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清剿九姓胡
张延赏笑笑,便对郭锻说,金吾仗院是拱卫大明宫的衙署,而司金吾则是监察金吾仗院的衙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监察什么?”
“监察全长安街道的官民宅邸,以防奸邪啊!”张延赏说到。
其实,司金吾即皇帝李适把原本单纯巡街的金吾子弟给强化,目的就是要将其培训为一支监察都城的特务机构。
“陛下有旨意,司金吾设枢密一人,由中官尹志贞担当;再设巡街执金吾判司一人,由你担当。”
具体来说,郭锻身为执金吾判司,不对金吾将军、巡街使负责,而是直接带着独立的“司金吾”子弟,搜罗情报,暗中监察百官,交纳给皇帝御览,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皇帝再让枢密尹志贞去勾当处理。
郭锻心中暗喜,他明白马上即可从京中恶少年里挑选招募百多名身手矫健、心狠手辣之辈,供职于司金吾衙署内,只要鹰犬之劳到位,就不愁发达不了。
可谁料,张延赏代表皇帝下达给他的第一个任务,便是“搜罗全西京的拜火祠,及九姓胡商,先前有通敌助逆行为的一概不放过,其家产统统籍没入官!”
“什么!”
郭锻本人,可是和这群胡商的交情匪浅,他还在京兆府、万年县当捕贼官时,就暗中和胡商勾结,大搞权钱交易,这也是他能豢养千名恶少年,掌控全长安质铺的根本原因,当然汾阳王郭子仪还活着的时候,郭锻利用和胡商的这层关系,也一直替朔方军经营暗中的灰色钱财(朔方军内许多人和九姓胡有各种各样的关系)。
而今皇帝却要真的要对京中的胡商们下手?
“你放心,干掉现在这群胡商,很快就有另外的胡商入长安城来,他们还是要巴结你才能在上都立足,连现在回纥的武义可汗都要感谢你。”
张延赏说得没错,现在长安城的胡商们绝大部分信摩尼教,并且支持原来的牟羽可汗,而武义可汗杀牟羽可汗自立,又在回纥境内禁摩尼教,故而这群胡商实则是既得不到唐政府的保护,也得不到母国的后盾,等于是砧板刀斧前的肉。
更何况,这些胡商在长安城内有祠堂、家宅和巨额的财富,先前他们通过郭锻,捐献了大批钱财给叛军李怀光、朱、姚令言,乃至李希烈部,就是想改朝换代,得到唐土新政府的支持。
可他们明显投资错了,并让李适能更心安理得地举起刀斧来。
“你和这群胡商很熟悉了,所以圣主才叫你去办事。”张延赏皮笑肉不笑,语气里隐隐带着威胁。
接着张延赏又说,只对富足的胡商蕃客下手,那些坊市间做些小买卖的就别为难了。
“遵命。”郭锻如今只能言听计从。
两日后的清晨,在升平坊崔宅内居住,马上准备向襄阳启程的高岳,被外墙传来的阵阵喊声和烈火声惊醒,他赶紧披上外衫走到庭院当中,但见群留守的奴仆也都拥了过来,看起来也霎是惊慌,“不要惊慌,除去两个人打探消息,其余人守住大门。”高岳说到。
不会儿,出去的两名奴仆跑入进来,称长安县、万年县数坊的拜火祠(唐人很难分清楚祆教和摩尼教,统统把他们的寺庙称为拜火祠)被金吾子弟给平毁了,更有许多胡商被抄家。
“人呢?”高岳问到。
答曰圣人天子下令,不杀一人,全部遣送(驱逐)出长安,解回回纥境内去。
听到这个处置,高岳仰起头,望着远处飘来的烟柱,心中百感交集,浪潮翻涌,最终忍不住
噗嗤,笑了出来。
“哼,李适这皇帝总算做了件好事,虽然目的也是胡商的钱财,可这群摩尼教的粟特胡商的钱哪来的?八成就是靠走私、勒索敲诈、特权、非法经营,盘剥我唐子民得来的,现在把他们剥得干干净净,送回大漠去,实则也是叫他们去死因为回去后,那武义可汗多半也是要把他们杀了,快哉快哉。”
因为高岳不会忘记,当初自己在东市,是如何目睹阿措的母亲被残杀的,回纥和胡商又是如何跋扈嚣张的。
想完后,高岳将崔宅留守的奴仆分为三班,执棍杖把守门阍,不让任何人进来。
结果三日后天麻麻亮,等高岳出宅,准备前往都亭驿,动身前去襄阳城,忽然靴子踢到个台阶下的人。
那人翻了个身,起来咕哝两声生硬的汉话,就伸手向高岳乞讨。
在奴仆们驱赶前,高岳望见此人左衽,戴着胡帽,高鼻深目,明显是个回纥种。
“尔等还敢在官街鼓敲响前上街?”高岳大为不屑,他明白现在这群回纥人早就丧失了威风。
“没钱,饿得慌,顾不上宵禁。”那回纥汉子厚颜,拍着肚子说到。
“尔等为何不随那群被逐的胡商归国去?”
“哎,归国后就是......”那汉子明显很害怕,做出个杀头的姿势,意思他们不敢回去,武义可汗会把他们都当作牟羽可汗的党徒给宰掉。
高岳冷哼声,指着那回纥汉子说,“现在鸿胪寺和长安公廨,不是每月还要给你们口粮?却来乞讨?”
这回纥汉子既贪婪无耻,又直话直说,他作揖后告诉高岳:“我来此数年,在长安城内生养一大家子,你们唐家发的口粮不够吃,以前靠给胡商作护祠看市的,还有笔可观的收入,现在胡商们自身都难保,自己把弓箭和佩刀都当了,还不够家中人吃的。”
“为何不自食其力?”高岳意思是他可以像安老胡儿那样,卖蒸胡谋生。
“食什么力,箭和刀都没了,只能来乞讨啦!”很明显,这回纥汉子对“自食其力”连基本的概念都没有,毕竟在他们的世界里,箭和刀代表了所有,可谓“武德丰沛”。
刚说完,这武德丰沛的汉子的脸面就重重挨了一记。
高岳抬脚,猛地踹了他,回纥汉子口鼻冒血,咕噜噜滚到了街上。
“你你你!”接着他抹了把血,大怒指着高岳。
高岳冷笑起来,“唐家的胡饼可不好乞,道理都在这靴子上。”言毕他指指靴子,又从奴仆那里接过几枚蒸胡,扔在街上的泥土中,“不过你放心,我迟早让你们自食其力。”
那回纥汉子忙不迭捡起脏兮兮的蒸胡,也只能对高岳叩了几下头,连滚带爬地离去了。
7.汉阴罢幕宴
踹走那个回纥汉后,高岳便跨上马背,朝着通化坊方向的都亭驿而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高岳按辔悠悠而过兴道坊坊墙下时,忽然又想起什么,便返马而归,立在至德女冠外那小竹林处。
此刻女冠内原本荟萃而来的红颜少女们,早已星散流离,再也没有高岳才到长安城时所见到的女冠升坛坐莲,男观众们如痴如醉的境况了。
因为皇帝李适返京后,特意关照,城陷期间献媚诗给诸位叛将叛臣的观主宋之璇,道号清吕的,赐她白绫一段,自绞而死。
宋炼师临死前哀哭不已,还手写数首诗歌,暗讽皇家无情,真的是血泪相和。她一死,先前已败落的至德女冠更是空庭无声,在唐安公主的建议下,皇帝李适便许可薛瑶英入为新的观主,还放出先前被没入掖庭的元载小女,给她个“凝真”的道号,也一并送到女冠里来。
可怜元载小女元凝真,先是在掖庭里,后来又稀里糊涂扈驾去奉天,等到皇帝命中官来放她出去为女冠时,她才知道父亲和母亲早被先代宗皇帝赐死,当即投地,在皇帝眼前哀声大哭。
中官们要惩处她。
“既知父母死,岂有不让子女哭踊的道理?”皇帝摆摆手,没有追究。
等高岳来到竹林处时,所见之景和昔日几乎相同,小笋冒雪而出,水滴顺着竹叶泠泠而下,薛瑶英身披白色羽衣,元凝真跟在其后,正在挖笋。
“炼师,岳来告辞了。”高岳将鞭梢举在胸前。
薛炼师一见逸崧来了,非常高兴,因为高岳特别慷慨,把皇帝赐予他的三百段蜀锦,全都馈赠给了薛瑶英,资助她重修长乐坡红芍小亭。
薛炼师没想到,之前他借给高岳一百贯钱,现在所还的,何止两三千贯?
他俩说话时,元凝真怯生生地蹲在很远的地方,这孩子在掖庭里呆久了,对所有的人和物,还充满了害羞,或者说是畏惧。不过薛炼师在带着她,就像当初带芝蕙一样,某种程度上炼师算是她的半个母亲。
“公主在观内。”瑶英对高岳说。
高岳微微摇手,示意自己只是来和炼师你道别的,不要惊扰唐安了。
“王贵妃在奉天内又怀了陛下的骨肉,强忍着身体,颠簸随陛下归京,现在于宫禁内待产,情况不太好。故而公主经常来此,为母亲祈福。”瑶英解释说。
“我去襄阳后,写信给普王,让他于兴元府弄些上好的药草来,给贵妃补身体。”
交代好后,高岳便再次翻身上马,和炼师道别。
这时唐安恰好自道观内走出,隔着风中摇曳的竹子翠影,和斑驳的墙壁,她见到高岳的幞头一闪,就过去了。
“快得和箭一样......”唐安泪水没夹住,又流在脸颊上。
这时倒是薛炼师走过来,手里捧着卷轴,交到唐安的手心里。
唐安看了下卷轴的系牌,上面用墨写着《黄庭经》,很明显是高三的笔迹。
“少尹说要日夜抄黄庭经,为贵妇娘娘求福。”
唐安转过脸来,用袖口擦着有些红的鼻翼,微微翕动着,对炼师说:“阿母和他有什么亲戚关系?”
“这也是逸崧的一番心意。”炼师很温和地上前,挽住公主的胳膊,劝慰道。
待到三川行营的队伍抵襄阳城下时,已是兴元二年初春时节,浩浩汤汤的汉水边,星芒争着翻动,黎明下的襄阳城墙,蒙着夜色蜿蜒着。
贾耽入城后,立刻取出军府五万贯钱来,专门在汉阴驿的馆厅内张灯设宴,极尽奢华,要宴请各路“神仙”们。
先前还在打仗时,贾耽严禁行营僚佐搞任何筵席,更不准携带营妓舞姬,不过现在对淮西叛军的战事顺利结束,而河东那里马燧对李怀光的战事也是一帆风顺的,据说马燧在给皇帝的表章里称:臣拨取宝鼎后,河中四州的李怀光叛军已然土崩瓦解,臣让押官立帐,事后方知立在“埋怀村”这个地方,足见李怀光必败,请陛下专等臣的捷报露布!
在这样的背景下,贾耽认为,可以让将士、僚佐们好好放松下了。
二月初九,襄阳的两大行营的宴席正式开始。
整个汉阴驿的池沼亭榭,楼阁曲廊里,张着红灯近千,帷幔百数,各方餐几上,都盛着水陆珍味,经年美酒,各色官服的幕府军将官员们,欢声笑语,觥筹交错,美艳的妖姬们分坐左右,打双陆,行酒令,琥珀色的葡萄酒沾湿了袍衫和罗裙,有的醉倒不省人事时,就满地乱爬,得闲的乐师就在丝竹阵阵里,提来小壶,内里盛着汉阴驿池水,到处对醉者的脸浇,用来醒酒。
“文房此次回京为南宫郎中,不异于登天梯啊!”这时,三川行营节度使贾耽端着酒盅,哈哈笑着,找到了正和随州各县县令、县尉拥在一起,喝酒狎妓的刘长卿,专门来给他送别。
因为这场宴会结束后,刘长卿就要沿商州武关道入京,荣登为礼部祠部司郎中了。
刘长卿已是醉得七八分,摇摇晃晃起身,先是抱着贾耽,然后冲上来就抱着高岳哼哼,又是哭又是笑,“此次若不是有逸崧相助,我刘长卿哪能够回西京台省处啊!”
一听刘长卿抱着的这位年轻官员,正是兴元少尹高岳,随州几位县令县尉们立即也起来,纷纷向高岳敬酒祝寿。
这时候刘长卿才看到,高岳的身后立着个细眉桃腮、雪颜鸦鬓,身穿后开圆领乌青袍,头顶筒帽的俊俏少年,顿时就明白了,他摸摸赤红色的酒糟鼻,笑嘻嘻指着高岳,“满座的汉川美姬你不要,原来跟着个假凤虚凰的雏......”
“唉,文房兄,这不是什么假凤虚凰,这是我庶妻芝蕙。”
“别有雅趣,别有雅趣啊!”刘长卿显然已醉到不省人事了,只知道嚷嚷不休。
高岳正一一应酬时,那边幕府长史杜黄裳来到,对贾耽言道:“相公,今晚三南行营副元帅嗣曹王怕是不会来了。”
“哦?曹王还未有到襄阳?”
“到了。不过曹太妃(曹王皋母亲)舟车劳顿,曹王不愿将太妃留在厅内独来。“
贾耽点点头,他知道曹王皋素来是孝顺母亲而闻名的,之前他被辛京杲陷害时,白日在牢狱里被审讯拷打,晚上偷偷换上官服,还要回宅装作没事人那样侍奉母亲,就是害怕太妃为自己担心。
“哪普王呢?”
7.南阳公宏愿
“普王尚在郧乡,说要亲眼看看高少尹凿平后的涝净二滩,逗留下来,大约四五日后可坐船入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杜黄裳如此说到。
这时汉阴驿的大门处,有人急报起来:“润州刺史、镇海军节度、金紫光禄大夫、南阳公韩相垂临!”
整个宴会各厅堂处,几乎所有还能活动的官员们纷纷起身下阶,随主人贾耽一起,密密麻麻立在庭院处,齐声恭迎韩而至。
此刻的韩已完全不比三年前的失意时,那时李适刚即位,嫌弃他在户部判度支时刻剥百姓,所以把他逐出朝堂,去了晋州为刺史,后来韩依附杨炎,改至浙江东西为团练观察使,如今趁着皇帝播迁奉天,依仗输送财赋而扶摇直上,真的成为坐断东南的头号权臣使相。
巴结的官员一拥而上,各种肉麻的话语纷纷而出,早就写好请托之辞的纸笺不间断地往韩的衣袖里递送。
就在韩与贾耽寒暄时,馆驿门外火把光地,车轮鸣动,报声再起:“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御史大夫李公垂临!”
于是庭院内又是片骚动,等到李泌未穿官服,而是著白羽衣、麻鞋踏入进来后,人潮又开始往李泌身前凑近。
众人都知道,此次陛下紧急自杭州任上,召李泌入京,又逢萧昕、颜真卿二位辞相,这李泌啊十有**是要白麻宣下的,这未来的相公可不得提前恭喜嘛?
倒是在人群当中,李泌一眼就看出了高岳,一双丹凤眼清澈澄净地微笑起来,指着高岳言道:“小友逸崧!”
贾耽哈哈笑起来,急忙引高岳上前,和李泌互相行礼。
“兴元少尹,三州都团练使,高岳!”一旁的刘长卿急忙大声向众人介绍。
那边,韩则捋着胡须,似笑非笑地看着高岳,没有上前搭话。
高岳在拜谒完李泌后,又急忙上前对韩行礼。
韩也很客气地回礼,未有多说什么。
此刻韦皋也上前对二位贵宾致礼,韩看着韦皋,忽然问了句,”听闻萧中郎有意推举韦郎为扬州都督府长史,确有此事否?”
韩这话问的带了个弯子,所谓的扬州都督府长史,和河东节度使兼任太原尹,西川节度使兼任蜀都尹一样,都是由淮南节度使兼任的韩这句话询问的是,是不是你得到萧复的赏识,马上要出镇淮南了?
众人惊呼声顿起,有的是羡慕,有的则是不敢相信。
须知韦皋在长武师变前,不过区区权知陇州刺史,加侍御史衔的凤翔营田判官而已。
而后韩笑起来,又指高岳,对李泌、贾耽说到,这位高逸崧随即要为汉中五州都团练防御观察使,并为兴元尹,几乎和山南西道节度使等同,当真是后生可畏。
面对韩不知何意的询问,韦皋不卑不亢地上前呈告:“皋于圣主播迁时,微有小勋,故得天子、大臣提携。然出镇淮南与否,全在圣主裁断内,我等外官又岂敢自怀非望?”
这句话表面谦虚,实则在讽刺韩居功自大。
韩嘿嘿两声,心念这个韦皋倒是个刺头。
而高岳接下来的话语,要比韦皋圆润柔和得多,“圣主播迁奉天时,六军粮秣难以为继,叛党凶焰万丈,值此板荡危难时,若无南阳公(韩)钱粮转输,岳的功勋又从何谈起?圣主如今锐意西陲,营田、积粟、讲武、修治军械诸多事,离不得南阳公忧劳,既为时雨,何分东西南北。”
高岳这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先是高度肯定了韩坐镇东南时,为朝廷转输的莫大功劳,赞美他为”及时雨“,居功自傲什么的不存在的,大家都是忠臣,只有大小之分,而无立场之别,更何况而今朝廷和韩相的方针是完全一致的(高岳已替皇帝强行一致了,李适有句......不知当不当说),那就是准备自西蕃那里光复河陇,那么韩相你只要能给西陲边事足够的钱粮,东南这片还不随便你耍?
“哈哈!”韩大笑起来,“我在京口时就了解到,同为新锐,韦郎如酒(个性雄烈),高郎如蜜(能办事,说话又好听),今日得见,足慰平生。”
言毕,韩左手挽住韦皋,右手牵住高岳,连贾耽和李泌也只能跟在其后,大踏步地向筵席而进。
“真的要和西蕃打仗了?”待到韩入席后,有的官员窃窃私语,还不是特别敢相信。
因为在国家的战和大事方面,有的官员敏感度还不如普通百姓。
韩摸着胡子,言语直切而豪壮,“自然!”
席间顿时惊诧寂静下来。
接着韩以手指天,表情严厉,“诸公,今日不战,明日不战,国家养军何用?如今小蕃重兵屯于安西,又和南蛮(南诏)貌合神离,河陇空虚,战兵加辅兵不过五六万众我唐凤翔三万,河朔五万,泾原三万,又有东西川五万,山南西道二万,合计十八万众,更有数万神策行营为后拒,坐而空耗国家粮帛以数百万计,可历年让西蕃一击,胡骑便满布京畿郊甸,这是耻辱!”
讲到“耻辱”这个词时,韩声音猛然提高,重重拍了下案几,许多官员被惊得肩膀一颤,“诸公,要知耻!”
听到这里,李泌、贾耽、杜黄裳也连连颔首,他们也都是对西蕃的强硬派。
“要是韩能将东南的财富集中起来,用来训练军队,组建神策右大营的话,光复河陇是真的有望的。”高岳不由得思量起来。
他在想,李晟、段秀实、崔宁,再加上自己和韦皋,若再得李泌、贾耽、刘晏的奥援,当可和西蕃有番精彩的较量。
就在高岳思索时,曲廊外传来阵他有点熟悉的笑声,“南阳公的宏愿,非是个人所想,更是国家之福,我等戮力同心,应将此宏愿付诸实行。”
灯影处,走进来位身材矮小,可相貌威严的官员。
“窦参!”高岳咋舌起来。
看来这位是有意跟在韩后面进来的。
窦参在东都洛阳的御史留台坐了几年的冷板凳,后来包佶被劫夺物资后,他取代包佶为汴东转运使,开始攀结韩,现在也是扶摇直上。
“喜鹊......”这时,高岳眼神一闪,他清清楚楚看见,窦参的身后,跟着位年轻官员,可不是他的族子窦喜鹊窦申吗?
8.窦留台逼婚
窦申也很明显望见高岳,当即皮笑肉不笑上前行礼,“昔日保唐寺同游时,申怎能想到区区几年后,逸崧居然都绯衣银鱼,于兴元府为尹了!果然泰山之力无穷,非凡人所能企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话明显是讥讽高岳是仗着妇家的力量崛起的。
可也有冲天的酸味在里面,因为如今高岳已入四品,而窦申这家伙还在河南府里当个七品参军混着。
这时高岳急忙走上前,捏住窦申的双手。
窦申惨叫声,他白嫩的手,被高岳的大手狠狠地热情地握住,当即就像被铁钳夹住般。
就在窦申要发怒时,高岳将手松开,对窦申张出十指。
窦申看见,其上老茧累累。
“存一,岳在泾原营过田,在奉天筑过城,偶有小得,以存一的门荫来看,当不值一哂。”高岳反唇相讥。
窦申还待说什么,他族父窦参语气严厉,说这种场合是你能呱噪的嘛,还不退下。
随即窦参用种很温和的眼神看着高岳,居然上前来和自己套近乎,说自己马上要回京重归御史台为中丞,并且协助李泌整顿国计,你我可互相援助,为了韩相公光复河陇的大计贡献份力量云云。
这时宴会重新开张,琵琶、板笛、羯鼓声骤然再响,窦申提着酒壶,趁着族父去了旁席,示威性地坐在高岳面前,要和高岳行令斗觥,准备让他难堪。
“这么多年过去,窦存一你还是那副模样呢?”高岳拢着窄袖,带着讥讽言道。
窦申却根本不吃这套,他将酒壶提高,悬在高岳的眼前,细声细气里带着威胁,“逸崧你得知道,这种罢幕的宴会不但一开就是多少天,并且酒宴中哪怕是贾相、曹王皋这样的幕主,在别人敬酒时也不得拿乔,现在我去贾相那里劝他饮酒,他若不肯的话,我能把这酒浇在他头上,他也不能发怒,所以我也能浇在你发髻上。
你说你凭什么......别以为当了几年妇家狗,混了个银鱼符戴戴,便真拿自己当回事。”
这时高岳没有答复,旁边男装的芝蕙却不慌不忙地入坐旁侧的茵席,用清脆的声音对窦申说:“今夜小子为兴元少尹的佐酒录事,愿打双陆,与窦参军行酒。”
窦申听到芝蕙的声音,又看看她的衣着,哈哈笑起来,指着她对高岳说:“让女子来挡酒?真有你的,好好好,也罢也罢,这小娘倒是别有番风味,不如我们就以这佐酒录事为筹码好了。”
这时芝蕙微微一笑,将双陆棋摆在几上,而后用细长洁白的手指夹起了象牙骰子,对着窦申......
半个时辰后,窦申口歪鼻斜,衣衫和幞头散乱得不成样子,跌跌撞撞趴在汉阴驿的池沼边,连续呕吐着酒水和胃里食物的混合。
他和芝蕙的博弈,连输了七把,每把喝五分之一斗酒,直接喝到半死。
“芝蕙,你才是真正的双陆敕头呀!”高岳也不由得惊叹起来。
一边,芝蕙收拢好双陆棋,交给了满脸崇拜表情的营妓们,接着傍在高岳身边立起,带着蔑视的眼光看着撅着屁股,还在那里狼狈呕吐不已的窦申,低声而清晰地给了个评价,“纨绔废物。”
“高岳,你别得意,别得意!”等到乐师上前给窦申浇水时,被窦申一把推开,接着这位袍袖甩着初春尚为寒冷的水珠,在红烛光前化为道弧形白练,发髻散乱,指着高岳大喊道,“此后你我斗酒的日子还在后面。”
“?”高岳听到这话有点奇怪,回首望了下在那里猖狂大笑的窦申,不明所以。
三日后,襄阳汉阴驿的罢幕宴还在继续着,刘长卿刚踌躇满志地乘船离去,自南岸驶来的船只就上来了新的贵宾:刘晏和湖南观察使崔宽,还有苏州刺史杜佑,这位也蒙召唤入京,大约是要升迁为南省某部侍郎。
刘晏提议,我们不妨将酒菜摆在船只上,泛舟汉川,既可赏月,也可商量事情。
虽然很想和刘晏坐在一起,可崔宽毕竟是自己的叔岳父,于是高岳也只能先登崔宽的画舫,来拜谒长辈。
数艘画舫上都悬着彩灯,光耀夺目,其上的营妓们锦衣曳绮,婆娑旋舞,船悠悠地在汉川上浮泛,不同船只间,互相诗歌应答声不绝于耳。
“逸崧哇,真的是好久不见。”
“叔岳父安康。”高岳身后跟着芝蕙,上前对喜悦万分的崔宽行拜礼。
“免礼免礼,我那内室和女儿,在兴元府住了也有半载,真的是麻烦逸崧你了。”
“叔岳父哪里的话?阿霓有孕在身,是她得了婶娘和云和的照料才是。”
“唉唉唉。”一听到云和,崔宽就似乎打断,也好像是在叹气。
旁边的芝蕙眼珠灵巧地转了下,似乎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还没等高岳问什么,身后就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居然又是窦参和他族子窦申,大摇大摆地登上了湖南观察使的画舫,在对崔宽行礼后,窦参就坐定下来,窦申则陪侍在旁。
面北而坐的高岳,这时心突然凛了下。
他立刻明白了,崔宽的叹息,和窦参、窦申的到来意味着什么。
“三兄!”这时身后的芝蕙当然也醒悟过来,捏住自己的胳膊,急切提醒了下。
高岳刚转眼望向芝蕙,那边窦参就站起来,“不知崔使君,对先前某送至的婚函有何回应?某本想再派遣函使赴潭州再问使君的,恰好襄阳有罢幕之宴,参身为汴东转运使,俗话说江船不入汴,是不应该参与这场宴会的,可又听闻崔使君前来,便心急于族子与令嫒的婚事,故而冒昧登船,亲问可否。”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夜,窦申对自己叫嚣,以后斗酒的日子还在后面。
他是想当我的堂连襟啊!
换句话说,窦参现在自己是汴河转运使,马上又要重新执掌朝廷御史台,见升平坊崔氏和自己这数年内飞腾显达,便有意要和崔宽结亲。
然而自己的这位叔岳父崔宽啊,又不比自己的岳父崔宁,要是崔宁,窦参怕是不敢如此气焰嚣张地连续质问,可崔宽呢?向来是个软弱怕事的官僚,如今才遭窦参如此逼迫。
此刻,耳边芝蕙的声音也传来:
“三兄啊,也不要怪芝蕙我神机妙算,你敢不敢把心中所想说出来呢?”
9.高少尹拒婚
那边,窦参还在不断咄咄逼人,看来今晚的泛舟,他定要崔宽给自己个交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窦参先是谈自己和崔宽,曾同为宪台中丞,是多年的老交情,两家也总算门当户对,你为升平坊崔氏,我为平陵窦氏,族谱亦可相通。
接着窦参又指着自己这位族子,说我膝下无子,这窦申早已把他视如己出,门荫都是给他的,将来他当四品应该没问题的。
“是是是,全世界都清楚你对你族子是最好的,这窦申怕是你私生子吧?”高岳在心中狠狠骂道。
另外,可能窦参也清楚,族子窦申在外面的风评可能甚差,便又对满脸尴尬的崔宽解释说,我这个族子呢,少年时可能确实孟浪了些,可如今他已悔过自新、折节向上,正在努力游学,早晚是要中天子制举,这样也不至辱没了令千金。
“放屁,以前郭再贞还叫郭小凤的时候,虽然好勇斗狠,但本性还是纯良的,心肠也是热的,这样就是有救的;你家窦申窦喜鹊呢!心肝早就黑掉,当初坑陷原本的高岳就不说,还戏耍王团团,抛弃元季能,后来又带坏了黎逢,当真是一肚子坏水。还中什么制科,怕是又得叫你打关节去通榜。窦参啊窦参,我瞧你也算是号人物,不过你对你这族子也太过放纵溺爱,岂不知智勇多困于所溺的道理?早晚你得跌倒在你族子的坑中。”
就在高岳的情绪不断激化时,窦参又改原本的立场,语气开始带有威胁,他称镇海军节度使韩已答应为他撰写婚书,想必崔宽应该不会拒绝吧?
“你到底是真的想求娶云和,还是想仗韩的势强夺云和?”听到这话,高岳的怒火真的勃发出来。
旁边的芝蕙,看到三兄脸上的表情,便什么都清楚。
“必欲求令千金,以光我窦氏宗事!”此刻,月上中天,照得襄阳城北处诸山峰碧然,画舫浮于河川当心,窦参的声音回荡。
“这......这,小女如今正与贱内一道,在兴元府她姊夫官舍里作客,还请窦留台稍待,我修书一封,去问问小女和贱内的心思。”
窦参此刻眉毛竖起,毫无礼貌地伸出手做出阻止的手势,仿佛崔宽今日不得不嫁女似的,“婚姻乃系宗庙的大事,岂有询问小儿女的道理?正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夜崔使君定要给参个满意的答复。”
“唉,唉?”崔宽这会儿,本能地将目光投向高岳。
高岳正在月色下低着头,几名营妓环坐四周,手里僵僵地端着杯盏,她们被这位兴元少尹的闭嘴模式给吓到,话都不敢说,更别说上前佐酒。
“三兄......”只有芝蕙不在乎,上前轻轻推了高岳下,示意自己要做决定。
这时高岳的想法是:
“管你什么窦参,管你什么韩,此刻我只清楚一件事,那就是不管如何我妻妹云和,绝不能嫁给窦申窦喜鹊这样的货色!”
于是高岳慢慢站起来,对窦参一字一顿地说到:“既然是父母之命,岂可不问我婶娘意见?”
这句话让窦参和窦申叔侄俩都吃了一惊。
“崔使君在此,不需再问夫人了吧?或者可抄录份婚函,送于夫人过目即可。”窦参的语气依旧强硬得很。
“不可。”还没等崔宽说什么,高岳便断然否定窦参的话。
“你!高岳你个儿,敢如此对我族父说话?”窦申气得,当即指着高岳咆哮起来。
窦参一把拦住发作的窦申,然后冷笑起来,“坊间皆说婿是妇家狗,由高少尹观来,此言不虚。难道高少尹的家宅事,都是妇人作主?”
“夫妻是有商有量,举案齐眉的,何况是儿女婚配大事!阴阳协调,男主外女主内,这即是天伦大道。莫非平陵窦氏,族中事无阴皆阳?”
“平陵窦氏和升平崔氏的结亲婚事,我礼数是具备的,可没想到升平崔氏堂堂博陵崔出身,如今家事却握在女婿的手中,当真是家风凌迟,明日我即呈会南阳公(韩),具言此事,届时怕是崔使君,哪怕是崔仆射(崔宁),也不得不接下这份婚函。告辞!”窦参大怒,而后就吼画舫上的艄公,将船停靠岸边。
崔宽在席上,是又气又怕,他本在御史台为中丞时,就知道窦参是个说一不二、刚强霸道的人物,所以他向来很少理事,甘心当个橡皮图章,没想到没想到,今日还是因云和的婚事,和这位闹翻了。
更害怕的是,窦参若真的用强,怕是到时云和还是得嫁到窦家去,而侄女婿高岳怕是也会被牵连,虽然高岳品秩和窦参已相差不大,可资历比这位还差得远,这可如何是好?
画舫靠岸时,窦参怒气冲冲地下船上岸。
这时崔宽陪着笑脸跟下来,只说请窦留台缓段时间,等到问清楚贱内后,敲定此事不迟。
窦参只是冷哼声,拂袖而去。
崔宽便回头,刚准备对高岳说什么。
那边又有艘画舫靠岸,韩也勃然大怒地下船,身后李泌、贾耽和刘晏正低声随在其后劝解着什么,更远处杜佑铁青着脸,也下船,立在沙岸处,对韩的背影拱着袖子,一动不动。
月光照在杜佑的脸上,格外苍白。
“难道是韩,和杜佑间发生什么争执?哼,说实话,韩也好,窦参也罢,为国家立下些功勋后就膨胀得不能自已,我要是皇帝李适,也对这样的起戒备的心思。所以对韩,我也得小心翼翼些,这种人既不能得罪,也不能过分亲昵。”
“这可如何是好?”汉阴驿的偏厅内,崔宽焦灼万分,对入内来的高岳、芝蕙请求方案。
高岳也有点小小的后悔,方才牵扯到了云和,他的情绪确实有些按捺不住。
不过窦参如此蛮横的索求,再加上窦申如此低劣的品行,他怎能眼睁睁把妻妹送入火坑里去?
此刻芝蕙粲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对崔宽万福后进言说:“看使君的神态,想必也不想竟儿小姨娘嫁入窦家,不知对否?”
崔宽叹口气,“你们以为窦喜鹊是个什么人,我岂不知?就算我着急女儿越笄,可哪怕是把云和送尼寺或女冠,也不希望她嫁给喜鹊这样的浪荡无行之徒啊!可,可,窦参如今背后站着韩,唉!”
“其实拒窦参,也不是件难事。”芝蕙眨着一双微微吊梢的巧目,开始献策了。
10.云和已婚配
就在芝蕙巧舌如簧时,旁边的高岳看着她有些兴奋的表情,不由得愕然:
“这个小芝妹,怎么好像对这些事情颇感兴趣,并且真的是翻云覆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说完后,崔宽有些害怕,发出疑问道,“这样,要是窦参发起狠来穷究,怕是会露馅。”
“使君放心,窦参不过依仗韩,以势压人而已,只要使君能有爱惜女儿的心思,堂堂升平坊崔氏还会惧怕个靠门荫吏干爬上来的窦参?”
喂,喂,喂,芝蕙你连窦参都不放在眼里的吗?
还没等高岳目瞪口呆完毕,芝蕙一张小嘴又啪嗒啪嗒说个不停,说只要这阵风头过去,有三兄在,有各位帮衬的相公们在,竟儿小姨娘自然不会愁嫁于如意郎君的。
“嗯,也只能如此。”崔宽捻着胡须,觉得芝蕙说得也算是最优的方案,便如此说到。
次日清晨,汉阴驿另外处偏厅,窦参早早起身,随后缓步走到厅堂的边角。
那里摆着张案桌,其上有酒肉,外面围着黑色的帷幕,窦参揭开帷幕,只见案桌上还摆着个小小的神龛,内里有个人形的东西,居然是蒲草编织而成,接着窦参对着这个蒲草小人敬酒,说了句“五兄......”
接着黑帷内,传来了窦参叽叽咕咕的说话声,好像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和人交谈。
外面,绳床上的窦申脸色发白,每次他族父一和这个什么“五兄”来“交谈”,他就感到害怕不已。
那时候他还小,就跟在族父身后,族父其时还是个县令,履职处是在古赤壁所在的蒲圻县,当地有所神祠,就盖在县廨当中,历任县令都会祭拜,窦参来到这里后,认为这是座淫祠,不在祀典内的邪神,便下令把它给拆毁,结果不久后就做了个梦,梦见那神在对自己说话......
梦后,窦参立即明白什么,便又把神祠修复一新,并且虔诚祭拜。
后来他离开蒲圻后,把当地盛产的蒲草编为个人形,称为“五兄”,带在身旁,一旦祭祀时,就是这副模样。
当然,窦参其后这些年,虽然有些小跌宕,但总体还是青云直升的。
祭拜并和五兄交谈完毕后,窦参自黑帷里走出来,并让窦申跟在其后。
他是个言必行、行必果的人物,既然昨晚对崔宽、高岳说自己今天要呈会韩,那就肯定要做到。
待到窦参走到驿站亭榭处时,刘晏、李泌、贾耽和韩这几位,包括曹王皋,已在那里谈论着事情。
“杜君卿太过分,他若回台省为侍郎,必然煽动圣主,劳民伤财,依我的看法,不如外放出去,再当任刺史,体察下百姓疾苦再说。”韩看来昨晚不知什么事,被杜佑气得够呛,便极力梗阻杜佑回朝授官。
李泌和贾耽有心要岔开话题,等到韩怒气稍散后再替杜佑求情,便说起淮南节度使陈少游的事。
不出所料,韩在帮陈少游说话。
李泌当即明白,昔日劫夺包佶转运财货的,有陈少游,也有韩,若陈少游被治罪,韩也不能例外。
故而对韩而言,帮陈少游就是帮自己。
更何况,先前得知皇帝回京后,丧魂落魄的陈少游,曾去向韩求助,而陈所镇守的淮南,对韩也可谓是唇齿相依的邻镇,两人私下地怕是已达成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协议。
可韩不会明说,他只是对李、贾二人提及:“少游虽则有罪,可若少游被惩办,朝中张延赏必然会推举新结交的党友杜亚来镇淮南。若杜亚出镇淮南,再加上马燧平李怀光之功,转眼二人便可反手推举张延赏为相......当然,我是想推举二位受傅说之命的......”
韩不愧是韩,对利害关系分析得很到位,迅速指出保陈少游,实则也在保李泌和贾耽未来的相位,绝不能让张延赏和马燧势力坐大。
毕竟李泌早就该是宰相,而贾耽身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又有领三川行营平淮西的大功,如今萧昕与颜真卿双双辞相,他也是热门的接班人选。
可陈少游毕竟罪过太深,李泌和贾耽也只能默然不语。
刘晏和曹王皋,也没有说出什么意见来。
众人散去后,曲廊处窦参找到韩,便原原本本说出心中所想来。
“时中(窦参字时中)啊,你和升平坊崔氏结亲,这是好事啊!”韩听完后哈哈大笑,心想大家都结成同盟,再美不过了,“这个冰人就让我来当!”
“然而,族子窦申如今只是河南府七品参军,我昨日与崔使君谈及,崔使君似乎有点嫌弃阿申品秩低了。”窦参果然很阴狡,他就是要把崔宽拒婚的路全部堵死。
“这有何妨,马上我就申请朝廷,为阿申请六品侍御史的宪衔,入我宣润幕府的扬子巡院,督押长纲进奉船,不出二三年就能进四五品,崔宽还怕他女儿将来不是个朝廷命妇吗?”韩向来对朋友很爽朗。
窦参大喜,当即就叫窦申给韩下拜,接着便求韩做主,将崔宽请来,于汉阴驿的设亭内把两家的婚事给敲定下来。
半个时辰后,设亭之内,窦参脸色发青,手在发抖,恨不得抓起杯盏于地上掷碎,而旁侧侍立的窦申也面目扭动,咬牙切齿地望着对面不慌不忙坐着的崔宽,恨不得扑上去把这老獠奴给嚼碎活吞下去。
“崔使君,你意思是说,令千金已然婚配于兴元府军将,叫,叫什么来着?”韩也有些尴尬。
“叫胡贲。”崔宽其实内心也有些慌张,但神态还是镇静的。
“昨夜,使君可不曾说过令千金已然婚配,是在耍弄我窦参嘛!”窦参没能忍住。
“升平坊崔氏,居然把女儿配给一军将,简直不可理喻!”窦申也不顾礼仪,气得差点跺脚。
崔宽拱拱袖子,说这是家兄的想法:我升平坊崔氏兄弟,各有一女,大的云韶已配给进士出身的高岳,小的若再配进士或世家子弟,恐在圣主眼中有‘鬻五姓女’结党之嫌,故而云和可婚军将,以求安稳之福。
至于为什么昨晚没对窦留台说出实情,主要是怕留台怪罪,所以希望推辞得委婉些,不过留台始终不明,便只能在南阳公面前把内情坦白出来。
韩听到此,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毕竟五姓七望家嫁女儿,互相攀结骨肉之亲,也是让历代圣主头疼的事。
但那边窦参却振袖而起,他根本不相信崔宽口中的半个字,定是那混账高岳出的主意,“崔使君莫要诓人,兴元府可真的有胡贲这个人,是否真的与令千金婚配了!”
11.普王一锤音
“确有胡贲,为兴元白草军牙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崔宽急忙予以统一口径。
这时韩自设亭的席位上站起身,若有所思,然后他背着手,迎着池沼那边吹来的风,语气虽慢但却很有千钧之力地对崔宽说到:“长武师变,上都陷落,圣主播迁,长武、淮宁、泾原等诸军皆有叛乱,国家板荡至此,我亲自在京口背负粮食送至进奉船上,镇海军上下,自大将到官健,无不昼夜辛劳运粮,又每船配宣润弩手五人,竭力护持周全。入汴水后,窦留台自乘船只,沿途劝诫安抚山棚、**,保护漕船,数次身陷险境当中。也不是我韩自矜,这天下重塑,足有一半的功勋是我的。如今窦留台也不希冀贪图什么,就是想为族子迎个五姓女,光大平陵窦氏的宗事,若崔使君不想结这门亲事,便可对我韩直言,那份写好的婚函我亲自毁掉,绝不再提,如果有所欺瞒,毁的,可不仅仅是升平坊崔氏的名声这么简单。”
炙手可热的韩说的这番话,让崔宽的衣衫内汗流浃背。
可事到如今他也不能退缩,便一口咬定,自己女儿云和确已婚配那位叫胡贲的军将。
“不会那么巧!”窦参还是根本不相信,“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昨晚我登崔使君的画舫,使君和高少尹的表情,根本不像令千金已然婚配的样子,定然是回去后你俩谋议好的,欺瞒我窦参没什么,可欺瞒南阳公的话......”
这时窦申转过身来,直接请示道,“听闻南阳公有别营客军在兴元府?”
韩颔首,他先前确实派遣过四艘千斛船,外带二百名宣润弩手,由镇海军射生将张熙带着,去援助高岳来着。
“那便请张将军核覆,到底有无胡贲这个人,又有无与崔使君千金婚配就成。”窦申脖子伸着,青筋都爆出来。
“唉,若真的闹到那个地步,有必要吗?”韩言语当中,似乎在给崔宽坦承的最后机会。
“请崔使君尽快给南阳公一个答复,到底有无胡贲这位军将!”窦参再度蛮横起来,对崔宽几乎是勒令的语气。
“嗨......”崔宽也炸毛起来,握拳成风:你这个窦参简直霸道得不行,我升平坊崔宅的院内事,岂容你如此咄咄逼人指手画脚,还把不把我家兄,堂堂尚书仆射、朔方节度使、灵州大都督放在眼里?果然我侄女婿说得没错,今日要是屈从你的威势,以后就算云和嫁到你家里去,怕是羊入虎口,骨头渣都不会给我剩下来,何况云和也是个受不得委屈的窦参你把我当任意宰割的羊,可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哪怕是羊,着急了也要用角顶人的。
就在崔宽起身,要和窦参彻底掀桌子翻脸时,“谁说没胡贲这个人?”此刻,设亭外忽然传来了如此的声音。
这时亭内的人都愣住了,接着转眼看到曲廊处,一位头戴金冠附金蝉,着锦云团花窄袍,勒白玉腰带的年轻人,英姿勃勃,微黑而健康的脸庞上目光炯炯,高瘦的脸颊下一抹胡须显得格外精神,李泌、刘晏、曹王皋、贾耽、杜黄裳、杜佑、高岳、韦皋等大员都在其旁,前呼后拥,直入设亭而来。
“是普王......他到了襄阳了。”这下就算是韩,也不得不急忙走下台阶,上前奉礼。
“你们啊,在这吵嚷个什么,设赌局?”普王嘻嘻笑起来,接着用手捻了下胡须,眼神里带着玩世不恭,“干脆让小王也来撩个零得了。”
“绝非赌局,不过窦留台有疑问,想崔使君回答而已。”韩急忙说。
普王眉毛一挑,笑出声来,对韩说:“小王这也是句贫相话,南阳公切莫见怪。可方才听到胡贲的名字,莫不是我那兴元府的牙将胡贲?”
言毕,普王回身,调皮地对高岳和韦皋眨眨眼睛。
节杖队伍的最后,混在人群的芝蕙一身男装,也低首忍不住笑起来。
“正是,正是。”窦参一脸的尴尬,如今也只能勉强应承。
“胡贲何能,让南阳公、窦留台和崔使君惦记?”普王这时故作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逸崧,逸崧......”
高岳即刻上前,捧袖于胸前,低声对普王说了两句。
“哎呀,这胡贲好福气,迎娶如花美眷,可居然不给小王障车钱,待小王回兴元后,定要和他好好计较计较。”普王喜中带怒的表情简直绝了。
“普王殿下!”那边窦申实在忍不住,便要上前质询。
却被他族父给狠狠拉住。
潜台词:“你不要命了,和陛下最宠爱的养子顶撞?”
普王似笑非笑地斜着眼睛,像是瞅垃圾般看了窦申两眼,直到窦申发毛,乖乖自己退下去为止。
“唉,胡贲什么的别谈了,升平坊崔氏嫁女儿,这是他家院内事,你们搞得和三法司会审似的,像什么话嘛!若是窦留台不信,随小王一道去兴元府好了。小王庶妻云裳,也是升平坊崔氏的养女,也算是逸崧半个连襟,所以小王的话,二公应该不会不信吧?”普王接着打抱不平来。
跋扈如韩、窦参,也只能忙不迭地致歉。
“普王殿下请慎言,如今三川行营罢幕,殿下元帅之职自解,也不可久居兴元。”那边韦皋说到。
普王恍然,摸摸后脑勺,说忘记忘记了,唉,真的舍不得离开兴元,那里场简直太棒,女孩子简直太热情,“对了,你们都知道吗?高少尹用桔槔凿碎涝净二滩,汉川自此无阻,小王亲自去瞧啦,真的是大开眼界啊。小王想啊,不在郧乡立个碑铭是说不过去的。”
周围人都急忙说,高少尹此法,真的是匪夷所思,佩服得紧。
“多亏韩公送来千斛船,不然即便有桔槔也无用武之处。”高岳很谦虚。
韩听到高岳这话,也只能同样谦虚地笑笑。
而后普王好像根本看不到窦参似的,借着话题就和高岳、韦皋攀谈起来,随后说没一会儿,就问襄阳府的场如何。
“汉阴驿西,北岸一片都是场。”贾耽急忙回答。
“在这里打数日球,小王也要罢幕归京,有什么事,都和高少尹谈好了。”普王意思,你们谈你们的,但记住两点。
一,别用政事来烦小王;
二,也别用琐事,比如什么儿女婚嫁来扫小王打马球的兴致。
12.万谎便为真
很快,普王又去飞马逐球,还拉着亲族曹王皋一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襄阳城的汉阴大驿里,除去每日礼仪性的夜宴外,各位大臣间的明暗议事也在不断延伸。
当然暂时最受打击的还是东都留台中丞窦参,他精心谋划的族子婚事告吹,于是连续几天,在黑帷里和“五兄”窃窃嘀咕起来。
“芝蕙啊,你是说服叔岳父,又串通了普王,捏造个兴元府牙将胡贲来,现在窦参他叔侄俩暂且被压制下去,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事情败露了可如何是好?更何况,马上回兴元府后,若云和知道我俩和她父亲,擅作主张把她婚配给了个不存在的男子我怕我会......”高岳住宿的驿站偏厅内,高岳说到最后一句时,尤其感到害怕,毕竟他妻妹比公主还要可怕。
当然,还有个婶娘卢氏呢!
先前只顾着保护云和,虽然取得成功,但后遗症也是有的,并且很棘手。
可正在替他整理信札文牒的芝蕙却不以为意,反而脸色红晕,带着崇拜的眼神望着自己,“芝蕙就知道,三兄其实还是三兄,那个能带着所有太学生冲入大明宫敲登闻鼓的,是个能担当的儿郎。”
“行行行,我敲登闻鼓后,都做好人皮被扒下来蒙鼓的准备了,这次也不例外。”高岳言毕,一下子坐在筐床上,满脑子想着如何收场。
芝蕙笑笑,接着又过来劝慰着三兄,说不要担心,我估计竟儿小姨娘应该感到开心才是,疏通关节的事交给我就行。
“一个谎言,要用十个谎言去弥补的。”高岳痛心地说到。
“所以就得让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这谎言里来,十个百个谎言自然无法弥补,可千个万个,那就自然不成谎言,届时所有人会自行有默契和办法,让谎言不被戳破。”
高岳倒吸口凉气,望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芝蕙,觉得她忽然间说的好可怕,但却好有道理。
她不是薛炼师带出来的吗?怎么我觉得她比炼师厉害多了。
不久,刘晏的仆人旺达站在门口,称主人在西小亭内,有事想对少尹说。
高岳一听说刘晏找他,即刻跑了出去。
然后旺达就蹲坐在庭院内,和韦驮天一道,用小棍棒逗弄着草间的小虫玩,时不时两人对视,发出阵傻笑。
等到高岳步入西亭小院时,却发觉李泌和贾耽也在场。
“小友逸崧,使相说你当初的策问很精彩,恰好我和贾敦诗现在也有个疑难,亟需解决,不妨我们就在这西亭内,不用纸笔,只用口腹相谈好了。”一见到高岳,李泌就提出了话题。
那边刘晏立着不动,微笑看着自己,觉得这个策问自己肯定能答复好。
高岳便很恭敬地坐下来。
接着李泌便询问说:“逸崧离京前,须知圣主设司金吾,驱逐胡商,籍没其祠堂、家产、牲畜的事。”
“确有此事。”
“然圣主昨日遣北司敕使而来,称胡商虽走,但京城当中原本为这群胡商护祠保市的胡客们(大多是低端人口),却很难驱走,朝廷的客省、鸿胪寺负担依旧很重。且自胡商走后,这群人便等于失业,长久下去,也是个不稳因素。圣主现在就担心,这群住久长安城的胡客籍人,会至河中,去投李怀光的叛军,或者出同华二州为山棚,威胁漕运。”
结果高岳没回答,先叹口气。
李泌、贾耽和刘晏都感到奇怪,为何这高少尹还未策问,就开始长吁短叹。
“相公们勿怪,只是想到同宗的高公楚兄,还身陷李怀光营中,不由得伤心。”
贾耽一听,便请高岳放宽心怀,并说圣主已派原本的骊山华清宫使卢纶前去河中,营救高郢和崔纵。
高岳点点头,表示安心不少,接着便问李泌:“据岳所知,朝廷的客省及鸿胪寺所供养的,怕是还不止这群胡客。”
“然也,其中甚至还有不少天宝年间来此朝贡的西域酋长,及安西北庭各镇昔日来进奉的将校,掐指一算,也近四十年了。”
这群酋长和将校,来了后,因安史之乱的爆发及后来陇右、河西之地的失陷,无法归去,便淹留在唐政府当中,不少人亡故后,他们的子孙家族,还是政府客省、鸿胪寺供养着,故而让唐朝财政负担很重,几乎等于第二个“回纥市马”。
高岳想了想,便对李泌说:“每年耗费几何?”
李泌伸出五根手指,意思是五十万贯钱。
高岳便回忆起他在家宅门前踹的那个回纥汉子,这样的人如不妥善解决,让他们自食其力,确实还是颗寄宿在帝国都城内的毒瘤。
“其实解决这个问题也简单,籍算这群胡客、朝贡酋长及安西北庭进奉将校的数目,随后将他们统统补入宫城的禁军当中。以胡客为军卒,署酋长和将校为牙将。”
“禁军?”
“没错,如今神策行营合一,陛下准备将其设置在西北边地,称‘殿前神策大营子弟’;而陛下同时又准备设新禁军,取代昔日畿内神策团结,这群人恰好可招募入伍。”高岳用手指算了算,随后低声说道:“神策团结子弟在长武师变后,多降于叛军,如今都城禁军空额极多,我们正好以实补虚。”
“是也。”李泌、贾耽和刘晏等人纷纷点头,认为高岳这个方策是一石二鸟:
原本白志贞在治理神策军时,因神策行营在河朔、中原平叛,死伤不少,又没有合适而优良的兵源补充,便临时抱佛脚,征长安市井之徒补额,结果这帮人用纳课钱贿赂军将,根本不去出征,挂个籍照样留在长安城坐市卖饼,交给白志贞和皇帝的不过是徒有其表的伍籍名单而已,还得支付巨额的军费等到长武军打进来,李适要神策军护驾,城内居然找不到人,只有少数北衙、金吾兵和群宦官追随,现在正好将底层胡客、安西北庭将校子弟补充进去,以实补虚,朝廷的神策军费好歹能落在具体的人头上,也增强了禁军战斗力;
此外,这帮人入了禁军后,吃的是军费,再也不用客省和鸿胪寺供养,这样下来,朝廷的军费不用增长,但鸿胪寺的礼宾费却省下来,每年足足五十万贯,这就是“一石二鸟”。
“好,妙哉!”李泌大喜,“节省下来的五十万贯,我必定上奏圣主,用于西北、山南东西及蜀地各镇的‘修器仗钱’,充实革新军械!”
13.不入潼关门
修器仗钱,就是各地方镇用来整修制造兵器的钱,高岳在泾原、兴元都待过,对这一块是了解的,让他悲哀的是,唐军在这方面的支出很少,各方镇军府平均每年数千贯到万贯,大致和幕府僚佐的俸料差不多,有时候还比不上军府里一场奢侈的宴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如此,现在唐军的战斗力,当然和盛唐时期相差甚远。
如今李泌如真的能把省下来的礼宾费,充作各方镇的修器仗钱,对高岳而言,自然是个好消息。
听到高岳的这个方案后,贾耽也非常高兴,他当即说到,其实出去淹留长安城的胡客、蕃子和安西北庭的将校子弟可充禁军外,李希烈败亡后金商防御使樊泽最近招抚了数千山棚(李叔汶、莫六浑部),也可送入京城里当禁军。
正在众人兴致勃勃地议论间,忽然院门外的驿卒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对贾耽说到:“节,节下,有北司使自上都而来,说是有敕书下达!”
“哦?”贾耽和李泌都不由得心思一动。
这些日子,他们其实也在等着京城的消息,皇帝对自己白麻宣下的消息。
要说颜真卿和萧昕辞任后,这二位对相位一点想法都没有那是假的,特别是李泌,他在外地辗转这么多年,先是被元载排挤,后又遭常衮忌恨,按照朝野里的威望,早该回朝为相了,先前颜真卿就在给他的信中透露过:我在陛下面前举荐了少源你,而萧门郎则举荐了贾敦诗。
又有前任宰相的推举,这等于是加上双保险。
这时,一名身着锦衣的中使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入进来,众人便上前致礼。
“恭喜李大夫,圣主可你为陕虢防御观察使,兼陕州转运使,并为左散骑常侍,每月至中书省当直一日。”
李泌当即愣住了。
等了这么多年,陛下还是没给我宰执的位子,连御史大夫的宪衔都不给我,让我去当陕虢防御观察使......就是叫我督运三门峡的漕运啊!
旁边的高岳和刘晏也都呆了。
很明显,皇帝李适还是不想让李泌当宰相,他又反覆了。
不过李泌毕竟是修道的,内心可自宽,脸上是不动声色,在口诵圣恩后即接下敕书。
接下来中使转向贾耽。
贾耽微微叹口气,似乎已经明白:他和李泌大概是一样的待遇。
果然,中使又宣读了对贾耽的安排:辞山南东道节度使,任洛阳城的东都留后,而山南东道节度使由原金商防御使樊泽接替。
至于樊泽的金商防御使,则交给韩的弟弟韩洄去担任。
“敢问敕使,二位黄门侍郎?”李泌这时没忍住,询问了皇帝对宰相班子的人选安排。
那中使告诉他,右散骑常侍张延赏得河东奉诚军统帅马燧的推举,白麻宣下为黄门侍郎;至于另外位黄门侍郎,则由原宣武、永平军都统节度使李勉入京担当。
等到中使走后,李泌苦笑起来,仰着脸看着被院子围住的天空,留着苦涩的背影对着高岳,长啸数声后,从容地说:“可惜啊可惜啊敦诗,原本以为你我会有番作为,哪想到连潼关都进不去。”
李泌的陕虢,及贾耽的东都,正好和关中京畿隔着道潼关。
“少源!”这时,刘晏唤住他。
李泌回头望去,只听刘晏沉着声,对他和贾耽说了句:“真金都须煅烧时,且稍忍耐。”
听完这话后,李泌和贾耽都有所悟,便双双向刘晏行礼,而后辞别。
这时整个西亭小院里只剩刘晏和高岳两人。
“兴元府里没胡贲这个人,是不是?”刘晏的干瘦手指拢住稀疏的胡子,直截了当地对高岳说道。
高岳低下头,算是默认。
“真愈为真便是假。”刘晏眯着眼睛,有些得意洋洋,“不过这种院中儿女事,全看逸崧你个人的取向修为,实在困惑的话,不妨去问南园的萧中明我俩好久不见,不用谈这些琐事,来,坐下。”
高岳便在小亭中,挨着刘晏坐下,随即刘晏即对他说:“不管你和普王的情谊多好,切记切记,可一旦宫中有什么风吹草动,你不能不站在太子这边!”
一听刘晏这话,高岳急忙点头。
而后刘晏和他对饮了几杯茶水,语速放缓,“对了逸崧,你知道那日夜晚泛舟时,韩太冲为何与杜君卿交恶?”
“仆实不知。”
“杜君卿呢,其实这次准备回朝时,要向皇帝呈现改革漕运的方策,也想借此邀功,直登宰执的位子。”刘晏不慌不忙地说到。
“晏相你曾对我说的话是没有错误的,此后朝堂的争执,就是围绕漕运和利权的争执。”
刘晏唔得声,而后用指尖点了几下盅内的茶汤,在小几的檀木面上沙沙地画起来:
“杜君卿的方策即是,恢复汉朝时期的鸿沟漕运,具体是这样的,自汴州南的浚仪处,将琵琶沟连至蔡水,而后由蔡水至陈州的淮阳,转入颖水,再自颖水由寿阳入淝水,淝水上源处,和居巢湖(今安徽巢湖)连接处,仅隔一段高岗,曰鸡鸣岗,只要凿通此岗,船只便可直入居巢湖,可过湖水和扬子江(长江)直通。”
而所谓的蔡水,即是狼荡渠,也是古代鸿沟的主干道,只要过了此处,财赋粮食可直抵荥阳、洛阳,再由南河过三门峡,经由陕州送抵长安城。
接着刘晏又说,若不开凿鸡鸣岗也可,无外乎中间多道陆路而已,一则鸡鸣岗把扬子江、居巢湖,和淝水隔开,长短大概四十多里,于此地设置个转运院,把江湖运来的物资自陆路送入淝水,也是能承受的;二是,江淮间的进奉船,也可自白沙(今江苏的仪征)沿扬子江入东关(今安徽巢县),进居巢湖,越鸡鸣岗入淝水。
“那如此的话,一旦能把鸿沟和扬子江相连,江淮的财赋可不走汴河,那样也就不会遭淄青、魏博的威胁,另外岭南、汉中、荆南,乃至蜀地的米,也可直接泛舟载运,经由各路水道,先汇聚在长江,入居巢,再入鸿沟,送至洛阳、长安了?另外鸿沟一带多是平原,疏通工程也远较他处方便。”
“逸崧说的没错,但现在你也应该明白,韩为什么坚决不允许杜佑的这个计划付诸实施了吧!他根本不愿意杜佑的方案在皇帝眼前出现。”刘晏说完叹口气。
“那样,便等于韩的宣润地位一落千丈?”高岳当即明白。
刘晏点点头。
14.争斗何日休
是的,以皇帝李适的秉性来说,若杜佑真的将方案呈交上去,这位肯定是会答应的,因为他很忌惮韩如今的实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韩靠什么呼风唤雨呢?不就靠掌握了扬子江巡院,并独占了宣歙、浙西、浙东三道的财赋,而后又联络窦参及中原几个方镇,握有汴水的转运权。
如采纳杜佑的“鸿沟方案”,皇帝会毫不犹豫地在鸡鸣岗设置个大转运院,并且绝对会新设个“淮颍转运使”,那样韩的地位便会受到严重挑战。
怪不得韩那日对杜佑动了雷霆之怒,并发誓要阻断杜佑的仕途。
接着刘晏又说,其实杜佑的新漕运方案触犯的何止是宣润一个方镇呢?
“是也,而今江淮的漕河,即是一道邗沟,这道邗沟就勾连起淮南、宣润两个重镇的利益;邗沟自淮安,转入淮水,又经桥(今安徽宿州)入汴水(即通济渠),再至洛阳一带,如此又勾连起中原数个方镇的利益。所以届时激烈反对杜君卿的,怕是不止韩一人,还有淄青的李纳、宣武军刘玄佐、永平军李澄,甚至刚刚入朝为宰的李勉。”说完这些高岳不由得感慨:
古今中外,改革哪有真的那么容易的。教科书里所言的改革,大多因利益集团的阻碍而失败,那么什么叫利益集团,这些不就是吗?
“那晏相你?”高岳下面,不由得关注刘晏对此的态度。
可刘晏却摇摇头,拍着膝盖说,既然萧中明和颜鲁公已辞去相位,等到我回京后,也要辞去使相的位子。
“我老啦......”刘晏指着两鬓苍苍的白发,“逸崧,不管本钱是大是小,还有没有兴致高唱那首渭城曲,我也能明白,属于我的时代已经结束啦......当初我苦心在各处创设的巡院,造长纲进奉船,目的就是为了更方便地将各地的财富输送到京师去,来支撑起这个天下,不让它倾圮下来。当时我目送着一艘艘进奉船扬帆而去,总是在想,等到这一艘过了三门峡,到长安的东渭桥后,也许天下会就此泰宁下来。就是抱着如此的想法,一艘又一艘船在我的视野里出发,不断启碇的浪花里,谁想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我的头发由黑而白,腰由直而驼,可这个天下啊,唉,不说了,连我一手造起来的八处巡院,如今也成了大臣们互相争权的场所,可失陷数十年的河陇之地,却犹自在西蕃的手中,无人解问。逸崧,我累了,你建议将政权、财权合一的宰相,我根本无心也无力去实现。如我回京继续为使相判度支,圣主肯定会推我来和韩争斗,所以我不得不提前抽身而出。”
“那崔玄宰......”高岳清楚,刘晏若走,火力肯定会集中在崔造的身上。
刘晏摇摇头,说实在顾不上,杜佑也好,崔造也罢,各安其命好了。
“晏相.......你若走后,谁可......”
“逸崧你问的是,谁可继承我的事业,对不对?是你。”言毕后,刘晏意味深长地看了高岳眼,又补充了句,“但,不是现在。”
“晏相所言的,岳已经明白。”
“好好在兴元府呆着,君子择机而动,必要时不用顾惜名声。”刘晏说完后,手里捻着几枚东西,摆入了高岳的掌心。
借着小亭里的光线,高岳看到掌心里的,正是他穿越带来的几枚硬币。
“这钱是属于逸崧的。我大唐怕是铸造不出来喽......逸崧啊记住,你继承的,不是我的官位,而应该是我的志向。”
高岳急忙在席位上,对着刘晏端端正正地拜了再拜。
刘晏笑吟吟地将他扶起,随即转身,朝着院门飘然离去。
入夜,贾耽在驿站自己的厅内,私下宴请了大将吴献甫,“献甫啊,你跟我多少年啦?”
吴献甫端起杯盅,想了一想,说足有九年啦。
贾耽而后叹口气,说:“我刚刚得到陛下的制文,不过不是宣我入京拜相的,而是任命我去东都为留守的,襄阳的旌节由樊泽来接任,所以是我对不住追随我这么多年的僚佐军将们。”
“连山南东道节度使都!”吴献甫的情绪立刻激动起来。
可贾耽将手摁在他的肩膀上,“我本是朝廷命官,圣主委派我去哪,就应当去哪,可我去东都后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性情急躁......”
烛火当中,吴献甫吃了惊,接着望着杯盅里微绿的酒水,心中暗想“相公莫不是害怕我不服朝廷调遣,生事造反,所以为保全名节,在酒里......要把我给......”
疑心生鬼,吴献甫不由得干呕起来。
贾耽重重拍了下他的后背,忍不住失笑,“谁会把你给毒死?不过我必须要带你一起去东都赴任而已。”
这下如释重负的吴献甫急忙说到:“献甫一介武夫,难得相公看重,愿终生鞍前马后!”
初春三月里,襄阳城下细雨蒙蒙,高岳、韦皋自汉阴驿的码头,登上了艘千斛船,向众人道别。
接下来刘晏、普王。杜佑等要沿商州武关路归京,贾耽则要自南阳过三鸦水,再去东都洛阳,而韩、窦参、曹王皋、崔宽等要各回本镇。
同时金商的樊泽,则接到皇帝制文,正向襄阳赶来。
“逸崧啊,我有封解释的信件,烦劳你自汉水回府后,交给云和的母亲。”临行前崔宽把亲笔所写的,托付给了高岳。
春雨越下越大,高岳立在舟船上,四面雾气弥漫,襄阳城汉阴驿外河堤上的柳枝在风雨里拂动着,“如今,李希烈伏诛,朱、李忠臣身死,李怀光如风前残烛。可天下的争斗恰如晏相所说,又何曾停止过?**虽亡,骇浪又起,崔造、韩、窦参、李晟、张延赏、马燧,怕是又要掀起新的角逐,何时方休,且看吾辈作为。”
船只上的摇橹翻动,载着高岳、韦皋,溯着汉水,向目的地兴元府而去。
此刻,江汉被急雨笼罩着,而黄河东岸的河中府处,却是阴云沉沉的景象,城下四面皆是马燧的军队,围得如铁桶般。
府城内,穷途末路的李怀光,手里按着剑,让军卒将汴西转运使崔纵,及原长武军判官高郢来带了上来。
15.万里未到乡
等到高郢进入李怀光所在的府衙堂中时,发觉这位全身蒙着素白色的袍衫,顿时觉得最关键的时刻到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公楚先生,悔不该不听你的劝导,擅自过了渭水,入了长安城,逼迫圣主西迁,如今难辞其咎,怀光已是穷困无路了。”李怀光见到高郢,语气很平和地说到。
整个堂内,长武军的军将们,包括李怀光的几个儿子,都围坐在李怀光胡床的四周,哭声震天。
“朝廷没有中使来吗?”高郢站着,也非常镇静地对李怀光说到。
“有使来,正在厢廊外。”
李怀光说得没错,堂外有皇帝的敕使尹志贞,还有个伴同来的原华清宫使卢纶。
“你该让中使进来。”
可李怀光随后只让卢纶走了进来,尹志贞却被拒之门外。
“怀光不愿再见圣主的使节,即便见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怀光和朝廷间的恩义,早已经断绝掉了。”李怀光苦涩地笑起来。
而卢纶走入进来后,却捧着张铁券,这是尹方才转交给他的,说这铁券是皇帝赐给李怀光的,只要河中府还在抵抗的长武军士兵能放下武器降服,皇帝保证李怀光不死,长武军上下不死。
李怀光伸手,自卢纶那里接过铁券,接着抬眼缓缓地问高郢,“公楚先生依你的高见,怀光为何会反逆?”
“你出身渤海,父子久为边将,虽为朝廷立下些许功勋,然素来不识礼仪教化,骄纵之下,遂成叛逆,但若及时悔改,收下铁券后出城投降马令公,尚可保全性命。”
听完高郢的话后,李怀光仰面苍凉地大笑起来,而后他垂下脑袋,喃喃道:“礼仪教化?礼仪教化?这朝廷的礼仪教化,实则就是尔虞我诈,怀光出身异族,生性鲁钝,怕就是再活三辈子,也参悟不透啊!怀光只晓得两件事,第一件事......”言毕,李怀光用手指着伏地而哭的长武军的将佐,“他们大多出身朔方,曾跟着郭老令公征战沙场数十载,对朝廷不可谓不忠,最后是饿肚子,实实在在地因为饿了肚子,没奈何才被逼上了绝路。这点,高、崔二公也应该明白。”
“节下!”数十位长武军的将领,都趴在地上,以首叩地,流泪不已。
随后,李怀光的手指,停在了卢纶的身上,“听说你也是位先生,还写过两首同情我们军人的诗,对吧?”
卢纶也是位可怜人,早年希冀能走科举门路,后来屡试不第,便结纳权相元载,当了几任小官,可后来又遭元载牵连,再度沉沦宦海,被派去任早已荒废的骊山华清宫使,虽然诗名很大,但宦途却坎坷万分,故而诗歌当中也有不少反应底层痛苦的内容。
一听李怀光如此说,卢纶小小的使节,也无法拒绝,便点点头,说确有。
“请先生为怀光吟诵,死而无憾。”
卢纶带着些颤抖的声调,为李怀光吟出了《逢病军人》这首诗。
整个中堂,回荡着悲怆的诗歌:
行多有病住无粮,
万里还乡未到乡。
蓬鬓哀吟古城下,
不堪秋气入金疮。
“请先生再吟一首。”
卢纶顿首,而后又吟唱一首《塞上行》:
红颜岁岁老金微,
砂碛年年卧铁衣。
白草城中春不入,
黄花戍上雁长飞。
李怀光听完后,双目落泪,便大声将卢纶的这首诗歌重复唱了遍。
长武军将们也边痛哭,边应和着。
高郢和崔纵也紧闭起双眼,不忍卒听。
这时,李怀光收回了手,将铁券举起,对着高郢和崔纵说起他所知道的第二件事,“怀光叛逆犯阙,身败名裂,罪不容诛。圣主怎可赐予铁券?所以这铁券,怀光愿让给麾下的所有将士,自己则不敢苟活。公楚先生,我马上送你俩出城,请求告马令公,怀光愿自刎献出首级,请河东兵入城后,看在我长武军还曾为国家立下过些微末的功勋份上,勿害我士卒和家属,如此怀光哪怕九泉下,也感恩不尽!”
河中府城门处,刚出虎口的高郢和崔纵,便听到巨大的喊声,他俩回头望去,只见李怀光登上望楼高阁处。
他喃喃着卢纶“万里还乡未到乡”的诗歌,一步一步地登了上去,望着翻滚的阴云,和城下甲光如雪的马燧军队,接着拔出利剑,对着东北的方向,“怀光不知朝廷礼仪,胁迫子弟叛国,铸下弥天大错,死后魂魄也不敢还乡,只愿怀光死后,我唐中兴,万国八荒入朝之路,更无阻绝!”
一声响动,锋利的剑刃切开了他的脖子,鲜血飞动,洒遍了旁边的梁柱,还冒着热气,很快就浮起细小的泡沫,顺着柱子缓缓淌下......
李怀光成年的儿子们,纷纷自杀,接着几位长武军将军将他们的首级割下,送至马燧军中。
“将首级函封,送到上都去,另外入城后不得妄杀一人。”马燧下令到。
旬日后,三百里开外的长安城大明宫内,皇帝看着阶下一溜的首级,又听高郢、卢纶等叙述李怀光自裁的经过,不由得也潸然泪下,“怀光于国有功,不比李希烈也。”于是下诏,赦免李怀光的妻子,和幼子,每月正常支付廪粮。
而长武军也全被赦免,不过只留其中五六千精强者,其他万多人罢兵归农。
高郢被升迁为礼部侍郎,崔纵则入为尚书右丞,卢纶也升迁为蓝田令。
这时,马燧派来的兄长马炫,便请求皇帝,委任康日知为河中节度使。
皇帝满口答应。
然则又过了旬日,当康日知离开深州,快马来到河中府,准备就任节度使时,很快皇帝一纸诏书,将其征入京师为左金吾大将军,而河中节度使闪电般换为了浑。
浑大惊意外,称段太尉猜测得丝毫无错,接着便收拾行李,前去河中府就任。
当然他更没想到的是,向来最好猜忌的皇帝李适,把别的地方节度使、观察使换得如走马般,而对他却始终信任有加河中节度使,浑干到死为止,也没被动过。
河中节度使更迭里,更为震惊的是马燧,他觉得遭到了皇帝的耍弄,压制般的耍弄,可也只能忍气吞声,空耗了兵马和钱粮,却真的无偿地将河中一府四州,拱手给了皇帝,自己只能怏怏地回师太原府。
此外,朝堂上继续风云变幻着,刘晏前脚辞任,后脚杜佑果然至阙下,将鸿沟漕运的方案呈交给皇帝。
皇帝也毫无疑问地大喜,便召集众臣,要设淮颖转运使,疏浚蔡水直到鸡鸣岗的河川。
16.杜君卿外放
紫宸便殿当中,原本为永平军节度使,现为门下侍郎的宰相李勉,听闻皇帝的这个想法,因他先前一直在中原地带,深知此举的利害非同小可,赶紧捧起笏板谏言说,还请圣主三思而后行,起码与镇海军节度使韩取得共识后再议不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皇帝便问另外位宰相张延赏,张原本就和皇帝同气连枝,便赞同杜佑这个方案,说可发诸镇三万军士,再雇佣诸州五万贫户,以八个月至一年为期,疏通鸿沟,以成千秋大业。
“陛下,蔡水昔日臣已发永平、宣武两军的将士疏浚过,故而暂且不用着急此事,万一此后时局真的需要设淮颍转运使的话,再议不迟。”李勉只能“就坡下驴”,希冀能暂时稳住骚动的皇帝再说。
可李适说光是蔡水疏浚哪里够,便要立刻疏浚颖口和鸡鸣岗,“一旦凿通鸡鸣岗后,水路一通,干脆在东关(今安徽巢县、含山,也即是三国时期著名的濡须关)设转运院和巡院,此后江汉、荆南、湖南、岭南,乃至东南的米粮,可全部汇聚在东关,再由鸿沟发送至长安,妙哉妙哉!”
接着李适激动地自绳床座位上起身,便要亲自写份御札,交到翰林学士院去草拟成制文:朕要委任崔造为新的淮颍转运使,由他亲自去运营疏浚、设巡院诸事。
“陛下,陛下,此事牵涉淮西、淄青、宣武、镇海、永平等多个方镇,不可不谨慎,陛下......不妨等宣慰大使萧中郎回来后再说。”皇帝来回不断发出指令,可怜的李勉也跟着皇帝的步伐,不断地规劝着。
此刻大明宫南墙外,无官一身轻的刘晏,将宫内殿堂里的喧闹争吵抛诸身后,牵着匹稳健的母马,带着仆人旺达,正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向东市和兴庆宫的方向而去。
“好香啊。”刘晏下颔的胡须翘了两翘,很快就嗅到崇仁坊坊墙内飘出的味道,不由得慨叹说,安老胡儿现在正于崔宁的幕府当中,我是真的没想到,京师里还能有如此香味的吃食。
旺达便说到,那是主人你在之前,只吃安老胡儿的蒸胡而已(长安你不知道没尝试过的美食可太多了)。
刘晏便笑起来,用手自怀里摸出串钱来,准备叫旺达去给自己买来,可转念一想,“对啊旺达,我现在没有实际的官职了,可以进去畅畅快快地吃,再也不用害怕殿院的纠查。”
于是刘晏便喊旺达,咱主仆俩一起进坊内逛逛。
“晏相。”熟悉的声音传来。
刘晏嗯的声,转头见到,刚刚结束朝集的刘长卿,巧遇自己,正恭恭敬敬地立在街边,向自己致礼。
“文房啊,今日不用当直?”
“当直不当直的又有什么打紧,南省礼部向来号称‘冰厅’,连分押督察的御史都懒得来。”
原来,南省六部衙门里,以礼部衙署最为冷清(毕竟非实权部门),得了个外号为“冰厅”在此处为祠部郎中的刘长卿耐不住寂寞,又趁着无所事事的机会,到长安城最繁华的崇仁坊、平康坊这里来潇洒了。
刘晏哈哈大笑,接着指着刘长卿说,那既然文房也来,不妨随我一起入坊去饮酒美食,“酒钱烦劳文房来付。”
“晏相这是自然的,我刘长卿好歹始终在外为巡官、司马、刺史之职,如今钱财在长安城也足以潇洒的,走走走。”
刚说完,就听到阵喧哗声只见对面坊内,走出一拨人来,打着旌旗,气势汹汹地向大明宫而去。
“宣润镇海军进奉院出来的。”刘长卿嘀咕道。
刘晏顿时明白发生什么,便说不管它,接着抚着长卿的背,说“文房啊,礼部虽为冰厅,可每月俸料也有五万钱,你就在那里老老实实呆两三年,不要掺和到朝廷纷争里去还指望你多付几次酒钱呢!”
而后两人说说笑笑,旺达不断用草棍搔着后背,迅速地消失在长安崇仁坊的人群当中......
三日后,笼罩在晨曦当中的大明宫,杜佑恨恨地从含元殿东西朝堂处踱步而出,背对着巍峨雄伟的三大殿,他刚得到皇帝的诏书,被罢免刚刚得到的户部侍郎官位,外出江南西道饶州为刺史,即刻出发。
之前,韩在京师里的进奉院闻风而动,联络淄青平卢,中原宣武、永平等方镇的进奉院一道,大肆攻讦杜佑,并称如不惩办杜佑,今年夏秋两季,京口处的进奉船不发,巡院里的米盐不发。
李适立即慌了神,出杜佑为饶州刺史,以示道歉,才把事态给平息下来。
“可恶,到底是朕在统治国家,还是到了外国!”紫宸殿内,李适狠狠捶了下案几,心中对韩的恨意不断翻涌。
这个回合,自然以皇帝的彻底失败妥协而告终,很快李适的中官们自大明宫四出,又开始向各镇各州“宣索”,厚着脸皮充实着自己的私库。
李适慢慢地,也变为了自己当初最讨厌的模样。
当然李适也想到了兴元府,他一边让霍忠唐骑马去宣索些粮食来,另外一边也想起高三的诸多好来,便又说朕已采纳李泌的建议,将在京的胡客、安西北庭将校子弟及商於山棚补入“殿后左右神威军”当中,节省下来的五十万礼宾费里,朕特意拨出三万贯钱来,给兴元府充为“修器仗钱”。
兴元府城当中,天汉楼下的汉川里,许许多多的船只转动着风帆,带着不要撞了不要撞了的惊呼声,在水域里盘桓迁转,擦舷而过,接着载着三川地带的茶、盐,西北的牛羊,及本地的草药、木材、芸薹油,络绎不绝地朝江汉、鄂岳驶去,而兴元府的集市上也出现了蜀地的锦缎,荆襄的美玉,及更远处宣州的丝毯。
已很是繁华的集市,阿措趿着啪嗒啪嗒响动的木屐,穿着鲜艳的锦绣半臂夹袄,头上顶着筐食物,其上插着根呼呼转的风车,嘻嘻笑着,跑过长长的通衢,入了子城府衙巷道,而后又跑入到后院官舍里。
“小姨娘,小姨娘!”阿措刚刚迈入官舍的乌头门内,将竹筐放在地上,就喊起来,挥动着手里的信封,惊起了群喜鹊,叽叽喳喳。
17.寂夜持镜听
正在前院花架下,摇着秋扇微微打着盹儿的云和醒来,而后急忙上前,做出个小声的手势,有些严肃地对阿措说:“你主母和竟儿还在睡着呢,别太吵闹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哦。”阿措仰起脸来说道。
接着云和就叫她坐下来,给了她两个果子,接过她从城中驿站递铺来拿来的信。
阿措边吃,边望着竟儿的小姨娘。
她和主母都好漂亮啊!花架投下来的阳光,照在她的额头和鼻尖上,有点金色的光芒,但更衬出她白皙无比的肌肤,真白啊,她的眉毛比主母要细点,可特别匀称狭长,黑色的秀发更不用说,是像女冠那样随性披在肩后的,大概还没嫁人,没似主母那般盘成云髻,怪不得听说潭州那里人说竟儿小姨娘是湘水的女神,到了这里兴元府的人就说她是汉川的女神,在青色的眉梢和长长卷起的睫毛间,竟儿小姨娘在眼睑上涂上两抹赭红色的宫妆,张开时如云霞,垂下来则若桃李。
阿措我以后要是能像她们就好,不过太不可能吧,哈哈。
不过她和主母还是有点不同,主母就是朵盛开的牡丹,香气四溢,但对任何人都又和和气气的,好像从来都没发过火;而竟儿小姨娘,就,就好像白莲般,绿绿间点缀着雪白,白白里又透着微微的一色红,这种花咱们兴元府乡间都是没有的,只有城中感业寺的池苑当中有,据说是花了好大力气从江南西道的江州移过来的。
所以大部分情况下,竟儿小姨娘有点冷傲,但阿措我知道,她也不是真的冷傲,其实她人挺好的,待人真诚,有空闲还叫我和竟儿一道识字。
“阿措,你笑什么?”云和将递铺送来的信札一一分好,问到。
阿措憨憨地吃着果子,望着云和笑,脱口而出,“我在想啊,竟儿小姨娘你要是一直在兴元府,该多好啊!”
云和有些发怔,接着带着些酸楚的口吻对阿措说,怎么可能,我早晚要嫁人的。
“那以后不是很难见到竟儿小姨娘你了?”
“没办法,这也是妇人的命啊!”
这时云和舒口气,举起两封信札,让阿措马上交给自己的阿姊,“姊夫马上要乘船回到兴元府来。”接着又举起叠信札对阿措说,这些都是些姊夫和僚友们的书仪往来,你马上送到书斋里去就好;而后自己留下封,“这是我阿父写来给我阿母的,阿母去城中尼寺进香供养,有几日才得回来。”
而后云和将信札分开,叫阿措一一辨认落款的文字,对她说以后你用得着。
云韶对家人和仆役基本是散养态度,她只下心思给崧卿做饭,最近也就对苗圃、谷板感兴趣;而云和则是“总理宰执”型的,督促竟儿学习,叫阿措和其他仆役识字,一刻都不放松。
阿措离去后,云和起身,步入到中堂东厅回廊处,就听到小子宝的哀鸣。
最初云和还以为竟儿又欺负小子了,待到走入厅内才见到,竟儿抱着宝的短脚,这子奋力挣扎,呲牙咧嘴,胖胖的脑袋是摇来摇去。
而云韶挺着大肚子,手里居然举着把剪刀,低声对宝说:“宝乖巧些,剪你尾巴上的毛就行。”
“这是做什么啊,阿姊?”
说话间,云韶已把宝尾巴上的毛给剪下一丛来。
被放开后,委屈的宝跑到云和脚下躺着,呜呜叫着,诉说自己遭到的不平待遇。
云和就手把宝抱在胸前,安抚着它的背,看着阿姊又用火镰将宝的尾巴毛烧成灰,倒入到酒器里,随后云韶又拿出个锦囊来,从里面,竟然拿出枚指甲来,“阿姊,这?”她大为疑惑。
“这是崧卿的大拇指指甲。”
云韶言毕,就把指甲也倒入酒器,接着把酒水一饮而尽。
“啊!”喝完后,云韶满脸的舒畅,笑容甜美无比。
旁边的云和目瞪口呆,云韶笑笑,低声对阿妹说,“最近明玄法师叫全城妇孺里念经,又托人送给我本书仪,叫《婚人述秘奇方》。
云和一脸问号,僧侣比丘的书籍还真是庞杂。
接下来云韶就说,里面称丈夫远行归来前,可剪犬尾巴一丛毛烧灰,然后取丈夫大拇指甲一枚(阿姊啊,你平日里就在搜集姊夫的指甲吗?),和酒饮之,可使丈夫对自己敬爱不衰。
“哦......”云和这才明白。
“娘,这书中还有个镜听法,可占卜婚姻定命,你听听啊!”这时阿姊热情地将害羞的她引到榻前,取出那本《婚人述秘奇方》的开首处,接着姊妹俩一起阅读起来。
竟儿瞪着好奇的眼睛,就在旁边听......
入夜后,云和坐在小偏厅的帷帐内,反覆难眠,她最终起身,走到案桌前,盯着自己的梳妆铜镜,月光皎洁,照得镜面荧荧。
“呼......”云和鼓起勇气,按照书中所言,忽然伸手,将铜镜揽入怀中,接着走出了寝所。
整个官舍的庭院、厢房、中堂,花园苗圃,都没有了烛火,夜色清凉如水,月亮悬于中天,纤纤无尘,各处的苗儿花叶沉静惬意地沐浴其中,云和都能听到心脏砰砰砰的跳动,她抱着镜子,走到廊下,心中还在不断祷告,“不遇人,不遇人,遇到人就不灵验了。”
事随人愿,她走到空无一人的厨院时,接着见到了灶神像,便跪拜下来,闭上眼睛,说到“铜片铜片汝有灵,愿不出门闻悲哀,得照千里良人形。”
如此反复吟诵了七遍。
云和呼吸更加急促起来,她起来,继续抱着镜片,走出了官舍的大门。
整个子城是兴元府的衙署区,治安是非常好的。
除去时不时的打更声和轻微的咳嗽声,云和耳边都很安静,她数着眼前的一个又一个街角墙角,“一、二、三、四.......”
直到第七处时,她停下来转身背对月亮,再次闭上眼睛,心情又害怕又激动,因为按照那书里所说的,未婚女子抱着铜镜在夜深无人,趁月走到第七个街角处时,摩镜片七下,就能在镜中见到良人的形貌,便能听到良人的声音,这便是“镜听”。
正所谓,昔日长着照容色,今夜潜地听消息。
“照出来吧,照出来吧!”反复摩了七下后,云和张开眼睛,呼吸都停住了,盯住镜片。
18.霄汉河迢迢
“啊!”云和只觉得眼前的铜镜忽然耀了下,她轻呼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接着那光耀又迅速移开。
云和的睫毛凝住了,随即微微颤动起来。
镜中,镜中,清清楚楚地倒映着,倒映着她姊夫的脸,还带着讶异的表情。
“云和,这个时辰在这里做什么?”同时,镜子内姊夫的嘴巴张开,居然说话了。
“啊!”云和低声惊呼下,将铜镜重新抱起,背面的菱花膈到了她的手,有点痛。
接着她带着很复杂的眼神,缓缓转过来。
高岳正举着火把,有点不解地立在她的身后。
方才镜中投射的,就是他的身影。
不会吧,这么巧,这么鬼?
同时,韦驮天牵着马,和几名随从都举着火把,簇拥辆钿车,里面想必是芝蕙,统统跟了上来。
“姊夫。”
“入夜后船才靠岸,看月亮好,就赶回来了。对了,云和你在这里干嘛的?”
“不,没什么,原本难以入眠,又见月色明朗,出来走走。”
见妻妹低下头来,高岳似乎也有些话想对她说,但当众又难以启齿。
这时芝蕙从钿车里揭开帘子,走下来,忙说三兄你让竟儿小姨娘上车,把她送回中堂去。
“不......不用,还是步行回去好了。”云和害怕惊醒阿姊。
芝蕙会意,便叫其他人把钿车送到府衙的公廨车坊里,自己先引着其他人往官舍里走,说要先做安顿的事,故意把高岳、云和留在后面。
云和的系带还贴着铜镜,脸窘得转过去,轻轻地,亦步亦趋跟着姊夫后面二尺远的地方。
自汉川引入的“白云渠”顺着子城的城墙蜿蜿蜒蜒,两边是在风中拂动有声的杨柳,枝条间闪着渠水和月色的碎片,云和侧着望去,耸立的天汉楼上环绕着灿烂银河霄汉,各色星辰浮浮沉沉,银的,金的,红的,淡紫的,真的是美极了。
“云和啊,我必须要对你说件事。”
“嗯,姊夫,说吧。”云和其实这时是心慌意乱的。
不久,子城小门和府衙连接的拐角处,云和陡然全身都失却了颜色,微微歪着脑袋,僵直地立在株杨柳的树荫下,嘴里都开始只有吐出的气息了。
原本的柔情和慌张的甜蜜,全都消散,现在只剩斗大的“惊愕”!
她遭不住这打击:在阁中待嫁几年,居然被父亲和姊夫联合,“被嫁给”个根本不存在的兴元军将,叫什么胡贲,胡贲,胡贲......
高岳有些慌张,他说先前你阿父写了封信送兴元府来,就是告诉你这件事。
“是,今天我从阿措那里得到了这封信,刚准备交给我阿母,阿母这几天去尼寺寄宿来着。”云和继续斜着脑袋,一字一字,板扎地把这些话给说出来的,“不行,若是让我阿母看到,会疯掉的。”
“云和听着,你暂且不要急,姊夫也是不想让你嫁给窦申那浪荡子,你能理解姊夫的苦心,对不对?”
“姊夫,我现在倒是不用嫁给浪荡子,直接嫁给了假人。”
“嗯......也有解决的办法,我过两日去找兴元府下的县令解善集,他有三个堂兄都在朝廷的台省为吏,假造个胡贲的告身出来,这样兴元府就真的存在过胡贲这个人了。”
“真的存在?那我怎么办,委身这个‘真的存在’的胡贲,过一辈子?”
“不不不,一年后,胡贲会暴病而亡,石碑埋在兴元府内,死无对证!”高岳打了个响指,“然后瞒天过海,云和你可继续嫁人的。”
“姊夫你意思是,我以贞洁的身子,成了寡妇,然后再嫁......”
高岳也很苦恼,连声说对不起,当时是我不对,血气冲动。
云和这时的眼眸重新亮了起来,她顿了会儿,幽幽地对高岳说:“姊夫......我不知道是该谢你,还是该恨你,还是......”
“总之,反正这件事我一定会任责的。”
“姊夫你那时候为什么血气冲动?”
“我......”
“姊夫是你让我莫名其妙当寡妇的......你要任责。”
“我会的。”
“那你得和阿姊说明白。”
“我定会......”
结果话还没说完,高岳就觉得清冽的香味扑面而来,接着他的唇被轻轻软软地给触上了,随即他的脑仁就开始急速膨胀起来。
“”的声,云和怀里的铜镜跌落到了地上。
云和的秀发反射着月色的光,她踮起了绣履,微侧着秀丽的下颔,绛唇点上了高岳的胡须。
接着,云和的泪也流了出来,她脱离了高岳的唇,嘴角下瞥,双肩耸动着,眼眸看了姊夫一会儿,低声说,“等阿姊平安分娩后,今夜的事我也会和阿姊说明白,哪怕死,也要说明白。”
次日,云韶自榻上醒来,却看到自己的崧卿正用手支着脑袋,在对面的鹄床上睡着呢!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足音轻巧地连我都没有听到。
“崧卿,崧卿......你昨夜归来,我都不晓得。”云韶微笑着,挪下了榻,披上了帔子,轻轻摇醒了夫君。
“阿霓!”这时,高岳仿佛受到了惊吓似的,一骨碌坐起来,扶住妻子的肩膀。
云韶眨眨眼睛,抬手来擦拭了高岳额头上的汗珠,“崧卿你怎么啦?脸色好苍白。”
“阿霓我。”
“三兄,要坐衙了。”这时芝蕙走了进来,高声说道,“厨院里的饭食已经备好,主母就交给我来侍奉,府内还有许多事要你处置呢!”
高岳话到了嘴边,也觉得不妥,便只能和妻子道别,走了出去。
而那边的小偏厅内,云和的闺房始终合着,不曾打开。
芝蕙先是燎着了沉香,随后麻利地端来餐几,搁在榻前,扶着行动不便的主母重新上了床榻,接着就用勺子,舀清淡可口的米粥,就着鱼羹,喂着云韶。
“芝蕙,还是你最贴心了。”
可谁想主母夸奖后,芝蕙的眼圈一红,低下头来,说“芝蕙这次随三兄去襄阳城,又回兴元府来,一路舟车,只觉得身躯又弱又冷。”
“怎么啦?”云韶慌乱起来,摸着芝蕙的脸颊,“莫不是染了疾病?”
这话说得芝蕙更是动情,落泪着点头,“主母,自京师到泾州,又到百里,又到兴元府,芝蕙有幸,始终伴在主母身边,我知道主母现在待我如亲生阿妹般,只不过觉得自己这病,似乎一日重于一日,芝蕙死倒不足惜,只不过好歹也能奉三兄的巾栉,也能作为妾室固主母的宠爱。要是芝蕙不在,主母如此温厚恭良,若三兄再招个厉害善妒,又年轻貌美的来为庶妻,主母受陵,芝蕙死也不会瞑目啊!”
“怎,怎会呢?芝蕙你不要......”
“主母你都二十一岁了!”
“啊!”云韶顿时扶住了脸,惊呆了。
没错,我都二十一岁了,早已过了女子最风华的年龄。
19.举贤不避亲
年华老去,是云韶现在最害怕担心的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现在虽是县君夫人,可年纪也大了,将来围绕在崧卿身边,有的是豆蔻梢头的女孩。
一刻之后,当阿措端着竹匾里的当归走进来,准备熬汤时,却张大嘴巴见到:
芝蕙阿姊头上蒙着白麻的抹额,斜倚在银鹄床上,和主母的手互相牵拉着,满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怎么,芝蕙阿姊昨晚回来不还好好的吗?而主母则坐在对面的榻上,六神无主,不断和芝蕙小声谈着。
等到阿措搬起小胡床,坐在炉火对面时,清楚地听到了她俩的谈话内容。
“现在要不要再给崧卿纳两三个妾,我刚刚归于崧卿家宅那时,住在长安县怀贞坊里,家中有芝蕙你,再加个阿措,也就足够。可现在崧卿都四品了,又蒙圣恩,于长安城宣平坊赐甲第一所,再这样寒碜,受非议的可是崧卿啊。”
听到主母松口要纳妾,芝蕙立刻顺势而上,她哀叹两声,头靠在床边的小屏上,有气无力,“主母,其实三兄先前还没离开兴元府入三川行营时,芝蕙就暗中张罗过这事。也去看过几个人选,不是蠢笨,就是馋懒,要不就是德行欠缺,实在是......况且三兄的秉性,主母也不是不晓得,十分心思里哪有一分在这方面上呢?”
听到这里,云韶也不由得叹气不已。
而后芝蕙便开始搂火,话锋一转,“更何况,三兄无心,可有人却在京师里一直有意呢......”
“公主耶?”云韶瞪大双眼,问到。
芝蕙艰难地点点头,然后对主母详细汇报说:唐安公主最近时常黄巾羽衣,似乎要入道的样子,先是在奉天城,后来又在京师兴道坊的至德女冠里,频繁勾当三兄,据说贵妃娘娘身体不和后,三兄也答应公主,要为贵妃娘娘每日抄写《黄庭经》,现在尚且如此,等到她正式入道,那可就是非同寻常的危险了我虽在襄阳的汉阴驿里,这些却都逃不过我的掌握,凭自己的巧舌,三兄什么情况我都能套出来。
“我家卿卿的心是最好的。”云韶叹气道,接着问,“如公主入道,又怎么危险?”
“主母你有所不知,我唐公主出家为尼还好,可一旦入道,上无王法,下无道德,中又有圣主、贵妃骄纵,故而那女冠就是专门为她备好的风月场,三兄怕是难逃她的安排。芝蕙以前侍奉薛炼师,对这女冠是再熟悉不过。”
云韶的微微小肉的鹅蛋脸,越来越煞白。
这时,芝蕙哇声按捺不住,哭出声来,她边抽噎边断断续续说:“更别说,我唐公主入道后,可随时再出冠嫁人,到时若芝蕙不在了,崔仆射又休致了,升平坊威风不再,她弄些手段胁迫,强入宣平坊三兄的宅第里,真的要新人换旧人,那时主母你该如何,嘤嘤嘤......”
接着芝蕙的手指,像是掐好时间般微微一抬。
只见云韶果然眼眸往上转起,吸溜声,云髻上冒出了凡人看不见的烟尘,迅速汇拢成了个小小的黑洞:
三年,还是四年后?自己父亲早已辞去了所有军职,和阿母一道隐居在了升平坊里,皇帝不断派中官来敲诈阿父阿母,家财已然十去七八,自己则和崧卿住在宣平坊甲第里,这几年崧卿的官已为三品,门前是列戟、施行马(戟是高官的仪仗,出行前导,居家可列于门庭,而行马则是类似鹿角的木架,设于门前,防止闲人进入,两者都是身份象征),又占了宅第四周数十亩的地界,家产愈发庞大,一日自己正在院中,看着竟儿和达儿(阿霓决定,第二个若还是男孩,便叫高达)读书,这时门外忽然车轮如雷响动,不一会崧卿狼狈地从乌头门走入进来,也不回答她的疑问,只是叹气,遁入到堂后。
少顷,许许多多的五坊黄衫小儿,和宫装的仕女们,如云如霞般涌入,于自家的庭中陈列起器物、帷帐、丝毯等物什,自己大惊失色,便拽住其中一位问到,这是为何?得到的回答是:“高夫人要到了,我们先来布置下排场。”
听到这话简直天塌地陷般,自己大哭起来,说“我就是高夫人,哪里又来什么高夫人?”
言犹未落,唐安公主一袭羽衣,手执拂尘,下车后昂然排门而入,直冲冲对自己说:“我阿父家为二百年天子,如今令本主降尊纡贵,愿与你共侍一夫,如何?”
“崧卿!”自己悲苦异常,又觉孤立无援。
“别恨高郎,就算你恨高郎,也得为二个男郎考虑考虑吧?”唐安冷笑着威胁道。
“竟儿,达儿,你小娘芝蕙当初说的话,终于还是应验啦!”自己几乎要哭晕过去,抱住两个儿子,而整个庭院里都回荡着唐安快意踌躇的笑声......
“不。”云韶此刻经过小剧场的刺激,更为害怕,便反手执住芝蕙的臂弯,问未来我该如何对付公主的咄咄逼人、
芝蕙不愧是芝蕙,跟在高岳后面,这些年也读了些书,居然引经据典起来,她对主母献策说,你看啊,二周因封建而享八百年国祚,秦朝因独夫二世即亡,大汉二者并举,宗庙享祀四百年。
听到这个,云韶好像有些明白,但又有点糊涂。
于是芝蕙又说,三国鼎立时,东吴四都督为孙吴保全半壁江山,先是周瑜,周瑜临死前荐鲁肃,鲁肃临死前又推吕蒙,吕蒙死前又举朱然,这叫什么,叫“举贤不避亲”。
忽然云韶顿悟,她惊叫起来,芝蕙你真敢说,难道......
这会儿火炉边的阿措,隔着扇门,也惊到不能自持。
可谁想芝蕙一改方才的病怏怏的模样,便直接对主母说,“与其让公主踏入进来,莫如姊妹同心,共扶持这个家宅,这也叫举贤不避亲。”
“要是让云和知晓,怕是会......还有叔父和叔母。”
“唉,主母,俗话说得好,人行百步路,亦怀千里忧。当初镇西将军马,家宅中堂花费二十万贯,是何等的威风,可现在呢?子弟潦倒不说,连豪宅也被皇帝夺去,作了全长安人都能去的公家苑林。以后我们想要永远得三兄的爱怜,就只能仰仗三兄的威势,你和竟儿小姨娘尽心侍奉,辅弼三兄家业如日中天,外面自然连滴水不会渗漏进来,至于主母的叔父和叔母......其实在之前汉阴驿,发生件事来着。”随后芝蕙从贴身怀里取出张纸笺来,秘密地继续规劝已动摇的云韶来,不断贩售着焦虑。