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妖僧胆包天
当夜,高岳在榻上入眠时,总觉得心神焦躁不宁,自家东院林苑里也传来阵阵类似夜枭的叫喊,这声音和他刚刚穿越来时在东市狗脊岭刑人所听到的十分类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接下来做的梦境更是千奇百怪,一时梦到自己与云韶、云和姊妹同游,出城时忽然见到山岗里胡贲的墓穴里忽然爬出个“真的”胡贲来,相貌模模糊糊地看不清;
一会儿又梦到,自己在灵虚观里,灵虚公主雪肌玉颜,横在褥席上向自己求欢,自己不允,头颅一下被灵虚公主用羌剑给斫了下来提在手里;
然后自己死了,事迹被编入传奇故事当中,民间千百年流传,到了科技昌隆时代还被做成了某游戏,自己名字也成了著名的梗。
“我可不想千古......”高岳抚摸着胸口自梦里惊醒,心有余悸地坐起来后,发觉衣衫后满是汗水浸透。
这时他想喊贴心的芝蕙来,可转念才察觉身在长安。
点亮幽幽的烛火,看了下漏刻,才相当于晚上十二点多而已。
“不过睡了一个时辰吗?”高岳苦恼地撑着下颔,觉得这一个时辰好长。
这时他看到榻边的书架上,还有壶酒,便准备饮点酒水,方便继续睡。
反正明日就可以回兴元府了。
忽然门外传来阵嘈杂声,高岳急忙站起来,烛火透着扇门照了进来,黑漆漆的韦驮天跪在门外,大声对自己说:“主人,此刻夜中有几名北衙子弟自院墙上攀越进来,被门阍吏和要籍官拿住,他们声称要见您。”
“什么?宵禁时刻,居然会有禁军士兵爬我宅第墙头?”高岳惊愕莫名,而后披衣而出。
一到中庭处,果然几名兴元府要籍官手执横刀,把几位私自翻进来的北衙士兵给摁在地上。
“高兵郎,高兵郎,我等绝非匪类,只因有干系性命的大事,来向高兵郎报恩来了!”那几位士兵一看到高岳走出来,便昂起脖子,忙不迭地喊起来。
“你我相识吗?”高岳忙问到。
带头的名士兵抬起额头,望着高岳,便说道:“高兵郎还记得否,你昔日还是兴元少尹时,入京于驿站处,曾于金吾司的手下救过一营逃亡的北衙子弟?”
高岳猛地想起,确有此事,彼时京畿刚刚平定兵乱,又闹蝗灾,他在驿站看到群北衙士兵活不下去,要入终南山落草,差点被金吾司给绑走正法,确实是他把这群士兵自郭锻手里给救下来的。
“高兵郎身为贵人,不记得我等走卒,可我等都识得高兵郎这尊菩萨。”
这会儿高岳便让扈从们把这几位士兵给放开,然后自己坐在轩廊处,问到你等说有干系性命的大事,到底是何事?
“岂止干系高兵郎,简直是干系整个京师文武百官和圣主的大事。”几名士兵异口同声喊到。
“吓!”高岳一惊,再也不困了......
几乎同时,长安城东一座废弃掉的拜火祠中,内殿祭坛处居然悬着彩色的帷帐。
比丘尼智因袒露着雪白的胸乳,脸色潮红地倒在席上,身上斜斜地盖着僧衣,身下的褥席上污渍斑斑,旁侧的盘子里还躺着几颗小丸。
帷帐外,燃着的火炬处,广弘浑身赤条条立在当间,嘴里念念叨叨番,接着穿过满是蛛网的前廊,只看到在蓬蒿丛生、墙垣坍圮的祠堂院中,三三两两地立在群鬼魅般的人物。
“泰山三郎和淮渎灵姑刚才附身在我与智因的身上,命我俩**,并且将偌大的天命告诉了我,今夜起事,利在万代!”
“喏。”那群人眼睛顿时闪现出狼般的光芒,和愚信的狂热,便分头悄然离去了。
接着广弘露出了疯狂低沉的笑长安的巡街金吾,几乎等于摆设,更何况我起事,不但有内应,还有外援。
“郜国公主,你还想将我支走去渭北?还真的把我和智因当作你呼来喝去的角色了?我广弘的志向,可不仅仅止步于此,我的野心,是绝对会让你感到震颤的,哈哈哈哈......”
“什么,僧人广弘要于清晨起事,尽杀!”宣平坊甲第当中,听到北衙士兵的陈诉,高岳嘴巴都合不拢。
“他们事前在抬着轿舆游街时,就于京师各达官要人的宅第里做下记号,待到清晨起事时,按照记号寻索,将朝中的重臣全都杀掉,接着纵火,攻入东内(大明宫)。”
“这群人还想攻入禁内?”说实话,高岳还不太敢相信,这帮在迷信狂热下抱团的,目标居然定得如此高。
“听说广弘是有内应和外援的,他说自己是岳渎指认的新帝君,顺天应人。另外实不相瞒,高兵郎你甲第粉墙上,也被做下了标记。”
这句话,让高岳心中一凛:这群胆大妄为之徒,居然还要对我下手了吗?
这也从侧面说明我在朝堂上的地位,已然到了柱石般的程度。
而后这几位北衙士兵急忙告诉高岳,他们营中有几位官长,已经沉迷于广弘的邪说,拉拢了大批北衙、神威子弟,要跟广弘一道作乱。我等心中不愿追随,又知他们要加害恩公,故而趁着贼徒们暗中聚集时,趁乱跑过来报信。
“确实如此!”高岳明白,广弘的势力下线已满布在京城的诸禁军营中,也亏得这几名士兵来报恩,不然自己怕是真的要在京城里遇难。
唉,我离开京师,去兴元府才几年啊,京师的治安环境居然恶劣如斯李适啊李适,你光搞些金吾司来监视大臣,眼皮下最大的危险却视而不见,还有这北衙和神威军的思想管制工作几同儿戏。
“诸位大恩,岳没齿不忘,请问恩公们的尊姓大名,待到平乱后,岳将诸位的名姓一一上报给朝廷,绝不敢忘。”高岳这时起身,赶紧对几位士兵行礼。
这几位大惊,立刻回礼,连说不敢当,当初若不是高兵郎仗义相救,我等和妻儿尸骸早已不知在何处野地曝晒,报恩是我等应该做的,义不容辞。
询问这下,这五位子弟分别叫包晃、南宫建兴、许尊亮、霍以均,和沈月,都是左龙武军营中的。
“韦驮天!”高岳大声招手,“你速速趁着夜色掩护,去韦城武的宅第,叫他领人速出,月灯阁、长乐坡处驻屯有韩晋公带来的五千镇海军,让领军将领入城平叛,北衙和神威子弟鱼龙混杂,已不可信任。”
6.东窗事发矣
高岳知道,东窗事发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无奈下只能将马交给韦驮天,并让他蹲在门外,自己硬着头皮,穿过甲第的前庭和客舍,随后登上中堂的台阶。
这会儿,云韶、云和、芝蕙,外加叔岳母卢氏,携带着高岳的子女,都已离开兴元府,走骆谷道,齐聚京师宣平坊甲第中来。
因高岳从兴元被征入朝十分突然,最手足无措的还要属原来寄居于官舍里的吴彩鸾:临行前,芝蕙便将高岳在兴元府的另外座田庄托付给炼师,并留下钱帛,让她可以继续精心撰写著作。
中堂内,卢氏用锦帕捂着双眼,呼天抢地,是哭泣不止。
屏风东侧,坐着云韶、云和这对堂姊妹,其中云韶低着头,有些难堪,而云和的发髻垂在两颊,脸红如火,咬着洁白的贝齿,神态格外幽怨羞赧。
西侧坐着芝蕙,现在她是唯一能控制得住现场的人物。
而竟儿等孩子,还有小子宝,被交给阿措,于西院屋舍内看管。
见到高岳褪去幞头,只露着发髻,跪坐在茵席上对自己下拜时,卢氏气得面目扭曲,再度哇得声,手里将柳氏给来的信件彻底折弯,仿佛这就是高岳的替身似的,恨不得把这狗贼给攥出屎尿来!
“高三郎,你这个禽兽,你居然如此玷污升平坊院中女儿的清白,你还有人伦乎,你还有廉耻乎!”卢氏随即用手指对着高岳,是痛骂不已。
高岳急忙低头,随即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妻子云韶。
云韶努努嘴,方向指向西侧的芝蕙。
“我本来带着娘,来你坐镇的兴元府,是要你给她找位体面如意的郎君。可你倒好,趁我在尼寺谈禅的机会,居然奸占了娘。完了后,居然这事都从来不对我坦白认罪,跑去对你岳父岳母说,到现在我才得知,你这兽行之徒啊!要让你叔岳父知晓,怕不是他要追到京师里来把你活剐掉。”此刻卢氏越说越急,越说越气,发簪都抖动得偏斜了,随手抓起身旁的宣州铜镇纸,嗖得声就往高岳头上砸去。
“卿卿!”
“崧卿!”
云韶、云和猝不及防,失色同声喊出这称呼。
结果旁侧芝蕙一起身,闪电一伸手,就把这镇纸接住,而后不动声色,将镇纸反扣在地板上,重新垂手坐定。
卢氏一看这情景,哭得更凶,反复捶着胸口,说好好好,你们都是这宣平坊高宅里的,心都向着这薄幸狗贼,随即她就咬牙切齿,指着别过脸去的女儿,“五德之教,闺阁之礼,是你阿母我自小就反复对你说的话语,可谁曾想到,你居然丝毫不知丑,逆伦私通怪不得,那日临夏于兴元府官舍时,有次见你入浴,膝盖上竹席的痕迹,居然和你阿姊寝所里竹席花纹相同,当时我没料想到,还以为是你和你阿姊同宿时不小心磕碰留下的,现在一想,你这,你这,呜呜呜!”
“女儿已犯下丑行,愿舍家为比丘尼,入桑门了此一生,自此不和升平坊崔氏同宗。”云和也是倔强,当即回嘴。
“你你你......”卢氏气得又随手抓起屏风下竟儿的鞠球,其上系着的铃铛乱响,就要往女儿头上砸去。
“阿母。”这时高岳恬不知耻地喊出这句来,“愿奉叔岳母同为阿母......”
“禽兽!”卢氏当即就转移了目标,对着高岳嗖一声,掷出鞠球。
芝蕙再起身,迅捷将鞠球接住,而后抛到偏厅那边去,垂手坐下。
“阿母。”高岳膝行上前步,又喊了声。
气得卢氏将发簪给拔下,对着自己咽喉,对高岳喊到,“畜生,你这几同狄夷的畜生,不准再喊我‘阿母’,我就是死也不会承认这桩婚事。非但不认,娘马上我就安排她再嫁,就是嫁给贩夫走卒,嫁到蛮荒胡地里去,也绝不会入你这藏污纳垢的宣平坊宅第里来......”
卢氏的话还未说完,那边升平坊前来报信的安老胡儿急匆匆来到中堂外,然后将封文书捧在手里,对正中央屏风下的卢氏作揖,然后就对回头的高岳汇报:
“郎君,今日老胡儿去都亭递铺打听消息时,看到东市狗脊岭杀人啦!”
“杀的是妖僧广弘及其同党?”高岳当即说到。
安老胡儿抹抹汗水,便说:“是也是也,妖僧广弘、大宁坊邸舍主人董昌、资敬寺尼智因、神威将南珍霞,还有受牵连的八百多信众、禁卒,统统绑到狗脊岭,然后腰斩,腰斩啊!”
这时云韶、云和莫不赶紧合掌,连诵佛号。
而卢氏的脸儿都惨白到如下了场霜雪般。
随即安老胡儿继续说下去,说整个狗脊岭刑人所,都被血淌满啦,半截半截的尸身,就一层层扔在哪里,肠子内脏全都漂起来,堆得和山似的,说是今日杀不完,明日后日接着杀,唉,简直就像屠宰牲畜般,罪孽啊罪孽。
“遐儿,遐儿......”卢氏捂着脸颊,想到自己幼子还在客省馆舍里待罪呢,一时间也顾不上惩罚女儿和高岳,顿时便要昏厥倒下。
中堂内的众人赶紧拥上去,抱持住卢氏,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汤水的。卢氏醒转过来,看到高岳在眼前,便继续哭起来,死命把高岳推搡,说你这天杀的狗脚贼、啖狗肠奴,将来早晚得有冥报。
“阿母,现在不是置气时,还是让崧卿想办法救阿兄才是,否则整个升平坊都要有血光之灾。”云和也大哭起来,牵住母亲的衣袖,“只要阿兄和父亲不受牵连,你让娘嫁给谁,那就谁好了。”
而后安老胡儿将手里信件交给高岳,高岳毕恭毕敬地转交给卢氏。
卢氏见居然是夫君湖南观察使崔宽寄来的,便将其拆开。
里面崔宽说,夫人啊事情既然已这样,再加上以后升平坊还得仰仗高郎,娘反正我是放过不问,至于她以后是“再嫁”,还是当比丘尼,任你的便好了,但是崔枢和崔遐是必须要救的。最后,崔宽还对卢氏说,不管娘最终如何,但切记千万要遮掩,不得声张!
“岳粉身碎骨,也要救二位兄长。”此刻,高岳忽然一反常态,对卢氏信誓旦旦。
卢氏怔怔地望着一脸真诚的高岳。
接着哇哇叫着,扑上去,对着高岳脸上就是顿猛抓猛挠......
7.翰苑不可舍
次日,吏部的令史解仁集在入厅时,看到高侍郎睡在厅边的寓室里,刚准备说两句恭维的话语,却察觉起身后的高侍郎脸上红色的爪痕宛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想侍郎家中还养狸奴(猫)。”解仁集心领神会,急忙打岔。
“哪里是家猫,是吏部都厅屋脊上的野猫,昨日不慎......”高岳搪塞说。
“人都言高侍郎官运如虎,能把侍郎抓成这样的,必是拖挂印的狮子猫。”解仁集语带讥讽。
这高侍郎肯定是在外风流,惹得家中妇人嫉妒,夫妻俩狠狠厮杀场,高侍郎脸上挂彩,连家里也呆不下去,只能在衙署内当直过夜。
高岳急忙打断解仁集,然后低声问他说,“客省馆舍里拘押的崔氏二位郎君,你替我照顾到了吧?”
“两位崔郎君绝对无虞无缺。”解仁集拍着胸膛保证。
随即高岳一本正经,说冬集铨选在即,得好好坐衙视事。
可解仁集转转刺猬眼,挨上高岳,“其实高侍郎啊,有件事仁集始终觉得怪。”
“何事。”高岳坐在厅中书案后,检视着文牍。
“仁集自问也是有眼力的,照高侍郎和圣主间的这份君臣情谊,就算崔氏两位郎君和妖僧广弘有些小牵扯,圣主看高侍郎的面皮也应悄悄放过,为何还要拘押在客省里呢?”
高岳心想,这群中央机构的基层吏员,各个滑得如油般。
于是他就轻咳两声,“但你知就行,切勿外传。圣主有圣主的胸怀,所以对我二位阿兄是不治大罪;可圣主也有圣主的体统,既然我二位阿兄和妖僧案牵扯了,小过还是要治治的。这也是给整个天下做个表率。”
解仁集顿时大悟的表情,连连称是,接着他又问了个更刁钻的问题:“还有,高侍郎本在兴元为方岳,圣主倚重有加,政绩超卓,可忽然却征入朝中,出严门郎为兴元尹,这又是为何?”
高岳笑笑,低声说:“仁集啊。”
“喏。”
接下来高岳很亲切地说:“你在大明宫各衙署里门道熟,可紫宸殿、小延英殿你熟不熟?”
“圣主于彼处开阁子,召对的都是宰臣,哪里是仁集所能窥探万一的。”
“那就对了,不熟的就不要窥探,也不要询问。”
这时解仁集才猛然惊醒,冷汗直流,“日后还请高侍郎多多照应。”
高岳很大度地说,有我在,你解氏四兄弟以后全得飞黄腾达。
接下来段时间里,皇帝也很少询问高岳的事,小延英殿里召对也不给高岳子,这位新的吏部侍郎整日就是正常“打卡上下班”,无聊时还会在皇城南衙里晃荡,和一群旧相识赏玩。
某日,在和陆贽、卫次公等翰林学士在一起时,高岳知道吴通玄、吴通微兄弟现在有些低调,因他俩先前是从属萧复的,必然和郜国公主也有点小牵系,所以这段时间吴氏兄弟立刻倒向张延赏和窦参以求自保。
同时皇帝也对翰林学士院说,以陆贽为翰林学士承旨(承旨为学士里的首席),并准备授予其中书舍人,也即是说陆贽马上既要知内制(翰林),也要知外制(中书舍人),可谓恩宠异常。
一时间,陆贽被朝臣们目为“内相”。
“同时知内外制文,事务繁杂,贽实在是力难从心。”在高岳面前,陆贽就感慨说,“况且翰林学士制文,本是军兴时的临时举措,终究不是正途。”
这时高岳便劝他,“陆九,自古制度随时局而迁,哪有不变的处置?依我看,你可以翰林学士承旨,顺带权知某部侍郎。”
接下来的意思高岳没说,那便是以权知某部侍郎为跳板,然后正拜为最重要的兵、吏或户部侍郎,三择其一皆可,便能在不久后“登堂入室”,正式白麻宣下为相了。
如今高岳距离这步,要比陆贽还要近些。
可陆贽虽为吴地才子,倔强还是有些的,他想走更正的道路,“高三之言我不以为然,为何不能是以中书舍人权知某部侍郎呢!”
这些话,他们都是私下交谈的,绝不会泄露。
于是当着卫次公的面,高岳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这话既是说给陆贽听的,还似乎是说给次公听的,“陆九,观如今圣主作派,宁舍中书,不可舍翰苑。”
意思是陆贽绝不可以丢弃翰林院这个阵地。
谁想陆贽居然眼眶红了,他哽咽起来,想起翰林学士繁重而无休止的文牍工作,又想起了远方的那个人,实在是难以抉择,痛苦不堪。
“陆九,你是思念令堂否......”当高岳说出这话来,陆贽这个七尺男儿更是泣不成声。
好在他们所处的,正是皇城南衙的僻静亭子,陆贽放肆地哭一哭,也无伤大雅。
陆氏虽为江东大族,可陆贽这脉向来贫弱,他父亲只是当过溧阳令,并且在陆贽很小时就过世,可以说陆贽是寡母韦氏一手抚养成人的,可陆贽从大历十三年(和高岳同年)过吏部选后,迄今已过去足足七年光阴,因翰林院事务缠身,竟然不能够归乡探望母亲一面。
如果真的像高岳建议的那样,继续呆在翰林院里,为皇帝日夜无休地拟诏、批答,又如何能再见母亲,又谈何尽孝奉养!
这时被陆贽感染,卫次公也想起桑梓里的亲人,不由得坐下来,也掩面痛哭起来。
高岳更是想起什么,眼泪也直往下流......
当初在少陵原时,他曾立在张谭的墓前,转身远望大明宫的城墙,和那聚集在宫外树上的群鹊,暗自发狠立誓,我高岳,也要在这树上“占取一枝之地”。
都是怀着如此的梦想,他们这群年轻人从天南海北,乃至不同时代,走到了沉沉的皇城、禁内里来,在实现了夙愿同时,也觉得失去了很多很多......
“陆九,你脸上如何会有泪痕?”紫宸便殿里,当皇帝特意单独召见陆贽时,敏锐的他很快发问。
陆贽不敢隐瞒,便直说自己思念仍在吴中的寡母韦氏。
皇帝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接着就四处走动,然后找到一些匣子摆在陆贽的眼前。
“陛下?”
“这里全是各地进贡来的最好糕点,朕马上派中使将其送至吴中令堂宅中,便说是你儿中书舍人陆九孝敬的。”
“陛下......”
这时皇帝忽然坐下,说了句:“陆九尚有阿母可思,朕却没有,再也没有啦......”
8.袁同直铨选
坐在皇帝的对面,陆贽什么都明白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皇帝在去年已彻底放弃了对生母的寻找,然后只能封沈氏为睿真皇太后,并且神位入玄、肃、代三代先皇帝的庙中,而告庙的三篇册文,全是由陆贽执笔的。
陆贽和皇帝的共鸣,大概就在于此:
陆贽很小失去父亲,和寡母相依为命,母子感情极其深厚;
而李适则完全相反,在陆贽身上,他大概能找到些许母爱的残留。
有时皇帝在殿内召对陆贽时,就会问陆九家中令堂可曾来信,或可曾寄衣给你?
当陆贽回答有时,皇帝的脸上便会浮现淡淡的笑,好像自己也在被慈母照顾般,“陆九,你令堂寄送来的寒衣,可在东内外衬朝服穿着,不必拘礼。”
从这点看,陆贽确实是皇帝最宠爱的翰林学士。
不过接下来,君臣语锋转变,皇帝密语陆贽,“高三这阶段于吏部,所作所为如何?”
陆贽便一五一十说了,皇帝颔首,说这些日子委屈辛苦高三,待到事成圆满,朕定会给他回报,“陆九,你现为学士承旨,朕随后拜你为权知兵部侍郎,如何?”
陆贽心中想到,果然和高岳所料不差,但心中又有些不安,便对皇帝进言:“陛下曾下敕说,翰林学士朝班遵照诸司官,行知制诰的职责,如臣贽蒙圣恩为兵部侍郎,则必须离开翰苑了。”
所谓“翰林学士朝班遵照诸司官”,即是翰林学士其实是没有官衔的,他理论上不过为皇帝的文学侍从(秘书),所以通常还要外挂个“诸司官”的头衔,而诸司官实则便是南省六部二十六司的郎中或员外郎。
员外郎和郎中,上限就是五品,如陆贽真的权知四品的兵部侍郎,还要呆在翰林院里,那便是逾制了。
孰料皇帝却笑起来,对陆贽说:“一品二品又如何?平章事、同平章事那么多皆是徒有虚名,能真正为朕筹划的,不过几人而已,你在翰苑便是朕的内相,朕不希望你真的离开禁内。”
随即皇帝又对陆贽说:“陆九,朕想好了,等到这件事过去后,朕就让沿路的州郡和驿站,风风光光地把令堂从吴中接来,到长安城中,朕赐宅第一所,让陆九你可就近奉养母亲。同时朕还要在洛阳赐令堂田庄一所,东都洛阳风景气候宜人,颜鲁公他们都在那里养老,如令堂在长安呆得闷,就可以去洛阳住段日子,什么侍妾、女乐,朕从宫中女官里择选姣好温顺的,给陆九便是。”
陆贽又喜又惊,急忙谢恩,“陛下能让臣贽就养家慈,已是莫大的优渥,岂敢奢望下赐甲第、女乐,万死不敢受!”
“陆九啊陆九......”皇帝摇着头,坐回到绳床上,“朕知道,你出身进士,现在又是翰林首席承旨,历践清班,没有出外过,把清名看得比什么都重,所以拒绝朕甲第和美姬的赏赐。和你那几位交好的不同,韦皋出镇西川富庶之地,妻妾成群,衣衫都是数重锦绣,穷奢极欲;高三那家伙,表面上和陆九你差不多,就一妻一妾,可一刻也没停止捞钱,在兴元府搞回商回易的,年收不下二十万贯,以为朕心里不清楚?不过高三的钱,大部分都均分给僚佐和定武军将士,又有部分进奉给朕,总算有私行而无私心。陆九啊,有时候你也得和他们学学,各路节帅目你为内相,馈赠不绝,你全都退回去,虽无愧公理,但终究会妨害私情(我们当君当臣的,怎么得也要说点私情),听朕的少贪点没关系的,最起码节帅送的靴子衣衫,是可以接下来的。”(1)
“臣......”陆贽接下来番大道理,他不但不希望自己贪,还告诫皇帝不要再设大盈琼林内库,并且停止对诸道的宣索进奉云云。
“好啦好啦。”皇帝举手,不耐烦听陆贽的长篇大论,“有些事陆九你不懂,出镇在外的,朕看重的是他能力,绝非品格。”
这会儿陆贽才想起什么似的,“听陛下言语,似乎根本不把高岳视作南省的吏部侍郎。”
皇帝哈哈笑起来,并不回答(可陆贽明白了),只是说朕若能得李少源先生、陆九你主内,高岳、韦皋等主外,太平盛世庶几可待。
数日后,高侍郎得以回宣平坊甲第居住,因卢氏迁去升平坊崔氏本宅住了,云和也被强拉走,不过崔宅前来询问消息的依旧不断,高岳只是答复,崔枢和崔遐绝对无事的,暂且忍耐些时日即可。
果然,皇帝再也没有派可怕的中使来谴责升平坊,故而崔宁,连带柳氏、卢氏的心中慢慢也安稳不少,私下地对高岳还是感激的,并且也明白个道理,升平坊如今已离不开高岳的帮衬。
终于,秋十月到来,非但各地举子贡生涌入京师,准备来年春闱,一副麻衣如雪满九衢的景象,无数从州县车马劳顿,穿着绿衫青衫的六品以下官员,也每日列队拥堵在皇城吏部南曹院前,接受铨选注拟,等待新的官职授予。
原本判南曹,高岳身为堂堂四品吏部侍郎,让属下某司的郎中去主持就行,可他毕竟是刚刚履职,所以还是得亲力亲为。
结果在铨选注拟、身言书判时,高岳遇到了不少曾熟悉的面孔。
一群落魄的基层官员当中,某位却是头颅高扬。
站在南曹院厅帘后的高岳一瞧,这不正是先他一年考取进士的袁同直吗?
大历十二年,幽州卢龙节度使朱滔之子朱遂,淄青节度使李纳女婿王表,都来参加进士考试,袁同直也在内,因巴结朱遂、王表,故而同年及第,后来跑去幽州,又当了朱滔女婿。
而现在朱滔已经死了,袁同直认为留在幽州镇没什么出路,便以六品的身份,来参加铨选,且势在必得,目标是入南省某部为员外郎。
可怜,到现在还只是为当员外郎,入五品出选门做准备,而高岳已是紫袍金鱼,执掌六部之首吏部的四品,足见钻营得好,不如钻营得巧。
就在高岳轻咳声,准备揭开帘子出去坐厅时,院门外一阵喧闹,传来了笑声,又有群待铨选的官员入内。
高岳望去,心想这下齐全了。
9.言可身不正
原来高岳隔着竹帘,望到走进来的,可不就是如今户部侍郎窦参的从子窦申嘛!
这位也刚从镇海军幕府里来京城进行铨选,韩被刺杀后,朝野震动,窦参急忙让原本于巡院里供职的窦申给“拉回来”,因窦参敏锐感到:
因铁腕人物韩的死,整个淮西、汴宋、徐泗、淮扬直至宣润、淄青,围绕着命运跌宕的帝国生命线“漕运”,会酝酿起一场巨大的风暴,可能比前些年皇帝削藩战争的声势还要浩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故而窦参是不可能让从子立在危墙下的,立刻让他回京来,目标也是先入台省当个员外郎。
这窦喜鹊一进南曹院子,就叽叽喳喳个不停,瞬间成为核心人物。
那边袁同直也使出他的得意技能:“无事献殷勤”,短时间内就和窦申打得火热。
此刻高岳又待出去,却又隔着帘子看到新情况。
哎呀,这下更热闹了!
只见窦申和袁同直大笑不已,带着帮官员围住院子角落里位缩手缩脚头发花白的八品官。
等到高岳看清楚,才看到这八品官绝非是”缩手缩脚“,而是他压根就缺了个手腕,是个残废。
“黎逢......”高岳不由得慨叹起来。
这位曾出仕过伪朝的中书舍人,潜龙殿里各路“忠臣”自相大残杀时,他的右手被乱兵斫断,后来被长流巴南的涪州为县尉。
巴南原本属山南西道,可皇帝李适将山南西道拆分为汉中和巴南两处,各设防御观察使,其中高岳汉中所在的兴元府,不久前独立升格为节度使。可黎逢,却始终在巴南那里呆着,在唐朝时期,彼处为标准的流谪所在。
“黎状头。”袁同直装出副惊讶的表情,对低着头的黎逢施礼。
“这不是故人嘛!”那边,窦申忍住促狭的笑,也跑来施礼。
黎逢而今宛若个六七十岁的老头般沧桑,被周围人取笑着,也不敢说些什么,只是满脸的尴尬苦痛。
“你们有所不知,黎状头在大历十二年的那篇通天台赋,可是标标准准的大手笔,迄今我还能背诵。”袁同直煞有介事,接着他又瞪着眼睛,指着黎逢空荡荡的右袖,问这到底怎么回事,状头你写锦绣文章的手哪里去了。
黎逢忙解释说,我现在已可用左手写字,书和判是绝对没问题的。
“哎呀,身和言我就不说了可老友啊,你可是左降的官员啊!贬谪后须得五年考期满后,才能向朝廷申请量移授官,怎么能来参加吏部铨选呢?”窦申立刻叫嚣起来,然后他指着缩成一团的黎逢,对周围其他人喊到,“唉,这就是命运啊。以前我多次劝他,一定不能作奸犯科,结果你们瞧瞧,昔日大历十二年的状头,现在成了何种模样,真的是可悲可叹啊!”
当时黎逢羞惭欲死,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来闷死自己。
“高吏郎坐厅!”这时随着吏员的一声长呼,高岳掀开帘子,端端正正走了出来,身后是捧着书判的解仁集。
院中书案和庑廊处,前来铨选注拟的官员立即列队站齐,齐刷刷地对高岳行礼。
“屈诸位。”高岳回礼,而后坐下。
袁同直一见高岳,顿时有些不如意的感觉,论进士辈分,他可算是高岳的先辈,可自从岳父朱滔死后,幽州军人一致推选朱滔的表弟刘怦为新的节度使(刘怦的母亲,是朱滔的姑姑),连朱滔儿子朱遂都只能在幽州赋闲,自己便只好来京城讨生活。来前,袁同直不过是卢龙镇下一介六品摄昌平令,而高岳则已是刚刚卸任的兴元定武军节度使,现在的四品吏部侍郎,紫袍金鱼,贵不可挡。
而窦申更是恨得牙痒痒,不过好在他族父如今为户部侍郎兼御史中丞,足以和高岳分庭抗礼来着。
高岳先观袁同直的书和判,接着就叫他上前,请他读自己写的判文,“以观身、言。”
袁同直感到莫大的屈辱,但也只能尽量笔直地站在高岳前,把自己判文一字一字地读完。
读完后,高岳皱着眉头问解仁集,“你看这昌平令若何?”
“禀侍郎,言尚可,可身有点不正。”解仁集便回到。
“你......”袁同直望着这流外的皂吏,怒气顿时涌起。
“既然身不正,不若黜落,放归家中继续守选。”高岳立刻说到,接着举起笔来,作势要画勾。
袁同直大惊,再也没方才的威风,急忙对高岳作揖到底,哀求“请高吏郎抬贵手放过!”
“那就得看你想拟个什么官。”高岳皮笑肉不笑。
这时窦申上前两步,急着要在众人前逞能,“高吏郎,我族父......”
“你族父为户部侍郎,我为吏部侍郎,朝班序列我为上。你欲在这南曹,攀本吏郎否?”高岳当即抛出这句来。
“不,不,唐突,唐突了。”窦申吓得赶紧闭嘴,又气但又不敢发作,又捧着袖子低首往后退去。
袁同直便说,自己想入台省为六品员外郎。
高岳说这不可能,这样吧,你大老远从幽州跋涉而来也辛苦,考功给你往上再叙一阶,就为从六品上太子舍人吧。
袁同直一听差点没气死,谁都知道现在太子的境遇不妙,却把我任为太子舍人,简直是欺人太甚,便又推辞说东宫各官职早已闲散,请改注拟他官。
孰料高岳给他又拟了个国子学助教,让袁同直差点呕血。
这时窦申频繁给袁同直使眼色,意思是一切交给我,袁同直咬咬牙,才答应注拟为国子助教。
“去务本坊国子监,要好好做,这官岂是本吏郎给的,千万不要辜负朝廷的恩典。”
接下来便是注拟窦申。
窦申开口就说,自己之前在韩巡院里就是带着侍御史头衔的,这次不入宪台,也要入南省六部。
“你算什么侍御史?”谁料高岳开口就来个致命一击,“在外挂宪衔的都是假御史。”高岳言外之意,当年我一身青衫,从泾原军府归京,得皇帝亲手指认,进御史台当监察御史内供奉,能在朝堂上仗弹宰相常衮、乔琳,这才是根正苗红的“真御史”,你个混在地方幕府里挂衔的,也配?
一时间窦申气阻,但又无话可说,只能在高岳面前陪着笑脸。
不过高岳似乎是看在他族父的面子上,总算给他注拟个六品礼部司员外郎。
这又让窦申得意起来。
10.兴元一如旧
随后高岳特意开始注拟了第三位,黎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黎逢,你左手的书法不错,判文写得也好。”高岳将手摆在书案上,语气诚恳。
这会儿窦申又开始公然说:“高吏郎明察,这黎逢为负罪的左降官,按我唐律令,必须在谪所满五考才能入京铨选,可这黎逢去涪州不过两考罢了,岂能如此,还请高吏郎将他驱逐出去,免得妨害南曹铨选。”
高岳就朗声对诸位解释:“各位岂不知最近朝廷的政策?左降、长流官,但凡原官六品下的,如今愿去灵、盐。庆、夏、绥、银,及渭北四州‘实边’,戍城营田的,可提前量移。”
这是之前李泌建议皇帝推行的政策。
其实皇帝李适对左降和长流官员,向来是忿毒满怀的,也即是说一旦有一次被他所不信任,那绝大多数终身不得再被重用(这点上德宗李适的性格,和他后来孙子宪宗皇帝非常类似,可参考宪宗朝柳宗元、刘禹锡等八司马结局),因为皇帝认为:朕先前已得罪你,如再重用你在身边,谁能知道你心中对朕有没有怨愤,会不会伺机报复?
故而李适对左降官的量移,是很吝啬的(除去对卢杞和白志贞念念不忘外),基本很难量移到离京城稍近的州,更别说回京了。
不过李泌劝皇帝,六品以上的官,不准量移就算了,可原本六品下的,说白了都是虾米级别的,哪怕不让他们回京,让他们在边地为朝廷重新效劳,倒是可以的。
皇帝很疑惑,“若他们投向西蕃,又如何?”
李泌就说这样,这些实边的贬谪官员,将他们的妻儿父母为质,留在京城内给金吾司监视。
这样皇帝才算是安心下来,答应了李泌的方案。
因为现在西北各个军镇,除了当兵的就是当将的,实在是太缺理政的人手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黎逢才有了机会,杜黄裳昔日在当巴南观察使时,就怜悯他对他有所照顾,提前给他抄录了量移文牒(这位左降官,是什么情况,因什么得罪贬谪的),送到刑部来。刑部的侍郎、郎中们商议后,认为黎逢先前虽给伪帝制过册书,但确实是被迫的,官品十年内不予升迁,但能从偏远的涪州量移到关内道的边地,监视使用,赎罪立功。
而后刑部就把杜黄裳的文牒,又移交到了吏部。
因为官员量移,六品之下的由吏部负责,之上的就必须交给中书门下处理。
最终高岳给黎逢注拟的,是陇州南由县县丞。
此地和对西蕃的前线邻靠,可以说非常危险,一般的官员宁愿去黔中、岭南,也不愿去这里。
可黎逢还是感恩戴德,连呼高吏郎对他有生死肉骨的恩情。
今日铨选结束后,高岳特意将黎逢留在庑廊之下,正色叱责他说:“论进士及第,岳还得尊称你为声先辈,可你为官以来,不要说精进官业,就连家中都不顾,整日与窦喜鹊这样的厮混,碎金大好的娘子,你却对她如此。现在碎金已改嫁给兴元定武军都虞侯郭再贞,此后与你无涉,如让本吏郎知道你还敢骚扰,定不轻饶。”
这会黎逢曾经还有的哪点迂腐傲气,早已荡然无存,羞愧万分,连对高岳作揖,“只求能活命即可,碎金如今富贵,黎逢岂敢有不轨的期望?”
这下高岳才点点头,对黎逢继续说:“不过你也不用灰心,圣主正锐意经营西北,你身处险地不假,可也有机遇,赴任后要兢兢业业。”
黎逢忙说高吏郎的话,我记下了。
最后高岳低声提醒了黎逢句,“你晓得你为何到现在还能活着吗?”
黎逢的脸上立刻浮现出恐惧的神色。
“那是因为你没有把那日在潜龙殿所见到的说出口,记住你一旦说出口,必死无疑......”
“不敢不敢。”黎逢赶紧作揖不迭。
吏部南曹院外,当高岳步出时,“高吏郎。”窦申和袁同直都带着表面的假笑,从院前的槐树树荫下转出。
高岳冷笑声,便问这两位的来由。
窦申表面谦逊,但实则是在示威夸耀,说谢高吏郎你注拟我为礼部司员外郎这样的美职(看来你还是怕我族父窦参),但袁同直去当国子助教太委屈了,所以我准备找陇右元帅马燧,让袁同直入元帅幕府为掌书记。
“窦喜鹊啊,窦喜鹊,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蠢都溢出了你的脑门。”高岳现在觉得这种纨绔子弟实在太好应付,在如此想完后,高岳就若有所思地说到,“马仆射随即就要主持我唐和西蕃会盟,如若功成,不得可让西蕃送归会州,更可启起码十年的和平。”
这下窦申更加得意,又公然对高岳说,听闻崔云和也已返归京师,而她夫君胡贲不也是死了嘛,我可以提亲否?
高岳明白,窦申之所以孜孜如此,还是被他族父教唆的。
因为窦参现在一面依附张延赏压制自己,一面也在有意拉拢韩的旧党,所以也想同时示好自己。一个官员,只要到了高岳这样的地位,是绝对无法让人忽视的。
对此高岳笑笑,对窦申说:“承蒙存一不嫌弃我妻妹是再嫁身,可我这妻妹啊,不在乎门荫还是进士,也不在乎是文是武,就仰慕有求进心的。可惜存一你授的是礼部司员外郎,礼部你也晓得,号称‘冰厅’嘛,所以......”
窦申急忙拱手说,我随后与族父商量,务求展现我求进的优秀一面。
然则还没等窦申商量完,高岳就突然请了子,要开阁论事。
恰好权知中书侍郎张延赏也有账要和高岳算,便一并入小延英殿。
在皇帝面前,张延赏劈头盖脸地弹劾高岳,称高岳入朝至今,定武军和兴元幕府人事却依旧,按照规制,高岳既已卸任节度使,幕府僚属就都同样该罢除掉,由新的兴元尹严震再行征辟,可现在这种局面,兴元府上上下下,军政两面,还都是高岳的人,这让严震很难做。
对此高岳根本不屑作答。
倒是皇帝开口:“兴元府不是正于凤州河池筑城吗?”
张延赏只好回答,是也。
“既然如此,临时再更迭僚佐军将也不好,于筑城不利,就让严震先领着定武军,安心筑城吧。”皇帝这句话,让张延赏语塞,外加没脾气。
11.皇都巡城监
而后张延赏转移了话题,称有御史弹劾高岳,称高岳在兴元府大肆吞并官田、职田,设州庄、监司,建邸舍旗亭十七所,笼络商贾,列职为军校,押船大肆至其他方镇回商回易茶、丝绸、高密侯纸伞、药草、芸薹油、农具等,再加上先前在泾州百里的数所邸肆,每年光高岳一人收利便不下五六千贯钱,完全违反了陛下你先前禁止各军营商的诏令。
“此一时彼一时,高岳辟汉川水道,凿除险滩,如今商贾能借兴元府,自西川蜀地,往荆襄、鄂岳乃至江淮地区扬帆自由贸易,连淮水、扬子江的山棚、劫**都少许多,从中抽头些许补贴军需,不用深责。”
“!”
说实话,皇帝的这番话,其实不要说张延赏,就是高岳自己也是没意料到。
原来高岳还想着,如张延赏借着这个弹劾自己,还得花时间应付解释番。
这会儿在张延赏目瞪口呆时,高岳算是明白:皇帝如今在钱财上,也已和地方节度使是盘根错节的关系。
很简单,播迁奉天的教训犹在眼前,导致皇帝对宰相掌握的国库根本不放心,回京后更费心费力地扩充大盈琼林,其内库蓄积的钱财自何而来?大部分都来自于地方节帅为固宠,给皇帝每年乃至每月献上的“进奉”。
皇帝的言下之意就是“你弹劾高岳,顺带把兴元府欣欣向荣的各色产业都扳倒了,以后兴元府拿什么来给朕进奉?开玩笑,难道还要朕领国库每年固定送入的五十万匹布帛,苦歪歪地过日子?遇到兵变这样的特殊情况发生,根本没应变能力。”
张延赏还待再说,皇帝不让他继续,说那御史的弹状“留中不回”,此事到此为止。
接下来,皇帝就问高岳开子所为何事。
高岳就直接以吏部侍郎的身份,给皇帝上了个奏疏,皇帝打开一览,是个详细的名单。
“陛下,臣自领命掌铨选以来,日夜审计,将我唐与西蕃会盟诸般人员皆誊录在此疏中。”
张延赏听到高岳这话,不由得一惊:这个吏部侍郎,知三铨也就罢了,又是什么时候负责敲定会盟人选的!
皇帝将奏疏看了番,接着看到张延赏满脸狐疑不解的表情,就很平和地对他说:“唐蕃会盟毕竟是关乎国体的大事,人员择选必须谨慎,故而朕决定,会盟中五品以上者由朕亲自挑选,而六品及以下者交给吏部来挑选,至于护卫的军将,从泾原、凤翔二军府里出人。高岳这份奏疏,即是如此。”
于是阅览结束后,皇帝亲手把名单交到张延赏的手中。
张延赏一看,窦参的从子窦申,身为礼部司员外郎,赫然在从事之列,且高岳还在奏疏里建议,可暂给窦申“鸿胪少卿”的官衔,毕命归来再由吏部审议加官。
“这!”张延赏急忙询问高岳,为什么要让窦申去。
高岳直视张延赏,不慌不忙地回答说:“窦申这次注拟为礼部头司员外郎,原本就该为国家行五礼之事,又临时加他为四品鸿胪少卿,参与和西蕃的会盟,这不是合情合理的吗?”
“然则......”从公理上,张延赏根本无从反驳,因在外交上,礼部是执行部门,而鸿胪寺是具体执行部门(中书门下决策,尚书省六部对接执行,九寺五监具体干事情),高岳“举荐”窦申在会盟里为国立功是理所当然的。另外,按照唐朝规定,以使节的身份出使、会盟,功成后回来是要升官的。
这时皇帝当即拍板,“高岳的这份奏疏,朕可。”
“陛下......”张延赏也是焦急,他本能地清楚,高岳绝不会对自己存什么好心,这很可能就是他挖的个不大不小的坑。
可接下来的话还没说出口,皇帝就有些不悦,“张相的意思是,窦申既为户部侍郎窦参族子,便不能离开京师,至边地履职?”
你瞧瞧朕身旁的高岳,还是个集贤院正字时,就能跑去最危险的泾原里当官。
这下张延赏也被皇帝的怒气吓到,便连说臣知道了,臣照办。
这下皇帝才颔首,开始了下一个议题:
“妖僧广弘作乱攻入大明宫的事,朕深深自责。对大臣牵涉其中的,朕不愿多究,宁节帅韩游瑰朕已下诏赦免其子(韩钦绪),只将韩游瑰征还朝中为龙武将军而已。不过朕如今想的是,可不可以尽废北衙六军?此后六军将领和十二卫将领相同,作为军将迁转的虚衔,京城内禁军划一,为殿后左右神威军,先立为两万四千兵额,何如?”
还没等张延赏说什么,高岳就对此发表意见,这块业务他熟悉得很,根本没张插口的份:“陛下英明,依臣岳的拙见,北衙六军虚占、挂籍情况已是积重难返,士兵多为坊人冒充,空耗国家衣粮,此后专一为神威军,兵额既定,再择选得力将领操练,可速成精锐,拱卫皇都。此外臣建议,将金吾司、威远营合并,设皇都巡城监,由陛下亲选中贵人(宦官)监勾当,为皇城衙署第六监(现在是九寺六监),按臣于定武军所设的军制,立十二营共一百零八撞队,各监察长安一坊,称‘巡城外监’,由巡城左右使分统;再设六营五十四撞队,继续守于金吾仗院,称‘巡城内监’,以备不虞及奸人作乱。”
高岳此举,就是要在唐朝的长安城内,超脱京兆府、长安万年二县衙,成立独立的警察特务机构。
皇帝曰可,接着便询问二位,淮西镇此番和广弘妖僧牵涉极深,朕日夜在思考这个问题,要不要起兵对其发动征伐。
张延赏终于等到机会,是慷慨激昂,称淮西镇勾结妖僧,居然当街刺杀朝廷宰执,并煽动防秋兵企图攻劫京师犯阙,罪无可恕,请陛下发诏,削夺淮西镇的军号、吴氏兄弟的官爵,并发神策及诸方镇兵共讨之。
但在此前,我唐须得和西蕃、党项诸蕃落达成静谧,如此不致陷于两线作战的窘境。
陈述完毕,张延赏斜着眼睛,望了下旁边站着的高岳。
可高岳却一副“双陆脸”,看不出有任何肯定或否定的神态。
这时绳床上坐着的皇帝,忽然眉头紧锁,说出句雷霆般的话语:
“淮西镇征讨前,朕要完毕少阳院的事情。”
12.皇太子危殆
所谓的“完毕少阳院的事情”,就是李适要借着这场妖僧案,对太子做出个了断!
当时张延赏的心中顿时浮现出三个墨黑墨黑的大字:“废太子”。
这段时间,从金吾司捕拿走太子府詹事萧鼎、少阳院使王忠言后,太子惊惶到不能自已,日夜抱着萧妃痛哭,似乎专等父亲废自己的噩耗传来。
可郭锻拷打萧鼎、王忠言时,这两位也非常硬气,坚决否认太子和妖僧有任何牵连,所有事情都自郜国公主引起,和太子并无关系。
一时间郭锻也找寻不出什么真实的证据。
而张延赏对此也感到焦灼,因为此案时间拖得越久,对自己就愈发不利。
可张延赏心中也明白,废不废太子,关键只在于皇帝一念之间。
这时张延赏忽然灵光一闪,他想起郜国公主在饮毒酒前曾求过自己,“请相公保全太子夫妻,若圣主猜疑,可退一步,让太子佯装和我女儿离婚,引起圣主怜悯。”
这时张延赏在心中阴笑下,便上前对皇帝说:“郜国公主虽和妖僧牵连,然则她和太子间的纽带,不过萧妃而已,请陛下遣中使细问萧妃即可。”
皇帝听到这个建议,便微微点头。
谁想那边高岳声音洪亮,“陛下,不可鞠问一弱质女流,萧妃一旦受惊,胡乱攀连,只能让事情越来越棘手,绝不可能得出真相。”
张延赏顿时以同情的眼光看着高岳这怕不是个傻子吧!还以为陛下想要的是“真相”?
果然,皇帝立刻恼羞成怒,指着高岳:“以你的说法,是在指斥朕屈打成招?”
高岳便直接说:“如陛下真的不放心,可仿效贞观旧事,让亲近的大臣直接鞠问太子,自然水落石出......”
然而话还没说完,皇帝咆哮起来,说高三你欲看我父子相残的“杂戏”耶!下句就是,给朕速(滚)出小延英殿。
这正是圣人情绪宛如风雷般转瞬万变,刚才皇帝还和高岳相谈甚欢,可如今围绕太子,皇帝立即翻脸,在高岳灰头土脸退出阁门后,皇帝犹自气得额头青筋凸起,手都在不断颤抖。
张延赏心中暗喜,便上前一步,低声说:“高岳此行只为卖直沽名,他一面在公议前护持太子,一面又和普王暗中来往,希望两头讨好。”
“此真奸臣,朕随即就贬谪他去岭表!”皇帝说出了张延赏最希望听到的话语。
不过张延赏的喜悦,还没来得及飞上眉梢时,皇帝就忽然问他下个问题:“张公绝不会做出两头讨好的事情,朕来问张公朕欲废太子,立普王,可乎?”
张延赏一听,背脊上汗珠直流,是既激动又不安。
终于,皇帝对他这个宰相,问出关乎国体的问题。
张延赏便哧溜跪拜下来,将象牙笏板抽出,垫在额头下,“臣觉得普王已然成立,英明聪俊,又同为陛下之子,陛下鉴人敏锐,臣等不及,只能奉行而已。”
这家伙说话很奸猾,既表达了自己也赞同册立普王,但又表示臣之所以如此,也是出于对陛下你择人眼光的充分信任。定策的好处要拿,锅则要扔给皇帝。
“既然张公也答应,那此事便好办了,朕欲再开阁子,召李泌入对,可乎?”
张延赏了解,这时皇帝心中已笃定要废除太子,高岳和李泌都是不顶事的,反倒可以借机将这几位给彻底扳倒,不由得喜出望外。
两日后皇城、大明宫诸多官员在视事结束后,挨在一起归第时,在马背上谈论得最多的话题,就是高岳在问对时,因太子的事触怒天颜,怕是不日就要长流岭表了。
另外呱噪的最热门的,还是皇帝要废太子的说法,听说不日皇帝要宣召门下侍郎李泌,这可能是太子最后的机会,就看李泌如何说。
“可怜可怜,我唐太子的命运,居然不在自己手中,全在圣主和宰执。”
集贤院里,白发皓然的萧昕,也结束了整理代宗实录的工作,和首席学士徐浩二位,加一起一百六十多岁的长者,盘膝坐在厅上品茗。
话题很自然地转到高岳的身上。
“中明(萧昕字中明),你如何看?”徐浩问到。
萧昕淡然地喝了口茶水,随后用手指蘸了些,在矮几的木上比画了四个字。
徐浩定睛一看,原来是“疏不间亲”。
于是这位老者也在煎茶的水汽里摆摆头,沉声说:“我也觉得逸崧不会错,这后生打进集贤院当正字时,给人的感觉便卓然不群。”
宣平坊宅第里,妻子云韶在清晨时分,给夫君穿朝服时,也给夫君打气说:“卿卿所做的事,合乎天理道统,是绝不会错的。”
“要是我被长流岭表的话,阿霓你该如何啊!”高岳系起鱼袋,半开玩笑地询问妻子说。
“和你一起去岭表,夫妻俩买块桑田,抚养竟儿、达儿成人。”
“要是岳母提起我的错,让你与我离婚,如何啊!”
“阿霓做的事,也是合乎天理道统,绝不会更改。”云韶的表情很认真。
高岳笑起来,将妻子搂入怀里,轻声说“不会的,将来你还得是国公夫人呢!”
官街鼓声里,韦驮天牵着高岳骑马,至大宁坊和光宅坊间时,普王傅孟忽然转出来,冷言冷语地喊住高岳,“坊间都说高吏郎有心眼,能看后三年的福祸,现在看来未免荒诞,何须迂腐如此?”
高岳笑而不答,只是对孟于马上拱手行礼,接着便徐徐往大明宫而去。
当日,皇帝开子,单独召对李泌。
一见面,皇帝的心情明显很愤怒,见李泌进来,便将份奏疏掷在地板上,李泌不慌不忙地将其拾起,一看原来是太子递交上来的表章。
内里太子哀求皇帝,请允许他和萧妃离婚,以便与郜国公主、妖僧广弘切割关系。
“他要是死扛到底,朕倒也欣赏他,可这算得什么?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自证清白吗?”接着皇帝就很生气地说了这么句,意思是太子李诵根本没法子用肩膀挑起江山社稷。
李泌不说话。
皇帝就继续喊了句,“高三这混蛋辜负了朕,朕准备将他左降长流,去柳州为司马。”
李泌还是微微笑,将太子的奏疏给折叠好,随即纹丝不动。
13.可怜建宁王
皇帝见李泌没任何反应,便有些尴尬地来回踱了数步,“普王已然成年,温厚仁友,有决断手腕。先生以为如何?”
“陛下先前宣召张延赏、马燧,此问题已然问过他俩,普王是何人物,又何需再询问本山人一遍?”
皇帝顿时不快,就对李泌说,“那先生到底在想些什么?”
李泌这时才微微睁开丹凤眼,“臣,想起了陛下的叔父建宁王罢了。”
一说起“建宁王”这三个字,李适果然脸色大变。
建宁王李,乃肃宗皇帝的第三子,自小英毅而有勇略,擅骑射。安史之乱时,建宁王与李适的父亲,当时的广平王李豫,兄弟俩卫护在肃宗的鞍前马后,每逢危难,血战在前,可以说为支撑唐朝当时摇摇欲坠的天下,立下不可磨灭的功勋。
然则还没等唐军光复两都长安、洛阳时,昏庸的肃宗皇帝就听信了张良娣、李辅国莫须有的谗言,认为建宁王有异志,草草将其赐死。
而广平王也就是后来的代宗皇帝,因和建宁王手足情深,每次在肃宗面前说起建宁王,无不痛哭失声,丝毫不顾忌李辅国、张良娣当场。
这时还没等皇帝回答什么,李泌便轻轻朗诵起:“故齐王,承天祚之庆,保鸿名之光,降志尊贤,高才好学,艺文博洽,智略宏通,断必知来,谋皆先事,识无不达,理至逾精。乃者寇盗横流,銮舆南幸。先圣以宸之恋,将侍君亲;惟王以宗庙之重,誓宁家国。克协朕志,载符天时。立辨群议之非,同献五原之计。中兴之盛,实藉奇功。景命不融,早从厚穸,天伦之爱,震惕良深,流涕追封,胙於东海。顷加表饰,未极哀荣......”
没想到,没想到,这是代宗皇帝亲手写的《追谥齐王(即李)为承天皇帝诏》,时隔这么多年,里面的每句话,先生都还能记得如此清楚。
皇帝长长叹口气,说了句:“建宁叔着实冤枉,都是肃宗性急,所以谗言才能得逞。”
谁曾想话音刚落,李泌便起身,又吟唱了首诗:
“信谗杀其子,作源自上皇。
肃宗心忍父,可怜建宁王。
不记在东宫,时恐罹祸殃。
何个循故辙,谗口任翕张。
君子听不聪,佳儿被摧戕。
遗恨彼妇寺,寸牒宁足偿!”
这诗让皇帝的脸顿时火辣辣的,好像被人连续掌掴了好久似的。
“肃宗皇帝自己当年为太子时,曾受各种谗言逼害,却不吸收教训,登位后便冤杀建宁王。如今陛下既知建宁王是冤枉的,臣不胜庆幸,臣只担心陛下又会重蹈肃宗皇帝的覆辙。”李泌语气虽平淡,可内里含着的机锋,立即让皇帝坐立不安。
这话既是说给他听的,因皇帝昔日为太子时,也曾被独孤皇后、韩王一党各种针对。
这话也狠狠讥讽了肃宗皇帝,乃至更往前的玄宗皇帝,这两位皇帝年少时不也经历各种迫害磨难?可当上皇帝后,对儿子们下手却比前代的都狠。
“朕,朕也不愿害太子,不过普王更优。如立普王,朕保障太子可在宫中安然养老。”
“普王不过陛下侄子,太子才是陛下亲子。臣从未听过有废亲子、立侄子之说,这种道理连乡间的村氓都懂,奈何陛下却如肃宗般性急,才让谗言四起,事情到这步田地,陛下实难辞其咎。”李泌这时摇动羽扇,冷冷地说道。
这下皇帝也发怒,“先生此言太无礼耶?朕与普王早已同真正父子。”
谁想李泌针锋相对:“那陛下百年后,普王会如何对陛下的皇长孙?”
这话一说,皇帝宛若雷击般,接着眼珠来回游移,心中暗想:“对的,朕的好孙儿......”
这时李泌捧袖,“如陛下必欲废太子,臣请并废普王且杀之,随后以陛下长孙为储君。”
“李泌!你胆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居然要废杀普王!”气得皇帝脸色发青,“卿不顾自家家族了?”
李泌正色说:“如陛下下诏让臣侄子继承臣的家庙,那臣宁愿陛下杀尽臣和臣的亲子当年建宁王被冤杀时,臣身在彭原,却无法救建宁王,此后便发誓,绝不在天子左右侍奉,然而现在臣入朝为相,违背当初的誓言,也该死了。但臣在死前,也要对陛下进忠言,请陛下记住,自古帝王家父子相残者,未有不致社稷覆亡的。”
皇帝见李泌丝毫不肯服软,也无可奈何,便岔开话题:“先生此言谬矣,贞观、开元年皆废换太子,为何不亡?”
“贞观年间,废太子李承乾于东宫豢养甲士,并与侯君集图谋不轨,罪行昭然,太宗皇帝犹召其舅长孙无忌等数十大臣,鞠问太子,等到罪证齐全后又集合百官朝议,当时言者曰,愿陛下不失为慈父,使太子得终天年,太宗皇帝从之,这才最终废了太子李承乾。另者,太宗皇帝废李承乾时,同时废黜了魏王李泰。故而陛下现要废除太子,臣请效太宗旧法,并废普王,传位于长孙。”
“......”皇帝默然,良久又说,“普王......”
“陛下!”李泌打断皇帝,“魏王李泰曾对太宗皇帝发誓说,如立他为太子,将来为皇帝百年后,必会杀自己儿子,传位给弟弟晋王(即李治)。陛下认为,如魏王真的得为皇帝,会兑现这个诺言吗?”
皇帝尴尬地笑笑。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太宗皇帝没信李泰的鬼话,即使李泰是他最宠爱的“青雀”,所以太宗皇帝在废李泰时感慨,朕这样做,是在昭告天下:太子这个位子不是靠钻营就能得到的,另外如传位给魏王泰,朕百年后,太子、晋王一个都活不了,只有把李泰给废了,传位给李治,这三兄弟(李承乾、李泰、李治)才能同时活下来。
后来最温厚的晋王李治当了皇帝,果然优待李泰至死。
“普王如今的处境,便是那时的魏王李泰啊!”李泌此言,即是说陛下你把皇位让给普王,普王继承大统后,绝对会杀太子和皇孙的,“至于开元年,玄宗皇帝听信武惠妃谗言,一日内杀了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海内天下无不冤愤,这种行为只可深深戒备,难道还是应该效法的吗?”
“可太子毕竟身陷郜国公主、广弘妖僧案中。”皇帝这时明显动摇,但嘴还没完全松开。
14.喜鹊赴会盟
“陛下先流露出有废太子的想法,那些奸佞各个想要借此树立功劳,自然罗织罪名,无所不为。陛下何不静心思考三日,再做定夺呢?如肃宗那般性急,等到铸成大错后,悔之不及啊!”
“可是有大臣,却支持朕如此的做法。“皇帝话中有话。
李泌也可不客气了,尖锐指出:“自古以来,以定策来贪图功劳的,大抵有这么几位,杨素、许敬宗、李林甫。杨素之后,隋朝坍圮;许敬宗之后,武周代唐;李林甫之后,安史叛乱此数者,莫不是扰乱天下的奸臣。”
这下皇帝心中也有底了,就试探性地询问李泌:“那么按照先生的说法,护持太子的才是社稷忠臣了?”
“疏不间亲啊,陛下。”李泌将最核心的话语吐露出来。
这时皇帝李适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初,在少阳院里的位置被威胁时,确实是高岳、李泌帮他周旋的,现在他们不过是将这种理念,投射到自己的太子身上而已。
“那么太子和妖僧的牵连,朕该如何向朝臣、天下交待?”
李泌端起羽扇,侃侃而谈:“妖僧案乃广弘大逆不道,煽动禁卒、坊人,又对外勾连淮西叛镇,不要说和始终深居少阳院的太子,就连和郜国公主都很难称得上有什么实质性的关联。如陛下以后毫无芥蒂,依旧慈爱太子,海内四夷知道,莫不感于陛下的仁爱,皆目陛下为父;可若陛下只凭太子的妻母(岳母)有罪,就要废嫡子立侄子,臣深恐以后内廷会不得安,如太宗皇帝曾担心的那样,内外皆知太子之位,有经营有武力者皆可得之,长此以外,国将不国。再者,臣昔日在蓬莱殿书院为陛下侍读时,曾见过太子,观太子的神情举止,绝非是有异志的面相,臣当时唯一担心的,便是太子会过分柔弱温仁,如此会遭枭人的逼害谗言。”
后面这话触动皇帝内心的真正所感,他叹息声,眼泪都快要落下来,哽咽地对李泌说,“先生所言,朕深以为然,朕确实担心太子的性格,不知他像谁耶?”
李泌只是回答了句:“以臣所见,太子性格,绝似故昭德皇后。”
一提昭德皇后,皇帝的眼泪彻底崩了,当即就坐在绳床上,用袖遮面。
李泌也慌了,赶紧跪拜下来,口呼死罪。
结果皇帝上前一把,扶住李泌,“若非先生,朕几乎要犯下大错!”
李泌也哭了,“今日陛下与臣这番谈话,请千万不可泄露出去。”
皇帝重重点头,说即便先生不言,朕心中也自有方策,“此后但求先生能继续护持太子,朕岂愿罢黜朕和昭德皇后之子,又岂愿将孙儿推入火坑之中?如此种种,不过试探朝野人心而已。”
这时李泌苦笑着,指着自己鬓角间的雪色白发,“臣如今春秋六十有三,即便为陛下尽心竭智,怕是也熬不了三五年了。臣死不足惜,愿陛下此后慈爱太子,内廷和顺,在外重用韦皋、高岳、贾耽、杜黄裳等一干忠臣,恢复盛世便绝对有望,那样臣死且不朽!”
皇帝和李泌的召对结束后,李泌从小延英殿的阁门内走出时,脸色青白,一言不发。
随即皇帝命翰林院出制文,称郜国公主秽乱宫廷,交接外臣,已知罪服毒自尽;太子府詹事萧鼎,不知避宗室,通奸郜国公主,交付中官杖杀;少阳院使王忠言监护失责,流放至容管经略府。
至于郜国公主的四个儿子,裴液直到萧万,全都左降,流放岭南。
岭南节度使萧复也被牵连,左降为州司马,其节度使位置由杜佑接任。
一时间,朝堂上下无不变色震恐。
张延赏更为得意,自知太子必废。秋九月二十四日,崔汉衡以兵部尚书,马燧以尚书仆射兼陇右元帅,其下从事窦申、吕温、袁同直(已被聘为马燧行营掌书记)等组成个庞大的会盟团,浩浩荡荡,荣耀无比地自长安城出发。
按照唐和西蕃的协议,十月十日,在会州西吉会盟。
原本西蕃还请求河中节度使浑、唐太尉段秀实一并参加会盟,可李泌等臣子却上疏,称西蕃狡诈,不可尽信,浑表面上称参与会盟,实际却领五千兵驻屯在摧沙堡东面的泾川口处,以备不虞;另外让摧沙堡、平凉、华亭、白草各处的神策、泾原、凤翔兵马,都做好战斗准备;而进入陇州地界的一万宣武兵,由宣武都兵马使刘昌统率,抓紧时间在源筑城。
窦申临行前,是摩拳擦掌,其实他那日和高岳谈话后,心中也有所触动,像我这样门荫出身,人生的前半辈子也在浪荡作奸当中虚度过去,接下来也到了洗心革面,真正建功立业的时候,另外听说自己这次加鸿胪少卿,可以参加西吉会盟时,不由得开心非常这次毕命归来,应该能升到五品官,那样就能堂而皇之迎娶升平坊崔宽之女云和了。
虽然云和是再嫁身,但窦申听说对方可是湘水女神般的存在,出身又高,能娶得云和为妻,此后的人生可就圆满了,努力个十年,也能四品,甚至也能入政事堂平章事,绝不会比高岳差。
窦申前三十岁,玩得全是婢女、美姬和娼妓,现在也想安顿下来。
可窦参却有些担心族子,他也隐隐觉得这次会盟不会如此简单,然而族子已是吏部和天子钦点的“鸿胪寺少卿”,回旋起来很困难,同时自己又得马燧、袁同直的保证,称此行绝对无虞。窦参自己又拜祭了“五兄”,和五兄的神像进行番神神叨叨的交谈后,最终也就答应了窦申的远行,
临皋驿前,对着许许多多前来送行的官员车马队伍,窦申慷慨满怀,望着京西山原间无尽的秋色,饮尽了手中的这杯酒,还吟了两句诗:“劝,劝君更尽,一,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再,再饮一杯。”
送行队伍里的有文化人,无不掩口而笑,心想这窦家的郎君吟诗吟错对象啦。
而同时在朝中,皇帝让阁门使宣子在宣政殿大殿上,要单独召对十王宅里的普王,让普王先到待制院来。
听到这个消息,政事堂内张延赏不由得得意地摸着胡须,满心自得。
15.普王求生欲
十王宅的街口处,普王头戴紫金冠,着绣花团锦袍,白玉腰带,登乌皮**靴,骑青骢马,前来邀请他的大明宫中官恭敬地在旁侧为其开路。
大树下,普王傅孟万分喜悦激动,拱手而立。
而马鞍上的普王也对他微笑示意。
先前在王府中,孟就向普王贺喜,说陛下此行,必然改换殿下为太子。
普王也非常高兴,说王傅暂且不要声张,等小王入小延英殿后定策功成,再庆贺不迟。
待到大明宫的下马桥前,普王很恭敬地从坐骑而下,随后入与集贤院相对的亲王待制院内等候。
半个时辰后,门阁使、宣徽使等高品宦官都到来,说普王可自进小延英殿,圣主在彼处等候。
等到普王入殿内,一看绳床上坐着的皇帝,便立刻跪拜下来叩首,口呼万岁。
“吾儿何须如此?”皇帝急忙阻止,随即让普王入座。
普王便很谨慎地坐在西首的茵席上。
这时皇帝直接负手站起,对普王开门见山,“如今太子暗弱,此番又和广弘、郜国牵扯不明,故而朕深恶之,便想要废太子,立你普王为嗣,吾儿意下如何?”
说完这席话后,皇帝的眼睛即刻转向席位上低着头的普王。
他怕普王怀疑自己的“诚信”,便又重复了一遍,便说“此是朕坦率意,吾儿千万勿疑。”
这句话结束后,整个小延英殿的时间好像静止下来,各个窗牖外的秋日阳光细软,只剩下水漏的滴答声,殿内殿外宛若艘在死水里缓慢搁浅的大船,僵僵的。
普王的瞳孔凝固起来,胡须也凝固起来,鬓角也凝固起来,全身的动作都凝固起来。
皇帝也是一样。
普王这时候的脑袋里想的是,那日他爱妾阿藏,也即是崔云裳着男装到兴元府内,高岳坐在屏风和烛火前,对她说我只有一句话,请阿藏你帮我暗自捎带给普王,请他务必坚守这句话,并且不能对任何人说出去。
而高岳随即说出的话,不过八个字:“谨守本分,疏不间亲。”
同时,立在绳床边的皇帝,面容在垂旒后,也是纹丝不动。
普王这会慢慢抬起脸来,仰视着养父,也是这个帝国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至尊皇帝。
此刻高岳的八字,在普王心中忽然更明晰起来,他本能觉得高岳说得还是对的,还是为自己好的。
忽然,普王的泪水夺眶而出,直顺着脸颊淌下,随后泣不成声,伏在皇帝的靴前,“陛下居然要废太子立侄子,我决死不从!”
皇帝心中很感动,但表面上还骂了句“痴儿,你莫不是傻了?”
可普王鼻涕都哭出来,他仰面捧着衣袖,牵住皇帝的赤黄袍,“孩儿还记得昭德皇后临薨前,曾牵住我和太子的手,说我唐社稷江山,全在你兄弟和睦上。孩儿并不傻,知道这江山由太子继承才是天经地义的,愿陛下休要听信谗言,无端起怀疑之心,如陛下还不信太子,孩儿愿当场触柱,死在陛下眼前,以保全太子清白,绝奸臣之想。陛下!如废太子,将来太子和皇孙必然无法周全;如不废太子,将来太子继位,绝不会害我等。个中道理,希望陛下静思。”
皇帝当场将嚎啕大哭的普王的脖子给抱住,也是泪水婆娑,“吾儿果然是仁义之辈,前言不过戏耳。这段时间确实有奸臣借广弘妖僧案,煽风点火,离间我父子兄弟关系,不知吾儿居十王宅时,可曾有大臣暗中撺掇联络你?”
在那面的普王不由得一凛,接着嘴唇颤抖,他晓得这关他必须得过,正拥抱他的皇帝一半是感动,一半却是杀意。
最终普王低声地说到:“张延赏曾遣人来......”
“你王傅是什么态度?”
“王傅为之动摇,孩儿却没有听从......”
“好,好,好孩子。朕,全都明白了。”皇帝将普王搂得更紧了。
鄯州地界,无数身着赭色衣衫的僧侣抬着金质的佛像,后面跟着长长的寺院奴隶,就像条灰色的河流,来到狭长的宫堡前,鼓声、锣声、诵经声震天动地。
所谓的宫堡,是西蕃制度的“六标识”之一,即赞普规定:州府的标识,就是这种宫堡,它即是西蕃贵族治理当地的衙署。
而现在鄯州的宫堡,已成为赤松德赞的驻跸之地。
赞普巨大的穹庐覆盖了宫堡前的地界,在其内外,行走着各色官员和侍从:大论、中论和小论,还有内相,司马官、料敌防御官,人们胳膊上的金银章饰灿烂无比;然后便是堪舆者、占卜者、历法师、掌马鞍者、茶叶商等,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但四周也密布着赞普的耳目,禁卫武士和飞鸟使,密切盘查着出入的任何一位,决不允许威胁到赞普的安全。
当地州郡的汉民,则被强行驱逐在赞普穹庐牙帐五里开外的地方,绝不允许入禁区内耕作、砍柴或放牧,一旦被抓捕到,就得被无情地砍下首级。
此次在鄯州的德论大会,由赞普亲临主持。
宫堡的长廊和赞普的营帐,已经连接在一起,最尊贵的尚、论们,包括各仆从民族的小王们,齐聚坐在一起,商议着国务大事,特别是唐蕃在会州会盟的事。
“劫盟......”当尚结赞提出这个方案时,赤松德赞是诧异的,他目光转向了身边两位僧人,一位是莲花生,一位是来自沙州的摩诃衍那。
其中莲花生是来自天竺的和尚,属于小乘佛教。
而摩诃衍那则出身于禅宗北派,信奉的是标准的大乘佛教,当他位于沙州的佛寺被西蕃军队攻陷后,本人没入到蕃地来,赤松德赞听闻这位佛法高深,便下诏令许可他于蕃地传教,人称其为“大乘和尚”。
不过大伙儿都清楚,莲花生和摩诃衍那的教义,是针锋相对的。
果然,对尚结赞劫盟的提议,莲花生持反对的意见,他对赞普说:“尊贵的尚结赞的建议,是不符合一位德性之人的行为的,如果赞普你听从他的想法,同样也会损害你的德性,这样会让整个国家堕落邪恶下去。”
然而摩诃衍那却说:“如今唐蕃大地兵革不息,正处于漫长的末法时代,能拯救其的只有天神赞普,为此赞普应当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以杀止杀,只要能自唐土的五台山迎入文殊菩萨来,整个大蕃才能真正肩负起兴佛的使命。”故而摩诃衍那,支持尚结赞袭击唐朝会盟使团的计划。
听到文殊菩萨,赞普赤松德赞明显激动起来,他便问摩诃衍那:“本雍仲能见到文殊菩萨入大蕃之地的那天吗?”
摩诃衍那很恭敬地答复赞普,说他做过梦,梦见文殊菩萨是会降临在逻些城的。
16.赞普劫盟意
“文殊菩萨,一面双臂,宝相白皙庄严,持慧剑,骑乘狮子,必在未来入天神赞普您所居住的逻些城。”摩诃衍那非常肯定地对赤松德赞预言说。
这下赞普也顿时沉浸在能迎入菩萨的幸福当中。
莲花生顿时合掌,叹着气,对赞普规劝道:“天神啊,你看高原上明彻的天空,宛若您历代的本性般无垢。而美德就如这天空中的白云,而劫盟这样污秽的行为,则如天空中的乌云,切不可让乌云多过那白云,否则便会降下雷电洪水的灾难。”
赞普向来对莲花生充满敬畏,这时也有些犹豫,即回礼说到,听师父如此说,我便犹豫了。
而议事的穹庐里,西蕃的鹰派尚结赞、马重英等大论们都脸色不豫,便将目光投向了大乘和尚摩诃衍那身上。
尚结赞始终笃信佛教,马重英最早对佛教持反对态度,后在赞普的劝导下也开始信仰起来。可有意思的是,尚结赞大部分时间节镇鄯州,而马重英节镇河西,当地的佛寺以汉僧的禅宗为主,因修炼方便,渐渐地居然让尚结赞、马重英开始对高原上的天竺佛系的繁琐经文开始厌烦起来,在他俩的影响下,相当部分的西蕃贵族开始修习禅宗而这位摩诃衍那,正是尚结赞、马重英写信推举给赞普的。
故而实则此时,西蕃的佛教力量已暗然发生分化:西蕃本部的高原地带,以自天竺、泥婆罗(尼泊尔)系的佛寺占据主流,据点在桑耶寺;而河西、陇右这些新占领区,则以汉地禅宗佛寺占据主流。双方各得一派西蕃贵族支持,再加上余烬尚存的苯教,已开始明争暗斗。
果然,摩诃衍那当即反驳莲花生说:“师父谬矣,无论白云还是乌云,都是遮蔽天空的一片云,对应的无论善业还是不善业,都没有从轮回当中解脱,也都是成佛的障碍。为了拯救末法,岂可拘泥于白云乌云!”
此言一出,神通广大的莲花生居然语塞。
此刻尚结赞和马重英接替而上,其中尚结赞对赞普说:“将会州归还唐人是绝对不可能的,一旦唐人占据会州,便有深入河西的跳板,故而唐蕃真正的和平完全不存在。只有趁着这机会劫盟,方是一劳永逸的办法,我素来镇守东道,知晓唐家所依仗的将才,无非马燧、李晟、浑、段秀实四人而已,如今李晟已丧兵权,段秀实赋闲归京,而仆射马燧、侍中浑都来参加此次西吉会盟,我大蕃可伏三万精兵于山中,待到盟半时掩袭,擒马燧、浑,唐家便会彻底崩塌!”
赤松德赞悠悠回答说:“马燧、浑都是唐家值得尊敬的武士,不可害他俩性命。”
尚结赞笑起来,“本论绝不会杀此二人,而是以此二人为筹码,逼迫唐家天子放弃对会州的索求。另外放此二人回去后,唐家天子肯定会加以猜疑,如是马燧、浑也会丧却兵权。”
“尊敬的舅氏,难道唐家只此这四位英雄吗?”
面对赞普忽然的发问,尚结赞和马重英顿时有阵羞赧,可在鄯州明晃晃的阳光下却看不出来,因在场的大贵族们都把脸涂成赭红色。
尚结赞有苟头原,马重英有安乐川,他俩都见过那面古怪的黑白貔貅战旗,但让他俩更感惭愧的是,虽然战败,但居然不知道军旗的主人为何?
当然,以尚结赞、马重英的资历来看,这两位最多只是承认在这面战旗前“因各种原因,有过小跌宕”,是绝不可能公然承认惨败的。
尤其现在的关头,绝不能丧自家的志气。
“马、浑、段、李四将除,我蕃即能长驱直入,如无人之境。”二位齐齐保证,语气非常骄狂,“唐家其余诸节帅,全是庸俗之辈。”
其中马重英还从腰带中抽出饰金的鞭梢,指画地图沙盘道:“劫盟后,大蕃须得重兵压境,好比崇山压碎累卵那般,彻底击垮唐人在盐州五原、六盘山、陇山直至剑南西山的防线,此防线连绵的山脉就好比人的脊梁骨,我大蕃勇士的铁锤将其砸垮粉碎,唐家便瘫痪如泥,再也站不起来了!那时不但长安城会归于我大蕃版图,五台山的文殊菩萨也会被迎入到赞普您的红宫里来。”
在这样的游说下,赤松德赞身为全西蕃最大的奴隶主,当然怦然心动,最终同意劫盟进兵的主张(这是由他的阶级本性决定的):
本赞普将所有的禁卫东岱都交给尚结赞,于西吉劫盟,擒马燧、浑;
东道两万五千边军,交给尚结赞的副将论徐力带领,直攻陇州源,毁掉唐人在这里筑造的新城,随后再拔除华亭、阳、南由等各处唐家位于陇州的据点,目标是将凤翔的唐兵重新逼回到山、岐山里的凤翔府一地里去,其中赞普特意下令,夺占陇州诸地后,“尽掠当地的唐人百姓、军卒,不从者即杀,牵走所有的牲畜,焚烧所有的庐舍,平毁所有的城池”,以最大限度摧残唐军的战争潜力;
北道大论马重英,大料集后再合三万精兵,本赞普予你增补部分禁军东岱,渡黄河,趁唐人盐州新城还未完工时,将其重新摧毁,“本赞普已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盐州城第三次被你的剑锋击碎后,唐家天子脸上会是何种表情了”,随后鼓动整个白于山四面的党项蕃落,从他们当中择选出一位能统率大局有威望的首领来,将“赞普钟”(意思即是赞普的弟弟)的封号赐予这个人,让他能在大蕃的支持下,统合党项的力量,和唐家长久对抗下去;
剑南道大论论莽热,青海道大论论恐波,齐集五万兵,命大蕃与唐西川相交的西山八国的蛮族、羌胡族出两万仆从兵,并让“赞普钟”南诏王异牟寻出兵三万,共十万大军,进攻西川的蜀都城,“此地节度使为韦皋,资历甚浅,人皆云不过为唐家天子弄臣,以宠信得此高位”,目标是一举攻陷蜀都城,打垮唐家在三川的力量。
最后,赞普还下达个新的策略:“此次出战,攻城略地时,自河陇汉民当中,每三户抽一男丁,将其父母妻儿押在各州宫堡内为人质,作战时驱赶其在前,或攀爬城墙,或填沟壑,我大蕃士兵继之在后,自当无往不利。”
尚结赞、马重英等贵族当即承命,接着赞普用王印,尚结赞用蛙印,马重英用红莲印,其他诸节儿用飞犬、鹰等各种图案的印,于木简依次连署盖印,正式立誓敲定了西吉劫盟的方案!
17.佛系五五开
于是尚结赞、马重英便退出穹帐,前去缜密布置劫盟事宜。
而在赤松德赞的座前,天竺僧莲花生和大乘和尚摩诃衍那的口角依旧在继续。
最终还是赞普打了圆场,他说:“敬奉三宝是我大蕃永恒的国策,各种宗派都应在蕃地和平共处。不如这样,我和我的后(西蕃王后蔡邦.马加东格)育有四个儿子,其中大儿子牟赤松波早早就往生极乐,他的转生在何处?迄今无法寻找得到。此外还有两个儿子,牟尼和牟汝,生得都非常聪慧,我准备让牟尼进入桑耶寺,成为莲花生尊师的‘试子’,修习佛法,学会贤良和公正;而牟汝则希望他成为名勇猛的武士,我将他托付给中道青海的大论论恐波,希望牟汝能在战争里淬炼自己。至于最小的儿子叫牟迪,尚未到可以骑马射箭的年龄,便让他成为大乘和尚你的“试子”,此后他会保护你和你宗派的庙宇的。”
很显然,对天竺中观宗佛系,和河西的禅宗佛系,赞普的态度就是“五五开”,谁也不想得罪。
当两位尊师退下去后,穹庐下赞普装饰着黄金和玉石的宝座前,新晋的妃子波雍脸庞赭红,捧着美酒,请求赤松德赞饮下去,然后好好地休息。
这位波雍妃,正是赤松德赞的生母,那囊.芒保杰细登的“转世”,本是苏卡地区一家贫户的女儿。
这个转世的认可,是莲花生确定的,赞普是深信不疑,所以将这位姑娘迎入红山宫殿当中,册封她为“波雍妃”,此后他像爱着自己生母那样,宠幸着波雍。
作为对莲花生的回报,赞普将另外位美丽的妃子卡茜萨措杰赐给了莲花生,供这位尊师“修行密法”。
这已经让西蕃真正的王后,蔡邦.马加东格感到嫉妒。
当她坐在另外座金色的穹帐处,被侍从官告知赞普对她三个儿子的处置时,蔡邦王后冷笑起来,然后将儿子牟汝唤来身前,对他说:“你父亲夺走了你的哥哥,和你的弟弟,前者送给了桑耶寺,后者送给了大乘和尚。只有你在以后才能成长为真正的武士,保护母亲我的尊严。”随即,蔡邦王后将一把镶嵌绿松石的锋利宝剑,交到了牟汝的手中,“记住,以后你要用这把剑,完成母亲的期望。我和整个蔡邦氏族,会支撑你登上天之子的宝座......”
当牟汝接下母亲的宝剑和托付时,鄯州的宫堡街口处,大乘和尚摩诃衍那正和等候在此的尚结赞、马重英秘密交谈。
“波雍妃,是我堂姐芒保杰细登的转生;天神赞普的长子牟尼,是我那囊氏的甥孙,可现在这些本该属于我那囊氏家族的荣誉,却被莲花生侵夺走了。此外,蔡邦家族也对我‘尚’的地位虎视眈眈。所以大乘和尚,你得用你的智慧来帮助我,那囊氏家族是绝对不会忘记你的恩德的。”尚结赞对摩诃衍那如此请求道。
尚结赞所在的那囊家族,封邑在柴(brad)和雄巴(zhong pa)两个地区,有属民和奴隶三十七万人,为西蕃内首屈一指的大贵族,自松赞干布时代就不断与赞普通婚,是“三尚四论”之一。尚结赞的堂姐芒保杰细登是赤松德赞的母亲,自己是赤松德赞的“舅氏”,掌西蕃东道军政大权,可谓显赫异常可这种显赫,如今也遭到各方面的挑战,其中最严峻的便是来自赤松德赞王后蔡邦所在家族的。
毕竟那囊氏只是上代的外戚,而蔡邦氏才是今代的正牌外戚。
“我得到了牟迪,我会将他培养为英武聪明的人物,将来由他登上赞普的宝座。”摩诃衍那也不避讳自己的野心,言下之意是牟迪,必须要得到你两位家族的支持。
尚结赞没想太久,便点头应承下来,随即说“在尊师你收养牟迪王子时,我会让次子伍仁辅弼帮衬在牟迪王子身旁的。”
而老将马重英则说:“牟迪王子还需要个智者伴在身旁一道修行。”接着他便推举河西地区一名叫娘.定埃增的年轻优秀的西蕃贵族,也是僧侣,“他兼具宫廷和宗师双重的智慧”,伴同在牟迪身旁。
日暮时分,鄯州宫堡四周的营帐香烟缭绕,驼铃声中,还年幼的牟迪王子张着稚嫩而清澈的眼睛,披着赭色的僧衣,骑在头骆驼上,鞍上挂着装着佛经的箱箧,由摩诃衍那牵着,向北方行走着,他离开了生母身旁,要去河西的寺庙里为僧。
这孩子回身望了望,母亲所在的穹帐顶,在夕阳下装饰的金子闪闪发光。
“努琼。”街口边的一处墙垣下,马重英拄着佩剑,说道。
“在此。”努琼深深伏在地上,辫梢拖在了尘土中。
“跟在牟迪王子的身后,终生忠诚地照顾他,这就是你的归宿。”
努琼双手伸出,对马重英拜了两拜,接着抱着行李和毯子,跑了过去,跟在牟迪王子的骆驼后,亦步亦趋。
牟迪王子斜着眼睛,看了看努琼。
努琼壮起胆子,望着牟迪,她觉得好像看到最熟悉的人。
“你在想什么?”牟迪开口问道。
“我想起了我两个孩子。”
这时牟迪笑了笑,说你跟上来,小心些,不要被骆驼给咬到了......
三日后,当赞普的牙帐穹庐开拨,往南返归高原时,鄯州地界汉人的田庄内,马蹄声震天,灰尘飞舞,无数妇孺老弱跪地大哭着西蕃的骑兵们,用绳索隔三户抽一丁,将这些抽出来的汉人男子捆着,要押往营地当中做苦力,攻城时要当炮灰。
“郝郎!”一名年轻妇人抱着两个刚刚总角的幼童,扑在地上,伸手对着自己丈夫悲哭不已,接着数名西蕃士兵上前挥动马鞭抽打,接着将她给捆起来,两个幼童被扔在地上,摔得鼻青脸肿,而后坐起来哭得撕心裂肺。
“娘子!”那黑脸汉子,名叫郝的的,正是之前尚结赞在鄯州论法时义愤填膺的那位,被绳索紧紧捆着,双手反剪,扭头看着自己妻儿的处境,是怒发冲冠,破口大骂,“狗蕃子,早晚叫你们不得好死。”
他晓得,妻儿马上就要被当作人质,锁在蕃子的宫堡牢狱当中。
可他的两个孩子,一个才三岁,一个才满周,如此稚嫩,怎么能抵得过宫堡牢狱的折磨?
这次西蕃侵攻唐土,最后不是他死,就是妻儿要死。
与其如此,还不如在此,怒骂蕃子而死。
其中几名知晓汉话的西蕃骑兵,听出郝在骂他们,便怒喊起来,高举起马槊,就要把郝刺死当场。
18.凤翔兴元尹
郝怒目圆睁,不知哪来的勇气,头直顶着蕃子的槊刃而上,只求速死。
说时迟那时快,一名白脸汉子踏上前,将蕃子刺来的马槊给死死握住。
“你是谁!”那蕃子怒喝道。
那白脸汉子急忙松开手,接着行礼,说我叫段佐,是鄯州宫堡里的一名小登记官,在大农业官徐舍人下面做事的。“在谈到“小登记官”和“大农业官”时,这段佐用的是蕃语,务求要让对方明白。
徐舍人本为汉人,现在投靠西蕃下,因镇抚当地汉民卖力,居然当上当地的大农业官,总管鄯州的赋税,还有了银告身。
这时段佐指了指胳膊上的红铜章饰,表示所言不虚,我就是在鄯州各地田庄里监管、收税的人儿,是忠于赞普的。
接着段佐便给被抽走的郝求情,并暗中给这几位西蕃骑兵点贿赂。
如此,郝的性命才得保,西蕃骑兵狠狠在他后脑勺抽了几鞭子,被推搡走了。
走时,郝不断回头,望着段佐。
而段佐也不断用眼神示意,“你好好保重自己,你妻儿在鄯州,我会全力保护的。”
悲叹声里,成千上万的鄯州汉人男子,踏着沉重的脚步,一排排被绳索捆着,由西蕃骑兵牵着,浩浩荡荡离开了家园桑田,往东而去......
自从赞普的德论大集会结束后,唐蕃间的千里边界,忽然就笼罩在战争的阴云当中。
虽然表面上,双方都装作不知。
长安城内,辅兴坊的灵虚道观里,屋舍俨然,杂树清幽,尤其是栽植下来的一排排桃树,环绕在堂宇四面,更是别有雅趣。
灵虚公主披着羽衣,斜倚在案几上,读着高岳先前给她写真像所写的赞文,皱着眉梢,是越看越气恼。
明明自写真画上,自己是娇柔如白莲一朵。
可高岳的赞文上却写什么:“云摩气英,百战知名。莲花剑利,角弓鸣......松吟石涧,雪洒瑶台,高张粉绘,清风四来。”
“照高三这混蛋的赞文。本主,本主简直就成个将军了!”灵虚大恼。
这时女冠身旁的侍婢忽然匆匆来报,说门外有贵客探访。
灵虚便将画轴卷好,搁在书架上,询问是何人。
“乡贡举子李逢龙。”那侍婢忙不迭说。
灵虚大惊:这李逢龙不是别人,而是他父亲,当今皇帝在外微服时的假名,昔日他还在宫中为唐安公主时,曾随隐瞒身份的“李逢龙”一起去探访过宰相杨炎的宅第。
也就是那次,决定了杨炎全族的命运。
道观前庭处,李逢龙头戴软乌纱帽,着白衫,身后跟着两位同样便装的中官,孟光诚、俱文珍,眉眼间看起来心情不错。
太子的问题,以他最能接受的方式,得到完美的解决,还有比如此结果更能让他开心的吗?
灵虚急忙上前施礼,随后延请父亲坐在株桃树之下。
“可惜,现在是看不到桃花开放了。”这李逢龙一坐下来,就感慨说。
“那等桃花盛开时,再请爷来观赏。”灵虚手持拂尘,笑着坐在石墩上。
李逢龙仰面,望着桃枝,随即说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灵虚垂下了睫毛,“义阳马上要降嫁了。”
“嗯。”李逢龙表示惋惜,义阳公主还是嫁给门荫出身的,并不是青衫进士,而后他再次笑起来,好像是安慰长女似的,“来年春日,花发之时,朕,不,我会携酒壶来辅兴坊来与炼师一道赏花的。”
灵虚也笑起来,“那便请这位乡贡举子勿要失期。”
接着李逢龙转过去,吩咐孟光诚道,去宣平坊和崇义坊的人都去了没有。
听到宣平坊时,灵虚的心还是会跃动数下。
孟光诚说,早就去了,怕是段太尉和高吏郎在半个时辰内便会抵达。
当几名中官敕使来到宣平坊高宅的朱门时,竟儿正调皮地坐在吠唤不已的小子宝身上,宝毛发蓬松,被竟儿抓住,呲牙咧嘴像头小狮子,竟儿另外只手里还举着把木剑哄叫着。
高岳佩戴着金鱼袋,走出中堂时,看到这幕,便训斥竟儿说:“宝虽是畜生,但也有灵性,这么多年来有如家人,不可如此虐待它!”
竟儿一听父亲叱责,便乖乖地跳下来。
宝看到主人,就像见到救星般,扑过来呜呜叫着,好像是在告状诉苦。
一列中使随后对高岳躬身,称辅兴坊灵虚观内,有乡贡举子李逢龙邀请。
高岳一听差点没笑出来:“李适你说你,cos也要cos得有些敬业精神,嘴上呼自己为乡贡举子,却让群中官大剌剌来请四品吏部侍郎,生怕不晓得你是个皇帝?”
可嘴上也没说什么,便说句屈敕使,随即对竟儿说莫要贫相调皮,便离开宅院。
中堂窗牖下,云韶见到这幕,急忙抿着嘴儿笑起来,悄声对侍坐的芝蕙说:“你啊,快去把卿卿的文牍、书籍等行装给收拾好。”
“是不是三兄又要有什么新的差遣了?”芝蕙眨着眼睛问到,也有点兴奋。
云韶点点头,说必定如此,也许我们要重归兴元府了。
谁想这话,被外面的竟儿听见,他顿时就高兴地呼喊起来,“我们又能回兴元了,阿梁还在那里等着我呢!”
宝窜到了主母的怀里,云韶摸着它的脑袋,轻声问如何,是不是有些想彩鸾阿师了?
宝只是吐着舌头,很傲娇地不做任何反应。
辅兴坊灵虚观内,段秀实捧起衣袖,对对面坐着的李逢龙朗声说道:“臣老矣,李令公又卧病在床。依臣的见解,如今西北局势非贾耽、高岳不能镇遏。”
“朕知矣,丑蕃乃狄夷,会盟的诚意绝不可轻信,如让丑蕃趁机攻城略地,杀朕子民,天下岂不目朕为昏庸天子?”这会李逢龙也迸发了很大的信心和勇气,“丑蕃、小羌,须得除恶务尽!”
“圣主英明。”在场的所有人齐声应答。
“朕马上就白麻宣下,以李泌为中书侍郎平章事,贾耽为门下侍郎平章事,李勉征召回朝同平章事。以通王为河东元帅、都统节度大使,浑为河东副元帅、押党项蕃落大使兼河东,渭北、振武、夏绥银诸军行营招讨使;以普王为陇右元帅、都统节度大使,以贾耽为陇右副元帅,灵盐庆、宁、泾原、凤翔、神策京西右大营诸军行营招讨使,以高岳为兴元尹兼判凤翔府军事、平凉镇遏使,授凤翔陇右军‘义宁军’军号,与兴元定武军一并以高岳为节度。”
这实则是让高岳统管兴元、凤翔两府的军事,这样的地位在先前只有一人拥有,那便是代宗朝以凤翔尹兼判梁州事的李抱玉!
19.五牛遗作图
“陛下,兴元节度使如今为严震,臣岳如遽然再出镇汉中,恐怕朝议指责。”高岳在听到对自己任命时,还有所“担忧”。
可李逢龙立即对他说:“高三休得乔模乔样,那严震去兴元府后,白白在凤州河池替你卖力筑了两个多月的城,你重新回兴元府后,得好好统筹安排兴元、凤翔两府攻守事宜,休得辜负朕的一番好心。至于严震,朕不会亏待他,归京后即为散骑常侍,以备咨询。”
反正严震这样的安排,比那姜公辅要强得多。
现在高岳很清楚,姜公辅真的是因为进谏而得罪的吗?非也,不过是姜公辅昔日追随皇帝一起播迁奉天,皇帝感于他的忠诚,火箭式把他从翰林院提拔到宰执的位置,但接下来又发现姜公辅并没有宰执的器量才干,感到后悔,便找个理由将他给罢黜。
现在姜公辅依旧以太子庶子的闲散官职,在京城内郁郁呆着,闲得发慌,便去道观舒散心情。
所以以李适用人的风格,严震还能当上散骑常侍,进紫宸便殿发表发表意见,已经算是格外的圣恩了虽然严震此后十有**根本不敢发表意见。
在高岳领命后,李逢龙又问段太尉,西北如今的军镇人事,你可还有什么建议?
段秀实忙说不敢,凤翔、陇州、兴元有高岳坐镇,自然无虞。至于泾原,臣推举刘海宾为新节度使。
“昔日韩晋公推举宣武军节度使刘玄佐,兼领泾原旌节的。”这李逢龙有些犹豫。
段秀实就提议说,淮西镇勾结妖僧李广弘谋逆,陛下可借此事发诏“彻罢防秋兵”,自此关东各镇不再发防秋兵,不得过潼关,岭南、江南也不用再负担防秋兵费了至于泾原,当然还是从安西北庭行营内担任节度使为好,刘海宾在本镇效力多年,熟识当地地理,又忠忱勇猛,是最合宜的人选。
“可。”皇帝想了想,未来光复河陇,也要借助安西北庭行营的力量,便答应下来。
随后段秀实说:“宁节度使韩游瑰被宣召归朝,可由原神武将军吴献甫接替旌节。”
“吴将军多次立功,应该的,可。”
“如今殿后神威将军张万福,虽然年老,犹有廉颇之勇,陛下应拨五千精锐由他带领,驻屯咸阳;而神策京西大营右军大将军邢君牙,监勾当谭知重同样领五千精锐驻屯百里城,再加上吴献甫的宁军此三军担当平凉方向的预备军。神策京西大营左军大将军高崇文,领兵五千驻出庆州,即刻协助神策将骆元光原先的一万兵,加速筑盐州城,并随时准备抵御西蕃、党项侵攻。此次如盐州城安然无恙,西蕃和党项叛蕃便无法连兵,有利于将来对其各个击破。还有西川的韦皋和东川杜黄裳,同样要做好应对西蕃、南诏侵秩的准备。”
“好,如西吉会盟破裂,朕便要立刻削去马燧的兵权,而此后唐蕃间的较量,恰如高三之前所说的,确实集中在陇州源、盐州五原处,在这两地我们以守御为主。而高三马上要修筑好的凤州河池城,将来则要经营为我唐反攻的据点。”李逢龙如此安排道。
虽然这位微操经常坏事,但要说毫无军事才能也说不过去,毕竟在平定安史之乱时担任过天下兵马大元帅,也看到郭子仪等真正名将打仗,算是“见过猪跑”的。
按照高岳的估算,在地图上李逢龙的脑容积能调动五万人,在现实战场上可以指挥一个营,即六到九个撞队的兵马。
布置完一切后,李逢龙依旧嘱咐高岳、段秀实,今日在灵虚观咱们君臣间谈的所有,切不可声张,不然会坏了朕的安排。至于高岳你三日后就出发回兴元,调动定武军至于淮西方面,朕会派人去安抚住吴氏兄弟,暂且不对其用兵,也让淮西军不造反,不对漕运构成威胁。
接下来,李逢龙和群乔装的中官,便匆匆离开灵虚观,坐的车辆用帷幕遮蔽,往皇城城门内而去,极其秘密。
临行前,高岳和灵虚公主沿着道观的桃林,慢慢散了会步。
现在和紫袍金鱼的高岳伴在一起,公主反倒从容不少,这是她入道为女冠后的好处就连对宫闱之风抓得极严的父亲,也不会对一位皇室女道士与朝廷重臣往来有所压制,这道观就是她的私宅,在这里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别太出格,没人能管到她头上。
高岳从袍袖当中取出个系着丝带的卷轴来,“这是韩晋公遗留下来的,他的遗志我当继承,他的遗作绘画便托付给公主了。我想晋公泉下之灵,也会将此视为佳话的。”
公主很大方地将画轴接下,随即感谢高岳:“太子这次安然无恙,高三你出力甚多。”
高岳自然是高姿态,“全是为了我唐社稷,公主不必如此多礼。”
“高三你真虚伪,什么为了我唐社稷?这次你和陛下串通,按照广弘的名单,将升平坊崔枢、崔遐拘押在客省里,骗了你岳父和叔岳父,想要借此邀功,随后软硬兼施,将你那漂亮**的堂妻妹纳入自己后宅中,是也不是?”孰料灵虚公主素来不吃高岳这套,在端起画轴后忽然柳眉倒竖起来。
“......”高岳觉得,这世上确实还有能克制他的人物,那便是情场失意但却智慧暴增的灵虚公主。
可接下来公主毫不客气地迅猛“追击”:“高三你连陛下都骗,你根本不敢说出真实目的,定然对陛下说什么,拘押我的两位妻兄,是要给天下做个表率,体现陛下执法公平云云,由此诓骗朝野。这样你既能抱得美娇娘归,又能在陛下和大臣面前继续做个体面人,表里的好处你都得到。高三你好算计,你个狗脚贼。”
高岳这时急忙对公主作揖:“灵虚炼师实乃岳的半个知己。”
一阵风拂来,坚硬的桃枝咿呀摆动,公主将画轴捧在怀里,垂着拂尘,单手撩起鬓角的鸦发,轻声对高岳说:“韩晋公五牛图毕功时,希望高郎也自西北凯旋京师,可自来辅兴坊取画......”说完后,公主便转身,一袭羽衣飘飘,归道观堂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