,是唯一一处人烟稠密,可以让万余步骑过冬补给的地方。这就意味着,一个月内,匈奴人若不能夺取此处,就只能退到两百里外的神泉山,或者三百里外的大河边越冬。”
指出了这场战争最关键的地方后,黑夫回头道:“到那时,谁控制了花马池,占住了花马池邑,谁就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
“如今,衍戎已归秦,我军背靠城池驻扎,内外互为犄角,水源、粮食都不缺。”
黑夫笑道:“所以该着急求战的,绝不会是吾等,而是匈奴人!”
第419章 善为诱兵以冒敌
夜晚时分,退至花马池城二十里开外的匈奴营地处,匈奴将领们正在朝拜星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匈奴之俗,举事而候星月,月盛壮则攻战,月亏则退兵,他们相信,月亮盈时,对匈奴有利,亏时则不利。
现如今,按照中原人的历法,正是夏历十月初,上弦月高高挂于塞外广袤的夜空中……
“前几日亦是月亏,恐秦人有诈,故未敢冒进。”
骨都侯呼衍栏尽力地解释着自己前些日子面对千余秦骑,却没有对其发动进攻的原因,但声音却越说越小。因为他未能进兵的主要原因,是匈奴诸部君长人人自为趣利,喜欢劫掠周边弱小的衍戎,面对忽如其来的秦军车骑,却不愿意去强啃这个硬骨头。
而他面前的高大身影,也终于转过身来,满面怒容!
来者是近日才率部抵达的贺兰大当户,他亦是匈奴三贵种之一的须卜氏,名为须卜盛,作为“右大当户”,地位尤在作为单于特使的右骨都侯呼衍栏之上,也是这场局部战争的指挥官。
“勿怪月亏月盈,骨都侯,你错失了唯一能重创秦人的良机!”
须卜盛十分清楚,匈奴的出兵是不能持久的,基本以一月为期,时间一过,若无利可图,好不容易聚集的诸部就要做鸟兽散了。
春夏尚且如此,何况如今马驹放群,按照中原的历法,已然入冬,冬天用兵,马匹易死,是需要极力避免的。等到第一场雪落下时,若还不能占领花马池城,赶走秦军,他们就不得不退却,让骑从牧民各回部落越冬。
那样的话,这场战争,就将以匈奴的失败而告终!
“或可明岁再来。”
呼衍栏见秦军越集越多,且秦将谨慎,没有像一个愣头青一般来攻匈奴,而是缓缓推进,背靠花马池城扎营,既占住了湖泊水源,又遮绝了匈奴人对衍戎腹地的劫掠,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木桩拒马,营内明晃晃的戈矛剑戟,匈奴人就没了进攻的**。
普通匈奴人已萌生退意,反正这些天来,也在衍戎处劫掠了上千人口,近万头牛羊,足够这次出兵的各部分到不少,乘着还没亏本,赶紧撤退要紧。
“愚蠢!”
须卜盛愤怒于骨都侯的短视,斥道:“草原有草原的规矩,背叛者必将付出代价。大单于命你我惩戒衍,推平城邑,杀光青壮,掠妇女牲畜而归,以此作为惩戒,如此,才能让河南地诸部知道,匈奴还是匈奴,主人还是主人!”
这场战争,是为了扬威而来,但若衍戎在秦朝的庇护下,据城不灭,那么到了来年春天,一个消息就会在河南地上流传,在所有匈奴人的奴役部落中生根发芽:“匈奴变弱了,就像圆月渐亏,强盛的匈奴变成了羸弱的月牙儿……”
“不提已失去联络的林胡,楼烦、白羊,恐怕都会生出异心来!”
以武力施加的服从,只有保持强势才能维持下去。
呼衍栏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下拜道:“大当户之言有理,背叛马群的害马,必须被杀死!大单于的草场,绝不允许被他人踏足!”
但接下来的仗,要怎么打呢?呼衍栏较为年轻,对此一筹莫展。他们匈奴人在草原生活,与月氏、东胡战斗,与遥远北方的屈射、丁零战斗,但他们都是引弓之民,双方马上竞逐,但眼前的秦人,却是坚甲利刃,躲在营地里坚守不出。
过去几日,呼衍栏也曾派出最精锐的,能够纵马骑射的游骑去试探秦人,发现他们的武器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喜欢下马地斗,排列整齐,剑戟相接。
这是陌生的战法,精明的猎人对付陌生的猎物,也会倍加小心。
匈奴人也不是人人都能骑射,大半的牧民,在射出几轮箭后,还是要靠下马攒射,最后以刀、(chán)相搏解决战斗。
但一旦下马,他们装备较差,秩序不佳,显然不是秦军的对手。
还是须卜盛老道,他说道:”豺狼要吃肉,马儿要啃草,匈奴人饥渴时要宰牛羊,饮酪汁,难道这些远道而来的秦人,就不吃不喝么?“
匈奴人的后勤,除了自带的肉干硬酪,主要靠的是就地劫掠,这也是呼衍栏疯狂掠夺本地牛羊牲畜的原因。
呼衍栏仍不明所以:“大当户之意是?”
“你的探哨察明,秦军有多少人数?”
“兵五千余。”
“这么多张嘴,光吃花马池里的存粮,光宰衍戎的牲畜,够么?”
须卜盛笑道:“我从贺兰出发时,广派哨探向南探索,说花马池南边两百里外的荒碛中,有一支庞大的队伍在向北行进,如今应已至百余里外。队伍很长,尽是满载粮食的牛车,由两千余秦兵护送,若我没猜错,这应就是秦将不急于进攻,而扎营等待的原因了!”
“若能派出一支骑兵,在半路摧毁这支车队,烧掉全部粮食,遮绝后续粮队。过不了一月,这支秦军,就会吃光花马池城的余粮,到大雪落下时,他们将羸弱得拿不动兵器!任匈奴宰割!”
……
匈奴两将在谋划对秦军粮队发动袭击时,花马池城外的秦军大营内,黑夫亦在同部署们猜测匈奴接下来的动作。
“匈奴果然是见利则进,不利则退,如今退后十里扎营,应是怕了我军!”
黑夫的门客共敖第一次出塞,见匈奴似有怯意,不免有些轻视他们。
“但匈奴游骑的骚扰却从未停止过。”
义渠白狼却不敢大意,说道:“尤其是昨日开始,不断有匈奴游骑我军靠近试探。而就在方才,候骑急报,说有一支不知人数的匈奴骑兵出营,大张旗鼓,呼啸向南而去!”
在塞外作战,战场已不局限于视线之内,而延伸到了百里甚至数百里外的地方,这支离营匈奴人的去向,成了秦军最关心的事。
郡尉黑夫颔首,问道:“公孙县尉押送的粮队到哪了?”
“昨日在南方百里外,今日应已至六十余里外了!”
“那支匈奴骑兵的去向明矣,就是想去袭击我军粮队!”黑夫却不忧反喜。
还是跟王翦学到的法子,他的营垒扎得十分稳固,除了让游骑兵在数里外布下警戒线外,对匈奴人的试探挑衅,一概不理。
在匈奴眼中,秦军就像一只浑身披甲的穿山甲,无从下手。
而秦军唯一的破绽,就是后方尚未抵达的后军粮队了!
“这也是匈奴人近期,唯一可能主动进攻的地方!”
长途远征,补给线就是生命线,一旦补给线断,这几千人就要靠杀本地部落的牛羊果腹了,就算能撑一段时间,但并非长远之法。
黑夫当机立断,立刻下令道:“义渠率长,你且率一千大原戎骑,外加一千衍戎骑尽数南赴,定要配合公孙校尉,夹击这支劫粮的匈奴人!将其击溃!”
在帐末尾的傅直、羌华听说好友甘冲所在的后军可能会遭到匈奴人袭击,也不由紧张异常。羌华心急火燎,既担心甘冲安危,又恨自己不能亲赴沙场。傅直则摩拳擦掌,觉得这次终于有机会和匈奴人来一场真正的大战了!
但黑夫却不按套路出牌,他唤过义渠白狼,在他耳边低语嘱咐了几句话后,便点了羌华随义渠白狼南下,而傅直和他手下与匈奴屡次交手的一百良家子,反被留于军中……
羌华大喜过望,立刻带着早就想活动筋骨的一百属下出营上马,随义渠白狼驰骋南行,而傅直则看着他们马蹄留下的尘埃郁郁不乐,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回到自家营盘,在靶子上射箭泄愤。
“傅锅盔,你和这靶有仇?”
一个时辰后,共敖过来时,便看到靶子上密密麻麻都插满了箭矢,不免哑然失笑,告诉傅直,郡尉有事唤他。
傅直进入营帐时,正巧遇到乌氏延匆匆而出,进入内部,黑夫正忙着交待王围一些事情,王围唯唯应诺,亦满脸严肃地疾步而出,还不小心撞到了帐门边的傅直,但只是抱歉地朝他点了点头,便快步离去。
忙完之后,黑夫才看向了入帐拜倒在地的傅直。
“可是心有不甘?觉得错过了这难得的机会,不能与匈奴人大战?”
“下吏不敢。”傅直嘴上说不敢,其实心里还是有点意见的。
“之所以留下你,是因你前些日子,与匈奴游骑交锋,屡有斩获,对他们的战法较为熟悉,留守大营,或许还能派上大用……”
“大用?”
傅直有些奇怪地抬起头,按照郡尉的计划,这场仗他们只要守住花马池,保住粮道,待天降大雪时,自然就算胜利了,他留在这里守营,除了偶尔出去巡视警戒外,还能有什么大用?
黑夫却道:“匈奴人若真想劫粮,为何不将骑从化整为零,在入夜或凌晨时分散而出,再于南方集结呢?那样的话,我军发现此事的时间,至少要晚一到两个时辰,足够匈奴人重创粮队了。”
“但匈奴人却没有,而是大张旗鼓,吹着号角而出,生怕我军没有发现他们举动。虽看上去兵力极多,有两千骑之众,但因为距离远,候骑只能目测估算,搞不好,将其故意扬起的烟尘,也算进去了……”
一边说着,黑夫一边走到营帐边,对听得目瞪口呆的傅直道:“兵者,诡道也,兵之形,避实而击虚。匈奴人虽没读过兵法,但在常年围猎、作战中,也明白了这点道理。陈平告诉我,匈奴之人,最善为诱兵以冒敌……”
“这次劫粮,可能是匈奴人的诱兵之计,为的就是让我将主力尽数派去保护粮道,而他正好来袭我大营!当然,也可能是真的要劫粮,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接下来的攻击,反而是假的,是虚晃一枪。但不管孰真孰假,我军都要做好两手准备!”
傅直听呆了,感觉郡尉真的思虑深远,自己根本跟不上他的思路!
说话间,外面果然响起了一阵金鼓大作之声!
“果真有敌袭!”
傅直一个激灵站了起来,黑夫则露出了笑,对傅直道:“别发呆了,快去勒令你的兵卒,准备与本尉一同迎敌!“
第420章 鸣鼓逢逢促猎围
“在阴山下,有一种青色野驴,此兽善于奔跑,豹子、虎狼都追不上它们,但匈奴人却有一种捕猎野驴的法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先想办法擒获一头幼驴,拴起脚来,扔在草原上,任其嘶鸣,母驴听闻,便会来相救,驴群紧随其后,结果便统统入了猎人的圈套……”
站在高高的山岗上,眼看秦军大营内,两千骑奔驰而出,追着那支南下的匈奴骑兵而去,匈奴右大当户须卜盛露出了满意的笑。
“秦人的粮队,就好比是幼驴,而这奔腾而出的两千骑,便是母兽!”
虽然这次诱敌,是从秦人唯一的破绽粮队入手,但须卜盛最终的目标,却是秦军、衍戎的那两千骑兵!
所以,一大早,他便让骨都侯呼衍栏率两千人大张旗鼓,出营南下,为的就是将秦军唯一的机动力量引诱出来。
眼看计策已成,须卜盛便让游骑立刻去通知山脚下的一千匈奴人,立刻上马!冲至秦营前,骑马鼓噪,做出欲冲击营地的姿态!
他对那深沟坚墙的秦营一点兴趣都没有,如此做,只是为了阻止秦人出兵去支援那两千骑……
而他自己,亦要带着其余两千匈奴人,也立刻赶赴南下,与呼衍栏一起,夹击秦戎骑兵!
虽然秦骑装备很好,但骑术却不见得比普通匈奴人强,以二敌一,怎么也能将其消灭!
“若能将那两千骑骗出来击败杀死,秦人便只剩下步卒,就好比断了腿的野驴,纵然蹄硬似铁,却只能卧在原地,等待被狼群分食。到那时,这方圆数百里内,便可任由匈奴人的骏马驰骋,遮绝道路,毁其粮队,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
“郡尉,匈奴人移动到南面,遮绝了道路,但只是离着一里地鼓噪不已,几度作势进攻,却在我军射出几轮弩后,都统统退了回去,谁都不愿再靠近!”
傅直奉命登花马池城望楼远眺敌情后,向黑夫复命,他觉得匈奴今日的举止很不寻常。
“果然不出我所料。”
黑夫了然:“看来他们也没胆强攻我大营,这千余匈奴人被布置在此,是想要虚张声势,阻止我军继续出援……”
但匈奴人的演技,有点差唉,怎么也得来到跟前尝试厮杀一番吧。
黑夫先前猜测,袭营、截粮,必有一处攻击是真的,而另一处是假的。既然匈奴人在营外是虚张声势,那么,那批南下的匈奴人,应是直奔粮队去的!
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黑夫本以为匈奴统帅应该不会聪明到那种地步的可能……
“他们是想要引诱我军骑兵尽出,聚而歼之!”
匈奴人的胃口,真大啊!但这贪婪的苍狼,却不怕一口咬到铁板上!
不管匈奴人选择哪一条路,在黑夫这边,都是以不变应万变,一切,都按照义渠白狼临行前,黑夫对他的耳语嘱咐行事……
“传我军令!”
北地郡尉严肃起来,对随他留守的傅直、翟冲、王围、乌氏延等人下令道:“全军尚余四千步卒,整队准备出营,乌氏延,你也速去城内告知衍君,邑中集结好的两千男子,亦携带兵器,立刻出城,于我后侧列阵,以壮我军声势!再让衍君登城,且看本尉如何击破胡虏!”
黑夫等待匈奴主动求战,可有好几日了。
“这下真找到一战的机会了!”
“且试试看吧,是匈奴的牙口好,还是秦人的甲胄硬!”
……
秦朝军法,置骑之吏以五骑为一长,十骑为一吏,百骑为一率,二百骑为一将。
所以义渠白狼手下,一共有五个戎部骑将,正巧是大原戎五部,外加羌华带着的一百良家子。
骑兵行进时,基本上按照编制,依次前行。羌华被安排在中间,位于北地戎骑和衍骑从中间,前方的戎骑好歹是打过统一战争的,虽不如良家子那般有秩序,但也有模有样,而后方的一千衍骑则是牧民东拼西凑的,秩序较为混乱,乱哄哄的行进。
虽然脸上尽是前方马蹄扬起的灰土,但想到自己第一场轻骑厮杀在即,羌华便不由得激动万分,加快了驭马之速。
岂料,前方的五支骑兵队伍,却统统停在了花马池南方,另一处干涸的盐池内,并有传令候骑纵马跑回来,高声呼道:“止!”
羌华勒住马,良家子骑兵的马蹄不安地踩着龟裂荒芜的土地,他不明所以,才离开大营一刻有余,走了十多里地,距离粮队可能遇袭的地方还远,为何就忽然停下了?
难道是那支去袭击粮队的匈奴人就在前方!?
他立刻骑马冲到义渠白狼那边,想要问个究竟,近了才发现,义渠白狼正在听后方布置候骑汇报新发现的军情,也不管羌华了,疾呼道:“立刻调头,前队改后队,北地骑在前,衍骑在后,迅速向西北行军!”
大原戎骑们呼啸着应诺,羌华先是惊讶,但随即又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率长,莫非是大营遭到匈奴人袭击了?”
义渠白狼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露出了一丝狞笑:“不,将要被袭击的,是匈奴人!”
……
“秦军全部出营,缓缓向南逼近?”
须卜盛本打算尾随秦骑,到二三十里外的平坦处后,再与骨都侯对其夹击,以四千击两千,打秦人一个措手不及,至少能杀伤其大半。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在大营遭到匈奴人进攻、滋扰后,本该像往常一样,杜门而守的秦军,却极其果断地倾巢而出!
就好像,其统帅猜透了自己的计策一般!
秦军加上花马池城的衍人,共有六千之众,且装备精良,光靠须卜盛留下的那一千人,根本挡不住。匈奴人素来是见利则进,见不利则遁逃,那一千杂骑,见秦军黑压压的行伍陆续开出,橹盾在前,强弩在后,长矛长戟反射着阳光,根本不敢掠其锋芒,只能四散而退。
同时派人来追上才走到数里开外的须卜盛,问他如今该如何是好?
但令须卜盛更加心惊的消息,还在后面。
北边的骑从才说完话,打南边又来了几个斥候,他们告诉须卜盛,自己一支远远尾随的那两千秦、戎骑兵,在南方十里外停下,然后猛地掉头,朝这边包抄而来!
这下须卜盛更加愕然了,稍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好厉害的秦将,我给野驴设下陷阱,却不料反被驴群包围!”
猎人和猎物,身份瞬间调换!
须卜盛有种终日打雁,今日却叫雁啄了眼的感觉,心中的沮丧就别提了。
现在事态已经很明显了,秦军将计就计,在发觉匈奴人动向后,故意让自己的骑兵倾巢而出,让匈奴以为自己得计。
但走到一半,发现身后的确有匈奴人在尾随后,义渠白狼便按照黑夫的吩咐,忽然杀一个回马枪。其目的,是要同大营步卒主力一起,将须卜盛这两三千匈奴人包围,逼他们不得不战!
“早知如此,还不如暗暗让各部分散出营,只管袭击粮队……”
还是怪须卜盛太贪,现在追悔莫及,塞外骑兵作战,不但战场地域扩大了数倍,速度也快得惊人,一刻之内,双方就将发生接触!
现在让骨都侯回来驰援已来不及了,三千骑敌六千步卒、两千骑兵,还被两面夹击,这显然是一场必败的仗,须卜盛不是傻子,他没有拔除刀来,怒吼着让匈奴人随自己同秦人决一死战,而是立刻观察其己方所处的位置,思索逃跑路径来。
北方,有秦、戎六千步卒迈开步子向南压来;南方,两千敌骑正驰骋向西北包抄;东方,则是波光粼粼的花马池。
眼下唯一的生路,就是乘着包围圈还没彻底合拢前,从西面一片干涸的盐滩冲出去!
须卜盛做出了决断,只要他们速度够快,应该能在被包围前逃出去。
“骨都侯那边怎么办?”一名追随在须卜盛的射雕者问道。
“秦将的确够果断,宁可不管粮队,也要来围歼我……”
须卜盛知道,这次计策将以失败告终,即便自己成功逃离,肯定会有不少匈奴人落在包围圈里,那么起码,也要让己方赚取一些东西。
“我之前与呼衍栏相约,让他在南面丘陵处等待,若秦骑不至,我未去与他汇合,他便立刻继续向南,袭击秦军粮队!”
“只要能烧光秦人粮食,这一战,依然是匈奴胜!”
想罢,他不再犹豫,在已能看到南方秦骑包抄卷起的尘土,听到北面不断传来的秦军金鼓声时,亲自吹响了牛角号!
“诸部,随我向西!”
……
“啊呜呜呜呜!”
低沉的牛角号响彻塞外荒野,随之而来的,便是密集的匈奴骑兵像飞快聚散的鸟群般,忽而向西飞驰而去。
戎车之上,黑夫远远眺望见了这一幕,早在离开营地时,他手下的军队已经分成了两部,四千人随自己向西南逼压,尉史翟冲、亲卫共敖则各率一千人,向西方那片干涸的盐滩赶去。虽然人的双腿肯定没有马儿快,但共敖他们走的是直线,匈奴人则先南后西,拐了个弯,算上匈奴人得知秦军出营、反应的时间,双方应该能同时抵达……
而南边十里开外,久经沙场的义渠白狼,不需要黑夫再派人去命令,也敏锐地向盐滩驰骋。
一场步兵包围骑兵的战斗,就这样在必然和偶然的因素下促成了……
“第一次指挥万人规模的作战,好在双方兵力悬殊,我也准备够充分,没有玩脱。”
黑夫暗暗松了口气,随即又装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指着狼狈西奔的匈奴人,用云淡风轻的语气,对身边朝自己投来崇拜目光的傅直和众良家子骑士道:
“二三子,记住这一幕,这便是兵法上所说的,追北逾险,长驱不止,敌人伏我两旁,又绝我后,此骑之围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